第51章 生辰
御医署提供的伤药, 是凝胶状的,需要用手在皮肤上涂抹开,冰凉凉一片, 待过了一会儿,就会有种微微发热的感觉传来。
谢桐起先不知,是这药不小心被蹭到了他身上后,才发现的。
闻端的上衣已经尽数除去,谢桐原本中规中矩地替他涂药,后面不知怎的,药瓶就滚到了榻下去,闻端将他压在身下, 深深浅浅地吻着。
谢桐半阖着眼,一手抓着闻端的肩, 那上面涂了伤药, 有些使不上力抓挠,他只得尽力仰起脸, 迎合闻端温柔的亲吻。
间隙时, 谢桐迷迷糊糊地又想动手,却被闻端制住了,语气无奈道:
“圣上, 这药可不能涂在别的地方。”
谢桐清醒了点, 但想了想, 不是很服气:“试一试才知道能不能。”
闻端给他理了理汗湿的鬓发:“明日还要到行宫里设宴狩猎, 圣上今夜应早些休息。”
“那你今晚应该早点过来。”谢桐松开手,躺进绵软的薄被中, 懒洋洋道:“太傅大人久久不来,朕还以为你打算夜不归宿。”
闻端微微笑了笑, 起身去拿来干净的帕子,同时说:“臣去了一趟刑部,故而晚了些许。”
谢桐没在意,随口问:“去刑部做什么?”
闻端用帕子浸了热水再拧开,回来给谢桐简单地擦了擦脸,又道:“安昌王一案,有几样细节,臣想与刑部确认。”
“有关安昌王的后续处置,朕已交代简如是去办。”
谢桐翻了个身,心不在焉地说:“你有什么要问的,直接问他便好,不必亲自到刑部去。”
闻端似是应了一声,谢桐在被子里酝酿睡意,没太留意。
殿内的烛火一盏接一盏地暗了,谢桐半睡半醒间,听见闻端上榻的动静,又听见很远的地方传来的阵阵敲钟声。
子时正刻了?
“圣上。”
谢桐感觉闻端伸手轻抚了抚自己的发,继而又摸摸他的脸。
“唔?”谢桐朦胧间睁开眼,望见闻端俊美的面容。
“生辰快乐。”闻端道。
谢桐眨了眨眼,就见闻端俯身过来,在他额上轻柔而慎重地亲了亲。
“愿圣上年年喜乐,日日安康。”
闻端的嗓音不似往常那般沉冷,透着暖融融的意味,令谢桐想起春末夏初的日光,温和地将人环绕着,抛却了冬日的寒凉,也不会太过炙热。
谢桐伸手抱住他,认真道:“太傅也是。”
*
第二日,谢桐醒的时候,发现时辰已经不早了。
寝殿内有低低的交谈声传来,他侧过脸,透过垂下的纱帐,望见闻端立在不远处,背对着谢桐,正与罗太监等几个宫人说着什么。
“……换一套色泽浅淡的。”
闻端的嗓音很轻,像是怕吵醒了榻上的人:“夏日炎热,不应着太深的颜色。”
罗太监应下,又问了另一件事情。
谢桐在榻上滚了一圈,听见不远处的交谈声止住了,沉稳的脚步声缓慢行来,最后停在榻边。
“圣上可是醒了?”
谢桐听见熟悉的声音问道。
“嗯……”他将脸从被子里松开,瞥了站着的闻端一眼,慢吞吞地说:“几时了?太傅起得真早。”
闻端伸手将帐帘勾上,又弯腰去捞裹在软被里的人,一边道:“刚到巳时,臣也刚醒不久。”
谢桐连人带被子被他捞起,闭着眼蹭了蹭闻端的脖颈,嗓音里还带着困倦的沙哑:
“今天是朕的生辰日。”
闻端嗯了一声,把怀中人扶正了些,忽而见谢桐睁开眼,一双秀丽斜飞的眉上扬着,认真道:
“所以今日,你要听朕的话,朕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
闻端神情不变,从容回答:“圣上是天子,天子有言,臣本就不敢不从。”
谢桐盯着他冷静的面容看了一会儿,忍不住笑了一笑,眉眼弯起。
“好。”谢桐在闻端怀里坐正,张开手道:“那你来为朕更衣吧。”
没等闻端说话,他又懒散补充:“今日内要求的事做好了,朕通通都有奖励。”
*
罗太监领着人将衣袍送入殿后,赶着一群人出了外边,咳了声把门关上,摆手道:
“去去,都去,启程去行宫的东西都收拾妥了吗?再去检查一遍,仔细别漏了圣上的常用物!”
宫人们皆被他赶走,还剩下一个刘小公公,抱着御猫雪球儿,巴巴站在殿外,对罗太监说:
“师父,圣上晨起,不用宫人伺候更衣吗?太傅大人一个人行不行呐?我怎么听见殿内的动静不太对呢?”
罗太监敲他脑袋:“你是长着招风耳呢怎么就听见不太对了?有这闲工夫,不如去把雪球儿的吃食整理整理,若是雪球儿到行宫里不舒坦了,看圣上治不治你!”
刘小公公抱着脑袋,正要委屈地说话,两人突然都听见殿内传来一声清晰的闷哼。
“别……”隐约是谢桐的嗓音响起,间或夹着两声压抑的轻喘。
罗太监:“。”
刘小公公立时叫唤:“师父你听!我就说闻太傅不会伺候人,圣上一听就是生气了……”
罗太监拧着他的耳朵,把人拖离了殿门口。
将近半个时辰后,寝殿的门才被打开,谢桐穿着一身茶白长袍走出来,长发用了根玉簪别起,清爽非常,就是雪白面容上染着绯红,像是被热的。
刘小公公又跟在罗太监身后回来,耳朵也和谢桐的脸一样,红通通的。
“圣上,你、你……”刘小公公刚被训完,底气不足,但还是鼓起勇气开口说:“你的腰带系得太松了,这样容易掉下来的。”
谢桐闻言,偏过脸看了看他。
刘小公公被这一眼看得不明所以,不由得心想,他又说错什么话了吗?
这这这腰带就是系得不好呀,连交叠的领口都松松的,瞧起来有几分凌乱。
“没事,”片刻后,谢桐才出声,神色如常道:“就这样吧。”
要不是闻端偏偏要咬在那等地方,他也不会饱受衣料摩擦之苦。
谢桐深深地呼吸着,咬了咬牙,只恨时间太赶,不然一定好好教训罪魁祸首一顿。
肩上忽然被人很轻地揽了一揽,闻端给他披上了一件薄披风,又绕到前面来,垂首将披风整理好,抬头见谢桐忿忿神色,不易察觉地勾了下唇角,低语:
“是臣伺候得不周到,待明天便去领罚。喜庆之日,圣上别生气。”
闻端一旦摆出这副任君磋磨的模样来,谢桐就拿他没办法。
“没生气。”望着宫人们忙碌的身影,谢桐压低了声音,蹙眉说:“但你下次……不可以咬那里……不然,”
他抿了抿唇,有些难以启齿道:“会……”
刘小公公抱着雪球儿,站在几米外的地方,瞧着谢桐侧过脸与闻端小声说话,于是也摸了摸怀里的猫儿,小小声地说:
“雪球儿,你看圣上和太傅,感情真好。”
夜里讨论政事到天明,太傅大人还亲手伺候圣上洗漱穿衣,穿得不好也不会被责怪,殿外也是同进同出的,俨然一对明君良臣的典范啊!
刘小公公感动不已,想起如今朝中还有关于谢桐与闻端不合的传言,恨恨磨牙。
真是有眼不识君臣之情!
*
天光晴朗,这两天下了点细雨,气候不如往日炎热,是个不错的好天气。
到行宫的路程不算远,一个多时辰后,便在午膳时分抵达。
行宫内早已候着诸多大臣及家眷,今日不仅是中秋,更是天子的生辰,这一顿宫宴必不可缺。
行宫内的广场上坐得满满当当,谢桐卜一踏入,臣子们就齐齐起身,行礼后山呼万岁。
“免礼。”谢桐一路快步走到首位,一手还按着披风,像是怕被人看见什么似的。
闻端落后几步,一并入席时,察觉到不少方向投来探究的视线。
他沉稳的动作一刻未停,如同没有留意到一般,神色自如地坐在了谢桐席下的左首位。
周围很快有极低的交谈声响起。
“太傅大人怎的和……”
“……据说已留宿宫中几日,商讨西南政事……”
“何须与……如此亲近……”
“那简……近来春风得意,步步紧逼,将我等置于何地?”
“不妥,实在不妥……”
历来宫宴,在谢桐眼中不过是场虚情假意的聚会,朝臣们嘴上满溢阿谀奉承之词,实则背后暗潮汹涌,牛鬼蛇神之心难测,实在无趣。
然而从前宴会,谢桐还是太子殿下,入席时能坐在教导他的太傅闻端身边。而现今身为天子,又未立后,只能独坐在首位处。
谢桐用了点膳食,忽而看了看一旁的杯盏,开口问:“怎么是茶,不是果酒?”
罗太监在他身边伺候,闻言忍不住笑道:“圣上,您喝不得酒的,是忘了?”
谢桐放下筷子,想了想,抬手让罗太监靠近点,而后低低说:“你命人去准备点果酒,放在今夜朕要住的寝殿内。”
说完后,谢桐把脸正回来,盯着桌案上的食物,咳了一声,耳尖有些发烫。
这点异样无人注意到,谢桐又坐了一会儿,觉得腹中已有六七分饱,干脆起身离了席,到行宫内走了走。
行宫内少有人过来,故而草木茂盛,谢桐屏退身后跟着的宫人,往花园内走了走,不一会儿就迷了路。
迷路也比坐在那沉闷的宴席中强,谢桐不着急,索性放慢脚步,绕过遮挡视线高大树木,突而停下了脚步,微感意外。
这偏僻的西北角的花园里,竟还藏着一座不大的殿落。
虽因久未有人打理,其上的红漆都已斑驳脱落,但檐角飞扬,廊柱以金线描刻了龙凤共舞,就连两边台阶旁的扶栏上也镶嵌了价值不菲的莹石,十分精巧不凡。
烈日当空,谢桐也不惧什么深宫鬼怪的传说,在原地思索了片刻,就抬步拾阶而上。
走近了,才发现这殿后边还有一小座流水假山,虽然如今已干涸,也不难看出当年环境的清幽僻静。
谢桐绕着长廊走了一圈,漫不经心地想,曾经是谁住在这里呢?
殿门没有上锁,但灰尘厚重,谢桐稍稍从门缝处往里边看了一看,见是寻常的寝殿模样,于是没有再伸手推门进去。
他立在廊下,正在寻思如何找到路回去,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极为熟悉的声音。
“圣上。”
闻端的身影从林木后转出,他还穿着宴会时的官服,似是行步匆匆,袍服下摆都被风吹得掀了起来,眉头很轻地拧着,直到看见谢桐,才微不可见地松开。
谢桐很意外,几步并作一步地下来,开口问:“太傅怎么来了?”
“宫宴结束了,罗太监等人遍寻你不见,来向臣禀报。”
闻端攥住他的手,垂眼将谢桐从头到尾打量一番:“圣上如何到了这个地方?行宫内花园占地广阔,容易迷路。”
“朕是迷路了。”谢桐无奈:“好在太傅来了,不然还不知要耗费多少时间出去。”
闻端瞥了一眼不远处的殿落,谢桐注意到他的视线,于是随口道:“这里为何有一寝殿?似是许久无人住了。”
闻端的目光在殿门上一掠而过,复又看向谢桐,语气平淡:“据传是先帝的文妃居处。”
“文妃?”
谢桐跟着闻端穿过花园往回走,一边回忆半晌,不解:“朕命人安置太妃太嫔们时,似乎并未见到有封号为‘文’的妃子。”
先帝驾崩后,后宫留下来几十个位份不同的妃嫔,可把谢桐头疼了好一阵。
最后遵从各人意愿,一半给了钱财出了宫,一半送去山寺里清修,后宫这才安宁下来。
闻端牵着他往外走,一手拂开挡路的枝叶,闻言缓缓道:
“文妃早已于二十年前逝世,彼时圣上还不满周岁,自然不知此人。”
谢桐明白了。
先帝在位共三十余年,初期也曾励精图治,然而随着年岁渐大,行事日渐好色昏庸。送入宫中,曾有过封号的妃子,又岂止几十人?
就连谢桐这个皇子,在先帝病逝时,尚不能认全后宫的所有娘娘,更别提一个二十年前就已离世的普通妃嫔。
“为何住在行宫内?”谢桐又问:“环境虽好,但离皇宫甚远,想来应是不太方便的。”
闻端走在他侧前方,俊美的面容上没什么表情,只道:“许是受人排挤,才被送来此处。”
谢桐唔了一声,觉得也有几分道理。
但他还有一个疑问:
“太傅为何知晓文妃之事?”
谢桐很轻地蹙了下眉,边思考边道:
“二十年前,太傅你也还是个七岁幼童呢,这么早就开始备考科举,了解宫中秘闻了么?”
闻端的脚步微微一顿。
继而他侧过脸看向谢桐,墨眸中神色深深,嗓音却依旧温和:“臣也是入朝为官后,才听人说起这些过往。”
谢桐点点头,不再问了。
文妃的往事,也牵带出他脑海中关于母妃的一些记忆来,同样的早逝,同样寂寂无名,只能被人记住一个封号。
然而谢桐的母妃毕竟有他一个孩子,即便逝去多年,谢桐登基后,依旧尊她为圣母皇太后,她的一生能被仔细记录在史书中,每逢祭日,有许多人朝她参拜。
而没有留下任何子女的文妃,就只能和这所殿落一般,隐蔽在无人可知的角落中,由岁月悄然将其侵蚀殆尽。
可能是发现谢桐心情郁郁,闻端牵着他出了花园后,望见远处匆匆赶来的罗太监等人,忽然开口问:
“圣上,可愿与臣一同到猎场去?”
听见要去打猎,谢桐的注意力这才被转移,精神一振,暂且将不愉的往事置于一旁,点头应道:“好,现在就去。”
猎场上,已有不少臣子在挑选马匹与弓箭,终于候到谢桐过来,立即想要上前行礼。
谢桐摆摆手,最不耐烦他们这副模样:“免了,你们自行比试便可,无需问过朕。”
在众人面前,谢桐无法和闻端牵着手了,只得一前一后地走着。在挑马儿之前,谢桐微微侧了下脸,给闻端投去了一个眼神。
闻端唇角微扬,从容道:“臣遵旨。”
抱着雪球儿在猎场内转悠的刘小公公听见了,困惑地想,遵旨?遵什么旨?
谢桐在马圈内看了看,挑了一匹肌肉结实的白马,又接过罗太监递来的弓箭袋,余光往后虚虚一瞥,就见闻端翻身上了一匹黑马。
猎场是一大片围起来的林子,路面平整,虽有树木,马儿在其中也能跑起来。
谢桐策马入林,左右张望了一会儿,选择避开了那些比试箭术的群臣,往更深处而去。
行了约莫一刻钟,周遭已瞧不见什么人了,谢桐这才放下心来,放缓马速。
他正想在原地等一等闻端,突然见前面的草丛动了动。
谢桐一愣,紧接着,一只皮毛褐黄,生着獠牙的小野猪敏捷地从草中跳出,冲着他吭哧了两声。
见状,谢桐骑在马上,不动声色地按住了腿侧的箭袋,同时将弓从背上取了出来。
野猪生性野蛮,喜爱横冲直撞,且皮糙肉厚,难以用箭射杀,应不是侍卫们放进这片猎场中,而是从山中跑下来的。
谢桐高坐于马上,心道,若这畜生自个儿知情知趣地跑开,他便不动手了。
不料这个念头堪堪在脑中转了转,那野猪就目露凶光,爪子刨了刨地,猛地冲着他跑跃而来。
谢桐目光一定,极快地从箭袋中抽出羽箭,在弓上一搭,看也不看,就松手射出。
这一箭利落至极,力道凶狠,精准地射中了野猪的后腿,令得它跑动的速度滞了一滞。
趁这机会,谢桐调转马头,往后跑了一小段。
回头看了看,野猪竟然没有逃走,而是凶性大发,嚎叫着就朝他冲来。
谢桐眉心紧蹙,又是接连两箭射出,分别擦破了野猪的颈皮及后腰。
然而箭头不够锋利,野猪皮厚,半点没伤到它的根本,反而越冲越近,几乎要逼到谢桐面前来。
谢桐弓上还搭着一根箭,这危机一刻,他竟然不躲不避,而是将弓箭平平举起,瞄准后,倏地松手——
羽箭流星般脱手而出,直直射中了野猪的一只左眼。它受此重创,冲势不减,一头撞在了谢桐骑着的马儿后腿上。
马匹嘶鸣,谢桐在马上被左摇右晃,眼看着就要摔下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刻,谢桐感到腰间一紧,整个人被从马上揽了起来,一瞬腾空后,脊背撞进了坚实的怀抱里。
谢桐轻喘着气,盯着那野猪一头扎在树干上不动了,这才抬起脸,看向近在咫尺的闻端的脸庞。
“老师来得正好。”他弯了弯眉眼,道:“再迟上一会儿,朕估计就得瘸了腿了。”
闻端的下颌处紧绷着,锢着谢桐的手臂用力非常,显然方才的一幕让他高度紧张,开口时嗓音都是沙哑的:
“圣上刚刚太过儿戏了。”
“要是有个什么意外,臣该怎么办?”
谢桐呼吸急促,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听见闻端的话语,忍不住笑了:“那应该不至于……总归有暗卫护着朕。”
闻端勒住马儿,让它慢悠悠地往前踏步吃草。
“臣如今已不接管暗卫多时。”闻端低声道:“暗卫是否能时刻护住圣上,臣不敢妄赌。”
自暗卫首领关蒙主动与闻府断了联系时起,闻端便没有再多加过问,现下的皇家暗卫,已算是真真切切地掌控在谢桐手中了。
谢桐倚在闻端怀中,语气悠悠:“大多数时候,暗卫都是在的。”
“不过太傅在身边时,朕通常令他们远远避开。”
见谢桐好端端的没有受伤,还有力气调笑,闻端也放下心来,垂下眸,顺着话问:“为何?”
林中静谧,偶有鸟雀声传来,枝叶间洒落的阳光映亮这一小片天地。
谢桐与闻端同骑着一匹马,听见他的问话,微仰了仰脸,干脆利落地亲了一口闻端的下颌处。
“白日宣淫,不太雅观。”
谢桐眉眼弯弯,唇边含着笑意,一本正经道:“朕还不想当一个昏君,只能屏退左右,隐蔽行事了。”
他半转过身与闻端对视,果不其然见那双墨眸中神色愈深。
闻端勒停了马,一手揽在谢桐腰间,两人正想行那“白日荒唐”事,倏然听不远处传来一声枯木踩踏之声。
紧接着,手持弓箭的礼部曹侍郎绕过树丛,满头大汗地出现在两人面前。
“圣上,闻太傅?”
曹侍郎乍一见两人骑在马上,脸上表情既惊又喜:“圣上,刚刚臣看见只灰兔,往这边射了一箭,您可有瞧见那兔儿跑那去了?”
谢桐:“……”
曹侍郎人至中年,折腾半天没猎着半只猎物,正担心回营丢脸,急得不行,故而没留意那年轻天子冰凉凉的视线。
“瞧见了。”谢桐似笑非笑地开了口,抬了抬下巴,朝个方向一指,道:“撞在树下呢,自个儿捡回去吧。”
曹侍郎大喜过望,甚至没发现天子正与当朝位高权重的太傅大人搂搂抱抱同骑于一匹马上,连忙穿过草丛往树下走去。
结果一到地方,曹侍郎傻眼了。
那树下倒着,哼哼唧唧的,哪是灰兔子?分明是一头皮糙肉厚的野猪啊!
第52章 宠幸
中秋日的围猎活动, 夺得头筹的是礼部的曹中岷曹侍郎。
猎物是一头六七十斤的小野猪。
曹侍郎中年体衰,扛着这头野猪从林中一路走出来,差点耗了半条老命。
好在这猎物让他大大地出了一番风头, 甚至还得到了谢桐的赏赐。
“朕赐你一副墨宝。”谢桐坐在位上,和颜悦色地对他道。
曹侍郎受宠若惊,连连跪地谢恩。
罗太监呈上笔墨,刘小公公铺好宣纸,谢桐大笔一挥,赐了曹侍郎八个大字:
“老当益壮,冰雪聪明。”
曹侍郎接过墨宝,左看右看, 情不自禁地想,这是在夸他吗?
他何时令谢桐留下这般深刻印象了?
“把你那猎来的小野猪烤了吧, ”
谢桐搁下笔, 又漫不经心般道:“朕命人从宫中带了几位精于烤肉的御厨,你们有收获的, 都可交于他们。”
曹侍郎千恩万谢地捧着宣纸走了, 刘小公公抱着雪球儿,站在谢桐身边,看了看他的神色, 好奇道:“圣上, 奴才见您似乎不太高兴呢?”
“有么?”谢桐抬了抬眼, 哼笑一声:“朕能有什么可不高兴的?”
刘小公公不敢妄言, 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一旁的闻端。
“暑气炎热,圣上许是累了。”
闻端刚刚换下了身上的骑装回来, 瞥见刘小太监为难的神色,不疾不徐道:“你去端碗梨汤来, 把雪球儿留下。”
刘小公公于是将怀中懒洋洋窝着的白毛猫儿递给闻端。
谢桐坐着的地方是宫人们搭起的凉棚,在猎场边上,背后便是林木茂盛的大山。
雪球儿从未来过这等稀奇地,不由得四下张望,倒不显得惊慌。
罗太监又命人搬了把圈椅,放在谢桐身边,闻端坐下了,还将雪球儿放在腿上。
他待雪球儿惯来与常人不同,不似刘小公公那般总爱把猫儿抱在怀里,而是随手把雪球儿往腿上一放,修长的手指从颈后沿着脊骨一路摸到尾巴处,再不轻不重地拍两下屁股。
雪球儿非常喜爱闻端的手法,却又不敢表现得太过,只眯着圆眼睛,呼噜噜地吹气。
远处清理出的一小片空地上,许多臣子正在比试箭射靶子,谢桐托腮看了一会儿,就觉无趣,转眼发现打着小呼噜的雪球儿,突然有几分心生忿忿。
“朕见太傅很喜爱雪球儿。”
谢桐看似随意地开了口:“这猫儿也是半点不记刘小公公的好,瞧这模样,怕是过两天就在御书房呆不下,要跟着太傅回去了。”
闻端像是没有听出他的话外之音,慢条斯理道:“跟着臣回去,不也是回圣上的寝殿么?”
谢桐唔了一声,假作思索:“那可不一定,太傅如今只是暂借住于宫中,等‘政事’商讨完了,总还是要回自己府上的。”
闻端听见他的话,掀起眼皮看向谢桐。
谢桐偏不与他对视,视线遥遥落在场中的箭术比试上,仿佛看得很有意思似的。
一瞬安静后,谢桐听旁边传来极轻的一声笑。
他蹙眉转头,闻端唇边的笑意还未完全敛起,垂眸将手从雪球儿背上收了回来,道:
“臣现下忽然有些明白,为何先帝在位时,在长生殿侍奉过的宫女,总频频想要求一个名分了。”
长生殿是先帝的寝殿,在皇宫的东边,占地宽阔,铺设奢靡。而谢桐即位后,没有再住在这里,只用了乾坤殿旁的一个小小偏殿,作为日常起居处。
谢桐不知为何闻端提起先帝与长生殿,下意识出声问:“怎么了?”
闻端悠悠道:“否则尽心尽力伺候过圣上,不仅没捞着半点好处,哪一天被厌倦了,还张口就是要把人送出宫去。”
谢桐:“……”
闻端看了看他,眸色深沉,又故意问:“这伺候过天子的宫女,无名无份地逐出宫去,宫外也不知将有怎样的流言蜚语传出。”
“圣上,你说对否?”
谢桐咳了一声,耳尖发烫,忍不住低低反驳:“太傅此言不妥,你怎么会和宫人一样?”
——闻端一连数日留宿宫中,那也是打着商议要事的旗号留下的。就算是宫内的太监宫女,也不敢妄议什么。
怎么说得像是他薄情寡义,利用人暖了床,又将闻端抛弃了似的!
不过是借着雪球儿的由头小论两句,这下麻烦了,话头竟被牵扯到难以圆上的地方去了。
谢桐索性闭了嘴。
好在闻端也没有再继续追问,只勾了勾唇角,道:“圣上不是要将臣逐出宫便好。”
他忽而又伸出手,捏着雪球儿的后颈皮,把这趴着甩尾巴的猫儿调转了个方向,然后一拍屁股,雪球儿猫喵叫了两声,敏捷地跃进了谢桐的怀中。
“怎……”
谢桐才刚说了一个字,就感到雪球儿的肚皮下、他的膝上好像硌着一个方形的硬物,于是抬手摸了一下。
一只不到半个巴掌大的木盒被他摸了出来。
“这是——”谢桐刚开口,突然一顿。
“是臣今年送予圣上的生辰贺礼。”闻端接了他的话,不紧不慢道。
雪球儿不满叫着,用前爪去扒拉谢桐手上的木盒,谢桐拍了下它不安分的爪子,屈指一挑,将这朴素无华的小木盒打了开来。
一枚如鸽蛋般雪白的和田玉静静置于暗色绸缎之上,玉色温润晶莹,拇指大小,是不规则的椭圆形。
待谢桐把玉拿起来后,才发现为何是这个形状——
那是一只用和田玉雕琢而成的趴地小猫,猫耳朵尖上及接近尾巴处点缀着几缕绯红色,虽无太多细节,但雕工浑然天成,活灵活现。
再翻转,便见玉猫肚皮底下,是平整的字印,一个笔锋锐利、大气至极的“桐”字。
谢桐怔了一下,喃喃道:“雪球儿?”
但下一刻,他又否定了这个想法,这玉印似雪球儿,却又不像是雪球儿。不仅卧姿更为伸展懒散,还比旁边那只白毛猫儿……纤瘦得多。
“这雕的是……”谢桐抬起眸,不太确定地望向闻端。
“是圣上。”闻端说,不等谢桐反应,又含着笑意补充了下一句:“是臣赠予圣上的玉印。”
“平日批阅奏折,应是用玉玺。”他道:“但若是与臣信件来往,或可试试这枚玉印。”
谢桐极欢喜这个生辰礼物,却又不知为何玉印被雕琢成了猫儿模样。
难不成在闻端眼里,他和雪球儿竟是同类生物么?
但送礼收礼,最重要的还是心意,谢桐按捺住了心里那点困惑,忍不住又用指尖拨弄两下盒子里的玉印,心情甚好道:“朕谢过老师的礼物。”
从十三岁到二十一岁生辰,闻端年年必会送他一样生辰礼物,且都是亲手挑选或制作,每一件都十分合谢桐的品味。
谢桐扬着唇,摸摸雪球儿,又碰碰和田玉小猫,听见闻端问:“圣上可消气了?”
“……”谢桐瞥他一眼,哼道:“朕可从未生气。”
闻端说:“臣见曹侍郎出现后,圣上便郁郁寡欢,索性将晚上要送的礼物提前拿了出来,期望能哄得圣上展颜一笑。”
谢桐把木盒妥善放在一边,不给雪球儿挠,这才支着额看向他,语气轻飘飘道:
“朕允你如愿以偿。”
*
入夜后,热闹的行宫才逐渐安静下来。
下午比试了箭术、摔跤、长剑等等,晚间又将众臣猎来的野物烤了分食,宫中排演的歌舞与焰火结束后,这场宴席才宣布结束。
谢桐坐在轿内回殿时,伸手撩了把帘子,往后望一眼,问旁边的罗太监:“太傅呢?”
罗太监跟在轿子旁边,闻言忍不住笑起来:“圣上,太傅大人吩咐宫人们收拾完宴席,很快就过来了。”
谢桐点点头,心想,今晚可不能让闻端跑了。
他还有正事没做呢。
行宫的寝殿虽不大,但也足够宽敞,床帐两旁放着盛冰的铜盆,屏风后是已经准备好的浴桶和热水,靠窗陈设的茶案上,则被摆上了两支红烛,几碟瓜果,一壶果酒。
谢桐停下脚步,扫一眼罗太监,慢吞吞道:“做得不错。”
罗太监躬身笑道:“圣上吩咐过的事,奴才们必定完成好。”
谢桐想了想,又说:“今夜在外留宿,行宫边上加派些人手巡逻,朕的寝殿附近留些伶俐的宫人就好,不需过多人伺候。”
罗太监自然明白,退下去安排了。
谢桐在寝殿内转了一圈,先到屏风后浴洗,换上干净的里衣,踱步而出时,正巧与推门进来的闻端对上视线。
闻端身上换了一件深紫色寝袍,迎见谢桐的目光,于是道:“罗公公命宫人准备了两处寝殿,臣已在旁沐浴过。”
外面不比皇宫内,罗太监为避免人多眼杂,于是做了万全准备。
现下附近不相干的宫人已被屏退,闻端再来谢桐殿中,就没什么人知晓了。
谢桐倚在茶案后,闻言弯起眉眼:“罗公公做事素来周到。”
闻端踱步走来,在年轻天子对面坐下,看见那茶案上摆了一副无比眼熟的黑白玉石棋盘。
“时辰还早,朕没什么困意。”谢桐说:“老师陪朕下一盘棋吧。”
两人许久未对弈,闻端也没有推辞。
棋盘边摆放着两小盏酒杯,闻端下了几子,偶然瞥见,伸手拿来,低头一嗅,发现竟是散发着淡淡香甜的果酒。
“宫人上错了酒,臣去换些清茶来。”
他放下酒盏,这么说了一句,正要起身去唤人,手背却忽然被谢桐按住。
“不用。”
烛火下,谢桐右手支着额,沐浴后柔顺的乌发沿着手腕滑落,秀丽的面容上染着不易察觉的霞红,连眸光都是朦胧含雾的。
“是朕吩咐他们备下的。”
闻端顿了顿,意识到方才那短短一会儿的功夫,谢桐已经接连给自己倒了几杯酒,并且毫不顾忌地喝下了肚。
他生来不耐酒力,不过几口果酒,便令得颊染飞霞,姿态越发倦懒。
“今天是朕的生辰,”谢桐虽然醉红了脸,但神智还是清醒的:“朕高兴,才想邀老师与朕共饮两杯。”
闻端无法,于是道:“圣上只能再喝三小盏。”
谢桐笑了一笑,被酒液浸润得微红的唇勾起,从容不迫地说:“那剩下的酒,老师要替朕喝完。”
棋盘上的玉石子越下越密,酒杯举了又放,几轮下来,闻端分神注意着对面的人,在谢桐又想去摸酒壶时,及时制住了他的动作。
“三杯已喝过了。”闻端铁面无私地淡淡道。
谢桐瞅了瞅他,见闻端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只得松了手,想了想,又说:“那朕给老师斟酒。”
他伸指勾住酒壶的耳,晃晃悠悠地就要往闻端手边的杯盏里倒,无奈确有几分醉意,准头不足,不仅倒得溢满了出来,还沾了几滴到闻端手背上。
谢桐放下酒壶,慢半拍地道歉:“老师的袖子都被朕弄脏了。”
闻端嗓音沉静道:“无妨,臣待会换……”
他话未说完,忽而见谢桐从对面半撑起了身体,在茶案上方俯身过来,毫不犹豫地低下了头。
闻端反应迅敏,没等谢桐的唇挨近过来,已抬手轻轻捏住了对面之人的下颌处,阻止了下一个动作。
谢桐就着这个往前半倚身的姿势抬眸望向他,目光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困惑。
“……”闻端语气低了下来,道:“圣上醉了。”
“臣扶圣上去榻上歇息吧。”
谢桐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拿一双乌黑含雾的眼眸看着他。
闻端离开了椅子,来到另一边,将一眨不眨眼盯着他看的谢桐打横抱了起来。
果不其然,谢桐停顿了片刻,立即就开始挣扎。
“圣上别动。”闻端的嗓音低低的,哄人似的:“臣大病初愈,站立不稳,别待会儿扭了脚了。”
怀中的人听见他的话,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但很快不动了,改为双手圈住他的脖颈,又把醉得通红的脸颊埋在他肩上。
闻端稳步到了榻前,却怎么也放不下去人——
谢桐牢牢抱着他的脖颈不松手。
“圣上,”饶是性子向来冷静,闻端神情里也不免带上几分无可奈何:“该就寝了。”
“唔,”谢桐抬起脸,尾音拖得长长的:“朕知道啊。”
他突然泄力往后一倒,闻端也不由得被他牵连得俯身下去。谢桐勾着他的肩,眸子里水光朦胧的,正要开口说话,唇上忽然传来一阵温热。
闻端亲了他。
主动权倏然被抢走,谢桐一怔之后,便是毫不示弱地反击。
紧贴的唇被撬开,舌尖探寻到彼此间浓烈的果酒香气,原本清淡解腻的酒香,此时却成了助长热意的燃料。
缠绵的一吻结束,闻端稍微离开些许,坐在榻沿边,正想像往常那样行事,突然见谢桐挣开了他的手,埋头就去扯自己腰间的系带。
闻端愣了一下,没等他有所反应,谢桐就扯完了自己的腰带,扑上来扯他的。
“……圣上?”闻端眉心微拧,一手揽住谢桐的腰,正要再问,就听见谢桐开了口。
“太傅,”谢桐轻喘了一口气,清晰道:“今天是朕的生辰,朕想要你。”
他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像是含了水,眼尾被酒意烧得一片绯红,凝视着闻端说:“你答应过,今日朕想要你做什么,都可以。”
闻端神情一顿。
谢桐没有错过他脸上的这点异样,心中莫名涌起委屈和恼怒,也不管闻端同不同意了,抓着肩就在闻端唇上狠狠咬了一口。
“今夜朕无论如何都要宠幸你,闻太傅。”
谢桐眯起眼,一字一句宣布道。
两人在榻上纠缠片刻,闻端按住谢桐作乱的手,嗓音沙哑:“圣上,此处没有必需用物,会……受伤的。”
谢桐闻言抬起脸。
他白皙的面容已经尽数染上红霞,细密薄汗将鬓边的碎发浸得湿润,肌肤汗湿后更显出一种清透的灵秀来,长睫垂落又撩起间,皆是动人心魄的漂亮。
“没关系,”谢桐平复着急促的呼吸,慢慢道:“我不怕受伤,我来就好。”
他跪坐于榻上,在闻端的视线里,除尽了身上最后一件衣物。
闻端墨眸中神色翻涌,几息后,他伸手去拾谢桐丢在一旁的里衣,垂下眼淡声说:“圣上金尊玉贵,龙体不能有恙,等之后……”
不等他把里衣重新给谢桐披上,没说完的话就被堵住了。
谢桐借着酒意胡乱亲他,一边伸出手在床榻一端的矮柜里翻了一通,找出来一个冰凉的青瓷药瓶。
“……用这个。”他松开闻端,语气不稳道。
闻端视线往下一扫,发现谢桐攥在掌心里的,正是每晚用来给他身上旧伤痕涂药的瓶子。
“……”
第53章 发烫
冰凉的草药膏涂在旧伤疤上, 泛起一阵细微的热意。
那点滋味透过肌肤,深入骨缝,最后沿着血液流向四肢百骸, 令得整个人都烧得发烫。
谢桐蹙着眉,一手撑在榻上,很轻很急地吸着气。
闻端于是将他揽入怀中,叹息般道:“圣上,让臣来吧。”
谢桐没有拒绝,也没什么力气了,索性倚在闻端身上,睁开眼, 在醉意朦胧的一片水雾中,往上看闻端流畅的下颌线弧度。
看着看着, 谢桐正想撑起身讨吻, 忽然浑身一僵,控制不住地闷哼一声。
闻端停下动作, 从旁里取了干净的帕子, 给自己擦了擦手,又替谢桐也将指上沾的草药膏拭净了。
而后,他垂眸亲了亲谢桐的额角, 低声问:“今夜就到这里, 好不好?”
谢桐闭了闭眼, 过了一会儿后, 复又睁开,并且恶狠狠地咬了一口闻端的喉结。
他翻身坐起, 双手按着闻端的肩,咬牙道:“君子一言九鼎, 朕不会食言。”
闻端安静了片刻,伸手摸了摸谢桐的脸颊。
带着薄茧的指腹温柔地抚过耳畔,谢桐没等到闻端的回答,但被珍而重之地吻住了。
如愿以偿的那一刻,谢桐在因醉意而摇曳不休的视野里,突然清晰地望见了闻端的眼眸,那双漆黑的眸子里有着情动的色泽,也藏着更多他看不懂的情绪。
谢桐躺在榻上,盯着闻端许久,终于抬手勾住对方的脖颈,将人拉近过来。
他亲亲闻端半垂下的眼皮,亲亲那形状优美的薄唇,再沿着往下,吻在闻端心口处的伤疤上。
“……不疼了。”谢桐含糊地小声呢喃。
闻端倏然顿住动作,下一瞬,谢桐感到腰间被人用力一揽——是闻端把他牢牢摁进了怀里,力道之大,令肩膀处都撞得生疼。
两人紧密地相拥着,谢桐把脸枕在闻端肩上,瞧不见他的表情,只侧耳听见男人深而缓慢的呼吸。
“圣上,”闻端哑声说:“臣……”
只说了短短几个字,后面的声音却消弭了。
谢桐偏过脸,正疑惑地想问,却被闻端接下来的动作扯入了混乱当中,将出口的话语碎得断断续续,最后自己都忘记说了什么。
直至铜盆里的冰块消融,桌案上的红烛燃尽,月往西沉,殿内外方才陷入静谧当中。
*
翌日,谢桐不出所料地起晚了。
整座寝殿安安静静,谢桐翻了个身,下意识去摸旁边的枕头,发现其上凉丝丝的,没有半点余温,不由得有几分失落。
又望一眼案上的滴漏,巳时末了,闻端应早已醒来了。
没等谢桐消沉多久,他很快在枕边发现了一小张纸条,上面是闻端的字迹,简短一句:
“臣安排回宫事宜后便归,已吩咐宫人备好米粥,圣上醒后可先用膳,勿念。”
谢桐把纸条看了几遍,心情大好。
榻上不知何时已整理过,连他身上也换了一身干净的里衣,领口掩得严严实实的,半分痕迹也没露出来。
但即便如此,谢桐仍是懒洋洋的,不想动,更不想下榻。
左右还在行宫,今日也安排了休沐,没有朝会,可以再偷懒一时半刻。
谢桐又寻到放在床头上的,已经空了的青瓷药瓶。
见了这熟悉的物件,他忍不住又有几分耳尖发热,拿了在手里端详半晌,心不在焉地想,得和御医署提个建议,这药涂在身上,似乎……太辣了一点。
要改进改进才行。
磨蹭许久,谢桐才终于起身。
殿外守候已久的罗太监听见动静,立即叩门进来,绕过屏风就瞧见谢桐拧眉扶住旁边的桌子,忙迎过去:
“圣上,您可醒了,米粥和小菜厨房都备好了,奴才吩咐他们端过来如何?”
罗太监一面说,一面上前搀住谢桐的手,让他能稳稳站在地上。
“……”谢桐轻瞥他一眼,点头道:“可以。”
宫人将早膳备好在外间,谢桐也洗漱完毕,披上外袍缓步出来,随意般问:“闻太傅呢?”
“就快回了。”罗太监给他放好椅子,又说:“今晨已拨了一批伺候宴会的宫人回去,留了日常服侍的,看圣上的意见,准备何时回宫?”
谢桐想了想,答:“傍晚前吧。”
明日还得早朝,今夜无论如何都得回去了。
他在桌旁落座,一坐下才感到底下绵软舒适,不由得往下瞅了一眼,发现椅凳上被放了个软垫。
谢桐收回目光,咳了一声,掩饰自己的不自在。
……难道是闻端吩咐的?
不然宫人怎么知道他才是需要坐软垫的那个!
正用着早膳,外头来报太傅大人回来了。
闻端进殿后,罗太监就领着其他人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谢桐喝了醒酒汤,又用了半碗粥,瞥见闻端走过来时,手里还拿着个什么,不禁疑惑地抬了抬眼。
闻端俊美的面容神色如常,在谢桐右手边坐了,又将手里的瓶子放在桌上。
“臣找随行的御医要了治淤肿的药。”他嗓音不疾不徐道,“等用过了早膳,再试一试吧。”
谢桐一开始没立即领悟这话的意思,还以为闻端是给自己身上的伤拿的药。
但随即思绪一滞——“治淤肿”,什么淤肿??
许是发现了谢桐眼神中的疑惑,闻端唇角微扬,还特地解释了一下:“给圣上用的。”
谢桐:“……”
谢桐拒绝:“朕不需要这个。”
闻端顿了一下,嗓音无奈:“圣上又使性子了。”
“……不要。”谢桐蹙眉,一边喝粥一边瞪他:“朕说了,不要。”
闻端于是把瓶子收了回去,没有再与他辩驳。
但用完早膳后,谢桐绕到屏风后去换衣,余光瞧见闻端也跟了进来。
被抓住上药的时候,谢桐挣扎不已,白皙的面容涨得通红,压低了声音斥道:“住手!闻太傅,你……”
“臣以下犯上,有罪。”闻端制住他,语气慢条斯理的:“圣上想怎么罚都行。”
谢桐手肘撑在梳妆台面上,一抬睫就看见铜镜内隐隐绰绰的人影,羞得浑身都在细细发颤。
闻端上完了药,见谢桐的模样,不慌不忙道:“昨夜见圣上性情勇猛,怎的今日却变了样了?”
谢桐咬了下唇,辩解:“朕那是饮了酒……”
闻端颔首,又问:“那圣上是要对昨夜的举动反悔吗?”
身上的衣物已经理好,谢桐转身看他,一双潋滟乌眸里燃着羞窘怒意:“朕何时说要反悔了?朕只是……”
话未说完,已经被闻端吻住。
这个吻极其温柔,谢桐被亲得后腰发软,分离开来时,就见闻端向来色泽浅淡的薄唇都染成了艳红色。
“圣上未反悔,臣便心安了。”闻端开口道。
谢桐的那点小别扭被这一记吻安抚得彻底消失,两人又相拥着静静站了一会儿,谢桐问:“朕想傍晚再回宫,白日我们到外面走走好不好?”
闻端自然答应。
两人沿着行宫外墙一路往林子走,耸立的树木遮挡住烈烈阳光,溪水在林木间静静流淌。
谢桐见了,饶有兴致地命人取了捞鱼的器具来,亲自下水,捞了几条肥白的鱼。
午膳便是在林间架起烤炉,将这鱼洗净去鳞,用签子串起架在火上烤。
谢桐捕鱼尚且算是能手,烤鱼却是摸不到窍门,将一条鱼烤得黑里透红,翻着死不瞑目的眼珠子。
罗太监也不禁苦笑:“圣上,您这……要不奴才去请御厨过来?”
谢桐:“……”
“臣来吧。”这时闻端忽然伸手接过鱼串,不紧不慢道:“若再让圣上这样烤下去,这条河中怕是会积攒不少怨气。”
谢桐甩手,恼羞成怒地看他:“那闻太傅来试一试,看看究竟是朕技艺不精,还是这鱼的问题。”
闻端垂着眼,修长的手握着烤串,熟练地在火炉上翻转几下,再两面均匀撒上香料,虽还未完成,但香味已悄然飘了出来。
拿下来的时候,鱼肉烤成漂亮的金黄色,闻端掀起眼皮,就见谢桐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手上看。
“请圣上品鉴一番,瞧瞧臣的手艺是否还过得去。”
谢桐本来还故作矜持,但既然闻端说了这话,他也不客气,拿过来张口便咬——
“哎哟圣上!”罗太监惊声叫道:“小心烫!”
不用他说完,谢桐已蹙着眉拿开了签子。
唇被烫得红润,露出几颗洁白的齿咬着鱼肉,似乎真被烫得痛了,抬眼时眸子里都蓄了薄薄一层泪。
即便如此,谢桐还是顿了顿,把鱼肉咬进嘴里咽了。
随后他就听见闻端低低叹气,像是很有几分无奈。
男人转身去旁边取了浸湿的帕,又伸手用帕子轻轻拭了拭谢桐的唇。
“圣上的性子真如猫儿一般,嗅见鱼的味道,竟连一时半刻都等不及。”闻端摇摇头,失笑道。
谢桐自知理亏,抿了抿唇,生硬转换话题:
“午膳仅用这个是吃不饱的,罗公公,你带两个人去行宫里,取些清粥糕点来,朕与太傅要在此处用膳。”
等罗太监走后,谢桐左右看了看,见其他宫人都在不远处,没有人注意这边,于是往前走了一步,对着闻端扬了扬下颌。
闻端心知肚明,微微俯身,在谢桐唇上轻而快地亲了一下,再直起身。
“这样便不疼了?”闻端低声问。
谢桐点头,又去看手上拿着的烤鱼,随意道:“朕竟不知,太傅还有一手好厨艺。”
闻端唇角勾起:“承蒙圣上夸奖,只是会做些家常小菜罢了。”
谢桐被引出了几分好奇:“是小时学的么?”
他住在闻端府上时,也并未见过几次闻端亲手下厨,倒是谢桐的生辰日,闻端曾煮过长寿面。
昨日宴会上,宫人们也端来一份味美鲜甜的长寿面,但谢桐尝了,总觉不如闻端煮的好。
“年纪不大时,为帮衬家中,曾学过一些。”闻端说。
谢桐心中微微一动,正想再问些什么,就听见远处传来人声,是罗太监领着宫人匆匆回来了。
他只得作罢。
以后总有机会问的,谢桐心想,反正他和闻端每日都在一处,也不急于一时。
*
在行宫又消磨了半日时光后,黄昏渐至,谢桐这才下令返程。
轿子上,闻端见他的神情略有几分惆怅,不由得出声问:“圣上何故郁郁?”
左右无旁人在,谢桐干脆倚进他怀里,闻言叹了口气:“等回去后,又要批那堆折子了,也不知这两日没看,又搬了多少进御书房。”
谢桐时常觉得,当皇帝是不错,但批折子十分令人厌恶。
近来因着西南疫病与安昌王反叛两件事,各部呈上的折子数量暴涨,从户籍人口的变动清理、疠人坊管理、下拨的药草分派、叛军招降安置……
再到安昌王下狱后,整个西南地域的权力收归,大大小小的杂事堆叠在一处,谢桐批折子简直批得头晕眼花,只觉日月无光。
况且各部之间还有权责模糊的地方,要么这件事两边都呈报了一次,要么另一件事两边都互相推诿,进度迟迟不动,定要惹得谢桐发火才行。
若是可以,谢桐宁愿自个儿外出杀敌,也不想整日待在书房内,批那堆破烂折子。
他正郁闷着,忽而听见身后的闻端轻笑了一声。
“?”谢桐不满地蹙眉道:“有什么可笑的?”
闻端语气从容:“臣只是想起,当初圣上刚即位时,因着臣没能及时将群臣的奏折交至御书房,还发了不小的一顿火。”
“那些折子杂乱无序,臣本想着在府中整理几日,给圣上列明事项后,再将无用的折子退回,剩下重要的送入御书房。”
“不想圣上万分急切,只得匆匆命人尽数都搬过去了。”
闻端悠悠道。
谢桐想起第一次见那如小山般高的奏折堆时的心情:“……”
他咬了咬牙,突然坐直身,抬手捏住闻端下颌处,盯着他昏暗中越发幽深的墨眸,说:
“从明日起,太傅大人上完朝后,劳烦移步御书房,与朕一同处理政事。”
闻端顿了顿,眼中是真有两分困惑了:“圣上要让臣帮您批折子?”
谢桐看懂了他神色中的不解,松了手,嗓音懒散道:
“怎的,不行么?从前你是权倾朝野的闻太傅,朕自然要防着你,免得被你拿捏在手中。”
“不过现在……”他凑近了点,指尖在闻端突起的喉结处碰了碰,顺着往下,又勾住那交掩的衣领,慢吞吞地说:
“太傅大人都已成了朕的皇后,朕的分内之事,自然也能名正言顺地经手一二了。”
闻端的呼吸微一停。
谢桐没听见他的回答,偏过脸,却被不出所料地亲住了。
两人对彼此都已然非常熟悉,知道如何亲吻才最能令对方情.动不已。
闻端的手沿着谢桐的脊背抚下,最后牢牢按在后腰上,谢桐被这么一摁,酥软的麻意直涌上身,没等这一吻结束,就快要支撑不住了。
最后还是罗太监在外头轻敲了敲轿壁,传话说已经到皇宫内了,这才被打断。
刘小公公从后头跑过来,怀里抱着已经睡着的雪球儿,瞅瞅轿子,疑惑地问:“师父,圣上和闻太傅怎么还不下来呢?”
都停下来好一会儿了!
罗太监面不改色地道:“许是圣上困倦,在轿子中打了盹儿,这回要整理好衣物。”
刘小公公深有所感,点头说:“难怪!我刚刚看见轿子一摇一晃的,圣上必是被晃得困了。”
罗太监一言难尽地看了他一眼。
又过了一会儿,轿帘终于被人抬手撩起,闻端先行出来,俊美的面容上神情淡淡,唯有向来色泽极浅的薄唇染上了绯意。
他下轿站定后,帘子落下,谢桐却没有跟着出来。
刘小公公咦了一声,小声问罗太监:“圣上呢?”
“将轿子抬到圣上的寝殿门口。”闻端嗓音平静:“圣上今日累了,不想多走路。”
罗太监应了,忙差人将轿子抬起。
刘小公公留在原地,望着轿子远去的影子,摸了摸怀里猫儿的毛,万分茫然地喃喃道:
“那……圣上好歹也把你带回去呀,雪球儿。”
第54章 坦言
就寝的时候, 谢桐躺在榻上,忽然在身侧摸到了一个硬木盒。
拿过来一看,才发现是闻端送予他的生辰礼物。
回宫的时候, 谢桐特意将这样东西揣在了袖中,可能是更换衣物时,又不慎落在了被子里。
谢桐从木盒中取出那枚猫儿趴地的玉印,眯起眼,在床帐内仔仔细细地看了看,突然听见闻端从屏风后绕过走来的动静,于是抬起眸,对着他招了招手。
闻端在榻边坐下, 看向他,问:“怎么了?”
“你帮朕将桌上的印泥取来。”谢桐道。
听了他的话, 闻端起身去了案边, 很快折返回来,掌心里端着用白瓷盒盛着的红印泥。
谢桐从榻上坐起来, 手指间捏着那枚猫儿玉印, 将有字的一面朝下,按在印泥上。
“圣上要试这印,臣先去拿纸过来。”闻端见状, 开口说。
谢桐却摇了摇头, 眉眼弯起, 不慌不忙道:“不用。”
而后, 他往前倾身,一手捏着玉印, 另一手伸出摸了摸闻端的里衣领口,又缓慢拉了开来。
在闻端的视线中, 谢桐坦荡无比地将那玉印按了上去,停留片刻后再撤手,一个鲜艳的“桐”字就印在了闻端锁骨之下。
“朕的。”谢桐语气上扬,说。
闻端垂眼看了看,似有几分无奈,唇边又带着不易察觉的笑意。
“臣是圣上的,圣上想印在什么地方,都可以。”他道。
这话一说,谢桐立即困意全无。
两人又借此在榻上折腾一番,那枚温凉的猫儿印章被攥得发烫,最后连抓也抓不住,滚落到枕边去了。
情到正浓时,闻端却忽然沉哑出声:“圣上的伤还未好全。”
谢桐攀着他的肩,有几分迷糊,没听明白闻端是什么意思。
箭都在弦上了,还能不发吗?
但随即闻端的动作,让他意识到,原来还可以有那么多花样……?
半个时辰后,谢桐终于力竭,被闻端抱去了屏风后洗浴。
闻端身上也是一片狼藉,那红色的印迹被汗水晕染开,又沾到了寝衣上,衣服是彻底不能穿了。
而谢桐低头看了看自己,明明印章没有印在他身上,那入眼可见处,却像是也染了印泥似的鲜红,不仅有着擦伤的疼痛,更显状况凄惨,稍稍一迈步,便是难以忍受。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闻端从后拥住他,也往下瞧了瞧,开口:“臣不知圣上身娇体贵,最易留伤,往后会注意些。”
谢桐反手捏捏他的脸,哼道:“太傅犯的这欺君之罪,已累计了两次,以后若是再敢伺候不力,朕可就要罚你了。”
闻端笑了一笑,低声说:“臣谨遵旨意。”
*
浅淡的熏香袅袅,烛火逐盏被熄灭,谢桐困极累极,很快陷入了沉睡中。
意识如坠入水渊,径直往下沉去,沉往不可见底的黑暗里。
许久后,这片虚无的黑暗终于缓慢散开,谢桐睁开眸,第一眼就望见空旷昏暗的大殿。
殿内极其宽阔,衬得摆放的器物寥寥,更显出一种不自觉的压抑来。
两旁垂着莲色的薄纱帘,却因没有风,只一动不动地垂落在地,瞧上去沉闷不已。
谢桐随手将笔搁在案上。
这放笔的动作令他看了眼身旁,见到左右两侧置放的数列书架,以及面前这张檀色书案上放着的笔墨纸砚、奏折、书籍等物,才让谢桐发现,这里是一间御书房。
谢桐如今所用的御书房不大,加上书籍颇多,于是塞得满满当当的,是一间小而五脏俱全的书房。
但眼前这一处“御书房”,空间极大,中央留了堪称空旷的地面,加之只在四个角上点了铜鹤灯,乍一望去,昏暗阴郁,氛围极其古怪。
而不同于寻常梦境的异样,也立即让谢桐意识到,这又是另一个“预示梦”。
数月以来,谢桐再未有过类似的梦境,令他以为那“上天”的预示,已经消弭无踪,不会再出现了。
万万没想到,在某个毫不防备的时刻,它竟又卷土重来。
联想起先前的几个梦境,谢桐不由得蹙了蹙眉。
然而不等他多想,梦中这间御书房外,很久响起了宫人高声的传话:“圣上,太傅大人请见——”
谢桐看见“自己”揉了揉手腕,淡淡道:“宣。”
殿门推开的响动遥遥传来,一个深青色长袍的身影迈步而入,挺拔的身形一如既往,即便远远的看不清面容,也依旧不掩其气度风华。
“闻端”入了殿,在原地停顿片刻,才抬步往谢桐走来。
他径直向前走了十几步,到了殿中央的空地上,还要继续时,“谢桐”却倏然出声:“闻太傅,再往前就是逾矩了。”
闻端顿住脚步。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谢桐能看见他熟悉的俊美面容,却无法从那双无波无澜的墨眸中窥见任何神色。
“圣上是担心臣出手伤你?”
良久后,闻端淡淡开口问。
“谢桐”笑了一下,讥诮反问:“朕不该有此疑虑么?”
闻端沉默了片刻,没有接这个话,而是道:“圣上召臣来,所为何事?”
“谢桐”懒懒倚在圈椅上,漫不经心地说:“朕原以为,如太傅这般神通广大、耳聪目明之人,早就已得知了缘由呢。”
闻端语气平静:“还请圣上明示。”
“谢桐”盯着他看了半晌,倏然从案上抄起一本奏折,甩手就狠狠往前掷去。
折子直直掠过一道弧线,砸在了闻端的袍角上,发出清脆一声响。
“太傅既然真心求问,那朕就告诉你。”
谢桐看见“自己”站起了身,嗓音冷冽如冰:“好好看看这折子上写的东西,再说一说,里面的内容是真是假?”
闻端维持着站立的姿势片刻,才弯下腰,慢慢拾起了那本折子。
他微低着头,谢桐看不见他面上的神色,只知道一阵细细密密的疼意从心上泛起,针扎一般的痛。
那疼痛不属于梦中人,却属于旁观的谢桐自己。
他为何要这样对待闻端?谢桐默默叩问,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闻端把奏折捡了起来,复而打开,一目十行般扫过,再合上,拿在手里。自始至终,脸上半分情绪波动都没有。
“圣上不是已经有结论了么?”他淡声道。
“谢桐”笑了一声。
“若这其中的内容是真的,那朕留了一个心机叵测的乱臣贼子在身边,可真算是千古罪人了。”
闻端嗓音依旧是缓慢的:“臣并未对圣上的江山起过觊觎之心。”
“是么?”
“谢桐”快步绕过书案,直往他面前走去,语气里的怒火几乎要凝成实质:“那朕的父皇,朕的两个皇兄,又是为何而死?你敢发誓,你没有在其中动过任何心思么?”
“闻、太、傅。”
终于走到闻端面前,“谢桐”猛地抬起手,死死捏住了他的下颌处,直视着男人俊美的面容,一字一句地问道:
“朕在你眼中,是否也与他们没有什么不同?闻端,你入朝为官,是不是想要终有一日,也亲手杀了朕?”
最后几个字说得尤其轻,而谢桐也总算看见了闻端漆黑的墨眸。
那眸中的情绪不似表面平静,翻涌如暴风雨下的深黑海域,但无论多么复杂的神色 ,谢桐都已无从辨认,唯有其中的伤痛之意,清晰至极。
“圣上……”
闻端开了口,嗓音低低的,带着压抑的沙哑:“臣从来没有……想过要杀了你……”
*
谢桐骤然从梦中惊醒。
梦里剧烈仓促的心跳被带到了现实,他翻身坐起,额心抵住膝盖,急促地呼吸了几下。
“圣上?”一旁的闻端也随即醒来,伸手轻拍了拍谢桐的背,出声问:“可是身体不适?”
闻端的嗓音与梦中似乎并无什么不同,谢桐沉默片刻,松开抱膝的手,转而将脸埋进了闻端的怀里,捂得死死的,连呼吸的缝都不留下。
“……圣上?”正要叫宫人们传御医过来,闻端忽然感到心口处传来一阵湿热,不由得一怔。
他垂下眸,手指轻揉了揉谢桐的耳尖,再往下捧住那发烫的脸,稍用了点力。
谢桐不得已离开闻端的怀抱,微扬起头看向他,眼尾湿红,连睫毛上都挂着水迹。
“是被梦魇住了么?”闻端语气温和道。
见谢桐愣愣盯着他看,并不回答,闻端顿了一顿,索性低下头,亲了亲那柔软的红唇。
这个吻不含情.欲,温暖的热意在唇上停留,极尽安慰一般,只是摩挲温存,不再轻易深入。
“是什么样的梦竟将圣上吓成了这样?”
闻端嗓音和缓:“就算再可怖,也只是梦,成不了真,圣上不必惊惧。”
谢桐紧绷的身体终于一点一点地松懈下来,脱力似的倚在闻端怀中,安静了一会儿,低声说:“老师,我梦见了……你。”
闻端嗯了一声,并不意外:“又是那预示梦?”
“我不知道。”谢桐闭上了眼,语气疲倦:“我总觉得……不像是真的。”
如果是对未来的预示,那他怎会那样对待闻端?
冷漠、讥诮、毫不掩饰的侮辱。
以及深重的恨意。
……恨。
谢桐想,他怎么可能会恨闻端?
“我在梦里对你很不好。”
谢桐轻声道:“老师,我梦见在御书房里,你站在很远的地方,而我将折子扔到地上……叫你捡起来去看。”
闻端静静听着,等谢桐说完了,他却显出几分忍不住的笑意。
“圣上梦见自己命令臣去捡折子,所以才惊醒了?”闻端嗓音里含着笑。
“……”谢桐咬了下唇,发现从梦中醒来后,此时此刻仔细思考一会儿,觉得那梦里之事好似真算不得什么。
“……还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谢桐想了想,又道:“什么杀不杀的,听起来十分刺耳。”
“圣上是一国之君,怎会畏惧杀敌?”闻端垂眼看他,突而问:“圣上曾说,梦见与臣兵戈相向,不死不休,今夜之梦,也是因为这般缘故吗?”
谢桐犹豫片刻,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他又将登基之后,有关于数个预示梦的内容,都简要描述了一遍。
“朕曾梦有一本书籍,文字记载万千,与朕的生平经历十分相似……”
“也梦见与你在金殿前刀剑相向,宫殿四处都是烟火与人声,你带着闻府亲兵,从宫门而入,站在金殿前的青石砖广场上,与朕遥遥对视。”
“朕还梦见宫宴后酒醉小憩,你从偏门进来,朕与你不知为何而争吵,你——”
“……似乎大不敬地亲了朕。”谢桐别开脸,耳朵发热。
“还有便是这一次。”
闻端一边听他讲,一边以手为梳,缓慢地将谢桐凌乱的长发一一梳理整齐在身后。
谢桐把积压在心中多日的秘密倾诉而出,堵在胸口的巨石仿佛碎成了一块一块,整个人终于放松下来。
“朕曾问过钦天监,此梦预示为何,可是必定会出现?”
谢桐深吸一口气,渐渐冷静下来:“钦天监当时回答朕,梦境纷乱无序,是因为朕初初登基,气运未定,才会显现那样多不同的结局。”
“若朕心性坚定,不被世事扰乱,自会寻到一条最正确的路。所谓预示,不过是上天对朕的预警,叫朕莫要误入歧途才对。”
“朕依照着这样做了,有些荒谬的情节,也确是没有再出现,甚至没有再入过朕的梦。”
谢桐回忆着,那些曾令他慌乱羞恼不已的“断袖”故事,如今似隔得非常遥远了。
他刻意与简如是划清君臣身份,将齐净远安排去繁忙的工部,密令身为暗卫的关蒙不必时刻守在身边。
他再也没有梦见过这些人,与此相反,闻端的身影却在梦中越发清晰。
“为什么朕总是会梦见你?”谢桐轻声喃喃道:“老师,是朕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影响了预示的走向吗?”
“但——”
谢桐抬起眼,闻端便见其中蕴着薄薄一层水雾,乌黑的眸子含在泪水里,欲落未落。
“我既已钟情了你,为何那梦中,却依旧如仇敌一样,不死不休呢?”
他不想再入这梦。
不愿望见梦中时常阴沉昏暗的天色,不欲独坐在空寂无人的御书房中,更不想要回忆起那金銮殿前的刀剑相杀。
那样真实,那样……可怕。
积蓄许久的泪终于落了下来。
闻端停下动作,指腹很温柔地捻了谢桐眼尾的湿意,低低开了口:“是我的错。”
谢桐难得有这样伤心的时候,没能分神去看闻端的神情,只听见熟悉的微沉嗓音,带着几分难以察觉的哑意:
“是臣没能让圣上无忧无怖,时时陷入梦魇当中。”
谢桐掉了一会儿泪就难为情地收住了,此时听见闻端这话,有些不太明白地仰头看他。
“老师何错之有?”
闻端垂首凝视了谢桐片刻,忽而又俯身索吻。
一番亲昵纠缠过后,谢桐感到闻端离开些许,又亲了亲他的眼皮。
“圣上的梦境,或许是另一种可能性。”闻端平静道:“但既然圣上不喜欢,那不叫它有成为现实的机会便是。”
“没事了。”
闻端伸手擦了擦谢桐额上的细汗,语气安抚:“臣向圣上保证,过些天后,所有事情都会解决,圣上不会再做这样的噩梦了。”
第55章 挑拨
中秋过后, 天气一日比一日凉起来。
西南的疫疾被遏制,发病人数开始迅速减少,京郊的流民也少了许多, 派去西南的几位医官回到宫中后,谢桐赐了许多奖赏,又准许御医们轮流告假。
安昌王反叛一案也终于尘埃落定,除了剥夺王爷封号,收回封地与军队外,朝廷还定下了处斩日期。
就在九月二十。
狱中的安昌王被关了这许久,骨头都软了,不再像起初那样嘴硬, 反而时常在狱中要求再见谢桐一面,企图最后挣扎一番。
谢桐心情不佳, 没有过多理会。
因为朝内如今正在商议另一件要事。
入秋后, 北境很快就会转冷,再过两月便开始下雪。
寒冷覆盖大地, 会令作物产量锐减。而边境线再往北的匈奴统治地区, 入冬后更是堪称荒凉贫瘠,难以找寻用来填腹的粮食。
居于大殷国境以北的匈奴王庭,每年就会在完全入冬之前, 频频进犯北境县城, 烧杀抢掠, 夺走足够度过一整个冬季的粮食, 以及抓走不少百姓作为奴隶。
而先帝在位的后二十年间,朝廷的兵力一年比一年弱, 起初还能在匈奴进犯时抵达一二,后来则是索性放任其放肆掠夺, 边境的军队,见到骑马猛冲而来匈奴军,竟被吓至丢开武器四处逃窜的地步。
这样的局面,直到先帝病倒,闻端彻底掌控朝廷,才有所改善。
现下驻守北方边境的是镇威大将军林戎,是闻端亲手从一众普通将兵中提拔重用的。
林戎也确实不负所托,麾下的林家军训练有素,是近几年大殷抵挡匈奴进犯的主力。
但也仅仅是能抵挡而已,年年打仗,胜败各有,终究无法全然阻止匈奴人进攻。
最凶险的一次,是身为大将军的林戎险些被匈奴人的大刀砍断左臂,后来虽即使救治,左边的胳膊也终究落下了暗伤,不如往常那样灵活。
转眼又是一年秋,如今换了新帝,众人都翘首以盼着,期望过两月能有好消息传来。
“圣上,”罗太监捧着茶,敲了敲御书房的门,听见里面传来回应后,才小心推门进去,道:“奴才给您送茶和点心来了。”
“嗯,放下吧。”书案后的谢桐头也不抬地说。
罗太监往前走了几步,又朝御书房内的另一人行礼:“太傅,您的茶也放这儿了。”
闻端就坐在案旁的软榻上,手边放着一摞奏折,正垂眼持笔批折子。
罗太监看也不敢多看,唯恐表现得太过异样,被谢桐发现。
……这谁能知道,每天夜里的那些奏章,全是太傅大人替圣上批的啊!
谢桐自己晚上不批折子,只在烛火下研究北境的地图,与驻守边关的林戎寄信商讨治敌之策,剩下那些白日里没批完的折子,就全给了闻端。
而拿到批示的臣子,也没有一个人发现,那看似一模一样的字迹,竟然是出自两个人之手。
罗太监暗道稀奇。
他隐约记得,初初登基之时,谢桐还因为奏折一事,发过不大不小的脾气。
现今闻端都能坦然坐在御书房内,在谢桐眼皮子底下“偷梁换柱”,代帝批折子了。
罗太监内心八卦一番,才放下东西,悄然退出去。
“兵部呈报了今年冬各边境军队所需军晌数,问圣上意见。”
闻端翻开下一封折子,一目十行地扫过内容,出声道。
谢桐正在地图上绘制猜想的行军路线,闻言头也不抬地说:“太傅拿主意便是。”
闻端放下奏折,语气不疾不徐:“圣上就不怕臣联合兵部,虚报军晌数,实则从中扣下不少粮草,换作他用?”
兵部如今上下还算是闻端的人,如今虽已不会在明面上公然反对谢桐的决议,但背地里也确实有些三心二意,时常偷偷请示闻端的意见。
听见这句话,谢桐撩了一下长睫,简短地瞥他一眼,反问:“太傅会吗?”
闻端唇角不易察觉地勾起,执朱笔在折子上写下意见,回应道:“自然不会。”
“臣如今既是圣上的臣子,还是圣上的君后,当然是得多为圣上考虑,处处节俭,才能为圣上多省两件新衣的银两。”
谢桐:“……”
他微有几分恼怒地瞪闻端一眼,白皙的面容却又染上薄红。
闻端竟敢拿他先前的话来出言打趣,可见是闲得发慌,想被教训了。
谢桐丢下地图,往软榻边走了两步,伸出手指,捏住闻端的下颌处,令那双墨眸与自己对视,才慢吞吞开口:
“闻太傅,你刚刚说什么?朕没有听清。”
闻端慢条斯理收好了折子,却避而不答,只瞧着谢桐问:“夜已深,圣上可想歇息了?”
谢桐挑了下眉:“朕要歇息又如何?太傅大人,你身为外臣,难不成还想伺候朕就寝么?”
“朕的龙床,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躺的。”
“好了,闻太傅,朕再问一遍——”谢桐悠悠道:“你刚刚说了什么?”
闻端凝视着他,墨眸里的神色十分柔和,在这般水一样温柔的、恍若实质的目光包裹下,谢桐原本刻意端着的表情也忍不住变了,抿了抿唇,开口:“你……”
“臣方才说,想当圣上的君后。”闻端道。
他顿了顿,又继续说:“白日里为圣上分忧解难,夜里替圣上暖好龙床。”
“如此,圣上可同意?”
谢桐再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身体往前一倾,抬手抱住闻端的脖颈,就凑上去亲他。
一吻毕,谢桐稍微往后仰了仰腰,轻声道:
“朕准了。那便请太傅大人先行移步去龙榻,给朕把被褥铺好,朕看完地图就过去。”
他正要转身,腰间却被闻端紧紧锢住了。
“臣性情急躁,恐怕等不了那一时半刻。”闻端面不改色地说:“圣上现在就同臣一并去榻上吧。”
谢桐算是明白了,敢情这弯弯绕绕了一大圈,原来是闻端见夜色已深,于是想方设法地诓他去睡觉。
“明日再看也是一样的。”闻端梳理了一下他的头发,又温和道:“林将军守在北境,御敌经验丰富,圣上不必焦心这一刻。”
谢桐还是不想睡,但没等挣扎几下,唇上就被咬住了。
……
*
半夜,谢桐感到口有些干,迷迷糊糊地醒来。
他翻了个身,习惯性往旁边蹭了蹭,忽而动作一顿,困倦地睁开眼。
“老师?”谢桐半撑起身,借着微弱的光线,发现边上并没有闻端的身影。
寝殿内的烛火被点亮,谢桐下了榻站在地上,听见殿门被轻轻推开,罗太监的声音响起:“圣上?可是有什么吩咐?”
“闻太傅呢?”谢桐拨了拨红烛芯,问。
“回圣上的话,”
罗太监走近过来,给他沏了杯茶:“方才刑部那边传来消息,说关押的反贼夜半又闹了起来,吵着要见圣上。太傅大人听见消息,不欲搅了圣上清梦,于是自个儿过去了。”
谢桐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闻言蹙眉:“安昌王?”
因已被剥夺封号,如今宫中上下,只敢以反贼二字来称呼他。
“是,”罗太监接过茶盏,又说:“太傅大人言只是瞧瞧情况,很快就回来,圣上不必担忧,先歇下吧。”
谢桐沉默了片刻,突然又问:“今日是什么时候了?”
罗太监道:“九月十三了。”
九月十三,那便是离行刑之日,只有短短七天时间了。
也难怪安昌王成日里闹腾。
谢桐心不在焉地想着琐事,不知为何,内心总有种极其淡的不安感。
他掀起眼皮,走到木窗户边,往外看了看,望见空中一轮澄净的明月,孤独地挂在天边,周围仅有寥寥几个星子,颇为落寞不已。
谢桐想,许是长夜漫漫,闻端又不在身边,所以才会有乱七八糟的念头。
他转而步至榻边,伸手取了外袍,简短道:“朕去找找太傅。”
“哎,”罗太监焦急又无奈:“圣上,这都四更天了,明日还得上朝呢,您这一来一回的,岂不是……”
他的话未说完,两人就听见殿门处又传来动静。
披着深青色外袍的闻端推门进来,乍一看见谢桐与罗太监都站在案边,神色略有几分意外,边走过来边开口:“圣上怎的醒了?”
“还好您回来了。”罗太监高兴起来:“太傅,刚刚圣上正想出去寻您嘞。”
“臣已回来了。”当着外人的面,闻端只抬手接过谢桐的外袍,嗓音平和:“去了刑部一趟,无甚大事,圣上继续睡吧。”
谢桐终于放下心来,见罗太监已退出殿外,不由得低低抱怨:
“大半夜的,何必理会他人?朕一觉醒来,没见到你,担心了好一会儿。”
闻端先把自己的外袍脱了放在一旁,才上前将谢桐拥入怀中,亲了亲他的额心。
“圣上说得在理。”闻端的语气很温柔:“臣往后不再犯了。”
谢桐哼了一声,又听得闻端安抚了几句,才勉强算是作罢。
“往后再敢如此,就不允你夜夜留宿朕的寝殿了。”
谢桐瞥他一眼,似真似假道:“以后要想侍寝,得先让朕翻牌子。”
*
第二日上朝后,谢桐正要与闻端及几位兵部的臣子到御书房,商议北境抵御匈奴一事。
忽然见不远处的刑部尚书停住脚步,听旁边刑部的臣子说了句什么,眉头紧锁,摇了摇头,又抬头朝谢桐的方向看了一眼。
发现谢桐正好也在看他后,刑部尚书像是被吓了一跳,匆匆移开视线,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谢桐蹙了下眉,从昨夜起,心中那阵奇怪的不安感越发强烈。
“圣上?”闻端在他身边停下,顺着谢桐的视线往远处看了看,敛眸问:“发生了何事?”
“没什么,”谢桐思忖片刻,出声说:“老师,你先与他们去御书房,朕过会儿便来。”
闻端微微颔首,没再问什么。
谢桐在原地站了半晌,抬步重新回了乾坤殿,转去偏殿,淡淡开口:“关蒙。”
一个黑衣的俊秀身影出现,低头跪地行礼:“臣在。”
“你替朕查一查,方才刑部都在说什么。”谢桐拧起眉心:“朕总觉得他们似乎有事情瞒着朕。”
关蒙愣了一下,抬起脸,说:“臣……可能知晓。”
谢桐看向他。
关蒙被他的目光一盯,又不由自主地垂下脸,低声道:“从昨夜起,刑部大牢关押的安昌王就一直在狱中大喊大叫,要求见圣上。”
“这件事朕已经知晓。”谢桐说了半句,突然顿了顿,出声问:“安昌王为什么要见朕?”
关蒙迟疑了一瞬。
谢桐察觉到他这点不同寻常的异样,嗓音沉了下去:“说。”
关蒙只得道:“安昌王扬言手中有……闻太傅的把柄,骂是闻太傅将圣上与他两兄弟挑拨离间,要圣上彻底成为孤家寡人。”
谢桐听着这话,倒没什么情绪,他亲耳听过安昌王在面前骂这番话,如今再听,已是无关紧要了。
但——闻端的把柄?
什么意思?
“他还说了什么?”谢桐瞥一眼关蒙的模样,就知道这人没把话说完,于是又问了一句。
关蒙静了静,低声道:“安昌王还骂闻太傅是逆贼,是有心要把大殷的江山毁于一旦。”
谢桐语气略有些不耐:“朕当年身为太子监国,太傅从旁辅佐时,这番论调便尘嚣日上。不过是些污蔑之词,太傅为人如何,朕难道不清楚?”
关蒙半跪在地上,唇抿得发白,好半天后,才继续道:
“安昌王还说闻太傅是……乱臣之后,扬言圣上若不亲自来见他,必定会后悔。”
谢桐这回却是实打实地怔了一下:“……乱臣之后?”
关蒙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有再听到更多的东西了。
谢桐立在原地,心间倏然掠过一个熟悉的景象。
——“若这其中的内容是真的,那朕留了一个心机叵测的乱臣贼子在身边,可真算是千古罪人了。”
昏暗沉闷的御书房,俯身下去拾起地上折子的闻端,以及谢桐“自己”愤怒而尖锐的问话。
——“朕在你眼中,是否也与他们没有什么不同?闻端,你入朝为官,是不是想要终有一日,也亲手杀了朕?”
“闻、太、傅。”
谢桐久久地站在偏殿内,连关蒙唤他的声音都没有听见。
周遭安静至极,谢桐耳中却嘈杂不已,充斥着潮水般涌来的字字句句,声响之大,几乎震耳欲聋。
预示梦中那些破碎的情景如走马灯一般晃过,谢桐咬紧牙关,极深地吸了一口气。
不会的,谢桐心想。
他与闻端的关系,早已不像预示梦中那样不死不休。
什么反贼、乱臣之后,诸如这般的挑拨话语,谢桐决不会和预示梦的“自己”似的轻易相信。
他与闻端的结局,也定不会同预示里的一样。
然而谢桐忽然想起闻端身上的伤。
那样多,那样凌乱且深入皮肉的陈年伤疤,一刀一刀地刻在胸膛上,狰狞又可怖。
他曾问过闻端,这伤是从何而来。
闻端当时曾对他道:“不过是旧伤,臣已忘了。”
那样深重的伤,真的能够轻易遗忘吗?
谢桐很轻地闭了闭眼,缓缓吐出一口气。
“随朕到刑部看看吧。”他睁开眼,对着跪地的关蒙,淡淡道:“朕倒要知道,安昌王葫芦里卖得究竟是什么药。”
第56章 波澜
踏入刑部大牢之时, 谢桐竟还听见安昌王在里头颇有力气地大声怒骂。
先是骂闻端乱臣贼子,不安好心,再骂谢桐残害手足, 狼心狗肺。
其中气十足,半点不像是被关押了一个多月的样子。
等谢桐在牢房前站定,背靠着墙的安昌王才转过头,眯起眼看了他许久,沙哑地笑出声:“圣上,您可终于来了。”
谢桐垂眸望着狱中的安昌王。
比之前刚关进大牢里时更瘦了,脸颊上本就不多的肉尽数凹陷下去,突出高高的颧骨, 头发久未打理,也乱如一团稻草, 唯有一双眼睛像是冒着幽幽鬼火, 在昏暗的牢狱里亮得惊人。
谢桐再次不易察觉地拧了下眉心。
“听闻皇兄连日要求要见朕,”
他平静开了口, 不避不让地与安昌王对视:“如今离行刑只剩七天, 皇兄这般迫切请求,朕身为血脉亲族,也不好坐视不理。”
安昌王嗬嗬笑了两声, 意味深长道:“原来圣上心中还有本王这个皇兄。”
“也不枉皇兄这几日费尽心思地要将消息留给你。”他又皮笑肉不笑地说。
谢桐不为所动, 语气冷淡:“若是想借一些风言风语, 来求朕放你一条生路, 那皇兄这算盘是打错了。”
“风言风语?”安昌王摇摇头:
“不,当然不是。小桐, 你年纪小,很多事情都不知道, 皇兄恳求你过来见一面,自然是有真切的话要讲。”
谢桐顿了顿,反问:“关于闻太傅?”
安昌王点头,得意道:“是与闻端有关的事情。”
见谢桐沉默不言,他又主动出声:“那姓闻的贼子乱我大殷朝廷十余年,圣上现下还留着他在朝中的位置,简直是养虎为患,终有一日,会酿成大祸!”
“圣上若是想知道为什么,”安昌王席地而坐,不紧不慢道:“那就先答应皇兄一个条件……”
谢桐忽而很轻地笑了一声。
“朕凭什么要答应你?”他淡淡道。
安昌王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他打断,不由得愣了一下,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听谢桐道:
“朕如今坐拥天下江山,有简丞相和暗卫在,朝中有异心的派系也在逐步清理。”
谢桐的嗓音漫不经心:“闻太傅是朕的老师,与朕情谊深厚,自朕登基以来,帮助朕良多,从未有过任何不当之举。”
“这江山是朕的江山,闻太傅,也是朕的人。何来祸乱朝纲,养虎为患?”
“你三言两语就想扰乱朕的思绪,怕是有些狂妄自大了,皇兄。”
安昌王没料到他言辞如此清晰,竟像是一点动摇和猜忌也没有,不由得皱眉:“你……你与那姓闻的,当真情深义重?”
谢桐不答,反而道:“总归不似皇兄一般,狼心狗肺,人面兽心。”
“……”安昌王面色黑了下去,阴沉沉地说:“你若是知晓了本王手中关于闻端的把柄,看你还能强装出这副冷静的模样来吗!”
谢桐撩起长睫,乌眸中神色清冷如冰,看了看他:“谢岭,废话也讲够了,你到底要说什么?”
谢岭是安昌王的名字,这二字许久未有人叫过,一时之间,安昌王竟然恍惚了一下。
但他很快回过神来,咬牙道:
“要想知道,先将本王放出去!七日后派一个死囚顶了本王的斩刑,本王离宫后,保证此生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
谢桐似是有些意外,瞥了他一眼,奇怪地问:“你当朕是个蠢的么?”
“你好好的安昌王不做,要举那反旗,当日西南对决,你对朕可有半分兄弟情谊,可曾下手迟疑过?”
“你既想杀了朕,又为何始终心存幻想,觉得朕会对你留有一两分亲情,给你一条生路,叫你数年后还能卷土重来呢?”
安昌王死死盯着他,嗓音嘶哑:“难道你就一点都……不想知道闻——”
“朕想知道。”
谢桐轻描淡写地打断了他的话,没等安昌王脸上露出喜悦之色,就说出了下一句:“但朕何必一定要在你这里知道。”
“你前些日子安安分分的,现今突然闹起来了,是得了他人指点吧。所谓闻端的‘把柄’,也是那人给你的?”
“既然如此,朕直接问他不好么?”
安昌王瞳孔一震,脸上又青又白,嘴唇抖了抖:“不……”
“你否认也没关系,”谢桐自始至终,神情波澜不惊:“朕今日来,本就不是想给你机会,不过是来确认一些事情罢了。”
“你口中闻太傅的事情,朕自会查明,不劳皇兄多费口舌了。”
安昌王牙关紧咬,挤出一句话:“你真就……这么信他?”
谢桐垂下眼,许久的安静后,才轻声道:“是,他如今是朕最为信任的人。”
安昌王盯着他,像是从谢桐秀丽的面容上瞧出来了点什么,先是一愣,而后蓦地发声大笑起来。
谢桐目光从他癫狂般的脸上扫过,不做停留地收回,抬步就要往外走。
安昌王的笑声戛然而止,猛地扑到铁栏上,嘶声喊道:
“闻端是前朝叛臣与文妃之后!小桐,他改名换姓入了朝廷,是来报仇的!是他杀了我们的父皇,是他杀了你的二皇兄,他要毁了这大殷江山,迟早是要杀了你的!”
*
谢桐脚步急促地从刑部大牢里踏出来。
守在外边的侍卫见他的模样,皆是一怔,犹豫着开口:“圣上,你……”
谢桐倏地停下脚步,站在原地呼吸起伏片刻,面容恢复了冷静,对着旁边的宫人吩咐道:“不必跟着朕,朕自己走走。”
一个宫人却说:“刚刚罗公公过来传了话,道闻太傅和几位大人正在御书房内等候圣上呢。”
谢桐的视线落在远处,半晌后才道:“叫太傅代朕与他们议事,朕有别的要事,不过去了。”
宫人得了话,匆匆赶往御书房去了。
而谢桐屏退四周,独自快步走到御花园入口处,宽袖下的手紧攥成拳,控制不住地微微发着颤。
一盏茶功夫后,他才渐渐冷静下来。
此刻正是午膳时分,按往常习惯,他应该和闻端一起在殿中用膳。
午后在榻上相拥着小憩半个时辰,说些无关朝政的闲聊。
等午睡后,两人会结伴到御书房,谢桐召见有事相商的臣子,而闻端则坐在屏风后,替他批些简单的折子。
晚膳前,谢桐通常会闷得烦了,闻端便带他到御花园散散心。入夜后,谢桐梳理好白日没批完的折子,沐浴更衣,方才正式歇息。
这般平淡的生活已过了数日,平淡到谢桐以为,他与闻端,这辈子都会如此淡然安宁地走下去。
怎料平地起波澜。
谢桐又沉默地站了片刻,直到御花园的洒扫宫人无意碰见他,惊讶地叫出声,他才抬了抬眼。
“圣上,”宫人走近行礼,见他神色有异,于是问:“有什么吩咐吗?”
谢桐顿了一顿,道:“备轿,朕要去一趟行宫。”
*
罗太监匆匆赶到行宫外,满脸都是热汗,简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皱眉问外头的宫人:“圣上怎么突然要出宫?”
不仅出宫,还来了郊外,且命令下得急,宫内什么准备也没有,只匆忙寻了辆宽敞的马车,找了一队侍卫。
结果还没等马车里的软垫备好,广场上的宫人们就看见他们的圣上沉着一张脸,伸手拦了一匹马,而后翻身跨坐而上,长鞭一扬就纵马出了宫。
行宫外的宫人们听见罗太监责问,皆是一脸惶恐地摇头:“不知。”
罗太监暗道一声全是废物,抬袖擦了擦汗,又问:“那圣上进了行宫后,去了哪里?”
上次中秋狩猎结束后,谢桐曾命人将行宫内外好好拾掇了一番。
里面丛生的杂草被除尽,花园也修理得干干净净,罗太监跟着引路的宫人,七转八绕了一通,终于在一处陈旧的殿落前停住脚步。
“圣上进了这间殿内,都半个时辰过去了,还没出来。”引他来的宫人小声说。
罗太监抬眼望去,眉心几不可察地一跳。
“这不是先帝的文妃居处吗?”他神情愈发严肃:“圣上好端端的,突然来此不祥之地做什么?”
宫人害怕地摇头,犹豫片刻,还是问:“罗公公,文妃是谁?为何这里是……不祥之地?”
罗太监的脸色很沉,没回答他前面的问题,只是语气不善道:“为何不祥?人就自缢在这儿的!你说如何不祥!别在这碍手碍脚,做你自己的事去!”
屏退了无关人员后,罗太监才慢步走上殿前的台阶,小心朝里边张望。
殿门没有关,半掩着,很轻易地就能将这处不大的寝殿陈设一眼扫尽。
但罗太监不在意里面有什么东西,他左右看了看,终于在靠窗的梳妆台前发现谢桐站着的身影。
“圣上?”他试探性地叩了叩门,唤道:“奴才可否进来?”
谢桐正在梳妆台前,似乎在发怔,听见外面的动静,才回过神来,淡淡开口:“进。”
罗太监于是推门而入,视线在寝殿内转了一圈。
这处殿落久未有人住,也因地处偏僻,无人打理,柱子上的红漆都掉得差不多了,屋梁上绘的彩绘泛白,入目能见的桌案、茶几、矮榻、屏风等物,皆是颜色暗淡,透着一股陈年的破败感。
幸好谢桐前段时间下令将行宫收拾干净,有宫人也将此殿简单打扫了一番,所以器物上的灰尘暂且不多。
但即便如此,这地方也足够破旧,绝不像是天子该来的地方。
罗太监看了一通,没明白谢桐怎么突然要来这儿呢?
但没等他出声问,余光忽而扫过尽头处的床榻,将出口的话语卡了一下。
“这——”罗太监望着那个方向,神色疑惑至极。
“那是文妃的画像么?”
顺着他的视线,谢桐从梳妆台前走过来,与罗太监站在一处,一同看向那挂在床头上的画像。
画像用的是上好的绢布,历经这么多年,仍是让其上的人物画色泽鲜明,栩栩如生。
只见一身着淡莲色衣裙的美妇人描绘在上,微微弯着腰,一手提着盏精巧宫灯,正落睫朝前面的小池塘内看去。
容貌端庄秀美,神态自然从容,乍一眼看去,就能让人心生好感,明白这是位文雅矜重的贵妇人。
且五官神态间,依稀透着一股十分浅淡的熟悉感。
罗太监张了张口,困惑道:“是文妃,但——”
“谁将画挂在此处的?”他喃喃说。
谢桐脸上没什么情绪,瞥了罗太监一眼,淡声问:“原先没有这画的么?”
“不是……”罗太监摸了摸脑袋:“这么多年了,奴才也再未来过此地,并不晓得殿内陈设。但寻常人,哪会将画像挂在床头上?打扫的宫人也不长眼,没把画取下来收好么?”
他这样想着,又唤来最近打扫这个殿落的宫人进来。
不料那宫人既惊且慌,自个儿竟也说不清楚,先前殿里头到底有没有挂着这幅画。
罗太监一瞧就知道这人肯定只偷懒扫了扫地,斥责一番后,扣了当月零钱,叫人自己去领罚。
“圣上,您要看这幅画……”罗太监陪着笑,问:“要不奴才去给您取下来?”
“无事。”谢桐在窗边的茶几旁坐下,嗓音依旧是淡淡的:“那确是文妃画像?”
“是,”罗太监忙道:“奴才虽年纪大了,但也没老眼昏花到那种地步。如此长相,又居住在行宫的,只有文妃一人而已。”
谢桐颔首,语气寻常:“朕听闻文妃已于二十年前逝世,这宫内还能认出她的老人,也不多了。”
罗太监应了声,还是一头雾水。
圣上怎么突然对先帝的嫔妃感兴趣了?
“既是父皇的妃子,又为何住在这等荒凉地?”谢桐忽而开口问。
罗太监顿了顿,小心翼翼道:“这……奴才记得,文妃当年颇得先帝宠爱,以致不受后宫的其他娘娘待见,先帝才让她迁来此地居住。”
谢桐坐在上首,垂着眼,修长的手指一寸寸抚过泛白开裂的茶几边沿,很轻地舒出一口气。
“同朕讲讲吧。”他道:“文妃的往事。”
第57章 文妃
文妃的旧事, 距今已有二十余年。
饶是罗太监在宫中侍奉多年,曾见过她,这一时半会要立即回忆起来, 也需费点功夫。
好在殿内还挂着一幅文妃的画像,罗太监见到她的模样,于是忆起些许往事。
“文妃……并非是选秀入宫,而是先皇从宫外接进来的。”
罗太监说:“‘文’之一字,也不是封号,而是姓氏。”
谢桐听了他的话,突然问:“文妃还未入宫时,是何种身份?”
“这……”罗太监的表情变得有几分微妙的尴尬, 欲言又止:“圣上,时间过去太久了, 奴才也记不太清……”
“是记不清, 还是不愿说?”
谢桐的视线淡淡扫过他的脸,语气冷了下来:“罗公公, 朕如今是在请教你, 你脑子里记得的,最好都说出来。等朕亲自派人去查,那就不太好看了。”
罗太监陪着笑:“圣上, 奴才年纪大了, 这头脑时常神智模糊的, 若是说错……”
“先帝已逝, ”谢桐垂着睫,嗓音平静:“你不必顾虑什么, 现在既然是朕坐在这皇位上,那朕便会护你万全。”
罗太监顿了一下。
他脸上神情纠结半晌, 而后终于像是下定决心一般,叹了口气,低声道:
“圣上,实在不是奴才想瞒您,而是这段旧事,也算是当年的宫中奇闻。奴才斗胆说了,恐怕徒增圣上心烦而已。”
罗太监这番话说得比较隐晦了——“宫中奇闻”,怕并不是奇闻,而是一段丑闻。
谢桐抚着茶几边沿的手指微微用力收紧,白皙面容上却不显半点迟疑,只开口:“你尽管讲便是。”
罗太监见他执意要听,也无可奈何,回忆了好一会儿,才缓慢出声:“这文妃娘娘入宫前,还被称作是文夫人。”
谢桐眸光轻轻一晃:“她……”
“这文夫人的夫君,是……当年朝廷翰林院的从六品官员,许修撰。”罗太监道。
谢桐沉默了一会儿,还是问了:“既然已有夫君,怎会入宫成了妃子?”
虽然话是问了出来,但谢桐心中已隐隐有了模糊的猜测。
只是那猜测太过令他震惊反感,谢桐排斥着这个答案,还留有一丝希望地开口询问。
但下一刻,罗太监为难的神色,让他不自觉地绷直了腰背。
“先皇……”罗太监言辞支吾:“似是在某次宫宴上见到了文夫人,慕其颜色……而后便邀了文夫人进宫,再封了妃……”
谢桐僵硬地坐在椅上,目光直直盯着罗太监的脸,好半天才轻声道:“你说什么?”
罗太监愁眉苦脸,见谢桐面色苍白的模样,忙上前去扶他:
“哎哟圣上,您好端端的,打听这些旧事做什么?这都二十多年过去了……”
结果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忽而听见一声清脆的裂响,再低头时,就看见谢桐竟生生将那木质的茶几一角拧得碎裂开来。
木屑溅落在地,在罗太监的惊呼声中,谢桐慢慢收回手,垂眸看了看,发现自己手指上都是被木屑刺扎的斑斑血迹。
十指连心,如此细碎的伤口,也牵扯得心脏一阵阵闷痛。
“圣上!圣上你这——”罗太监急得团团转,正要出殿去唤人,却被叫住了。
“把文妃的事情讲完。”谢桐道。
罗太监愣了一下,虽然依旧不知为何谢桐执着于此,但多年在宫中练就的敏锐感知,已让他察觉到不对劲。
于是他取出随身携带的干净帕子,将谢桐的手简单包扎了一下,不再急着出去叫人,而是平复了心绪,继续说:
“文夫人封了妃后,颇得圣宠,但后宫的其他娘娘……时常针对于她,先皇为了避免后宫纷争,就让文妃娘娘迁居来了行宫。”
谢桐闭了闭眼,淡淡问:“究竟是怕后宫起纷争,还是因为罔顾人伦,要避人耳目?”
罗太监不敢接这话,但事实如何,几乎已摆在了明面上。
他斟酌了一下语句,又道:“文妃娘娘迁来行宫后,或许是心情郁郁……不久后便去了。”
谢桐:“怎么去的?”
罗太监低声说:“用了几根腰带……自缢于此殿中。”
谢桐在椅中坐了半晌,一动不动的,久到罗太监怀疑自己是否出现了幻觉,才听得他开口问:
“许修撰呢?”
谢桐这几个字说得模糊,罗太监怔了怔,下意识道:“圣上,您说什么?”
“朕问,”谢桐轻吐出来一口气:“文夫人的夫君,许修撰,在她入宫后,是怎样的情况?”
罗太监的模样,显然是有些记不得了。
当年他在后宫中伺候,并未涉足过前朝,对于文妃尚有几分印象,但论起许修撰,就实在有几分印象恍惚了。
“奴才……”他费劲地想了想,才说:“记得文妃娘娘进宫后,许大人曾到御前求过几次,皆是无果,却惹怒了先皇。”
“后来……后来又似是在政事上出了什么差错,被剥夺官职,发配到北境寒苦之地去了。”
“最后许大人如何,奴才实在是不知,还请圣上恕罪。”
殿内安静了一瞬,谢桐终于缓缓出声:“……许修撰与文夫人,可有子嗣?”
明知罗太监可能根本不记得,但他还是问了这么一句。
若是能得到否定的回答,是不是就证明——
“应是有的吧,”罗太监犹豫了一会儿,小心道:“奴才记得,文妃娘娘进宫时,已成婚多载,如果是平常人,应已育有子嗣。”
“就是奴才也不知道那小孩儿,是否跟着许大人去了北边,现在又还在不在边境,那地方可不好待啊……”
“他不在。”谢桐极轻地说道。
罗太监不明白他的意思:“圣上?”
谢桐又坐了很久,才一手撑着桌沿,动作迟缓地站起身来。
罗太监见他一副心神恍惚的样子,忙上前搀扶。
“圣上,奴才差人去请御医过来,替您包扎下手。”他扶着谢桐往殿外走,一边念叨:“您这伤看着不深,但木刺要是不及时挑出来,可疼了……”
罗太监刚与谢桐走出殿外,眼前突然跑来一个气喘吁吁的身影。
定睛一看,竟是御书房伺候雪球儿的刘小公公。
刘小公公跑得满头大汗,半身衣袍都湿透了,也没抱着雪球儿,而是一张脸憋得通红,一见谢桐与罗太监,就张口大喊:
“圣上,师傅,不好了,宫里出、出事了!”
*
谢桐与罗太监回到宫中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刘小公公一路跟在他们身边,絮絮地念叨着这个短暂的下午发生的事情。
“圣上您离开后,刑部大牢里关押的那位王爷又发起了疯!”刘小公公说:“听说他一头撞在了墙上,引来了狱卒,将他抢出来治伤。”
安昌王虽然已定罪,但处刑之期未到,刑部的人万不敢让他这个时候出了差错,给刑部招来祸事。
因此满面都是血的安昌王便被抬到了大牢外边的一处小殿内看诊。
他这番闹腾的动静太大,刑部不敢隐瞒,忙差人去禀报谢桐,不料谢桐出了宫,一下子寻不见人,于是又去寻闻端。
没想到闻端也不在——午时闻端与几个臣子商议了耕种收获事宜,这会儿出了宫,亲自与人到京郊外的田地里察看情况了。
如今边关战事日益吃紧,粮草供应确实是一桩要事,刑部也不敢贸然请闻端回来,愁眉苦脸之下,只得去请简如是。
简如是身为丞相,平日里帮谢桐协理诸多琐事,通常批完了折子,这折子就到了简如是手上,由他统筹各部的差事进展。如有碰见麻烦的,再向谢桐请示。
刑部将安昌王受伤一事禀给了还在工部视察的简如是,简如是沉吟半晌,动身与他们一同到了大牢外,看了看奄奄一息的安昌王。
这一看不要紧,那半死不活的安昌王猛然间像是吃了仙药般从榻上坐起,死死盯着进门的简如是,说了三句话。
第一句是问:“你就是那个叫简如是的丞相?”
而后则恨声道:“本王要揭发那姓闻的奸臣!他本是罪臣许自仁之后,早被流放到北境,竟敢以罪人之身回京科举,谋害先皇,狼子野心,罪不容诛!”
安昌王脸上还糊着凝结的血块,这样面目狰狞地狂呼乱叫,简直像是青面獠牙的恶鬼。
但他嘴里说出的话,却令在场之人比见了恶鬼还惊惧。
“丞……丞相,”刑部的人声音都颤了,对简如是道:“这反贼撞了墙,脑子不清醒了,竟胡言乱语……”
“谁说本王不清醒!”安昌王一把挥开旁边要来抓他的手,嗓音尖利:“闻府不是有个跟着闻端多年的管事吗?将那人抓来,审问一通,自然知晓本王话中真假!”
刑部的人忍不住反驳了一句:“太傅大人的府邸也是你想进就能进的?”
简如是瞥了这说话的人一眼,没立即说话,而是仔仔细细地看了安昌王片刻,开口问:
“你刑期就在七日后,此时攀污他人,意欲何为?”
安昌王怪里怪气地笑了起来。
“既然都要死了,”他咧开嘴说:“本王还怕什么?你尽管查便是。”
旁边一众刑部的人作鹌鹑状,大气也不敢喘。
场中最为冷静的,还是简如是。
其余人只见他点了点头,语气仍是那般温和如春风,说道:“去查。”
旁边那位刑部侍郎愣了一下,小心问:“简丞相,要查什么?”
“刚刚没有听见王爷说的话吗?”简如是平静道:“去太傅府上请那位管事到刑部去,无论如何,都得还闻太傅一个清白。”
*
谢桐回到宫中时,闻府的老管事已经被关进刑部大牢中两个多时辰。
宫灯一盏接一盏燃起,谢桐面沉如水,快步到了刑部,一眼看见正往外迎的简如是,倏然伸出手,狠狠地攥住了他的领口、
简如是一怔,那双向来温柔如水的柳叶眸,现出了几分讶异的神色。
“……圣上?”
“简相,光凭贼人几句挑拨离间的话,既无凭也无据,你怎敢不经朕同意,擅自到闻府拿人?”
谢桐一字一句地逼问道,黑眸里像是燃着两簇怒火,明亮得惊人。
简如是从未见谢桐发过这么大的火,怔愣了一会儿,才轻声道:“是臣逾矩了。”
谢桐松开手,后退几步,深吸了几口气平复下来:“安昌王的话是真是假,朕自会派人查明,你叫刑部将人放了,好好送回去,朕可以不计较你这次过错。”
简如是顿了顿,在谢桐要转身离开之前,开口说:“可是圣上,那管事已经招了。”
谢桐的动作一滞,抬起眼:“你说什么?”
简如是的语气依然柔和,几乎是有意安抚他的情绪:“圣上,臣刚刚才从狱中出来,那闻府管事的画押罪状,也只在臣手里,还未有太多人知晓。”
“但安昌王所言,确实有依据。”
简如是的嗓音低了下来:
“那管事跟了闻太傅将近二十年,从前便是……罪臣许自仁的家仆。许自仁因伤寒死在北境后,他跟随当时只有十岁的闻太傅南下,在一小城中隐姓埋名定居。”
许自仁。
谢桐从前不知此名,但今日知道了。
罗太监的声音如又在耳边响起。
——“这文夫人的夫君,是……当年朝廷翰林院的从六品官员,许修撰。”
许修撰,许自仁。
——“奴才记得,文妃娘娘进宫时,已成婚多载,如果是平常人,应已育有子嗣。”
文……闻。
谢桐站在秋日的夜里,身周却像是陷入冬雪中一般,一阵阵发着冷。
在某个瞬间,他突然明白了。
那自即位后便一直困扰着他的梦魇,那血溅金殿的“预示”,那些针锋相对、不死不休的幻梦,那恨意浓重的讥讽与注视,今日忽然都得到了那个答案。
他明白了,预示梦中那个“谢桐”,究竟为何对闻端忌惮防备。
他们两个人,又是因为什么走到最后那一步。
这些皆是《万古帝尊》中没有明言的秘事,它只潜藏在“谢桐”的心中,夜里常徘徊入现世的梦里。
预示梦果真是预示,只是幻梦中的人尚能杀伐果决,而如今的谢桐,却觉自己如同深陷泥沼,寸步难行。
“把罪状给朕。”
他在原地站了许久,久到简如是用担忧的目光看向他,才冷声道:“闻……太傅呢?”
简如是从袖中取出一叠写满字的纸,递于他,同时说:“闻太傅正在御书房。”
虽然管事已招供,但毕竟知道真相的人并不多,谢桐也未出言定罪,因此所有人皆不敢轻举妄动,只是奉了简如是的命令,在御书房外增了守卫。
谢桐拿了罪状,转身就走。
简如是凝视了片刻他的背影,偏过脸吩咐远远候在一旁的罗太监等人:“跟上去,小心些,别让圣上出了事。”
刑部大牢离御书房很远,要穿过数道宫门,罗太监领着轿子在后边急匆匆地追着,却不敢出声喊人。
谢桐凭着印象一通快走,思绪混沌间,竟不知不觉走到了御书房前面的空地上。
这里不是刑部大牢,没有经年萦绕着的鲜血与铁刃的腥气,而是安安静静的,左右陈列着暖黄的宫灯,几个宫人遥遥瞧见他过来,朝他躬身行礼,还道:
“圣上,太傅大人候您多时了,等您回来用晚膳呢。”
谢桐在书房前停住脚步,盯着那扇虚掩着的木门,许久许久,都没有动作。
第58章 激愤
或许是听见了外面的动静, 御书房中的人起了身,缓步朝门口走来。
谢桐便听着那熟悉的脚步声不疾不徐地靠近,灯火下, 渐渐清晰的人影轮廓映照在殿门上,越来越近,最后停步在门后。
不知是察觉到了什么,里面的人没有立即伸手开门,而是同谢桐一样,静静地站了片刻。
隔着一扇薄薄的殿门,两人一内一外对立站着,谢桐凝视门上的人影, 恍惚间,想起些许相似的记忆。
他与闻端, 从前仿佛也有过这样隔门而立的时候。
那时西南疫灾严重, 曲田城中藏有反贼的消息堪堪传来,闻端执意亲自去西南查明真相, 临别前, 谢桐就是坐在殿中,任凭心中酸涩难言,也不愿意打开门与他话别。
只是那时, 谢桐在殿内, 闻端在殿外。
而今时今日, 情景逆转, 心境迥异。
“圣上回得晚了,”闻端的嗓音从门内传来, 温和中含着笑意:“连门也不敢进了么?”
谢桐沉默了一瞬,垂落的长睫颤了颤, 还是轻吸了一口气,伸手推开门,迈入殿中。
闻端果然在门后等着他。
御书房点着数盏宫灯,书案旁红烛燃燃,靠窗的矮榻中间小几上,放着几道清淡可口的小菜,皆是谢桐喜欢的口味。
这段时间来,他便是时常在这张矮榻上与闻端对坐用膳。
书房内,闻端穿着一袭深青色常服,长发用墨玉簪别起,看向进门的谢桐时,一双眸子仍是神色平和专注,似是全然不知晓刑部发生的事情一样。
谢桐顿了顿,一时之间,要出口的话语竟卡在了喉中。
他与闻端对视片刻,没等谢桐再说话,闻端率先皱了下眉,目光下落,问:“圣上的手怎么了?”
谢桐随着他的视线往下看去,才发现自己右手上在行宫里受的伤,仅仅是被罗太监用帕子包扎了一下,并未做其他处理。
而此刻,那掌心的血迹已将白帕染得斑驳,沿着掌纹滑落的鲜血甚至已凝成了细小的血块。
谢桐下意识把手往身后藏了藏,还没下一步动作,腕间就被闻端抓住了。
闻端的眉心紧紧拧着,沉声道:“是在何处伤的?”
“宫人也没去寻御医,给你包扎?”
“……是朕自己不小心,”谢桐避开了他的视线,低低说:“与他们没关系。”
停了一会儿,他又开口道:“别叫御医来,朕现在不想见外人。”
闻端看了看他,没再说什么,而是将人带到矮榻边,让谢桐坐下,然后自己出了殿。
半盏茶功夫后,闻端去而复返,手里拿着治外伤的纱布、药粉等物。
谢桐看着闻端在自己面前停步,俯过身来,将他的右手拿出来搁放在膝上,再仔细地把掌心里残留的木刺一点一点清理干净。
这是个细致活,闻端却做得极其专注,力道也很轻,没有半点不耐。
谢桐凝视着那张熟悉的俊美面容,从闻端长而直的睫、高挺的鼻梁,再到薄薄的唇,目光一一从其上掠过,最后落在整齐交掩的领口处。
谢桐盯着闻端的领口,眼前却不自觉浮现出那副伤痕累累的胸膛来。
那样多,那样密的刀伤,是什么时候,又是被什么人伤的呢?
这么多年过去,这伤却始终盘踞在闻端原本完美的躯体上,令谢桐一见之下,就不由得想起当年伤势的凶险万分。
掌心忽然传来阵阵刺痛,谢桐回过神,发现闻端正在往他手上洒药粉。
皇宫上好的伤药敷上去,血立即便止住了,带来一点微凉的感觉,缓解了痛意。
闻端再将干净的纱布绞断,垂眸替谢桐包扎好。
谢桐看着他熟稔的动作,突然伸出另一只手,虚虚按在了闻端的胸口上。
他道:“太傅,你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沉默了一会儿,谢桐轻声说:“我想知道。”
闻端静了静,意外地没有再回避这个话题,而是开口道:
“从前年纪还小时,路上遇到歹徒,不知退让,一味护着怀里的粮食,被捅了几刀。”
“过去许久了,”他收好伤药,轻勾了勾谢桐的指尖,低声安抚:“臣确实已忘得差不多了,圣上无需担忧。”
谢桐问:“那时候你几岁?”
闻端回忆了一下,道:“约莫是八九岁的时候吧。”
谢桐的眼睫又颤了颤。
八九岁。
还不到十岁的孩童,能承受住那样的重伤么?
闻端身上的伤痕,又何止仅仅“几刀”而已?
谢桐想起自己八岁时,虽也遭受冷眼和忽视,经历过几次不大不小的暗杀,但终归到底,没有受过什么明面上的伤。
他是皇子,衣食住行皆有人照料,就算吃得不好,也不至沦落到街边与歹人抢食。
谢桐的指尖抚过闻端心口的位置,语气很低:“怎么治好的?”
闻端抓住他的手,直起身在旁边坐下,道:“府中的仆人寻来,将臣带了回去,又去找了些草药敷上,半个多月后,就能下床行走了。”
他的话语云淡风轻,谢桐却从那寥寥几字中,听出当年的九死一生来。
安静了一会儿,谢桐抬起眸,直视着闻端的眼睛,慢慢问:
“朕从未听过京中有此穷凶极恶之徒,太傅是在哪里碰上的歹人?”
闻端沉默半晌,避而不答这个问题,而是道:“圣上,先将晚膳用了吧。”
他伸手要去拿矮几上的碗,衣袖却被谢桐狠狠扯住了,偏过脸,就望进那一双眼尾通红、水雾弥漫的乌眸里。
谢桐盯着他,紧咬牙关,几乎是有些怒不可遏道:“告诉朕!”
闻端静了许久。
最后还是低叹了一声,嗓音平缓:“圣上不是已知晓了么?”
谢桐强压的情绪一瞬如洪水般倾泻而出,腾地从矮榻上站起,怒火中烧道:“朕知晓什么?”
“你何曾与朕说过这些事?朕与你相处十余年,数次追问无果,如今要从哪里知道你的往事?从反贼口中,还是从你安排的——”
谢桐生生停住了下面的话,匆匆别开脸,感到有温热的液体从脸颊边滑落。
哭什么……谢桐心想,是闻端有错在先,是闻端瞒他在先,他为何会……先落泪?
面前有闻端起身的动静,谢桐转过头,就看见闻端刚抬起手,似想要给他拭泪,却又在半空中止住动作。
一霎那后,闻端慢而又慢地收回手,开口说:“臣府中的老管事,所言的每一句都是事实。”
“臣本姓许,是二十年前因履职不力被流放的罪臣许自仁之后。”
说到许多年前的往事,闻端的嗓音十分镇定沉着,没有半分激烈的情绪波动。
“在臣十岁那年,家父病逝,臣与管事二人无法在北境生存,于是改名换姓,辗转南下,去了离京城百里的一小城中生活。”
“当年的圣旨中,确是下令臣此生不得离开北境。”
闻端垂目,淡淡道:“臣非但没有遵循旨意,还隐瞒身世,进了朝廷,当了圣上的太傅,罪加数等。”
谢桐感到右手心刺痛,才意识到他不自觉地紧攥了那只受伤的手。
“为什么要……考科举?”谢桐的语气很轻。
闻端掀起眼皮,墨色瞳仁中有着极深极冷的眸光,却在转瞬后又湮灭,眸中倒映着谢桐的身影,竟似有几分疼痛的神色。
“臣是为报仇雪恨。”他道。
亲耳听见闻端说出这个意料之中的答案,谢桐闭了闭眼,心口的巨石轰然落地,飞裂的碎块将四肢百骸都撞得发痛,但脑中却是一片空茫茫的木然。
这一刻,他像是想了许多,又像是什么都没想。
或许他应如同预示梦中呈现的那样,从此与闻端势不两立,至死方休。
他怎能……怎能留一个身负血海深仇,居心叵测的人在身边?
谢桐沉默了很久,久到案几上的饭菜尽数凉透,才轻轻出声问:“这便是你想要达到的吗?太傅。”
闻端神情一顿。
“早早就命人在行宫的小殿里挂上画像,许诺给安昌王利益,叫他在朕面前揭穿你的身世,再让知晓陈年旧事的罗太监追着朕到行宫内,见到画像,再告诉朕有关文夫人的往事。”
“最后让简如是下令到闻府拿人,轻易便能从你府中管事的嘴里得到想要的罪词。”
“朕想,也许等明日天亮,那画押的罪状内容,就会传遍整个朝廷,乃至整个京城吧。”
谢桐凝视着面前人熟悉的俊美面容,嗓音轻得像是一阵风就能吹走:“太傅,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做?
见闻端久久不言,谢桐扯了下唇角,平静道:“朕其实一直觉得奇怪。”
“罗太监午时本就在御书房伺候,怎会好端端地跑出来寻朕到了行宫。”
“你本与几个臣子商议政事,朕出了宫,你竟也像是浑然不知,在朕出宫后不久就也离了宫,如同特意避开某些事一般。”
“安昌王扬言掌握了你的把柄,可若是他早便知道,何必等到行刑前几日才闹腾。”
“你府中管事跟随你多年,从来都是严谨克己,为何被抓入刑部不过一两个时辰,就将所有东西招来,生怕遗漏了什么似的。”
说到这里,谢桐明明眼里还有泪,却依旧忍不住笑了一笑:“你也早与简如是见过面,请他配合你演着一出戏吧。”
“今日之事,简如是怕是等了许久,又怎会拒绝你的提议?”
“太傅,”谢桐盯着闻端,低低问:“你为何要这样做?”
明明已经平安无事地隐瞒多年,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骤然将旧伤撕开,为什么要将真相展露于世人的目光之下,为什么要——
……让自己背上深重罪孽,多年经营毁于一旦,成为他人口中的乱臣贼子?
闻端微敛着眸,和缓道:“谋算多年,也有一朝失蹄的时候,是臣自己的过错。”
“朕不信。”
谢桐一字一顿地说。
情至激愤处,他猛地伸出手,用力捏住了闻端的下颌处,嗓音不稳道:“闻太傅,事至如今,你还想着要骗朕吗?!”
闻端抬起眼,两人对视半晌,闻端才出声:“圣上曾对臣说起预示梦的故事。”
“梦中的事虽未发生,但也时时徘徊在圣上的心间,令得圣上常夜中难眠,臣都看在眼里。”
“臣便想着……若是臣成了圣上的梦魇,倒不如早日将此弊去除,彻底还政于圣上,也好过将来深陷困境,左右掣肘,甚至不得不与圣上站在敌对一侧。”
“圣上有关党派之祸的担忧,也可自此可解了。”
谢桐倏然松了手。
“这就是你的解释吗?太傅。”
谢桐倦怠道:“但你又何曾征询过朕的意见,朕就算为那破梦日夜困扰,难道如今见你受他人口诛笔伐,就不会……心疼难忍吗?”
闻端自始至终镇定的神情中终于出现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波动,他低声问:“圣上,果真心疼臣吗?”
“你本以为朕会如何想?”谢桐反问。
“会痛恨你的欺瞒,会厌恶你的身世,会恐惧你来朝廷的目的……?”谢桐字字句句的尾音都发着颤,说到最后,却蓦地平静了下来。
“还是你觉得,朕对你的感情不过一时兴起,终究不如坐拥天下的权力令人着迷。”
“闻太傅,”谢桐轻吸了一口气,缓缓道:“朕今日累了。”
“你想如何,那便如何吧。”
他退后几步,不再去看闻端的眼神,像是已然疲倦至极,冷淡道:
“你刻意要让朕恨你,那就当作我们之间的过往从未有过,今日之后,便只是君与……罪臣的关系。”
谢桐说完这番话,转身朝殿门走去。
不料才堪堪往前走了几步,腰身就被一股大力勒住,闻端牢牢拥他入怀,微微急促而温热的呼吸扑洒在谢桐颈间。
“臣未有那样想过。”闻端嗓音沙哑道。
谢桐挣了两下,没挣开他,不由得恼怒:“你没有那样想,怎会瞒着朕做出今日的事?放开!朕现在不想见你!”
闻端却不松手,谢桐自己也是习武之人,在闻端怀中却如蚍蜉撼树一般难以挣脱,挣扎间,气急之下,忍不住回过头,恶狠狠地张口咬在男人颈侧。
闻端闷哼一声,任由谢桐死死咬了他一口,待到谢桐力气松懈,再抬起脸时,忽而感到脸颊被人轻抚了抚,下一刻闻端便俯身吻了下来。
这个吻凶猛而激烈,不似往常温柔缠绵,谢桐本想避开,却被亲出了怒火,张口就咬闻端的唇,想逼他退开。
闻端不仅不退,甚至得寸进尺,趁着谢桐张嘴的功夫,愈发地深入纠缠。
谢桐急切地吸着气,尝到唇齿间淡淡的血腥味,两人如野兽般死死缠斗半晌,谢桐被吻得腰眼发软,才堪堪被放开。
但也仅是呼吸了几口空气,闻端就再次亲了过来。
几回合的交锋后,谢桐终于力竭,不知倚到了什么案沿上,索性半躺下来,意识朦胧地承受着那逐渐温和下来的亲吻。
“臣只是不想再将这秘密深藏于心,”断断续续的间隙时,谢桐听见闻端道:“既与圣上定情,往事就该让圣上知晓。”
谢桐睁开水雾氤氲的眼,怔愣了片刻,才勉强回过神,说:“你的身世朕并不在乎,朕只想知道一件事……”
“父皇的死,究竟是不是你——”
闻端垂着眸,一点一点地啄吻他洁白的额心,带泪的眼睫,闻言顿了顿,才回答:
“先帝的病,是臣推波助澜,但他的死,臣并未经手过。”
“无论如何,”闻端嗓音极低:“他毕竟是你的父皇。”
谢桐闭上眼,积蓄许久的泪从眼角滑落。
“他……”谢桐喃喃出声:“他本就该死……”
闻端伸出手,指腹擦去谢桐眼尾渗出的泪水,垂首看着怀里的人。
“臣已是难逃罪罚,但请圣上……莫要离臣而去。”
他亲着谢桐的唇角,叹息道:“臣如今只有圣上了。”
谢桐按着闻端的肩膀,将人推远了点,直至能够完完全全、清清楚楚地望见那张脸,可以注视那双藏着无数情绪的漆黑墨眸。
许久许久的沉寂后,谢桐终于半撑起身,就这坐在案沿上的姿势,半阖上眼,靠近亲了亲闻端的侧脸。
第59章 戴罪
今夜宫中注定难眠。
不知为何, 宫外的许多官员忽然收到了关于闻府管事被关入刑部的消息,纷纷连夜入宫来打探,却被简如是挡在了金殿前的广场上, 无法见到谢桐,就连闻端也寻不到人影。
再之后,便是闻府管事的供词悄然流传在了众人的低声议论中,素来与闻党不对付的,立即不动声色地离开了皇宫,急忙回了府上,暗中召集幕僚商议。
而闻端一派的数个臣子,则是面色各异, 有浑然不信的,有半信半疑的, 更有疑虑深重、眉心紧拧低头思索的。
金殿前的广场上一片纷乱, 几个从前便有仇的臣子一言不合大打出手,惹得乱上加乱, 争执声、叹息声、怒骂声响成一团。
“太傅大人何在?”
“……闻公的府邸大门紧闭, 连丝人声也无,是否已被圣上——”
“胡扯!不是说太傅近些日子,都住在宫内吗?”
“闻公何至于住在宫内!怕不是早被圣上以论政为由关押……”
“日日朝上相见, 从未见太傅有过任何异样神色, 关押一说简直是胡言乱语。”
“那些传言是真是假?太傅大人怎可能是那罪臣之后……”
“在下觉得, 这恐怕是圣上的手段, 诸位谨言慎行,莫要被抓了把柄。”
与此同时, 另一拨人也压低了声音交谈。
“这倒是个良机,此时不扳倒闻党余孽, 更待何时?”
“是真是假有什么关系?圣上才是天子!只要圣旨一下,就能定论。那姓闻的好日子到头了!”
“多年来被那批人欺在头上作威作福,此次机会我们必得好好把握,要么便……”
“老夫早就看那闻姓小儿不顺眼,原来真是个乱臣贼子!明日老夫就去请示圣上,速速将罪人斩首,以正视听。”
……
金殿前的吵闹声遥遥传到御书房门外,刘小公公怀里抱着焦躁不安的雪球儿,来来回回踱步,望望广场的方向,又看看侍立在一旁,老神在在的罗太监。
“哎这,师父……”
刘小公公左右张望片刻,见没有几个宫人在附近,于是忍不住苦着脸道:
“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那边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大人在等候?我们真的不用通报给圣上吗?”
罗太监瞥了他一眼,才开口:“你看看,御书房的烛火熄了没有?”
刘小公公不明所以,踮起脚往书房方向看了看,挠头道:“好像比先前熄了几盏了,师父,你是叫我进去添添烛火吗?”
“……”罗太监说:“你就站在此处等着,等烛火全灭了,再前去叩门,问圣上和太傅有什么吩咐。”
“还有,”罗太监想了想,又指使:“你先让宫人去烧些热水,也入夜了,圣上总是要沐浴的。”
刘小公公不疑有他,巴巴地跑去交代了热水事宜,又再巴巴地跑回来,抬眼瞧了瞧御书房,发现里头的光亮又暗了一些。
起初焦躁至极的雪球儿被刘小公公抱着颠了许多下,终于渐渐安静下来,只是尾巴依旧甩来甩去,赌气似的。
刘小公公一边安抚猫儿,一边犹豫半天,还是靠近了罗太监,小声道:
“师父,我……我听见宫人说了一些话,是关于太傅大人的……”
“您说,”他迟疑着问:“这事是真的,还是假的啊?太傅大人怎么可能是那个……”
罗太监飞来一记眼刀,嘴无遮拦的刘小公公立即把话咽了回去,但一双眼睛仍如小狗一般盯着他,誓要等个答案似的。
天地良心,刘小公公心想,他是真的关心圣上和闻太傅啊!
罗太监站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才缓慢开口:
“此事既传遍了,真假已无所谓。你我如何想,宫人如何议论,朝中如何应对,都不是最重要的。”
“关键的,只有圣上如何想,如何做。”他看向不远处的御书房,很低地叹了一口气。
刘小太监看着自己师父脸上细细的皱纹,觉得这番话简直是……太难懂了!
他小声嘀咕:“我的想法固然不重要,但我也想圣上和太傅大人平平安安的。”
天真迟钝如刘小公公,也察觉到了宫中异样的气氛。
他抱紧了怀里的雪球儿,有几分忧愁地想,要是人人都能像雪球儿一样好养就好了。
吃饱了就睡,睡饱了就玩耍,玩得不高兴了就挠人,哪有这么多难事要计较呢?
*
此时御书房内。
书案上已经凌乱不堪,折子被推落在地,笔架打翻,就连贵重的玉玺也滚进了地毯里,其余各类小物件,更是摔的摔,移位的移位,整张桌案如同被狂风扫荡过一般,惨不忍睹。
而谢桐躺在上面,死死攀着闻端的肩,没能忍住,发出了一声颤抖的闷哼。
闻端额前的碎发已经被汗水浸湿,那双墨色的眸子更显暗沉,如同能将人吸进去的深渊。
他轻轻啄吻着谢桐的唇,低声安抚着,动作却与言语间的温柔半点不搭。
谢桐压抑着喉间破碎的喘息,睁开眼,看向上方的人,被折腾得精疲力尽,一分一毫的怒意都没有了。
只是断断续续地开口道:“你骗了朕……十余载……朕不会轻易原谅你。”
闻端伸手替他拨开遮挡眼睛的几缕碎发,沙哑道:“臣已做好赎罪的准备了。”
谢桐感到眼眶里又有温热的泪意涌出,不由得别开了脸,咬牙说:“你今日擅作主张一事,朕还没和你算账。”
闻端撑起身在他上方,注视着身下的人,道:“圣上想怎么算账都可以。”
谢桐平复着急促的呼吸,过了一会儿,才重新转过头,看向闻端:“你有没有想过……明日之后,你该如何自处?”
闻端没有立即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退开些许,将人从案上拦腰抱下来,又细心整理好谢桐散乱的衣袍,才缓缓开口:
“臣是罪人之后,入朝为官已是欺君罔上,再兼有谋害先皇的嫌疑,死罪难免。”
“若是圣上愿意允臣一条生路,臣此生想以微末身份陪在圣上身边,直至……终老。”
听到这里,谢桐竟笑了一声:“微末身份?”
“闻太傅,”
他抬起手,摸了摸闻端的脸,触碰到有些凉的细汗,心不在焉般问:“你以后,是心甘情愿要当朕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男宠了?”
谢桐撩起长睫,凝视着他,轻轻道:“以后朝廷中没有你,宫人眼里也轻视于你,朕若是觉得腻了,还能娶后纳妃,是么?”
闻端的墨眸很平静,似乎没有一丝波澜起伏,只是与谢桐对视了片刻,嗓音不徐不疾:“如果圣上能的话,臣不会阻拦。”
他按住谢桐的腰,一边慢慢将腰带妥善系好,谢桐被他按得身上发酸,忍不住想起方才在案上,闻端伸手一寸一寸抚摸过他腰后的情景……
谢桐耳尖一红,立时明白了闻端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不禁蹙眉瞪了他一眼。
闻端倒是坦然自若,仿佛话中根本没有那些隐晦的暗示一般。
他替谢桐拭净了身上的污迹,将帕子丢进铜盆里时,谢桐蓦地出声说:“朕并不想要你变成那样。”
“朕想要你……”谢桐的长睫颤了颤,低低道:“光明正大地与朕站在一处。”
所以他才会这般生气,气的不是闻端因为身世一事,以罪臣之子入朝为官,来报仇雪恨。
不管曾发生过多少事,闻端至少从来没有伤过他。
先帝的死虽然迷雾重重,但谢桐与这名义上的父皇并无太多感情,有某一瞬间甚至心想,这是先帝欠文夫人的一条命。
闻端就算取了他的性命,也不过是以血偿债,两清而已。
更妄论那被糟蹋得满目疮痍的大殷江山,那些入宫后接二连三消逝的薄命红颜,以及曾毙于先帝廷杖之下的清官直臣。
那人是他的父皇,但也……仅仅是父皇而已。
非明君,非贤父,非良侣。
或许病逝,已然是十分好的结局。
谢桐默然不语,忽而听见闻端开了口:“还有一条路,可以令臣将功折罪。”
谢桐心念一动,已经知道了他要说什么,下意识打断:“不行!”
闻端看了他一会儿,语气平静:“圣上也明白,为今之计,只有此路可行。”
谢桐抬起眸,眼见着又要发火:“你早就算好了是不是?你……”
他的话还没说完,书房内最后一支烛火跃动了几下,倏然熄灭了,整个大殿陷入一片黑暗中。
骤然失去光线,谢桐什么也看不见,不自觉停下了话语,突然感到唇上一热,竟是闻端又借着这个机会来吻他。
谢桐的唇今夜被亲得敏感,忍不住吃痛地叫了一声,偏偏此时门外还传来刘小公公小心翼翼的叩门声。
“圣上,太傅大人,书房内的烛火灭了,要奴才进来添烛吗?”
刘小公公竖着耳朵留神听回答,却没能听得只言片语,就听见里边什么东西被撞了一下,摔在地上哐当哐当响。
“圣上?圣上?太傅大人,你们还好吗!”刘小公公着急了,大声叫道。
殿内静了静,响起闻端微哑而沉的嗓音:“不用,去备热水。”
刘小公公愣了一下,摸摸脑袋,小声道:“那不点灯就洗浴,摔了可怎么办呀……”
殿里,闻端安抚好了刚要发作的谢桐,语气冷静从容:“臣不会让自己有事的,圣上相信臣,好不好?”
谢桐闭了闭眼,偏开脸,好一会儿才回答:“你若是一去不回……朕就算上了黄泉路,都不会原谅你。”
闻端被他这气话逗得唇角上扬,又亲了亲谢桐额心,许诺道:“臣必定回来。”
*
第二日天亮,朝中风云骤变。
先是刑部在重压之下不得已将闻府管事的供词呈上,新帝阅后龙颜大怒,下旨彻查,并将太傅闻端暂收押于刑部大牢,命丞相简如是接手协理朝政大事。
宫中收录的陈年案宗被一一搬出翻寻,与二十余年前的许修撰、文妃二人有关的记录,当年伺候过的宫人、家奴,押送许修撰流放至北境的督兵等人,只要是还能喘气的,通通被找出来审问。
期间刑部、兵部态度犹疑,有意想要拖延时间,简如是则直接在金殿前斩杀了几个首鼠两端的臣子,众人皆惊。
简如是任丞相以来,从来待人都是温和有礼,连重话都不曾说过几句,谁见过他这般雷霆手段的时候?
再加上闻端消息全无,府邸中一夜之间空了大半,原本为闻党一派的臣子夙夜难寐,不安至极,逐渐开始有人动摇,连夜向谢桐、简如是呈上书信,以示忠心。
朝中震荡不休,数方势力暗中相搏,夜半时常有血案发生,位于漩涡中心的皇宫却平静非常。
每日上朝时,底下的臣子看着高坐于龙椅上面色冷淡的谢桐,再看看最前方那把空着的太师椅,心生惊惧。
曾几何时,他们眼中年轻不知世事的天子,已经成长为了处事沉稳的帝王,那张端丽脸庞上再也难以让人窥见潜藏的情绪,俨然是日渐心思深沉,难以捉摸。
十余天后,闻端一案的证人证言证物全部收齐,罪臣之后的身份已成了板上钉钉。
这之后,便开始倒查先帝当年的死因,以探清闻端所犯下的,究竟只是“欺君之罪”,还是“弑君大罪”。
然而将当年侍奉先帝的御医、每日留存的药方、病情的发端与恶化等仔细探查之后,却无异常踪迹可寻。
得出的结论仅仅是先帝当年服用助兴的丹药过多,才致使身体衰败,缠绵病榻数年后驾崩。
又过了一日,谢桐下旨,褫剥闻端的太傅一职。
然而尚未等定下刑罚,闻端便自请上书,请赴北境御敌,将功抵罪。
在这个节骨眼上,闻端会自请赶赴边境,是朝中所有臣子都没有料到的。
先不论如今天气一日日转凉,边境线上与匈奴军的摩擦日益频繁剧烈,每日都有战报传来,死伤众多,是个极其危险的地方。
再者,闻端现下算是戴罪之身,官职已被剥夺,不说是罪臣,也算是白衣一个,到了北境之后,如何能够取得指挥权还能服众?难不成真当个普通士兵去送死么?
最后,仍有一小拨人坚持闻端狼子野心,万万不可让其离开视线内,万一要像安昌王一样,率军造反就麻烦了。
朝中吵闹了一两日,没等吵出个结果来,北境来的一封急报便将众臣子的话语都堵住了。
传报,匈奴王庭命左贤王率大军于五日前夜中突袭大殷边境重镇延宁,大殷将军林戎领兵抵御,虽勉强守住了城,却在战中被左贤王一箭射中右胸口,昏迷半日,落下重伤。
匈奴左贤王之名,朝廷中素有耳闻,据说左贤王身高九尺,骁勇善战,且身怀巨力,刀箭都无法伤他半分。
有了能战的左贤王,匈奴人这些年才越发嚣张,对大殷肥沃的土地虎视眈眈。
北境情势危急,谢桐下旨给闻端封了个校尉的职衔,命兵部挑选千名身手过人的精兵,与闻端一同出发前往边境,时间就定在两日后。
还有臣子上折禀奏,扬言此举不妥,谢桐想了想,顺手将人也送去了兵部,编入赴北境军中的一员。
旨意传来,那下笔激愤不已的文官,直接在宫门口晕了过去。
朝中其余人再不敢多言。
*
寅时一刻,御书房里还燃着烛火。
罗太监端着茶水进去,看见谢桐还在烛下写信,不由得暗叹一声,上前将两杯清茶放下,又劝:
“圣上,您都两日没怎么休息了,今夜好歹睡一两个时辰吧。”
谢桐摇摇头,连眼也不抬,罗太监只得再叹口气,行礼退下了。
殿门关紧后一会儿,谢桐搁下笔,紧拧的眉心稍微松开些许,伸手去旁边取茶杯。
就在这时,他听见侧后方有沉缓的脚步声,微微转过脸。
此时本应被“关押”在刑部大牢的闻端从内室中走出来,敛眸看了看谢桐的脸色,开口说:“圣上确实该休息了。”
谢桐的眼下有着淡淡的乌青,在白皙的面容上尤其明显,长长的羽睫懒洋洋地垂着,神色虽倦怠不已,却不答应休息:
“白日里呈上来的折子,朕还没批完。”
“没什么急事的话,压个几天也可以。”
闻端伸出手,不由分说地从谢桐手里将那盏茶拿出来,道:“明日还有早朝,圣上先休憩一会儿吧。”
谢桐抿了抿唇,别开脸不看他,淡淡道:“你再过两日都不在朕身边了,这时又来干涉朕作甚?”
闻端的掌心落下,覆在谢桐的手背上。天气渐凉了,夜中更易冷,谢桐写了这么久的信,纤长的手指都泛着凉意。
闻端攥着他的手,温和地问:“圣上还在生气么?”
谢桐任由他动作,语气依旧凉凉的:“朕早便说过,不会这样轻易原谅你,何必明知故问。”
自从闻端请赴北境后,谢桐就一直是这副冷冷淡淡的模样,虽无过多明显的情绪表露,话却一天比一天少,夜里也是背对着闻端入眠,摆明了是心中不高兴。
闻端顿了顿,低低安抚道:
“今年似比往年早些入秋,天气凉得快,北境的战事拖不了太久,等大雪入冬后匈奴军就会退回腹地,臣很快就回来的,或许还能赶上与圣上过个年。”
谢桐不满:“朕何时说要与你一同过年。”
闻端忍不住失笑,道:“是臣想与圣上一起过年。”
谢桐静了静,轻哼一声,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又开口:
“朕写了信给林戎,叮嘱他以礼待你。林将军不是个计较小节的人,有他在,北境守军不会怠慢于你。”
闻端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似对自己的事并不如何担忧,道:“圣上大可放心,臣不会有事。”
谢桐想起什么,下意识问:“你府中那些守卫……”
闻端墨眸中的神色很温柔,微颔了颔首,说:“臣并非一人孤身前去北境。”
谢桐捏了捏眉心,心中紧绷的弦稍松了一松,又有几分新的担心:“要是被朝中那些人发现了……”
“他们发现不了。”闻端的嗓音平稳,含着风轻云淡的从容:“圣上难道对臣这点信心都没有么?”
谢桐放下手,想了想,倒坦然了许多。
也是,凭闻端的手段和能力,若非他自己愿意,哪会给朝中那些官员口诛笔伐的机会?
单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闻府中的重要人马一夜转移、不被任何人发觉到的本事,就不是平常人能做到的。
但就算如此,谢桐也对闻端要去北境一事始终耿耿于怀。
午夜梦回之时,总是浮现出数个月之前,接到身处西南的闻端染上疫病消息的场景。
谢桐总是克制不住地想,万一哪天一觉醒来,接到北境传来的不好的消息。
那他一个人在京城,应该怎么办呢?
谢桐心想,他不愿意再经历一次那样惊痛交加的时候了。
他思忖了一会儿,又因多日没能休息好,太阳穴隐隐作痛。谢桐正低头要去揉,却被闻端抓住了手腕。
“去内室的榻上躺一躺,”闻端见谢桐又要拒绝,于是道:“臣给圣上念折子,可否?”
谢桐犹豫了片刻,点点头。
走到内室的软榻上躺下,谢桐正要说什么,忽而听闻端搬了张椅子在他侧边坐下,然后抬起手,指腹轻轻按在了谢桐的两侧太阳穴上。
“……不是要读折子吗?”谢桐迷迷糊糊地问。
闻端道:“臣刚刚瞧了一遍奏折,已将内容记得八九不离十了。”
谢桐:“……”
闻端按揉的力道适中,谢桐被他伺候得很舒服,连带着耳中听闻端念折子的声音也轻飘飘的,隔着一层纱似的,字字句句掠过脑中,却留不下什么痕迹。
意识朦胧间,谢桐的注意力慢慢偏移到了一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上去。
比如察觉到闻端的指腹带有薄薄的茧,比如突然嗅见极其熟悉的林中松柏的味道,沉而缓的,萦绕在谢桐身边,令得他不自觉地心安,甚至于昏昏欲睡。
谢桐半睡半醒地躺了一会儿,隐约察觉到闻端不知何时停了话语,收回手,起身取了薄被给他盖上。
“你自己说的……”谢桐语气含混,突然开口道:“要回来与朕一同过年。”
闻端替他理了理压在枕上的碎发,又灭了榻边的烛火,低声应:“臣记着。”
谢桐又嘀咕:“万一你做不到……”
闻端安静了半晌,忽而说:“臣的生辰,是在腊月二十八。”
谢桐睁开眼,看了看他,眸光中含着困惑:“这么多年你从未提过。”
闻府中从未举办过闻端的生辰宴,惯例如此,倒也没有多少仆人感到奇怪。
年纪稍小些时,谢桐也曾问过,闻端当时对他道,臣的生辰没什么重要的,殿下的生辰,才需要好好庆祝。
没想到今日,闻端会突然告诉他。
闻端在软榻上合衣躺下,见谢桐神色不解,不由得勾起唇角,道:
“臣告诉圣上,是想说,臣不仅想回来与圣上一起过年,也想和圣上,过这十余年来的第一个生辰日。”
“臣既向圣上许了诺,”他说:“就决不会食言。”
第60章 旧事
两日后的早上, 闻端率兵离京。
午膳后,谢桐坐在廊下,展开了关蒙递来的一封密报, 里面是关于闻端科举入朝之前,那一段经历的全部记载。
打开这封信之前,谢桐也曾想过,闻端如今的势力遍布各地,探查出来的东西或许并不有用,但直至看见那些字句,他才发现,闻端的话是真的。
那尘封于心底的旧事, 闻端尽数拿了出来,不再有任何隐瞒。
谢桐倚靠在廊柱下, 垂着眸, 一点一点地将这密报看完。
文夫人被强留于宫的那一年,闻端不到五岁, 已是邻里间小有名气的神童。
父亲许自仁出身平凡, 苦读诗书数载,才得了功名,入朝当了个不起眼的文官。
文夫人则是商户之女, 家中历代经营文房四宝的生意, 文夫人更是性情温雅, 写得一手好字。
那年宫宴后不久, 巨变突然,文夫人成了深宫中的文妃, 许修撰在御书房外长跪求见无果,甚至还惹怒了天子, 被杖责二十后幽闭于府中。
伤好后,许修撰几次入宫,想要求帝王开恩,皆被斥责赶出。
仅仅一月之后,许自仁负责修撰的史书被人告发,说其中有对帝王不敬之语,天子龙颜大怒,下旨除去许自仁官职,与亲族一同流放北境,此生不得离开。
许自仁带着儿子,与一个府中忠心耿耿的家仆,一路被押送至最北边的小城。
在冬日的北境之地,万分艰难寻到落脚处后,许自仁与家仆外出寻短工养家糊口,五岁的闻端则在破屋中准备膳食,打理三人的日常起居。
熬过了第一个冬季,便有京城的军队送粮草过来,许自仁花光了身上的银两,几番打听,却得来文夫人于两月前自缢于宫中的噩耗。
许自仁悲痛不已,生生哭坏了眼睛,从此双目模糊,无法再替人看信写信,连这点微薄收入也没有了,只能做些摧折身体的苦力活。
没有钱,闻端自然也无法继续上学堂,但他自小聪颖过人,借着给学堂夫子送饭的功夫,时常在门外停歇,留心学习。
夜里又到当地的一间书馆内帮忙整理文籍,不求报酬,只要老板愿意每日给他留一个时辰的时间看书。
书馆老板见他年纪小又好学,也不忍拒绝,闲暇时,偶尔还出言提点几句。
闻端在这小城中一直长到十岁的时候,许自仁因目视不清,在一日替人上山搬柴时,不慎跌落山崖,因此殒命。
将家中所有积蓄拿出来安葬了父亲后不久,闻端带着家仆,从这小城中消失了。
而后便是南下的经历。
闻端没有立即回到京城,他还小时,也曾跟随父亲在京中露过面,此时离许自仁被流放仅有五六年,为避免碰见认识他的人,闻端带着家仆,在京城东南边百里外的一小城中住了下来。
“闻”这个姓氏,也是自此之后才改的。
这一住便又是五年,期间闻端潜心读书,大多数时候只做一些不需要亲自出面的营生。
他字写得大气漂亮,偶尔帮人写两幅门联,时日久了,竟攒了名气,逢年过节,总有不少人上门来出钱买墨宝。
府中的仆从也渐渐多了起来,有一些签了契约,白日里却又不见踪影。
谢桐看到这里的时候,心道,原来闻端那么早就开始布筹谋划了。
谁能料到,日后闻氏一派庞大复杂的势力网,竟是从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手中一步一步开始建造的。
隐忍二十余年,从一个不到五岁的孩童,到权倾朝野的闻太傅,密报上言语平淡,谢桐却能从那些看似平常的字眼中窥见,闻端一路走来的惊涛骇浪,荆棘遍地。
正午的阳光强烈,谢桐抬起手稍挡了挡刺眼的光线,复又低下头,将密报从头到尾读了第二遍,才缓慢地折起来收入袖中。
谢桐在长廊上又坐了半个多时辰,听见罗太监前来奉茶的动静,掀起眼皮看了看他,突然问:“队伍到哪了?”
罗太监笑了一笑:“圣上,闻太傅离宫才不到两个时辰呢,估摸着这会儿刚出京郊,渡过六水河了吧。”
私下伺候时,罗太监仍称闻端为太傅,谢桐也并未纠过他这个叫法。
心思细敏如罗太监,从这番不言自明的默认中,猜到了不少东西。
“六水河……”谢桐心不在焉道:“那就是走了三十多里路了。”
他从长廊下站起身,抬步往回走。
罗太监跟在他身旁,问:“圣上想去何处?奴才命人提前备好茶水。”
“御书房。”谢桐随口道:“朕给太傅写封信。”
罗太监脚步一停,脸上欲言又止,末了,微微摇头,长叹一口气。
这人前脚才刚走,圣上就迫不及待地要写信了?
那后面的几个月,可怎么熬哟。
*
进了御书房,还没坐下来,门外便传简如是求见。
谢桐要去取纸墨的动作顿了顿,收回手,淡淡道:“宣。”
简如是入了殿门,行礼后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开口:“臣是来问圣上,关于安昌王身后事的处置事宜。”
闻言,谢桐垂下了睫,一时没有出声。
安昌王早于上个月二十就已处刑,那时宫中宫外都正因闻端身世一事闹得不可开交,行刑当日,谢桐没有亲自到场,只是命人好好收敛了安昌王的尸身。
据传,行刑那一日,安昌王于刑场当中破口大骂,诅咒谢桐断子绝孙,又骂闻端背信弃义,也定有一日断子绝孙。
被押至断头台前时,依旧仰天大笑,状若疯癫。
消息传来,一旁伺候的宫人都惴惴不安,唯恐谢桐发作。
然而谢桐却似毫不在意,下令仍是依亲王礼制下葬了安昌王,只是不入皇陵,与当年造反逼宫被杀的二皇子一同葬在皇陵西面的一处墓地里。
如今距离安昌王封棺入坟也有几天了,今日闻端等人启程后,谢桐有了空闲,简如是才将其余事情拿出来问他。
“安昌王在京中还有一处府邸,是当年先帝赐下的,如今是否按规矩收回?”简如是问。
谢桐沉默了一会儿,道:“留着吧,反正也不大。”
那处宅子谢桐记得,他还是个孩童时,安昌王曾带他出过宫,晚上就歇在那处府邸里。
他能从宫中离开的机会不多,因此那些为数不多的记忆,就显得格外清晰珍贵。
而今人死烛灭,若再将京中的这处王府收回,那安昌王曾留下过的痕迹,就几乎消失殆尽了。
简如是又问:“安昌王的家眷如何处置?”
谢桐揉了揉眉心,正要答按惯例处理,忽然想起什么,停顿了许久。
“……送去南边吧。”他低声说:“除去所有身份,当平民放了吧。”
简如是神色间流露出几分意外:“圣上,如若不斩草除根,今后恐生事端。”
“皇兄子嗣薄弱,府中总共也没几个人。”
谢桐看着案上放着的一物,淡淡道:
“那些家仆婢女,该审的也审了,有过参与的已经处置,剩下都是些与叛乱没有干系的,放了也无妨。”
简如是点点头,没有再多言。
两人又就一些琐碎事宜讨论片刻,话题结束后,简如是正要告退,忽而听见谢桐开口道:“等等,朕还有事想问你。”
简如是坐了回去,看了看谢桐的神情,问:“与闻太傅有关?”
谢桐正将案上的猫儿印章拿来,在掌心里揉来捏去,嗯了一声,抬起眸道:“那天之前,他是怎么与你说的?”
简如是聪慧过人,不用明说,就知道了谢桐要问的是什么。
“太傅到刑部见安昌王之前,先与臣见了一面。”
“闻太傅对臣道,几日后,他有一件事需要臣的帮助。”
谢桐敛着眉,指尖沿着被雕琢成睡猫的印章纹路细细描摹,一边嗯了一声,问:“然后?”
“臣原想出言拒绝,”
简如是低下头,很轻地笑了一下,语气坦然:“圣上也知道,臣与闻太傅,素来不是一路人,甚至称得上敌对关系,臣自然不愿答应。”
“但闻太傅又说……”
简如是抚着茶盏的动作很柔和,叹息道:“此事与圣上有关,完成后,便可解决圣上的一桩心事,对臣自己,也有好处。”
谢桐挑了下眉:“然后他就将事情原委告诉你了?”
简如是摇摇头,说:“太傅只道,几日后,关押在刑部大牢里的安昌王会提些看似非常奇怪的要求,叫臣如果听见了,尽管答应便是。”
三日后,简如是在刑部大牢门口站定时,方才明白闻端此番安排。
“臣也未曾想过,”简如是轻轻道:“闻太傅竟能做到这个地步,臣……自愧不如。”
谢桐安静了片刻,开口:“朕知道了,你回去吧。”
简如是离开后,谢桐垂眼盯着手里躺着的那枚猫儿印章良久,才收拢掌心,将冰凉凉的玉印拢在指间。
他忽而想起,半个多月前,宫中“出事”的前一天夜里,闻端深夜出殿去了刑部,许久才回来。
也正是那一晚,闻端以利相许,与安昌王达成了短暂的合作。
或许闻端曾想借安昌王之口,将他的身世全盘托出,怎料谢桐并不相信,甚至不欲在狱中多停留一时半会儿,而是直接出了大牢,去了行宫。
以至于罗太监原本在御书房伺候,后面才被闻端支使开来寻谢桐,继而匆匆赶到行宫。
闻端诸般算计,针对的竟是他自己。
谢桐思及此,心中既酸涩又恼怒,忿忿间提笔沾墨,一气呵成写完了信,又恶狠狠地在右下角涂了一个圆圆的大墨点,竖批几个大字。
“来人。”谢桐涂完后就把笔搁下,出声唤人。
罗太监送简如是到宫门口,御书房外边候着的是刘小公公,听见声音,忙进门道:“圣上,有何事?”
谢桐随手将那涂了墨点的纸张折了两折,想了想,问:“前些日子宫中豢养的信鸽,能用了吗?”
自尝试过西南治疫时的消息不通后,谢桐就叫了几个擅养鸟的宫人,养了一批膘肥体壮的白鸽,专门训练来替人送信。
谢桐记得,上次曾听宫人来报过,如今信鸽已可将信送至百里外,训练成果良好。
“抓一只来,”他对刘小公公道:“朕要给太傅送信。”
刘小公公应了,飞快地跑出去,半柱香功夫后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手里还提着个精巧的鸽子笼。
一只灰眼睛的白鸽在里边,歪着脑袋与谢桐对视。
“这小鸟可靠么?”谢桐怀疑地看了几眼,蹙眉:“它如何就能将信准确无误送到太傅手中?”
“奴才也不知道,”刘小公公坦率地说:“不过奴才和他们说了,要最熟悉闻……闻校尉的那一只,他们就给了奴才这个。”
谢桐原本仍是不信,但想了想,那信上又没什么秘密的话,专程叫人送一趟也未免劳神费力,不如叫这小家伙试一试。
“你来。”谢桐朝刘小公公招手,道:“帮朕抓着它,朕把信绑上去。”
两人对着白鸽一番折腾,总算把信绑在了鸽腿上,谢桐推开御书房的窗,刘小公公捧着鸽子走过来,一边还对着它念叨:
“你可要争气,必须把圣上这封密信送到太傅手上,若有差池,今夜就将你炖了白鸽汤。”
谢桐:“……”
刘小公公跑到窗前,双手托着白鸽一伸,那鸽子慢悠悠地扑腾两下翅膀,从他掌心里站起来——拉了泡鸟屎。
“哎!”刘小公公大惊失色,叫道:“圣上!这——”
谢桐捏了捏眉心,无奈:“没事,出去洗洗手吧。”
“不是!”刘小公公僵硬地伸着手臂,惊声说:“圣上!奴才刚收了下手……您给太傅的密信上沾了鸟屎!要、要是弄脏了字迹,贻误军情可怎么办!”
谢桐已经回了案边,闻言哼笑了一声,道:“好啊,就让他亲自拆信,逐字逐句仔细读一读才妙。”
他这些天心里头的闷气,在听见刘小公公的话后,可总算消了不少。
*
傍晚时分,闻端骑着马,忽然听见上空有鸟鸣的声音传来。
“官爷。”
闻府的老管事还暂时被关押在刑部牢中,此行没有跟随他一起,仅有几个熟悉的侍卫在侧,瞧见他的视线,于是也抬眼望去。
“这鸽子在队伍上面飞了几圈了。”侍卫问:“可要属下处理?”
闻端看了几眼,抬手止住他的动作,往上伸出掌心,那白鸽竟还真瞧见了,收拢翅膀,跳落在闻端的手里。
这只灰眼睛的白鸽咕咕叫了两声,歪着小脑袋看了看人。
闻端轻勒缰绳,缓下骑马的速度,这才抬起另一只手,指尖点了点鸽子的脑袋,正要去解那细腿上系着的信,突然顿了顿。
一瞬后,他神色如常地寻出块干净的帕子,将那信上沾着的黑点擦了,才解开细绳。
信纸仅有薄薄一张,闻端骑在马上,本想先收好,等到扎营停歇时再看。
他们这支队伍行程急迫,需得连夜赶路,到停下来的时候,应是明日傍晚后了。
想到这里,闻端收信的动作慢了下来,沉默半晌,还是匆匆展开信,一目三行地扫了一遍。
谢桐的字迹较平常更为飘逸,笔走龙蛇,可见写信的时候情绪激荡。
信上的言语不多,仅有寥寥几句:
“今日暗卫送来密报,上书老师所历诸事。但朕只当未曾读过,老师若想告诉朕,待到回宫那一日,亲自来与朕灯下闲谈。”
“又偶听得老师密谋坑骗朕的数样举措,朕心甚怒,特赐你一黑心圆点,来日悬挂于门庭上,叫来往路人都唤,此乃黑心太傅府也!”
信纸的右下角,还有个涂得漆黑的大墨点,还有竖批的几个字:“脸厚心黑。”
闻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