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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81章 出城(一)

    卞三秋惊讶道:“食人玉面?”

    真长生悲愤道:“正是它!两百年前, 山北陈舟郡一月之间忽然失踪了十几名少男少女,因俱是名门郡望之后,太守倾力寻找, 甚至以自己的女儿作为诱饵, 终于抓住了凶手。然而, 那是红煞。他当着太守的面吃掉了那个无辜的少女, 大摇大摆地离开了!因那红煞是个俊美的男子,故人称食人玉面。那之后,他肆虐山北十郡, 有儿女者夜不点灯,寐不合眼, 直到他销声匿迹十几年后, 人们才敢确定他已经离开, 谁知这等恶鬼竟藏在宫中,还被奉为国师,真是荒谬至极!”

    百病消大惊:“师兄, 你如何确定国师就是食人玉面?”

    “我亲眼看见他吃人!那些道士都进了他的肚子,不吃的,便让我炼成丹药!那姓玉的与鬼为伍, 残害无辜, 真真丧尽天良, 污了玉家百年门风!”

    君稚急声道:“长老息怒, 这事玉侯并不知情,他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他有什么苦衷?”真长生仍怒骂不已。君稚便将玉无忧刺杀国师不成反遭威胁,最后愤然决定入宫再次行刺国师的事说了。真长生听明白后沉默了良久, 最终长叹一声,骂道:“那妖孽!”

    百病消又问:“那, 师兄你是怎么把信传出来的?”

    “那是我刚被囚禁的时候。有个跟在国师身边的老宫人帮我的,可惜,他后来也死了。”

    众人默然。半晌,申劲发说:“我认识你们说的那个老道士,他就是今天救了我们的人。”

    “什么?”

    “他就是今天击败国师的那个人,虽然他头发没白,可他握的是那把剑。那剑是父王从一个白发道士那得来的,他要去北杈子山。父王没有骗连国太子,那剑不是假货!”

    秦镇邪问:“令尊何时遇见的他?”

    “三十多年前。”

    百病消说:“如今是启图十二年,我跟师兄遇见那位道人是在二十七年前。”

    “如此说来,他正是去北杈子山取了穹庐峰顶雪,然后才去了金汤关。”申劲发惊叹不已,“北杈子山壁立千仞,陡峭险绝,又终年覆雪,他竟能活着回来。”

    “这都是为了求得生生丹。”真长生苦涩不已,“想必此人现在已得永生了。”

    “不。”秦镇邪声音黏滞地说,“他没有吃那枚生生丹。”

    “你怎么知道?”

    百病消忽然拍掌大叫:“那坠子是不是他给你的?我先前还纳闷你是怎么活下来的,难道那枚生生丹给了你?”

    秦镇邪沉默不语。百病消跺足道:“作孽,作孽,他竟然把这等宝贝给了你?唉,唉!”他突然愣住了,问:“你今年几岁?”

    “十八。”

    “十八!”百病消震怖道,“如此说来,那道士筹措生生丹时,你竟未出生!你何德何能,竟遇上此等机缘?”

    卞三秋说:“不仅如此,那坠子上的符咒也是那道士在几十年前请家父画的。”

    “莫非他早已料到这些东西为派上用场?莫非那道士就是为你准备的?为何?他如何能知道几十年后会有一个必死之人出世?”百病消忽然一拍脑袋,喊道,“师兄,我晓得师傅的意思了。这是天机,洞悉生死,预知未来,这就是天机,那道士就是天机!可他为何要救你?若你天根未断,尚能理解,可你现在分明已无成仙之望,还罪孽深重,不坠入无间地狱就是万幸,他为何还要救你?”

    “你们知道他姓名吗?”

    “他只说自己姓贺。其余的,便一概不知了。”百病消嗟叹不已,室内又陷入一片沉寂。

    姓贺。终于知道了那道士的消息,秦镇邪心情却无比沉重。他早已知道那道士所赠之物有多珍稀,但未曾想到他付出的代价竟是如此之大。而从真长生和百病消的话中,他窥见了一个之前不曾设想过的可能。即,那道士不是仙人,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道士。

    诚然,能做到这一切的绝不会是个普通的道士,可他也不是神仙。秦镇邪从卞老庄主、从申劲发、从真百二人的话中清清楚楚地看见那道士逐渐衰老的容颜。五十年前他已满头白发,而今日一瞥的幻影却一头青丝。他会衰老,紧接着就是死去。

    秦镇邪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他在心里恐慌地默数年岁。五十年前三十多岁,二十七年前已是垂暮,如今那道人该是耄耋了,等他找到他时,他是否还在人世?要是他死了怎么办?

    这念头刚在他脑子里出现,他就把它死死埋到了地里,不许它发芽、冒尖,不许它动摇他的一丝决心。此刻,秦镇邪想找到那道人的决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紧迫急切,他恨不得现在就把红衣女摇醒,盘问她那道士的去向。他必须活着,他不能设想那道人死亡的结局,一想到这他就手脚发麻,心里发慌。

    他不知道为什么,那是来自灵魂的恐惧,正如他离开秦家庄那晚所感受到的悲伤一般,他现在感受到了无与伦比的焦灼与渴望。他一刻都等不下去了,他非得做点什么不可。这时,君稚轻轻叫了一声。黑暗中传来衣服的沙沙声,然后他又不可思议地惊叫一声。

    卞三秋问他怎么了。君稚有点恐慌地说:“那红煞好像变小了。”

    卞三秋点亮一张火符,君稚怀中赫然是个年幼的女孩!她约莫八九岁,睡在肥硕的衣裙中,颊上血迹依旧鲜明。

    君稚惶然道:“怎么回事?”

    没人说得清楚,最后还是见多识广的百病消发了话。他盯着女孩上琢磨下琢磨,左琢磨右琢磨,一锤定音道:“这是她的真身。”

    真身?众人大惊,凶名远扬的红煞的真身居然是个小孩?紧接着,君稚和卞三秋脑袋里同时闪过一个念头,既然这是那红煞的真身,那么现在杀了她,她就再也活不过来了。可下一瞬,他们又不约而同地想到刚刚多亏这红煞他们才逃出仙宇登极宫。两人抬头时都看清了对方的眼神,顿感无奈。

    卞三秋干脆熄灭火符,眼不见为净。唯有申劲发不知红衣女来历,连连追问百病消,待清楚后,他不着痕迹地往远处挪了挪。百病消说,估计是这女鬼伤的太重,才露出了真身。他这样一说,君稚和卞三秋更下不了手了,两人心中郁闷,一时无言。

    尤其是君稚,他哪能想到这恶鬼死的时候还是个小孩?他不免多想,一个女孩怎么会变成红煞?红煞可不是普普通通的鬼就能变的呀,那是鬼中至邪,是仅次于青煞的存在。之前他对这女鬼只有愤慨憎恶,现在却忍不住好奇她的来历了。虽然,那好奇非常轻微,只是让他有些心烦意乱罢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外面寂静如死,红衣女也毫无动静。君稚忍不住问:“她该不会死吧?”

    “你说啥胡话?”百病消无语地说,“她可是红煞!”

    君稚干巴巴地哦了一声。卞三秋又说:“那猎户怎么还不过来?”

    此言一出,众人心中顿生疑虑。申劲发上梯子一摸,说:“出口有东西压着。”众人大感不妙,君稚说:“他该不会去找官兵了吧?”

    众人再也坐不住了,纷纷试图打开地窖。秦镇邪爬上梯子,用力一顶,一丝光亮漏了进来。君稚惊道:“天亮了?”

    秦镇邪再一发力,压在石板上的柴堆扑扑滚落。就在这时,他听到了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下一瞬,柴堆就被搬开了。那猎户说:“诸位请出来吧,现在外面没有追兵。”

    众人有些尴尬地爬出地窖。申劲发问:“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小人去查探消息了。”猎户请众人进屋,端来酒食。看到裹在一堆衣服里的女孩时,他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君稚正想解释,他却移开视线,径直讲起了白天查探的情况。现在娄京城东南西北四正门及四侧门都有卫兵把守,对着墙上所贴众人画像仔细稽查行人。

    他又仔细看看众人,点评道:“只有这位姑娘的画像不像。”

    卞三秋奇怪地问:“你有没有在城门看到一个紫袍男人?”

    “没有。”

    “国师居然没来亲自抓我们?”君稚不禁惊讶地说。

    “看来那位仙人将他伤得挺重。”卞三秋高兴道,“太好了,这样出城就容易多了。”

    “必须尽快出城,越往后,连国的搜查就会更严。”申劲发问,“壮士,依你之见,哪座城门防守最弱?”

    猎户摇头道:“东西南北俱有重兵把守。”

    众人不禁有些气馁。君稚突发奇想道:“少庄主,你能不能用风符把我们送出去?”

    “虽然我能用风把你们吹过城墙,但那样一定会引起守卫的注意,就算过了墙,咱们接下来往哪儿跑?”

    猎户微惊:“您能御风?”

    卞三秋摆手道:“雕虫小技罢了。”

    “若阁下可以御风,某倒有一计。”

    卞三秋大喜:“阁下请讲。”

    “北城守是我熟客,我可用虎皮贿之,谎称这位姑娘是我女儿,带她出城。诸位若有不便行动之人,可扮为拙荆和仆妇,女儿家藏在车中,守卫不好近看,大概能遮掩过去,再者,他们绝对料不到这位姑娘竟然变成了小孩。出城前,我们事先约定一处,到时我带马到那等着,你们一过城墙,我们立刻就走。”

    “这主意不错!”君稚拍腿道,“你们谁来扮成女的?”

    申劲发立刻说:“我身形高大,又是绿眼,恐怕不合适。”

    卞三秋说:“秦弟也不合适,他块头太大了。我也不行,我需要送你们出去。”

    百病消乐道:“老夫合适,就是年纪大了点,当不成新妇,当个老太倒还凑合。”

    君稚傻眼了:“你们要我穿女装?我可有七尺多高!”

    卞三秋咳了一声,说:“我和秦弟都是八尺。”

    “这,这这”君稚目瞪口呆。

    猎户一锤定音:“那就委屈二位了,我这就去租马车。”

    第082章 出城(二)

    众人计划如下:君稚和百病消乔装打扮后, 先随梁苍出城,秦镇邪三人则趁天黑,溜出城去。梁苍会在北城墙外等他们。

    梁苍就是那个猎户, 他本是一个守庙人, 因当地豪族的儿子在庙里的狼神像上尿尿, 怒杀之, 遂避祸娄京。众人听了,颇为感慨,亦生钦佩。申劲发更是倍增赏识, 言语间颇有延引之意,但梁苍一直装聋作哑。

    入夜, 卞三秋一行人换好衣服, 悄悄溜出梁苍家。街上阒无一人, 黑如漆麻,不时有官兵踢踏走过。因秦镇邪目力过人,一行人路上倒也有惊无险。北城墙已在夜空中显出朦胧的影子, 墙头上人马倥偬,火把连绵。

    约定的时辰是三更,卞三秋将用火符先引开官兵, 然后过城。三人静等更鼓, 心中都有些紧张。

    城墙大门紧闭, 官兵巡视不绝。突然, 一阵大力的扣门声惊破黑夜。墙上官兵大声质询:“来者何人?”城外的人扯着嗓子大喊:“中郎将庞兴达!”

    庞兴达?三人心头俱是一惊,忙看向城门。只见官兵拉开城门,庞兴达纵马而入, 神采飞扬。他身后跟着一队精兵,还有一个手系绳索、灰头土脸的男人。待看清那人容颜, 三人心头又是一惊。

    玉无虞!

    正是玉无虞。他穿着短褐草鞋,脸上灰扑扑的,此刻,他正由庞兴达用一根绳子牵着,步履跌蹶地跟在那匹高头大马后面,汪叔不在他身边。

    秦镇邪和卞三秋一看这情形就明白了,玉无虞和汪叔准是被发现了。现在只有玉无虞一个人回来,汪叔生死未卜,但秦镇邪和卞三秋都不约而同地感觉到,汪叔恐怕凶多吉少。

    庞兴达把玉无虞扯到城墙下,说着什么,突然间,玉无虞把他拽下马,两人滚在地上扭打,官兵拉起玉无虞,庞兴达照他脸狠狠打了一下,骑上马,带着人走了。

    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下一刻,卞三秋说:“咱们得救三公子。”

    秦镇邪自然赞同,卞三秋正要向申劲发说明缘由,他便道:“玉三公子是个正直之士,又是玉侯之弟,当救。”卞三秋感激道:“王子高义。”三人于是调转方向,悄悄地跟在庞兴达一行人后面。

    黑暗中马蹄嘚嘚,庞兴达垂着脑袋,满心怨毒。他听着后面勉勉强强跟着马的玉无虞踉跄的脚步声,盘算着如何把提审他的权力弄到手。他一个个数点着要用的酷刑,憋闷的胸腔总算稍微舒畅了些。

    他这股气已经憋了很久了,就在昨天,这股长久以来的抑郁愤懑之气达到了顶峰。那天是同天节,可他竟被派去守城池,不得守卫在太子殿下周围,这让他着实恼火。他想都不用想就肯定这必定是玉无忧那臭婊子搞的鬼,一个大男人竟如此小肚鸡肠,报复的手段也这样见不得光,着实让他恶心不齿。在庞兴达看来,那侯爷的名头戴在玉无忧头上真真委屈,倒不如给他这个中郎将呢。

    话说回来,他在中郎将的位置上熬了三年,还不见升,心中已颇不耐烦。中郎将本就是贵族子弟入仕的门道,做上两年就会提拔为近侍或者统领或出宫做高官,可他呢,呆了整整三年,一点变化没有。太子殿下好像压根忘了他这个丞相之子,无数个夜晚庞兴达暗暗衔恨,毫无疑问,这是玉家从中作梗。他玉无忧对付不了他爹,就净给他使绊子,真是个小人!

    他报复的方法就是四处散播流言,外加找玉无虞的茬。可恨那小子虽然比他短三岁,却是个硬茬,打,打不服,骂,骂不过,绕着玉无虞转的人几乎跟绕着他庞兴达转的人一样多,而玉无虞的名声虽跟他一样荒唐,却又比他高上几分。人们提起玉无虞虽然觉得他是个纨绔,但仍把他当成彬彬有礼的贵族公子,毫不轻慢,可他呢,庞兴达知道那些人心底看不起他,还有他爹。

    真真可恨!在去城门的路上庞兴达一直想着这些,他越想越气,不禁往地上甩了一鞭子,吓得路上行人纷纷避让。这让他心中稍感快意,骑得于是快了些。他扬着脑袋四处逡巡,一路溜达到城门,打算交班。

    这时候,他瞥见有两个农夫正在出城,破衣烂衫,肮脏邋遢,手里牵着马,上面捆着行李。庞兴达看都不多看他们一眼,只想马屁股还挺圆。他跳下马跟人交班,顺便问些有的没的以欣赏对方紧张畏缩的模样。

    期间,他思绪还停在那马上。枣红色,肉厚实,是匹好马。他心生不快。

    那俩人已走出一段,骑上马了。他望过去,心想,真晦气,骑这么好的马,还他妈的跟玉无虞那么像。他瞅着那背影,忽然愣住了——那他妈的不就是玉无虞和他的马!他大喊一声,玉无虞竟抽马飞奔。庞兴达大觉不对,忙上马疾追。堂堂三公子竟乔装出城?肯定有鬼!

    马儿狂奔,两人间的距离不远不近,另一人却是渐渐落到后面了。庞兴达一箭射中那人的背,马更慢了。玉无虞急掉过头,似乎要救那人,那老家伙却掉过马朝庞兴达冲了过来!要不是这一着,他早就抓到了玉无虞,哪至于被他跑进山里,搜罗半天才找到?

    他抓到玉无虞的地方离合山很近,盘踞在那的流民早就失了驯服的天性,四处抢劫周围的村庄,打劫商队,城外的流民循着米香源源不断地流入合山,如今已没人说得清聚集在那山窝里的流民到底有多少,因此,庞兴达搜寻玉无虞时不敢大张旗鼓,幸好天干物燥,黄土地上的马蹄印清晰得就像木版画上的凹痕,他最终抓住了玉无虞。

    他志得意满地离开那个山窝,路上碰见一个捡柴火的半大小子。看见他惊愕地望着自己,庞兴达高高兴兴地甩了一鞭子,那小子转身就跑,他哈哈大笑起来。

    虽然在路上他没从玉无虞嘴中问出什么东西,但他料定这小子惹了事,且八成玉无忧摆不平。待看到城墙上贴的通缉令,他心中更有谱了。他问官兵那几个人犯了什么事,官兵说,刺客。刺客?庞兴达把玉无虞拽到城墙前,让他看那些画像,嘲笑道,三公子,你府上什么时候藏了刺客?

    除了那女的和那胖子,其余几个他都认得。他们是跟玉无虞一伙的人!刹那间,玉无虞变了脸色,官兵的表情也十分惊异。庞兴达挖苦道:“难怪三公子要着急忙慌逃出城,原来是府上进了刺客啊!不知道令兄知不知道这些人的底细?”

    玉无虞脸色又一变,庞兴达心中畅快,极尽挖苦嘲讽之能事。待他说到他逃跑也不选个力士跟着,竟带个老头时,玉无虞忽然将他拽下马,用脑袋狠狠往他头上撞去

    想到这庞兴达摸了摸鼻子,那儿压根碰不得。他心中更加怨毒,扭身对玉无虞说:“你等着吧,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就不信玉无忧还能保住你。”

    玉无虞骂道:“老子一人做事一人当,不像你怂包软骨!”

    庞兴达大怒,停住马:“姓玉的你是不是还没搞清楚自己的处境?你以为你现在还是三公子?你现在是逆贼!”

    “逆贼就逆贼,总好过你跟你爹跪在国师脚下要饭!”

    庞兴达一鞭子抽倒他,双目暴出,面色赤红。他跳下马,对玉无虞一顿狠抽,且抽且骂。玉无虞一声不叫,回敬的话却一句比一句多,从庞兴达老子骂到他老子的老子的老老子。正当庞兴达暴跳如雷之时,街上突然冲出一只火凤,直直朝他们撞来。

    众官兵慌忙躲避,这时巷道前后突然跳出一个汉子,劫走了玉无虞。庞兴达忙跳上马去追,可跑出没几步,却被路上拉起的一条绳子绊了马!庞兴达摔了狗啃泥,他刚从地上爬起,便被人踩了一脚,几乎吐血。再要爬起来时,他突然听到耳后传来阵阵惨叫。

    庞兴达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两个人高马大的男人手起刀落,直入无人之境,好似两尊杀神。他吓破了胆,爬起就跑。等秦镇邪和申劲发回过头,庞兴达早没踪影了。

    “糟了。”申劲发懊恼道,“他没死,我刚刚该给他一刀的。”

    他走到马旁,蹲下一看:“腿坏了。”

    秦镇邪把两条拧在一起的衣服解开——这就是刚刚的绊马绳,卞三秋背着三公子出现在小巷尽头。申劲发说:“北城墙不能走了,那小子肯定搬了救兵。”

    玉无虞嘶哑道:“离北城墙最近的是西北门,走那边。”

    四人立即向西北门赶去。身后忽然响起喊声、锣鼓声、各种响声,半边娄京城给火光照得雪亮。喊声越逼越近,火光渐渐蔓延,离西北门还有二里路时,四人撞上了一队官兵,他们虽迅速解决了对方,可也知道消息已经传到西北门了。

    秦镇邪爬上高处一看,西北门果然灯火通天,甲影重重,如今往回走已不可能,去其他城门又跑不过官兵,且不知道路上是否还会遇到官兵,几人只得先找个隐蔽处暂时躲起来。四人面面相觑,听得外面人嘈马翻,或愁闷,或忧急。

    好一会,玉无虞突然说:“我出去把官兵引开吧。”

    第083章 出城(三)

    三人立刻否决了。

    “三公子别说笑了, 你死了,我们怎么跟侯爷交代?”

    玉无虞一愣,问:“我哥他”

    众人沉默了, 玉无虞似乎明白了什么, 悲愤地骂了一声。

    秦镇邪说:“等下去官兵只会越来越多, 不如现在硬冲出去。”

    “不行。”玉无虞说, “要是那样,你还没出城就被乱箭射死了!”

    “我们穿着官兵的衣服,他们不会马上注意到我们。”

    “只要靠近城门, 咱们早晚会被注意到,到时候怎么跑?咱们又没有马。”

    “要马的话, 这附近没准有。”申劲发插嘴道, “西北门离四方馆近, 附近商人很多,马匹不少。”

    “就算那样,你怎么能弄到马?”

    “我自有办法。”申劲发自信道, “没有人比申国人更了解马了!”他两指凑近嘴唇,惟妙惟肖地模仿起了马嘶声。没一会,夜空中就传来了一声马叫。申劲发竖着耳朵仔细听着, 说:“不远, 我去把它们带过来。”

    卞三秋担忧道:“你一个人去?”

    “人多惹眼, 再说你们未必能把那些马弄出来。”

    玉无虞疑虑道:“就算有了马, 咱们能冲过去?”

    “三公子,你别小看这位公子的本领啊。”申劲发咧嘴一笑,“我活了这么大, 还是头一次看见火鸟呢。这要是那些士兵看了,岂不是会吓个半死?在这躲着咱们肯定得死, 还不如冲出去搏一把生路。”

    “不错。”秦镇邪赞同道,“有了马,我们能很快冲出去。”

    “我尽量多带些马回来。”申劲发丢下这一句话,便走了。

    北城门,庞兴达心急如焚。他已令七个士兵分路传达消息,可还是唯恐那几人已经溜走。他心悸犹存,因而越发恼怒,简直恨不得将那两个汉子的脑袋割下来垫床脚。他骑着马——那不是他原来那匹漂亮的大马,而是他从一个士兵手里抢来的短脖子黄马,溜达来,溜达去,不住地四处张望。

    突然,西北门那边锣鼓大作,一片火光烧红了黑缎子似的夜空。庞兴达忙吆喝人手带马赶过去,可他转念一想,便直接冲出了北城门。果然,一望无际的原野上,一只火凤正在西北门下翱翔,庞兴达急奔过去,六里路转瞬即逝,他看到了四匹马宛如流星奔驰在原野上——这群家伙哪来的马!

    秦镇邪也看到了从西边来的追兵,不是几个,而是成百,并且很快就会上千。他大声告诉其他人这个消息,大家不约而同地催马疾奔。原野上,无数小点向一个方向聚拢,渐渐成为一个扇形,而扇尖对着的便是黑漆漆的树林。只要冲进林子就没事了,秦镇邪四个都这样想。绝不能让他们跑进林子,庞兴达和所有追兵都这样想。

    箭雨呼啸而来,申劲发大喊:“趴下!”众人齐刷刷趴下,卞三秋的马最先中箭,然后是秦镇邪,他拽着卞三秋向前跑时玉无虞也从马上滚了下来。离林子还有几百米,卞三秋扔出数张风符,申劲发调转马头来接他们。原上刮起一阵狂风,流矢纷纷歪斜,可追兵却不会因风停下脚步,他们越来越近了。

    “跑!”秦镇邪把玉无虞扔上申劲发的马背,追兵还有二百米。

    火凤冲向追兵,随着一阵大风张开火翅,扫倒了最前头的追兵。

    “没火符了!”卞三秋绝望道。

    二人向前狂奔,可人腿哪里跑得过马腿?若是地形崎岖还好说,可这里是一望无际的平原!

    追兵还有一百米。

    突然,迎面冲来两人。他们一人伸出一只手,把秦镇邪和卞三秋拉了上去!两人正是君稚和梁苍!二人大喜,君稚顶着一头布巾,穿着粉裳儿,召出无敌剑,登时数十道寒光闪过,齐刷刷射向追兵。众官兵见状大骇,庞兴达怒吼道:“追!退者杀!”

    离树林还有一百米。

    官兵还有二十米。

    秦镇邪几乎能看清为首的庞兴达狂怒的脸。一排排弓箭抬起,突然,一个官兵被石头砸倒。下一瞬,几十块石头从土地里冒了出来。那是人。几十根火把倏忽亮起,成百个声音齐声呐喊,莽莽山林中冲出几千条汉子,提棍拿棒,赤条条的胸膛爆发出雷霆般的吼叫。官军中响起一声惊呼:“合山贼!”

    合山的流民怎么会在这儿?庞兴达尚来不及思索,那伙悍匪已经冲了过来。火把划过夜空,射向官兵,卞三秋不失时机地送了把大风,顿时火势燎原,庞兴达坠下马,摔断了腿。满山满野的喊声传来,颤动大地的脚步声震碎了这几百号官兵的胆子,从天而降的火雨更犹如天灾。官兵纷纷调转马头,朝娄京城逃去。

    庞兴达从慌乱的人群中爬起,可腿还没站起来就被人踩下去。无数只脚从他背上腿上踩过,他的脸深深压进了黄土里,直到他猛地被一个流民从地里拔起,跟其他十几个官兵一齐被绳子绑成一串,让那群蓬头污面的难民拿着棍子抵着背大声吆喝着送进山里。

    那群匪徒敢放火是有原因的,合山脚下的草全给他们砍光了。他们盘踞在合山也是有原因的,因为这山里有口泉。庞兴达想不通这伙山贼为什么要拦官家的人,直到他看到了自己挥鞭吓唬的那个半大小子。那臭小子正站在玉无虞旁边,激动地说着什么,一看到他,那兔崽子就投以愤恨的目光。

    紧接着,他被押到了一个大汉前。那汉子凸脸颊凸鼻子凸额头,一双虎目凶光闪烁,他站起身,走到他面前,问:“你就是庞兴达?”

    庞兴达在屈服和顽抗间犹豫了两秒,举起笑脸道:“大哥,你放了我,我给你钱。”

    那汉子“啪”地给了他一个大嘴巴,寒声道:“拿刀来!”

    庞兴达慌了:“大哥,你拿刀干啥?有事咱们还可以商量,你要多少银子我都给你!我爹很有钱,非常有钱!”眼看寒光闪闪的刀近了,他大喊道:“我是丞相庞贵之子,你杀了我,官军一定会来打你们!到时候你们这伙人一个都活不了!”

    此言一出,林子里人有些动摇了,劝道:“舒大哥,你再想想?”

    “想个屁!”舒大举刀对那汉子骂道,“你肚子里还有玉公子的米,要劝我你先把那米吐出来!那群抢米的难民就是这姓庞的撺掇的,他害死了我一个儿子,害死了你们的妻子、儿女、父亲和母亲,逼得我们和合山贼抢地盘,你们埋在山里的每一个兄弟都是他害死的!他爹是庞贵,是下令把咱们赶出城拦在城外的大奸臣,是让咱们乐州父老乡亲背井离乡的罪魁祸首,俺们今天抓住他那是老天有眼,兄弟们要贪生怕死要留他命,举起手!俺给你们粮食,你们现在就走!”

    林子里一片静默,人们的情绪显然已为舒大的话所煽动,双目仇恨地盯着庞兴达。初三怒吼道:“砍了他!给廿七还有父老乡亲报仇!”

    树林中顿时响起一片喊声。

    “砍!砍死他!”

    “砍狗日的!”

    庞兴达知道自己大祸临头,吓成一滩软泥。这喊叫令他想起小时父亲宰猪时猪可怕的嚎叫声,如今他也像那猪一样给揪着脑袋压在土上,跟猪一样从眼睛里淌出水呜呜嗷嗷地叫喊双腿乱瞪乱弹。

    这一刻他脑子里闪过一生许多杂乱的片段,印象最分明的竟然是他爹给的偷割下来的一段猪尾巴。那是尾巴墩子,肉顶多,油顶厚,他这辈子都没再吃过那么好的东西,油滋滋亮晶晶热乎乎软糯糯,一滑就溜进了胃里。他跟爹感慨要以后能天天吃猪尾巴就好了

    手起刀落。庞兴达人头落了地,给高高的挂在树上。那十几个官兵陪着他吹风。

    舒大处决完庞兴达才来跟玉无虞叙旧。

    自从他们第一次被抢米后,来抢的人越来越多,最后合山那伙流民听说他们这有米,倾巢出动,舒大以高瞻远瞩的目光看到了这场战斗的重要意义,不惜一切代价打赢了这伙流民,杀死了他们的头头,占据了合山。他的果决和冷酷令四周的流民纷纷胆寒,而他的慷慨和仁义又令他们心悦诚服,没几天他就在合山聚拢了一大拨人马。大儿子初三在外头放哨时看见了玉无虞,因此他们才得以相助。

    玉无虞对此表以深深的感谢,并直言相告他们惹上了大麻烦。当舒大知道秦镇邪等人进宫干了什么时,他非但不害怕反而盛赞这是一场义举。正好,眼下合山聚集的人马太多,那口小小的泉水已不足以养活这么多人,他决心带众人迁移。但他不准备往山南走,那儿人富庶,人富庶便不愿生乱,因此他要朝北朝东,乐州的土地已经干瘪,可官府富户的土地依然肥沃,他知道如何找到生路。

    几人寒暄之后就此别过,舒大好心地把官兵侥幸活下来的马给了他们。全部聚拢后他们立刻去接落单的百病消和红衣女,可到那儿时,他们只看见了百病消一个人。

    那红煞不见了。

    第084章 地魂

    出城后, 梁苍按原计划在约定的地方等着,但他很快就察觉北城门出事了。他迅速返回去找君稚去救人,两人离开后百病消一个人躲在林子里十分无聊, 摸了根草开始玩, 玩着玩着, 躺他旁边的红煞突然坐了起来。大黑天的, 地里突然直挺挺给他立起个人来,瞪着双血红血红的眼睛看着他,百病消真是魂都快给吓飞了!

    那红煞就站起来扭头就走, 百病消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忙喊她, 可那红煞根本不应。

    “要是个普通女娃, 老夫一把就捞过来了, 可那娃娃是红煞啊!”百病消指着一个方向,“她往那儿一钻,忽地一下就不见了, 到现在也没回来!我上那偷偷看了,也没人!”

    秦镇邪立马钻进了那林子里,众人跟进去搜索一阵, 果然没人。君稚几乎不敢看他脸色, 最终, 还是秦镇邪先开口了。

    “走吧。”他硬梆梆地说, 黑暗中没人能看清他的表情,但众人纷纷察觉到了他身上沉重的气息。他手把缰绳捏得死紧,声音像干涩的铁, 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压抑:“先走。”

    叫醒红衣女的是阎罗。

    她睁开眼,看见一条毛茸茸的猫尾巴在脸上晃悠, 一双黄澄澄的大眼悬在自己头上。她立刻坐了起来,那猫转身就走,她便跟了上去。鬼行路不比常人,转眼间他们已飘忽至一个大沟中,浓烈的尸臭从沟底飘出,浑浊的阴气缓缓流动,红衣女舒畅地吸了一口气,冷冰冰地问:“你死哪儿去了?”

    “有些事绊住了。”阎罗沉声道,“我察觉到封印碎了。”

    红衣女骂道:“那都是多少天前的事了?你怎么才来?”

    “我说了有事,现在我也是偷溜出来的。长话短说,怎么回事?”

    红衣女捕捉到了偷溜这个词,她皱眉道:“怎么回事?你酆都天子出来玩还得偷偷摸摸的?”

    “酆都天子?”阎罗嘲讽地说,“人间总以为阎罗就是鬼界之王,却忘了阎罗也是鬼。”

    “羽化岛找你麻烦了?”

    “先告诉我秦镇邪在哪,没了封印,他很危险。”

    “的确危险,他现在四处找阴气吃呢。你那封印压根镇不住他,要我看唯一的办法就是把他的三魂找齐。”

    “我本也不指望那东西能撑太久。”黑猫伸出猫爪,一团黄灿灿的东西冒出来,温温地发着光。红衣女问:“这是什么?”

    “他的地魂。”

    “地魂?他的地魂居然没散?就算没散,这玩意怎么会在你手里?”

    “说来话长,我在这不能久留,只能托你把这东西给他,否则鬼气一旦冲散命魂,他就会彻底变成鬼。”

    “等等。”红衣女说,“你先告诉我那位大人的下落。”

    阎罗反问:“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我凭什么告诉你?”

    “我要确定你足够可信。”

    “你都要把那家伙的地魂给我了还问我这些?”

    “这是两回事。”阎罗谨慎道,“我不能让他的心血白费。”

    红衣女见他神色严肃,又想这家伙既然有那小子的地魂,必定跟道长关系匪浅,便耐着性子将她结识道长的经过简短地说了。阎罗听着听着,不禁流露出了一丝惊讶之色。待红衣女讲完,他不禁感慨道:“原来如此。”

    红衣女道:“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他在哪儿了吧?”

    阎罗沉痛地说:“他死了。”

    “怎么可能?”红衣女无比震惊,紧接着,她大怒道,“是姓秦的害了道长?我就知道那邪物不是什么好东西!”

    “并非如此。”阎罗急声道,“总之,既然他对你有恩,你就应当帮他完成遗愿。把地魂给秦镇邪,帮我盯着他,别让他死掉。”

    “凭什么?道长死了,那小子却好端端的!”

    阎罗严厉道:“他自然有他的安排,若不是我被人盯着,也不会来求你!你帮还是不帮?”

    红衣女瞪着他,抢过地魂,高声道:“这件事完了,我要去祭拜道长!”

    “行。”黑猫再三叮嘱,“记住,他决不能死。”

    它身子一软,又变成了那只病恹恹的老猫。红衣女瞪着它,突然猛地跺了下脚,发狠地骂道:“该死的家伙!”话音刚落,她就跳下了这座尸渊。

    这可是阎罗特意送她的福地,她自然不会客气。

    一匹快马飞奔至仙宇登极宫,官兵下马,亮牌,直奔东宫。

    “殿下,那几个刺客从西北门跑了!”

    “什么?”太子震怒,那官兵又报:“申国二王子也跟他们一起跑了!”

    太子大怒——原来那伙人还通敌!立刻,秦镇邪一行人在他心中罪加一等。君王的愤怒即刻蔓延,首要的是稽查边关,还要问罪卞家,同时,他要向申国宣战。官兵又报:“有人看见玉三公子好像也跟他们在一块。”

    这下,太子已不仅仅是愤怒了,而是一种为人戏耍的怨愤和自尊受挫的狂暴。他扭身直奔朗轩阁,那是国师目前起居的地方,然而,他在朗轩阁门口被拦下了。虽未登基,可他已经明摆着是连国的新君,却不得不等在朗轩阁外。这让他的脸烧得血红,可惜,往后他必须忍受比这更多的屈辱。

    这算什么?只要他能征服申国,只要他能把那些家伙都抓到,杀了他们

    他终于被请进去了。不过一日,国师竟已经能起坐自如,太子再次为他的神力所惊叹,内心越发坚信自己做了正确的选择。他气愤地告诉国师敌人已经逃跑,要从他那得到帮助的保证。国师神情冷淡地听着太子慷慨激昂地规划蓝图,他要干什么他全都答应,最终太子心满意足地离开了朗轩阁,而国师进了后院的一间小屋。

    这就是他这一天多来一直呆着的地方。屋里,一张软榻上躺着玉无忧,他面色青白,双眼静阖。这一天一夜无论国师用尽什么办法也无法让这双眼睛再次睁开,玉无忧死了,彻底死了。

    他曾威胁过玉无忧,要是他死去,他也会将他的灵魂找回,这不过是当时的怒言。灵魂之事,最为虚缈,有人死上几十几百年亡魂仍在人世徘徊,有人却在闭眼的瞬间就三魂消散,毫无疑问,玉无忧是后者。

    现在,望着玉无忧冰冷的尸体,他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奇怪感觉。如果要给这种感觉命名的话,他想那应该叫后悔。

    这很奇怪,因为最开始他不过是想找一个趁手的工具,找一个嘴巴严实而又易于控制的炼丹炉可最后,他却没按原计划那样让玉无忧炼人丹。国师站在玉无忧床前,直勾勾地望着他,那双微微上翘总含风流的双眼现出一丝迷茫。他伸手拂过玉无忧的脸颊,那是再熟悉不过的死人的温度。

    曾几何时,这样的温度充斥整个天地。那是无比混乱的年代,是连国南下,颠覆山南的年代,无论平民还是贵族都卷入战祸,战祸带来死亡,死亡带来瘟疫和饥荒,瘟疫和饥荒又带来死亡,在那样的年代,活着成为一种无法企及的奢望。人易子相食,已经是史书上温婉的修饰,现实比这更为赤裸和惨烈。

    国师在那样的年代活了下来,靠的是一颗属于畜生的铁石心肠。

    从那时候他就明白,人为了活下去就得背信弃义罔顾伦常抛弃所有,就得满心算计心狠手辣佛口蛇心。两百年来他的皮越发□□风永远笑意吟吟,而他的心则更加坚硬更加冷酷。可是玉无忧成了一个意外,不知何时开始在他的事上他感到了挫败和焦躁,感到了他许久未有的种种陌生的感受。许多次他想杀了他,可他的报复却从来没有祸及玉无忧。

    他只是把这个男人攥在手里,肆无忌惮地折磨他,如此他才能感到扭曲的快意,好似他在这场战斗中也获得了胜利。时至今日,他忽然发现自己一败涂地。玉无忧终于死了,可他没有感到解脱,只有无穷无尽的恐慌。

    他抱起玉无忧,走出大门,苍茫的夜空中乌云翻涌,远处的灵山显出一个巨大的阴影,冷漠地眺望着灯火通天的仙宇登极宫。

    下一瞬,国师消失了。

    阎罗刚回府,便有人敲门道:“大王,有事汇报。”

    来人是黑白无常,他二人已经核查完了这十年新入的鬼差,尚未发现可疑之人。黑无常向阎罗请示下一步动作,阎罗道:“十年太少,你们先从七十年前开始查。”黑无常说:“七十太长,请从近追查。”

    阎罗道:“我怕那位大人对我已经早有怀疑。”

    黑无常道:“从近更好,籍册齐全,查起来快,另,大王频去人间,由来已久,那人告密,却是现在,足见探子,不是老人。”

    白无常愁眉苦脸地哀叫道:“这样查下去什么时候才查得完?宏元大神那边也催着要哩!”

    他话音未落,阎罗殿大门忽然无风自开,一个长眉深目,仪表威严的男人缓缓走入。他头戴高冠,身披金袍,左肩黄龙游走,右肩白凤低吟,胸口则是一只怒目圆睁、鬃须奋张的麒麟。此刻,那双铜黄大眼正直勾勾地盯着阎罗,似要将他的魂魄看穿。

    阎罗心头一惊,忙站起身,低头行礼:“恭迎仙尊。不知仙尊屈临寒舍,所为何事?”

    第085章 内鬼

    宏元仙尊, 掌管羽化岛的上仙之一。在威灵真君、月华仙子与归一真人相继陨落后,他和百川真人便成了羽化岛唯二的上仙。论年岁,他飞升不过五百余年, 可论修为, 羽化岛上却无人能与他匹敌, 恐怕只有传说中隐居劳山的剑仙顾念言可与之一较。然而, 顾念言早已云游海外,已许多年没有音讯了。

    羽化岛的那些神仙鲜少有愿到酆都串门的,宏元也不例外, 不过,自六十多年前那场震惊羽化岛的惨祸之后, 他造访酆都的次数比过去五百年加起来都多。宏元的每次到来都无一例外地让阎罗心惊胆战, 这次也是如此。宏元一言未发, 阎罗已头皮发麻,背起鸡皮。他有一种神奇的预感:宏元这次来是不好应付的。

    果然,宏元一开口语气里便带有责问。

    “你曾经说那青煞魂魄不全, 即使跳入忘川,也无法转生?”

    “是,仙尊。”

    “可我听说那家伙不仅转生了, 还活得好好的。”

    阎罗心头一跳, 忙道:“怎么可能?仙尊大人是从哪里听到的消息?他转生了?什么时候?现在在哪?”

    “把生死簿拿来。”宏元沉声道, “查秦镇邪。”

    阎罗脑子里哐啷一声, 刹那间不寒而栗。一种恐惧从脚底瞬间爬到头顶,刺得头皮一块块凸起来。他拿来生死簿,垂手站在一旁, 眼睛瞄着呼啦啦翻过的纸页,瞄着上面的墨点茶渍和打瞌睡时写下的鬼画符。宏元面凝如铁, 白无常心虚地抖着脚,黑无常干脆地问:“仙尊可知那人年岁?”

    “尚未及冠。”

    “卑职斗胆,在这几页。”黑无常将生死簿猛地翻过一半,运指如风,双目如炬,似乎胸有成竹,然而,不过片刻,他便面无表情地宣布道,“仙尊息怒,簿无此名,或是假名,请问籍贯?”

    “山南。”

    “山南太广,可有州郡?”

    宏元不作声了。肩上游龙绕到胸前,冷冷地盯着黑无常。

    黑无常面不改色地说:“无名无籍,无从查起,仙尊海涵。”

    白无常在他背后默默竖了个大拇指,阎罗亦在此刻决定给这个得力下属加薪一等。他忙附和:“仙尊大人,无救说得对,没有名姓,没有籍贯,就算那人从您眼皮子底下溜过去,您也不知道是他啊!仙尊,您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难道您看见那青煞了?在哪?卑职这就派人去抓——”

    “免了。”宏元起身道,“你阎罗殿连这一本烂账都理不清楚,还抓得住他?”

    他抓过生死簿,扬长而去。白无常张大嘴巴看着阎罗殿的大门砰地关上,惊诧道:“他,他,他怎么把生死簿带走了?那是生死簿啊!没那玩意咱们怎么勾人?瞎勾啊!大王,你赶紧去把生死簿要回来啊!”

    阎罗没好气道:“你去要啊。”

    白无常讪讪道:“小人这长舌鬼脸的,怕冲撞仙尊不是?不过,那青煞真还活着啊?那可是忘川咧,他三魂一个都没有,跳进去压根入不了轮回的道,哪能活嘞?”

    阎罗凝重道:“仙尊既然问起他,必然是确定他已经转世了。”

    “那咋办?那可是杀了月华仙子的厉鬼啊!”白无常惨叫道,“完了完了,羽化岛该不会要没了吧?三仙山倒了两座,要是羽化岛也没了——”他突然灵机一动,嘿嘿笑道:“那是不是咱们就能称王了?”

    “说啥鬼话?”阎罗呵斥道,“你疯得越来越没个由头了,老黑,你再不管管这小子,他迟早祸从口出!”

    白无常高声叫道:“大王呀小的虽然不才却也是死了七百年的古人了,如今羽化岛上住的那都是诛魔之战留下的一群贪生怕死的怂包软蛋,仗着顾大仙不管事雷大仙脾气好月华姑姑住得远霸占了这块福地——

    不对,这顶多就是从前羽化神山掉在鸿泽里的一块大石头!本来吧仙家没落灵气稀薄这伙神仙一个二个也得衰落,谁知道后来又出了一个宏元一个景懿?那伙神仙如获至宝以为时来运转,小的却知道这是回光返照。为啥?事情么还得从三千年说起——”

    阎罗打断他:“仙门再怎么没落你我也打不过羽化岛!”

    “没,没,没!”白无常嘿嘿笑道,“酆都干哈想不开要跟羽化岛动手?俺的意思是,别看那位高帽大仙现在威风,其实他心底已经虚啰!他顶真儿怕那青煞。羽化岛那群人把他当皇帝般供着,可俺要说这恐怕就是羽化岛未来的亡国之君呢。”

    阎罗盯着他:“你想说什么?”

    白无常嘿嘿一笑,从袖中掏出一本跟宏元拿走的一模一样的生死簿。

    “依俺看,与其帮宏元找那青煞,咱们还不如先下手为强,让那青煞朋友把宏元杀了呢。反正,咱们跟他也算熟人吧?”

    鸿泽之中,烟霞缥缈,羽化岛上,楼阁如画。而在这群巧夺天工的建筑中,梧桐殿无疑是最辉煌灿烂的一笔。宏元喜爱梧桐,不仅给自己起了个叫梧桐子的道号,飞升后也住在羽化岛上一片梧桐林中。在他的精心设计下,这片梧桐树终年保持着秋日的金黄,远远望去好似一片灿烂的流霞。

    突然,一只黑黢黢的乌鸦闯入了这片美丽的梧桐林中,在这如画美景中留下了一抹不和谐的色彩。那乌鸦径直飞入金碧辉煌的梧桐殿中,落在宏元桌前。刹那间,乌鸦猛然抽条,变高变大,很快就从一只鸟变成了一个人。黑衣黑发黑眼珠,白脸白手白布鞋——正是黑无常!

    黑无常从怀中掏出那本真正的生死簿,毕恭毕敬献给宏元。宏元冷笑一声,看着手中的生死簿说:“假的?阎王好大的胆子。”

    “仙尊明鉴。”

    宏元说:“我已查明,他是山南鹤州万年郡嘉禾县秦家庄人。”

    黑无常刷刷翻动生死簿,呈给宏元。宏元接过一看,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妻田十娘,难产死,享年十九。前一条是她丈夫,姓秦。后一条是田十娘的勾魂年岁,正正好好十八年前。

    “秦家庄中,未勾魂者,只此死婴。”黑无常进一步解释,“死婴者,未生魂已消,因此缘故,簿上无名。”

    “难怪阎罗怎么找也找不到,原来他是借了死婴的身体!”宏元冷笑一声,又问,“阎罗是不是早就知道他转世了?他频频下凡,总不会真是去抓鬼。他要那样忠于职守,这生死簿也不至于烂得像盐菜!”

    黑无常略一思索,便道:“酆都鬼差,素来缺人,大王下凡,也是常态。然,他与景懿,交情甚好,仙尊怀疑,自是应该。”

    “你觉得这件事与他有没有关系?”

    “那日阎罗,不在酆都,绝无可能,助那二人。”

    宏元不善地说:“那么,那两人是自己想到跳忘川的?”

    “当时追兵,已至酆都,走投无路,或有此计。”

    宏元向后微微坐了些,仔细打量着黑无常,那怀疑的目光仔仔细细勘察过他面无表情的脸。良久,他说:“本尊不信。那青煞的事,他一定插了手。”

    “若他插手,今日之后,必有动静,可借此机,一探究竟。”

    “好。”宏元说,“如果他真的插手了,反倒可以借机找出那青煞,甚至孟琅。”

    他翻阅着生死簿,没一会便决定不再为难自己的眼睛:“你帮我找个人,叫玉无忧。”

    黑无常迅速翻出那人。宏元说:“把这页撕掉。”

    黑无常怔愣一瞬,立刻把那页撕成粉碎。宏元赏识地说:“把这本生死簿带回去,别让他们发现了。”

    “是。”

    黑无常又化作乌鸦飞出去。他刚进房间,拿出生死簿,就听到门后冷不丁冒出一个声音:“你去哪了?”

    他站住了,片刻,他平静地转过身,直视着站在阴影里的白无常。此刻,他脸上没了戏谑的神色,而是无比严肃无比愤怒又无比悲伤地望着他手中的生死簿。

    “这东西应该在大王屋里。”白无常肯定地说,“你是内鬼,为什么?”

    黑无常略一思索便明白了:“你设了局?”

    “知道大王去人间的鬼差没几个,我也不想怀疑到你头上,可我没想到你真会偷走生死簿!”白无常受伤地看着他,“为什么?为什么要背叛大王?”

    “景懿非善,大王帮他,助纣为虐。”

    “放屁!”白无常激动道,“老黑你啥时候学会睁眼说瞎话了?景懿君不是善类?那羽化岛那个又是什么?菩萨?归一真人怎么死的你不知道?别人都说是景懿君弑师但当时你可在现场,你亲口告诉我,是宏、元、仙、尊杀了他!”

    “我看错了。”

    白无常给了他脸一拳,打第二拳时黑无常才躲。白无常瞪着他:“跟我回去向大王谢罪。”

    “螳臂当车,必将灭亡。”

    “这就是你为虎作伥的理由?”白无常气笑了,掏出哭丧棒,“我怎么不知道你黑无常是如此趋炎附势之辈?我今儿非把你打清醒不可!”

    黑无常解下勾魂索,虽无一句,意思却已经明白了。

    半晌之后,一只乌鸦夺门而出,消失在夜空中。白无常手拿着残缺的生死簿,面如青铁。一张碎纸屑从书页中飘落,他捡起一看,上面只有三个字。

    玉无忧。

    第086章 忘了

    离开娄京的第二天, 卞三秋告别了众人。他要回余桐带领家人避难。走之前,他对秦镇邪没有收下指虎颇为遗憾。和好当晚他就决定把指虎还给秦镇邪,但秦镇邪说还是等到他真正愿意把指虎给他的时候再说吧。

    “你真够敏锐的。”卞三秋苦涩地说, “现在, 我真一点都不在乎你是人是鬼了, 可指虎却永远落在娄京了。要是我们还能相见, 我一定还你一套一模一样的。”

    他不会忘记,长寿殿倒塌时是秦镇邪挡在他和百病消上面。

    秦镇邪诚恳地说:“只要你我心无芥蒂,有无指虎, 都不重要。”

    “说得好!”卞三秋拿拳头轻轻撞了秦镇邪一下,叮嘱道, “你多保重。”

    “保重。”

    卞三秋离开后不久, 百病消也走了。他不打算跟秦镇邪他们一起去申国, 而要回思幽谷埋葬真长生。

    他把真长生带出宫时,对方就已经十分虚弱,鬼死为聻, 聻死为希夷。真长生已经没有了形体,只有声音,本就虚弱至极, 远离尸体之后, 更是迅速衰弱下去。对此, 真长生似乎不太在乎。他说, 他就算魂飞魄散也不想再在那个破屋子呆着。

    真长生彻底消散那晚,百病消抱着葫芦和他念叨了挺久。说的什么,秦镇邪不知道, 只知道百病消说着说着没有声了,他回头时就看见他脸上挂着两道泪痕, 两颗肿大的眼睛全泡在眼泪里。说到底,他是真长生带大的。百病消临走前告诉秦镇邪,那姓贺的道士往西去了。

    秦家庄在连国东南。

    他去西边做了什么?为什么又到远在万里的连国东南的秦家庄来?秦镇邪有满腹疑问,却无从解答。红煞消失了,他心中的苦闷无以排解,除了苦闷,还有愤怒。他不能原谅自己错失了这个机会,尤其不能原谅在这种时候——他空前了解那个道士想要见到道士的时候,失掉了找到他的机会。

    每日每夜,他为一种焦灼炙烤着。他生怕那道人先他一步死掉,他想见到他的音容笑貌,无数次在浅眠的梦里他看见那惊鸿一剑,可当那青衣道士转过身时却哗然梦碎。他背着那把暗淡的白穗长剑,胸口揣着一袋子碎玉,夜以继日地赶往金汤关。

    为了在官兵之前赶到金汤关,他们几乎不停下来休息。君稚累得在马上都能睡着,即便这样秦镇邪仍无时无刻不为痛苦侵袭。在赶路的某个瞬间他会忽然想一头撞到树上,因为郁结在胸中的种种情感已经如此激烈,他快承受不住了。

    坠子碎了,各种鬼怪也纷至沓来。白天秦镇邪对它们视而不见,晚上他便去主动找上门。他已隐隐约约清楚自己身体的境况,当他体内阴气短缺时他就会在饥饿的驱使下梦游,或者说,捕食,当他吃够了他就会安安静静地睡着。这种与鬼怪无异的情况没有引起他的恐慌,这已经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了。

    他还开始感到寒冷。那是吃多少鬼也无法排解的入骨严寒,像一股阴冷潮湿的气流紧紧依附在他的皮肉里。那寒冷已经到君稚碰到他的手就会惊叫的程度。与寒冷同来的是时不时的失明,他眼前会突然坠入一片黑暗,十分短暂,但却是一个不容忽视的恶兆。他的身体越来越奇怪了。

    在这种时候,秦镇邪又做了一个梦。还是一片漆黑,还是阴冷潮湿,可他的手紧紧被人攥着。他知道那是谁。他在梦里拼命想睁开眼看一看他,可眼前却还是一片令人绝望的黑暗。抓着他的手那么紧那么紧,几乎要把五根指头嵌进他的肉里,然而,那只手还是被一种不可阻挡的力量拽开了。他的手指里一片虚空,阴冷的水涌进来,将他席卷、淹没、消解。

    他醒了,眼角两道泪痕。

    一个阴影笼罩着他,是红衣女。

    她已经变成了少女模样,一袭血衣鲜红潋滟。她对秦镇邪说:“别出声,跟我来。”

    红衣女决定报复秦镇邪。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结果已经明白无误地说明了一切。道长是个心善的人,而这家伙是个恶鬼。虽然她也是鬼,可鬼和鬼之间是不一样的,她遇到这家伙的时候就知道他身上的罪孽远比她深重,和他交手后他的残暴无情更让她确信了这一点。即使他现在披上了一张人皮,在她眼里他还是那个野兽般的恶鬼。

    道长的死绝对和这家伙脱不了干系,于是,她满腔的怒火便倾泻到他身上。

    她先是一掌将秦镇邪打翻在地,然后把地魂丢到他身上。那一团朦胧的黄晕急不可待地钻进秦镇邪的身体,刹那间,无数黑气从他身上涌出,一种无法言喻的充盈感充满了他全身,既温暖又强大。

    秦镇邪愣愣地问:“这是什么?”

    “你的地魂。”

    “你从哪里拿到我的地魂的?难道是”秦镇邪一下子从地上蹦起来,“你去找那位道人了?求求你告诉他是谁吧!我已经知道他姓贺——”

    “姓贺?”红衣女冷冷地嗤笑一声。秦镇邪愣住了,恐慌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他不姓贺?你到底知道什么?”

    红衣女矜傲地说:“那位大人是我的恩人,我们很早就认识了。”

    这句话无疑如一声惊雷,震得秦镇邪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简直不敢相信听到的话是真的:“你认识他!他是谁?他现在在哪里——”

    “我不知道。”红衣女盯着他说,“我遇见他已经是六十九年前的事情了。”

    这盆冷水猝不及防浇在秦镇邪头上,他几乎绝望了。

    “你不知道?”他声音干涩紧绷,像快断掉的琴弦。他张着嘴,皱着脸,一副快哭的表情。红衣女恶劣地说:“但我知道他的名字。”

    “他叫什么名字?”秦镇邪的心又被从谷底猛地吊起来,他向前走了一步,双拳紧握着,像要抓住什么,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红衣女,像是嵌在她脸上了。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红衣女冷漠地说,再一次把秦镇邪砸进谷底,“你以前对我可不算好。”

    “那是因为你差点杀了卞道长!”

    “好哇!卞道长!不知道贺道长知道你所作所为后该作何感想?你为了个不相干的人轻易抛洒性命——他苦苦救下的你的命!”红衣女怒骂,“那坠子——那么多灵气!你以为灵气是水能从地里蹦出来?那是他全部的灵气!那一剑——坠子呢?把坠子给我!”

    “不给!”

    红衣女打了他一拳,秦镇邪躲开了,这一躲他就露出了挂在腰后的长剑。红衣女尖叫道:“道长的剑!你居然拿着道长的剑!把它给我!”

    秦镇邪紧紧抓住剑:“你先告诉我他的名字。”

    红衣女气愤地喊道:“别碰它!”她扑上去,双方赤手空拳地混战,秦镇邪脸上多了几道指甲印,红衣女的袖子断了半截,露出了雪白的胳膊。她骂道:“流氓!”

    秦镇邪回敬:“泼妇!”

    他们仇恨地瞪着彼此。秦镇邪恨她竟拿道长作弄自己,红衣女恨他什么都不知道还把道长的东西占为己有。六十九年前她就看不惯这家伙,六十九年后他们还是一样水火不容好似冤家。忽然,红衣女脸上出现了一丝狞笑。她整理袖子,平静地说:“贺琅。”

    “什么?”

    “道长的名字,贺琅。恭贺之贺,美石之琅。”

    秦镇邪呆住了。他没想到红衣女竟这样轻易地告诉了他这个珍贵的名字,但下一刻,红衣女就给出了相应的报复。

    “你还是那么讨人嫌。”她充满嫌恶地说。

    “什么?”

    她提高声调:“我说你还是那么讨人嫌,一点礼貌都没有,跟六、十、九、年前一模一样。”

    轰隆一声巨响,秦镇邪彻底呆住了。像一张大鼓在他脑中敲响,像一支利箭射穿他的心脏,像雪亮的刀刃砍下,像从马上翻倒狠跌在地,他完完全全愣住了。时间在这一刻变得漫长,因为他的思绪无法运转,他无法理解那个数字——六十九年。

    六十九年前。

    这是他迄今为止知道的最大最远的数字。在一路追寻中他不断经过这些数字,五十,二十七,三十多,每一个数字都离他十分遥远,是横亘在他和他之前无法跨越的时间洪流。而今,他听到的最遥远的一个数字却奇妙地和自己联系起来。

    他木愣愣的眼珠忽然动了一下,下一瞬他抓住红衣女大喊:“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你见过我?你见过我?”

    红衣女一把掀开他,骂道:“老娘的胳膊快断了!”

    秦镇邪可怖地盯着她,黑气不稳定地从他身上涌出。红衣女忽然感到了一丝害怕,这副模样和她六十九年前见到的那个人出奇的相似。她不由得收敛了戏弄的心思,答道:“我见过你,只是你忘了,你什么都忘了。”

    第087章 出关

    红衣女拒绝透露更多消息。“我跟道长也是萍水相逢, 他帮了我什么是我的事,我不想说;他跟你发生了什么是你的事,我不知道。我知道的就是他叫贺琅, 他后来去哪儿了你又怎么变成现在这样了我一概不知。”她这样宣称, 某种意义上, 她说的确实是实话。当秦镇邪再无法从红衣女嘴里挖出一丝消息时, 便陷入了深深的绝望。

    他一直坚信自己没有见过那位道人,正因为他从未见过他才会这样想见他,才会不辞千里义无反顾地追寻他。这一路上, 秦镇邪有时会忍不住怨恨自己遇见那道人时太过年幼懵懂;有时他又后悔自己太早离开了秦家庄,没能从秦地主口中问出什么消息;有时他又懊丧自己太晚知道那坠子上刻了符咒, 没能早些踏上寻找那位道人的旅程。

    然而, 若真能回到过去, 一无所知的他根本不会关心那位道人的事。

    可是,原来他并非一无所知,原来他曾经见过他!他怎么能忘记呢?他怎么可能忘呢?如果忘了, 又是何时忘的?为什么会忘?他分明记得在秦家庄的每一个日子,记得日复一日升起落下的夕阳与山月,记得田间的小道和行人, 记得杜二家的杂言碎语, 如果他真见过那位道人, 他怎么可能不记得呢?

    他想起了那些奇怪的梦境, 好似从未有过,又仿佛那么熟悉,他曾经深信不疑的记忆忽然裂开了一条缝隙, 然后迅速崩塌。刹那间,他觉得过往的十八年好像一场骗局。红煞鬼的话一字一句在他脑海中回响, 一种莫名的恐惧袭击了他,一个或许早就埋下种子却迟迟没有明确的问题终于发了芽——他,真的是秦镇邪吗?

    这个名字是那个道士给他的,为何在那么多名字中,他偏偏给了他这个名字?

    只有一种可能,这是六十九年前“那个人”的名字。

    那么,他是谁?顶着这个名字的他是谁?活了这十八年的他是谁?秦镇邪难以接受自己可能是另一个人。将近七十年的岁月像一条鸿沟般横亘在他和那道人之间。他无数次地追问红衣女那个人的音容笑貌,但那红煞一句话也不说。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还要跟着他们,好像专要折磨他似的,他看见她就觉得痛苦,好像一个快渴死的人看见一口没有绳子的水井。

    她分明知道些什么,但他一句话都问不出。

    带给他安慰和新的痛苦的人是君稚。当他从他口中得知那个名字后,突然有一天大喊道:“我知道他!”

    他知道他,在归村村长家的木桌上,有张年代久远的通缉令。君稚的记性不算好,但这通缉令上的人犯下的罪行并不一般,所以他记住了他的名字:贺琅。他顺带还记住了些别的东西,比如,他二十多岁,比如,他近八尺高,又比如,那是天颂五年的通缉令,正好六十九年前。

    秦镇邪追悔莫及,他曾经离他那么近,只要他再往前走两步他就能看见他的模样,可他却朝完全相反的方向走去,连头都没有回一下。他几乎一瞬间就算出那道士现在的年纪,那是一个高到可怕的数字,他不敢想象他能否再见到他,因为那可能性微乎其微。

    他很快地消瘦下去,一部分因为没日没夜的赶路,更多的是因为心中的煎熬苦楚。他整天不说一句话,那样子谁看了都觉得可怜。

    终于,君稚忍不住去找红衣女了。他说她不能这样残忍,且怀疑她完全是在诓老秦,因她生来就喜欢戏耍人。红衣女冷笑一声,把嘴巴闭得更紧。君稚改变策略,开始违心地向红衣女献殷勤。那红煞不为所动。最后打动她的还是秦镇邪,他熬不下去了,跪在她面前求她。看到他这样红衣女勃然大怒。

    “起来!”她怒喝,“你这膝盖是能随便乱跪的吗?别给大人丢脸!”

    他站起来,她开了口,但仍旧吝啬。她明显不愿意提起自己的过往,有关自己的事一概跳过,于是秦镇邪得到的只有一个总的印象:道长是个好人,青衣乌发,俊逸潇洒,很爱笑,也很善良。而他——红衣女一撇嘴,用这个动作回答了全部。显然,他不是什么好货色,她不喜欢他。

    秦镇邪突然想起百病消的谶语,心头忽地一凉。

    他们成功地赶在朝廷的传令使之前出了关,那之后,一只白乌鸦送来了消息,去南杈子山,越快越好。

    黑无常叛逃后,阎罗就消失了。宏元随即宣告,六十九年前作乱羽化岛,杀害月华仙子的青煞已经复活,阎罗正是他的帮凶。月华仙子的高徒流星子第一个站出来要求下凡追捕厉鬼,其他神仙立即推波助澜掀起一片叫好,热切地欢送流星子启程。紧接着,他们就开始商议如何加强羽化岛的防守——比起追捕青煞,他们更愿意窝成一团以逸待劳。

    有人建议尝试联系一下剑仙顾念言,他的话刚一出口就被一片抱怨声淹没:那个性格孤僻自私自利的家伙?他要是愿意帮忙六十九年前就该露面了!如今魑魅横行,鬼怪当道,他作为唯一还活着的十枢时代的仙长却躲在劳山,甚至干脆消失!兴许他早就身死道消了,有人趁机说出了这样恶毒的话。

    接着,一个年纪稍长的神仙提醒大家,诛魔之战后顾念言就已声明不问世事,否则管事的就不是三上仙而是四上仙了。如今的青煞难道还能比当年的魔神厉害吗?于是,关于请顾念言出山的事到此打住。

    有人又提出,应当尽快将这件事告知正在满世界寻找杀弟仇人的百川真人,以便让他尽快复仇,一慰归一真人的在天之灵。这件事应该马上交给黑山君去办,至于其他在这群神仙众口不一叽叽喳喳吵个不停的时候,宏元宣布闭关了。

    这在羽化岛激起了新一轮波澜,神仙们想起,自从宏元被景懿君一剑刺穿了心脏后神格便受了损,三天两头就得闭关修炼。仙尊大人可是现在唯一能和那青煞相抗的人了。他们不禁愤恨地咒骂起助纣为虐的景懿君,谁也想不通这家伙为什么会跟青煞混在一起,甚至还做出了弑师这等大逆不道之事,要不是魔渊已被镇压,魔神已被杀死,他们真会怀疑这家伙入魔了

    护送申劲发回到申国后,梁苍便告辞了。尽管申劲发竭力挽留,他仍坚持要回到连国。他报尽申劲发的赏识之恩就头也不回地走了。申劲发回来的当天,申国的士兵便穿上了盔甲,他们的决定是正确的,因为不久后一场大战就要来临。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将再次改变诸国的命运和整个大陆的格局。虽然,当时他们无一人知道这件事。

    申劲发安排了一位向导带秦镇邪几人去南杈子山,他们甚至没留下来吃一顿饭就上路了。

    他们日夜兼程,终于看到了棉絮般的层云下露出闪闪发亮的白尖时,那就是南杈子山,一条横卧在西地的苍苍巨龙,裸露的铁灰色山脊是它的骨骼,终年不化的积雪是它的鳞片,大起大落的峡谷是它强健的腿脚,牢牢抓着大地的山根是它孔武有力的爪子,山脚下夹杂着碎玉汩汩流淌的梦厝河是它美丽的尾巴,而它的头顶,那无比闪耀、映照着清晨的第一缕霞光和傍晚的最后一抹月光的雪白山尖是它的冕旒,那是南杈子山的顶峰,当地人管它叫尖崩子。

    与尖崩子遥遥相对的,便是千里外的北杈子山的穹庐峰。这南北两条巨龙几乎平行地蜿蜒在广袤的大地上,一个转向东北,一个撇向东南,申国便缀在北杈子山的龙尾巴上,那是一片险峻又富庶的土地。

    南北杈子山间是荒漠、戈壁、峡谷,这里没有国家,只有游荡的民族。当秦镇邪一行人到达南杈子山脚时,他们再次失去了方向。那白乌鸦没有再来,他们决定在山脚下满是石头疙瘩的荒野上歇息一晚。毕竟,他们已经没日没夜、东躲西藏地走了很久了。

    是红衣女说,不要在开阔的地方行走,也是她看见了那只白乌鸦便化身红雀飞去,丝毫不顾向导惊诧的眼神。她一回来,神情便与之前完全不同,那严肃的样子让君稚为之一惊——他真没想到这恶鬼还能有这么正经的样子。她开诚布公地说,他们正在被追杀,追兵并非人类,而是神仙。

    神仙!君稚吓得几乎跳起来,秦镇邪却只是在短暂怔愣后便平静地问:“我以前究竟是什么?”

    “跟我一样,不,比我更厉害。”红衣女轻飘飘地又扔下一声惊雷。君稚看看她,又看看秦镇邪,艰难地问:“老秦前世是鬼?”

    前世,这是由君稚最先猜到的。这些天他一直围在红衣女身边胡搅蛮缠,试图弄清楚她那些未尽之言。按理说秦镇邪才十八,压根不可能在六十九年前见过那个道士,唯一的解释就是那是上辈子的事了,这也能说明那道士为何煞费苦心要保住他兄弟的命了——前因造就后果嘛!

    红衣女对此不置可否,于是君稚知道自己猜对了,否则她早就大声嘲讽他了。就像此刻一样:她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嗤笑道:“你才知道?”

    那只白乌鸦自然也是鬼,且来头更大。君稚知道那白鸦是白无常时已近乎麻木,当他又知道那被他拜了跨物种把子的猫兄弟是阎罗王时,更是心如死灰。红衣女不管他在那里念叨完了完了自己必定短寿,而是对异乎寻常平静的秦镇邪说:“阎罗知道一切,而他要你去南杈子山。你必须去那。”

    “我知道。”秦镇邪说,“我知道。”

    第088章 逃窜

    一轮明月静静地悬在山间, 轻柔的灰云似一条条绸带在矮矮的天空中荡漾,红衣女独自坐在一旁,陷入了回忆之中。

    距她第一次见到道长已经过了快七十年了, 然而, 他和跟在他身边的那个大块头给她的印象还是如此明晰。到最后她也不明白道长为什么会和那家伙混在一起, 那个狼头人身、连话都不会讲的怪物。

    她轻轻按着皮肤下凸起的肋骨, 这其中的六根曾被一个陷入狂怒的家伙一拳摧毁,那罪魁祸首现在就坐在离她不到一丈远的地方。真没想到她有朝一日还能这样心平气和地跟那家伙坐在一起。

    之前她为道长死亡的悲愤遮蔽了双眼,可后来她意识到即使道长的死跟那家伙脱不了干系, 动手的人也绝不可能是他。白无常带来的消息无意中向她透露了一个重要讯息,一个她从未想过的方向。

    羽化岛。

    若是那样就说得通了。那群神仙视鬼怪如仇讎, 必定是他们发现了道长带着这家伙, 进而杀死了道长!可道长为何又会和阎罗扯上干系?红衣女百思不得其解。正当她兀自沉思的时候, 君稚过来了,拿着水囊问:“喝水不?”

    红衣女撇了他一眼,说:“不喝。”

    君稚却坐下了, 试探着问:“你还能联系上白无常不?”

    “我哪里知道他的行踪?”

    “你试试呗,你们不都是鬼吗?”

    “怎么?我在他身上能安眼睛耳朵?”红衣女往旁边挪,“你离我远点, 浑身阳气, 熏得人难受。”

    君稚大冤枉:“都是鬼, 老秦就不这么说我!”

    “他好歹现在还是半个人呢!”红衣女连连摆手, “滚开滚开!”

    君稚却完全不怕。这些天他也算摸清楚了这红煞的脾气。这女子虽然粗野蛮横,但并非不识好赖,那向导给她吃的喝的她都好好收下, 唯独对他和老秦十分不客气。君稚心里明白,她跟着他们其实无异于一种保护, 而这都是为了偿还那个神秘道士的恩情。就这件事而言,她竟然还算一个知恩图报的可造之材。

    当君稚开始觉得这红煞人没那么坏时,他心里就开始考量一些事了。

    “哎。”他拿对结义兄弟的口吻问,“你跟殷家究竟有什么仇?”

    红衣女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她不善地盯着君稚,后者悍不畏死地说:“无论你跟殷家有什么仇,你都不能那么对我师傅。她什么事也没干啊。你得向她道歉!”

    “放屁!你找死吗?”

    “你就说我说的在不在理?我师傅哪儿得罪你了?人说罪不及父母,祸不及妻儿,你呢,你顺杆子往上爬把人一家杀得干干净净,还要跟着蔓苗把瓜全摘掉。”君稚越说越气愤,“我师傅跟卞老夫人又不知道你跟殷家的过节,你迁怒他们跟滥杀无辜没啥区别,要么你在这把我杀了,要么你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我师傅不能白受罪!”

    红衣女简直想一巴掌把这小子天灵盖轰个粉碎,可她眼下还真不能这么干。她随心所欲几十年没想到今天混到这种窝憋地步,让一个半大小子缠住脱不了身!她站起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君稚就追上去嚷嚷。红衣女恼怒道:“你哪那么八婆,都几十年前的事了!”

    君稚抗辩道:“那你为了几十年前的事还找到卞家山庄去了呢!”

    红衣女一时语塞。君稚又大声憨气地说:“这件事就是你做错了。这么杀下去别说殷家人了就是卞家人君家人全余桐的人加起来也不够你杀的,你就是在泄愤——仗着你是红煞,而他们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你这叫恃强凌弱知道不?我问你,老秦的事完后你是不是还要杀到我师傅那儿去?”

    见红衣女沉默不语,他焦急地说:“我就知道!你跟殷家什么仇啊?什么仇几十年还放不下啊!再说,人少庄主也为救你出了份力呢!你为报那道人的恩不惜跟神仙相抗,怎么到卞家你就睁眼瞎了?”

    他心里盘算着趁这个机会把这红煞劝转心意,为师傅他们解除后患,岂料红衣女听了他这一番话却骤然激动起来:“什么仇?有本事你去查,不论你查出什么姑奶奶都不怕你这牛鼻子戳脊梁骨,你要再多管闲事我回头就灭了卞家全家!”她一骨碌吼完,变成红雀飞走了。

    君稚站在那又羞又气又憋屈,圈圈地走圈圈地踢石子踢小草。他跑到秦镇邪旁边一屁股坐下,大声叹了一口气。后者说:“你没事招惹她干什么。”

    “我就是想弄清楚她怎么变成鬼了!”君稚愤愤地说,“我要知道她到底跟殷家有什么仇,就能说服她别再找师傅他们麻烦,可这女人跟马蜂窝似的,一戳就炸。”

    “这种事她当然不会跟你说。”

    “我知道。”君稚泄气地说,“我跟她非亲非故的,她咋会跟我讲这些事?再说那女人心高气傲,就算我跟她是亲是故,她恐怕也不会讲。我就是想试试”

    他不自在地动了下肩膀,不知怎的自从他背过那红煞后肩膀那儿老有一种湿哒哒热乎乎的感觉,好像仍被鲜血浸泡着。他半夜做梦还时常会被那断成两半的女子吓醒——别的不说,他们能逃出宫真是多亏了她。

    他搞不懂,一个人怎么能这样极端?为了几十年前的一场恨灭人满门甚至追杀数十年,为了几十年前的一桩恩却又能忍气吞声奋不顾身,她的整个人犹如她那一袭艳得刺人眼睛的红衣,没有一点平和居中的色彩。

    这个女子的真身却是一个八九岁的小丫头。不论她变成鬼后过了多少时日,她死时只是个懵懂的孩童。她的死必定大有蹊跷,她的恨一定有着缘由,一旦君稚发现她并非天生的恶人,他对由那个男童的鬼魂引起的怜悯与同情就开始迅速波及到这红煞身上。

    君稚真正“想试试”的是解开红衣女的宿怨,在他看来,一份仇恨的寿命假如长过了人的寿命,它便成了一个人身上的痼疾,理应除去。

    秦镇邪的话打断了他的沉思。

    “我打算上山。”

    他“哦”了一声,有些惊讶但也不太惊讶,老秦不是一个会等在原地的人。“上山了你打算往哪儿走?”

    “往前走。”秦镇邪说,“他让我来南杈子山,总不会连条路都不给我指。”

    这是一种预感。秦镇邪盲目地相信着山上一定有出路,而且,离南杈子山越近,他越感到难以平静,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在呼唤他一样。

    向导对他们上山的决定十分不解。他们所在的南杈子山北面十分贫瘠,除了山羊和雪豹再没什么会光顾这里。

    然而,对于国君托付的贵客他不敢怠慢,于是他还是尽职尽责地找了一条勉强能称之为路的小道。这是夏季牧民上山的路,那时候南北杈子山就像一口大锅倒扣在荒漠戈壁上,把热气捂得严严实实,寒冷的北山坡反而成了牲畜的避暑盛地,山坡上稀疏的草甸也能养活它们。

    走过这片被星星点点绿色点缀的山坡后,就是望不到尽头的巉岩与积雪。这里就是只有采药人会登足的险要之地了。再往上,就是所有生灵的禁区。

    当他们顶着凛冽的寒风爬上一个陡坡时,向导指着对面山上一块闪闪发亮突兀耸立的巨岩说:“那是玄鸟眼,相传玄鸟善飞,天下所有大山它都能飞过,唯独南北杈子山飞不过。于是它在北杈子山上竖起一只眼,看看究竟谁能越过这两座高山。

    无论何时只要太阳升起那石头上就会有一个颤动的光斑,那是玄鸟在警告登山者知难而返。可总有人不听话,于是有一年玄鸟眼下传来怒吼,北杈子山的南坡和南杈子山的北坡一起雪崩,那声音十里外的人都听得到。那是玄鸟在发怒,从此,再没有人敢爬过这块巨石的高度。”

    向导心平气和地转过身:“大人,我只能陪你们走到这啦。”

    在他们一路向西向南的时候,连国的大军已经压至苍羽城下。连国太子与国师齐齐督战,来势汹汹。

    他们几乎毫发无伤地来到了苍羽城下,早已归附的卫国借给他们道路和兵马,被赶走的赤狄空出了大片的荒原,其余小族小国看见这支乌泱泱的庞大队伍便瑟瑟发抖,唯恐他们在门前驻留,更不要说去阻拦骚扰了。有探马看到连国士兵用一匹匹好马拖着巨大的木棺,这更坚定小国们的猜测:连国这次是要一打到底了。

    太子对获胜志在必得,抵达苍羽后他却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苍羽坐落群山之中,易守难攻,扼守山口的十八座碉堡就像十八个巨人,牢牢地将连国兵挡在凄凉的荒原上。连国的士兵不适应这里寒夜如冬热午如夏的奇怪气候,更不适应接连一个月的漫长行军——他们已经二十年没有打过一场像样的战了。

    在几次代价不小的推进后,富有经验的各位老将向急不可耐的太子提出筑堡相峙,作长久计。太子勃然大怒,转身便去了国师帐中。

    次日,那些巨棺打开了。从里面涌出的裹缠白布的人偶一下子攻破了九座碉堡,这些人偶不怕锋利的弓箭也不怕陨落的流火,它们叠床架屋搭成梯子爬进碉堡,追逐撕咬每一个活人的肉。

    国师说,那是神兵。

    在神兵的帮助下连国只花了三天时间就攻破了剩下九座碉堡,当他们终于进入苍羽时屠杀了所有尚来不逃走的百姓和贵族。然而,他们没有发现申国皇室的踪迹。

    他们去了湲水,申国最古老的城市。

    第089章 请神

    湲水城内, 愁云惨淡。皇室百官携着成千上万的士兵和平民在三天内翻过群山,涉过湲水,死里逃生地抵达了这座小城。这几万人一下子涌进这座平时只有一万人口的小城后, 城内拥挤得连块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疲惫的百姓们叠在彼此的身上, 男人搂着女人, 女人抱着孩子, 整座城池成了一口大锅,源源不断地蒸发出热气和臭味。

    皇室的处境比平头百姓要好很多——他们至少能睡在床上。然而,此时此刻, 申国的两位王子谁也没有睡觉的心情。

    他们正在祭祀。

    申国信奉玄鸟,传言申国的君主便是由玄鸟和一名女子所生, 那孩子一生下来便有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 凭着这双眼睛他成为了荒原上最厉害的弓箭手, 并最后成了一个部落的首领。那个部落以他的姓为名,当这个部落定居下来,建造了第一座城池湲水时, 便有了申国。

    在湲水建成五十年后,申国的国君有一夜忽然梦到一只大鸟坠落在山谷,他从梦中惊醒后立即派人去搜寻那个山谷, 果有一地黑云翻涌, 那是北杈子山里的一个深深的山谷。

    他在积雪之下找到了一只奇异的大鸟。那只鸟通体漆黑, 冠长三尺, 颈长三尺,身长三尺,尾长六尺。申君大惊, 认定这便是祖宗玄鸟。

    他收捡了这只大鸟的尸体,将其封入冰块, 终年供奉在地下冰室中,还在这里建起了新的都城——苍羽。

    一百多年来,历代国君都虔诚地敬奉玄鸟,无一例外。可惜后代不肖,如今玄鸟祖宗不得不跟着申国的两位王子离开百年安眠之所,来到了狭小的湲水旧都。

    那些裹缠白布的士兵超出了申国上下的预料和常识。他们早已听说连国的国师可通神仙,那些被箭射中被刀砍中也不会倒下的士兵无疑是神兵。后九座城池之所以崩溃得那样快,除了这些白布兵还有申国士兵已经吓破胆的原因。申劲发虽然力陈国师压根不是什么神使而是个厉鬼,这些白布兵都是他炼出的走尸,但他的话丝毫无法打消众人的恐惧,反而增添了新的恐慌。

    对此,他哥哥老练地说:“鬼和神有什么区别?都是咱们人对付不了的东西!”

    申劲发心急如焚:“大哥,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祭神。”大王子说,“连国请来了鬼,咱们就去请神。”

    此刻,在守城将军的府邸,一块硕大无朋、晶莹剔透的巨冰伫立在黄金台上,冰块中,一个纤长的黑影隐隐若现。冰块上悬挂着五彩的绳结,它们像翅膀一样悬垂至地面。大王子头戴黄金冠,身披百羽袍,手执三根长长的黑色羽毛,庄严地吟诵着祭词。申劲发焦灼地站在台下,他看看站在身边的湲水将军,又看看同样虔诚、念念有词的群臣,心中无比痛苦。

    都什么时候了,祭神还有用吗?他的心抽搐着,满是苦涩。与其在这里拜神,还不如请个道士!他见过死亡,鸟死了就不能飞,马死了就不能跑,世上什么东西只有活着才有用才能干事,死了的东西一点用都没有。那冰块里的就是一具死物,朝它跪拜毫无意义。如今要做的事情那么多,安抚士兵难民加固城墙征集粮草,他们却在这里祭神!

    大王子将羽毛放在黄金台上,叩首念道:“天地间翱翔的精灵啊”

    众人齐声附和:“天地间翱翔的精灵——”

    “雪山上永恒的神明”

    “雪山上永恒的神明——”

    “我们恪守先人的誓言,世世代代驻守在苍羽,守卫您的安宁”

    “我们恪守先人的誓言,世世代代驻守在苍羽,守卫您的安宁——”

    “今申国有难,苍羽蒙尘,妖邪当道”

    “申国有难——苍羽蒙尘——妖邪当道——”

    “不肖子孙”

    “不肖子孙——”

    “在此恳请祖先垂怜”大王子磕了一个响头。

    “恳请祖先垂怜!”磕头声如撒豆,庄严的呼唤在简陋的宅邸中不断回响,汇成重重叠叠的浪潮。大王子从祭台上拿起一把黄金刀,割下一只雄鸡的头,将滚烫的鸡血浇筑在坚硬的寒冰上。

    “以羽虫之血——”

    羊。

    “以毛虫之血——”

    龟。

    “以介虫之血——”

    蛇。

    “以鳞虫之血——”

    最后,大王子割破了自己的手腕,鲜红的血浇在灰蓝色的冰块上,很快就淋出了一个小洞,噗嗤嗤地冒出一丝热气。

    “以倮虫之血——请祖宗显灵!”

    众人高呼:“显灵——显灵——显灵!”

    冰块岿然不动,大王子毫不气馁。相同的仪式再次举行,大王子手腕上又多了一道伤口,在他的手腕多出三条伤口后,申劲发上前道:“大哥,让我来吧。”

    大王子严厉地说:“祭祀不能换人。”

    申劲发含泪说:“这样下去你的血会流光的。”

    “只要能让申国度过劫难,我就算血流尽也没有关系!”

    大王子决绝地说,狠狠给了自己胳膊一刀。鲜血喷涌而出,他跪下来朝冰块磕头。群臣全都跪下,申劲发也边流眼泪边跪下了。

    年幼时,他曾听老师讲过,申国有史以来仅有一次祭祀,那是一场罕见的大旱,所有水草和粮食都枯死了。那一任国君用了五轮五虫之祭,流干了自己的血才换来一场透雨。

    如今,这场祭祀也要以他大哥的性命为代价吗?他在心中绝望地呼唤:玄鸟啊,显灵吧!让我们听到你的长鸣,看见你的身影吧!

    申劲发不信神,他不信一切死了的东西,可如今他不得不信,因为攻破苍羽的就是一群死物。大王子的血像花一样在地面绽放,迅速地生长蔓延,缠绕过申劲发的手指。他的心颤抖得更加厉害,那颤抖波及了全身,他呼唤着,与群臣一样大声呼唤,这呼唤形成一股悲壮的浪潮,拍打着面前宛如一堵高墙的寒冰。

    “请祖宗显灵!请祖宗显灵呀!”

    砰地一声,屋顶上破开一个大洞。一个长须飘飘,身着白底蓝花大袍的男子落在坚冰之上,他身后跟着一个虎背熊腰,眼眶深凹的黑皮男人。那长须男子俯瞰众人,问:“谁是申国二王子?”

    苍羽城内,屠杀和抢劫已经结束,连国人在申国的皇宫里举办着庆功宴。他们踢倒申国皇室列祖列宗的牌位,把珍贵的绸缎皮毛付之一炬,将搜罗来的宫女妃嫔聚在一起观赏调戏,将杯儿碗儿扣在地上作乐,口中呼喊着俚语,这些刺耳的声音混杂着醉醺醺的大笑涌进了一座静默的宫殿。

    唯有这里没有酩酊大醉肆意妄为的士兵,因为这里是国师的住所,是那些白布兵栖息的地方,还是“那位美人”的寝宫。

    “那位美人”是军中一个流传已久的秘密。那是一个高挑纤瘦的女人,穿着一袭灰扑扑的袍子,永远戴着长及脚踝的幕离。人们很少看见她,只知道国师从不让她离身,迫不得已的时候就把她关在马车里,让士兵——后来是白布兵,看着。

    能获得如此殊遇的自然只能是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在军队中引起了诸多流言和诸多不满,但这些流言和不满全都匍匐在黑暗中。没有人敢到国师面前抗议,尤其是在国师拿出白布兵之后。

    士兵们无缘得见“那位美人”的真容。起初那几个有幸去看守她的士兵说,那女人压根不会说话,因为国师跟她说话时她从不搭理。如果她不是个哑巴,怎么敢不回国师的话?还有人说,那女人是个疯子,因为那辆马车中曾传来打斗声,于是谣言又多了一种:那女人是国师强抢过来的

    此任国师的名声本就不太好,如今因这女人的存在更是败坏。不过,他本人对此并不在乎。自从同天节那桩惨祸后他越发不拘礼节,这次庆功宴上他脸都没露,可与众人想象的不同,他并不是在这宫殿里和“那位美人”共度春宵,而是在偏殿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呆着。

    他进不去。一旦他胆敢和玉无忧处在一个空间,对方就会用能抓到手里的一切东西攻击他,如果他身边什么都没有,他就会用手用脚用牙齿用一切能用的身体部位攻击他。最开始,他攻击的对象不是他,而是他自己,当他发现无法杀死自己时,他的全部愤怒就对准了国师。

    国师从未想过玉无忧竟有这样大的胆子,他现在看起来真像个歇斯底里的疯子。对此,国师的心情出乎意料的平静。他空前的宽容玉无忧也空前的残忍,他拥抱他的诟骂和攻击同时也绑住他的手脚嘴巴把他成日地关在马车。他对待玉无忧就像对待一件不可缺少的物品——只要保持他的完好就行。

    这个目的已经永远的达到了。生死簿已被撕毁,玉无忧的魂灵入不了轮回,而国师也绝不会让他少了阴气,所以,这个最想死的人获得了不死之身。

    除非哪个道士杀了他。国师冷酷地想。

    那绝不可能。谁要杀玉无忧他就先杀死谁,哪怕是神仙也不例外。

    活过来的时候,玉无忧最先感到的竟是恐惧。一开始他以为自己还是人,在用尽上吊自刎割腕服毒投井等种种方法后他明白了,他已经不是人了。国师实践了他的诺言,把他的灵魂抓了回来。玉无忧跌入绝望之中。他想死死不了想杀国师杀不了,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痛苦。不,这都不能称之为活着。

    他终于体会到了安乐的痛苦。忏悔,已不足以形容他的内心,地狱,亦不足以形容他的生活,那是一种没有尽头的绝望和煎熬,那是能将人的灵魂熬干熬木的苦难。

    玉无忧愣愣地望着窗户。外面的月亮又大又圆,八月十五是不是要来了?要没人喊他,他能这样一坐坐上一天。他的手已经扣烂,胳膊上满是疤痕,可他感觉不到疼痛。他呆坐着,干涉的眼眶里卧着两颗死了的眼仁儿,连月光都照不亮。

    忽然,这两颗眼仁儿中涌现了两点灯火。那不是月亮,那是一只黑猫黄澄澄的双眼。

    第090章 追兵

    阎罗从白无常那得到那张碎纸片后, 就开始调查玉无忧。找到这人是谁并不难,他在连国的地位举足轻重,令阎罗意想不到的是这个凡人牵扯出的另一个人——食人玉面, 两百年前肆虐人间的红煞。当初孟琅一剑把这厉鬼砍成了两半, 阎罗还以为这家伙早就死了, 没想到他摇身一变, 居然成了连国的国师。

    宏元为何会帮一个红煞?他们两人之间究竟有什么联系阎罗越想越毛骨悚然,他趁大军开拨时将仙宇登极宫翻了个里朝外,找到的东西堪称触目惊心。顺着这些东西他继续摸下去, 发现了一个更加可怕的真相。

    那之后他决定马上找到并杀死这个宏元的帮凶,但他没想到国师竟然不在主殿。瞅见这个陌生男鬼的一瞬间, 阎罗脑子里闪过了玉无忧的名字, 还没等他想好怎么处理这个跟食人玉面关系匪浅的家伙, 玉无忧先开了口。

    “你是秦公子的猫吧?”

    阎罗一愣,便见玉无忧站了起来,眼睛里闪着不同寻常的亮光。

    “你不是普通的猫吧?”玉无忧激动而肯定地说。他有种直觉, 这猫能帮他。“你是鬼?”

    阎罗心头一跳,却看见玉无忧扑通跪下,毅然决然地磕下头:“请您帮帮我, 告诉我怎么才能杀死那个恶鬼!”

    阎罗有些惊愕, 刹那间, 他心头有了个模糊的想法, 几乎不消多想他就下了决定。他现出了真身。

    国师此时正在喝闷酒。他素来喜欢喝酒,高兴时喝,生气时喝, 无聊时喝,有趣时也喝, 但此时他的心情却是一种说不出的苦闷和烦躁。这种心情是在远离喧闹的这座华美的宫廷中一点点滋长起来的。

    他脑子里漫无目的地飘过一些东西:找到那个人、杀了他、报复他,曾几何时这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现在却在他脑子里一闪而逝,仿佛无足轻重。

    他还想起了变成鬼之前的事,没什么好讲的,亡国逃窜的贵族连狗都不如。木屐坏了,脚烂了,衣服破了,头发散了,脸颊削瘦,眼凹下去,谁也看不出他从前的显赫。粮食家产早被乱民山匪哄抢一空,丫鬟仆役也不告而逃,最后就剩下他们几个光人:父亲、母亲、他和他拉着的妹妹,还有一个丫鬟似的小妾。

    他看出他们的结局不是饿死就是累死,他父亲显然跟他有一样的见解,于是他率领发妻儿子先瓜分了自己的小妾,又瓜分了饿死的幼女。当做父亲的把目光对准母亲时,他杀死了他。

    他以为母亲会更善良些,后来发生的事证明,这是他这辈子有过的最愚蠢的想法国师突然起身——一股不寻常的陌生鬼气出现在了主殿。他立即赶过去,岑寂的大殿中央躺着一个人,那瞬间国师再次感到了心脏停跳的恐惧。他奔上前,翻过玉无忧去看他的脸,在他发觉他还活着时猛然松了一口气,就在这瞬间,阎王笏抽到了他的背上。

    国师听到骨头断裂的脆响,连带着身体里新旧两道伤口一齐震颤。令他更意想不到的是昏迷的玉无忧抓住了他的手,把那戒指脱了下来,远远地扔出去。

    那一瞬,国师的心脏突然感到了不可言说的从未有过的刺痛。他盯着玉无忧,盯着他仇恨的、清醒的双眼,他小看了玉无忧,这个懦夫、这个庸人刺了他一刀,给他留下了不可愈合的伤口。

    杀了他。国师心里没有别的想法。他罔顾身后的敌人,径直抓向玉无忧,然而阎王笏再次抽来——这次对准的是他的脑袋。不得不转过身的刹那,国师心里升腾起暴怒,深红的近乎黑色的阴气暴涌而出,他一手抓向阎王笏,一手紧抓着玉无忧的手腕,但令他意想不到的事再次发生了。

    他手上的重量突然轻了,这个变化迫使他不得不转过头,他看到了一条血淋淋的胳膊,玉无忧跑了。

    他抬起眼,顺着血路看到那个跑远的身影,耳后风声呼啸而至,他的视线陷入漆黑。

    他的头没了。

    阎罗捡起地上的威灵戒,他半边胸膛被轰出一个大洞,那是国师垂死挣扎时留下的。他身后是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国师死了,但那不是真正的死亡。他还得再杀他一次。

    阎罗心情十分沉重。国师的实力比他想象的还要强大,两百年过去,这红煞的鬼气更加深重,那似红似黑的鬼气乍一看就像青色然而,令他心情更加沉重的是手中这枚暗淡的戒指。

    这是威灵真君的遗物。

    他必须尽快找到流星子。阎罗主意打定,正要离去,屋顶忽然崩裂,一块巨大的惊堂木从天而降,压在了他身上!

    百川真人飞升前是个县令,有冷面佛的誉称。他任官三十载,断案无数,练就了精明通达的眼力和缜密周到的头脑。他一从徒弟黑山君那了解到秦镇邪是何许人也,便立刻开始追查申劲发的下落。俗话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秦镇邪这个野猴子不容易抓,申劲发这个和尚的下落却显而易见。

    他在湲水轻而易举地问出了秦镇邪的去向——苍羽。一察觉那庞大的鬼气他心中就有了八成把握,惊堂木破空而去,一举击中了厉鬼。但当百川真人移开惊堂木时,底下却空无一人,只有一张干瘪的猫皮。

    另一边,秦镇邪一行人一超过玄鸟眼,风势便突然大了起来。狂风嚎叫着,咆哮着,像长鸣的号角,像攻城的巨木,狂乱地捶打着,刮刺着,似要把他们掀翻在地。巉岩上终年不化的积雪已经凝固成冰晶,人根本无法在上面站立。苍穹沉着一张乌黑的脸,愠怒地俯视着在山脊上前行的三个黑点。

    秦镇邪遥望着不见尽头的山顶,对君稚说:“你们回去吧。”

    “不、不行。”君稚青着脸,发紫的嘴唇哆哆嗦嗦。红衣女毫不留情地说:“再往上爬你非冻死不可。”接着,她又对秦镇邪说:“你也是。”

    “我要上去。”

    “你要找死?”

    秦镇邪点头。君稚急道:“我、我也要上、上、上”

    秦镇邪问:“你真要跟着?”

    君稚大力点头。红衣女见状皱起了眉,刚要开口,就见秦镇邪毫不留情地打晕了君稚,让她带他下山。她惊讶地望着他,哑然失笑。她虽然不喜欢他,此时此刻却不能不感到钦佩,于是开口道:“你多保重。”

    秦镇邪点点头,便头也不回地向山上走去。风越来越大,零碎的雪花飘下,脚渐渐失去知觉,脸也是,手也是,整个身体都不再存在,只有前行的意志依然坚定。眼前渐渐被雪白充斥,越来越大、越来越多的雪花向他脸上、身上扑来,像是万千森亮的刀刃,又像是曝野的皑皑白骨,他眼前闪过一道强烈的白光,随后,他陷入了一片黑暗。

    风声不见了,雪花不见了,四周的一切都仿佛寂灭了。

    秦镇邪彻底失去了方向。

    天空传来隆隆的低鸣,大雪飘飘洒洒地落下,向导不安地望着黑与白交织的苍穹,心中感到了浓浓的不祥。他一方面为自己及时下山而庆幸,另一方面则不禁为留在山上的那几人担忧。

    真搞不懂那些外邦人,这天气还上山,不要命啦?

    向导慨叹地摇摇头,迎面忽然走来两个汉子,一个手拿罗盘,一个腰缠锁链,看也不看他就往山上去了。向导“哎”了一声,一扭头,那两人竟不见了。

    他困惑地摸摸脑袋,嘀咕道:“最近怪人可真多”

    君稚是给一团热烘烘的火烤醒的。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前面坐着个红彤彤的人影,立刻就清醒了。他一动,就发现自己手脚都给厚厚的红绸裹住了,像个肥大的蝉蛹。他急忙叫嚷:“老秦呢?老秦呢!”

    “上山去了。”红衣女扒拉着从君稚身上搜出来的几十张符纸,惊叹道,“姓卞的给了你这么多火符?他这是有多怕我啊哈哈。”

    “你还笑得出来!”君稚扭坐起来,急得大喊,“快放我出去!你怎么能让他一个人上山!”

    “你清醒点好吗?你是人不是鬼,你上去有什么用?”

    “那我也不能眼睁睁看他去送死啊!”

    “谁说他是去送死?”红衣女诡异地说。她提起君稚,把人扔到洞外——他们此时正躲在一个山洞里,外面是低矮的灌木,这地方已经靠近山脚了。她让君稚看向山顶,乌黑的天空中阴云涌流,几颗星星却顽强地镶嵌在那翻涌的黑云中,放射出璀璨的光芒。

    “那上面有阵法。”红衣女说,神态很轻松,“道长肯定安排好了。”

    “真的?”君稚仍不大敢相信,可心里已经松懈下来了。红衣女一挥手,他身上的红绸就化为煞气消散。君稚猛地打了个喷嚏,赶紧钻回洞里。红衣女说:“你算命大,没冻死。可你也真是蠢,你跟他上山干什么?”

    “他是我兄弟,我当然要陪他上去!”

    “你倒是讲义气。”红衣女哼了一声,“那小子怎么老碰到些好人?”

    君稚不乐意了:“你怎么这么讨厌老秦?你跟他有过节啊?”

    “他杀了我两次还不够吗?一次是把我的胸膛锤出了个大坑,一次是借那坠子”红衣女忽然盯向君稚,“对了,你也杀过我,你刺了我一剑,就在心窝上!”

    第091章 尖崩子

    这一句话打得君稚措不及防, 他又惊又怕又慌,心想这红煞该不会现在寻仇吧?他忙往洞口挪:“那是为了给我师傅报仇,你要报仇下山再报!我现在打不过你——”

    红衣女看他那熊样, 不禁哈哈大笑。君稚这才惊悟她是在吓唬自己。红衣女不以为意地说:“得了, 姑奶奶让人捅多少次心窝子了, 还在乎你这一次?”

    君稚一愣, 忽然问:“你,你叫什么名字啊?”

    这回轮到红衣女惊讶了。她不善地问:“干嘛?”

    “你不是叫我去查嘛。”君稚挠挠头,有些局促地说, “我不知道你名字,怎么查?”

    红衣女不假思索地拒绝了:“你一个道士, 问鬼的名字?我怎么知道你不会在我身上下个咒?”

    君稚立刻就要发誓, 红衣女懒懒道:“算了吧, 无论你干什么我都不会告诉你我的名字的——好歹我也是个姑娘!难道你还想娶我?”

    君稚抱怨:“哪有你这样泼辣的姑娘?不告诉名字,告诉我你哪儿人总行吧?”

    这小子还真打算去查?红衣女略一思量,痛快地说:“好啊, 栎陵。”

    就算他真去找也找不到那旮旯地的,那个小村子早就消失了。红衣女冷酷地想。君稚却十分振奋,红衣女看着他那样不禁想到要是这小子真弄清楚了她跟殷家的恩怨, 究竟会同情谁?她随即将这个念头抛诸脑外, 许多年前她就已决定不再顾他人的看法, 只为复仇而活。

    惊世骇俗, 伤天害理,惨无人道,她清楚自己干的那些事, 并且从不为当初的决定后悔。自然,她也不指望自己今天抛下的这颗种子能有什么回报。但她还是忍不住恶劣地说:“喂, 你这么关心我的事,小心我以后杀了你。”

    君稚想也不想就说:“你不会的。”

    “为什么?”

    “你不是乱杀人的人。”君稚依旧坚持自己对鬼的一贯看法,“再说,这世界上没人会无缘无故的变成鬼,你不愿说,我就自己去查清楚,我一定要把这桩宿怨化开!”

    红衣女定定地看着他,半晌,不屑地笑了一声。

    “不自量力。”

    她撇过头,不再说话了。

    君稚沉默了会,又开始担心了。

    “老秦真不会出事吗?万一那阵法不是那位道人留下的怎么办?”

    “不可能的。”红衣女笃定地说,“那位大人是绝不会让那家伙送死的。”

    忽地,红衣女脸色一变,挥袖灭了火,山洞里霎时陷入一片漆黑。

    可太迟了,洞口,一个黑幢幢的人影缓缓浮现。

    秦镇邪站在黑暗中,感觉到了寒冷。这种寒冷不同于在秦家庄时的湿冷,也不同于寒风吹袭时针扎刀刺的冷,而是一种你已经无法体会到冷意的寒冷。你的手、脚、鼻子都没了知觉,甚至连大脑都丧失了运转的能力。你的血液就像凝固了一样,身体失去所有活力,连把手插到脖子里取暖都做不到。

    秦镇邪还真偏过脑袋试图把手压到头和脖子间的缝隙里取暖,突然间,他想,为什么要这样干?我没有脑袋。

    他站在那,以那个滑稽的姿势。突然他觉得疼了,手疼腿疼背疼脖子尤其疼,疼得让人想大哭大喊叫爹叫娘;突然他觉得饿了,饿得肠子里有一万条虫子在蠕动翻腾搅拌;突然他想哭了,于是他用双手扣挖着脖颈,干涩的血一流出就凝固成永远的泪痕;突然他觉得那样愤怒,那样痛苦,那样悲哀,于是他张开嘴用全身力气去嘶吼咆哮呐喊——

    轰隆。

    轰隆隆隆——

    天发怒了呀!地发怒了呀!天塌下来了呀!地陷下去了呀!他给倒塌崩裂的天地吞噬,给滚滚而来的崩雪埋葬,他压在那千斤重万斤重的积雪下多少年,他受着那无边无际的严寒寂静黑暗多少年,他要出去呀!往外爬,往上爬,出去——要出去呀!

    他到底还是爬了出去,可依旧没有任何方向。他知道他要找到——找到什么?他知道自己要离开——赴往何方?他在这寒冷的黑暗中走啊走,忽然听到了一声巨响。他麻木的身体骤然扶苏,身体里的每一滴血液都在尖叫,他跑过去,口齿生津。

    这些久远的记忆,这些早已遗忘的感觉,秦镇邪大睁着眼睛,身体里好像有什么在苏醒,突然,那狂乱的感觉消失了,因为他眼前出现了那把白剑。

    那把剑在发光。

    一缕莹润的亮光从残破的篆字中泄出,笼罩住整个剑身,接着,它脱离了秦镇邪的手掌,像一个精灵悠悠浮起,白穗在空中荡开一圈圈涟漪。秦镇邪忽然忘却了刚刚的种种幻想,心宁静地安稳地落下,两只眼睛牢牢地望着这剑,眼眶忽然就热了,接着,全身也热了。

    剑慢悠悠朝前飘去,秦镇邪也往前走去,他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在黑暗中发出空荡的回响,许久,许久。他跟着这把剑,紧紧跟着。那是黑夜中的一颗永不熄灭的星子,在时光的长河中等待,最终流逝到他面前。

    他看到一丝光亮,在进入那光亮的瞬间,他闻到了梨花的香味。

    里面是一个仙境。没有狂风暴雪,没有悬崖峭壁,只有一树白灿灿的梨花,一座黄扑扑的草屋,一汪青翠翠的潭水,一个脊背佝偻,鹤发鸡皮的老头,两只眼睛埋在深深的皱纹里,几乎看不见了。他的心跳了一下,还没开口,那老头就张开干瘪的嘴说:“你来了。”

    “道长——”

    “你你你来了啊!”老人张着没牙的嘴大声悲叹,一把搂住了飘来的长剑,哭道,“你你终于来来了啊!”

    秦镇邪心中酸涩,说:“道长”

    老人猛地抬起头,问:“你是谁?”

    秦镇邪脑子里猛然闪了一个霹雳,整个人就呆住了。老人趔趄奔来,抓着他问:“你是谁?外外人不得进来!我要等等等的是他他!”

    “是我!”秦镇邪慌忙拿出坠子,手在发抖,“是我,是我啊道长!”

    老人愣住了,竟哇地一声哭了。“碎了!道长哇!”

    秦镇邪心头又闪过一个霹雳。老人抓起那堆碎玉就跑,秦镇邪三两步追上去,老头窜到屋后,秦镇邪一拐过去,就看见一个高耸的坟头。坟前插着一把拂尘,老头跪下来,将碎玉往坟头一洒,像个孩子似地哇哇大哭起来。秦镇邪呆立在那,不敢置信,他突然奔上前,抓着老头问:“道长呢?道长呢?”

    老头只是哭。他反抓住秦镇邪,叫道:“你怎么来来得这样晚啊!你来得太太晚啦!”

    “你不是道长。”秦镇邪既恐惧,又惊慌,表现出的就近乎愤怒,他大声地问,“道长呢?道长在哪!”

    他不敢去看老人身后的那座坟。老人悲声叫道:“道长不在了啊走走了啊没没了啊!”

    秦镇邪松了手,老人一骨碌抽出身,直奔那茅草屋,又一阵风地刮回来,拿着条桃红串子往秦镇邪手上套。秦镇邪压根没反应,任他摆弄,老头紧盯着那串珠子,又盯向秦镇邪,见他木愣愣的,失望地吼哭起来。

    “没没有!早早早了呀!你来早早早了呀!”

    秦镇邪木然地站在那,心想,死了。他跋涉千里,找到的竟是一座坟墓。来之前,他虽然早已有不祥的预感,可终究心存侥幸。他想那位道人神通广大,总不会不见他一面就离开了吧?等那剑发光时,他几乎十成十笃定这是那道人在给他指路,他马上就能见到他了。

    可是啊,六十九年啊!世上有几个人活得过六十九年?他痴心妄想啊!

    早了?这疯癫老头说什么胡话?分明是迟了!迟了,太迟了!秦镇邪朝那坟墓走,老头却把他往外拉,固执地叫道:“早早了,还不不能给你!”

    “你说什么?”秦镇邪猛地看向他,“给我什么?道长有东西给我?”

    老头只把他往外拉,秦镇邪站住脚,急切地问:“他还留下了什么?”

    “不不能——时时候不到——”

    猝然刮起一阵狂风,黑麻麻的阴云霎时间遮蔽了苍穹,老头惊惧地看向天宇,颤声道:“找来了!找来了!”只见穹庐中映出漫天风雪,红衣女和君稚正和一个黄袍人一个黑袍人缠斗,那黄袍的使一流星锤,黑袍的挥舞长长铁索。一道洪钟般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流星子,我来助你也!”

    这是秦镇邪怔愣地望着天空,胳膊上忽传来一股大力。老头憋红了脸把他拽动了。紧接着一声惊雷炸响,梨花纷纷坠落,一块惊堂木拍碎了茅屋和土坟。秦镇邪目眦欲裂,撕心裂肺地惨叫道:“不!!!!”他扭身朝那坟墓跑去,老人拖住他哭叫:“别别过去!去湖湖里——”

    “走开!”

    秦镇邪挣脱了老人,朝坟墓跑去。关键时刻,长剑凌空飞来,一把将秦镇邪打进了湖里!

    幻境砰然破碎,尖崩子上,只有一具抱着拂尘的白骨罢了。

    第092章 初见

    黑岩蔽日, 白骨塞野,阴风惨烈,鸟兽惊亡。或闻鬼哭, 忉怛摧心, 俄而鼓鸣如雷, 杀声震野, 但见黑影蚁涌,雾气如潮,望者心摇胆颤, 股栗魂僵,对客言:此古战场也, 百十年来, 无有生还, 君欲曳棺而入耶?

    人死则灭,若怨结不散,辄化为鬼。鬼有白黄黑红青五等, 白者不除自灭;黄者凶恶,可残人命;黑者为害一方,祸大矣;红则百年不出, 出则世变;青者, 千年以来, 一鬼而已, 祸不足以论之,遂命为灾,后之所谓青灾红祸也。

    而这古战场上, 阴气遮天蔽日,其中游荡着成千上万的阴魂。忽然, 鬼障中响起一声清鸣,紧接着,一道白光刺破浓密的阴气,一个身着石绿大袖,手提红绦雪剑的男子走了出来。

    四周的鬼魂立即向他扑去,男子却丝毫不惧。他随意地挥了几下剑,剑尖飘落之处恶鬼瞬间如雪花般消散,不一会,他便将这一片的鬼魂便清扫干净了。然而,远处仍涌动着层层叠叠的鬼雾,男子见状,不禁哀叹:“阎罗真是给我找了个好差事。这古战场上鬼魂数以万计,倘若一一去杀,何时能够杀尽?”

    他正发愁时,忽见东边黑雾涌动,继而地面传来隆隆声,紧接着,无数鬼魂竟径直朝这边冲来。男子有些惊讶:“莫非你们以为人多些就能赢我?”他举剑便杀,却发现这些鬼根本不攻击他,只一个劲地朝前跑,仿佛逃命似的。

    男子大讶,御剑跳出鬼潮,只见成千上万的鬼仍源源不断从东边奔来,宛如受惊的兽群。他暗自思忖:“东边必定有异,不妨过去看看。”

    男子主意打定,便御剑朝东边飞去。此处阴气格外深重,越往里,阴气越浓,直像一团乌墨淹没了一切,男子便跳下剑,谨慎地向前走去,阴气已经浓如雾水,男子仅能看见自己的剑尖。再往前,便伸手不见五指。男子停了下来,举目但见一片漆黑,天地死寂如焚灭。

    “有趣。”男子低声喃喃,“看来这里有个大家伙。”

    黑雾在他身周缓缓游荡,似有忌惮,慢慢地,黑雾涌来,侵至脚面,男子握着剑,一动不动,,黑暗之中,一片死寂。突然,一道极轻的喀嚓声打破了寂静,男子应声出剑,只听咣当一声,黑雾散开,一无头巨尸赫然现于眼前!那巨尸熊肩猿臂,斗大的拳头下拖着两条沉沉的铁链,男子的剑就正砍在它手腕铁圈上。

    巨尸一拳轰出,铁链呼啸,扫起一片黄土。男子侧身躲开,脸庞被拳风刺得生疼,他举剑刺出,却被巨尸挡开。

    “好大的力气!”

    男子暗自惊讶,几招后他开始觉得头疼:这巨尸力气实在太大,他不过接了三四招便虎口剧痛,看来不能跟它硬抗。可每当他找到出剑的时机时,对方的拳头却提前打了过来,好像它早有预料,这令男子打得十分憋屈。他不禁纳闷:这黑煞怎会这么难缠?他除鬼万千,还从没见过这么厉害的黑煞。

    莫非是红煞?可它身上鬼气分明是黑色不过这样深重的鬼气,就算在红煞中也十分罕见。他身处这鬼雾中心,灵气运转也颇不顺畅。

    还是先跑吧。

    男子曳剑而走,一瞬已在百步开外。然而,巨尸并没有追来。男子觉得奇怪,拈指拨开黑雾,便看见了在远处原地打转的巨尸。他走近几步,巨尸仍旧毫无察觉,男子若有所思,试探地跺了下脚,巨尸立刻追了过来!

    男子急步后退,大笑道:“原来是个瞎子!可怎么耳朵还听得见?”他躲到一截倾圮的城墙后,屏声凝息,探出头观察那巨尸。那家伙听不见他的声音,正愤怒地对着空气乱挥乱打。男子微微一笑,捡了颗石子扔到墙上,巨尸应声而至,几拳打烂了墙,却没发现敌人。

    巨尸愤怒地捶打着墙壁,转身四处张望,全然不觉身后出现了一道身影。剑翩然而至,宛如一缕飞絮,一道月光,毫无声息。就在剑即将刺中巨尸时,残垣中突然钻出一具白骨抱住了男子!巨尸猛地转身,一拳砸中男子胸膛!他瞬间被打进了那堆碎砖瓦砾中,还没缓过气就被巨尸一把拖出,扔到一边。

    不好!男子拼命催动体内的灵气修补身体,慌忙从地上爬起,却见那巨尸埋在碎砖中狠力刨挖。

    它在干什么?男子警惕地观察着,犹豫着是攻是走。他胸口给这怪物打出了一个坑,里面的骨头都碎成了一片片。

    巨尸挖出了一堆碎骨——是那具跟男子一块被打飞的白骨。

    周遭的黑雾越来越浓,男子感到了一丝不祥。他想逃跑,却怕被这恶鬼听见声响。又或者,他可以趁机杀死这恶鬼等等,这怪物在干什么?它在拼那些骨头?

    男子不敢置信地望着巨尸。不过,这是个好机会!他悄悄举起剑——

    一剑!

    巨尸倒在废墟中,身下碎骨纷纷断裂,它哀嚎一声——它自然是发不出声音,可暴涌的黑雾却发出了如潮的惨啸,阴风凄号,摧人肝胆,男子大惊,转身就跑,然而身后黑雾已如千军万马咆哮而来,一股股深青色的鬼气犹如飞扬的长缨马鬃,怒吼着出击。

    这不是黑煞,而是青!

    男子大骇,出剑道:

    “雪河风急!”

    乱剑如暴雪,迅猛似疾风,硬生生从黑雾中砍出了一条路。男子向前狂奔,只见黑雾暴涨,众鬼纷纷被吸入雾中,瞬间消融,黑雾越涨越大,倒卷如钩,以排山倒海之势重重砸下!

    躲不掉了。

    只能用那招试试!男子一咬牙,转身出剑。刹那间,剑身光芒大作,一道磅礴的剑意喷涌而出,以摧枯拉朽之势击向黑潮。白与黑相撞的瞬间,天地间似乎都染上了肃杀寒意,那剑破开滔天黑浪,击中了巨尸。

    与此同时,黑潮拍下。

    “轰!”

    黄埃冲天,地动山摇,古战场上荡开惊雷般的轰鸣,久久才归于平静。

    一只手从黄土中钻出,紧接着,男子从土里爬了出来。他脸上身上都是土,嘴里也是土。男子呸呸吐了几口沙子,随即警惕地搜寻起四周,那一剑虽然是他绝技,却未必能要青煞性命。毕竟,千年前那只青鬼集四仙之力才得以诛杀,他这得道不过五百载的小仙又怎么能一击杀之?

    良久,黄埃渐散,那头巨尸渐渐显现。它一动不动地蹲在原地,双臂环抱,一道又深又长的伤口从左腿横亘至右肩,翻出的血肉中隐隐可见白骨,青白色的剑意嵌入其中,仍与它体内的鬼气厮杀。

    男子大异,他没料到这青煞居然一点都不防守。那它现在是死了还是活着?青年狐疑地往前走了几步,忽然看见那巨尸动了一下。他立刻停下了。

    那巨尸小心地从怀中掏出白骨,在那可怕的一剑后,这些脆弱的玩意儿居然还没化为齑粉,这显然是它拼死保护的成果。男子恍然大悟:这些骨头是这青煞的软肋!他举剑直攻白骨,巨尸竟扑在地上死死护着那些碎骨,无论怎么攻击都纹丝不动,不一会它已经身无完肉。

    男子皱起眉,竟然不愿意下手了。他讨厌像这样这单方面的杀戮,然而眼前这鬼是臭名昭著的青煞,他绝不能心软。他举起剑,巨尸却突然直起身,重重地磕了个头,脖子都埋进了黄土里。男子一愣,又见巨尸再次叩首,将白骨捧到他面前,似乎在哀求。

    男子犹豫了。

    这恶鬼是青煞,但他没必要这样杀死它。他思考半晌,说:“你是青煞,我不能放过你,但你要愿意引颈受戮,我可以替你安葬这具白骨。”

    巨尸似乎听懂了。它动作轻柔地将那堆骨头放到地上,用手指轻轻摸索骨头的形状,犹犹豫豫地将它们放到某个位置,又摸摸旁边的骨头,看样子,它是想把这具尸骨拼好再走。男子看它那副费力的样子,忍不住开口指导:“这块是髌骨,你放错了。”

    巨尸一愣,半信半疑地摸摸骨头,接着,它呆滞了一瞬,把骨头往手里藏了一下,半晌才慢吞吞地把骨头放到正确的位置,一副心虚又要强的样子。男子觉得有点好笑,而后他意识到这似乎不太合适,于是收敛笑意,说:“我可以帮你拼其他的骨头。”

    这样,他也能早点杀了这青煞了事。

    巨尸犹豫地望着他,光秃秃的脖子看起来十分怪异。明明它连个头都没有,男子却感受到了它的怀疑和踌躇。他耐心地等待着,良久,巨尸不情不愿地往后退了一步,给男子空出了一块地方。男子便蹲下来跟它一块拼。

    他仍握着剑,时刻警惕巨尸偷袭。不过,很快他就发现这完全没有必要。巨尸一心沉浸在拼接尸骨中,当它意识到自己帮不上忙时,就一心一意等着他拼,每当他拼好一块骨头,巨尸都会仔仔细细摸索那些骨头,好像是在描摹尸骨的形状。

    随着尸骨渐渐成型,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从它身上泡胀出来,男子对此很是惊讶。他很少见到这么通人性的恶鬼,几乎都可以说是多愁善感了难道这具白骨跟这青煞有什么关系?

    他心里觉得怪异,便想快点拼好尸骨,结束这桩差事。然而,许多细碎的骨头几乎无法辨认形状,男子只能检出那些勉强可以认出的,其他的则放到一边。完全拼好是不可能了。他将几根细细长长的鸡爪似的骨头拼到掌骨上,念叨着:“这是手骨”

    话音戛然而止,男子愕然地望着那只拼好的手。

    一根,两根,三根六根。

    这具尸体是个六指。

    男子的心脏猛然跳动,咚咚地撞击着胸膛。普天之下,六指者能有多少?出现在这的又能有多少?

    他忽然想起了带路人的话。

    此古战场也,乃五百年前,连国、仙鹤交战之处。

    第093章 白骨

    “阎罗!”

    正在公文上鬼画符的阎罗惊诧地抬起头, 只见一个泥巴球刮进大门,冲到他面前。待看清来人,他不禁捧腹大笑。

    “这不是大名鼎鼎的景懿君吗?怎么搞成这副德行了?之前是谁说扫平那古战场易如反掌的?”

    “哦呦呦, 景懿君来啦?”拖着长舌的白无常从门后跳出, 扭着身子凑到孟琅面前, 扮着鬼脸嘻嘻怪笑道, “呜呜呜,孟大仙吃了败仗,小斫雪变了泥猫, 当真可怜,要不要跟着哥哥我?”

    “滚。”孟琅一脚踢开他, 身上的泥土灰扑扑掉下一层。白无常打了个滚, 跳起来拍手唱道:“景懿君, 真神气,满面黄土似泥偶,褴褛衣衫赛鹌鹑, 天上不是没乞丐,吃了败仗你活该!”

    孟琅提剑向白无常一挥,斫雪剑却叫一条粗链子锁住了。黑无常手握链子一端, 步入大门, 严肃道:“阎罗殿上, 不得动武。”

    “小黑救我!”白无常立即飞奔至黑无常身后, 对孟琅指指点点,“这鹌鹑君不仅动武,还对大王不敬, 请大王立刻把这鹌鹑逐出酆都——咦唔唔唔?”

    黑无常抓起那根长舌,一把塞进白无常嘴里, 铁面无私地说:“阎罗殿上,不得喧哗。”

    孟琅走到阎罗面前:“我要看生死簿。”

    “你看生死簿做什么?”

    “找人。”

    “找谁?”

    孟琅从破破烂烂的袖子里掏出一堆白骨,阎罗揶揄道:“你衣服都快成破烂了还能用袖纳乾坤?”

    孟琅把那六根指骨摆出来,说:“找那古战场上有六根手指的死人。”

    白无常终于把舌头从嘴里掏了出来,闻言,他立马撒欢地嚷嚷外人不能查看生死簿,孟琅这是滥用威权,他要上羽化岛告他的状云云。

    孟琅反唇相讥,说要是那样他也就只能告诉列位上仙某个鬼差十年前因为看社戏丢了一车鬼魂,到现在也没抓回来。

    白无常脑袋一缩,立刻闭嘴了。

    孟琅倒起了点火气,对阎罗不满地说:“那古战场上鬼魂成千上万,个个都凶恶非常,你们嫌麻烦一拖就拖了几百年,等到那鬼地方给月华仙姑发现了,挨了训,又忙不迭找我帮忙。我这灰头土脸都是谁害的?你要我来我可是二话没说,结果劳苦半天连看下生死簿都不能?”

    阎罗眼神躲闪:“月华仙子责令我们三天内把那地方打扫干净,但我这情况你也知道,除开小白小黑牛头马面和我,哪有人能对付那些黑煞?我知道你是个热心肠,再说,以咱们的交情”

    孟琅毫不客气地说:“我去之前,你也没说那儿的鬼那么多啊?”

    阎罗汗颜。孟琅又说:“不给我看生死簿也行,这次除鬼耗了我不少灵气,你给我找口灵泉就行。”

    “现在人间哪还有灵泉?”

    “那就用灵器抵。”孟琅掐指一算,“我估摸个十几件也就够了。”

    黑无常立刻献上生死簿,且贴心地翻到了古战场那一页:“仙君请看。”

    阎罗佯怒:“你背叛我?”

    黑无常义正言辞:“库房之中,已无分文,灵器天价,若要举债,只有辞人。”

    “人可不能再少了!”白无常连声抗议,“我一个人押七八十个鬼,能不丢吗?人间又天天打仗,成千上百的死人,我跟小黑就是有八只手也抓不过来,要不是这样缺人,至于劳烦景懿君吗?人家仙君不要金不要银的,就想看眼生死簿,大王你要不给也太小气了!”

    “你给我出去!”阎罗抓起笔砸出去,黑白无常立刻逃之夭夭。不过,他们没忘记把生死簿留下。孟琅细细查阅,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不用找了。”阎罗没好气道,“五百年前,犬原之战,死的只有一个六指。当年这场仗死了二十万人,大多尸首不全,难认得很,我足足弄了十几年也没把人找全,但六指的可好认,就一个,仙鹤王。他战死后给连国人筑进城墙里了。你找他有啥事?”

    孟琅心情沉重地说:“长明、徐风交战时,他曾借给我两千士兵。”

    “哦哦,是你成仙前的事?看来你有因果未了?可仙鹤王早过了奈何桥,现在都不知道转到第几世哪个道了。”阎罗啪啪翻着生死簿,拧眉道,“这段肯定是我四百年前抄的,那时候我顶喜欢草书咳咳,总之这不算什么大事,他死的时候你还在穹庐峰上修道呢,他不会怪罪你的。”

    孟琅怏怏不乐地说:“可我把他的尸骨弄碎了。”

    阎罗长长地“哦”了一声,有些幸灾乐祸又有些尴尬:“要不,你把他再拼回去?”

    “他还有后人吗?”

    阎罗又“啪啪”一顿乱翻:“有个女儿死了。儿子活着,继了位,然后,呃不是,这都五百年过去了,确实有点难找要不,你过几个月再来,我把这生死簿好好整理整理”

    孟琅转身就走。他太了解这位老朋友的秉性了,这位酆都天子对公务没有一点兴趣,天天拿生死簿当练字帖,指望他找到仙鹤王的后人无异于白日做梦。

    他回了古战场。这的黑雾已经稀薄许多,一个巨大的身影在原野上狂奔,所过之处众鬼皆藏伏不出。那巨尸一会往左,一会往右,一会停下趴在地上,一会站起来茫然张望,当他怎么都找不到孟琅踪迹时,便狂暴地捶打起坚实的土地,不一会就将大地锤出一个深坑。

    突然,他站起来,侧耳谛听。当他确认了孟琅的脚步声时,立刻狂奔而至。孟琅赶在他出手前从破烂袖子里掏出棺材,“哐”地一声放到地上。

    “楠木的,合乎帝王之礼。”

    巨尸刹住脚,孟琅打开棺材,介绍道:“尸体我拼好了,棺材里面施了法术,这具尸骨以后不会再散了。”

    巨尸在棺材边蹲下,伸手摸索棺木的边缘。这时,孟琅突然一掌拍在他脖子后面,巨尸一蹦而起,眨眼就跳到几丈开外,大手捂着脖子,鼓肩捏拳地对着孟琅。丝丝银光从它手指间漏出,那下面是一枚纹印。

    孟琅看向自己掌心,那上面也有一样的印记。

    “这是生死契,不过,我是主契,你是从契,我死你会死,你死我倒不会死。”孟琅抱歉地说,“你是青煞,我必须杀了你,不过在那之前,我得弄清楚你跟仙鹤王是什么关系在那之后,我会帮你找回头颅,让你完完整整进入轮回。”

    巨尸闻言,更加紧张愤怒。孟琅补充道:“对了,有这生死契在你可不能打我,否则我伤多重你也伤多重。不过你放心,我不会仗着生死契就对你怎样的,除非你做了恶事。别傻站在那了,过来跟大王最后告个别吧,我要把他送到鹤城,那是仙鹤旧都,是他该安息的地方。”

    巨尸一动不动站在原地,显然不信任孟琅。孟琅也不急,就站在那等着。好一会,他退开几步,提醒道:“我合棺了?”

    巨尸立刻跑到棺材边,跪下来抚摸骷髅冰冷的颧骨。它的动作很轻,很轻,古战场上,微风卷起了一抹轻尘。

    巨尸细细地摸索着那具骸骨,一种无声的颤栗从它粗长的指尖迅速扩大到全身,它将脖子紧紧抵在棺材上,悲痛之情溢于言表。孟琅毫不怀疑倘若它有口,此时必会放声哭泣,倘若它有眼,此时必会潸然泪下。

    可它什么都没有,于是只能像现在这样无声哀悼。然而那沉重的悲伤却渗透进每一寸空气,荒凉的长风卷过这片残破的土地,发出了阵阵悲鸣。

    孟琅望着这一幕,心情复杂。

    他此时的决定,究竟是对是错?这是青煞,即使它和仙鹤王有关系,那也是青煞但是,他已经不愿意再亏欠任何一位故人。他亏欠他们的实在够多了。

    反正有生死契。孟琅想,他随时可以杀了这青煞,只要他豁出性命。

    孟琅将古战场上的孤魂野鬼抓尽后便准备离开。他看着巨尸那光秃秃的脖子,犯了难。

    “可不能这么让你出去,得给你弄个头”孟琅在袖子里挑挑拣拣,半晌,他高兴地拿出一个酒葫芦,“就它吧,捏个冬瓜脸正合适——咦,人呢?”

    眼前哪还有巨尸的踪影。孟琅跳上一块石头张望,仍看不见那个大块头。他放弃寻找了,扯开嗓子喊道:“你再不出来,我就扔棺材啦?”

    脚下巨石突然一震,孟琅差点摔倒。紧接着,巨尸便愤懑地从石头下爬出来,仇恨地“瞪”着孟琅。他无奈地解释:“你不喜欢冬瓜脸也没办法,我琴棋书样样精通就不通画咦?”

    巨尸从石头下拖出了一具骷髅,它身上的皮甲早已腐化,可脸上那张黑色狼面具却顽强地残留下来。孟琅拿起面具一吹,它便光洁如新了。他疑惑道:“又是狼?”

    这两天他时不时会遇到这种戴狼面具的尸体,看来是一个军队的。

    “你喜欢这个?也行。”孟琅将面具扣向巨尸,它却左躲右闪,十分抗拒。

    孟琅纳闷道:“你不喜欢这个面具?”

    巨尸摇头,警惕地捂着脖子。

    孟琅了然,嗤笑道:“我是要给你造头,不是要给你再下什么咒术!一个生死契已经够了,我可没那么多灵气挥霍。”

    巨尸这才不情不愿地走过来,孟琅突然想到了百川真人那个鸟弟子,也是这个难伺候的脾气。他把面具扣在巨尸脖子上,刹那间,面具后便长出了又浓又密的黑发。巨尸惊疑不定地摸着脑袋后的头发,那样子让孟琅不禁哈哈大笑。

    “你可是青煞,胆子怎么这样小?行了行了,咱们上路吧。”

    他说完就走,再不回头。巨尸迟疑地站在原地,半晌才远远地跟上去。

    第094章 梁刚

    茂密的山林中, 两个黄扑扑的身影一前一后穿行。前面那个身材颀长,手拿一柄白剑奋力劈砍丛生的灌木,后面那个高大健壮, 轻轻松松走在前面那个开拓的小道上, 只是偶尔会被树打到脸。

    “哎呀, 斫雪, 没想到你有一天还会再次沦落成砍柴刀?委屈你了。”孟琅一边开路一边调侃斫雪,剑身随即闪过一道亮光,似在抗议。孟琅笑着哄道:“是是是, 用您这金玉之身砍树臣实在该死,可眼下臣手里就您一把剑嘛。要不, 让那大块头走前面?”

    巨尸立刻停住脚, 警惕地望着孟琅。他好笑道:“玩笑话而已。你不认识路?难道你不是这附近的人?”

    巨尸默然。孟琅又问:“你记不记得自己跟仙鹤王是什么关系?”

    巨尸陷入了沉思, 有些焦躁地动了动。孟琅问:“不知道?”

    巨尸迟疑地点点头。

    “那你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吗?”

    巨尸茫然地望着他。

    不应该啊。孟琅想,都成青煞了,记忆居然还残缺成这样。

    “那你能说话吗?你现在可有嘴巴了。”

    巨尸只盯着他。

    难道这家伙生前是个傻子?孟琅腹诽。看来是问不出这家伙什么了。他叹了口气。

    没走多久, 他忽然听到了流水声,顿时高兴地喊道:“有水!”他兴冲冲地跑过去,一个小瀑布立即闪现在眼前, 瀑底有一口碧绿的小潭, 长不过一丈, 宽不过数尺, 如一块翡翠镶嵌在山林间。

    孟琅三两下扯掉身上的袍子,一头扎入冰凌凌的潭水,潭水顿时浮上了一层黄蒙蒙的东西。

    巨尸跟了过来, 悄摸摸地把孟琅留在岸上的那堆破烂衣服拉过来,手探进袖子摸索着。过了一会, 它疑惑地扯开袖子——里面什么都没有。它对此不敢置信,索性把衣服整个倒过来抖开,却只呛了满口灰。

    “咳咳!”

    “你原来能说话?”孟琅好奇地问,他刚刚一直飘在水面上看着。

    巨尸僵住了,忙把衣服藏到身后。孟琅爬上岸,扯过那件衣服,轻轻松松从袖子里拿出了一件崭新的天青色道袍,接着又从那青袍袖子里拿出了中衣、裤子、鞋、道冠。

    巨尸大为不解,忙抢过那破衣服上翻下覆地看,甚至干脆把脑袋伸了进去,却只顶着满头灰茫然地出来。孟琅见状,哈哈笑道:“你找不到的。”

    巨尸气恼地扔下衣服,抓向孟琅,孟琅一躲,可还是被他抓住了袖子,只听刺啦一声,袖子断了。巨尸僵站在原地,心虚地把袖子揉成一团,扔到草丛中去了。

    孟琅哭笑不得:“早知道就不逗你了。袖纳乾坤是法术,只要我想,把东西放进鞋子里都行算啦,你也下去洗洗吧,我给你找件衣服。”

    这时候,污水已经被冲走了,潭水又恢复了青翠。巨尸默默地把自己泡进去,潭水又成了黄泥窝。孟琅盯着他,奇怪地想,这家伙能说话,能听见,偏偏看不见,难道他生前就是个瞎子?要不是那就是他死后才没了眼睛。

    没有头,还被挖走眼睛孟琅陷入了沉思,这时,林中突然传来一声尖叫

    “啊啊啊啊!”

    孟琅循声赶去,只见一个汉子倒在山坡下,正拿着斧头跟三四头狼搏斗。孟琅挥剑赶走狼群,那汉子惊魂未定,结结巴巴地道谢,刚要站起来,又给钻出树林的巨尸吓得一屁股坐回去。

    “鬼、鬼啊啊啊!”

    孟琅忙说:“兄弟你别怕,他不是鬼,是我兄弟,只是因为脸上有伤才戴着面具。”

    汉子闻言,勉强镇定了些,他好不容易站起来,一看到巨尸满身狰狞的伤疤,双腿又开始发软,等他瞧见巨尸双手悬着的铁链,就咕咚一声跪下了,哀嚎道:“二位大爷,俺没钱,别杀俺。俺还要回去养俺爸,俺媳妇也在等我,俺还不能死,还不能死啊!”

    孟琅忙解释道:“我们不是强盗。”

    汉子哪里敢信,还以为他们是在要挟自己,忙连连保证自己绝不会说出去见过他们。孟琅干脆拽过巨尸手上把那两条链子砍断了,汉子目瞪口呆,更害怕了。

    天爷耶,这男的比那大高个更可怕咧

    孟琅继续解释:“这链子是他犯了族规,族长让戴上的。”

    “那,那你就私自砍了?”

    “我就是族长。”孟琅违心地背锅。

    “那,他身上的伤”

    “我打的。”这倒是实话,可此时此刻,孟琅还真觉得有点说不出口。汉子望着他的表情更惊恐了,哭丧着脸问:“那,爷你要不是土匪,为啥不放我走?”

    “我想问路。”孟琅看看汉子手边的斧头,笑道,“你是樵夫?太好了,你带我们一起下山吧。”

    汉子欲哭无泪,只得带二人下山。孟琅瞧着齐腰高的野草,奇怪道:“这山上平时没人来?”

    “大人有所不知,这山叫狼王山,里头有几百条条狼,哪有人敢来啊?”

    “那你怎么来这砍柴?”

    “因为就这山不姓方。”汉子带着怨气说,“方老爷说了,在村里砍柴都得给他交柴钱,那些树砍了要坏他风水啰!”他忽然站住了,惊慌地望着一个从林子里钻出的瘦老头。

    那老头一见汉子,举起手中树枝就打,气冲冲地嚷道:“你咋又来这砍柴?死小子让狼叼走怎么办!”

    汉子冤枉地喊道:“我又没受伤!”

    “臭小子,这山是狼神的山,咱们不能进来的!”老头忽然看见了汉子身后光光鲜鲜的孟琅,惊诧不已,又往上一瞅,看见戴狼面的巨尸,腿登时软了,拉着汉子就往地上扑。

    “狼狼狼神饶命啊,这兔崽子不是故意要砍您的树的,这都是姓方的害的”

    “您误会了,我们不是狼神。”

    孟琅扶起两人,解释再三,老头还是半信半疑。他仔细瞅着孟琅,见这人细皮嫩肉,似乎比方地主活得还滋润,身上穿的袍子也顺顺溜溜,焕发着莫名的光彩,完全就像神仙穿的彩衣。

    再一看那戴面具的,高大魁梧,不怒自威,脸上那狼面具闪闪发亮,老头心中越发惊惧,又想到这深山老林里到处是狼,咋能突然冒出两个整整齐齐的大活人来?

    肯定是神仙。对了,神仙下凡不总要乔装成人吗?这两人就是下凡的神仙!

    老头自觉识破了孟琅两人的身份,越发恭敬,一听几人要去鹤城,忙叫阿刚——就是那樵夫,他儿子,带路。

    阿刚急了:“我给他们带路,田里咋办?”

    “送到罗庄来去也就一天,碍什么事啰。”

    “不是,爹,我还得给方老爷送兔子呢!”

    “你顺便一道送了嘛!”

    “除了兔子我还要送别的啊!”阿刚急得满头大汗,半晌才憋出来一句话,“爹,你不要儿媳妇啦?”

    老头一惊:“怎么,你要接她呀?你哪来的钱啊?一只兔子人就把丫头给你啊?”

    阿刚憋红了脸,老头见状,立刻大声慨叹道:“你说说,你非要那丫头干嘛?方地主啥德行你不知道,整一个钱虫!他看准你要那丫头,变着法给你涨价咧!你好不容易把借他的钱还上,怎么又上赶着给他送钱?”

    “爹!”阿刚不堪其辱,“我能挣到钱!”

    “要我说你先置地,没地你买什么媳妇,让人家姑娘跟你喝西北风?”

    “我能打猎——”

    老头眼睛一瞪:“打什么猎?等被狼呀熊呀虎呀吃了呀?我就你一个儿子!我把话撂这了,你可别往山里跑了。咱就去熬长工”

    阿刚加快脚步,一溜烟跑前面去了。

    “这小子!”老头骂了一声,赔笑道,“二位老爷别见怪啊,他是烦我唠叨了。我看天也快黑了,二位要不嫌弃,就去老汉我家睡一晚?明一早我就让阿刚送你们出村。”

    孟琅谢绝了,老头反而着急,硬要他们住下,孟琅再次拒绝,老头便求他们吃顿饭,孟琅只好答应了。一进门,老头就要阿刚把打来的兔子做了。孟琅忙说:“大爷,您太客气了。”

    “来者是客啰!再说,叫你们吃比叫那姓方的吃让我舒心。”老头撇撇嘴,哗啦啦讲开了。

    原来他梁家有几亩薄田,可前年阿刚他娘病了,许久也不好,阿刚就把地卖给方地主了,谁想到这老婆子没福气,最后还是死了。

    阿刚自己打了口棺材,可方地主说他砍了自己山上的树——哪里是他的山,可人家祖坟在上面,那山就归死人啰!于是要收砍树钱,还要收风水钱,钱上加钱,利上加利,阿刚每天起早贪黑给方地主干活,赚的还不抵欠的。

    “所以他就打猎去啦。”老头叹了一声,“他哪会打猎嘞,不晓得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伤,而今能抓几只兔子了,反倒不耐下心思种田了!我晓得,他今年还清钱,心思就浮了,还要娶媳妇——娶方家的丫鬟!哎呦,这小子有志气啊,可咱们哪有钱去讨方老太太的丫鬟呀?可这犟种就看准了她!”

    “爹。”宰兔子的阿刚忍不住出来了,“你能不能不说了?又不是啥好事。”

    “俺心里憋屈,乐意说!”老汉把他推出屋,小声道,“臭小子,我多念叨念叨,没准神仙就发发慈悲帮你了呢?不然你啥时候才能凑够钱?你也知道姓方的看准你不撒手,可着劲宰你呢。”

    “我快凑够了。”

    老头不屑地说:“啥时候?明年呀?”

    阿刚含糊道:“反正,我很快就能把她带回来。”

    第095章 伸义(一)

    兔子烤好了, 梁刚拿着仅有的两个碗出来,一个给了孟琅,一个给了巨尸。老头赶紧搬来柴桩子请孟琅坐。孟琅说:“我站着就行。”

    老头以为他是嫌弃, 忙说:“这哪行, 要不仙人你去俺床上吃”

    孟琅笑着摇摇头, 请老头去吃饭。夏天燥热, 柴家晚上门大开着,到睡觉时才关上。也不锁,因为屋子里根本没有可偷的。孟琅在屋门口站了一会, 望着外面黑漆漆的草野。

    他找到梁家父子,抱歉地说:“大爷, 今晚我们恐怕要在你这借宿一晚。”

    梁刚瞪大了眼睛, 老头则狂喜不已。梁刚愤愤地说:“我家就一张床!”

    老头忙说:“喝呀正好有一张床, 就是给仙人睡的!我马上去铺床——”

    孟琅笑道:“我们不用睡床。”

    两人都愣住了。不睡床,那睡哪里?孟琅把碗里的兔腿挑出来,说:“我吃不了这么多, 梁大哥吃吧。”说完,他就对远远坐在角落里的巨尸喊道:“咱们出去吃吧,正好看看星星。”

    星星?梁刚看向屋外, 乌漆嘛黑的, 一颗星星也看不见。他担忧地对老爹说:“他们该不会拿着碗跑了吧?”

    “仙人哪看得起咱们的破碗。”老头美滋滋道, “他们吃了咱们的兔子, 肯定就会帮咱们的忙,这下你的媳妇有指望了。”

    梁刚气道:“我不用他们帮忙,我有钱。”

    “你哪有钱?”老头赶紧把兔腿塞给儿子, “赶紧吃了,小心神仙反悔把贡品又要回去。”

    “我真有钱!”梁刚看了眼外头, 把老爹拉到里屋,露出怀中一串亮晶晶的东西。老头大骇:“你从哪搞来这东西的?”

    “捡的。”梁刚拉紧衣襟,小声道,“肯定是狼吃了人留下的。”

    老头急道:“啊呀那就是狼的东西,你怎么能拿狼的东西?”

    梁刚烦了:“那些畜生还能追过来不成?”

    “那座山上的狼可不一般哪,那是狼神的子孙”

    “爹,那都是吓唬小孩的。”

    梁刚知道有关那座山上的传说,据说好多好多年以前,那山上有一条异常聪明的黑狼。谁也抓不住它,谁也杀不死它,反倒是上山的猎人和寻仇的村民一个个死掉了,久而久之怯懦的村民们就把它尊为狼神,还给它送鸡送鸭。

    可梁刚才不管那些乱七八糟的,媳妇比狼神要紧多了!他把兔腿塞给老头:“爹你赶紧吃,我去外头看一眼。”

    他一出门,就看见孟琅端着碗仙风道骨地站在屋前,好像手里拿的不是一只破碗而是一把拂尘。那大高个站在他身后,听见响动猛一回头,把梁刚吓个半死。他巴在门口,讷讷地问:“你们到底睡哪儿?”

    孟琅朝天上一指:“屋顶。”

    梁刚一宿没敢合眼。他望着自家轻飘飘的茅草屋顶,怎么也不相信上面能睡下两个男人。好几次他都想出去看看,可外头风刮得紧,怪怵人的,他不知怎地就不敢出去了。

    这天气,就算睡在屋顶上也得给刮下来啊。那两人真睡在屋顶上?该不会是跑了吧?跑了也好,他可没多的兔子了。

    天一亮,梁刚就出了门。屋顶上没人。梁刚一愣,心中窃喜。他正要回去,却听见屋后有说话声。他溜到墙边一看,正瞧见那青袍人把一个竹筒往那大高个手里塞,那大高个似乎十分抗拒,喉咙里发出野兽似的低吼,梁刚听得浑身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他听见那青袍的俊公子说:“你伤口里残留着我的剑意,不洗干净是好不了的。这黄泉水是世上鲜少能克制我剑意的东西,对你没害处的。”

    梁刚压根听不懂那些玄里玄乎的话,他看见那狼面具用指头蘸了点竹筒中的水,谨慎地嗅了嗅,确认再三才勉强在胳膊的伤口上抹了一点,凝固的血痂立即脱落了。

    那大高个惊讶地盯着自己的胳膊,梁刚也惊住了。

    那,那是什么?神药吗?

    青袍人笑道:“现在相信我了?”

    他把竹筒递给那戴狼面具的,解释道:“之前要杀你,是因为你是青煞,必须除掉,现在我既然跟你定下生死契,自然就不会再轻易伤害你,你不必这么警惕。”

    巨尸抹伤口的动作一顿,犹疑地望向孟琅,可看见的只有一片漆黑。他不禁有些烦躁,抹伤口的动作也更重了。他脱下衣服,露出了壮实的脊背,上面布满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伤痕,好像刚被翻耕过田野。孟琅凝视着巨尸体无完肤的身体,不禁汗颜。

    他之前下手这么重?得亏它是青煞,否则早死了。

    不过,它真是青煞吗?怎么这一路走来,他觉得这家伙傻乎乎的?孟琅好笑地摇摇头,心想自己居然开始琢磨这些毫无意义的问题了。青煞是鬼中至邪,天降灾殃,怎么可能真是个傻子。这家伙现在只不过是记忆不全罢了,何况

    孟琅端详着那些新愈合的伤痕下纵横交错、层层叠叠的狰狞的旧疤,心想,这就是证明啊。

    这家伙生前,恐怕杀了不少人吧。

    另一边,偷听的梁刚心中已掀起了惊涛骇浪。他看着那大高个身上的伤口一道道消失,内心不禁想起了老爹的话。待他看见那青袍人把竹筒揣进袖子,可袖子却轻飘飘的一点也没坠下去时,就完全觉得他爹的话说对了。

    这两人真不是人,他们是神!

    什么神?狼神!那两人出现在狼王山,有一个还戴着狼面具!

    他忙回屋,摇醒父亲,紧张地喊道:“爹,快醒醒,快跟俺出去。”

    “干啥”老头哼哼着坐起,睡眼惺忪。

    梁刚恐慌道:“外头那俩真是仙人,他们是狼神!”

    此时此刻,梁刚胸口那串东西就像个烫手山芋,他几乎不敢想象要让那两人知道他拿了狼的东西会怎样。他慌里慌张对老爹讲:“咱们现在就去接你儿媳妇。”

    老头立刻从床上弹起:“走走走现在就走!”

    孟琅回来时看到的自然是座空屋。他御剑飞上屋顶,瞧见两个黄豆大的黑影消失在道路尽头,便跳下来对巨尸说:“咱们得跟上他们,万一他们遭狼群埋伏就不好了。”

    昨夜,他在屋外黑漆漆的草丛中看到了一双绿油油的眼睛。待屋中灯火熄灭,人声俱静时,几十点鬼火般的绿光在黑暗中浮现,在屋外久久逡巡,直到天将明时才离去。

    如果不是孟琅守在屋门,梁家父子现在只怕已经被狼咬死了。

    “滚!”

    随着一声叫骂,梁刚被扔出了方家大门。梁老爹也被推出去,结结实实摔到地上。他忙爬到儿子旁边,急声呼唤:“阿刚,阿刚你咋样?”柴刚抬起青肿的脸,号叫道:“他们答应过俺,十两就把娥儿给俺的,他们答应了!”

    “十两!”梁老爹眼前一黑,“儿啊,你就不能换个丫头吗?方向秀这是在宰你,他不把你身上的肉割干净,是不会把那丫头给你的呀!”

    “可娥儿已经有了我的孩子。”

    “什么?”

    梁刚流泪道:“已经三个月了,俺得赶快把她接回来,否则姓方的就要把她卖掉!”

    梁老爹呆呆望着他,忽然哀叫一声,哭嚎起来:“天杀耶!你咋干出这种事?十两银子,这是要咱爷俩的命啊!”

    孟琅赶到时,看到的就是父子两抱头痛哭的场景。

    他忙扶起二人,问:“怎么了?”

    “姓方的是要我们的命呀!”梁老爹抓着孟琅衣服把刚刚发生的事大声说了一遍。

    梁刚一听,也不再隐瞒,悲哀地坦白道,他在一个山洞里发现了一串珠子,那玩意就搁在洞口一堆骨头上,粉粉绿绿的,老漂亮了,铁定值钱。他一看就知道这玩意是狼的东西,可有那串珠子他就能把媳妇买回来了谁知道方向秀血口喷人,居然说那串珠子是他偷的,把东西强抢去不说,还打了他一顿!

    两人正哭诉,方家大门突然开了,一个汉子提着棍子怒吼道:“还不快滚?还想挨打吗!”

    看见孟琅和巨尸,他吓了一跳,举起棍子色厉内荏地质问道:“你们是谁?”

    “道士罢了。”孟琅彬彬有礼地说,“请替贫道转告你家主人,他拿了不义之财,今晚将有贵客到访。”

    说完,他就带梁刚父子离开了。

    回去时梁刚忍不住问:“道爷,您说的贵客是谁啊?难道您要把那串珠子偷回来?”

    孟琅摇头,神秘地说:“不用我出手,有人自会帮你。”

    梁刚一头雾水,可也不敢多问,于是去整备菜肴,这回他态度十分恭谨,还主动把床让了出来。孟琅好笑地问:“新妇将至,家中却只有一张床,如何?”

    梁刚羞愧道:“家中还有一床褥子,我打算和娥儿先睡地上。”

    “那今晚就得做了。”孟琅带着巨尸扬长而去,不一会,巨尸扛着一棵大树回来了。

    梁刚瞠目结舌:“您,您这是要干什么?”

    “做床。”孟琅理所当然地说。他拿斫雪剑三两下劈开树,制成数张横板,片刻,一副结实漂亮的床架就做好了。孟琅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说:“我虽然不擅长绘画,木工活却还是可以的。”

    梁刚父子目瞪口呆,慌忙跪拜道:“谢谢仙人,谢谢仙人!”

    “二位何必谢我?我不过是报一饭之恩罢了。”孟琅扶起两人,温和地笑了笑,“床具已有,可惜室中稍陋,不过,麻黍细软不日当自至。要能真促成佳偶,也算功德一件了。”

    此夜寂然,只闻风声,夜半,村东忽起狼啸,继而人声鼎沸,铜锣大作,彻夜不绝。天未亮,方家仆已狂奔而至,一见孟琅,便跪下哀求。

    “请道长救救我家老爷!”

    第096章 伸义(二)

    此时方家门外挤满了看热闹的村民, 方大少爷怎么赶也赶不走,只得紧闭大门,然而, 门上那刺眼的爪痕却像打在脸上的巴掌一样让他倍感羞辱。

    正当他心烦意乱之时, 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喧哗。他派去的仆人用力扣着门环, 大声喊道:“少爷, 人来了!”

    方家大少忙开门把孟琅二人迎进来。仆人们挤在门廊下,惊异地看着这两人。

    在方家又高又深的宅子里,突然到来的孟琅实在格格不入。他容貌俊秀, 气度从容,颇有得道高人的风范, 那个跟在他身后戴着狼面具的汉子看起来却像个恶鬼, 人们小声议论着, 好奇而敬畏地目送这两人进了厦屋。

    孟琅一进方向秀的屋子,就听见了屋里传来的呻吟声。一个瘦巴巴的老头躺在昏暗的床帐间叫唤,使唤下人们跑前跑后递来各种东西, 他一瞧见孟琅便挣出身,伸出两只细长的爪子拽住孟琅的衣服,大声干号起来:“道长, 你一定帮我杀了那群畜生!”

    孟琅和气地说:“老爷若愿意归还那串珠子, 狼群自会离去。”

    “不给, 那是我的东西, 我的!”方向秀撑目怒吼,“我一定要杀了那群畜生!我要剥了它们的皮挂在门上,我要把那座山上的狼都杀干净!”

    “老爷要不愿归还, 这事可就麻烦了。”

    方向秀立即说:“只要能杀了那些畜生,道长要什么都行。”

    孟琅沉思片刻, 开口道:“梁家之子,曾于我有一饭之恩。听说他仰慕方老太太的一个丫鬟,还望老爷能成全这桩婚事。嫁妆不必豪侈,就按寻常人家准备即可。”

    “哦——”方老爷拉长了声调,警惕地说,“那丫头也不值钱,我这就让她老汉准备嫁妆”

    “听说那女子十分贫苦,哪里备得起嫁妆?这都得仰靠您做主家的了。”

    “道长怕不是知道嫁一个女子要多少钱吧?就是那丫头的卖身银也没有那么多!”

    “老爷若不愿意,就只能交出那串珠子了。”

    “这,这是珠子的事吗!我受了奇耻大辱”方向秀忽地盯住孟琅,怀疑地问,“那些狼该不会是你招来的吧?”

    “看来老爷觉得与自己的命相比,那串珠子更值钱。”孟琅干脆道,“如此,贫道也爱莫能助了。”

    他起身告辞,径直朝门外走去。快到门口时,方向秀喊住了他。

    方向秀面色阴沉,两只小眼睛凶狠地瞪着孟琅,好像孟琅才是差点把他咬死的恶狼。良久,他不情不愿地吐出两个字:“我出。”

    孟琅悦然一笑:“我就知道老爷您心地善良,为人慷慨。”

    方向秀愤恨地说:“你必须把那些畜生都杀了,一头也不能少,否则”

    “老爷放心,贫道说到做到。您要是能今天就把新娘送过去,晚上贫道就能给你报仇。”

    巨尸在外头等待着。方家大少不让它进去,怕吓着老头。孟琅出来时,便看见它孤零零站在堂屋一角。不知怎地,它老喜欢缩在这些旮旯地方。众人躲在门外窗外,好奇而畏惧地议论着,张望着。可比起这些窃窃私语的下人,直挺挺站在角落里的巨尸却仿佛更加紧张,它架着肩膀,捏着拳头,一副戒备的姿态。

    突然,它蓦地抬头,大步走向孟琅。正好方家少爷也从屋里出来,看见巨尸登时吓了一跳,拍着胸口埋怨道:“他干嘛非得戴着个狼面具?真不吉利!”

    “凑巧罢了。”孟琅挡住巨尸,微笑道,“方少爷可否带我们去看看昨晚狼群袭击的地方?”

    方少爷就将他们带到一间屋子,说明道:“爹就是昨晚在这看珠子时被袭击的,我现在已经把那串珠子放到别处去了。”他不无得意地补充道:“那地方别说是狼,就是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

    “依贫道之见,那串珠子还是拿出来的好。”

    “为何?”

    “这样就能把狼群引到一个地方,一网打尽。”

    方少爷恍然大悟,大喜道:“我就这把它拿出来,道长觉得放哪里好?”

    “就这儿吧。”孟琅叮嘱道,“今晚恐有一场恶斗,还请少爷率贵府上下呆在室内,等候佳音。”

    方少爷连连称是,忙不迭去办了。晚上,方家果然门窗紧闭,全府上下一片漆黑,唯有那屋里点着一根明晃晃的蜡烛,烛光辉照之下,就是盛放珠串的漆盒。

    孟琅细细端详着这串珠子。近看他才发现,这串莲花珠子不是玉做的,而是由上好的桃红碧玺雕刻而成,正中两颗绿莲珠子则是翡翠。、

    孟琅以前见惯奇珍异宝,一眼便看出珠子品相极佳,雕刻者的手艺也是精妙无双。他心中不禁惊讶叹惋,这珠串一般人可买不起,看来它的主人身份十分尊贵,这样的人怎么会殒命在那深山老林中呢?

    他正唏嘘,站在门口的巨尸突然低吼起来。孟琅随手将那碧玺串子往腕上一缠,走出去迎接贵客。

    台阶下,几十双绿油油的眼睛在黑暗中漂浮,鬼火一般,渗人得紧,一头高大矫健毛光皮顺的黑狼从黑压压的狼群中走出,钩子似的眼睛定在了孟琅缠着珠子的手腕上。

    孟琅笃定这是头狼,他还要往前走,却给巨尸拦住了。它耸起背脊,喉咙里发出呜呜低吼,头狼也竖起毛发,龇牙恫吓。群狼骚动着,有几只甚至想爬到台阶上。孟琅以剑叩阶,斫雪嗡鸣,一丝凛然剑意荡漾开来,群狼呜咽一声,稍露怯意。

    孟琅道:“我无意与你们为敌,只要众位愿帮我一个忙,这珠子我定会如数奉还。”

    黑狼紧盯着他,似在思索。良久,它微微低下头,表示妥协。

    “不是什么大事。”孟琅欣悦地笑了笑,将那串珠子挂到巨尸脖子上,“我只需要你们帮忙演一场戏。”

    巨尸的身体一瞬间变得僵硬,手猛地抓住珠串。孟琅以为这是因为巨尸不喜欢与人接触,并未在意,只担心他不耐烦把这珠子给扯下来。

    “你可千万别把这东西弄坏了。”他小声说。巨尸似乎听懂了,只呆愣愣抓着珠子,没有更多动作。

    孟琅放心了。他没注意到巨尸是在细细摸索那上面的每一颗珠子,就好像摸索那具白骨一样。它长久以来紧绷的身体随着触摸的动作一点点松软,竟然显示出某种温馨的感觉,就好像在荒原中找到了一个木桩,一道炊烟。

    方向秀竖着耳朵,贪婪地汲取着窗外的一声一响。方少爷和几个长工拿着刀斧守在他床边,众人紧张地等待着。

    突然,窗户响了一下。

    长工们立即举起手中的武器,却在下一刻软了手脚。只见森森黑影爬满了苍白的窗户纸,无数幽绿的小点闪现在窗户纸上!下一瞬,大门上倒映出一个硕大无朋的身影,两只尖尖的耳朵竖在它脑袋上。方向秀和众人顿时白了脸,方少爷哆哆嗦嗦地喊道:“狼,狼”

    那身影伸出手,按在门上,就像推倒一根麦秆一样轻轻将门推开了。走进门的正是白天那狼头人!可此时的他身披华袍,颈戴宝串,威严庄重的模样与白日判若两人,而那活泛的青袍道士却恭恭敬敬跟在他身后,脸也变成了一张圆溜溜的黄毛狼。他高声唱道:“狼神驾到,还不跪拜?”

    登时,群狼蜂拥而入,齐声低吼,众人吓破了胆,慌忙跪下。方向秀也忙向床下扑,却因为腿软无力怎么都挣不出那沉重的被褥。眼看二人向他走来,他吓得魂飞魄散,哭叫道:“别杀我、别杀我!”

    青袍人说:“你觊觎狼神之物,欺辱狼神恩人,罪该万死,昨夜我族未能取你性命,今日狼神亲临,汝必死无疑。”

    “狼神息怒!”方向秀连连磕头,话不成串地喊道,“小、小的有眼无珠,没认出大人来。咱哪敢冒犯狼神,那珠子您尽管拿走!这屋里有什么您看得上的,也、也尽管拿,小人要是不死,定会给您建座好庙,天天供奉!求求您饶我一命!”

    青袍人看向狼神,似在揣摩圣意。好一会,他才慢悠悠开口:“狼神说,既然你有心悔改,还不算无可救药。既然如此,就暂且饶你一命,你若是再敢欺压乡里,横行霸道,便不怪我们不客气了!”

    狼神怒吼一声,直震屋宇,群狼一拥而上,冲方向秀狂啸不止。众人鬼叫连连,哭爹喊娘,方少爷更是在地上缩成个球,叫得比狼吼声还大。好一会,他才把飞出九天外的魂魄拉回来,哆哆嗦嗦抬起松软的脑袋,又扒着墙把两条泥巴似的软腿立起来,只见屋中萧然,狼和人都不见踪影。

    方少爷歪歪斜斜地爬到父亲床前,方向秀已经晕死在床上,颈边犹有狼毛数撮。

    话说那边梁刚白天送走孟琅后,就在屋中等待,忽然听到外面敲锣打鼓,一出去,竟看见一顶红轿从田野间行来。轿子前面是鼓送的乐人,后面是五只系着红绸的大箱子。这些人把脚趾放在梁家门前,就慌忙逃走了。

    梁刚惊疑不定地望着轿子,不知道这是演的哪出戏。片刻,一个穿着嫁衣的女子掀开轿帘,又哭又笑地喊道:“梁哥,快接我出轿啊!”

    轿子里的竟是娥儿!梁刚大喜,忙搀娥儿出来,梁老爹也奔出门,欢天喜地喊道:“是我儿媳妇吗?我儿媳妇来啦!”

    两人簇拥着娥儿进门。梁刚问:“娥儿,你咋来了?”

    “是道长帮了我!”娥儿忙将孟琅的事说了。梁刚这才知道孟琅昨天为何帮他做床,顿时感激无比。但娥儿又说道长将夜战群狼,却把他搞糊涂了。

    道长不是狼神吗?

    梁刚满腹忧疑,又不敢去方家问,坏了道长的事。这个夜晚,他又忧又喜,一晚上也没有睡着。

    深夜,门外忽然传来敲门声。梁刚从床上一跃而起,奔出门时,却只见屋外一片苍茫的夜色,凉凉的晚风中,草木轻柔地摇晃出一道道波浪。

    梁刚东张西望,也没瞧见一个人。他正要回去时,脚下却踢到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张葫芦做的狼面具,冬瓜似的胖脸上顶着和蔼的微笑,憨态可掬。梁刚怔愣许久,伏地跪拜不起。妻子跟出来,疑惑地问他怎么了。

    梁刚大哭道:“狼神!娘子,咱们真碰上狼神啦!”

    他用绸布将面具包好,恭敬地供奉在大堂中,视为传家之宝。次日,他们便听说了方家晚上再遭狼袭的事,可这次,方家没有大吵大闹要杀狼,反而在狼王山脚下建了一座狼神庙。

    从此,梁刚隔三差五就要去那供奉。说来奇怪,那狼王庙周围常有狼群出没,却一次也没伤害过梁刚。人们私下里都说是梁刚的虔诚感动了狼,便争相前去供奉。

    再后来,梁刚在那庙周围买了一块地,把屋子搬了过去。那时,人们便默认他家是守庙人了。这份差事一直传到他的曾孙梁苍手里,到他杀了方家的后人,被迫逃离家乡为止。

    第097章 人言

    孟琅解决完梁刚的事后, 便打算履行自己对狼群的诺言,可当他伸手去摘巨尸脖子上的珠串时,却被后者躲了过去。他再要去拿时, 巨尸竟逃走了!狼群立刻狂吠着追过去, 孟琅心中大叫不好, 赶紧追了过去。

    巨尸狂奔着, 黑黢黢的山峦飞速退向身后,头顶上闪耀的群星也被甩到脑后,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 只知道这串珠子绝对不能被他人夺走。摸到这润润的、凉凉的珠子的瞬间他就知道这是他绝对不能弄丢的东西,它是他的, 千真万确。于是他逃走了, 毫不犹豫。他向前跑着, 大步跑着,耳边只有呼啸而过的风声。

    突然一个人从天而降,将他一把扑到地上。是那个人。他咆哮着掀翻他, 跟他撕打起来。那人剑术超群,他无法挣脱他,剑敲在他胳膊、手腕、腰腹, 不痛不痒却足够难缠, 好似藤条般束手束脚。他心中越来越焦躁, 当他听到狼群的吼叫声时, 焦躁成了恐慌,他露出了破绽,被那人抢走了珠串。

    他伸手去抢, 只听一声脆响,珠串断了。他一头扑到地上, 慌慌张张手忙脚乱地四处摸索,那可怜的样子就像一条丢了吃食的狗。狼群追来了,跟他争抢着。他龇牙低吼,像野兽一样竖起全身的刺,狼群这时可不怕他了。它们一拥而上。

    “喂!”

    一道凛冽的剑风从他面前扫过,一只温热的手抓住了他,把他推到后面。他听到一个清朗的声音急切地叫道:“你疯啦?那是它们的东西。”

    他不听,还要去抢,却被那人拽住了。那家伙威胁他:“你忘了棺材在我这了?”

    他一愣,心中突然生出一股悲愤,大声嘶吼。

    “那是我的!”

    他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人话,只悲愤地、一遍又一遍地喊道:“那是我的!是我的!”滚烫的泪从他眼中涌出,顺着面具的缝隙流到直梗梗的、黝黑粗砺的脖子上。

    那人像是呆住了,忽然,他握住他的手,凑到他耳边极快极轻地说了一句话。那暖融融、热烘烘的呼吸还未在他耳畔凉去,那人就松开手走到他前面去了。巨尸站在原地,察觉到他在他手里留下了一个凉悠悠的东西。

    是珠子。

    密密麻麻的沙沙声包围了他们,狼来了。

    “抱歉。”他听到那人说,“我们弄丢了你们的东西。”

    狼群呜呜叫着,十分愤怒。

    “我知道言语不足以平息你们的怒火,珠子找不全了。”他听到衣料摩擦的簌簌声,那人深吸一口气,似乎在迟疑,但很快,他便说,“我这也有一条碧玺手串,虽然成色比不上你们那条,但或许能够稍微弥补。请允许我亲自将这条手串献给珠串的主人,向它致歉。”

    狼群出现了骚动。它们本应听不懂人话,可当那个人用那真诚好听的声音说话时,空气中好像弥漫开一种神奇的力量,让这些恶狼不自觉地安静下来。即使是巨尸听到那声音时,心里也会产生震颤。他听到狼群在激烈地争吵,最后一道威严的声音压倒了异议,包围他们的狼群散开了,掉头朝一个方向走去。

    它们在带路。

    “走吧。”那人低声说,“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一路格外沉默,唯有沙沙的脚步声不断响起。这之中,巨尸能清楚地分辨出哪些响动属于狼群,哪些属于那个人。

    那人在他前面三步远的地方,脚步坚实,没有一点犹豫。而他却感到一阵迷茫。他捏着手里那颗冰冰凉凉的珠子,不知道等待自己的究竟是什么。

    他嗅到潮湿的水汽,苔藓的清香,泥土的腥气,他听到草丛中耸动着细密的沙沙声,那声音像浪潮一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几十、上百无数。他身上扎满了冷冰冰、充满敌意的眼神,不知为何,他背上那些陈旧的伤口开始感到刺痛。

    他突然很想往前走几步,离那个跟他勉强算是同类的人近些。这不是因为他害怕狼群,而是因为他血肉中某种更深更久远更幽微的东西。那些东西让他不安,让他恐惧。

    可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于是,他又感到了长久以来他所感到的、已经习惯的那种茫然和焦躁。此时此刻,他比以往更加想摆脱这些情绪。他把拳头捏得更紧了,脚步也更重了。这时,那人放慢了脚步,低声道:“不用怕,它们伤不到你。”

    巨尸一下子窝火起来。他怎么会怕这些东西?这话伤他的自尊了。不过,愤怒倒是冲淡了他的不安和焦躁,忽然,前面那人停下了。

    这时候,天地间真是一点声响都没有,死一般的黑暗吞噬了一切。在巨尸漫长的游荡中,这样的寂静如附骨之疽,挥之不去。他害怕这种死寂,对他而言,没有声音,也就意味着没有了方向。

    幸好,前面的脚步声又响起来了。他跟着那人向前走,可没几步那家伙又停下了。巨尸有些烦躁时,那人拉着他跪下了。他没反应过来手就碰到了潮湿的泥土,还有从里面戳出来的碎骨。

    “摸摸这些骨头。”他听到那人耳语,“兴许你能想起什么。”

    掌心下的泥土潮湿松软,毛茸茸的。土堆不高,也不大,起伏平缓。他轻轻地抚摸这寸小小的土地,迷惘怅然。那人带着他磕头道歉,为了拖延时间,又磕了两次头。可最终他还是什么都没想起来。他们一无所获地离开了。

    沮丧袭击了巨尸。一路上,他一句话也没说,而那个喜欢自言自语的人也沉默了很久,这一点直到那个人开口时,他才意识到。

    “有点可惜啊。”那人说,笑了一声,“我白送了一条手串,是不是?”

    那笑声听起来不同于以往的轻快,但也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是惋惜。

    “把那颗珠子给我吧,虽然我藏起来的珠子不多,但应该还能穿成一条。”

    是了,当时那人在他耳边说的就是他还有珠子。巨尸感到一丝愧疚,纠结良久,他硬梆梆地说:“你,可以,拿一个。”

    “拿什么?”

    “这个。”他摊开手心。那人又笑了。

    “你倒是大方。”那人像在思考,过了会,他自嘲地说,“我该拿串玉珠子蒙混过关的,怎么偏偏拿了那条碧玺?阿瑗叫我千万不能弄丢的不过,或许这样更好”

    最后那句话很轻很轻,却莫名的悲凉。这个人向来是笑笑哈哈,优哉游哉的,好像世界上就没什么他忧心的事,现在他拿这种语调说话,让巨尸很心烦。这样,他真觉得自己像做错事了,可那串珠子明明就是他的,不是狼的。

    正当他有点愧疚时,那人却语锋一转,朗声道:“那你手里这颗珠子我可就拿走了,绝不还给你了。”

    孟琅故意没告诉这巨尸手里拿着的是只有两颗的翡翠珠子,而另一颗被狼捡走了。这小小的报复消解了他心中的烦闷,使他将心思转到其他事上来。

    “你之前为什么不说话?我还以为你不会说人话呢。”

    “不知道。”巨尸捱了半天才闷闷地说,“突然,会说了。”

    “难道是因为这串珠子?”孟琅试探,“你真的什么也没想起来?”

    巨尸摇摇头,闷闷不乐。

    “不要紧,至少咱们有了一条线索。”孟琅振奋地说,“这串碧玺恐怕是你生前之物,既然如此,你应当是个身份尊贵人。这碧玺是在狼王山发现的,而狼王山又离古战场不远,兴许,你就是死在这山里的,这样一来,要弄清你是谁就容易多了。”

    “真的?”巨尸怀疑地问。

    “当然,我一定会弄清楚你是谁的。”那人信心满满地说,突然,他将巨尸拽到身后,低声道,“收起阴气!”与此同时,巨尸怀里被塞进一把剑,那剑上充沛的灵气令他十分不适,但他身上浓烈的鬼气也因此模糊了。

    草丛中又响起了沙沙声,这声音比那些狼发出的轻得多,或许这是一匹幼狼。然而巨尸听到的却是一个男声。

    “这是谁?青石,你怎地弄了个鬼在身边?”来人啧啧称奇。那人笑了一声,故作轻快地说:“阎罗,你来找我,难道是终于理清楚你那生死簿了?”

    “这你可问对了!”来人信心十足地说,“我让小黑连夜给把生死簿翻了一遍,总算把仙鹤王的后代找到了。”

    “找到了?”那人激动地问,“他在哪?”

    “就在万年郡,叫臧二。怎么样,我可靠吧?”

    “太可靠了!”那个叫青石的人上前拍拍对方,喜悦地说,“不愧是酆都天子!”

    “你现在想起来我是酆都天子了?之前还拿灵器压我哩!你要我给你找灵器,还不如要我去找宏元仙尊求灵珠”阎罗说着说着,忽然盯住孟琅身后的巨尸,“不过,这家伙是谁?怎么还拿着你的剑?你炼鬼侍了?”

    孟琅愀然变色:“说什么胡话!我能用那种禁术?”

    “以前是禁术,现在”阎罗笑了一声。

    “那也只是个别人鬼迷心窍!要人侍奉就收徒弟门童去,炼鬼算什么事!”孟琅愤愤不平地说,“现在已经没有这种事了。月华仙子和宏元仙尊在璇霄会上说得清清楚楚,再有炼鬼者,逐出羽化岛!”

    阎罗不以为然地说:“现在神仙哪敢收徒弟门童?灵气比不得鬼气,鬼气是野火烧不尽有人就有鬼,灵气却是天地精粹用一点就少一点了。”

    “那也不能炼鬼。”孟琅大不赞同,“要么除之,要么送入轮回,怎能为了一己私利锁人三魂把人当牛马役使?”

    “你是高风亮节,羽化岛上的神仙,我就服你!”

    “怎么。”孟琅开玩笑地说,“宏元仙尊不服?月华仙子不服?威灵真君不服?三上仙你都不服,服我这个小神仙?”

    “嗨威灵真君都好久没管事了。”阎罗沉思道,“他神格真出问题了?从他宣布闭关开始都过了两百年了。”

    孟琅提醒:“他可是天根。”

    “也是,天根能出什么事啊?”阎罗遂放宽心,又叮嘱孟琅,“我知道你心肠软,这鬼又是有什么冤屈吧?可老兄我得说一句,如今这个情况,你该少下凡。人人都吝惜着灵气,你倒好,有事没事往外抛洒。”

    “哦?我怎么记得前两天还有人叫我帮他除鬼来着?”

    阎罗咳了一声,严肃地问:“你灵气真不够了?”

    “你瞧我像快死的样吗?”

    阎罗松了口气:“也是,毕竟你在羽化岛是顶顶年轻的了。”他犹疑片刻,还是拿出一根小树枝,叶子翡翠似的绿,灵气充裕得几乎滴出来。孟琅奇道:“这是什么?”

    “三仙山的遗物呗,我从库房里翻出来的。”阎罗递给他,孟琅说:“干嘛?你这可见外了。”

    “我这不是怕你真‘羽化’了么。”阎罗忌惮地说,“半个月前,不是才走了一个么?”

    第098章 羽化

    酆都跟羽化岛原本井水不犯河水。酆都只管死人的事, 活人怎么折腾他们都不关心。三仙山在时就是如此,三仙山倒了更是如此。

    变化发生在诛魔之战后。那时几乎所有洞天福地都毁干净了,活下来的修道者没处可去, 就相中了羽化岛——一块从羽化神山掉下来的大石头。

    那时修道者还是修道者, 炼气筑基元婴等界限也还发挥着作用。可随着天地间灵气日渐稀薄, 修行也越发困难, 不出一百年,平庸的修道者就死了个干干净净,留下来的只有早已大成灵气深厚的老前辈, 他们的修为已不是后来者靠努力就能达到的,于是, 他们便成了神仙。

    神仙便神仙吧, 无非是换了个名号罢了。事情坏就坏在那青煞——那个绝无仅有的恶鬼。羽化岛集合四位德高望重的仙君仙子之力杀死那恶鬼后, 就把矛头对准了酆都。神仙们一致认为这是酆都管理不善的罪过,要是他们一开始就把所有死人抓走该多好?那天底下压根就不会有鬼了!

    对此,酆都并不服气。骂得最狠的是白无常, 他一上来就揭了羽化岛的痛处:要不是十枢出了个魔神,几乎杀光了仙家,人间能乱成这样吗?能死这么多人吗?奈何桥都快给投胎的鬼挤塌了!

    羽化岛更气了, 叫嚷着那都是严家惹的祸, 跟他们这些后人有什么关系?再说, 十枢为了杀死魔神付出了多么惨痛的代价, 你酆都那时候在干什么?在看戏!

    那不然呢?白无常叫道,你仙门内乱我酆都插什么手?你仙门也不是第一次乱了,三仙山怎么倒的你不清楚?也好意思拿出来说——酆都可是从没乱过!

    两方就这么骂来骂去的, 有性急的就动了手,一动手就糟糕了。四位仙君仙子耳闻后齐齐驾临酆都, 把混战的双方拉开,阎罗简直无地自容,他这酆都天子居然没能镇住场子!

    关起门阎罗就把黑白无常狠狠吵了一顿,四位仙君仙子也显然好好教训了羽化岛闹事的神仙,双方再次见面时都心平气和了许多,各自道歉,酆都说自己太不作为,羽化岛说自己太蛮横。

    羽化岛说自己蛮横,只需要回去修身养性,酆都说自己不作为,可却得实打实地干事。

    其实,酆都的工作效率千百年来也就是那样,问题是现在人间乱了,死的人太多了。阎罗每天都得面对如山的公务,他一看见死人名字就想吐,一进阎王殿屁股就痒。结果,他耐着性子在桌前坐一天反倒比以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时干的还少,他心里被暂时压下去的不满又起来了:羽化岛凭什么不管事?

    他心里不满,干活就松懈。羽化岛过来问,也全都敷衍过去。羽化岛的人就生气,阎罗也生气,双方互相看不对眼,虽然碍着四位仙君仙子的面子没再大打出手,可也结下梁子再不对付了。因此,阎罗对自己能和孟琅这个神仙交上朋友感到十分意外。

    孟琅刚飞升时,阎罗就听说过他。诛魔之战后飞升的就两人,一个宏元,一个孟琅。对于孟琅,他尤其感兴趣,因为宏元是天根,孟琅却不是,他的飞升可比宏元难多了,也意义重大多了,那意味着修道之途还未断绝,天地灵气还未枯竭。虽然,后来的事实表明,修道之途还是断绝了,天地灵气也还是枯竭了。

    尽管阎罗对这个新飞升的神仙有几分好奇,可他也不会没事跑到羽化岛上自讨没趣。而且,他听说这个新飞升的神仙性情十分孤僻,飞升后竟不去羽化岛拜见众仙,也不设宴招待,而是躲在穹庐峰上不出来。

    羽化岛上的人很看不惯这个刚飞升的小神,但孟琅的师傅是归一真人,羽化岛的人议论归议论,终究不敢在明面上说什么。

    在羽化岛上,归一真人、百川真人、威灵真君和月华仙子资历最老,灵气也最深厚,正是他们杀死了那青煞。在那之后,归一真人就退隐了,羽化岛上管事的只剩下百川真人、威灵真君和月华仙子,也就是三上仙。

    这之中月华仙子对羽化岛上的事不大上心,直到威灵真君闭关后,她才站出来主持各项事宜。不过她一个人毕竟有些力不从心,此时宏元仙君——那时候人们还没尊称他为仙尊,便自告奋勇出来帮忙。

    宏元仙君天资聪颖,修为又高,随着他主事的时间日长,他在羽化岛上的威望也越来越高,渐渐地,人们就尊称他为仙尊了。

    威灵真君闭关对阎罗来说其实是件好事。过去,提起这位仙君阎罗就头疼。威灵真君跟百川真人都较真,但百川真人是对自己较真,而威灵真君不仅对自己也对别人较真。当别的神仙都懒得责问酆都时,他偏三天两头到酆都查问工作情况,指挥鬼差到人间补这补那,恨不得把天下的鬼都抓干净。

    这怎么可能实现?偏偏威灵真君又是天雷根,阎罗压根不敢惹他,生怕这祖宗一道雷把酆都劈了。在威灵真君的督促下他就跟磨坊的驴一样十二个时辰不停歇,就在他快累疯了快被逼得跳忘川的时候,孟琅出现了。

    孟琅悄无声息地下山了。阎罗是最先知道这消息的,因为他发现自己原本计划剿灭的一窝凶坟忽然变得干干净净,连一只野鬼也找不到。没多久,他就找到了这个减轻了他许多工作的好心人——景懿君。

    当时的孟琅跟现在可不一样,冷冰冰的,跟羽化岛上那帮神仙一个派头。不过孟琅人虽然冷,可事做得好啊!什么乱葬岗万人坑他都愿意去,有他在阎罗的工作前所未有的顺利。他又有心思在生死簿上练字了。

    他们的关系就是在这种互帮互助中日益亲近的,最后,这两人居然成了朋友。孟琅没了最开始那个死人样,阎罗也脱离了工作的无边苦海。在短短几年间孟琅一跃成为酆都最受欢迎的神仙,羽化岛对他的情绪却日益复杂微妙。这关系到另一桩禁忌,羽化。

    酆都常拿这么一首歌谣取笑羽化岛:

    “羽化岛上神仙多,不死不灭不会老,

    个个神通都广大,唯独只怕羽化了,

    世人都说羽化好,不知羽化真没了。”

    第一起羽化发生在孟琅飞升前。那是一个小神,一夜之间突然消失,蒲团上只留下蝉蜕般的衣物。一开始,人们以为他是去云游了,可璇霄会上他没有露面,这可是羽化岛上最重要的聚会啊!

    这事太蹊跷了,羽化岛上的人就展开了调查,结果哪里也找不到这人。一股恐慌的阴云笼罩了羽化岛,人们都说他是失踪了。然而,神仙怎么会失踪呢?

    孟琅飞升后不久,又一个神仙有了相同的遭遇,这下,羽化岛炸开了锅。人们就把归一真人请出山,他看了那堆衣服一眼,就说:“死了。”

    这两个字在羽化岛掀起了一片惊涛骇浪。死了?怎么会死了?

    归一真人心平气和地说,修道者也是人,当然会死。这句话又掀起一轮新的巨浪。他们是人么?他们是神仙!人们恼怒的同时却不得不记起这样一个事实,作为修道者,他们仰仗灵气生存,如今灵气稀薄,他们自然会受到影响。或许,神仙的死亡就是灵气的耗尽。

    怎样避免死亡,归一真人没有回答,因为死亡是无法避免的。有人很快地接受了这个结果,比如威灵真君和月华仙子,有人却难以接受,比如刚刚羽化的海石老人。

    羽化岛上的大部分神仙都无法接受自己会死去的事实,他们逍遥了几百年,怎么也不愿意结束这种快乐的日子。他们开始想方设法寻找延长寿命的方法,对死去的神仙问也不问提也不提,好像那样死亡就不存在了。

    自然而然地,他们开始吝啬起自己的灵气,就连威灵真君也不那么频繁地下凡除鬼了。相较之下,孟琅实在是个另类。阎罗每次请他帮忙,他从不推辞,甚至,他自己一天到晚就在人间晃悠,毫不吝啬地将自己的灵力大把大把抛洒。

    照理,这样下去孟琅应该很快羽化才是,可四百多年过去了他的灵气却一点没少,这实在令人费解。

    阎罗猜这没准是因为归一真人私藏了些灵丹妙药让孟琅补充了灵气。的确,神仙们或多或少都私藏着三仙山的一些遗物,连酆都也不例外。这些年,他时不时就给孟琅一些东西作为答谢,孟琅都不收,可他心里到底担心——孟琅要真羽化了,怎么办?

    他把仙草塞到孟琅手里,说:“海石老头那么注意都走了,你还是小心点好。灵气这东西又不嫌多。”

    孟琅似乎不太在意:“人终有一死嘛,我活了五百年,也够长了。”

    “那海老头还活了一千多年呢!”

    “这样说,我还有五百年能活?”孟琅说着就作势要还,阎罗赶紧说:“你收着。酆都鬼气重,这玩意养着就是死,你赶紧把它送穹庐峰去滋养滋养。”

    他这样说,孟琅便不再推辞,且得寸进尺地说:“对了,阎罗兄,你帮我再查个人呗。”

    “什么人?”

    “这儿有座山叫狼王山,你帮我查查死在这山上的人,大概是四五百年前”

    阎罗两眼一黑:“四五百年前!什么名字?”

    “这个”

    阎罗立刻叫起来:“你不知道名字叫我怎么查?不干不干,我手头还有活呢!你要查你自己来翻生死簿!”他忙不迭走了。

    孟琅哑然失笑,回头把剑从巨尸手里抽出来,念叨道:“得想个法子遮遮你身上的鬼气”

    巨尸却问:“你叫青石?”

    第099章 百日宴(一)

    孟琅一愣, 想起来还没向巨尸介绍过自己,便应道:“青石是我的字,我姓孟, 名琅, 你叫我孟琅就行。”

    “那人, 是谁?”

    “阎罗王。”孟琅有些奇怪, “你不知道阎罗?”

    “不知道。”

    “看来你的记忆比我想象中损毁得还要严重。阎罗是专管阴间事的,要不是我在这,你就得被他抓走了。”

    巨尸不服气地说:“他, 打不过我。”

    “也对,你可是青煞。”孟琅笑了笑, “不过, 你身上的鬼气太重了, 如果被人看出,还是少不得碰上麻烦。”

    孟琅思索片刻,拔下斫雪剑的一根剑穗, 将珠子穿成一串让巨尸戴上。剑穗上有他的灵气,能够遮掩巨尸身上的鬼气。原本灵气和鬼气互不相容,但有生死契在, 孟琅的灵气倒不会主动伤害巨尸。

    巨尸动了动手腕, 很不自在。他心里感到说不出的别扭, 又听孟琅和气地说:“死者为大, 我们还是先去鹤城,再去万年。那之后,我就给你找头去。”

    巨尸不说话, 孟琅便当他同意了,将斫雪往空中一放, 没成想剑竟哐当掉到了地上。他要去捡,斫雪剑却蛇一样溜走,在空中上蹿下跳,摇头晃脑,把缺了根红线的剑穗直直地对着孟琅,好像在控诉。

    孟琅没想到它这么生气,尴尬道:“不就是一根线吗?别这么小气嘛,我现在手里又没有别的线”

    斫雪飞得更远了,大有把孟琅撇下的架势。孟琅再三道歉,又低声下气地给它保证弄一条新剑穗——别说是红的,就算是金的也行,斫雪才不情不愿地飞回来。

    孟琅拉着巨尸踩上去,后者一只脚刚挨着剑身就往回撤,连孟琅都被他拽了下来。巨尸警惕地问:“这是什么?”

    “我的剑。”孟琅解释,“咱们得御剑飞过去,否则什么时候才能走到鹤城?”

    巨尸狐疑地问:“不会掉?”

    “当然不会,除非我灵气耗尽。”

    巨尸仍站在原地不动。孟琅奇怪地问:“难道你怕高?”

    巨尸的手指弹动了一下,孟琅笑道:“没关系,我会抓住你的。难道我还能让自己也掉下去吗?”

    他抓着巨尸的手登上了剑。斫雪剑腾起的一瞬间,巨尸全身都僵住了。孟琅让斫雪慢慢升高,等巨尸适应后再飞走,即便如此,他握着的那只手还是非常僵硬。

    青煞还会怕高?孟琅觉得有点好笑,让斫雪稍微慢些。他好心提醒巨尸:“你可以坐下来。”

    巨尸哪敢在这么窄的剑上坐下,实际上,他连站都快站不稳了。他觉得自己脚下压根没有东西,他紧抓着孟琅的手,心脏猛跳,剑落地时,他僵站着不下来,这下斫雪可不干了。它愤怒地从他脚底挣脱,狠狠把剑穗甩到他脸上。

    “斫雪!”孟琅警告地喊了它一声,没想到斫雪一扭身反抽了孟琅一穗子,气鼓鼓地飞走了。孟琅无奈道:“这脾气。”又对巨尸说:“今日天色已晚,刚好前面有人家,我们在那歇脚好了。”

    巨尸仍站着不动,孟琅心想他该不会是吓腿软了吧。他正要过去拉人,巨尸就点点头。

    “那,走了?”

    巨尸又点点头,僵硬地迈开步子。孟琅笑了:“你都死了还恐高?真摔下来,死的也不是你,是我啊。”

    巨尸嘴硬:“我没有。”

    “没有?那我们再飞一段?”

    巨尸气恼地说:“你看得见,你知道脚下有东西!”

    孟琅愕然,马上抱歉地说:“我忘记了。”

    巨尸没想到他这么容易就道歉了,一时间有些无措。两人沉默地朝前走,远远地看见一条小河从两个圆溜溜的山包间淌过,在晚霞的余光中好像一条上好的红绸。斫雪剑正在水中嬉戏,远看好似一条红鱼。孟琅唤它,它还不来,逼得孟琅念剑诀。斫雪不情不愿地过来了,甩了巨尸一脸水。

    他们踏上横在河上的石板桥,水已经漫过去了。溪边竖着许多竹竿,挂着云朵似的白布,被霞光照红了,迎风一片片地鼓起来,像一朵朵鲜红的山茶花。唢呐和鼓声穿过此起彼伏的花海,在空旷的山谷间回响,圆润的峰峦上,飘着一片血红似的云。

    看来,村里有人办事。孟琅笑了笑,脱鞋过河。巨尸穿的是草鞋,就直接走过去。孟琅盯着他健壮的背影,把人喊住,在面具上敲了一下,狼面具就成了兔子,还是个黑兔子。巨尸不明所以地望着他,孟琅说:“走吧。”

    这下,巨尸应该不至于吓到人了。

    村里没人,看来是都去走人家了。孟琅便跟着鼓声走,路上经过一栋砖屋,上面挂着“栎陵县署”的牌匾,再继续走,红云隐没到山头后,天一下子便黑了,远处半空冒出几点红光,夹着喧闹的人声送到孟琅眼前。

    他朝着红光走,走近了,才发现那是一个大戏楼,台子上呜呜哇哇地唱,台子下挨挨挤挤地往前钻。院场上成了个大沼泽,氤氲着汗臭和热气,那台上的判官一拍惊堂木,喝彩声就掀翻了屋顶。

    见那判官唱着:

    “而今我青天在世谁敢诓,小女子你放心把话讲,冷面佛定把是非断,保叫谁也不冤枉!”

    孟琅又惊又喜,扒住一人问:“这唱的什么?”

    “《许还魂》!”那人头都不回,津津有味地看着。

    “讲冷面佛的?”

    “是哩是哩!”

    没成想在这还能听到师伯的事迹,孟琅兴致大起,伸着脑袋看起来。见那台上女子呜呜咽咽,说自己死得如何冤,那男子百般狡辩,女子唱道:

    “啊呀你心黑比乌鸦,也不看手里碎银,是咱家骨,身上锦袍,是咱家皮!

    七年前是你把妾杀,一把儿将咱抛山崖,七年后妾身许还魂,定要将你送锒铛!”

    孟琅边看边问:“这戏真好。谁家办事,唱这么大戏?”

    “县令老爷家啰!他孙子过百日,杀了两头猪哩!”那人依旧不回头。台上却走上去个人,说了什么,戏就停了。那人不乐意地嚷嚷道:“崖下寻骨还没唱呢,换什么?”底下顿时起了一片嚷嚷。台上的人说:“殷老爷给大家点了《过横山》!”

    《过横山》武戏多,排场大,底下就起了一片欢呼。台下又走上来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给大家拱手,乐呵呵地说:“谢谢各位父老乡亲来给殷某贺喜。晚饭做好了,谁饿了渴了,就过去吃啊!”

    底下人听了,立马往外走,孟琅和巨尸就给夹在人流中裹出去了。孟琅看向巨尸,问:“要不要凑凑热闹?”

    没等巨尸言语,他已经抓着他往人堆里挤了。人流进一个大院,里面摆满了桌子,桌上都是肉,冒着黄灿灿的油,肥腻的肉香探出钩子,勾着人的馋虫。男人一上桌就不再说话,只顾往嘴里塞,女人带着孩子在另一边吃。

    孟琅站在院里,看着这热闹的场面,很高兴。这个村庄看起来富实又安宁,他打算今晚就歇在这。一个穿绿袍的男人忽然过来,瞅着他们问:“二位也是来给我孙儿祝贺的?”

    “路过罢了,看您家宅院宽敞,想在这借宿一晚。”孟琅从袖子里掏出一把长命锁,说了些祝贺的话。那人脸色稍缓,说:“听口音,你是徐州那边的?”

    孟琅一愣,微笑道:“您听得出来我是徐州的?”

    “我在那边做过生意,你说话跟那的人一模一样。”那人豪气地说,“来者是客,你们也吃去吧,别站着不好意思。”

    孟琅说:“我们吃过了。”

    “客气啥!你们这年纪的小伙子我能不知道吗?都能吃下一头牛!”那人把两人往桌上赶,忽地眼睛一亮,喊道,“亲家,来啦?”

    殷县令过来了,看见孟琅两人,先是一愣,而后问:“这是”

    “过路的过路的。”那人迎上去,和县令到另一桌去了。一个年轻男人忙过来迎接,喊爹喊爸的,让二人坐了特意空出来的上座。坐在孟琅旁边的人好奇地看着他们,打探道:“你们哪个村的?”

    “徐州来的。”

    “那远啊!是罗叔的客人?”

    “罗叔?”

    “怎么?你们不认识他?”

    “我们只是路过。”

    “那你们可真是赶上了好时候,今儿罗殷办百日宴呢!快吃快吃!”那人大笑,热情地把一碗肉拖到孟琅面前。

    盛情难却,孟琅便动了筷子。他飞升后已经许久不吃五谷,吃到这金灿灿的猪肉时不禁想起了还是凡人的时候。虽然徐风成了徐州,却还保留着几百年前的风俗,那就是过年要吃蒸肉,且必是杀了年猪那天蒸肉待客。

    那算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日子,孟琅从大清早就盼着杀猪的人来,可真杀猪时心里又觉得怕了,就闭了眼不看,他哥比他胆大,眼睛瞪得老大,好几次都想自己下去试试牛刀。

    年岁长些后,孟琅对杀猪不再感兴趣,人家杀猪他就去父亲房间里读书,一直读到晚上才被母亲揪出来,那时候桌上已经摆好了一个大木桶,里面盛满了热气腾腾的黄灿灿的蒸肉

    “你咋不吃啊?”

    孟琅以为那人是在问他,却听那人接下来说:“哥们你戴个面具吃啥饭?你傻呀?”

    孟琅忙解释道:“他胃不好,吃不得。”

    “肉有啥吃不得的咧!”

    孟琅笑笑,心里想还是得给巨尸捏张脸,这样下去实在不是办法。

    “哥们你也是个秀气人咧!”那人说完了巨尸又掉过头来说孟琅,“吃这么少?姑娘啊?”

    孟琅依旧笑笑。巨尸却站了起来,直接往外走。饭桌上的人就笑了:“他恼什么!”

    “真不对住。”孟琅怕巨尸闯祸,赶紧追了出去。

    另一桌,殷金山自从看见那个道士模样的人,心中便不禁盘算起一些事。他本想吃完饭后去找那个道士,却看见他突然出去了。他想走,亲家的酒却已经递过来,殷金山于是对亲家罗银宝说:“我看之前那两外乡人中有个是道士?”

    “是啊,那道士还给了我一把长命锁呢!”罗银宝悄悄对殷金山说,“银的,做工顶好。”

    “彩凤跟我说,最近她儿晚上老哭,她怎么哄也没用,正好百岁宴上又来了道士”

    “那得让他们写个禳词啊!”罗银宝顿时紧张起来,这可是他的头孙孙!成器那小子,这么大的事也不跟他说?小儿夜哭魂不守,顶不吉利!

    他忙起身找那两人,一眼就瞧见鹤立鸡群的巨尸,正大步往外走,那道士就跟在旁边。罗银宝撵上去喊道:“二位留步!不是说在我这歇下吗?”

    那头孟琅还真以为巨尸生气了,追着他说以后还是好好造个头,至少得捏个嘴巴。

    巨尸只闷头朝前走。一出院门,两人便看见一个凤冠披霞的女子站在门外,忽地一声唢呐划过夜空,院里有懂曲的人叫起来:“《抬花轿》!谁嫁姑娘了?”殷金山却手一抖,不敢置信地望向唢呐的方向。外面罗银宝终于赶上了孟琅,看到那姑娘时,他脑子嗡地一声,浑身血都凉了。

    那女子,罗银宝不认得,那衣服,却是他亲手裁做的嫁衣。

    第100章 百日宴(二)

    罗银宝站在那, 唢呐一声厉响,恰如那天殷家女儿出嫁时一样。那也是个黑沉的夜,却不像今日这般热闹。家家户户都闭了门, 罗银宝也关在屋子里不出来。他媳妇缝着衣服, 听见声一抬头, 说:“是殷家的女儿吧?”

    罗银宝抽着水烟, 默不作声。媳妇叹道:“作孽哟!”末了又埋怨一声:“她娘也真能狠下心。”

    “她能有什么办法?钱财都散尽了,县衙还是不放人。总不能叫两个都死了呀”

    媳妇埋怨地说:“那你也不该给他家做衣服。”

    “金山他老婆求我哩,人都快哭干了”

    媳妇把衣服一揉, 背身坐过去,罗银宝就不说话了, 继续抽着水烟。唢呐大声地吹着, 像一片锐利的刀子穿过墙壁, 砍在他耳朵上。后来殷金山要跟他家结亲,他老婆子一千一万个不愿意。

    罗银宝不快地说:“人家现在是县令,要报恩, 咱还敢嫌弃?”

    “人家都是卖女儿,到你这就成了卖儿子哩!”

    罗银宝火了:“你怎么说话的?人愿意给我们填窟窿,你还不乐意?要骂你骂成器去!”

    他媳妇就哭开了:“儿子九死一生回来, 你还说他!哎呀呀早知道就给他把媳妇说下了, 也不至于要娶殷家的女子”

    罗银宝反手抽了她一嘴巴, 吼道:“是成器开的口, 你跟我耍什么横挑什么三四?你不愿就去问成器,你看成器愿不愿!”

    罗成器当然是愿意的。栎陵产木产布,罗家做布, 岑家做木。去年娄京风靡云罗,罗成器收了一大批去卖, 路上却遭了匪,不仅货没了,跟着一起去的十几个乡人也死了大半。罗银宝讲义气,赔了货钱和死人钱,家产却败了,不得不卖田。

    罗家的田都是好田啊,是从祖宗的祖宗的手里传下来的,罗银宝在这田上种过地,罗太公也在这田上种过地,踢卖祖先家产何等不孝!罗银宝内心万分痛苦,正是在这时殷金山伸出援手,表示愿意借他一笔钱,帮罗家渡过难关。

    可罗成器,他这不成器的儿子,居然动了歪脑筋,私下请媒人找殷金山说媒!这兔崽子想得好,两家结了亲,那笔钱就成了嫁妆,不仅不用还还会多上许多,罗家有了县令当靠山,生意不愁不东山再起,一石二鸟咧!

    他也不想想他老子能不想到这些?罗银宝不开这口为得是一张脸皮,哪想到做老子的还顾忌着,做儿子的却这么不要脸!

    幸好殷金山不嫌弃,竟真的答应了这门婚事。罗银宝起初不敢置信,等那女子嫁过来就明白了缘由。原来那女子脑袋有些问题,整日神神叨叨的,罗成器把人娶来就后了悔,罗银宝训儿子:“你自己造的孽自己受着!”

    其实罗银宝心里也有些恨殷金山:他为什么不事先告诉他这女子的毛病?就算这姑娘有问题,成器都开了口,他还会把媒人撤回去吗?

    幸好,那女子肚子争气,没多久就怀上了,不发病时,也宛然是个大家闺秀,性格也好,再加上那丰厚的嫁妆,罗银宝慢慢地就不怨了,生下儿子后,做婆婆的也不怨了,百日宴办得这样阔气,罗成器脸上好看,更没怨气。毕竟那是县令的女儿,就算有些毛病,也是可以容忍的。

    然而,老天果真长了眼,便宜终究是贪不得。罗银宝望着那凤冠披霞的女子,舌头结巴着,眼睛干瞪着,忽然一阵阴风吹过,女子倏忽不见了。孟琅追上去,巨尸也跟着走,两人一离开,罗银宝就跪在地上,双腿颤个不停。

    院里,有人突然反应过来:“大半夜的谁嫁姑娘?该不是——”

    他没敢说出来。院里的人顿时吃不下去饭了,都恓惶地望向县令。殷金山抓起酒杯,镇定地说:“今天多谢大家给我贺喜,我敬大家一杯!”他一口干了酒,雄壮地说:“大家继续吃,吃饱,吃好!杰生,把戏班请过来唱。”他儿子杰生立即走了,正遇上软泥似的罗银宝回来,膝盖上两坨灰。

    殷杰生紧张地问:“怎么了?”

    罗银宝白着脸,一声不吭地从杰生面前擦过。杰生“嘿——”了一声,拧着眉走了。

    罗银宝没回主桌,给殷金山使了个眼色,直接进了侧门。殷金山见状灌了三杯酒,把宾客的心喝安定了,才抽身离开。他一拐进里屋,就看见颓然坐在门槛上的罗银宝。还没开口,亲家用黑沉的脸盯住他,说:“她回来了。”

    “她?亲家,你说清楚,谁回来了?”

    “金山你别揣着明白装糊涂。”罗银宝说,“就是你家那个丫头!我亲眼看见她穿着那身嫁衣,站在我家门外!那嫁衣已经局促了,她长大了长大了啊!”

    “亲家你先不要慌,灵犀已经死了,我亲自去她坟头看过啊。”殷金山眼里涌出两汪热泪,说,“她死得冤,这我知道。她死后我每晚每晚都听到她在哭呀,我就跟她说,你救了爹,爹以后一定给你报仇。

    后来洪县令抬举我,让我接了他的班,我一上任就收拾了那典史告慰她的魂灵,又让岑家的人亲自在她坟前下跪,一阵风从她坟头吹过,跟我道谢哩!

    那之后我再没听到她的哭声,灵犀怎么会来找我?就算是来,怎么会在她姐姐孩子的百日宴上来?你不知道,她小时候跟彩凤最亲,两人好得跟一个似的!”

    “那你说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我看花了眼?你听到唢呐了吧?外头可没吹唢呐的人啊!”

    殷金山沉着地说:“咱们别自乱阵脚,先弄清楚你看到的那女子到底是人是鬼。是人,那就是有人装神弄鬼要吓咱,保不齐就是岑家的人!是鬼,那就是我儿有冤未了,我就要祭她的魂,让她安安生生地睡在黄泉下!”

    这番话把罗银宝的心定住了,他心想殷金山不愧是县令,遇事就是有办法。

    外头忽然喧嚷起来,是戏班子在吹吹打打。罗银宝吓了一跳,半晌缓过神,说:“我这自个吓自个来了。话说,刚刚那俩外乡人也看见那女子了。”

    殷金山说:“外乡人?”

    “就那两个道士。”

    “他们也看见她了?”

    “不仅看见,还追上去了呢,也是一忽悠就不见了。要我说,没准他们能抓住那女子”

    说话间,外头又起来一阵喧嚷。罗银宝和殷金山一开始还不在意,后来才听见喊声有些不太对劲,忙奔出去看,却见众人团团围在一堆,人群一见县令和他亲家来了,赶紧闪开一条缝,就露出了站在人群中央灰头土脸的孟琅,他一条胳膊血淋淋的,另一条胳膊则拽着个汉子,那汉子则拉扯着成器,张大嘴哭吼着。

    “我的娘啊天杀的殷家——”

    一瞧见殷金山,那疯子就撒开手扑将过来,却叫那戴兔面具的汉子抓住,轻轻松松往后一扔。那人就倒在地上,成器忙喊人按住他。那人一边挣一边吼骂,声调都变了,驴叫似的。有人认出他是谁,说:“这不岑学文吗?他咋了?”

    罗成器啪啪两个嘴巴朝岑学文扇过去,大骂:“你耍什么疯!”

    岑学文哭叫道:“你要寻仇你找你爹呀!殷金山你不做人的×!你把我爹我哥害死了不够还要害我娘!天日的我不活啦我死在这,死在这!”

    他吼毕拿头往地上猛撞,按他的人吓得松了手,岑学文就软绵绵倒下去,额上一滩红艳艳的血,蛇一样蜿蜒进脖颈里。众人惊叫连连,赶紧把人抬进屋里。殷金山一头雾水,问孟琅:“道长,这怎么回事?”

    孟琅便将他们追上去后的事情讲了。那女子跑进了一栋破屋,他跟着闯进去,却没见那女子,只有躺在榻上的一个老婆子和两个半大娃娃尖叫着。前屋一个男子闪进来大喊:“娘怎么了?”

    他瞅见是两生人,抓起锄头就打,孟琅不愿伤他,一边躲一边问看见女鬼没有。男子骂:“我看你像鬼!”打得更狠,巨尸就发了怒,抓住锄头一折,男子惊住了,害怕了。

    这当口,突然一声巨响爆开,屋顶塌了!孟琅一把扑倒巨尸,举剑往头顶一挡,刹那间屋子黑了,瓦片哐哐当当地掉下来,巨尸耳边蜂鸣阵阵,一滴温热的液体滴到他脸上,带着腥味。他伸手一摸,摸到一根滑溜溜的胳膊,上面都是血。

    孟琅嘶了一声,巨尸慌忙缩手。就听孟琅沉重地喘着气,上面传来细碎的声响,碎砖破瓦哗啦啦掉下来,还有泥块,巨尸半蹲起身,双手一撑,摸到一大块板子,再一摸就摸到了斫雪剑,黑暗中,斫雪剑发着幽幽亮光,照亮了四周黑漆漆的木板。

    孟琅判断出他们正被什么东西压着。他咬牙一点点撑起斫雪剑,头顶上那个庞然大物终于被掀开了,滚落一旁。孟琅从缝隙里爬出来,血顺着胳膊流下去,一到斫雪剑上就没影了。

    “出来。”孟琅伸手要拉巨尸,他却自己爬出来了,对着那棺材——就是这东西砸了岑学文家的房,就是一脚。孟琅吓了一跳:“你干什么?”说着把吓傻了的岑学文拉出来,他出来后就趴在瓦砾上一动不动。孟琅赶紧过去看侧翻的棺材,盖子仍严缝丝合。巨尸走过来对棺材又是一脚,直接把棺材踹正了。

    孟琅怒道:“干什么?下面还有人!”

    这一声吼醒了岑学文,他大喊一声,慌忙去扒碎砖碎瓦,扒出一只小手,又扒出一个血肉模糊的脑袋。他轰然瘫倒在地,哭嚎起来,抓了砖头就去砸棺材。

    “等等!这里面没准有东西!”孟琅忙拦下岑学文,拿剑劈开外棺,一股腐臭的黑水流出。岑学文立即吐了。

    孟琅接着撬开内棺,瞬间,一股熏天恶臭喷出,无数肥白的蛆虫在乌黑的泥水里翻涌。在它们拱动的身躯下,是一具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