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城下(三)
孟琅已经好几夜没睡个安稳觉了。他每日登上城楼, 眺望着盘踞在江上的那个巨大的黑影,观察长明人修船的进度。他心急如焚——倘若让长明人建成那艘巨船,丰州就危险了。可那艘船停得太远, 箭射不到, 他们要是想毁掉它, 就必须出城。
问题是, 丰州的将士大多是从廣野调来的,不熟水性。关键时刻,岳安民和文静——他夫人, 挺身而出。岳安民不无自得地说,他曾有一段日子游荡在大海中的日子, 那时候, 他最引以为傲的本领就是潜到一艘大船下, 用钩子划烂船底
沉船计划的人选,就此敲定。岳家夫妇选了个夜黑风高的日子,像条泥鳅似的滑进了冰冷的天来江水, 轻而易举地就让那条大船喂了鱼,自然,徐风王的尸体, 也沉入了滔滔江波中。他再也不用受那样的侮辱了
这件事情, 给孟琼带来了很大的麻烦。
长明王本就不信任他, 现在更怀疑他和丰州城里应外合。孟琼在军中的行动处处受限, 这样下去,别说把遥碧她们送出去,连他原本的计划也无法实施。在苦苦思索三日后, 孟琼走进长明王的军帐中,要求去守新船。船在人在, 船亡人亡,他要用行动证明自己对长明王的忠心。
“好啊!”童将军一拍大腿,激动地对长明王说,“大王,就让他去试试!也让我看看,我到底选没选错人!”
孟琼便把军帐搬到了江边,以表明自己的志向。和他一起搬来的还有一个住着三个女人的帐篷,长明士兵戏称帐篷里住着“一疯一哑一瞎子”。
“一疯”是岳遥碧。倘若长明军营中最有名的男疯子是太子,那最有名的女疯子就是她了。这疯子的特长便是骂人,骂得极有气势,骂得极其辛辣,她辱骂的对象从孟琼到士兵到长明王,长明军中的每一个人都无不承受她的“照顾”。
她不仅仅是骂人,还很乐于跟人拼命,那些想揩她油的士兵纷纷被她挠成了花脸,揪成了秃子。由于长明王不允许他们杀掉这些女人,孟琼又一直保护着她们,士兵最后采取了饥寒策略。他们只给这三个人一个人的食物,只给这三个人一个人的被褥,让女疯子生了病,换取了军中的安宁。
那“一哑”,就是据说登上廣野城楼的孟琼的未婚妻。这位未婚妻,神色冰冷,寡言少语,像个哑巴,因此得了“一哑”的名称。她很少出帐篷,因为她要照顾其他那两个女人。长明兵们都觉得这女人很无趣,但孟琼不知道为什么对她十分尊敬——难道孟琼那厮怕老婆?
“一瞎子”,则是这三个女人中年纪最大的那位,她也是那女疯子的母亲。这老女人特别爱哭,白天哭晚上也哭,女疯子病了后更是哭得死去活来,硬生生把一只眼睛哭瞎了,另一只也几近失明。
这三人是跟着孟琼来的,长明王大开恩典,准许他把他未婚妻和她的婢女们都带来。士兵们不傻,他们知道,这表面上是恩典,暗地里是戒备。大王,信不过这个投诚的徐风将军。
孟琼失算了。
他以为把岳度时挂到木桩上,把七王子的头砍下,就能获得长明王的信任,事实证明,他错了,长明王依旧怀疑他。证据便是,他救下遥碧她们当天,长明王就过来了,带着太子。
长明王让太子过来指认他的未婚妻,他已经从童将军口中听说了曾有女人爬上城墙去看他,怀疑他救下的就有那个女人。幸运的是,太子这家伙没见过遥碧。不幸的是,他认出了孟瑗。不幸中的万幸是,太子不知为何把孟瑗说成了他的未婚妻,这总比让长明王知道她是孟家人好些。
长明王让他带孟瑗三人来丰州,主要是为了控制他。这些天,孟琼绞尽脑汁想把这三人弄出军营,然而,在全是男人的军营里,弄出去一个女人实在太困难了,更不要说是三个。这三个女人住在一起,由士兵看守着,真是插翅难飞。
这三个女人令孟琼束手束脚。要不把她们送出去,他就难以开展自己原本的计划。难道就没有什么可以两全的办法吗?正当孟琼感到穷途末路之时,太子的跳江让他意外发现了一个或许可以合作的伙伴,丰州的袭船又为他提供了一个绝佳的机会。
他决定冒一次险。
或许,一个人不能做到的事,两条狗却可以做到,甚至还能一箭双雕。
这一天的天气从早上开始就很暗,银灰色的云像无数小鱼成群结队汇集在辽阔的天空中。风呜呜地刮着,冰冷的鱼腥味扑过来,孟瑗钻出帐篷,挎着一个粗笨的竹篮,去孟琼军帐里拿吃的。自从孟琼搬到江边后,他便很少呆在军帐里,因此孟瑗可以尽情翻找着自己需要的东西。
士兵们对她的这一举动早就见惯,也知道她不像那个女疯子会乱跑,因此只远远地盯着她,看她进了帐篷,又出去。
孟瑗钻进自己的帐篷,拿出食物,衣服,一些木炭,还有三双鞋子。鞋子虽然是男式的,但垫了棉花,对她们来说大小正好,也很暖和。
孟瑗拿起其中一只鞋子,眉头微微皱起。她转头看看四周,岳遥碧昏睡着,岳夫人坐在她床边,脑袋一点一点。没有人注意她。
孟瑗小心地挑起那鞋子里的棉花,从里面抽出了一条细布。
船上,童将军正在视察船只的建造进度。他看着一身戎装、英气勃发的孟琼,又看看完成大半的船,赞赏地说:“照这样下去,不出五天就能把船建好了吧?”
“是的,将军。”孟琼沉着地说。
“你不要怪罪大王,他现在是在考验你。”童将军安慰孟琼,“大王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等丰州城破后,你定会得到重用。”
“我现在已经得到重用了。”孟琼说,“我还从没见过这样威武的战船,能亲眼看着它建成,实在是我的荣幸。”
童将军朗声大笑:“你倒想得开!”
孟琼望着乌云翻涌的天空,说:“马上要下大雨,刮大风了。普通的船,这种日子怕是不敢出征,但这艘船却不会。”
童将军好奇道:“为何?”
“我在船上做了些改动。”孟琼道,“听说大王今天要过来视察,我想请他看看那些设计。要不合适,现在拆掉也来得及。”
童将军重重拍了他一下,佯怒道:“你竟还在我面前卖起关子来了?既然如此,我现在就去请大王过来!你要是给出的东西不够好,我可要问你的罪啦!”
丰州城上,岳安民虎视眈眈地盯着那艘巨船。文静双手拿着一个橘子,两个大拇指掐进橘子正中,将它掰成两半。她将其中一半递给岳安民,不屑地说:“他们还敢建?过两天,就给他们弄沉。”
“今晚上要下大雨,之后几天水都慢不下来。”岳安民剥下一瓣橘子,指着那船,皱眉道,“要不趁雨还没下下来,咱们现在就动手吧。”
帐篷里,孟瑗将几件破烂衣服拿开,从衣服下的干草里扒拉出一把匕首。她将匕首揣进怀里,又将木炭点燃,把那布条烧掉了。
长明王走出军帐,天色昏暗,暴雨将至,狂风呼啸,江面上波涛滚滚。他皱起眉头,对童将军说:“这雨来得凶,船可固定好了?”
“都用铁索捆好了,再大的浪也翻不了。”童将军欣赏地望着那艘在江波中起伏的巨船,“大王,孟将军说他在船上做了些改动,您要不要趁着视察的机会去看看?”
“什么改动?”
“我也不知道,他说想让您先看看。”
长明王冷哼一声,童将军听了,不快道:“大王,孟将军投诚已经很久了,他对徐风人恨之入骨,杀起人来毫不手软,给我们带路也很积极,您要是还怀疑他,恐怕要叫他心寒了。”
“要是寻常人,寡人或许会信,可他是孟家人。”
“孟家人又如何?连徐风王的亲儿子都背叛了他,一个徐风的臣子又有什么不可?大王要是信不过他,不如现在就把他杀了,就当我看走了眼!”
“童将军,你招募良才的苦心寡人心领,可寡人怕你挖到的是一根反骨。”
童将军虎着脸说:“我从前也是一根反骨!大王你招安我时,怎么说的?如今我想招安别人,就不行了?”
“童将军跟他哪里能比”长明王头疼地说,“算了,寡人便去看看吧。”
风更大了。太子钻出营帐,宽大的青色衣衫在空中上下翻飞。他激动地望着乌云翻涌的天空,大声唱道:“雨啊雨啊,雨来啦,来啦!”
“瞧,那疯子又出来了。”不远处,一个士兵注意到他疯疯癫癫地走着,“马上就要下雨了,他要去哪儿?”
“别管他了。”另一个士兵烦躁地说,“这雨肯定不小,咱俩真够倒霉的,怎么偏偏轮到今天守夜?”
“是啊。”狂风席卷着江涛狠狠拍在岸上,把士兵的脸刮得一片惨白。他哆嗦着说:“这妖风!恐怕船都能给它吹翻!”
船上,船工们上上下下,忙忙碌碌,将一捆捆木头丢入船底,以防船被大风刮翻。长明王站在船板上,审视着这忙碌的景象。他看了眼孟琼,问:“孟将军,听说你对这艘船做了些改动。”
孟琼恭敬地说:“是。家父以前搜集过战船图,我这人不爱读书,对画儿还有些兴趣,就看过几眼。我督造这船时,便借鉴了那些战船图中的部分设计,我敢说,就算是最擅长水战的瀛水人,也想不出这样的设计!”
“哦?瀛水造的船可是冠绝山南,孟将军竟有信心胜过他们?”长明王半是嘲讽,半是好奇地笑了一下。他微眯着眼,傲慢地打量了一眼孟琼,说:“既然这样,本王也想见识见识,徐风孟国公的收藏。”
第162章 城下(四)
天色越发昏暗。一团团浓墨似的乌云从天边滚来, 呼啸的狂风伸出尖利的爪子挠刮着城墙,残破的旌旗被扯成一条直线,旗杆颤栗着, 哀鸣着。孟琅对岳安民说:“你们不能下去。”
岳安民沉着脸, 望着城下怒涌的江涛。文静骂道:“该死!雨还没下下来呢!”
岳安民不甘地说:“水没那么大”
“水已经很大了。”孟琅坚决地说, “现在下水太危险了。那艘船建好还要几天, 我们可以再找时机。”
“该死!”文静又骂了一句,“老天真不长眼!”
就在此时,天空中劈开一道闪电, 紫色的惊雷落下,将那巨大的船影照得分明。甲板上, 童将军吓了一跳:“雨要下来了?”
“马上就要下了。”孟琼说, “我带二位看完就回去。”
他向巨船尽头走去。
一阵劲风吹来, 像使劲把孟琼往后推似的,但他仍大步朝前走着,走着, 直至走到船尾,那上面有一把利剑似的短木柱。他转过身,背对着黑天乌云, 狂风骇浪。船被浪拍得歪向一旁, 长明王不得不抓住童将军, 他抬着头, 仰望着紧抓木柱的孟琼。
“请看!”孟琼高声说,“这就是这艘船的精妙所在!这根木头连接着船舵,不同于以前那些伸出船尾巴的舵, 这舵是直的,更好操纵。大王, 请上前看看,只要轻轻一转,这舵就能使船改变方向,灵活极了”
他轻轻一拉,船果真偏向了一边。长明王大感兴趣,走上前去,就在此时,孟琼突然将舵杆狠狠扳向一边,船骤然滑向另一边,说来真巧,一个大浪拍向巨船,好像一只大手狠狠推了它一把,使这本就偏斜的船更加歪斜!刹那间,所有人滚在地上,孟琼拔出剑,扑向长明王!
雨下下来了!
一把把雨好像豆子,泼在船上。孟琼揪住长明王的披风,举剑向他刺去。长明王一滚身,“喀拉——”,斗篷断了,剑刺在甲板上。孟琼追去,一个大浪扑来,两人一齐摔倒。孟琼双眼赤红,跳起来,剑砍在船舷上。紫电劈闪,夜空中响起一声尖厉的马嘶,暴雨淋在孟琼身上,好像银色的斗篷。
“啊——”
他怒吼着去拔剑——剑卡住了!
没有人注意到太子。
雨一下下来,他便扑到地上,滚了一身泥。如此,他那一身白衣便成了黑衣,黑夜里无人看得清。雨太大了,黑色的雨一盆一盆从天穹泼下,糊得人根本无法睁开眼睛。太子趟进水里,钻进去,摸到了一根锁链。
为防风雨,孟琼事先下令用锁链将大船小船串在一起。此时,这些锁链成了指路的明灯。太子循着锁链摸到船上,里面当然没有人。可是,却有一捆捆干燥的木头。
这又是孟琼的好主意,他搭好架子,铺好甲板后,就把木材放在船底或船舱,据他说,这样既能稳定船身,又便于保存木料。木头上盖了厚厚的稻草,暖呼呼的,这也是为了防潮。
太子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木盒,里面是两块打火石。
“大王!”
童将军从甲板上爬起,提着斧头扑过来。千钧一发之际,孟琼拔出剑,滚到一边。此时,长明王也抽出剑,逼过来。可风浪之下,大船摇摇晃晃,三个人都难站稳身子,只好半蹲着腿,好像三只扁圆的青蛙。这场面实在颇为可笑。童将军怒吼道:“孟琼,你这叛徒!”
孟琼呸道:“你这走狗!”
“我真是看走了眼!”童将军痛苦地嚎叫道,“大王,让我来结果他——我要亲自雪耻!”他扑过来,孟琼却灵活地躲开了。他直冲向长明王,夜空中又劈下一道闪电,紫青色的光把丰州城照得雪亮。城墙上,凝视着茫茫江面的文静突然惊呼一声,指着黑夜中的一个橘红色的小点,叫道:“怎么回事?”
火点起来了!
雨这样大,火本来烧不起来。可那些木头和稻草这样干燥,上面不是有甲板就是有船顶护着,火就像一个被人呵护的小孩一样安安心心地烧着,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直到它撕破船顶,猛地蹿出来,撞入黑雨之中!
大雨瞬间就将火势几乎浇灭,可是,旁近的船上,又一股火起来了,它握住同伴的手,于是,火又烧起来了!一个红点,两个红点,三个四个连成一片,江面上腾起一条火龙,在暴雨中穿梭!
“天哪!”文静兴奋地大叫道,“起火了!”
丰州城上的士兵纷纷激动地拥到城墙前,惊讶又惊喜地看着这一幕。孟琅也在其中,不知怎地,看到这火焰的一瞬间他就想到了孟琼,不知怎地,他觉得这一定是孟琼干的,只有孟琼能干出这样的事!
江边乱套了。士兵忙着救火,帐篷外一片嘈杂。孟瑗掀开帐篷,看到了星星点点的火。她探出脑袋,帐篷边的守卫已经不见了。
“遥碧,醒醒。”她拍醒岳遥碧,后者艰难地睁开眼,好一会才将涣散的目光对准孟瑗。
“孟孟瑗,你怎么”
“快起来。”孟瑗把男鞋套到岳遥碧脚上,架着胳膊把人提起来,她另一只手抓着一把尖利的匕首。岳夫人摸索着,不安地问:“孟小姐,怎么了?”
“我们要逃出去。”
“逃?”岳遥碧一下子清醒了,她身体酸软,脚步发虚,可眼睛却亮灼灼地盯住孟瑗,沙哑着嗓子问,“逃?”
“逃!”孟瑗拉起岳夫人,让她紧紧抓着岳遥碧的手,“岳夫人,您千万别放开遥碧的手,您跟着我们跑就行。”
“可是我们怎么跑得出去呢?”
“那也比关在这好!”岳遥碧抓紧孟瑗的衣服,竟然站起来了。一股灼热的力量注入她的心房,令这个重病在身的女子突然焕发了无穷的生机。她双眼亮得惊人,好似黑夜中的两束火炬,她急促地、甚至是狂热地说:“逃!哪怕是死也好!”
“好!”孟瑗握住她的手,掀开帐篷,一头撞入黑风暴雨中。
甲板上,混战仍在继续。长明王惊怒地看了眼江面上大火,恶狠狠地瞪着孟琼:“这肯定是你搞的鬼!”
“没错!”孟琼哈哈大笑,“长明王,被狗咬一口的滋味如何?”
“我一开始就该把你杀掉。”长明王咬着牙说,“你心向徐风,竟还能亲手杀掉徐风的王子,你真够狡猾!你跟你哥哥一样狡猾!”
孟琼脸色突然变了。他紧握着剑,紧盯着徐风王,高声叫道:“狡猾的是你——今天我就要替我的家人报仇!”
“你做梦!”童将军冲过来,斧头在船舷上砍出一个大洞。他身形高大,着实难以站稳,好似一头黑牛在甲板上横冲直撞。长明王明智地后退,呼唤着自己的士兵——他们慢慢地从船头船尾过来了。孟琼悲壮地笑了一声,这样下去,他被包围是早晚的事。
可是——
他抛开剑,拿起弓,对准逐渐远去的长明王,丝毫不顾扑来的童将军。
可是——他最擅长的是箭啊!
“嗖!”
利箭如流星,准确无误地扎进了长明王的后背。下一瞬,童将军的斧头砍在孟琅肩上,几乎将那条拿弓的手臂整个砍断。他惨叫一声,面容扭曲,仿佛厉鬼,可另一只手却抽出一支箭,狠狠地扎进了童将军的脖颈!鲜血喷洒而出,青电劈裂苍穹,孟琼用尽全身力气向后倒去,带着童将军从船舷的大洞里跌了出去!
“轰隆!”
滚滚惊雷中,孟瑗拽着岳遥碧和岳夫人狂奔。她们帐篷所在的位置,正好在船队顶端,而火是从船队尾端烧起来的。因此,这时这边恰好没有什么人。孟瑗扑到最前面的一只小船上——这真算不得一只船啊!就是一堆木板,连船顶都没有搭好,只堆着许多淋湿了的布。
孟瑗掀开那些布,下面有一把小斧头。她拖出斧头,去砍船头的铁链,却吓得尖叫一声——船头上有一只手!
一张死白的脸从水里钻出,太子有气无力地扒在船头。
“救,救”
孟瑗认出了他。
“遥碧,快!帮我把他拉上来!”
两个女人各抓着太子的一只手,岳夫人抓着他那滑溜溜的衣服,三个女人使出吃奶的劲把这个淋得湿透的人拖上来。孟瑗去抓斧头,却被船晃得跪倒在地,她真是精疲力竭了。她抓住斧头,就那么跪着去砍船头的木板。她砍不动。孟瑗急得要哭了。这时,火已经快烧过来了,士兵也追过来了。
“啊,啊啊啊!”孟瑗狂叫着,双眼泪涌。太子挣扎着爬起身,抓起斧头,用尽全身力气一挥。
“咔嚓——”
船瞬间犹如一片树叶被江涛席卷而去!太子立刻失去平衡,身子猛地朝前一冲,几乎一头栽进水里。可他没有,孟瑗抱住了他的腰,岳遥碧则抱住了孟瑗的腿,而岳夫人,她死死拽着女儿的腰,坐在船舱里。这几人疲惫不堪地爬回船舱,遥远的江面上,火光零星,紫电狂舞。
几人许久无语。好一会,大雨瓢泼中,孟瑗泪流满脸地望着太子,开口道。
“您,怎么”
太子同样泪流满面。两人的眼神一触碰,便什么都明白了。孟瑗嘴唇抽搐着,忽然拍着船板大声痛哭起来。
“孟琼,孟琼啊——弟弟,我的——弟弟啊!”
城墙上一片欢呼。士兵们互相搂着叫着,激动地大吼。
“烧了,烧了!”
“哈哈哈哈,船没了!没了!”
“是雷劈了!天谴,天谴!”
岳安民搂住文静,两人流下了喜悦的眼泪。忽然,岳安民注意到孟琅背对着他们,一动不动地站在城墙前。他奇怪地看向他,却惊骇地发现,孟琅正在流泪。
不是喜悦的泪,而是悲伤的、悲怆的、悲惨的泪。
“天,孟老弟,你这是怎么”
“孟”暴雨中,孟琅的声音微不可闻。实际上,他或许根本就没有开口。他呆呆地望着那艘巨船,就在刚刚那一瞬,在那青色的闪电劈到巨船船头的一瞬,他好像看见两个人影从巨大的船身坠落。那样快那样快,一瞬便消失不见,没入漆黑的江涛中。
或许根本没有人。但为什么那一刻他听到一声怒吼,听到身体砸入江流的巨响,看到他亲爱的弟弟——孟琼的脸庞?为什么,为什么他好像看到了孟琼?啊,不,不可能是孟琼。不可能!
但是,但是,孟琅却有一种直觉,孟琼死了。他不会再见到他了。
他的确再也没见到孟琼。他的弟弟再也没有出现在长明的甲板上,连尸体都没有。
可孟琅仍不愿相信孟琼真的死了,直到五十年后,他提剑走下穹庐峰,遇到了苟且偷生的太子,他才得知这个雨与火浇筑的夜晚,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第163章 城乱(一)
长明的巨船, 终究还是建起来了。
在那艘巨船被雷火焚毁之后,岳安民和文静又成功地凿沉了一艘大船。春暖花开之时,长明人在江岸建起了漫长的瞭望线, 日夜监测着丰州城的动静。江面上又搭起了新船的骨架。眼看大船就要造好, 岳安民和文静再次铤而走险——这次, 他们失败了。岳安民活着回来了, 文静则永远沉入了江底。
大船造好了,长明发动了猛烈的攻势。整个春天,巨石的轰响不绝于耳, 好似声声春雷。明媚的天空下,箭雨如金花坠落, 逐波而去。巍峨的城墙上, 新血覆旧血, 引来了一群群嗜血的绿苍蝇,天黑之时,人们就能看到城墙上爬行着一张张绿荧荧的鬼脸。
初夏来临之时, 岳安民死了。一颗巨石把他的上半身砸成了薄薄一片。他死后不久,城里爆发了瘟疫。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天气湿热, 河里城里都是死人。这场瘟疫使得城中的人口至少减少了一半。孟琅组织士兵把一车车死人倒进江中, 第二天, 江上便飘起一池死鱼。瘟疫持续了一整个夏天, 秋天,它终于退场了。
冬天,双方进入了短暂的休战期。长明王每天都把中城王放上船头, 让这个混账从精神上折磨着丰州将士。过年时,长明船上宰了几十头猪, 香喷喷的烤猪味飘摇过江,钻入每一个丰州人的鼻孔、脑髓。夏季的瘟疫带走人也带走家畜,这个冬年,丰州人过得格外凄凉。
春天来了,战争又开始了。已满十三岁的八王子在听到石头撞击城墙的巨响时已不会惊慌失措,仍能镇定地和大臣议事,显示出君王的气象。丰州城的百姓对于搬运尸体和修补城墙的活计也已经麻木。
和去年夏天不同的是,春天江水还不够大,冲不走成堆的尸体。这些尸体堆叠在城墙下,宛如通往地狱的阶梯。它们散发的恶臭,吹向丰州也吹向长明军营。
于是,两方军中同时起了瘟疫。长明的士兵和丰州的百姓都开始对这场战争感到绝望,但他们的不满虽然积聚着,却不敢爆发。虽然,这些不满最后还是爆发了。不幸的是,不满先爆发在丰州城。
起因是一件小事,一件很小的事。最开始,冬子听到了一些不满的声音,即,当城中百姓和士兵都在挨饿的时候,寄居在丰州的百官贵族却在吃香喝辣;当城中百姓和士兵都在忍受疾病的时候,寄居在丰州的百官贵族却在自家干净整洁的院子里听小曲、玩女人。
冬子一听到这些谣言,就去找孟琅了。这一年以来,他已经成为孟琅最信任、最得力的下属。孟琅对他就像对自己的弟弟一般,或许,他的确是把这人当做自己的弟弟了。
冬子一踏进孟琅的屋子,便闻到一股苦涩的墨味。和旁人想象的不同,这位丰州最高将领住的院子一点都不大。相反,还十分逼仄。院子是土墙做的,矮极了,冬子进门必须低头,屋里十分昏暗潮湿,仅有的一张矮几摆在狭小的窗户面前,孟琅就龟缩在那矮几后办公。他很吝惜蜡烛,不到晚上绝不点灯。
孟琅正在批阅文书,他脸上汗如雨下,头发全湿了。两只蚊子在他身边嗡嗡,一只苍蝇被黏在未干的砚台上,扑腾着翅膀,飞不起来。一年多过去,孟琅黑了,瘦了,嘴唇干枯,死皮翻起,脸上给叮了一个大包,但他仍保留着贵族的仪态和气度,端直笔挺地坐在那矮几后,不躁不怒,好像坐在凉爽的雅室里。
冬子敬佩地望着孟琅。他敲敲门框,说:“将军,我有事禀告。”
孟琅抬起头,礼貌地对他笑了一下:“是冬子啊,进来吧。”
冬子抬脚,小心翼翼从地上的各种杂物里挤过去。这倒不是因为孟琅邋遢,而是因为这间屋子没有多余的家具。去年冬天,因为严寒,几乎所有家具都被孟琅当柴烧了。
冬子沉吟片刻,开口道:“将军,我最近听到一些不好的事情。”
孟琅放下笔,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我听到一些荒唐的话”冬子双手背在身后,慢慢地说下去。孟琅眉头微皱,半晌,他说:“城里的情况好些了吗?”
“好些了。毕竟,您把病人都收留到一处,特地安排人照顾他们”冬子愤愤地说,“我真搞不懂,他们怎么还敢诋毁您?您可是把自己的屋子全让出来了!”
“情况属实吗?真有人那样?”
“您知道,当官的日子总是好过些,再说,也不是人人都跟您一样。”
“看来有人做的太过了。”孟琅沉思着说,“需要提醒提醒他们。”
“那您头一个就得提醒岩太傅。”冬子撇嘴道,“他四处忙着给大王弄冰块呢。大夏天的,哪有冰块?”
“这是宫中惯例不过,现在许多惯例也都荒废了。”
“要我说,现在都这样了,还要什么惯例啊?就比方说那些跟在大王屁股后的公子哥儿们,有的都二十几了,还当侍读?我看他们就是不想去打仗!”冬子忽然想到了什么,脸色沉了下来。
他犹豫片刻,说:“说到这,将军,长空在宫里是不是受欺负了?我之前似乎看见他身上有伤”
岳安民和文静留下了一个儿子,叫岳长空,今年刚满九岁。孟琅收这孩子做了义子,让他当了八王子的侍读。他这样做,一是希望同龄人的陪伴能稍微纾解岳长空的丧亲之痛,二是他无暇照看这孩子,又没有别人可以托付,干脆就让他同八王子一起生活起居了。
对这孩子,孟琅知之甚少。这孩子跟他父亲一点都不像,他沉默寡言,总是低着头,把一双黄眼睛藏在厚厚的头发下。孟琅进宫时偶尔会看见他,跟他打招呼,但这孩子总是扭身跑掉。就算孟琅接他回家住几天,他也只躲在屋里,或者在院子瞎玩。一旦听到孟琅的脚步声,他就跑掉。
对此,孟琅有些苦闷。他常常通过八王子旁敲侧听岳长空在宫里的状况,每次,八王子总要想好一会,然后懒洋洋地、有点不在乎地答道:“谁?您说他?哦,寡人想起来了,他嘛,他老是安安静静的。寡人不太喜欢他,但您不是要我照顾他吗?所以寡人经常喊他一起玩来着”
说到这,八王子总是顽皮地一笑,颇为得意地扬着脑袋说:“将军,我干的不错吧?”
但冬子说,岳长空身上有伤?他在宫中,怎么会受伤?
孟琅没有马上回答冬子,他思考了一会,问:“你什么时候看见长空受伤了?”
“就今天上午,您让我进宫去找闻大人的时候。长空那时候在给大王研墨呢,我瞧他的手”冬子皱起眉头,喃喃道,“好像不是在哪儿碰着了,指甲都裂开了。”
“你今天接长空回来吧。”孟琅说,“或许只是在哪里碰到了,你不要乱说。”
“当然。”冬子耸肩,“这要是让岳将军和文夫人手下那群兵听到还了得?非得把打人的吃了不可。”
这晚,岳长空回来了,可他缩在被窝里,不见孟琅。孟琅坐在他床边,轻轻唤道:“长空,长空,睡了?”
被窝里的孩子一动不动。要是往常,孟琅定会就此罢休。但今天不同。他想了想,说:“长空,你明天想去见你爹你娘吗?”
缩成一团的被子颤动了一下,紧接着,被子翻了过来,一个黑乎乎的脑袋冒出来,点点头。
“咱们是好久没去见他们啦。长空要不要给爹娘带点礼物?你爹你娘一定会很高兴的。”
小脑袋又点了点。孟琅笑道:“那长空想带什么?”
小脑袋不动了。好一会,一个微弱的声音闷闷地传出来:“花。阿娘喜欢花。”
“是啊,你阿娘来的时候头上戴着朵白山茶呢。可现在没有山茶,要不,咱们给她带荷花吧?你娘喜欢荷花吗?”
“喜欢。”
“那咱们明天去采荷花吧?”孟琅摸摸岳长空的脑袋。小孩一下溜回被窝,好像被吓到似的。孟琅的手僵在半空,下一瞬,他轻柔地拍拍被窝,低声问:“长空,去不去给你娘采荷花?我知道城里有个地方,那里的荷花开得特别好。你娘一定喜欢。”
被窝动了一下。孟琅说:“你同意啦?那,长空,咱们拉钩?你可不能反悔呀,就算我明天很早叫你,也不能反悔哦。”
被子没有动静。孟琅耐心地等待着,终于,一只小手犹豫地从被子里探出来。
孟琅看到那手的一瞬间,心就沉了下来。
长空的手指上都是伤痕,指缝里脏兮兮的,塞着一团团黑乎乎的东西,更恐怖的是,他的半片指甲没了,粉红色的嫩肉,扎着孟琅的眼。
孟琅小心翼翼地避开那根受伤的手指,勾着长空的小拇指,低低地说:“咱们明天去采荷花,约好了,不反悔。”
孟琅松开手,轻轻拍打着那团拱起的被子,动作很轻、很轻。
他喃喃地说:“长空啊,我今天陪你睡觉吧?知道吗,今天是鬼节呢?听说小鬼在这个晚上都会出来抓人,但义父是大人,不怕他们。今晚义父守着你,无论谁来欺负你义父都会赶走的。所以,长空啊,好好睡吧,好好睡吧”
他轻轻地拍着孩子。被窝里,小孩的身体一点点放松下来。终于,他睡着了。
孟琅的手停住了,他望着酣睡的孩子,在床边坐了很久、很久。
第164章 城乱(二)
次日, 孟琅带长空去御史大夫家里玩了一趟。御史大夫在屋里没管,出来时,就看到被剃了光头的莲花缸, 他气得两撇胡子翘成了一条线, 头上的高帽子像吐火的烟囱。他不禁跳脚骂道:“这两个臭小子——哎呦, 全摘光了!全没了!”
老御史的抱怨, 孟琅无缘听见。他早就带岳长空去了岳安民和文静的坟头,小孩很认真地把荷花一枝一枝插到那个小土包上。孟琅望着他渗出鲜血的小拇指,说:“长空啊, 这段时间要不要在家歇一会,别去陪大王读书了?”
小家伙一僵, 紧接着, 他扭过头, 惊喜地叫道:“真、真的吗?我,我不用进、进宫了?”
“当然了。”
“真的吗?太好啦!”小家伙高兴地笑了。孟琅摸摸他的脑袋,有些心酸。
“要不要我帮忙?”他问。
“不用。”小家伙努力踮着脚, 把荷花插到更高的地方。孟琅抱起他,让他轻轻松松地把荷花插到坟包顶部。岳长空嘟嘟囔囔地说:“娘,荷花, 荷花好看, 爹, 快看, 娘好看,娘最好看了”
回家后,孟琅去找了侍读中年纪最大的那个人, 实际上,这人比他还要大上三岁。然而, 在孟琅面前,他却战战兢兢跟个犯错的孩子一样。
“我们没欺负他。那不过就是个小孩子”他结结巴巴地说,“我们欺负一个孩子干什么?”
“我当然知道公子您不至于无耻到去为难一个孩子。”孟琅冷冷地说,“我只是想知道是谁动了手。公子有眼睛有耳朵,想必不会什么都不知道吧?还是说,公子更愿意去打仗?”
“不不不。”那位公子冷汗直流,犹犹豫豫,哆哆嗦嗦,语无伦次,“我是没有动手!是,呃,柯家的”
“是他把长空的手弄成那样的?”孟琅逼问,“除了他还有谁?”
“实际上,嗯”这人眼神躲闪,磕磕巴巴。他的家族在这群当侍读的公子哥中,地位只能排到中间,因此,有许多人他不敢提。孟琅冷酷地说:“你要是不说,我便当做是你和那位姓柯的公子做的了。”
“不,不。”这人慌忙叫道,“我什么也没干!实际上,动手的是那几位”
“哪几位?”
“就是那几位啊!”这人叫苦不迭,他不住地擦着汗,哀求道,“孟将军,您何苦跟我过不去?宫里谁不知道您是这孩子的义父?咱就算再不开眼,也不会折腾他啊?您想想,您想想,我们巴结他都来不及,怎么会欺负他?您好好想想,哎呦,要不是我也不至于袖手旁观!您去问别人吧,我求求您了,我真没动手!真没动手啊!”
孟琅审视着他,脑子里迅速把门第最高的那几个公子哥过了一遍。这些人的确没必要跟他作对,除非这样做能有更大的好处
谁能给他们这样大的好处?
孟琅的心,一点点沉了下来。
宫中,八王子正在批奏折。他表情严肃,仪态庄重,看起来颇有帝王风范。两个宫女在他身后轻轻摇着巨大的扇子,几个侍读侯在他旁边,随时等他吩咐。门人小步走进,报告道:“大王,景懿君求见。”
八王子一听,眼睛一亮,他立刻放下笔,欣悦地叫道:“请他进来!”
孟琅进来了,恭恭敬敬地行礼,八王子却已经从几案边跑出来,拽着他叽叽喳喳地嚷道:“孟将军,你可好久没来了!寡人正批奏折批得无聊呢!我上次送你的金腰带呢?你为什么不戴?”
“大王,大王。”孟琅拉开八王子,使两人的距离合乎礼节。八王子拉下脸,冲屋里其他人喊道:“你们都出去,出去!”
屋里人忙不迭走了,几个侍读忌惮地看了孟琅一眼。八王子兴奋地说:“现在不用讲君臣之礼了吧?孟将军,我要看你舞剑!”
“大王,微臣来找您是有事要问。”
“又是什么事?”八王子哀叫道,“我一天到晚都在忙,太傅要我读书,御史大夫要我上朝,只有孟将军你陪我玩——可你已经好久不陪我玩了!”他怒气冲冲地打了孟琅一下。
孟琅温和地说:“大王,您毕竟不是小孩子了”
“我是小孩!”八王子气呼呼地喊道,“我就长了一岁!七哥十七岁还在玩呢!”
“您和七王子不同,您是一国之君”
“可我不想当一国之君,我想打仗!我想跟你一起骑马,射箭,杀敌!”八王子矫健地跑了几步,做了个拉弓的姿势。这让孟琅想到了孟琼,他苦笑一声,态度不由得更温和了。要是岩太傅或御史大夫在这,早就惊叫着制止上蹿下跳的八王子了。
“大王,臣以后会陪您骑马的,现在天气太热了。”孟琅将八王子拉回桌案后,他眼尖地发现,桌子后面放着两缸冰块。
“而且还有瘟疫,是不是?”八王子有点卖弄地说,“太傅说了,现在外面到处都在死人,我绝对不能出去。”
“是。”孟琅端坐在八王子面前。他感到必须尽快开口,但又不希望说的太过直接,伤了八王子的心,他心里始终不愿意相信事情是这样,然而,他必须问清楚。孟琅问:“大王,您不喜欢长空?”
“当然不喜欢了。”八王子边玩自己的手指边说,“他年纪太小了,什么也不懂。”
“我听说大王常让他帮自己磨墨。”
“是的,因为你拜托我好好照顾他嘛。”
“所以,大王就把他的手弄伤了吗?”
八王子愣了一下,他突然怒不可遏地叫道:“他告状了?”
“您为何要这样做?”
“我什么也没干!”八王子站起身,气呼呼地说,“我只让他磨墨!连这点小事也做不好”
“您让他磨了多久?”
八王子委屈地说:“怎么?就是磨墨!你以为我欺负他了?我没有!是他自己笨,招人厌——”
“大王,您是大王啊。”孟琅悲哀地说,“您这样讨厌长空,别人会怎样对他,您难道不知道吗?”
“可我什么也没干!”八王子委屈至极,“原来你今天不是来找我玩的!你是来骂我的,可恶,可恶!”他大声嚷嚷着,一个劲把孟琅往门外推。门砰地一声在孟琅身后关上了,他回了家,心情沉重。院子里,长空正骑在冬子肩上,快乐地叫喊着。
两人看到孟琅,都赶紧停下,冬子把长空放下,讪笑道:“将军,您回来了?”
“是的,我回来了。”
“听说您进宫了?”
“是的。”孟琅看了长空一眼,走到他面前,蹲下说,“长空啊,我跟大王商量过了,你年纪太小,还不适合当侍读。所以,你先在家学习几年吧,好不好?”
岳长空双眼发亮,高兴地叫道:“真、真的吗?好,太好了!”
冬子愣了一下,望着孟琅的表情严肃了些。孟琅把长空送进屋后,冬子低声问:“果真有人”
“不是什么大事,已经解决了。”
“解决了就好。”冬子同情地望着孟琅,“这下,您肯定又要得罪人了。”
“我得罪的人还算少吗?”孟琅笑了一下,“走吧,收拾一下,我要去拜访岩太傅”
当时,孟琅真以为这件事就这么结束了。他没想到这件小事竟像一颗石子,掀起了一连串波澜,直至闹翻了整个丰州城。
岳安民带来的兵一听说长空不当侍读了,马上拥到孟琅门前要个说法。在他们看来,大当家和二当家为丰州战死,小当家理应获得侍读的尊荣。孟琅没法说出实情,这帮汉子便觉得他是偏心,再加上,他们因山匪出身受人歧视,便自然而然觉得小当家也受了同样的待遇。
这群汉子的示威引起了来自廣野的士兵的反感。他们早就看不惯这群野兵的粗鲁懒散,也看不惯他们主子的放浪形骸,更看不惯他们因为主子牺牲,就趾高气扬,一副其他人就欠他们的张狂样。两帮人吵了起来,这时,那个流言生效了。
是的,廣野来的士兵因为多少是出身贵族,的确吃的用的比这些野兵好些。然而,当这些野兵用这一点指责他们时,他们却像受了污蔑一样气得跳脚。他们人多势众,受了委屈的野兵就开始在城里大肆宣扬——他们的确和城里人关系更加密切,因为他们中的许多人就是平头百姓。
矛头从士兵直接转向百官贵族。说到底,矛盾存在已久,这件事不过是个引子,不管这引子多么小,它最后都会导向一场爆炸。
这种时候,各种鸡毛蒜皮真真假假的事情都出来了。人们压抑许久的不满全部爆发:怎么,那个毛头大王不是吵着要冰块吗?怎么,那个孟将军不是拴着金腰带吗?怎么,那个御史大夫不是在家里造了莲花池天天享乐吗?怎么,怎么,怎么,城里每天都在死人的时候,你们不是活的好端端的吗?
孟琅试图平息这场动乱,但他的出现让局势更加不可收拾。人群涌到他门前,怒吼着,咆哮着,要一个说法。守在孟琅门前的那稀稀拉拉的官军根本挡不住汹涌的人潮,这时早已没有人关心岳长空是不是侍读,他们关心的是自己的肚子,自己的命。野草、石头、木头一齐扔过来,孟琅给砸得头破血流,冬子双眼发红,抽出刀,叫道:“你们再过来试试!”
孟琅忙制止他:“把刀收回去——”
已经迟了。
这当口,一个士兵,一个怀恨已久的士兵突然喊道。
“他要杀人了!三王之乱时他就这样杀人!这个伪君子!这个屠夫、刽子手、杀人魔!他要动手了,乡亲们上呀!”
出于恐惧,出于愤怒,出于无数莫名其妙的情绪,又或者说,气氛使然,人潮失控了。
他们冲破了大门。
第165章 城乱(三)
混战一触即发。敌对已久的官兵野兵大打出手, 百姓夹杂其中,吵嚷叫骂或哄抢打斗,哀嚎声响成一片。到御史大夫和岩太傅领着禁军赶到时, 将军府前已一地鲜红。他们只有杀死那些杀红眼的人。
这场混战勉强平息之后, 他们立即紧锣密鼓地搜捕着逃走的士兵。他们查清楚了究竟是谁喊出了那句“杀人”。那是一个士兵, 一个很老的士兵, 他的大儿子跟着孟琅去征讨三王,因为逃跑而被杀死。他的小儿子跟着钟青天造反,又被孟琼的军队杀死。而作为一个乌池人, 他几乎在乌池之乱失去了所以认识的人。
直到这时,他只是痛苦, 还并不仇恨孟琅, 因为孟琅给他吃给他穿, 表现得像一个好人。可并非所有人都这样想。孟将军是个好人?但那条金腰带露馅啦。他是让出了自己的院子,可他轻轻松松就得到一条金腰带啦。不仅如此,大王给了他成堆成山的奖赏。他以为他们不知道这些吗?
在孟琅忙于公务的时候, 有关他的议论在军营悄悄滋长,迅速蔓延。每天,这个老兵都能听到人们在窃窃私语, 在抱怨咒骂。
孟将军什么都没要?谁相信呢?他的地位与日尊崇, 可他干了什么呀?岳将军死了, 文夫人死了, 他干了什么呀?他缩在城里享福呢!
在这种氛围下,这个老兵记起了孟家带给他的所有苦难。更别提,他天天都看到孟琅那个神气的护卫, 那个冬瓜一样壮实的汉子——他知道他,就是他杀死了那些逃跑的士兵, 就是他杀死了他的小儿子。看看这个人长得多么壮,多么好,这还不足以说明当城里人都在受苦受难时,这群当官的过得多么潇洒吗?
压倒这老兵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他染上了瘟疫。可孟琅院子里早已人满为患,守门人不让他进去。孟琅不知道,他的善举成了守门人的生意,他凭借着守门的权力肆意勒索那些可怜的病人。见老兵什么都拿不出,守门人毫不客气地把他赶了出去。
他嘲笑地大叫:“别装病了老家伙!你这种人我见多啦!你压根就没病,你还是老老实实打仗去吧!”
老兵绝望了,绝望催生愤恨,愤恨催生恶念。既然如此,没什么好说的了,他决心报复。即便如此,一个人的力量也是有限的,如果不是那些野兵煽动百姓,闹大了事,如果不是冬子抽出了刀,如果不是他恰好在冬子抽出刀时喊出了那句话,这场内乱也不会发生的
内乱,史书上是如此记载这件事的:【岳家兵反,城内乱,数日方平,死者上千。】
实际上,内乱中死去的人没有那样多,多的是内乱后被处死的人。
大王大怒,决定将造反的野兵全部处死。孟琅听到消息后,第一时间赶到宫里。他头缠白布,一只眼给打得乌青,嘴角破裂,狼狈至极。他跪在大殿之上,请求大王收回成命。这一举动惹怒了八王子,他不解地、愤恨地叫道:“你为什么要救他们!”
孟琅急切地说:“大王,他们是被人利用了,并非有心暴乱。他们都是好兵,现在长明人正在城外虎视眈眈,我们应该宽怀为大,安抚百姓士兵,团结”
“孟将军。”御史大夫打断道,“你知道他们杀了多少人吗?你知道此时此刻,站在你面前的就有失去儿子的父亲吗!”
孟琅浑身一震,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抬头望向殿上的众臣。一位大臣愤慨地高声叫道:“不错!狗改不了吃屎,土匪就是土匪!岳将军在时还能镇住这帮混混,岳将军死了谁能看住这群野狗?要我看,他们闯祸是迟早的事,得亏他们今天只是围攻将军府,而不是偷偷打开城门!”
孟琅背上生出一片冷汗。他跪在那,猛然间,他看清了群臣脸上的愤恨、不屑、厌恶。猛然间,他意识到这些人其实从未真正接纳岳安民带来的人。他们从未真正信任过他们。
一位大臣捋着自己的胡子,嫌恶地说:“这帮土匪散播流言,挑惑百姓,煽动暴乱,残害官军,歹意昭然,其罪可诛,孟将军何必为他们辩解?”
“孟将军,你可是差点让这群歹徒杀死!”
不,不能这样。这些人不是真心要造反的,死的人已经够多了,如果再杀,守城的人!孟琅脑子里一片混乱,耳边群臣嘈嘈,一句句义正言辞。
“山莽之徒,果真不可以重用。”
“大王,还请速速处决这些暴徒,永绝后患。”
不,不能孟琅将头重重磕到地上,刹那间,大殿安静了。众人的视线全部聚集到这位年轻的将军的身上,他按着地面,手指骨节凸起,似乎用尽全力。
“臣御下无方!此次暴乱,实属意外,皆臣办事不力!臣愿领罚,臣必力规部下,去其野蛮,明其规矩,恳请大王,予臣赎罪之机!”
朝堂静寂,天子怒容。
“好,好。”八王子站起身,震怒地说,“你这样偏袒这帮逆贼——他们今天能冲进将军府,以后就不会冲进寡人的王宫吗!如此是非不分——就因为他们是岳将军的遗部?孟大人,你太让寡人失望了。来人呐,把他带走——让他回去好好养病!”
“大王!”孟琅哀求道,“城里死的人够多了!现在不能杀人,不能杀人——”
两个卫兵走上前,架起他,孟琅挣扎着,他们锁住他的胳膊,像押犯人似的把他拖出去。孟琅仍扭头叫着,如此急切,如此绝望。
“我会教好他们的,大王,请给我一个机会——大王!!!”
“这个孟琅。”朝中有人低声叹息,厌恶地嘀咕道,“他以为自己什么都能做到吗?”
孟琅被关在了宫门外。他手握重兵,他位至将军,可他被关在了宫门外。他望不了自己被拖出去时群臣驳杂的面容,有同情,有嫌恶,有讥讽,有哂笑,有怜悯,好似在看一个傻子。
孟琅知道自己在犯傻,不仅是犯傻,他简直是在找死:他竟敢公然违抗大王的命令!他犯了大忌,要是以往,他绝不会这样失礼,这样莽撞。可现在他顾不得那样多了——两千士兵啊!岳安民留下来两千士兵,个个是以一敌十的好汉。杀了这两千士兵,无异于自断臂膀!
那两千士兵没有人真心要造反,散播流言的不是他人,煽动众怒的不是他们,是那些跟野军交好的身份低微的官兵!是那些怨恨他,怨恨贵族的平民士兵!
即使是他们也没有什么可指责的,他们的确过得不好啊:他们的军俸是贵族士兵的十分之一,他们穿的是麻布,吃的是糟糠,照惯例,贵贱有别,他们就不能跟贵族士兵吃一样用一样的东西。
杀了岳安民的兵没法解决问题,怨恨不会消解,不公仍然存在,而恐惧将立刻滋长,不和将即刻飞出城墙,传到长明的耳中。假如这时长明发起进攻
孟琅不敢设想。
他贪心。他想留住这两千士兵,还想留住那些寒兵伧汉,他甚至还想消弭野兵官兵寒兵贵兵之间的不和,妄图把他们拧成一股绳。他忘了,哪怕是一股绳也会被水冲散,更何况这些人原本就不是一股绳。
他一门心思想着如何将这场暴乱的损害降到最低,却忘了决定权根本不在他。从他惹怒八王子的那一刻起,他的所有努力便注定失败。当他四处碰壁之后,御史大夫语重心长地对孟琅说:“孟将军,不要再做徒劳无用的事情了。你知道,许多人早就看那些野兵不顺眼,如今他们犯下滔天大罪,哪能翻身?”
“可那是好兵啊!”孟琅激动地叫道,“闻大人,他们不曾想过叛乱,如果我们对他们一视同仁,如果我们与他们同吃同住”
“难道你之前不是这样做的吗?”御史大夫沉着脸说,“结果呢?这可能吗?”
孟琅噎住了。他愣愣地望着御史大夫,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了老丞相岳度时。他的眼睛一点点暗淡下去,一个哭似的笑露了出来。他捂着脸,低声道:“您,您也想杀了他们”
“这群家伙只认岳安民一个主。你看到了,为了一个九岁大的孩子,他们能围攻你的将军府。就算你收岳长空为义子,也没法控制住他们。”
“那么,就这样全部杀掉吗?”孟琅喃喃地说,“我们不去打长明,反把刀对准自己人?”
“他们,也算自己人吗?孟将军,杀鸡儆猴,城里决不能再有第二次暴乱!”
行刑当日,孟琅见到了岳安民的那些兵,曾几何时,他跟他们喝酒,谈笑,猜拳,好似兄弟。现在,他们全部对他怒目而视。
“冤枉,我们冤枉哪!”
“暴君!昏君!”
“凭什么杀我们!我们杀了那么多长明人!”
“将军啊,看看你的兵是什么下场!您白白战死啦!”
但最使孟琅震动的是那个老兵。他瘦骨嶙峋,双目暴突,不住地朝孟琅怒吼。孟琅震惊地望着他,因为,即使这张面孔苍老了,扭曲了,他还是认出了他。
这是那个还鞋的兵。是那个跟着他去仁关的兵。是那个对他流下了感激的泪的兵。是啊,是他,怎么会是他!如此恨他的,怎么会是他!
“你个伪君子!你们全都是虚伪小人!”那人嘶吼着,“你们夺走了我的一切,我的一切!啊啊,儿啊,娘啊!”
“行刑!”御史大夫喊道。几乎同时,孟琅扭过头。他听到一声惨叫,无数声惨叫,还有咒骂,他脖子僵硬,血腥味随着热风飘来,苍蝇蚊子恶心的嗡嗡声盘旋。自始至终,孟琅都没有扭过头。
他回到家,岳长空扑过来,哭叫道:“义父,叔叔他们都死了吗?为什么啊,他们都是好人啊!”
对岳长空来说,那些野兵是陪他长大的亲人般的存在。孟琅抱着这孩子,一句话都说不出。长空哭着,哭着,哭累了,哭睡了。孟琅把他抱到床上,离开了。
他手脚冰凉,脚步僵硬地走进院里的一间小屋,里面躺着一口棺材。
就在昨天,冬子死了。
这个忠实的汉子为了保护他,任自己的脊背被砍成裂开的龟甲。纵使孟琅找来最好的大夫,也无法挽留冬子注定消逝的生命。直到最后一刻,这汉子仍在宽慰孟琅:“将军,您是好人,别,别自责”
谁能想到,偌大的丰州城,唯有这个乡野汉子安慰了孟琅。又有谁能想到,唯有他看透了孟琅满是疮痍的心。
孟琅在棺前跪了下来。他的脊背深深弯下,耳边咒骂仍在轰鸣,眼前鲜血仍在流淌,他紧闭着眼,低声嘶吼道:“冬子啊冬子啊!”
他跪在那,孤身一人。
第166章 孤身(一)
从那天之后, 岳长空恨上了八王子。他不知道从哪听到是八王子杀了他的那些叔叔们,从此他一反常态,天天叫嚷着要进宫。孟琅自然不会让他进宫, 岳长空便也恨上了孟琅。
“你本来可以救他们的!”岳长空哭叫道, “你为什么不救他们!”
孟琅沉默着。丰州城一下子少掉了两千人, 可他的生活好像并没有什么不同。他该巡视军队仍得巡视, 该医治百姓仍得医治,该上朝仍得上朝,即使年少的王已经不再听他的话。
孟琅意识到, 八王子讨厌他了。于是,他在朝堂上学会了沉默, 只要不是必要的事, 他就不开口。他的沉默换来了朝廷的空前活跃, 从前,八王子是如此信赖孟琅,器重孟琅, 以至于朝堂上的其他大臣从不会有不同的声音。他们就像围绕在孟琅身边的星星,尽心尽力地捧着这轮明月。
现在,孟琅失宠了, 没落了, 星星们有了取代明月的机会, 争先恐后地焕发自己的光芒。可惜八王子没那么好糊弄, 他聪明地寻求岩太傅和御史大夫的帮助,这两位老臣总能把握住朝廷大局,做出正确的决定。
孟琅不再开口, 但他仍要做事。他找了一个更大的院子收留患病的人,他召集城中所有大夫商讨遏制瘟疫的方法, 他提高了那些出身寒微的士兵的待遇,亲自训练他们,探望他们。半个多月来他忙得脚不沾地,恍然间,中秋已过,深秋来临。瘟疫渐渐平息,战争,又开始了。
这次,孟琅发现长明的攻势似乎不如之前猛烈了。然而,中城王站在船头上叫嚷投降的声音却越来越响。
“投降吧!”他唇焦舌烂,无比热切地喊道,“这样坚持下去还有什么意义?整个徐风只剩下你们一座孤城!投降吧!其他地方的人此时此刻已经收获了粮食,过起了崭新的生活,而你们却吃不饱穿不暖,像罪人似的活着。冬天马上就要来了,你们难道还能继续坚持下去?你们难道还要继续坚持下去?”
他喘了口气,又更卖力地叫道:“莫非你们觉得城里那个小孩子真能带领你们击退眼前这十万大军吗?莫非你们觉得那个垂髫小儿真担得起王的名号?不,不,不,孟琅啊,闻大人啊,你们心知肚明,你们不可能再出丰州!那么,你们坚持的理由是什么?是所谓的忠心,还是希图自己千古留名?”
“看看这座城!两年来它死了多少人啊?莫非真要死到最后一人你们才愿意打开城门?你们无非是担心即使投降也难逃一死!可我要说,长明王是位仁君,看看我吧,我活得多好!”他拍着胸脯卖力叫嚷道,“孟琅!我保证你投降后不会死!你们都不会死!你们甚至还能留在丰州!你们只须改用长明的国号,长明的律法”
对此,孟琅用一支箭予以回答。他现在箭法和孟琼一样好。中城王吓得不敢再上船头,长明回击以巨石。他们改换了战术,不再冲锋,只用巨石日夜轰击城墙,扰得丰州无日安宁。
时光倏忽凝滞,人们已然麻木。躲避,修城,抬走伤员,换上新人。初雪落下,街上无行人。春夏瘟疫横行,田地荒废,到了冬天就成了空前严酷的饥荒。豆子,谷壳,树皮,草根,土块,能吃的东西都吃了,雪越来越大。甚至,连八王子也再吃不上肉了。
这种时刻,长明的军营中却日日欢歌,肉香飘过天来江,挑逗着丰州人的神经。某个雪白的早晨,长明王出现在了船头上。
无人知晓,长明王已经离开了八个月之久。从今年春天开始,长明大臣开始呼唤君王回国,主持大局,毕竟,徐风已经没什么好打的了,而他们也实在不放心让长明王的弟弟监国太久。要知道,长明王还没有子嗣,要是他出了什么意外
回去,还是不回?长明王必须做出抉择。他仔细观察了几天丰州城,最终判断丰州已无力进攻,于是,他决定围而不打,偷偷离开。正因为他离开了,长明军队才未及时察觉丰州出了内乱,一直采取保守攻势。但现在,长明王决定在过年前了结这一切。
他料到,这座孤城不会坚持太久了,因为,城墙上的士兵少了。是真的变少了。
这意味着,城里的人不多了。
孟琅曾经喊出过战至最后一人最后一兵的响亮口号,但当这句话逐渐变为现实时,人们才真正感受到这句话有多么惨烈。
此刻,在孟琅那狭小的屋子里,坐满了七八个大臣。屋里烧着两个单薄的小炉,它们尽力吐出热气,却丝毫无法抵过从窗缝、门缝、甚至墙缝里溜出的寒气。孟琅把办公的矮几让给了御史大夫,这老头庄严地坐在几案后,两撇花白的胡子紧贴着抿得死紧的嘴角。
岩太傅坐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脑袋垂得老低。孟琅跪坐在他对面,姿态端正,面无表情。另外几位大臣坐在他们面前,你看我,我看你,目光焦灼紧张,欲言又止。
“你们不是有话要说吗?”御史大夫终于开口了,“怎么,你们在我这个老头面前敢说的话,到了孟将军面前就不敢说了?”
大臣们面面相觑。御史大夫厉声道:“说啊。怎么,你们也心虚,也不想当这个千古罪人?既然如此,就不要再提这件事!”
“闻大人。”一位大臣战战兢兢地说,“可是,城里的粮食只够吃十天了。十天之后,就连我们都没得吃了。”
御史大夫冷笑:“难道你们地里没埋东西?”
这句话刺得一干大臣脸上火辣辣的。一位大臣叫道:“不管怎样,士兵总得有东西吃啊。”他盯向孟琅:“孟将军,军队的状况您是最清楚的。您说说,现在还怎么打?得亏是长明没有进攻,一旦进攻”
“那么,就投降吗?”孟琅突然说。他一下子戳破了这些人心中所想,反使得他们一齐安静起来。众臣小心地交换着眼神。去年新上任的米丞相慢慢地说:“孟将军,我们可没有这样说。我们只是对现在城里的情况表示担忧总得有个办法啊。”
“这不就是投降的意思吗?”
“我们没有这样说。”米丞相再次强调。
一位大臣生硬地说:“我们只是想问问御史大夫,问问您,有什么办法。”
他们七嘴八舌地说起来。
“冬天还很长,总得有东西吃啊,至少士兵得填饱肚子!”
“但是现在城里还有什么吃的?人们饿得拿雪块当饭!”
“这些天,光是饿死就饿死了一百多人,冻死的更是不计其数,等明年开春,又是瘟疫”
他们在问题外围兜兜转转,长袖善舞,说些众人皆知、毫无意义的废话。孟琅感觉自己耳边好像有一群苍蝇飞舞,狭小的屋子窒闷昏暗,他看了看对面一直低着头的岩太傅,又看了眼脸色铁青的御史大夫。
“总有办法的!”御史大夫拍着那张烂木几叫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打得什么主意!你们听了中城王的话,想跟他一样过好日子了。你们这帮软骨头,怂包蛋,有本事你们把这些话拿到大王面前去说,去啊!”
屋中顿时鸦雀无声。群臣彼此交换着眼神,米丞相还要开口,就听御史大夫愤怒地喊道:“从今以后,谁要敢再说这种话,就是大逆不道,就是叛国!老夫是绝不会投降的,你们走吧,走!”
那几位有头有脸的大臣慌忙起身,摆动着肥大的棉袍,挤出屋去了。米丞相叹了口气,也要出去,却被御史大夫叫住了。
“米相,你要再犯蠢,就别当丞相了!”
米相身形一僵,目露愤恨。他一声不吭地出去了。
御史大夫长叹一声,这时,太傅才敢开口。他六神无主地说:“闻大人,孟将军,该怎么办啊”
“我就知道,迟早有人要动邪心。”御史大夫坚决地说,“咱们决不能让他们得逞,这帮混账,他们忘了长明人是怎么对待先王的吗?这帮无耻的混蛋!”
“是的,是的”岩太傅附和着,却仍犹疑地说,“可是,城里确实快断粮了。”
他下意识看向孟琅。粮草统筹,一向是这位将军的事。孟琅依旧正襟危坐,面无表情。
“真的没办法了吗?”御史大夫问,“什么吃的也没有了?连给士兵吃的都没有了?”
御史大夫是明知故问。他和太傅都知道情况的严峻,早在三个月前孟琅就告诉他们丰州很可能会在这个冬天断粮。可他们还是一遍遍地问孟琅。
他们不可能不知道,孟琅已经将能做的都做了。他老早就征收了全城的粮食,精细地发放到一家一户,粮食不够后他就在士兵的面饼里掺野菜,野菜挖完了他就把竹简煮烂剁碎掺进稀粥,家畜是早就杀掉了,连野狗和老鼠也都杀掉了,他还能做什么?他还能做什么?城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连树皮都剥光了。
冬天,还有多久?孟琅想,什么时候,树才能长出新芽,地才能长出嫩草?
两个月,还有足足两个月春天才会到来。这两个月,他们究竟要怎样撑下去?
能够吃的东西,能够吃的东西
孟琅跪坐在那,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什么也没想。眼前的情况让他感到了某种相似,不知怎地,他觉得自己很早以前就知道要怎样做了。早在他算出存粮不够时,他就知道自己会走到何种道路上。
他望着御史大夫和太傅,两位老人满含期冀地望着他。他们的目光如此沉重,以至于孟琅不能够给出别的答案。
“还有吃的。”他听到这声音来自空荡的灵魂,来自一座遥远残破的山城,来自另一个荒凉的寒冬。
“还有吃的。”他喃喃地说,“还有吃的。”
第167章 孤身(二)
长明王每天都在观察城墙上的士兵。令他烦躁的是, 将近半个月过去了,这些士兵看着仍旧壮实,劲力十足地在城墙上巡逻。
这不可能。据他所知, 丰州上半年一直在闹瘟疫, 既然如此, 他们的田地应当荒芜了不少, 冬天根本不会有足够的粮食。现在,这座城里的人应该快饿死了才是。
可为什么这些士兵看起来根本不缺吃的?
长明王不由得想到了一个人。
孟琅。
在进攻徐风的路程中,孟家三弟兄都给长明王以极深刻的印象。奇袭仁关, 血战揖海,固守丰州, 这三弟兄展现了如出一辙的固执与顽强。他们好像是用同一种材料做成的, 某种东西深深铸进了他们的骨子里, 以至于长明王总是无法将这三弟兄区分开来。他每想到他们中的一个人,就会想到另外两个人。
他敢肯定,丰州能坚持到现在一定是因为孟琅。这家伙绝对想出了什么办法, 该死,孟家的人永远坏他的好事这样的人竟然是徐风的臣子!
长明王半是恼恨,半是羡妒地吐出一口气。时至今日, 他真有点佩服孟琅了。
谁能想到, 这家伙竟然守着这块巴掌大的地方, 坚持了近两年之久呢?
不论如何, 他不会坚持到第三年了。长明王已下定决心,不管用什么办法,今年冬天, 他要打开丰州的城门。
“没错。”他低声道,“不必再等了, 攻城吧。”
巨石开路,战鼓咆哮,裹着铁皮的军船盘踞城下。成千上万的士兵冲过裸露的浅滩,向丰州城发起进攻。每一座墙头,都历经反复争夺。双方似乎都把这场仗当做最后一场来打,拼了命地去战斗。不到一天,丰州城就死了近一千人,长明同样死了几百人。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又是如此。
长明王越来越焦躁。他早就料定丰州城中没有粮也没有人,可为何丰州的兵就是打不尽?这座小城里,究竟还有多少人?难不成他们是幽灵,可以死而复生吗!
同样的焦躁也在长明军中滋生。他们满以为休养良久后,可以一举攻下丰州,不料却遭了当头一棒。他们悲伤地望着城墙下同伴扭曲的尸体,狡猾的丰州人往城墙上倒水,水凝成冰,滑溜得梯子根本挂不住。许多人根本不是被打死的,而是摔死的。
第十天,有人向长明王提议:等到春天吧,城墙太滑了,爬不上去。
“蠢货!”长明王骂道,“春天他们就有吃的了,春天天来江的水就大了,现在是攻城的最好时机!”
那人诺诺道:“可是,他们看起来还有吃的。”
长明王烦躁地说:“他们没有。他们不过是在硬撑”
这时候,中城王进来了。他弯着腰,讨好地微笑着,一双小眼睛闪着狡黠的光。长明王看到他就烦:“你来做什么?”
“我来给大王分忧。”中城王搓着手,亲热地说,“大王,我知道怎么击垮丰州。”
他凑上前,低声说了什么。长明王脸上立即闪过一抹厌恶,虽然他极快地将那厌恶的神情压了下去,可胸中那股虫子爬过似的滑腻恶心的感觉却久久不散。他鄙夷地看着这个男人,不无讥讽地说:“中城王,老实说,寡人还真想不出你这样的招数!”
中城王恭谦地说:“能为大王分忧就好。”
“寡人看,你是想回廣野了。”
中城王笑了笑:“谁愿意跟这些家伙一直耗下去?大王不也回了一趟长明吗?”
长明王拧着眉头凝望着黑蓝色的丰州城,绵绵的阴云笼罩在千疮百孔的墙头。士兵们正在把砖头填进去,士兵身后,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他手握一把雪白的长剑。中城王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意味深长地说:“要知道,丰州的城门,实际上是一个人守住的”
“寡人敬佩他。”长明王说,“真可惜,他是不会投降的。他跟他弟弟一样,死都是徐风的狗。”
中城王慨叹道:“正因如此,您才能逼他心甘情愿交出性命啊。”
两天后,中城王乘着一叶扁舟来到丰州城下。
他是来议和的。
孟琅没有让他进城,而是把他扣在了军营里。对此,中城王毫不惊慌。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孟琅逼仄阴暗的屋子,啧啧道:“谁能想到昔日的孟二公子,竟会破落到如今的境地?”
孟琅紧盯着他:“你来做什么?”
“议和。我不是说了吗?”中城王令人讨厌地笑了起来,露出了一口森森白牙。
“你走吧,告诉你的主子,我们不会议和。”
“孟将军铁骨铮铮,自然要打到底了。可是,其他人未必这样想吧?”中城王向帐篷外张望,“孟将军真派人去宫里了?你该不会隐瞒消息,欺骗主上吧?不过,说到底,又有谁真会把一个十三岁的小儿当成王”
孟琅厉声道:“你要是不想被扔到天来江,就最好闭嘴!”
中城王有些惊讶。他再次细细打量孟琅,颇为惋惜地说:“看来,你已经不是那个‘意温良’的孟二公子了。”
说话间,门外传来了脚步声。紧接着,御史大夫、岩太傅、米丞相还有其他几位重臣走了进来。瞧见中城王,各人脸上色彩不一,或惊愕,或鄙夷,或震怒。御史大夫说:“你真当了长明的走狗!你、你怎么对得起徐风的列祖列宗?”
中城王笑呵呵地说:“闻大人,我的列祖列宗还好好地躺在祠堂里呢。大家先坐下吧,我可是带来了重要的东西啊,我相信,这是我们都需要的东西。”
御史大夫板着脸道:“你是来诓人的!打了这么久,长明怎么会突然议和?”
中城王见众人不坐,便自己坐下了。他从容地说:“虽然我投靠了长明,但那也是为了保全性命的不得已之举。我心里还是挂念徐风的,如果可以,我也不愿意看到如今的局面。因此”
御史大夫深感羞辱,他愤怒地说:“别在这假惺惺了!”
中城王有些不快,他看了屋里的人一圈,开口道:“看来各位不相信长明王的诚意,可当你们听完我的话,就会意识到事情并非如此。本来,长明王这人是绝不会议和的,可他实在没想到你们能坚持这么久——要知道,他还有个成年的弟弟在国内呢。再加上,去年春夏长明军中也闹了瘟疫,本就人心涣散,近日来,仗又打得如此艰难,许多人已经不愿再打下去”
“那么,他是真心想议和了?”米丞相激动地问。
御史大夫冷笑一声:“难不成他还能把打下的土地还给我们?”
“这自然是不能的。成王败寇,这是自古以来的道理。不过,他愿意承认八王子为徐风王,实际上,他愿意把八王子当做他的弟弟”
“这不就是亡国吗!”御史大夫气愤地叫道,“什么议和?他是想不费吹灰之力得到丰州。中城王,别再炫舌舞唇了,告诉长明王老夫绝不议和——”
中城王猛地站起来,叫道:“这哪里是亡国!闻大人可得把话听完,长明王不仅愿意认八王子当义弟,还愿意把廣野以北给他!”
这出人意料的慷慨震住了屋内的众人。过了瞬息,御史大夫更加愤怒地叫道:“他以为他是谁?这个强盗!告诉他,我们要一打到底,我们绝不会投降!”
中城王飞快地、极具煽惑力地说:“闻大人,您可得冷静些,想想吧,廣野,廣野!以你们现在的处境,能回廣野何尝不是一种胜利?这可是千载难逢的良机!过了今天,你们什么时候还能回廣野?”
御史大夫怒不可遏地吼道:“中城王,你以为我们是三岁小儿吗?会被这样明显的谎言蒙骗?我告诉你,这——不——可——能!我——不——相——信!”
“怎么,闻大人,吃惯了糟糠野草,等天上掉下馅饼后,你就还要吃野草吗?我以我的良心担保,长明王是真要议和。他现在处境危急”中城王放低了声音,窃窃私语似的小声说,“你们以为长明王为何突然加紧进攻?他那弟弟起了异心,借着三年孝期向他发难,他要不及时赶回去,怕是王位不保!”
御史大夫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两撇胡须随之一震。他瞪着中城王,寸步不让地说:“那么,我们直接等到他弟弟篡位就好。”
“恰恰相反!”中城王急促地说,“如果你们不议和,他就要豁出一切在这个冬天攻破丰州。前半个月的攻势就是证据!我实话实说,长明王带了援军,现在围在外头的长明人足足有三十万,而你们有几万?两万?三万?顶多五万!闻大人,我是为了你们着想才来议和——这主意就是我提出的,你们打得太惨了,我真看不下去!”
“黄鼠狼给鸡拜年!中城王,你扯谎也要打个谱子!白白把廣野给我们?怎么可能?”
“当然不可能。”中城王诡秘地一笑,卖弄起关子来,“这个嘛,他毕竟是王。在胜利唾手可得的情况下被迫让步,无论是谁也无法接受,更何况是一位王。要不是国内大事不妙就算如此,他也绝不甘心就此将胜利白白让出。”
“那他到底要什么?”米丞相赶紧追问。
中城王没有回答,他看向了孟琅。
屋内陷入了窒息般的沉默。孟琅直直地迎着中城王的视线,手紧握着剑。他手脚冰凉,但那不是恐惧,而是一把早已悬在头顶上的斧头终于劈下来的感觉。他早就料到长明王一定会要什么好半晌,岩太傅胆战心惊地问:“他要孟将军去议和?”
中城王摇摇头,叹息似的说:“这怎么可能呢?各位大人,我言尽于此,请你们好好想想,究竟是一个人的命重要,还是一城人的命更重要吧”
第168章 孤身(三)
中城王一走, 御史大夫就怒不可遏地叫道:“一派胡言,荒谬至极!这是陷阱、圈套!”他在屋中央气愤地旋着圈子,脸气得通红, 硕大的汗珠源源不断地滚下来。
岩太傅站在一边, 脸上愁云满布, 连连摇头:“怎么能提出这种要求, 怎么能提出这种要求!”
米丞相站在另一边,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好一会, 他问孟琅:“孟将军怎么想?”
孟琅说:“春天已经快来了。”
“孟将军什么意思?”
“春天来了,城里人就有吃的了。”
“孟将军难道想一直打到春天?长明可是想这个冬天就破城。”
“不能打到春天吗?”孟琅似乎在问他, 又似乎在问自己。他仍紧握着剑, 一动不动地站着。
“打!”御史大夫猛地停住, 恶狠狠地说,“欺人太甚,欺人太甚了!刚刚就该扣住中城王, 把他斩首示众!”
米丞相说:“这件事非同小可,我们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应当付诸群议”
御史大夫猛地盯住他,双眼几乎凸出, 他眼神极为可怕。米丞相不由得颤抖了一下。
“米迟谋, 你又动了那个歪念头?”御史大夫毫不客气地直呼米丞相的大名, 痛骂道, “你怎能听信长明人的鬼话?你忘了他们有多无耻,忘了挂在船上的先王吗!你这是与虎谋皮,你真是只有一尺长的谋略, 你、你当不起这个丞相——要是岳度时在,哪容你上台!”
这话刺得米丞相脸如鸡冠, 他目露愤恨,阴沉沉地盯着御史大夫。岩太傅忙打圆场:“闻大人,您太激动了,喝点水,快喝点水!”
“那么,要我吃人吗!”米丞相突然开口,狠狠地说,“我不像有的人,为了一己私利,要全城百姓陪葬!”
孟琅猛地颤动了一下,脸霎时失了血色。
御史大夫怒气冲冲地喊道:“你说谁一己私利——”
“一个人,一座城,谁都知道怎么选!打下去?外面有三十万人,再少也有十几万吧?而我们呢?一万多!”米丞相喷火似的说,“战至最后一人最后一兵,我看是他自己活到最后!”
“姓米的!”御史大夫撸起袖子,米丞相转身就跑。得亏岩太傅拼命拖住了御史大夫,否则他定要挨上几拳。御史大夫挥开岩太傅,怒骂不已:“这个小人,这个混账,我要让大王撤他的职,他娘的!”
他忽然盯住孟琅,问:“你怎么不说话?”
“我在想,这件事是否可行”孟琅呓语似的说。
他竟真的思考起这件事了。倘若长明王真能归还廣野,那么这笔买卖真算不上亏。大王将得到徐风一半的领土,足可东山再起。
问题是,长明王是否真心议和?中城王的话又是否可信?
他死并不足惜,可他死之后,丰州便没有将军了。假如长明王背信弃义——他完全有可能这样做。这是一头老虎,一头野心勃勃的老虎啊。孟琅从没想过这个心高气傲的家伙会提出议和,这根本不像他能做出的事。
孟琅的头脑渐渐明醒,但他仍无法抵御回到廣野的诱惑。就在此时,御史大夫冲过来,紧紧握住他的手,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叫道:“绝不可行!让他们见鬼去吧!让你送死?做他的白日梦!咱们打到底,一定打到底!”
“可是,假如真有希望”
“你看不出这是他的诡计吗?青石,不要看别人说了什么,要看他干了什么。中城王出卖了大王,长明王连死人的尸体也不放过,这两个人臭味相投,沆瀣一气,他们一样狡诈,一样心狠手辣——咱不能与虎谋皮啊!”
这句话一下子点醒了孟琅。他突然想到了奇袭仁关时的事,一个在逃跑时都要咬下别人一块肉的人,怎会放弃唾手可得的美餐吗?他猛地警醒过来,大声应和道:“闻大人,你说得对,咱们不能信他,咱们一定要打到春天。”
“打,打!”御史大夫激烈地说,两撇胡子一翘一翘。他紧紧地抓着孟琅的手,一个劲地叫道:“打,打吧!咱们绝不投降,绝不投降!”
然而,其他大臣却不这样想。
米丞相离开后,便大肆宣扬长明有意“求”和。长明王不仅愿意撤兵,还愿意归还廣野以北的土地——“只要”孟将军做出“一点”牺牲。是的,令人痛心,可想想吧,难道他什么都不要就议和吗?那才是真的可怕。想想孟琅一直以来做的事,想想孟家一直以来做的事,他提出这个要求,难道不是在意料之中吗?
米丞相特意强调,长明现在是火烧到家门口了,他们迫切地要议和——这机会千载难逢啊。要是徐风不抓住机会,长明王就会用投石机轰开丰州的大门,他威胁,不,他发誓,要在这个冬天结束一切。过去半个月他正是这样做的而冬天还剩下一个多月!
我们该怎么办呢?米丞相并不发表自己的见解,只是一个劲摇头叹气,对他见到的每一位大臣说,毫无疑问,孟将军不会答应的。合情合理。他再次强调,合情合理!只是,我们该怎么办呢?孟将军说要打到春天,春天呀。
短短一天内,议和的消息便沸扬全城。大街小巷满是议论:真要议和吗?真要议和吗!人们震惊,愕然,痛苦,还有不可抑制的苦涩的解脱感。难道仗要打完了吗?终于要打完了吗?人们的心完全乱了,他们顾不得饥肠辘辘的肚子,也顾不得冻得肿硬的双脚,奔出门四处打听。
真要议和?真要议和吗!
朝堂上,争论同样激烈。当然,没有人敢在八王子面前挑明这件事,双方不断争论的是“可行吗”、“可信吗”?八王子最初感到慌乱,但当他一听到长明王要认他做义弟时,他立即明白:这是投降。
“让寡人认杀父仇人为兄?你们怎敢说出这等丧心病狂的话?”八王子既愤怒,又痛苦,好似被人捅了一刀。他伤心地吼道:“他杀了父王啊!他还差点杀了我!你们居然——”他已经有些语无伦次了,小脸憋得通红,甚至泛紫。八王子觉得自己的胸腔快爆炸了,他猛地站起身,朝米丞相一挥手。
“滚——滚!”
议和一派落荒而逃。谁也没有料到,这个十三岁的少年生起气来居然如此可怕。他当时的架势,好像真能把剑抽出来当场杀人似的。
议和之事暂时告歇。未得回音的中城王站在船头,郑重宣告:“孟大人,看来你已经做出了回答,既然如此,我们也只能进攻了!”
长明再度攻城,且攻势比以前更加猛烈。他们无穷无尽、无日无夜地涌上城墙,战斗持续了一天一夜,当太阳再度升起时,丰州覆盖着冰晶的城墙已成赤红,奔流不息的天来江也几乎断流。在死亡和痛苦面前,人们开始怨恨。
中城王和米丞相的话给他们造成了一种错觉,即议和不成是孟琅一个人在固执己见。他们从未想过议和或许是场骗局,也许他们是有意不去想。旷日持久的战争、接二连三的瘟疫、切齿迫身的严寒和饥馑、时时刻刻上演的死亡,这一切已将这座围城里的人折磨得精疲力竭,几尽疯狂。
这种时候,他们面前忽然出现了一根救命稻草——谁能抵抗这种诱惑?其实不一定非要议和,此时此刻但凡某种什么别的方法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也会同样抓住,只要它能结束这一切。
然而,孟琅说,要打到春天。
春天!对于丰州城里的人,春天就像廣野一般遥不可及。春天?或许他们今天都活不过,谁还能想到春天?要知道,他们现在是怎样苟延残喘着:他们没有吃的,没有吃的!可是,一旦有人饿死,尸体就会被官兵收走。美名其曰是埋葬,可谁都知道那些尸体去了哪里。
这是最大的恐惧。人们眼睁睁看着自己走向死亡,成为他人的饲料。他们简直成了另一类人的家畜,这个事实太过恐怖了,没有人敢说出来。军中已经爆发过多次骚乱,只是这些骚乱每一次都被孟琅镇压下来了,毕竟,大多数人更愿意活着。
可是,现在不是有了另一种活法吗?这种活法看起来并不特别屈辱,至少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如此。长明王要求八王子认自己为义兄的事,他们根本不知道,就算知道了,这也好像是别人的事,跟他们似乎完全没什么关系。
他们知道的记住的是那些米迟谋大肆宣扬的好处:保留王号啦,回廣野啦,归还土地啦。就算丰州城里的人都死光了他们也得不到这种好处,孟琅为什么不答应?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显然是为了他自己。他不愿意“牺牲”!
真的。如果他们一直绝望,反倒不会出什么事。真正可怕的是拥有了希望之后,又再度绝望。
于是,当一天傍晚孟琅回府时,黑暗里忽然斜刺出一个人,照他脑袋砍来
第169章 孤身(四)
刺杀孟琅的是个贫苦的庄稼汉。为了逃避兵役, 他砍断了自己的一根手指,却因此惹怒了征兵的人,被砍下了整只手。
他没能杀死孟琅, 甚至没能给他留下什么致命伤。他只砍伤了孟琅的手。这汉子被一拥而上的卫兵抓走时仍癫狂地大喊大叫。
“姓孟的, 你要遭天谴!你个自私小人, 你个吃人的人, 去死吧!去死吧!”
孟琅彻夜未眠。御史大夫、岩太傅先后来探望他,甚至八王子也来了。出人意料的,孟琅请他放了那个刺客。
八王子简直无法理解。
“你是不是疯了?那些蠢货都把你当成罪人, 他们压根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你给他们看病,给他们吃的, 给他们守城, 劳心劳力的, 可他们——这群愚民。他们什么都不懂!他们不懂你做的一切,只把你当做罪人!你这样值得吗?你是傻子吗?”八王子暴怒地吼道,“你为何总要袒护一些愚不可及的东西!你是见不得我、寡人杀人吗?”
“这并非他的错, 我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孟琅望着自己流血的手,说,“早晚都会有的。”
“胡说八道!”
“大王, 回去吧。您不该一个人偷偷跑到我这来, 如果闻大人和岩大人知道了, 该多担心?”孟琅打开门, “我派人送您回去——”
岳长空从门口一闪而逝。他躲在屋檐下的阴影里,咬着自己的大拇指,两颗格外大的黄眼睛阴森森的闪着光。
“伪君子。”他憎恶地说, “你能救他,却不救叔叔他们!”
他跑开了, 衣服空荡荡地挂在他身上。入冬以来,这孩子没有吃过一口肉。
“蠢货!”八王子骂道,他故意撞了孟琅一下,气冲冲地出去了。
“愚蠢,你一点都不像一个将军!”他愤恨而委屈地叫道。孟琅忙追出去,喊了十几个士兵护送。
愚蠢吗?孟琅看着自己的手,想到了那汉子光秃秃的手腕。
他无法杀他,无法恨他。孟琅心中悲苦,他望着屋外黑黢黢的夜空,城中寂静无人声,屋顶上的白雪闪着冷冷的光。他要如何才能挽救这座城?春天,春天何时到来,何时到来啊。
大哥当时是如何坚持下来的?他孤身一人在仁关时。倘若现在大哥在他身边,或者父亲,或者孟琼,或者孟瑗,母亲,岳相,又或者岳安国,余太尉,哪怕是岳安民、温夫人、冬子!倘若有任何一人在他身边!
孟琅垂下头。他手上的血仍滴滴答答地流淌。此时,又一人推门而入。
是米丞相。
孟琅望着他,竟感到一丝恐惧。这种时刻,米丞相的到来令他深感不祥。
“战至最后一兵最后一人”米丞相讥讽地说,“孟大人,再过几天,你这个梦想就能成真啦。你真要葬送丰州吗?”
“议和是没有前途的,长明王不可信。”
“究竟是他不可信,还是你不愿意信呢?”米丞相摇头道,“孟将军,哪怕是品德最为高尚之人,在涉及自己切身利益时也会动摇。一直以来,我都敬佩你的为人,但我不得不说,哪怕是你,也是有私心的。”
“我没有私心。”
米丞相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狞笑道:“谁能没有私心?聚在这座城里的人,难道真是为了赓续徐风才来的吗?不,不,不,躲在这城里的都是一群懦夫。他们害怕失去自己的钱财地位,害怕被长明人像野狗一样杀死,他们知道,城破了自己将一无所有——这无可厚非!所有人都有私心,正因如此,他们才不打开丰州的大门!
孟大人,你以为丰州城破之后死的究竟是谁?是那些平民百姓吗?不,死的恰恰是现在拼死守卫丰州的这些人,死的是你,是我,是千千万万的士兵。但现在,孟琅,你有一个机会去拯救所有人,于是你长久以来深深隐匿的私心出现了——你不议和!”
孟琅愤怒地叫道:“难道我该议和吗!你不知道长明王是什么人吗!”
“难道让城里的人因为你一己私欲死光就更好?”米丞相尖锐地说,“早在廣野我就看出你的这个毛病,孟琅,你是个沽名钓誉之徒!”
“荒谬!”
米丞相冷笑一声:“难道不是吗?啊,戴孝入朝,慷慨陈词,绝不议和!结果呢,遂至于今!孟琅,我们早该议和了,早在这场仗最开始就该议和,因为你的固执,事情才成了今天这样。现在,事情已经明摆着了,你死了,全城就能活——不要说长明王不可信,他总不能把城里的人都杀光,而你却可以!”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急,他简直在大吼大叫。
“我知道你当初为什么不议和,现在又为什么不议和。青史留名,是吗?愧对祖先,是吗?你心里盘算的都是自己的一点私利。是啊,你一向主战,议和岂不是自唾其面?更别说,你家里的人都死在了长明人手里。可这只是你自己的仇恨,你看不到因为你的固执正在受苦受难的城中子民吗?
御史大夫那老顽固也是为了一己私利。他那宝贝儿子死在了廣野,他怎么能议和呢?他心里满怀仇恨,宁可死也不会议和。他比你更顽固,我跟他完全说不通,但你,孟琅,我觉得你还有救。因为尽管你自私,但你毕竟心地善良,你不会对城里的一切无动于衷的。
孟琅,现在的情况已十分明了。我们还有一万零九百七十六个兵,城中一共还有四万五千多人,大多是老弱妇孺。你指望靠这些人支撑到春天吗?其实,你不是不信中城王的话,恰恰相反,你十分相信,就等着春天来了好反攻呢。但到那时候你手里还能剩下多少人?”
米丞相骤然拔高嗓门,盯着孟琅大声说:“你在拿我们的命换你青史留名啊!这不公平,不公平,人不可以如此贪婪自私,人不可以如此虚伪假善!”
“不是这样!”孟琅震怒地说,“我并非为了自己——”
“那么!”米丞相指着大门叫道,“走出去看看,看看城里现在是个什么样!这都拜你所赐啊孟琅!要我说,哪怕是我死了,你死了,闻大人死了,可城中百姓到底能活下去”
“那大王呢?”孟琅突然问,“如果大王也死了呢?长明王最想杀的就是大王!”
米丞相突然卡住了。孟琅盯了他两秒,嘲讽而悲哀地笑了。
“米丞相,到底谁才是真正的伪君子?你走吧,不要再来了,不要再来了!”
“至少,我敢承认自己的私心。”米丞相嘟囔着,恶狠狠地说,“你以为只有我一个人这么想吗?你要是再固执等着瞧吧,你们这群顽固不化的家伙,迟早自食苦果。”
他走了。孟琅举起斫雪剑,狠狠地砍在地上。他知道,米丞相说的是真话,议和把丰州的人心搅散了,彻底散了。他眼含热泪,无力深深袭上心头。他打心眼里唾弃米丞相的话,可他脑子里却不断闪现出米丞相勾勒出的画面。
饿殍遍野,白骨满街。乌池城破时的可怕景象,再一次在他心头浮现
往后两天,丰州的伤亡更加惨重。已经没有时间将伤者抬下去,因为敌人无时无刻不在进攻。他们一波波、一轮轮、一船船地来,仿佛遮天蔽日的乌云,又或者烧不尽的蝗虫。
孟琅的手已经握不住剑。鲜血不断从他尚未愈合的伤口涌出,他的手因为长时间高强度的战斗,无法弯曲,酥麻的刺痛,深入骨髓。他不得不用布将手和剑缠在一起。傍晚时分,天下起了银针般的密雨,这使得战斗更加艰难。孟琅摔倒了好几次,最后,他跪在城墙上,大吼着向爬上来的长明士兵砍去。
“呼、呼”
半个时辰后,战斗结束了。
孟琅以剑撑地,趔趔趄趄地站起来。城垣上一片惨象,士兵呻吟着,尸体横陈着,他用嘶哑的嗓子喊道:“把——受伤的人——拖到——咳咳,咳咳!”
雨不停地下着。漆黑,寒冷,寂静。孟琅抹了把脸,血混着雨水流进他的眼睛。他扯掉布条,颤抖着手抓住地上一个肚子冒血的士兵的衣服,把他拖到一边。士兵浑浊的眼睛盯着他,嘴巴冒出血沫。他的嘴可怕地抽动着,发出“嘟噜嘟噜嘟噜”的声音。他的脸像鱼一样闪着青光。
孟琅把他拖到空旷处,给他包扎伤口。他手指发颤,抖个不停,他想撕下一块布,但他的手抖得太厉害了。雨哗啦啦地流进那人敞开的肚子,他依旧像条死鱼一般望着他。
“啊——”
城墙上传来一声嘶吼,不知是谁发出,如此悲惨。
“ 青石!”有人突然把孟琅从地上拽起来。是御史大夫。他带人来抬走伤员。他焦急地望着孟琅:“你受伤了,快去处理伤口!”
受伤?孟琅茫然地望着他。他不知道在御史大夫眼中,他满头满脸都是血,嘴唇白得发紫。一个仆役赶紧过来给孟琅打伞。这一切都映在地上那半死不活的伤兵眼中。
孟琅还拽着那个快死了的士兵:“先救救他!”
“他活不了了!”御史大夫扫了眼地上的人,使劲推着孟琅,“快进屋去!你别在这浪费力气——”
就在此时,地上的人突然抬起身,他的肠子哗啦啦从肚子里流出。他的眼睛泛着青光,嘴唇泛着青光,皮肤也泛着青光,他把什么东西扔到御史大夫脸上,正扔到他脸上!
“啊啊啊啊!”御史大夫惨叫一声,狂乱地甩着头,孟琅忙将他脸上的东西扒掉,这时伤兵重重摔到地上,带着古怪的笑意凝视着御史大夫。他的嘴仍“咕噜咕噜”冒着泡,好像要说什么。
御史大夫满脸血的睁开眼,去找扔在他脸上的东西。
他看清了。他尖叫一声。他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那伤兵扔出的,是自己的断肠。
那天,孟琅没有病倒。尽管他身体忽冷忽热,尽管他的手止不住地颤抖,尽管他胳膊上身上有足足三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可他没有病倒。
御史大夫却病倒了。那可怕的一击让他陷入高烧,汗流不止,不到两天他的脸便如一个干瘪的土豆,两撇胡子黏糊糊地贴在下巴上。临死前他一直抓着孟琅,死死地抓着他,盯着他。他大张着嘴巴,嗬嗬地喘气,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用眼睛咬住孟琅,最后,他就那样圆睁着双眼死了。
大夫说,那伤兵有病,他的血有毒。必定是他的血杀死了御史大夫。
御史大夫的离奇死亡被人们认为是瘟疫的先兆。许多大臣要求将他和那个伤兵的尸体烧掉,埋进土里。八王子含泪发了圣旨,御史大夫的火葬极其匆忙,因为战争还在继续。
米丞相负责火葬。当御史大夫的尸体在烈火中熊熊燃烧的时候,米丞相感到自己心中起了某些微妙的变化。他瞥了眼旁边老泪纵横的岩军监,这个贪污军饷、自私自利的老头,没有一点儿主见,却成了八王子的太傅,天天巴巴地追着八王子,好像他真能教他什么似的。
他眼睛一转,又看向远处的城墙。杀声隐隐从那边传来。
他眼睛再一转,盯住了小脸惨白、失魂落魄的八王子。最后,他扫了一圈神情哀苦的众臣,他机敏地发现,在几位抹干泪的大臣眼中,暗藏着幸灾乐祸。
米丞相奇异地感到了一阵舒畅。他的心又翱翔起来。
这是天意。御史大夫早不死晚不死,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死了呢?他死的真好啊。现在,还有谁能阻止他呢?
第170章 献降
岩太傅后来无数次后悔自己当时没有拉孟琅一把。他实际上是个胆小怕事又毫无主见的人, 因此,御史大夫一死,他就完全无法和米迟谋相抗了。何况, 那时候又有谁敢当出头鸟, 活靶子?又有谁能够不绝望, 不屈从?
那时候, 丰州城里的气氛何其可怕啊。人人自危,暗流汹涌,厌憎与敌对笼罩在残破的城池之上。人们已经不相信他们能撑到春天, 当反抗失去了意义,固守也就不再值得被歌颂。短短几天内人们完全心灰意懒, 连士兵也是如此。
这种变化是可怕的。更可怕的是, 在城中风向急剧变化的时刻, 孟琅还固执地守着城。有些人被他打动,跟随他,但更多的人却心怀怨恨, 暗暗反对他。如果不是八王子拒绝议和,恐怕——
不,正是因为八王子拒绝议和, 才会有后来那场闹剧发生。
岩太傅清楚地记得那一天, 因为从头至尾他都在场。他亲眼目睹米迟谋是如何率着乌泱泱一帮大臣闯入大王的书斋, 劝告或者说逼迫大王议和。他亲眼看见围在书斋外那些明晃晃的白刃和陌生的面孔。他亲耳听到米迟谋叫人去“请”孟琅——既然只有他能够说服大王改变主意。
当时的事态是如此紧急, 以至于岩太傅许久都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当孟琅赶过来,丢盔弃甲解剑,手无寸铁地进到书斋时, 他才顿感齿寒,恐惧地意识到了这卑劣狠毒的阴谋。
没有任何人能够让孟琅屈服, 除非那个人是徐风的君王。
岩太傅永远记得孟琅当时的表情,好像整个人被击垮了。他的脸痛苦地抽搐着,既绝望又震惊,既愤恨又无力。他把屋子里所有人扫了一圈,不断地问:“为什么?为什么?”当他的目光扫到岩太傅时,他可耻地低下了头。因为他知道,自己稍一不慎,就可能被米丞相杀死。
整个事件中最令岩太傅感到羞耻的是,没有一人承认这是威胁,是逼迫。所有大臣,轮番上阵,口口声声,皆为大义。他们为了全城百姓,为了还都廣野,为了这为了那。也没有一个人承认这是献降,这是“议和”,是“明智的选择”。
他们就这样用这些漂亮话把整件事情粉饰起来,喋喋不休,喋喋不休,盖过了八王子的骂声。后来,他们让人捂住八王子的嘴——让他捂住了大王的嘴啊!他那时根本没有反抗的单子,而原先乱蹬乱踢大吼大叫的大王,在被他捂住嘴的一瞬间却失魂落魄,完全放弃了抵抗。这孩子只是哭,默默地流泪。
岩太傅也在流泪。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又似乎在意料之中朝无可挽回的方向滑去。
他们出宫了。孟琅走在最前面,就好像是他带领着他们似的。大臣们都很庄重,他们已经事先穿好了潮服,只有孟琅穿着染血的青衣。他身上一块绿一块红的,那么可笑。他手里拿着一柄雪白的长剑,因为他身边都是武装森严虎视眈眈的卫兵,假如一把剑都不拿,这情景就多少有点太昭然若揭了。
丰州城里本来已经不剩下多少人,可当他们向城墙进发时,那些躲在家里的老老少少忽然都出来了。
他们呆若木鸡。议和,或者说献降,本来是他们早就听闻的事情。他们中的许多人私底下也希望这仗早日结束。可是,当战争真要结束时,他们却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之中。他们中的好多人吓得痛哭流涕,惊慌失措地跑来跑去,还有人大声咒骂孟琅,哀求他不要放弃。人是多么奇怪啊!
岩太傅后来回想起这荒谬的一幕,还觉得有如梦幻。他想了又想,最终得出一个可笑的结论,那就是城里人其实害怕献降,因为他们不知道门打开后究竟是怎样的结局。他们之前之所以那样痛恨孟琅,正是因为他们坚信孟琅不会献降。孟琅因此而可恨,也因此而可敬。城里人对他怀着的就是这样可恨可敬的矛盾之情。
那时候,真的,城里所有百姓都没想过孟琅会献降,而且,他们都觉得只要孟琅不降,丰州就不会失守。现在孟琅要降了,就好像天要塌了一般。不可能发生的事发生了,人们惊恐不安也是理所当然。
孟琅登上城楼时,城上的所有将士都呆住了。这时候,米丞相狡猾地不往前走了。他要让孟琅一个人完成这“使命”,承受这屈辱。岩太傅此时开始不忍心看孟琅了,他只听到他的声音。
出人意料的,孟琅的声音听起来很镇定,清楚,洪亮,一点也不像一个穷途末路即将赴死的人。
他说了一堆非常漂亮、合乎礼节的话。大意是,日前长明王派使议和,大王本欲严拒,然战争旷日持久,百姓不堪重负,大王心肠仁慈,又闻长明愿还旧都,存宗庙,兹愿以大局为重,开城献降。
献降!岩太傅没有想到孟琅竟会用这个词,他惊骇万分,于是抬起头去看孟琅——可是他只能看着孟琅站得笔直的背影。这时候大约是辰时,江上的雾还很大,灰白色的雾甚至浸到了城墙上。岩太傅这些大臣站得太远,根本无法看到江上长明的战船。
孟琅继续说,既已献降,则丰州为大王子民,八王子为大王义弟。大王心肠宽厚,信义昭昭,必不使廣野之祸重演。
岩太傅突然明白了,他知道孟琅想干什么了。
孟琅要一个保证。他信不过长明王,不相信他真会放过八王子和丰州的臣民,于是他干脆献降——要是这样长明王还杀人,那无疑做的太过了。
但是,或许长明王真就会这么做呢?岩太傅忽地忍不住担忧起来。孟琅怎么能保证,长明王不会出尔反尔呢?
很快,他就知道孟琅打算怎样做了。他拔出了剑。不错,他打算如长明王所愿,用自己的命来换这一城人了。
他话说得极好,他说,正是因为他坚决不议和,这场仗才打了这么久,双方才死了这么多人。如今丰州虽然献降——他已经不说徐风了,长明将士必不甘心,长明王也很难给长明臣民一个交代。这都是些冠冕堂皇的话,岩太傅知道孟琅是在给长明王递台阶,是在示好。
孟琅想让这一切到此为止,既然他已经被逼上了城楼,那他就得发挥自己最大的价值。他不能让自己白白死掉。岩太傅想通了,他望着孟琅,双泪长流。这样,孟琅就真成了让徐风亡国的罪人啊,他本来是最不想看见徐风亡国的,如今却要亲口宣布徐风已经灭亡。
说完这一切后,孟琅等长明王的回答。长明王说,他深受感动。孟将军深明大义,他愿意接受献降,结束这场战争。尽管长明王是含着敬意说这些的,但他无法抑制自己的得意。不管怎样,看到孟琅献降实在太难得了。他真没想到中城王的计谋能成功。他原本以为,还要再花上一万人才能打下这座城呢。
现在,到了最后的时刻了。到了孟琅自刎的时刻了。岩太傅睁大了眼,直到现在他也不敢相信孟琅就要死了。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八王子挣脱了岩太傅的束缚,朝孟琅扑了过去!刹那间,那些守城的士兵不约而同朝米丞相一干人拥了过去,城墙上陷入一片混乱对于长明人来说,他们只看到孟琅从城墙上消失了,接着,丰州城上传来了一些模模糊糊的喊声
最后,是米迟谋打开了城门。
“孟琅带着八王子跳江了。”他哆哆嗦嗦地说,看都不敢看长明王一眼。
长明王狞笑着,脸忽地沉下来,咬牙切齿地说:“你以为寡人会相信吗?”
他一剑砍下了米迟谋的脑袋,喊道:“搜!”
长明的军队鱼贯而入。即使翻遍了整个丰州,长明王也没有找到孟琅和八王子。
他真的带着八王子跳江了?他们究竟是死是活?这成为一个在长明王心中挥之不散的阴影。出于愤怒,出于懊丧,出于奇怪的挫败感,他在城中大开杀戒,丰州城霎时沦为血泊。岩太傅是侥幸活下来的。长明王要杀他时,岩太傅恐惧地尿了裤子。看着这个满脸涕泪、衰朽不堪的老头,长明王由衷地感到厌恶。
“你居然还是个太傅呢?”他嘀咕一声,走开了
岩太傅后来在一个农户的米缸里躲了整整十九天。十九天后,长明人终于离开了。岩太傅从米缸里爬出来,外面的景象,惨不忍睹。他行尸走肉般游荡在鲜血横流的街巷中,不知不觉竟然来到了孟琅的屋子。这里已经被洗劫一空,门和窗户的木头都拆走了,破烂得不成样子。
他恍恍惚惚地走进孟琅的房间,里面有一个黑黢黢的影子闪动着。他尖叫一声,那影子转身就跑——是个孩子。岩太傅忽然认出了他,他抓住他,喊道:“岳长空?”
那孩子僵住了。他呆愣愣地望着岩太傅,黄眼里满是恐惧。他大大地张着嘴,许久,他从胸腔里挤出一声号哭,扑进了岩太傅的怀里两人抱头痛哭,那哭声回荡着,久久不散。
第171章 穹庐(一)
孟琅真的跳江了吗?
他没有。丰州城下是一片浅滩, 他跳下去必死无疑。混乱中,他带着八王子逃跑了。那些守城的士兵对他视而不见,因此他顺利地跑下了城墙, 他想去军营召集人手, 可一到街上, 他就被眼前狂乱的景象惊呆了。
人们正在抢夺。每个人怀里都塞满了东西, 慌慌张张往什么地方跑着。有人跪在地上大哭,有人拿脑袋往墙上撞,整座城仿佛迎来了末日。孟琅在纷乱的人流中艰难前行, 但当他到达军营时,却发现里面已空空如也, 甚至, 连一匹马都没留下。
他站在那, 手脚冰凉,脑子发蒙,好像突然给浇了一头冷水。人呢?人去哪里了?对了, 禁军,去皇宫。他忙向皇宫赶去,然而他一远远望见宫门前那些陌生的甲兵, 就知道自己决不能过去。那么现在究竟该怎么办呢?究竟该怎么办呢?难道真的走投无路吗!
孟琅看了眼自己拉着的八王子。要不是八王子, 他刚刚已经死了。他怎么能把这孩子再次交到长明人手中呢?得想个办法, 想个办法啊!
就在这时, 八王子哭着叫道:“我们走吧!”
孟琅愣住了。
“大王,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想当大王了,这里全是坏人, 全是坏人!”八王子伤心地哭道,“全是骗子, 连太傅都是!我不想当大王了,让他们死吧,死吧!”
孟琅慌了:“大王,不要说气话——”
“我没说气话!”八王子拽着孟琅,近乎哀求地喊道,“咱们走吧!我不想你死,我们跑吧!”
孟琅震惊地望着八王子。他们大概对望了一两分钟,八王子的眼神逐渐变得绝望。
“你为什么不说话!”八王子哭吼着,泪水不断从他眼中涌出,他整张脸很快就湿透了,“说话啊!说话啊!”
忽然,他停住了,他瞪着孟琅,问:“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是不是因为我马上就不是大王了?我知道,我就知道对你、对你们来说我一点都不重要!大王才是最重要的!可是我不想当大王,我一开始就不想当!”
他大吼着,跑开了。
“大王!”孟琅忙追上去,抓住他,八王子使劲甩胳膊蹬腿,大喊大叫。他好像疯了。而孟琅,孟琅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他彻底手足无措了。
大王不想当大王!从前他以为这是小孩子不懂事的气话,可现在他知道八王子是认真的。他真不想当大王,他甚至要把这一城百姓抛下。孟琅的心一阵阵刺痛,失望?愤怒?不,不,此刻他的心简直被绞成了一趴烂,种种情感在他窄窄的胸腔里激荡,此时一个人从他们身边跑过,恐惧地叫道:“长明人来了!”
这时候米迟谋已经打开了城门,这时候长明人已经在城中四处搜捕。孟琅不能犹豫,必须当机立断。那时候他脑子里什么都没想,他扛起拼命挣扎的八王子,大步跑了起来。
跑出好一阵他忽然想起八王子穿着龙袍,于是慌里慌张把他的衣服扯下,又跑了一阵他忽然想起或许长明士兵认得自己,于是扯了头冠披头散发。他甚至在路上抢了一匹马,相当粗野地一脚踢开了那牵马的士兵总之,当他冷静下来时他们已经跑出丰州城外了。
现在还能怎么办呢?八王子不想当大王了。孟琅觉得天都要塌了。八王子不当大王了啊!这比让他献降更难受,他感觉心里像被人狠狠挖去一块,又或者脊椎骨给人从中间敲断。五雷轰顶。
他看着只穿中衣,脸脏兮兮的八王子。后者并不看他,好像在生气。这孩子有什么可生气的呢?该生气的不是他吗?这孩子知道自己刚刚说了什么吗?那是多么大逆不道的话——可他又怎么能责备他?难道他现在还能把八王子拎回去,把他按到龙椅上吗!
这才是真正的穷途末路,他为之奋斗的目标,他唯一剩下的要守护的目标,自己放弃了自己
孟琅捂住脸,他手心的伤口又裂开了。鲜血一缕缕地流出来,从指缝间淌下,像一道长长的泪痕。他沉默良久,八王子也倔强地站在那。不远处传来隐隐的杀声。好一会,孟琅把八王子抱到马上,说:“走吧。”
走吧,走吧,既然这孩子不愿意当大王,那就走吧,逃吧。把他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隐姓埋名,好像死了一样。
反正,徐风已经亡国了——他亲手献了降。
孟琅茫然地走着,此时他已失去了所有方向。就在这时,母亲高傲而决绝的声音突然在他耳边响起。
“你是我的儿子。你的父亲是徐风孟国公,你的母亲是徐风长公主,你的哥哥是徐风的大将军,你要记着,永远记着这一点你是徐风人,无论走到哪里你都是徐凤人,你决不能忘掉徐风,忘掉今天的耻辱——你记住没有!”
当时他是如何回答的?
“我是徐风孟国公景懿君之子,我是徐风长公主徐灵郡主之子,我永远不会投降,我要捍卫徐风至最后一城一兵一人,直到我流尽最后一滴血!”
孟琅迷茫的眼神慢慢变得坚定。他喃喃地说:“我是徐风国公之子我是徐风长公主之子我永远不会投降永远不,我要捍卫徐风至最后一城一兵一人直到我流尽最后一滴血!直到最后!”
即使没有了国土,即使没有了君王,可他,他是徐风的子民,他是徐风的臣子,他要履行自己的誓言,捍卫徐风,直至最后一滴血!
孟琅将八王子托付给了一个木匠,给了那人一笔钱,请他教这孩子手艺,让他有个能活下去的生计。他走时八王子追了老远,孟琅没有回头。
他最后只听到八王子带着哭腔的嘶吼。
“连你也抛弃了我!你们根本就不爱我,你们都是骗子、骗子!”
那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八王子。他已经无力去顾及他了。复仇,成为孟琅活下去的唯一动力。他去了仙鹤国。他打算在那里躲一阵子,然后潜回长明,刺杀长明王。
然而,他失败了,而且失败了整整三次。长明皇宫戒备森严,难以进入,而长明王无论去哪里,都要带着几十上百的护卫。孟琅不是错过时机,就是打草惊蛇,最后,他甚至被中城王看到了脸。
于是,他的画像被贴在长明的每一座城门上。要知道,他之前能够混进长明,就是因为许多人认为他已经死了。为免引起慌乱,长明王没有说明刺客的身份,可严密的搜查,无疑令孟琅的行刺更加艰难。
但让孟琅彻底绝望的是,他的手。
他右手的伤口,一开始就没有好好处理,后来又经过了高强度的战斗,不断开裂,流血,溃烂,最后虽然勉强好了,却一用力就疼,而且每逢变天或寒冷之时,都疼痛刺骨,甚至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
孟琅于是改用左手持剑,那样他的剑术自然大打折扣。这没有关系,他可以通过加倍的练习来弥补。但是,在第三次刺杀时,他的左肩受伤了。尽管伤口愈合了,但不知为何,他的胳膊再也抬不起来了。
孟琅顶多让它抬到和肩膀持平的高度,然后他的胳膊就像个老头似的哆哆嗦嗦,无论他再怎么用力都无法让它上升哪怕一寸。
大夫说这是旧伤新伤一起造成的。他感慨孟琅怎么能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他怎么能从早到晚一直练剑,哪怕刮风下雨飘雪都不停息——他的肩膀不坏,才是奇怪呢!不过,不要担心,现在停下来,还有救,否则
孟琅没听大夫说完就走了。他失魂落魄地在大街上游荡。他如今避居在鹤城,这里原本有许多人曾见过他,但孟琅相信,他们无论如何也认不出现在这个胡子拉碴、鬼一般在大街上游荡的潦倒男人了。
这么说,他没法再用剑了?左手右手都?这怎么可能呢?他的左肩不过是轻轻挨了一刀,连骨头都没断呢。从前他受过多少比这更严重的伤,可还不是都好了吗?孟琅奇异地望着自己那条颤巍巍的胳膊,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这可不行,不行”他嘀嘀咕咕,俨然是个疯子,“至少要有一条胳膊能用啊,至少要有一条胳膊能用啊!”
他突然用左手抓住斫雪剑,用力挥舞起来。一阵锥心刺骨的疼痛从肩膀深处传来,孟琅疼得满脸大汗,他大吼一声,使劲把胳膊往上一甩,忽听一声脆响,孟琅惨叫一声,抓着胳膊滚倒在地,蹬着腿满地打滚。斫雪剑飞出老远,摔在一条水沟边。一个黑影突然从巷道里闪出,抓起剑就跑。
“我的剑!”孟琅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跌蹶爬起,狂追而去。那条胳膊可笑地拖在他身侧,随着他的脚步一晃一晃。那偷剑的是个瘸腿,跑起来半边身子像个拨浪鼓似的翻过来翻过去。行人看到这滑稽的一幕,纷纷哈哈大笑起来。有人给孟琅喝彩:“跑啊,快跑啊!他可是个瘸子!哈哈!”
孟琅跑着,跑着,汗水淋淋,视线模糊。斫雪在刺目的阳光下成了一道白光,越来越远。人群嬉笑、起哄、鼓掌,那白光好似一只鸽子扑腾飞起,越来越远,不,不,不——不!
“斫雪——斫雪——”他口中迸发出不成形的叫喊,他解下剑鞘朝那小偷扔去。剑鞘正好打中小偷的脑袋,孟琅欣喜若狂,拼命向前跑去——
“吁!”
一声厉呵,一声马嘶,人群惊叫,随着一声巨响,孟琅从空中飞了起来,斫雪在地上成了一个小小的白点,那样闪亮。孟琅伸出手,想要抓住它,抓住他唯一还有的东西——
“砰!”
他的手落在了地上,他的人,也落在了地上。
第172章 穹庐(二)
孟琅没有死, 虽然,对他来说,或许死了更好些。
其实, 他本该死的。他的腰断了, 身体里都是淤血, 若非仙鹤王令太医全力抢救——说来也巧, 他撞上的是微服出行的仙鹤王的马车。幸亏仙鹤王下车看了一眼,认出了他,否则, 孟琅也该死了。
看到昔日名臣之子破落到如今境地,仙鹤王颇感唏嘘。他曾多次听说孟琅没死, 但却没想到他居然就在鹤城。眼前这个形销骨立、衰弱不堪的男人跟几年前那个风度翩翩、器宇轩昂的贵公子完全判若两人。
仙鹤王不由得心生怜悯, 也暗生愧疚。毕竟, 如果他愿意,是可以给徐风借兵的。
“你就在寡人这养伤吧。”仙鹤王说,“寡人会将你送到卫国, 长明的人应当追不到那里。”
“我要报仇。”孟琅躺在床上,固执地说。
“你以后不能拿剑了。”
“我要报仇!”孟琅激动地说,竟试图从床上直起身来, 他绝望而悲切地吼叫道, “我要杀了长明王!我要杀了他, 杀了他!我不能放弃, 不能,不能呃!”
他的脸忽地煞白,身子无力地倒下去, 疼得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仙鹤王怜悯地望着他。半晌,他开口道:“寡人听说, 西边北杈子山穹庐峰上有仙人居住。如果你真的想复仇,就去那里吧。以你现在的身体,还能做什么呢?”
“北杈子山穹庐峰?”
仙鹤王拿过一把剑,递给孟琅。
孟琅一愣:“斫雪?怎么斫雪怎么?”
“看来,这是你的剑。”仙鹤王说,“这把剑,我曾见你的父亲佩戴过。”
孟琅紧握斫雪,挣扎起身。仙鹤王制止了他。孟琅无比感激地说:“大王,您的这份恩德,小人无以为报,若有来世,小人”
“不必等什么来世了。”仙鹤王自嘲地说,“要是穹庐峰上真有神仙,你就替寡人问问,寡人的王妃在哪吧。”
从仙鹤到北杈子山,孟琅走了整整一年零九个月二十一天。可是,当地人说,穹庐峰上没有仙人。
“那地方咋能住人?”村民不屑地摇摇头,“你们这些人呀,我见多了。死不信邪,非要上山,结果呢,都在山上冻死啦!小伙子,你听我一句劝,别天天想着求仙问道的,就踏踏实实种地过日子,到时候老婆孩子热炕头,可比神仙快活。”
孟琅问:“那些上山的人,有下来的吗?”
“可多啦!穹庐峰多高?谁能爬得上去?那下山的还算聪明,否则,嘿嘿,见阎王喽。”村民仔细瞧着孟琅,劝道,“小伙子,别上去了。那上头真没神仙,要有神仙,我活了四五十年了咋不见他显灵?水灾旱灾雪灾蝗灾,他是一次也没显过灵啊。什么仙人,都是骗人的。”
孟琅望向高高的穹庐峰。漫漫云雾之中,一角铁灰色的山巅若隐若现。孟琅看了一会,说:“我要上去。大叔,你知道有谁能带我上山吗?”
“嘿!”村民气得跺脚,“真不听劝,非要送死!得嘞,最后便宜的都是那条赖皮蛇!你去找他吧,村东那石头屋里就是——别怪我没提醒你,那老头可不是什么好人。那没下山的,兴许不是跌落山崖,而是遭了他的毒手哩。”
那老头是个腌蛇酒的。他身高不过五尺,头上一大片癞子,眼下一块黑斑,目光凶狠。孟琅找到他时,他正把一条蛇钉在板凳头的钉子上。快、准、狠,蛇头一下便给钉穿,只剩下羊癫疯似抽搐的蛇身。他瞥了孟琅一眼,说:“要上山?”
“是,我要上山。”
“先交钱。”
“多少?”
“十两银子。”
“我没那么多钱。”
“那就滚。”
孟琅转身就走。大约半个月后,他又回来了,拎着一条白头黑身,遍布橘色花纹的大蛇。老头一看见那蛇,便站了起来,两眼直勾勾盯着它,问:“你怎么抓到的?”
“我听说你一直想抓到这种蛇。”孟琅问,“十两,够了吗?”
老头又看了他一眼,他沉吟良久,招手道:“进屋来吧。”
孟琅便在狭小的石头房子里坐下了。屋里十分昏暗,一条条干瘪的蛇从屋顶的架子垂下,像一个个吊死鬼。屋中弥漫着一股腥臭味和劣质酒味混杂的强烈味道。老头给孟琅倒了碗蛇酒,说:“你真要上山?”
“要上山。”
老头凝视着孟琅的眼睛。好一会,他说:“一般人要上去,我就带上去,送到一块大石头那。后面的,嘿,不送了。那儿离山顶就几百米,不过”他诡秘地笑了一声:“小伙子,你觉得那山上真有仙人吗?”
“有。”
老头点点头,有些不怀好意地盯着孟琅。
“对啦,你们都觉得上头有仙人。要没有,你们上山干什么?可要我说,那上头不是仙人,又或者是仙人,但不是大慈大悲的仙人,是个冷酷无情的仙人,怎么办呢?你还上山吗?”
“您何出此言?”
“这些年我送上山的,没有一千也有几百了吧?”老头扳着指头,唏嘘道,“可这些人,不是死了,就是怕了,跑了。就算这样,要上山的人还是一个接一个来,老头我呢乐得他们来——送上门的钱,不要白不要嘛。不过,小伙子,看在这条蛇的份上”
老头拎起那蛇,痴迷地叫道:“白头王啊!剧毒无比,给它咬上一口,不出三步就得倒。全身是宝,嘿嘿。老头我毕生的心愿就是尝尝这白头王的肉,哎呀,一剑命中,不错,皮一点没伤。”
他欣赏地看了眼孟琅,继续说:“老头我要劝你,不要上山。”
“为什么?”孟琅有些坐不住了,“山上没神仙吗?”
“不是没有,恰恰相反,有。可是,那是个坏神仙。老头我年轻时,上过山,爬过那巨石,说来奇怪,一过那石头,我便天南海北都分不清了。幸好老头我当时只走出三四十步,还退得回来。”老头心有余悸,“就三四十步,我竟然绕了足足一个时辰,真邪乎啊!”
“那之后,我又试过几次。都一样,一过那石头,就没了方向。最后一次,我差点没走回来。你说说,这奇不奇怪?这是怎么回事呢?老头我每天琢磨,终于有一天,一个月圆之夜——那怕是好几十年前的事了吧?我瞧见一道流光飞入穹庐峰——神仙!那是神仙!”
“穹庐峰上确有神仙,不过,这是个坏脾气神仙,他不让别人上来。那巨石就是他立下的界碑,凡越雷池者,都不得好死。老头我悟出这个道理后,每每带人,都只带到那石头处。果不其然,那些跨过大石的人,都没有回来。”
说到这,老头得意一笑,继续说:“村里人都说山上没神仙,可我知道,山上真有神仙。可神仙不是我等凡人见得到的。那些不自量力打搅神仙安宁的家伙,最终都受了惩罚。小伙子,你还要上山吗?”
孟琅毫不犹豫地说:“上。”
“嘿——”老头古怪地望着他,似乎很疑惑他竟还要上山,“老头我好不容易发回善心,没想到你竟然不领情。你真要送死?”
“我要上山。”
“你是傻了,还是疯了?”老头有点气恼地说,“我可真是白说啦。得,得,得,你要送死,我干嘛拦你呢?真可惜了你这本领——白头王哇。要抓住它,可不容易。你要是不上山,兴许我还会收你当徒弟呢。今儿天不好,后天吧,后天你来我这,我带你上山!”
他把孟琅赶了出去。孟琅随便在四周游荡了一天,一大清早就等在老头门口了。
老头不情不愿地收拾着上山的东西。一瞧孟琅那单薄的衣服,他便横眉怒眼地吼道:“就穿这么点?你想冻死在山上?穿上!”他没好气地把件破烂袄儿扔给孟琅,那上面有股酸臭味。孟琅套上它,手脚半截都露在外面。
“真是个傻子。”老头嘀嘀咕咕。两人就这么上山了,一路上都没再说一句话。老头把孟琅带到那块大石前,这石头突兀地耸立在陡峭的山岩上,宛如一只竖起的眼睛。孟琅一言不发,向前走去。老头望着他决绝的背影,突然喊住他。
“喂。”他说,“你现在下山还来得及。”
孟琅头也不回,走了。老头紧盯着他的背影,一步,两步,五步,十步孟琅不见了。
老头重重地叹了一声。
“可惜了!”
他转过身,慢慢朝山下走去。
山上有神仙。
对孟琅来说,只要有这一句话就够了。他听说过威灵真君一举挽救自己母国的传奇,对人来说难比登天的事,神仙一只手就能办到。
他一定,一定要爬上穹庐峰。哪怕死在这皑皑白山上,他也绝不回去!
一越过巨石,果如老头所言,周围景色都变得一模一样。砾石、冰雪、低伏的毛茸茸的植物,这些景物犹如织锦上周而复始的图案,令人头晕目眩。孟琅跟着太阳走,他记得上山时太阳正悬在山巅上。若它西沉,他便往东走。
他手脚如冰,气喘如牛,脸庞泛紫。太阳一点点朝山涧滑落,皎洁的明月渐渐显现在幽蓝的天空中。一颗颗星星闪闪发光,好像阑干瀚海。孟琅感到胸腔快要炸裂,他忍不住跪在地上。山巅还是那样遥远,而他的腿沉重如灌了千斤铁水。他双眼发黑,脑中嗡嗡的响。
他得休息,必须得休息了。他瞧见前头有个背风坡,他匍匐着,几乎是爬过去,他的呼吸声大的像擂鼓,他的头一伸进那个背风坡的阴影里,人就完全摊在地上。他当时只想休息一小会,可却瞬息失去了意识。
如果孟琅再往前爬一步,他就能看到那坡下的累累白骨。但他看不到,他在这数千仞的高山上睡着了。这真是个致命的错误。
圆月高悬。漫天星斗中,一道流光滑过。那是一个长发飘飘、凌空而行的人。他身穿麻衣,脚踩菅鞋,神情漠然,飘摇而去。忽然,他腰间的黑剑嗡鸣一声,竟直直朝山下射去。
与此同时,一道白光从山坡上腾起。男人空寂的眼神忽然有了波动。他一伸手,抓住了腾飞而来的剑。银光欢跃,剑响叮铃,朱红的剑穗随风翻飞。男人不敢置信地望着这把剑,喃喃道:“斫雪?”
第173章 穹庐(三)
马蹄声。孟琅倏忽睁开眼, 明媚的晨光从窗棂洒落,鸟儿啾啾欢叫随着一缕和风飘进。孟琅起身,不敢置信地望着周围的一切——这是他的家。
“二哥!”
孟琼一下子从窗口探出脑袋, 嘻嘻笑道:“怎么还不起来?今天可是春和宴呀!”
春和宴?孟琅茫然地望着孟琼, 忽然, 孟琼从窗户里消失了。孟琅忙追出去, 一推门,便瞧见大哥牵着马,沉稳地走进来。孟琅眼眶一酸, 满腔辛酸再也忍不住,他失声喊道:“大哥!”他孟璋奇怪地瞧了他一眼, 笑道:“怎么还不换好衣服?我们要去岳相家了。”
“璋儿啊。”远处传来了徐灵郡主的呼唤, “你们准备好没有?”
“准备好啦!”孟琼高兴地喊了一声, 拽着孟璋出去了,“二哥,你快些啊!”
“别、别走!”孟琅慌忙追出去, 见父亲正搀着母亲上马车。孟瑗从另一辆马车里掀起帘子,不快地训斥孟琼:“瞧你,乱跑乱跳的没个正形!”
孟琼扮了个鬼脸, 翻身上马。孟瑗撇撇嘴, 对孟琅喊道:“二哥, 上来呀。”
孟琅恍恍惚惚地登上马车。孟瑗见他一个劲盯着自己, 奇怪地笑道:“哥哥,你干嘛老盯着我看?”
孟琅几乎要哭了。他眼眶酸胀,声音梗塞。
“孟瑗, 是你吗?这、这是真的吗?我该不会在做梦吧?”
“哥哥,你在说什么啊?”孟瑗担忧地说, “你该不会是熬夜看书,把脑子看坏了吧?”
“他是睡太久,睡糊涂啦!”孟琼在马车外大声喊着,突然,他激动地叫道,“到啦!”
众人下车。岳度时正携岳安国在府前等待,奇怪的是,岳安民也在。大家一齐涌入府中,山茶花开得正艳。岳遥碧穿着一身桃红长裙快步奔出来,文静头插白山茶笑盈盈地跟在后面。岳夫人牵着岳长空,慢慢地走出来,笑道:“都来啦?”
“孟老弟来晚了!”园子里传出一个声音,众人走进去一看,原来是御史大夫。他已坐在几案后,闻傲远在给他斟酒。他们旁边坐着余太尉,他开玩笑地说:“当浮三大白。”
“太尉有令,孟某不得不罚。”孟诚笑着走过去,大家一齐走过去。一个人从孟琅旁边挤过去,喊道:“酒来啦!”
孟琅一愣——那人是冬子。他嘿嘿笑着,给孟诚斟酒。此时大家都已入座,欢饮畅谈。忽然,岳遥碧轻轻叫了一声:“孟大哥,你怎么一个人站在一边呀?”
“是啊,二弟,你为什么不过来?”
“哎呀,大哥,这里少张桌子。”
“什么?安国,你快让人搬张桌子来。”
“哥,你要不过来跟我挤一挤?孟二公子,你就坐这里吧。”
“青石,快过来坐吧。”徐灵郡主温婉地笑着,“过来吧。”
孟琅已热泪盈眶。
母亲从未喊过他青石,岳安民早就离家出走,岳度时不曾认过文静这个儿媳,大哥去了仁关,父亲战死边疆,孟琼投了敌,孟瑗死在廣野,冬子让乱刀砍死,御史大夫已化为灰烬——这是梦啊,是梦啊!可是他依旧向前走去,他太想他们了,他真的太想他们了。
“好,我过来。”他含泪笑着,“我来了。”
这时,一只树皮般的老手抓住了他。
孟琅一回头,看到了一个白胡子老头。
“还不醒来!”老头震声喊道,孟琅猛地睁开眼,看见一片茅草顶。他霍地坐起,这是间草屋,摆设简单,阳光从树枝支起的窗户里洒落。
孟琅忙奔下床,冲出门,茵茵绿草映入眼眸,不远处,梨花树下,小池塘畔,一老一少正对坐弈棋。老的鹤发苍颜,手执拂尘,少的风眉霜目,麻衣菅鞋。他手边放着斫雪剑,还有一柄通体漆黑的长剑。
听见声响,二人都未抬头,仍盯着棋盘。孟琅呆呆地望着他们,半晌,颤抖着问:“是、是仙人吗?”
他扑通跪下,磕头道:“仙人!求仙人帮帮我,帮我复仇!我的国家为他人所灭,百姓流离失所——”
“醒了,就出去。”那老仙人说。
孟琅愣住了。他恐慌地说:“仙人,我只求您帮帮我,帮我杀了那长明王!他是个凶狠残暴之徒,就是他发起战争,害徐风化为焦土——”
老仙人一挥手,孟琅的双手便不听使唤地捂住了自己的嘴。他唔唔叫唤着,惊恐地望着那仙人。老仙人神情凝重地望着棋局,半晌,他似乎懊丧地叹了口气,说:“剑仙大人,我又输了。”
年轻的仙人微微颔首,看向斫雪剑。老仙人感慨道:“这剑没想到几百年过去了,它竟然又回到了您手里。可这是您亲手打造,亲自刻字的剑啊。可惜斯人已逝,斯物何存,您,要怎么办?您,难道要把它带回劳山吗?”
年轻的仙人默默地望着那剑。好一会,他说:“不。”
“剑仙大人,那就毁了它吧。”
年轻的仙人又是默然。老仙人叹息道:“您到底舍不得。分明您是最有希望臻于大道的,为何放不下这一个死人呢?”
老仙人突然指向孟琅:“此等凡人,为贪痴嗔怨纠缠不休,为爱恨别离肝肠寸断,乃至困于一念,百年不悟,剑仙大人,您修行千年,难道竟还与凡人为伍吗?既然如此,您又是怎么得了天道垂怜,飞升成神呢?”
剑仙依旧沉默。
老仙人苦口婆心地劝道:“您修为精深,高不可测,您离天道,仅有一线之隔。您为何不勘破执念,一窥天道,令我等开开凡目呢?”
孟琅仍试图把自己的双手拿开,可他的手捂得越来越紧,连脸都给手压变形了。
剑仙似乎轻轻笑了一声。
“执念?归一,你自诩无情无欲无求无望,可所执并未输于我甚至,或许连此人也比不过。”
归一严肃地说:“剑仙大人怕是在说笑吧?”
年轻仙人看了眼孟琅,说:“或许,此人也可成仙。”
归一笑了一声:“天下已许久未有飞升者了。天道至高至远,岂会垂怜一俗子?”
“若真有天道,当不负众生。”
归一针锋相对地说:“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那么,你就收下这刍狗,看看天道如何应答吧。”
归一孤傲道:“此子只配作一洒扫仆,何能成仙?剑仙大人既要跟我打赌,就当有赌注。”
“赌注为何?”
“若我赢了,就请剑仙大人毁了这剑,一断执念。”
“若你输了呢?”
“我便收此子为徒!”归一掐指一算,讥讽地说,“剑仙大人,我且在此算一卦:此子命不在此,终将为凡尘所累,乃至丢了性命。这个赌,你必输无疑。”
“看来,你勘破天道了。”年轻的仙人淡淡地说。他拿起那把漆黑的长剑,起身。归一说:“这并非天道。人的命数,算什么天道?”
“若离了人,哪有天道?只有人,才需要天道”剑仙低低地说,“然而,我的道”他喃喃着,声音微不可闻。清风一过,他便飘摇无踪了。归一对着皓朗晴空喊道:“剑仙大人,下次对弈,我必会赢过您!”
老仙人一拂袖,石盘上棋子便化为乌有。归一看了眼几乎把自己捂得窒息的孟琅,无情地断言。
“汝心不仁,不可以修道。”
他进了草屋,忽然间,施加在孟琅手上的那股力消失了。他跪在地上,呼哧呼哧喘着气,汗水涔涔落下。突然,他嘴角浮现一丝狂笑。
“哈、哈、哈”
仙人,是仙人。他留在山上了,徐风有救了!孟琅双手撑地,嘻嘻地笑起来,又呜呜地抽着气,好像哭泣。归一听着屋外的动静,蹙起眉,摇摇头。
“此子如何能得道剑仙怕是看走眼了。”
出乎归一意料的是,第二天,这个年轻人便一收狂态,向他请安了。他对这种作态很不满,声明道:“老夫并未收你为徒。”
“小人知道。”孟琅恭敬地答道,“我不过一洒扫客罢了。”
孟琅真做起洒扫的活了。穹庐峰上四季如春,梨花终日盛放。孟琅每日将落花扫尽后,就在外面练剑。他的招式,在归一看来笨拙至极,更不要提那两只有病的手,令他本就不优美的动作显得更加丑陋。
归一常常听到这小子抱着胳膊扶着腰的嘶嘶抽痛声,他心想这小子迟早要按捺不住来求他什么,可十年过去了,这人依旧如故。归一开始思索这人如何能执着至此,他越发觉得这人不可能成仙,这样的执着是一种痼疾。且他的寿数
归一看得很清楚,这人的寿数不过短短几十年。
既然如此,他现在所做的都是徒劳。归一心生不屑,又觉嘲讽:这人知道他正在徒劳无功地浪费自己的生命吗?
门被推开了。孟琅端着茶水进来,放在一张矮几上——这是他用梨花木做的。那梨花树不仅不凋谢,树枝断了也会立即长出。尽管归一未收孟琅为徒,孟琅却按照侍奉老师的礼仪对待他。请安,奉茶,洒扫,缝补蒲团,添置家具,有一次他甚至给不食五谷的归一端来了一盘鲜花饼——天知道他是怎么做出来的!
归一勃然大怒,严词拒绝那香喷喷的鲜花饼,不过,他倒是接受了孟琅的茶。要不是孟琅,他还不知道自己这小洞天里居然有茶树。茶是用雪水煮的,极香,归一很喜欢喝。
如此又过了十年。终于,有一天孟琅练完剑,在树下吃鲜花饼时,归一从窗户里扔出一句话。
“去池子里洗洗。”他嫌弃地说,“你身上汗味太重,污了吃食。”
第174章 穹庐(四)
孟琅有些纳闷, 心想仙人的鼻子难道如此灵敏?但既然仙人开口,他自然要听。他在池子里把自己上上下下搓了一遍,出来时浑身轻快。他琢磨半晌, 傍晚偷偷搁了一盘鲜花饼在矮几上。没一会, 那张矮几就被归一扔了出来。
看来仙人不是馋饼子了啊。孟琅气馁地想, 要不要做点别的东西呢?这山上也没什么东西可打, 池里连一条鱼都没有。要是他不知道仙人就在茅屋里,这地方简直空寂得可怕。
孟琅思索良久,给归一端上了龙井酥。当然, 山上没龙井,但他用的也是上好的茶叶。这次, 归一没把矮几扔出来。
“你莫要走歪门邪道。”归一胡子上挂着酥皮渣, 庄严地说, “好好练剑,君子远庖厨。”
孟琅说:“做这个不费时。”
归一哼了一声,无情地说:“即便如此, 老夫也不会收你为徒。”
“小人知道。只是小人吃在这住在这,不做点什么,心里实在过不去。”孟琅笑道, “仙人就当小人在交房钱吧。”
归一不快地挥挥手。孟琅恭谨地行礼, 出去了。他在外头走了几步, 突然激动地握了下拳头, 兴奋地在空中挥了好几下。仙人吃了他做的茶饼!这是不是说,总有一天他会收自己为徒呢?孟琅心潮激荡,拔出剑耍了两招, 忽然,他发现自己的胳膊好了。
孟琅愣住了, 不信邪地甩了两下左胳膊,轻轻松松就把手甩到了头顶。他双眼一亮,拔剑舞了起来——好了!好了!不仅左肩好了,腰也好了。他连舞了几十招,梨花飘洒,春风绵绵。突然,孟琅有了某种预感,他将剑换到右手——右手也好了!
他就像从未受过伤一样翩翩起舞,长剑如碎雪纷飞,又如琼花飘坠,白色的流光在春草碧树间摇曳,朱红的剑穗随之飘摇。孟琅越舞越快、越舞越快。他心情畅快,身体轻灵,他感觉自己成了一道风,随剑而舞。他几乎想大笑出声,连着几个翻跳,落地,出剑,一朵梨花从树上飘落,稳稳停在他的剑尖。
孟琅兴奋地盯着那朵落花——好了!他的手好了!全好了!他收剑,转身,动作潇洒,神采飞扬,仿佛又成了那个名动廣野的孟二公子。忽然,他愣住了。不知何时,那位许久未见的剑仙大人来了。他远远站在一旁,似乎已经看了好一会。
孟琅脸上一红,顿觉羞惭,忙行礼道:“剑仙大人。”
他竟不知剑仙是何时来的。方才,实在是班门弄斧了。
归一听见这一声喊,忙奔出茅屋。他嘴角挂着酥皮渣子,手里捏着半块茶酥,惊愕地望着剑仙:“您您怎么来了?我还没请您来下棋啊?”
剑仙仍望着孟琅,或者说,孟琅手中的剑。良久,他对归一说:“我要远游了,不能再与你对弈。”
“这么突然?您要去哪里?”
“我要去天下看看。”
“天下?”
剑仙走到孟琅面前,抽出剑,舞了起来。
他的动作同孟琅刚才的极相似,可意境却完全不同。孟琅之剑出于狂喜,变幻多姿犹如春树夜绽,有生生不息之意,剑仙之剑却沉静落寞,如夜深人静,梨花独绽,无声飘落,坠入泥尘,透出一股悲凉寂灭,走的是死的路子。然而并无杀意,只是悲伤。长剑收,梨花落,意黯然。孟琅悲从中来,却不明缘由。
莫非这就是他跟剑仙的差距吗?孟琅心中似有所动,却无法明白。他困惑地望着剑仙。后者审视了一会斫雪剑,对他说:“你,是个好主人。这剑落在你手里,很好。”
他将剑放在孟琅手心,说:“那一招,送你了。”
“你这是爱屋及乌啊。”归一不平道,“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拿剑了呢。”
“诛魔之战后,我已无用武之地了。”
“胡扯。”归一冷哼一声,“当今天下,有谁能受诛魔一剑?你要真出山,我能跟威灵他们用轿子把你抬去羽化岛!”
“魔尊已死,此剑不过徒有虚名,剑仙,亦是虚名。”
“羽化岛上那帮傻子”归一嘀嘀咕咕,遽然间,他想起了什么,忙对剑仙道,“你以后再不来了?你可是跟我约定过,要是我下棋赢了你,就把那东西送我的。”
剑仙似乎也想起了什么。他从宽大的麻衣袖子里掏出一卷书,看样子,似乎是要直接给归一。
“不,不不。”归一突然觉得不对,他拧眉紧盯着剑仙,摇头道,“还是等你云游回来再把这东西给我吧。”
“我要去很久。”
“能有多久?几十年?几百年?一瞬间便过去了。到时候,咱们再下一局——剑仙大人,您不会真再不跟我下棋了吧?”
“那便下最后一局。”剑仙说完,便走了。归一目送他消失在天际,神情十分凝重。他心中有种极其不祥的感觉,然而这位的命,他是看不破的
“你运气真好啊。”他忽然气呼呼地对孟琅说,“得顾念言一剑——多少人一辈子也求不来。你怕是看不出,方才那一剑中的诸多破绽已被他补齐,人为之迹尽化天然,至于那一丝剑意——唉,你怕是过上十年也参不透。你真是捡到宝了!怎么这把剑偏偏落在你手里?”
孟琅说:“这是我高祖父从一个樵夫手里买来的。”
归一愕然:“樵夫?樵夫?符鬼易逢机的剑,最后竟会落到一个樵夫手中?唉,真是造化弄人,世事难料!”
“这位符鬼易逢机,便是斫雪原先的主人吗?”孟琅好奇地问,“他与剑仙大人是何关系?”
“”归一沉吟片刻,说,“挚友。”
“那位没有成神吗?”
归一嘲讽地说:“都入了魔,如何能成神?”他见孟琅神色茫然,不禁轻蔑地说:“几百年过去了,你们就忘了。罢了,这把剑给你,也是好事一桩。总好过让他自己拿着”
归一似乎陷入了沉思。孟琅等了许久,小心地问:“仙人?”
“我是什么都不会教你的。”归一突然说,“无论如何,你都别指望从我这里学到一点东西。”
他径直回去了,手里还捏着那半块茶酥。
孟琅并不沮丧,他看了眼斫雪,心情欢快。他手腕微动,又练起剑招来。
日升月落,花开花谢,风去风来,云卷云舒,不知过去了多少年,孟琅终于悟透了顾念言的剑。当他完美地复刻出那一剑时,他忽然觉得身体中有什么砰然破碎,好像一道无形的壁垒被打破了。
刹那间,一股无法言喻的充盈之感灌彻孟琅全身。屋内,归一意有所动,他推开门,惊愕地望着孟琅——他周遭灵气流转,自然,并非飞升,可灵气入体,就是成仙的先兆啊!
归一惊骇地想,无人引导,无人教授,凭借一己之力灵气入体莫非修道之路还未断绝吗?
不,不,他早在许多年前就算出了结局——往后世上将不会再有神仙,成仙之路,早就断了!
可他真的算对了吗?归一心思急转,几乎有恐慌之感。他一生研究天道,奇门遁甲八卦卜蓍无所不通,虽不敢说勘破天机,也自诩可先知先觉。然而,此刻,他坚信不疑的道理出现了变数。
此子心怀仇恨,执念深重,分明不可以成仙,却又自悟了灵气入体难道,剑仙大人当时已经看出了什么?归一忽然想到,怎么斫雪剑偏偏落在这人手里,又怎么偏偏他要上山,又怎么他上山那天,正好是他喊剑仙大人对弈的日子?
当时他不曾察觉,如今细想,不觉悚然。
世上怎会有如此之巧的事?莫非,一切都是上天安排好的吗?然而,眼前这个毛头小子又能干什么呢?他的寿数已经快到了
孟琅惊讶地望着这些流转在身边的灵气。他感到自己有了一种奇异的变化。他的感官空前敏锐,精力空前充沛。他欣喜地耍了几个剑花,高兴地对归一说:“仙人,我是不是成仙了?”
“离成仙还远得很呢!”归一眉头紧蹙。他一言不发,久久盯着孟琅,那样子很快就让孟琅陷入不安之中。他拘谨地站在归一面前,用目光询问着他。
“你,下山吧。”归一忽然说,“你在山上呆了五十年了,该下山了。”
孟琅大吃一惊:“五十年?可是我还跟上山时一样——”
“山中日月长,人间怎可相比?”归一叹道,“走吧。你现在已经可以复仇了。”
孟琅无比震惊。他提着剑呆呆地站了会,转身便往山下跑。跑了几步,回来给归一行了个礼,便又往山下赶去,没一会人就不见了。
归一原本不打算告诉孟琅他已经在山上呆了五十年,因为他算出孟琅最终会死在山下。可他到底不能说服自己把这小子留在山上。这小子灵气入体肯定是他出于私心跟剑仙打赌的缘故。要让这小子继续留在山上,就是乱了天道。
他不会算错的,一切早已注定,这小子终究是要下山,要复仇,要死去的。这是他的命。但归一仍觉得有些痛心,兴许是因为他以后喝不到那么好喝的茶,吃不到那么好吃的绿茶酥了。
“果真不该贪恋口腹之欲。”他低声喃喃。这时,孟琅突然跑回来了。归一有些惊奇地望着他,只听他问:“仙人,我有件事要求你。”
“什么事?”
“五十年前的仙鹤王的王妃,她现在在哪里?”孟琅焦急地问,几乎不抱希望。他心中满是懊悔,若他早知道时间过得如此之快,他就该早些问仙人!现在都过了五十年,兴许仙鹤王都——
“老夫不知。”
“怎么会!您不是神仙吗?”
“神仙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归一说,“老夫连见都未见过她,如何能知道她的下落?何况现在已经过去了五十年,你要真想找她,该去酆都找阎罗。”
“您真什么都算不出?”
“算不出。”归一不假思索地说。
孟琅痛苦地望着他,过了一会,他再次深深地行了个礼。
“多谢仙人。”
“等等。”归一叫住他,“拿出剑。”
孟琅疑惑地抽出剑,双手递给归一。归一却没有接过去,只说:“把灵气注进去,你就能御剑了。”
“灵气?”
归一伸出两根指头搭在孟琅手腕上。孟琅感觉身体里有什么被牵引出来,斫雪微微发光,飘了起来。
“记住这感觉。”归一头也不回地进屋了。孟琅在原地站了良久,突然跪下去,连连叩首:“谢谢仙人!谢谢仙人!”
他激动地跳上剑,摇摇晃晃地飞向空中,没一会,就再也看不见他了。
第175章 复仇(一)
长明王宫。
这是个闷热的夏夜, 虽然夜已经深了,泰安殿前的青石砖上仍飘荡着一股窒闷的热气,像个衰朽的老人般阴魂不散。蝉扯着嘶哑的嗓子, 有气无力地叫唤着。偶尔吹来的一阵微风也虚弱得可怕, 丝毫不能驱走热意。这一切都让人感觉白天的燥热还未过去, 可在泰安殿里, 却萦绕着一股凉气。
这凉气来自摆放在泰安殿四角的满满一大缸冰块。长明王不耐地在床上翻了个身,拉上被子,没一会, 他又热得受不了。可要是掀开被子,那凉气会让他的骨头疼痒难耐。
他终于忍不住坐起来。他没有喊人, 他睡觉时身边从不许有人, 只许侍卫在外边守着。然而, 泰安殿太大了,他要是喊侍卫进来,就得扯开嗓子——对他这个年纪的人来说, 这实在太费劲了。
长明王已是耄耋之年了。他白发苍苍,脸上长满了大小不一的深褐色斑点,个头也缩了。他坐在床上, 为烦闷和燥热所困扰。近年来他时常有这种感觉, 一点小事都会让他怒不可遏, 有时候无缘无故地, 他也会大发雷霆。长明王心里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他老了。
当他心绪很差的时候,周围的一切都让人厌烦。这宽敞的宫殿, 这柔软的被褥,这蔫巴巴的帐子, 还有帐子外模模糊糊的烛火。这些烛火是为了避免他夜起时磕到什么而点的。长明王看到那些飞虫似漂浮着的黄斑,心情更差了。他口中发渴,便下了床,走到一张小桌前喝水。
正当他一边喝水一边思索着要不要扯开嗓子叫侍卫把这些碍眼的东西统统拿走时,他好像听到了什么声响。
长明王身体骤然紧绷,他机敏地竖起耳朵,殿内一片沉静,刚刚那声响动仿佛只是他的幻觉。
难道他听错了?长明王慢慢地直起身,打量着四周。烛火忽地跳动了一下,好像一声逸出的尖叫。“侍卫!”长明王大叫一声,但从他那衰朽的喉咙发出的声音既不清晰也不高昂,好像他喉咙里堵着什么似的。“侍卫!”他又叫了一声,这次,他的声音大了些,但门外的人好像依旧听不到。
没人进来。烛火平静下来,长明王锐利地扫视四周,大殿里似乎没有任何异样,看不到有什么人或者其他东西。也许,刚刚那只是一阵风。长明王心中却越来越不安,泰安殿晚上可是门窗紧闭,哪里会有风?他飞快抓过挂在旁边屏风上的剑,大吼道:“侍卫!侍卫!人都死哪去了?该死——”
这时候,烛火又晃动了一下,长明王的怒吼戛然而止。他紧盯那烛火,这次它没有恢复平静,而是猛烈地摇颤起来,好似一个人在瑟瑟发抖。长明王举起剑,厉声喝道:“谁?!”
大殿某处忽然传来了极细微的声响,可下一瞬,它就像一个幽灵消失了。长明王浑身紧绷,聚精会神地追逐那一丁点声音,他将双眼瞪到最大,凶狠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
忽地,一个黑影闪过!
“谁!”长明王的剑刺了出去,刹那间烛火熄灭,大殿陷入一片漆黑。长明王立刻紧紧贴在一根柱子上,无言的恐惧霎时灌彻心扉。他大吼道:“侍卫!侍卫!”
没人回应。他的吼声落入空空的大殿,被黑暗吞噬。长明王意识到了不对劲。刚刚那番动静足以吸引来外面的护卫,可现在却没一个人进来。
只有一个可能。
那些护卫都死了。
是刺客?几个人?他怎么会什么声音都没听到?该死,那些侍卫是草做的吗?如此不堪一击!长明王精神高度紧张,他的眼睛无法适应骤然降临的黑暗,正处于最初的近乎全盲状态。一些黑色的轮廓隐隐浮现。忽然,黑暗中出现了一点光。
是一个烛台。由一个人举着,一步步走来。长明王死死盯着那盏烛火。“是谁?”他厉声呵斥,“你好大的胆子!竟敢闯进寡人的寝宫!”十步,九步,八步,那烛火不为所动,继续前进。长明王时刻准备出剑,只要那刺客进攻——烛火停下了。
那刺客站在长明王面前三步远的地方。烛火照出一张年轻俊秀的脸,长明王瞳孔一缩,手中的剑立即刺出。
“哐当!”
剑被击落,长明王抓着鲜血直流的手腕哀嚎。他满头大汗地瞪着那刺客,眼神依旧凶狠残暴。
“你没死?我就知道,你不会这么轻易死掉的”长明王上下打量孟琅,冷笑道,“你怎么是这副模样?你现在是人是鬼?”
“我是人。”孟琅冷冷地说。
“那你怎么一点都没老!”长明王狂怒地吼道。
“这与你无关。”孟琅说,“我是来取你性命的。”
“你要杀我?杀一个老人?”
孟琅厌恶地说:“怎么,你觉得这样说,我就会对你生出怜悯吗?别忘了你干了什么!”他抽出剑,电光火石间,长明王喊道:“等等,你该杀中城王!要不是他,徐风不会亡!”
孟琅的手顿住了,他紧盯着长明王,嘲讽地说:“我知道,要不是中城王,你们不会那么轻易攻进廣野。可说到底,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你才是罪魁祸首,中城王不过是个帮凶。等杀了你,我就去找他。”
长明王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极快地看了眼孟琅,问:“你知道中城王在哪?”
“我自会去找。”
“恐怕,你找不到他的。”
“为什么?”
“因为,他已经死了。”长明王直直地看着孟琅,嘲笑道,“你不知道中城王已经死了吗?”
孟琅眉头紧皱。他早就预料到或许昔日的仇人有的已经死去,但亲耳听见这一消息,他还是十分不快。
“不管怎样,你还活着。”
长明王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孟琅感到被羞辱了,他拿剑指着长明王,厉声道:“你笑什么?”
“我笑你费尽心机隐姓埋名这么久,最后却连一个仇人都杀不了!哈哈、哈哈哈!”长明王笑得直不起腰来,他幸灾乐祸地对孟琅说,“我不是长明王。他已经死了,我那位兄长你找错人了,哈哈!”
“这不可能!”孟琅怒道,“你要不是长明王,怎么认得出我?你弟弟可没见过我!”
“我是没见过你,可我见过你的画像!你跟画像上长得一模一样!”长明王指着孟琅,神情竟有几分得意,“灭了徐风的不是我,是我哥哥。你要找应该找他去,我是无辜的!”
“你以为我会相信吗?那家伙野心勃勃,阴险狡诈,怎么会把王位传给自己的弟弟?”
“他当然不会了,这位子是我抢来的。”长明王又是一阵大笑,他仰头呼喊,“哥哥,皇兄,我要给你当替死鬼了!真没想到,这就是我篡位的代价。也不知是当初被你杀掉好,还是现在被你的仇人杀掉好?不,不,还是现在死了好,至少我比你多活了这么多年!”
事情的发展实在出人意料。孟琅瞧着这个哈哈大笑、疯疯癫癫的老头,一时间竟然真的怀疑起他是否真是长明王来。如果眼前这人说的是真的孟琅心一沉:“你撒谎!我不会认错的,你就是长明王!”
“随便你怎么说!不过,你真该感谢我,我也算帮你报仇了,不是吗?”长明王大大方方走到床上坐下,直直地望着孟琅,说,“你要杀寡人吗?来吧!寡人知道,外头的护卫已经被你解决了。不过,你杀错了人,无论你再怎么骗自己寡人是长明王,你都杀错了人。你永远报不了仇了,哈哈!”
孟琅站在那,心中天人交战。他仔细打量着这个老头,满脸褐斑,白发苍苍,面上挂着嘲弄的微笑。这人真是长明王吗?就在这时,老人说:“你杀寡人可以,但不要杀寡人的王后和孩子。你杀了寡人就走吧。我听说过你不是个滥杀无辜的人,就请你别为难我的女人孩子了。”
长明王端坐在那,姿态安详端庄。他平静地望着孟琅,好像已经认命了。过了一会,他又说:“你难道还想重建徐风吗?如果你想,那么,天下是免不了再起战乱了唉,寡人好不容易才把那混账打空的国库补上,谁知还没享两年福就死了。早知道,当初他要杀寡人时,寡人就该跑掉。”
说到这,他突然嘿嘿笑起来:“你要杀了寡人,天下定会大乱。寡人还没封太子,那些儿子一个二个都不是省油的灯,肯定会为了王位争起来可就算寡人现在写了圣旨,他们又怎么会信一个死人的话?”
孟琅迟疑了。这老头就是长明王,他一开始就这样觉得。可是,他所熟知的长明王,绝不会考虑妻子儿女的生死,也不会这样束手就擒。那人心机深沉,冷酷无情,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活下来。而眼前这个长明王已经躺到了床上,一副等死的样子。他甚至好整以暇地放下了床帘。
就在孟琅迟疑的刹那间,床上突然传来很大一声响动。孟琅扑过去,掀开帘子——长明王不见了。
他愣住了,随即在殿中四处搜寻起来,但没找几下他就意识到长明王不可能凭空消失,床下有密道!他冲到床前,几剑砍烂了床板,床下面果真是空的,一条三尺宽的密道就藏在这床下面。现在,密道已经被一块石板隔断了。
孟琅死死盯着那块石板。他不敢置信,自己居然就让长明王这么在眼皮底下跑了!他居然听信了长明王的鬼话!跑了!跑了!就在他眼前!老天,他怎么会觉得那不是长明王?这个老奸巨猾的家伙!他被骗了,被耍得团团转,无法原谅,无法原谅!
“ 啊啊啊啊!”
孟琅吼叫着,举剑一次次砍向龙床,不一会这床就被砍得稀烂,可孟琅依然癫狂地砍着。他无法原谅自己,无法,无法!他失了神志,把怒火全部发泄在这张可怜的床上,然后他掀翻了桌子,刺穿了帷幕,他被愤怒冲晕了头脑,根本没听到外头急遽袭来的脚步声——直到士兵破门而入。
上百个甲士瞬间涌进大殿,手中的刀闪着森森寒光。
他们高喊着,朝孟琅杀了过来。
第176章 复仇(二)
“听说唰的一下, 那刺客就飞走了!”
“这么邪乎?那刺客什么来头?”
“你不知道?就是那个呀。”
“什么这个那个的,你话说明白点,别吊老子胃口!”
“哎呀, 就是那个人——景懿君!孟琅!”
“天!景懿君不早就死了吗?”
“谁说他死了?他现在可是活得好好的, 据说他修道了, 能御剑。大王差点就叫他杀死了, 可是大王福大命大,活了下来。如今城里到处贴着他的画像,也不知道能不能抓住他?”
“客官, 您的茶。”小二端来一壶茶,放在一个戴斗笠的男人面前。男子点点下巴, 一言不发。
他旁边那两人还在议论。
“他修道了咋抓得住?”那汉子一蹾酒碗, 大声叫道, “他这是来报仇的。娘的,他不会真把大王杀了?太子还没立呢!”
“兴许他就是故意挑这个时候来的!”一个书生打扮的人拎着酒壶过来,那两个喝酒的汉子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 只见他双颊驮红,似乎醉了。书生盘腿坐下,大着舌头骂道:“这孟琅真是卑鄙, 大王年轻力壮时他不来, 偏过了五十年才来。还修了道, 胜、胜之不武!”
拿酒碗的汉子说:“可不是吗!要大王有个什么好歹, 天下不得大乱?”
另一个汉子紧张地说:“他该不会真要重建徐风吧?”
“他算什么东西?重建徐风?”书生激动地叫道,“徐风的王族都死了!再说,徐风是自取灭亡——”
“砰!”那戴斗笠的茶客忽然很重地把杯子蹾在小几上, 三人都吓了一跳。拿酒碗的汉子怒吼道:“喂,你丫的干什么?想打架吗?”
茶客说:“不, 不,我倒想听听这位兄弟的高论——徐风怎么就自取灭亡了?”
书生精神一振,转过身来,振振有词地说:“徐风君主昏庸无能,奢靡无度,百姓早苦其久矣。更有封王在外,虎视眈眈,权臣在内,争吵不休,全国上下犹如一盘散沙,怎能不亡?”
“那么徐风就该亡吗!”茶客愠怒地喊道。
“弱之肉,强之食,成王败寇是自古有之的道理。”书生傲然道,“要我看,徐风灭亡是它的福气!要不是大王灭了徐风,那些老百姓哪能过上现在的日子?”
茶客猛地站了起来,他腰间挎着一把红绦白剑。书生吓得往后仰,撑着地叫道:“你干什么?君子动口不动手!”
茶客阴沉地盯着他。那之前卖弄关子的汉子看清了他的脸,惊呼道:“孟孟孟——孟琅!”
酒铺顿时炸开锅来。人们纷纷站起身,慌乱地叫着,挤着。
“谁?孟琅?”
“那个刺客?”
“快跑,那家伙可是会杀人的!”
书生白了脸,立刻扯着嗓子喊起来:“杀人啦!杀人啦!孟琅要杀人啦!”
刹那间,酒铺乱成一团。人们争先恐后往外挤,却全堵在狭小的铺门,惨叫声此起彼伏,人们满头大汗,满脸恐惧,哎呦呦叫唤不停。“我的手!”“我的腿!我的腿啊!”等他们好不容易从那扇窄窄小的门挤出来时,却发现那个戴斗笠的男人已经不见了。
孟琅溜走了。他紧抓着剑,气冲冲地走在路上。自取灭亡?弱肉强食?一派胡言!怎么,长明灭了徐风还有理了?他当时真想把那书生的头砍下!可他被认了出来,只能先跑。这些天他东躲西藏,不知换了多少住处。他不是杀不了那些追兵,但孟琅打心底里觉得,这么做毫无意义。
那些官兵不过听命行事,罪魁祸首是长明王,他要杀的也只有长明王,顶多再加上中城王和米迟谋。然而,这些天他已经打听到,这两人都死了。
米迟谋在开城献降的当天就死了。中城王一开始在廣野当什么“徐王”,不久却莫名其妙地病死了。也有人说,他是被毒死的。那之后他儿子反了,但不到一天——准确的说,是他刚刚有点谋反的意思,就被杀了。
孟琅还意外打听到了长明王那位弟弟的下落。他也死了。这位王子在长明王出征的漫长年岁里一直尽忠尽职地管理着国家,后来却被软禁在边疆的一个小城里,悒悒而终。他只活了四十一岁。
孟琅更加后悔没能杀了长明王。这个人如他记忆中的一般冷酷无情,阴险狡诈,可他却没能认出他,让他在眼皮子底下溜掉了!现在长明王宫日夜灯火通明,城墙上不停有人巡视天空,连一只麻雀飞过都会给射下来,他实在是没法再偷偷溜进去了。
硬闯也希望渺茫。他虽然有了所谓的灵气,可仍旧是个凡人,只不过武艺高超些罢了。对上那几千禁军,他是无法全身而退的。
孟琅心烦意乱地走着。难道只有先躲一阵吗?可要是长明王死了怎么办?他这个年纪随时都会死去,兴许只是睡一觉,第二天就再起不来了。到时候他的复仇就彻底落空了——这怎么行!再说,长明王不会因为他消失一段时间就放松警惕的,他一定会严防死守到底。
那么,现在该怎么办?孟琅跟只无头苍蝇似的乱窜,他现在已经离王城很远了。不过,只要他想,他很快就能回去。这时候,他突然很想回廣野看看。他觉得在那自己能获得安宁,于是他去了。
廣野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廣野的城墙还是他记忆中那样高大巍峨,只是上面添了许多伤疤。城墙上还没贴上孟琅的通缉令,长明的马跑得没那么快。进出城门的人络绎不绝,有商贩,有旅人,城门下有瓜农叫卖,一派和乐景象。
孟琅走进城,恍然间好像又回到了从前。可是,尽管几条主要的街道还维持着原来的走向,周围的商铺却全都变了,街上的行人也尽是陌生的面孔。孟琅心酸地望着周围的一切——今天好像是什么节日,街上的人格外多,大家都喜气洋洋的。谁能想到,就在五十年前,这座城街上到处是饿殍呢!
孟琅一步步走着,不肯放过看到的任何一丝东西,好像这样就能找回从前他记忆里的廣野。可是,变了,都变了。那么王宫呢?王宫也变了,几座主殿完全认不出了,宗庙也没有了。只有城墙,还依稀是过去的模样。
孟琅心中无比苦涩。照理说,廣野要还跟以前一样才可怕呢。可恰恰是现在这副百姓安居乐业的模样让他感到恐惧。他站在不再熟悉的故都,感觉自己成了一个被抛弃的孩子。他茫然地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了一座大宅前。宅子大门紧闭,孟琅盯着那煊赫的门楼看了好一会,才认出那是他的家。
他的家,如今成了别人的家。
孟琅不禁悲从中来。他立即转头向外面走去,他怕自己再站在这门面前会痛哭出声。突然,他看到一个老人沿着这宅子的墙根蹒跚而行。老人身形佝偻,脊背宛如一根弯曲的拐杖,他扶着墙,颤巍巍地走着,口中念念有词。
孟琅望着他。老头慢慢走近了,孟琅看见他的手攥着个彩色的东西,好像是一块帕子。他听到老头模糊不清地呢喃着什么。老头最终在宅子大门前停下,悲痛地说:“阿瑗,我带你回家了。”
孟琅一开始还未反应过来。他只想:阿瑗孟瑗可听到后半句,他却有种被闪电击中的感觉。他紧盯着老头,跟上去。老头浑然不觉,继续悲切地呼唤着:“阿瑗,这就是你的家,你看见了吗?我们回廣野了,回来了。”
孟琅猛地抓住老头,问:“你是谁?”
老头吓了一跳。他艰难地扭过头,瞧见孟琅,他整个人都愣住了。他黝黑苍老的脸庞颤抖着,眼中满是不敢置信。良久,他才从干瘪的嘴唇中挤出两个字:“孟琅?”
孟琅也吓住了。他惊疑不定地望着这个老头:“你是谁?你怎么会认识我?你刚刚说的阿瑗是叫孟瑗吗?”
老头眼中淌出两大滴浊泪。
“你不认得我了”他紧紧抓着孟琅的袖子,大张着黄牙稀疏的嘴巴,带着哭腔喊道,“是我呀我是太子啊”
太子此行,是来扶柩归故里的。
他要送的,便是孟瑗。
那个雨夜,他同孟瑗她们在天来江上漂泊了几百里,最终被江水冲到了一个浅滩上。四个精疲力竭的人在河滩上躺了好一会,才相互扶持着向岸上走。他们一直走到天黑,才看见一个村子。
他们就在那个村子住了下来,对外的说法是他们遇到了船难。他们后来又换了两个村子,那时候离徐风灭亡已经快十年了。
这十年间,他们同患难共生死,彼此之间亲如家人。身份的差异,早已消弭。三个年轻人将岳夫人当成共同的母亲,他们自己则以兄妹相称。
然而,对太子和孟瑗来说,一种更为奇妙的情愫正在产生。太子忘不了自己挂在船缘时孟瑗的拼死一拉,孟瑗则忘不了太子斩断铁索的那奋力一砍。他们虽都心中都怀有异样的情愫,却迟迟不愿开口。十年过去,这三个人一个也没有娶妻,一个也没有嫁人。最后,是岳夫人开了口。
那时候,岳夫人已经全瞎了,身体也虚弱得无法下床。她心里大概明白,自己是要死了。于是,她把太子和岳遥碧叫道床前,拉着他们的手说:“孩子,在我死之前,你们找个日子成婚吧。”
两人都是一愣,紧接着,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岳遥碧。后者看起来很冷静。她说:“娘已经告诉我了。你们两人真蠢,为什么不早点成亲?那样我都能当姑姑了!”
于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在岳夫人的见证下,四十一岁的太子和三十一岁的孟瑗成了亲。那之后没多久,岳夫人就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等等。”孟琅打断了太子的讲述,急切地问,“你们究竟是怎么逃出来的?谁给的你们船?”
“你不问,我也要讲的。”老人悲伤地说,“孟将军,这都是你弟弟的功劳。”
第177章 复仇(三)
那个雨夜, 太子四人在船上漂泊时终于把一切弄清楚了。
孟琼把军帐搬到江边不久后,就开始叫孟瑗去他帐里拿东西。一开始,他给的都是些寻常玩意儿:衣服、食物、炭火。过了一段时间, 当监视他们的士兵渐渐放松警惕时, 孟琼告诉孟瑗, 他要帮她们逃跑。具体怎么做她不必多问, 她只要把他给她的东西藏好就行。
孟琼给了孟瑗一把匕首。孟瑗藏好它后,在疑虑与不安中等待着孟琼的下一步指示。出于谨慎,她没把这事告诉任何人。
不止一次, 她想问孟琼:你要怎么带我们出去?你打算哪天行动?你跟我们一起走吗?每当她忍不住要开口时,孟琼都会用严厉的眼神制止她。就这样, 那天来临了。那天, 孟瑗从带回来的东西里找到了一张布条, 上面写着让她们在船起火后赶到船队最前面的那条船上。
孟瑗照办了。她没想到太子也去了那条船。太子告诉她,一切都是孟琼的计划。他要烧了巨船,杀了长明王。那么, 孟琼呢?孟琼两人相对无言。那夜大雨倾盆,而巨船上的大火比雨水还猛烈。他们都知道,孟琼凶多吉少。
孟琅深吸一口气, 微微侧开了脸。好一会, 他声音艰涩地说:“他死了。我看见了。”
他那晚的预感是对的, 孟琼真的死了。
“你看见了?”太子惊诧地问。
“我看见了。”孟琅悲痛万分, “我就知道,我弟弟不会叛国的,他不会, 他投靠长明一定是有理由的”
一片沉默。无言的悲伤在这间小小的屋子蔓延开来。太子和他的两个儿子为置办丧事租了两间屋子,这间屋子隔壁就是儿子们, 因此两人自始至终都小声讲着。太子又低声说:“岳夫人和遥碧死的时候太早了,我不敢带她们回廣野,只能将她们就地安葬了。遥碧到死都没有嫁人。”
孟琅苦涩地说:“孟琼恐怕不希望看到她这样,他那么喜欢遥碧”
又是一阵沉默。好一会,太子问:“那么,你现在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你怎么还跟以前一样?”
孟琅便将上穹庐峰的事说了,刺杀长明王的事也说了。太子惊讶不已,听到长明王逃脱时,他重重地叹息一声,叫道:“这都是命啊!”
“命?”孟琅摇头道,“我不信命,我一定要杀了他。”
“你怎么杀他呢?就算你能飞檐走壁,可王宫戒备如此森严,你又怎么能溜进去呢?”太子悲观地说,愁苦地望着孟琅。又过了一会,他似乎下了很大决心,说:“孟将军,算了吧。”
孟琅震惊地望着太子,他站起来,问:“您说什么?”
太子悲苦地说:“孟将军,算了吧,你杀不了他的。再说,就算杀了他,又有什么用呢?徐风已经亡了,连我都是半只脚踏进棺材的死人了。你好不容易才活下来,何苦还要冒这个险?你就好好活着吧”
“难道您忘了自己曾受的耻辱吗?”孟琅叫起来,像被人捅了一刀那样怒气冲冲,“您忘了自己在船头上怎么被羞辱,忘了先王挂在船头上的尸体吗!”
太子脸上涌现出一阵阵痉挛,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痛苦得几乎变了形。他闭上眼,认命般的说:“就算记得也没有什么用!你就当我忘了吧,我现在已经不是太子了——你也不是孟将军了,现在谁还能认出你?孟琅,忘了吧,找个地方好好生活,就像我曾经做的一样”
“我不!”孟琅激动地叫道,“我怎么能忘?殿下,您怎能说出这种话!”
太子欲言又止,两眼悲伤地望着孟琅,好一会,他问:“你要去见见阿瑗吗?她的棺材就停在城隍庙里”
“我要去。”孟琅立刻起身,否则他真怕自己按捺不住心中的火气。两人出去时撞见了太子的两个儿子。他们不安地打量着父亲带来的这位年轻的客人,紧张地问:“爹,你上哪儿去?天都快黑了。”
“我去见见你娘。”
“爹,明天再去吧,今天实在太晚了。”儿子恳切地望向孟琅。后者说:“殿大人,我自己去也行。”
两个儿子听到他喊自个老爹大人,纷纷流露出惶恐之色。他们焦虑地对望了一眼,一齐拥上前来,一个把住父亲的臂弯,一个握住孟琅的双手。大儿子说:“爹,你都这把年纪了,还是早点休息好。”二儿子说:“兄弟你还没住的地方吧?你看天色都这么晚了,你要不就在这先歇一晚,明天再去,行不?”
两人说着,一个把太子往屋里推,一个把孟琅往厢房带。一把孟琅推进门,二儿子就说:“兄弟你吃过饭没有?还没吧?我,我去给你找些吃的来。”说完就走了,留孟琅一个人呆在房里。
孟琅在房里站了会,到底呆不住,他拉开门,溜出去,跳上剑走了。
没一会,二儿子端着米饭豆子进来了。见屋里没人,他大惊失色,忙奔去老爹屋里。那头,太子的大儿子正跟自个老爹激烈地争吵着。
“爹我没听错吧?你是徐风的太子?那家伙是刺客?爹你是不是疯啦,咱们就一种田的,咱们怎么能是啥太子王子呢?这是要杀头的,要杀头的啊!爹你肯定是迷糊了,咱们赶紧搬走,搬走!”
二儿子冲进来,喊道:“那家伙跑了!”
“什么?”大儿子猛地变了脸色。太子老泪纵横,颓然站在一旁。大儿子看看他,又看看弟弟,下决心道:“走了也好!咱们明天就把娘安葬了,然后就回家,再也别来这了!”
孟琅去了城隍庙。日暮之时,天空呈现一种近乎透明的蓝色,这蓝色极度静谧,仿佛一湾浅浅的湖。
孟琅很容易就找到了城隍庙,不论何时,庙总是大差不差的。他悄手悄脚溜进去,彼时太阳放射出猛烈的余晖,天空一瞬间灿如万烛,而城隍庙里一片幽暗,充斥着令人昏昏欲睡的焚香味。
他看到了孟瑗的棺材,那棺材很小,但做工很好,严严实实刷了好几层黑漆。棺材头上刻了一个大大的寿字,除此之外再无多余的雕饰。孟琅久久地望着那口棺材,不知不觉已泪流满面。他抚摸着冰冷的棺盖,深情地呼唤道:“阿瑗,我来看你了,是我啊,是你二哥孟琅。我还活着,我回来了,我要为你们复仇”
庙里一片死寂。此时夜深人静,香客早已离开,道士也不会来这座停着死人的偏僻小屋。孟琅在棺材前站着,这口棺材对他来说是多么亲切,好像妹妹还在他身边似的。他甚至觉得自己看见了孟瑗微笑,听到了孟瑗说话。
原来孟瑗活了下来,原来还有人活了下来。孟琅慢慢地坐下来,靠着棺材,此刻,他心中百感交集。过了许久,他开始轻声说起这五十年的事,好似与故人叙旧,又好像是要哄妹妹入睡。说着说着,他又开始流泪。
一晚上就这么过去了。当天边亮起一抹鱼肚白时,孟琅觉得该走了。他出去时正碰见一个扫地的道士,那道士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很惊讶这么早就有人来。孟琅没有看他,径直出去了。
他又去了几个地方,乌池,丰州,都已面目全非。尤其是丰州,这里已经完全看不出五十年前的惨状了。城中人烟熙攘,城下百舸云集,孟琅走在繁华的街道上,真觉如陌路。
他很想找到些五十年前的痕迹,可一切都变了,彻彻底底变了。不仅是物变了,人也变了。孩童在巷道间嬉戏,老人聚集在墙角,有小贩挑着竹筐响亮地叫卖:“卖——莲蓬——啰!又大又好,水溜溜的啰!”
孟琅忽然想到了那书生的话。他心酸地想,难道人们现在过得比五十年前更好吗?他径直走进丰州郡守的大门,衙卫立即拦下他。孟琅问他:“你告诉我,当今大王如何?算个明君吗?”
衙卫莫名其妙地望着他,粗声粗气地呵斥道:“你这疯子,大王自然是明君!这几十年来他从没涨过税,仓库中的粮食多得都快发霉了。这等人物不是你这贱民可以议论的,快滚!”
他粗鲁地推了一把孟琅,这一推就像一阵风,把孟琅刮出了好几步远。孟琅望着他,说:“你是丰州人吗?”
“你莫非真是个疯子?”衙卫警惕地盯着他。
孟琅继续问:“你不知道丰州五十年前发生了什么吗?你怎么能给长明的官员当衙卫呢?”
“五十年前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他娘真是个疯子!快滚,别扰了衙门清静!”衙卫挥舞着佩刀,装腔作势地朝前跑了几步,就像赶狗似的。
孟琅悲凉地笑了一声,转身走了。他看到三两个躲在树荫下乘凉的老头,便走过去,对着其中年纪最大的一位问:“老人家,您今年多少岁了?”
老人用一只干枯的手舒服地挠着肚子,半睁开眼嘿嘿笑道:“我八十三啦。”
“那么,”孟琅满怀期望地问,“您记得五十年前丰州城破的事吗?”
老人迷茫地望着他。突然,他手死死抓住孟琅,一双眼睛猛地逼近,就像两支射来的利箭。他嘶吼道:“你!是你!你为什么要降!因为你我全家人都死了!长明人把他们都杀了,那帮畜生——畜生!”
他认出了他!刹那间,孟琅感到一阵恐惧。就在这时,一个少年拽住老人,急声道:“爷爷,你又发疯了!大叔——”
他一扭头,刚刚被他爷爷抓住的那个人已经跑了。
孟琅落荒而逃。他大步大步跑着,老人那双充满仇恨的眼睛不断在他眼前闪现,如影子一般跟着他。他跑出了城,与此同时,带着通缉令的传令兵刚刚抵达郡守府。
孟琅失魂落魄地走在城外的小道上,他想,竟还有人记得他!可对那个老人来说他是献降的罪人啊!他说他全家人死了?全家都死了?为什么?为什么?他逃走之后丰州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个庄稼汉瞧见他,大惊,忙叫道:“喂!你往哪里走?那前头不能去!”
孟琅似乎没听见,依旧向前走着。庄稼汉只得跑过去,他一把抓住孟琅,生气地吼道:“你找死吗?那前头是万人坑!长明人当年扔死人的地方!”
孟琅身体颤动了一下,他转过头,脸色惨白地问那人:“你说什么坑?万人坑?”
“是啊,当年景懿君献降后,长明王在丰州大杀特杀,还在这祭了天!”庄稼汉恐吓道,“长明王把那些人的头颅都割了下来,垒成了一座塔——尸山血海啊!你还敢往那边走?你找死吗?”
孟琅像被鞭子狠狠抽了一下,双腿一个趔趄,跪在地上。他眼前一片天昏地暗,灼热的阳光将大地照成一片刺目的白。他抓着干燥的泥土,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哀嚎。
他想救他们,他想救他们全部,全部啊!
约莫一个时辰后,孟琅又回了丰州。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回来,兴许他只是想再看看这座饱经苦难的城。他看着脚下的土路,恍惚间觉得自己竟踩在血泊之中。
突然,有人拍了他一下。孟琅吓得几乎拔剑,可拍他的人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他迷茫地望着那人,少年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地说:“你刚刚被我爷爷吓着了吧?”
“什么?”
“我爷爷啊。”少年指指一个佝偻着腰,专心致志逗着条黄狗的老头。孟琅浑身一颤,那正是之前认出他的那个老人。
“他肯定抓着你说你是什么孟将军了吧?”少年耸耸肩,无奈道,“他都认错好几个孟将军了,没办法,他年轻时碰上了丰州屠城,那之后脑子就落下点毛病。其实他现在早就老糊涂了,偏偏屠城的事还记得那么清楚,要我说,他还不如全都忘了呢!大叔,刚刚真对不住啊!”
“哦,哦”孟琅喃喃着。
少年奇怪地望着他,又搭讪道:“您去城隍庙啦?您身上一股那的香火味。”
孟琅浑浑噩噩地点点头。少年见他老不说话,尴尬地挠挠头,就跑去老人那边了。他似乎跟老头说了什么,老人放开狗,顺从地跟着他走了。离开时少年再次跟孟琅打了个招呼,自然,老人又看见了孟琅,可这次,他什么反应都没有。
孟琅站在那,不知所措。
原来他不是真的被认出来了。可是,认出来和不被认出来,究竟哪个更好呢?
他愣愣地站在那,人来人往,都与他擦肩而过。他是时光遗留在这里的一个另类,就像破旧的城墙一般格格不入。忽然,他看到了张贴画像的官兵,他赶紧转身,快步离开了。
他不知道自己离开后不久,那个少年就碰上了官兵。他一看见画像就认出了孟琅,接着,官兵就找到了城隍庙,再接着,他们找到了太子。
第178章 成仙
孟琅决定在祭天大典时再次刺杀长明王。他下山就是为了报仇, 无论成败,他都要去杀他。
长明王一年要举行无数次祭祀,虽然他年事已高, 许多祭祀不再亲自出面, 可最为重要的祭天大典, 他必会出席。若他不出席, 就将沦为天下笑柄,对长明王来说,这恐怕比杀了他还难受。
祭天大典照例在夏至举行, 也就是五天后。只要长明王敢登上祭坛,孟琅就会要他狗命。他绝不会再多听一句废话, 也不会再多犹豫一瞬, 哪怕他下一刻就会万箭穿身, 他也要杀了这个该死的畜生!
孟琅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他悄无声息地回了长明王城,等待着祭天大典的来临。他赌的就是长明王不会退缩,以他对他的了解这家伙绝不会退缩, 相反,他会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隆重更加盛大地举办这次祭天大典。他要以此显示自己毫不畏惧孟琅。
孟琅赌对了。此次祭天大典格外声势浩大,仪仗遮目, 华盖如霞, 车马绵延十余里, 王子王孙、公侯将相, 尽数到齐。可祭坛四周甲兵环绕,骄阳之下黑甲森森。孟琅隐匿在一棵大雪松上,遥望着长明王的马车抵达祭坛。他拔出斫雪剑, 等待长明王下车的那一瞬。
一个人钻出马车,他身着华服, 头戴玉冕,果真是长明王。紧接着又一个老头被士兵押下车——孟琅一看清那老人的脸便如五雷轰顶——太子!
那老人是太子!不仅是太子,太子的儿子儿媳孙子孙女全被带到了祭坛中央。不仅是他们,又有几百个老老少少男男女女被押上祭坛,他们身后的侍卫抽出刀,压在这些人的脖子上——
不假思索地,孟琅冲了出去。
长明王等的就是这一刻!刹那间甲士齐齐拉弓,箭如雨发,朝天空中掠过的人影射去。孟琅就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从空中掉落,可就在即将坠地的瞬间他抓住了斫雪,将全身灵气注入。斫雪拔地而起,拽着孟琅冲向了长明王!
一切就发生在电光火石间,下一瞬长明王便被孟琅扑倒在地。“放了他们!”孟琅吼叫着,剑紧贴着长明王的脖子上。
长明王却毫不惊慌,他望着满身鲜血的孟琅,冷笑一声,说:“你要是杀了寡人,你眼前这几百人也会死。这可都是徐风的遗臣遗民,对了,其中还有徐风的太子寡人能找到他可多亏了你,孟琅,你为什么不好好躲起来,非要去那座城隍庙瞎晃悠呢?”
孟琅有些听不清长明王的话。此刻,他身上简直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他的背、肩、腿甚至胳膊上都插满了箭。血不停地流出来,他的手开始发抖。该死,他撑不了多久了,一旦他死了,眼前这几百人也会死。必须,必须想个办法。
那老狐狸还在喋喋不休,口气嚣张,仿佛胜局已定。孟琅感到挫败,感到绝望,他要怎么救下这几百人?恍惚间他好像又回到了献降那天。那次他没能救下一城百姓,这次他难道还要让悲剧再次上演吗?他总要做点什么,总得做点什么啊!他为什么就杀不了长明王?为什么!这家伙是如此卑鄙,如此可恶,如此狡诈
没有时间了,没有时间了!
孟琅刺了长明王一剑!他用膝盖死死压着长明王单薄的躯体,汩汩鲜血顺着他的手、他的腿流到长明王的身上。众人惊叫不已,孟琅抬头,朝那些王公贵族怒吼:“放!人!”
他拔出剑,长明王惨叫一声,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好像孟琅那一剑把他的骨头带出来了似的。他不敢相信孟琅居然对他动手了。他忘了孟琅有多恨他,他忘了卑鄙不是他的专利,他忘了狗急会跳墙,兔急会咬人,一个人走投无路之时,也会干出从前根本干不出的事。
“放人!”孟琅又是一剑,长明王又惨叫一声,王子们慌了神,忙不迭喊道:“放!放!快,快给他们松绑!”他们像赶羊一样驱赶着那些人,长明王又急又怒,拼命喊道:“蠢材!放了他们寡人就真死了——啊啊啊啊!”
孟琅突然拔出剑,又毫不犹豫地刺进长明王的胸膛。长明王发出了牛鸣似的惨叫,王子们更加慌张,几位大臣涕泪纵横,朝孟琅跪下,求他放过长明王。有一位王子吓晕了头,竟对孟琅磕起头来,求他放了自己的老父亲。
长明王见状怒不可遏,连声大骂,然而他发出只是一些不连贯的嘶吼,他太老了,已经没力气叫了。祭坛上一片混乱,哭声、叫声、喊声、哀求声宛如一锅沸水煮着孟琅的脑袋。他眼前发晕,全身发冷,手脚哆嗦,他的生命在迅速流逝。他撑不了多久了。
但他还不能死。
要是他现在死了,长明王一定会追杀太子殿下孟琅抓住长明王的脖子。不,不,不!四周都是喊叫声。长明王的儿子们纷纷跪了下来,长明的大臣们也跪了下来。他们齐声哀求孟琅不要杀长明王。
要是他现在杀了长明王那么,那些人还是会死。
怎么才能救下他们?既不会再被抓起来,也不会再被追杀
最终还是要那样吗孟琅浑浑噩噩的脑子里忽然掠过一个想法,他怪异地笑了一声,在这种局面下这声笑实在诡异。众人惊恐地望着他,只见孟琅松开手,把长明王扶了起来,或者说,半提了起来。祭坛上的众人又惊又怕地望着他们,不明白孟琅到底想干什么。
长明王脸色惨白,满头大汗。他身上被孟琅戳了三个窟窿,但他还是挺着一把老骨头站着,目光凶狠地瞪着孟琅。
“你要杀,便杀吧!”这老头恶狠狠地说,“不过不是寡人斗不过你,是那帮蠢货拖了寡人的后腿!”
孟琅却问:“五十年前若我真的开城献降,你会放过丰州的臣民吗?”
长明王嘲讽地说:“那帮乌合之众,有何可杀?寡人一开始要杀的就是你。”
“那么,”孟琅说,“如今,这献降还作数吗?”
长明王浑身一震,接着,他眼中浮现一抹狂喜。
“你是说”
“我放了你,你放了他们吧。”孟琅递上斫雪剑,平静地说,“如你所说,那些人也不过是乌合之众罢了。假如他们真想复仇,怎会轮得到我?”
长明王伸手去抓剑,孟琅向后一躲,执着地说:“你还没答应我。”
长明王盯着他,忽然,他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
“哈!哈!哈!”长明王一把抢过斫雪剑,狂喜地说,“孟琅,寡人果真没有看走眼。孟家三子中,唯你心肠最软,唯你妇人之仁!因而从一开始你就杀不了本王,你斗不过本王,五十年前斗不过,五十年后也斗不过!寡人不该答应你,寡人一向信奉斩草除根,可就像你说的,那些家伙能成什么气候?”
孟琅站在那,一动不动。他脚下已经积了一大滩血。
长明王紧握着剑,阴森森地盯着孟琅,狂傲地说:“孟将军,寡人愿意冒这个险。只要那些家伙不动歪脑子,寡人愿让他们苟且偷生。”
孟琅垂着头,仍不言语,似乎已经听天由命。
“因此,你就安心受死吧。”
长明王举着剑,摇摇晃晃地冲了过来。他披头散发,眼神疯狂,看着既可笑又可怕。到底,他还是赢了!人生的乐趣便在于此,不断地征服、征服,从他人身上夺取权力!这是长明王最乐于见到的结局——孟琅主动屈服,徐风主动屈服!五十年前的愤恨和遗憾得到了消解,一瞬间长明王觉得自己又重回少年。
他扑过去,斫雪剑却悲鸣一声,挣脱长明王的双手,直冲云霄。长明王摔倒在地,与此同时,孟琅的身体也震动了一下,然后,砰然倒地。
他死了。
他的眼依旧睁着,他的血依旧在流。那双早已暗淡的瞳孔中,凝结的是不甘、怨恨还是无力?他为复仇而来,却束手而死。他是徐风孟国公之子,是徐风长公主之子,他是徐风的大臣,是徐风的将军,是徐风的子民,他发誓绝不会忘记徐风,绝不会忘记仇恨,绝不会忘记耻辱,他下定决心,要战斗到最后一人最后一血
孟琅的眼中,滑下了一滴泪。
丝丝缕缕的灵气,在他体内流动,好似一条条细长的银鱼。斫雪剑刺入云霄,卷起层层阴云,祭坛上狂风大作,众人惊怖地看到,云层深处投下一抹灿烂的金光,好似一只垂下的慈悲的手,轻轻罩住了孟琅。于是孟琅也开始发光,灵气聚集到他的胸口,一团模糊的光亮开始形成
穹庐峰上,归一蓦地抬头,震惊地望向某个遥远的地方。
“成了?”他惊讶地喃喃,“竟然成了?”
他一挥拂尘,凌空而去。
孟琅看见了很多人。
父亲,母亲,大哥,孟琼,孟瑗,岳相,遥碧,岳家兄弟,余太尉,御史大夫,闻将军,岩太傅,小王子,长空许许多多的人,他都看见了。这些人高高地站在什么地方,远远地望着他,面容模糊,神情不明。忽然一把巨大的拂尘卷走了他们,也卷走了他。
他听到归一的叹息。
“飞升了。可尘缘未了,道心不明,神格不稳罢,罢,终究是我赌输了。你就随老夫回穹庐峰上,好好修行吧。”归一伸出老手,抚上了孟琅的双眼。
转瞬间他就带孟琅回到了穹庐峰,他将这遍体鳞伤的孩子放进了灵池,说:“好好睡一觉吧,从此,孟琅的事,便与你再无瓜葛了。”
孟琅从灵池中醒来时,又是几十年过去了。他身上的伤已经全部消失,可是,他并未如归一所愿将前尘全部遗忘。或许,他是想忘,却无法忘记。
而在人间,他飞升的事却成了经久不衰的传奇,在一代代人中口口相传。这故事被反复涂抹,删删改改,渐渐在漫长的年岁中失去了原本的面目。最后,他的故事成了定式,人们要是去听戏,往往听到的就是这六出:
——大军至家国陷危机,孟二郎奇兵袭辉王。
——战心急徐风败义关,仁信失岳相欲议和。
——戴孝入朝孟琅陈大义,揖海关固长明奔千里。
——廣野破夫人殉国英魂在,东山起将军守城忠义永。
——长明太子毒计破围城,亡国将军绝路赴仙山。
——舍私仇青石解刃,全大义景!懿!成!仙!
第179章 真君羽化(一)
孟琅下山时, 碰到了黑山君。
黑山君是他师伯百川真人的弟子,本体是一只黑熊精。他长得五大三粗,棕脸膛, 紫嘴巴, 脖子上长着一圈张牙舞爪的白毛。他虽看起来凶神恶煞, 但为人并不坏。黑山君提溜着两串灵雀, 老远就朝孟琅打招呼,高兴地喊道:“景懿君,俺来啦!师叔最近身体可好?你们这山也太难爬了, 快快快让我进去歇歇。”
孟琅有些愣神,黑山君手里的灵雀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叫个不停。好一会, 他才反应过来, 对黑山君道:“我师傅不吃肉。”
“我这是给你带的嘛!”
“穹庐峰上,不得杀生。师兄,你还是把它们放了吧。”
“真不吃?”黑山君撇嘴道, “这可是灵雀,是大补之物,是我好不容易抓到的!不过穹庐峰上有灵泉, 想来你们也看不上这东西。”
他大嘴一张, 就把那串叽叽尖叫的灵雀扔了进去。孟琅眉头皱得更紧了:“幸好我师傅不在, 否则你要是让他看到了”
“西素波在(师叔不在)?”黑山君瞪大眼睛, 腮帮子连连鼓动,把满嘴的东西咽了下去,着急地喊道:“那可不行, 师傅叫我请他去羽化岛呢!说是一刻都不能耽误!”
孟琅奇怪地问:“是师叔让你来的?有什么事吗?”
与外人所想的不同,归一真人和百川真人虽是亲兄弟, 但二人平时绝少来往,关系更不算融洽。平时,二人之间只有弟子来往,两位师傅是绝不路面的。因此,当孟琅听说黑山君是百川真人派来的,不禁十分惊讶。
“我也不知道。”黑山君挠头道,“我正睡觉呢,就给师傅从被子里薅起来了。我看他那样,恐怕是有什么急事,你跟师叔还是去一趟吧?话说,师叔还能去哪啊?我还以为他长在穹庐峰上了呢。”
孟琅说:“我会传达给师傅,辛苦师兄跑一趟了。”
“这有啥?我也乐得在你们这玩玩,你们那儿灵气多充裕啊。”黑山君深吸一口气,不好意思地问,“师弟,既然师叔不在,你能不能给我点儿灵池水啊?”
“师兄你要的话直说就行,师傅不会不给的。”孟琅干脆带黑山君回了穹庐峰,给他打了一满罐灵池水。黑山君喜不自禁,咧着嘴说:“多谢景懿君!那我先回去了,师弟你快去找师叔吧!你们可一定得过来,我跟师傅在羽化岛等你们!”
他哼着小曲儿,欢天喜地地跑下了山。孟琅却心事重重,他踌躇片刻,还是去尖崩子请归一真人了。出乎他意料的,归一一听说是百川真人所请,便立刻下山了。
羽化岛今天的气氛非比寻常。一般除了璇霄会,岛上的神仙都是各在各的洞府过日子,很少来往,可今天他们却全聚集在了月华仙子的桂魄宫中。众人神情或严肃,或忧虑,或不安,大殿中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氛围。
月华仙子便站在大殿正中,她约莫三十,头插华胜,额贴金钿,穿着古金大袖,外罩着件深蓝半袖,可谓雍容尔雅,仪态万方。此刻,她脸上愁云不展,忧心忡忡地沉思着。百川真人坐在一旁,闭目养神。黑山君站在他身后,神情忐忑。突然,他激动地大喊道:“归一真人来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把巨大的拂尘从天际飘来,宛如一只小船。将落地时,拂尘倏忽变小,钻入归一手中。众人一起叫起来:“来了,来了,归一真人来了!”
归一步入殿中,问月华:“出了什么事?”
月华惨然道:“威灵羽化了!”
孟琅心中一震,不敢置信地问:“您说什么?”
威灵?威灵真君?威灵真君羽化了?怎么可能!他可是天灵根,是羽化岛上最强大的神仙之一,他怎么会羽化?
归一神情一动,显然也十分惊异。他问:“此话当真?”
“我亲眼所见。”月华悲声道,“他闭关太久,连璇霄会都缺席了整整四次,我担心他出了什么事,便去了躺雷公山。山上虽然有阵法,但无论我怎么呼唤威灵都不出来,我实在太担心了,就闯了进去,岂料,他洞府中”
一个孤零零站在大殿一角的男人忽然插嘴道:“岂料,师尊已经羽化了!”
此人便是威灵真君的弟子卿铁笛,他双眼通红,面容憔悴,手中紧紧握着一支铁笛,似乎饱受折磨。
他悲痛地说:“衣服、鞋子都在原地,就像刚脱下来一样,可人却不见了!哪里也找不到师尊,就算拿‘水照月’也找不到。师尊、师尊竟然羽化了,我竟还真以为他一直在闭关我不该出去游历,应该一直呆在雷公山上的!”
“连威灵真君都羽化了!”人群中响起一道恐惧的声音。一个面目白净的书生从人群中走出,六神无主地望着大殿中央的三位上仙,求助似的哀嚎道:“我们如今该怎么办?连威灵真君都逃不过,那我们”他浑身发抖,竟害怕得不敢说下去了。
他的话将大殿中紧张的氛围推到了极致。有人再也忍不住恐惧,大声吼道:“闭嘴吧笔中仙!你这胆小鬼!各位上仙一定有办法,你别在这瞎叫!”
“是啊,月华上仙,威灵真君怎么会羽化呢?是不是你看错了?”
“要不咱们一起去雷公山看看吧,兴许这只是个误会!”
人们不安地叫嚷着,大殿里就像一锅煮开的沸水,充斥着焦躁的气息。突然,百川真人一拍惊堂木,说:“好,我们就亲眼去看看!”
大殿顿时寂静无声。人们面面相觑,竟有些心生惧意,要是真去看了,那就像盖上棺材板似的无可逃避了;可要是不去看,这件事就会像一个鬼影一般挥之不去,不停折磨他们。这时,一人响亮地说:“上仙说得对,咱们该去看看!”
说话的是宏元。他穿着一身不起眼的交领缃色长袍,谦逊地站在一边,直到百川真人开口,他才发表意见。
“我们在这是得不出什么结论的。”宏元镇定地说,“与其在这浪费时间,不如亲眼去雷公山看看。如果威灵真君真的羽化了,我们也该去吊唁。”
一个身穿白衣,背着纸伞的女子淡淡道:“我以为,也当如此。”
“宏元、妙真说的不错。”百川看向归一,问,“归一真人觉得呢?”
“走吧。”归一落寞地说,“送他最后一程吧。”
雷公山上,荒草萋萋,怪石林立,不闻鸟声,亦无走兽,凄清惨悴,令人断肠。威灵真君的洞府就在一座绝崖上,远远看去,这山崖就像一把巨大的铁锹,突兀地耸立在山腰上。走近一看,这山崖又像山神紧闭的大嘴,紧密排列的岩齿间隐隐可见一条细细的黑缝,那便是威灵真君的洞府入口。
这条缝看着窄,走近了却有一人多高。进去之后,更是别有洞天。孟琅记得这洞府之前的模样:芳草依依,阳光明媚,屋檐下的铜风铃叮叮当当。可现在,这里绿草深深,灰雾笼罩,一片死寂。屋里,一切用具俱在,蒲团上,散落着一叠蝉蜕似的衣服。卿铁笛一看见这堆衣服,就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跑出了屋子。
众仙情绪低落,那胆小的笔中仙已吓哭了,六神无主地叫道:“完了完了,威灵真君真的羽化了!完了,完了!”
三位上仙和宏元都围着那堆衣服,成串的泪珠从月华脸上滑落。她弟子流星子劝道:“师傅,别看了。”
月华摇摇头,痛心地说:“真的走了就这么走了!我们连他是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百川真人紧握着又黑又长的胡子,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堆遗物,良久,他看向归一,问:“真羽化了?”
归一闭上眼,说:“走了。”
“连威灵真君也!”宏元叫了一声,急切地说,“上仙大人们,咱们不能任由这种事继续发生啊!咱们去请剑仙大人吧,如今,只有他有能力解决这件事了。剑仙大人可是杀死过魔尊的人啊,他一定有办法!”
众仙好像抓住了一丝希望,齐声叫起来。
“是啊,还有剑仙大人呢!”
“快请剑仙大人出山吧!”
“咱们去劳山吧,现在就去!”
百川冷哼一声,说:“请他出山?你们忘了一千年前的事了?那时候青煞出世,祸行天下,不知多少人多少神仙死在他手里,羽化岛几乎遭到灭顶之灾,我跟威灵亲自去劳山脚下求他,姓顾的连个脸都没露!后来天下太平了,他就天天下山找人下棋了,现在不过是死了几个神仙,你们还指望他出山?”
归一厉声道:“百川,你别在这指桑骂槐。你怕不是忘了诛魔之战后羽化岛都做了什么!剑仙跟羽化岛断绝来往,是我们咎由自取!”
宏元道:“可那都是一千多年前的事情了。如今羽化岛到了生死存亡之时,剑仙大人还要坐视不管吗?”
归一冷笑道:“我们跟剑仙大人是什么关系?说白了,比陌生人都不如。要是一个陌生人快死了,或许他还愿意救他,可我们!”
孟琅不知怎地想到了自己。他犹豫半晌,低声对归一道:“师傅,如果你出面,或许剑仙大人愿意出山”
“你别插嘴。”归一立刻打断他,继续说,“我早就说过,修道者也是人,也会死。威灵会死,我会死,剑仙也会死!你们不要在这哭天喊地的,还是各回各家,过好自己的日子吧。”
百川震怒道:“你怎么能说出这样无情的话来?真非人哉!”
宏元道:“我听说剑仙大人常找归一上仙下棋,或许您可以请他出山?”
“不是他找我下棋,是我求他来跟我下棋,可现在,我是求也求不来了。”归一说,“剑仙早就云游去了,你们不知道吗?他已经几百年没有回劳山了。”
孟琅一惊,但他看了看师傅的脸色,终究没有说什么。
宏元大吃一惊:“云游?他去了哪里?”
“他去找人了。”
“找谁?”
百川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神逐渐变得震惊。月华仙子喊道:“他该不会是去找——可那个人已经死了啊!”
“可他觉得他还没死。”归一半是嘲讽,半是悲凉地说,“你们现在该明白了吧,剑仙大人不会再回来了,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第180章 真君羽化(二)
在月华仙子的主持下, 众仙依次祭拜了威灵。在羽化的诸多神仙中,他是唯一拥有葬礼的一位。人们心情沉重,不愿在这不祥之地久留, 吊唁完后便匆匆离去。
归一也走了。他本该留下来和其他几位上仙处理威灵的后事, 毕竟, 他们也算朋友。然而, 他之前那番直白到不近人情的话惹怒了百川真人,要是他真留下来,两人必定会吵起来, 甚至大打出手。归一索性就走了。
路上,孟琅终于按耐不住早就生出的疑问。他问归一:“师傅, 剑仙大人的云游不是早就结束了吗?我记得他云游完后还来看您了, 难道他之后又出去了?”
“没有。”归一说。
“那您为什么那样说——”
“你不明白吗?”归一悲痛地说, “他已经不在世上了。”
“什么?”孟琅震惊地说,“难道他也他可是剑仙啊!”
“他不是羽化。”归一沉重地说,“他是自己寻死的。”
“可、可是为什么?”孟琅语无伦次地说, “有什么理由这样做?师傅您又是怎么知道的?”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一直找剑仙大人下棋吗?”
“因为您跟他打赌,只要您赢一局,他就把那本符谱给您。”
“你知道那是谁的东西吗?”
孟琅迟疑片刻, 摇了摇头。
“那是符鬼易逢机的东西, 他跟剑仙大人是同一时代的人。”归一慨叹道, “他虽然入了魔, 却的的确确是个惊艳绝才之人,而他的毕生所学都在那本符谱里。那里面有我需要的东西。”
“您需要什么?”
“聚灵阵。”
孟琅惊愕地望着归一:“聚灵阵?”
“灵气乃天地所生,聚灵阵却能无中生有, 凭空造出灵气。”归一敬佩地说,“易逢机当真是个天才。只可惜那符谱不是完本, 缺了许多页,不过,一般人连上面的一行字都看不懂,更别提发现缺页了。”
“可是,这跟剑仙大人的死有什么关系?”
“四百年前,剑仙大人把那本符谱给我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可是易逢机的东西!”归一看向孟琅腰间的斫雪,悲痛难掩,“这把剑也是他的东西。几百年过去了,无论我如何央求,他也不愿再重新拾起剑,可看见你舞这把剑,他却又舞剑了!”
孟琅依旧一头雾水,突然,他想到了归一之前在雷公山说的话。他叫道:“剑仙大人云游是去找易逢机了?易逢机就是您之前说的他的那位挚友可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归一苦涩地说:“是死了。”
“那他为什么还要去找他?”
“因为你。”
孟琅大吃一惊:“我?”
“因为你带来了斫雪剑,那是易逢机的剑。而现在,它在你的手上,它认了你为主人——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易逢机真的死了。”
孟琅给弄糊涂了:“他不是本来就死了吗?”
“是啊,可是,剑仙大人不相信啊。”归一苦笑道,“符鬼易逢机身死之时,曾告诉他,他还会回来的。他没有说自己何时会回来,就那么死去了。任谁都能看出这是一句谎话,可剑仙大人却相信了。我第一次听说这件事时真是无法理解——一个人怎会被那样简陋的谎言所蒙骗?可后来我知道了,他要是不那样,就无法活下去。
可当他看到斫雪剑时,谎言破碎了。假如易逢机还活着,斫雪绝不会为他人所用。当时我怎么没看出来?我还以为他那时候因为见到斫雪,心情有所好转,却不知他是已经明白了,易逢机真的死了。他一定那时候就有了赴死的打算——尽管他又拖了几十年。
青石,你以为他真是去找人了吗?不,他先在劳山上整理完了易逢机的所有遗物,然后带着易逢机的遗骨去周游天下了。他一直在劳山上守着易逢机的遗骨啊!他是怎么自欺欺人了那么多年呢?这一切做完后,他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孟琅无比震惊,他结结巴巴地说:“可是,他是神仙”
“神仙就不能死吗?青石,你知道我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吗?”归一叹息一声,说,“我是他们的埋骨人。”
“什么意思?您——”
“我亲眼看见他在我面前死去。”归一沉痛地说,“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一个神仙如何死亡。其实,只要挖出神格便够了。没了神格,你的□□便会如凡人一般脆弱,然后,要杀死自己便是轻而易举的事情。相比之下,羽化是多么幸福——无知无觉,无痛无苦,世界上居然真有这样轻松的死法?”
孟琅完全惊住了。好一会,他才艰难地说:“可,究竟为什么为什么做到这一步?就算是挚友也”
“挚友?”归一摇摇头,说,“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挚友吗?还是生同衾死同穴的挚友?”
这比之前所有话更让孟琅震惊。一声巨雷在他脑中轰然炸响,孟琅呆住了,连步子都忘了迈。突然间,他明白了之前的一切。可他依旧不敢置信,他呆呆地站在那里,表情呆滞。
归一痛惜地说:“我一直劝他放下那个人,可情之一字,太难琢磨。我早就知道这是修道路上最艰难的一关。情是附骨之疽,是膏肓之疾,是野火烧不尽,是欲静风不止,情就是毒,情就是魔!顾念言万般皆好,就是太重情,最终也为情所害。”
孟琅真没有想到,那位剑仙和那位“挚友”竟然是这样的关系。他忽然明白了那位剑仙为何一直戴着重孝。许久,他问:“那,师傅你刚刚怎么不告诉大家真相?”
“告诉他们,好让他们嘲笑剑仙大人吗?”归一冷冷地哼了一声,厌恶地说,“那些苍蝇一般的家伙,只知道叮着剑仙大人身上的这条缝,终日嗡嗡不休,却忘了他们无论是修为、人格还是功绩上都比剑仙大人低上万万!即便是被他们看不起的易逢机也比他们高出许多,毕竟,易逢机才是真正杀死魔尊的人,要没有他的阵法总之,我是绝不会让他们知道这件事的。”
“如此说来,现在没有人能帮羽化岛了吗?”
“帮什么帮?我早就说了,神仙也是人,也会死。如今天道衰微,灵气衰竭,神仙的时代已经快走到了尽头,越来越频繁的羽化就是证据。”归一怃然道。
“那么,我们就要死了吗?”
“或许几十年,或许几百年,谁说得准?不过,老夫绝不会像那群苍蝇一样乱转乱叫,倘若天道要叫老夫灭亡,老夫便要跟天道抗衡,斗出一条生路来。”归一目光灼灼,无比坚定地说,“老夫一定要弄出聚灵阵,老夫绝不会如凡人一般死去,老夫还有许多东西没有弄懂,许多,许多老夫,不甘心死!”
月华想为威灵立一座衣冠冢。
神仙羽化不比凡人,连尸体也留不下。所能纪念的,也就是曾住过的地方、用过的东西。月华不打算动威灵真君的其他东西,只打算埋掉他羽化时穿的那身衣服。百川真人对此十分赞同,立刻让黑山君去外头挖坑,卿铁笛也去了。流星子却不去帮忙,而是留在屋内,看他师傅一件件把威灵真君的衣服叠好。
此时屋中,更显寂寥,凄凉之情,越发浓厚。月华潸然道:“百川,若我哪日羽化了,也就这样将我埋葬吧。”
流星子立刻叫道:“师傅,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您绝对不会死的!咱们那儿灵气充裕着呢!”
“这里之前也是灵气充裕,如今呢?”月华悲伤道,“归一话虽然直白,却说的不错。或许,我们的确是难逃一死。”
百川真人沉着脸说:“你别听那家伙胡言乱语!月华,你跟我去趟劳山吧,咱们去找找姓顾的究竟跑哪儿去了。你的‘水照月’肯定能找到他。”
月华悲观地说:“如果他有心隐瞒气息,就算是我,恐怕也是找不到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他又不知道咱们要找他。”百川固执地说,“要是‘水照月’找不到,我就亲自出去找。我非把那家伙抓回来不可——好歹他也是个神仙!”
“既然如此,我们就试一试吧。”月华不抱希望地说。她继续叠着那些衣服,不知为何,这些冷冰冰的衣服让她感到十分恐惧,好像她触摸的是已死的威灵的皮肤一般。她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如此不真实——威灵死了?那个威灵死了?
可他的衣服就在这里。他的发冠,他的玉佩,他的带钩都在这里,还有他的灵器
月华愣住了。她忽然将叠好的衣服匆匆翻了一遍。流星子奇怪地问:“师傅,怎么了?”
月华起身,在地上搜寻着。地上的那些遗物已经收拾干净,木地板上什么都没有。百川看她这样,也察觉到了不对。
“怎么了,月华?”百川严肃地问,“你在找什么?”
月华站起来,有些不敢置信地说:“不见了。”
“什么不见了?”
“灵器威灵的灵器不见了!他的戒指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