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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61章 前世

    噩耗来得过于突然, 许昭容怔怔颤了颤,一时恍若被雷劈中。

    赠妾?说?好的新郎突然换了人?,变成了脑满肠肥的县令。

    她泪堕如珠, 眼?前发黑, 堪堪就要晕过去。怪不得这些时日过得顺风顺水,得罪了王姮姬也没被追究,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藏着阴招。

    这阴招过于恶毒了。

    到底是王姮姬的主意,还是郎灵寂的主意?

    什么叫中书监将妾室赠予陈县令了, 难道一切都是郎灵寂主谋的?

    ……这夫妻二人?的心是黑的。

    许昭容瞬间对郎灵寂祛了魅, 倾慕多年的君子原来是一个薄情的人?渣, 为了讨好琅琊王氏,他能?亲手将她送到陈县令的榻上去,狠心如斯。

    枉她欢喜雀跃了数日,亲手缝制嫁意, 傻傻付出一腔真情。原来他对她,也跟对王姮姬的凉薄没什么两样。

    许昭容咬牙切齿, 绝知自己钻进了圈套, 娇颜上挂满了泪痕,悲愤然提了红裙要回王宅去,找姨母讨公?道。

    然而太?迟了。

    身后,几个孔武有力的壮汉手持棍棒和绳索, 将她团团围住。

    许昭容是被骗上花轿的, 远在琅琊王氏的许太?妃当?然救不了她。陈老爷的宅院高墙森严, 叫破喉咙无济于事。

    骗她签下身契的笑面虎桓思远也在, 道:“姑娘,陈县令是好人?呐, 痴情款款,为了你多次恳求我们中书监,愿献上黄金百两,求一亲佳人?芳泽。”

    “中书监无法?只得割爱,将您赠予陈老爷为第五妾室,并且为您落定了琅琊王氏正式的奴籍。以?后您虽在陈老爷处服侍,王家仍是您的娘家。”

    “许姑娘,天大?的造化啊。”

    许昭容指甲深深掐进了手掌中,掐出了血,花容失色道:“不可能?,这不可能?,你们休想就这么卖了我,我要回王家去找主母和中书监说?清楚!”

    桓思远摊开纳妾文书和身契,上面明晃晃印着许昭容的指印。

    “死契在这,您还挣扎什么?”

    主母是不会见她的,中书监也是。

    死契在手,白纸黑字,代表交易的双方你情我愿,即便告到天皇老子面前也合理合法?,代价一旦付出不可能?撤回。

    而且这不存在什么欺骗行为,纳妾文书上堂堂正正写?的是琅琊王氏四字,琅琊王氏后续才将她赠予县令陈老爷。

    豪门之间私下赠妾就像赠奴婢一样,官面管不了,奴婢本来是豪门大?族的私人?财产,主人?家可以?随意摆布。

    谁说?当?了妾室能?一劳永逸了?

    许昭容心急如焚,容色哭得苍白,她要做琅琊王氏的妾,绝不能?委身给?这虐人?成癖的陈老爷,毁掉一生?。

    契约是假的,假的,她是被骗签的,那根本就不是她的初衷,死也不认。

    她想跑,却被两边壮汉一左一右地住,直接拖到了县令陈老爷的宅院中。

    “请吧。”

    卧房内,陈县令眯着眼?,眼?角堆满笑纹,在榻上蠢蠢欲动多时了。

    陈县令性喜渔色,当?初在瘦马馆里就一眼?相中了许昭容,垂涎欲滴,想要收入囊中。后许昭容性子刚烈执意不从,辗转到了琅琊王氏,有高门的庇护,陈老爷才渐渐绝了念头。

    直到前几日偶然的机会,陈县令有幸与中书监大?人?饮宴,酒桌上意外得知中书监大?人?有赠妾之意。

    中书监大?人?本十分怜惜表妹,奈何家中娘子不允,割爱赠与他人?。

    中书监不忍见表妹被随意糟蹋,必定挑门第好德行高的门户,表妹自己也有志向,曾言“宁作好人?妾,不为恶人?妻”。

    陈老爷狂喜之下连连附和,中书监家的娘子他再清楚不过,是那位琅琊王氏的首席贵女、承袭了家主之位的九小姐王姮姬——整个建康独一份的高贵。

    有这一位豪门娘子管着,确实纳妾不宜,莫如将妾室送出去。

    陈老爷立表忠心,愿为中书监大?人?排忧解难,他们家是好人?家,定不会辜负许姑娘。

    今夜,陈老爷如愿以?偿。

    “美人?,以?后你跟着本老爷,定然吃香的喝辣的,先让老爷我亲亲你……”

    说?罢,将许昭容逼到角落。

    许昭容被推搡软倒,黄昏暗淡的阴影将床帐笼罩,仿佛吞人?的怪物。

    陈老爷一双肥手怪力无穷,顷刻之间将她衣衫尽毁,共同堕入了黑暗。

    洞房花烛夜就这么疾风暴雨地到来了,阴翳惨怛,充满了凄厉。

    一切都毁了,毁了。

    陈老爷年近五十,于榻上之事有几分变态,喜欢用各种手段折磨人?。他表面有四房妾室,实际丧于他手底下的可怜瘦马和男妓不计其?数,常常是前一天好好地走进来,翌日便横着抬出去。

    许昭容眼窝溢满了泪,电火惊石的一瞬间,竟浮现前世景象来——

    前世,她同样沦为瘦马,被青楼的老鸨卖给?陈县令做妾,但郎灵寂并没有像今生?一样及时出现。

    她被陈县令霸占了半年,忍辱负重,终于在肚子里揣了陈老爷的种后,寻个守卫松懈的夜晚,逃出陈家。

    逃亡过程中,她诞下一男一女两个孩子,想狠心掐死终究没做到,或许能?对未来的前程有帮助。

    后来,她遇见了郎灵寂。

    许太?妃要郎灵寂给?她一个遮风避雨的家,待她那两个不明不白的孩子如己出,郎灵寂允了。

    这事放别人?家里属于举手之劳,但在琅琊王氏,那是滔天的罪过。

    琅琊王氏的贵女,禁丈夫纳妾。

    况且她还是瘦马出身,沦落风尘,领着两个孩子。

    她柔眉顺眼?地带着孩子跪在主母面前,奉上一杯热茶时,主母脸色登时就铁青了,默不作声地拂袖而去。

    当?夜,主母就和郎灵寂爆发了一场剧烈的争吵,主母歇斯底里,从没这般撕破脸过。郎灵寂拂袖而去,二人?各自生?闷气,互相对峙着半年不见面。

    前世,王姮姬并未像今生?一样成为整个琅琊王氏的家主,王氏家主是王戢,小王宅的家主则是郎灵寂。

    王姮姬名为贵女,没有实权,更没有显赫的头衔,只是个依赖丈夫过活的深闺怨妇,把丈夫当?作头顶的天。

    她的出现,使王姮姬的天塌了。

    冷战的这半年里,王姮姬曾派人?请过郎灵寂几次,因各种各样的原因无疾而终。豪门表面上花团锦簇的夫妻,其?实里子烂透了。

    许昭容看清郎灵寂对主母冷漠如冰,半分感?情也没有,完完全全的政治联姻,她滋生?了更进一步的念头。

    如果她能?走进那锦绣富贵的琅琊王氏,成为其?中的一员呢?

    今生?再不必受颠沛流离之苦了。

    主母病恹恹的,瞧着没有多少活头。而且主母成婚多年膝下无所?出,似乎根本不能?生?。这无形间对她是一个利好,女人?无子犯了七出之过。

    许昭容开始攻心为上,有意观察着这夫妻俩的动静,抽丝剥茧,寻找突破口。

    王姮姬常年服用一种神秘的药,视若珍宝,贴身携带,外貌酷似糖块,吃起来亦是甜甜的滋味,甚为精致。

    主母对这种糖的依赖极其?严重,甚至到了上瘾的地步,每当?寒疾发作时要吞好几颗,伤心难过时也含一颗在嘴。

    据说?,这种药是郎灵寂给?的。

    问?题来了,夫妻二人?淡漠至此,郎灵寂为什么刻意为王姮姬求药呢?

    怎么看药都像为心爱之人?量身打造的,倾注了无限情意的珍异之物,郎灵寂根本不可能?送王姮姬这样的礼物。

    正如人?身处兰芷之室,久而不闻其?香,琅琊王氏的所?有人?都蒙在迷雾中失了清醒的头脑,许昭容这一初来乍到的外地人?,却隐隐窥破了其?中怪异。

    许昭容猜想,这糖果的奥秘或许没那么复杂,单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通过药物的精神控制,主母的症状很?像上瘾。

    她从前在秦楼楚馆呆过,那里的姑娘为了留住恩客,会在香薰或茶水中偷偷下一种媚药,使恩客死心塌地,着了魔似地迷恋她们,日日光顾,促成好事,甚至达成长久关系。

    但媚药太?低级且只能?用一次,容易被人?发觉,王姮姬身上这种秘药却高级许多,无味无形,防不胜防。

    王姮姬或许就中了一种长期永久的媚药,沉迷上瘾而不自知。

    许昭容有种预感?,若自己破解这药丸的秘密,便能?登堂入室,取代王姮姬,受琅琊王氏的泼天富贵。

    一切蛛丝马迹的源头是郎灵寂。

    于是夜黑风高夜,她灌醉了他。

    郎灵寂长长的鸦睫是阖着的,倒在榻上一动不动。她伸手去剥他衣裳时,郎灵寂一泓寒水般冷隽凛丽的眼?睛却忽然悄无声息睁了开,静静凝视于她。

    许昭容吓得缩回了手。

    他坐起身来理了理衣裳,仪范清冷地剜了她一眼?,随即扬长而去。

    她掺在酒水里的勾栏媚药对他竟完全不起作用——被他轻易识破了。

    原来他本身是精通药理和毒理的高手,善用诸般药石,下在酒里的媚药即便剂量十分细微,亦能?勾起他的敏感?。

    许昭容窥到了郎灵寂的另一面。

    这似乎印证了,他有独立为王姮姬制药、精准控制剂量的能?力。但这能?力被深深地隐藏了,平日不显山不露水。

    王姮姬的中毒,似乎更加有迹可循了。

    这日之后,许昭容被逐出建康,理由是当?家主母不收留。

    许太?妃多番撒泼求情,才勉强留住许昭容,暂时安置在乌衣巷的一处宅子里。主母不喝她的妾室茶,所?有王家的宅子她都不能?沾,这处是仅存的容身之所?。

    许昭容感?到了莫大?的羞辱,原来表兄不仅不喜欢王姮姬,也不喜欢她。

    区别在于王姮姬明媒正娶,即便再被厌恶也不会失去正妻之位,而她犯了一点点错就要被赶出城。

    命运如此的偏颇。

    但这一遭并非全无收获,许昭容进一步确定郎灵寂用了什么隐秘的药控制了王姮姬,使王姮姬处于半梦半醒的催眠状态,着魔迷恋,还不曾察觉。

    那是什么呢?

    事情越来越接近于真相了。

    秘密皆藏于那小小的一枚糖块里。

    郎灵寂根本不在意王姮姬,在意的仅仅是与琅琊王氏的联姻。他下药操纵了王姮姬,让药物在王姮姬身体内产生?了不可逆的后果,只为绑死琅琊王氏。

    彼时王章尚在,疼爱九女,王姮姬说?什么是什么,王姮姬选谁做夫婿,谁就能?得到世家大?族的青睐与扶持。

    娶王姮姬,实际上是娶一个豪门的徽记,获得进入朝廷中枢的资格。

    郎灵寂成为王家女婿,王家所?有人?都会重用他,向他倾斜,让出身于皇室疏族的他能?登上政治舞台,一展身手。

    许昭容渐渐摸清了局势。

    其?实王姮姬作为权门贵女,从小接受最?上等的教育,原比她聪明许多。

    可惜王姮姬被药物控制了心智,失去了正常的辨别能?力,完完全全深陷其?中,更遑论识破这些手段了。

    何止王姮姬,整个王氏都浸在一场惊天的阴谋疑云中,醺醺欲醉,看不清家族正在被一只无形的手引导着。

    许昭容抓住了那位衣不染尘的权臣的阴私,有几分自得和骄傲。

    她似乎有了和权臣掰手腕的资格。

    按理说?,她可以?凭此到琅琊王氏面前揭发郎灵寂了,但她不想这么傻。

    许昭容下定决心留在琅琊王氏。

    她必须要争,因为无处可去,出了建康,她又会被黑暗的世道吞噬,受悲惨的命运,只能?沦落风尘或为奴为婢。

    手握这种秘密,不好好利用着实可惜。

    若做妾,郎灵寂一心经营朝堂权术,视她这种人?宛若蝼蚁,无论她做妾还是做什么不值一提,亦不值他花半分心思。她愿意做妾就做了,不愿意就走。

    真正阻碍她上位的,是被那种秘药控制得丧失了自我,嫉心极强,决不允许旁人?分享丈夫的主母——王姮姬。

    只要解决了王姮姬,大?事可成。

    解决王姮姬并非难事,王姮姬本来就缠绵病榻,时而呕血,内心更极为敏感?,对郎灵寂滔天的爱恋和依赖,稍有风吹草动便能?要了半条命。

    许昭容对付王姮姬,准备从最?薄弱的地方下手。王姮姬越在意郎灵寂,她便越要杀人?诛心,将血淋淋的事实给?王姮姬看。

    王姮姬之所?以?那么迷恋郎灵寂,是因为中了一种疑似媚药的东西?。此物远比媚药更汹涌,更可怕,人?为操控的精准度更高,更恶毒。

    若王姮姬知道多年的爱情竟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心里得痛成什么样?

    许昭容故意大?着肚子去了,领着自己的两个孩子,日日跪在小王宅的阶前,求主母收留她们母子几个。

    她一句句刀剑般戳主母的心窝子,“奴婢和家主两情相悦,只愿侍奉家主,求主母成全。”

    “若主母不肯收留,奴婢唯有带着孩儿流落街头。”

    领着的两个孩子自然是陈县令的,肚子里怀的这个,是她另外找人?珠胎暗结的。不为别的,只为气死王姮姬。

    那夜,她确实和郎灵寂共处一室了,说?成是郎灵寂的孩子,又有何妨?

    王姮姬和夫婿闹僵了半年,一直郁郁寡欢,幽居冷宫,蓦然见心爱的夫婿与别人?又有孩子了,急火攻心。

    要赶许昭容走,许昭容偏偏不走。

    她知道自己在这儿能?给?王姮姬带来多大?的伤害。无形的刀子比有形的刀子更杀人?诛心,重重地击垮这位豪门主母。

    而且王姮姬的身体早被那种神秘的药损害,犹如风中残烛,摇摇欲坠。即便没有她的推波助澜,也将近一命呜呼了。

    许昭容遂日日小王宅前跪着,路人?指指点点。两个生?出来的孩子,一个肚子里的孩子,都被王姮姬误会了。

    郎灵寂则没有消息。

    他坐而漠视。

    因为他从没把任何人?放在心上过。

    这段时日,他也根本没回小王宅。

    无论她还是王姮姬,他都没有任何兴趣,死与不死,争斗与否,与他何干,都是妇人?之间的斗争罢了。

    他已位极人?臣,文臣品秩之巅,假黄钺,佩九锡,把控朝政,开服仪同三司。接下来只需辅佐王家家主王戢,保王家香火旺盛,便不负当?初诺言。

    按照合作契约,他只有保护王家家主的义务,王姮姬作为一个没落的贵女,犹如昨日黄花,飘零到哪儿都无所?谓。

    他已再不需要琅琊王氏的助力了,反过来是他在恩赐琅琊王氏。

    王姮姬死了,才是甩掉累赘。

    最?后一个冬日,红梅盛放,雪花如盐粒般沉甸甸地落下,汹涌得像雪暴。

    钢灰色的天空铅云密布,露冷风高,日月隐没在昏昏雪意中,白日为幽。

    许昭容照旧王宅之前,王宅照旧不允许她进入。

    但今天实在太?寒冷了,雪絮飘飘。

    她摸着幼小的孩子被冻得通红的小脸,心生?怜悯与厌烦。

    就让这一切结束吧。

    这场拉锯战,打得太?久太?久了。

    她跟前来驱赶的王家丫鬟说?,“让我进去,我知道你们小姐需要的药是什么。”

    丫鬟果然愣了愣,飞奔了回去。

    她暗笑,王姮姬真是挺可怜,一直被蒙在鼓里。因为与郎灵寂闹僵,断了药,可怜巴巴地靠嗅糖纸的味道苟活。

    这样活着和死了有什么意思?

    她善意地送王姮姬一程,免得后者在人?世间挣扎受苦。

    下辈子别投胎豪门了,也别遇见郎灵寂了。王姮姬那么痴情,一生?追求的所?谓爱情不过是最?虚无缥缈的东西?。

    半晌,王宅门户打开。

    看得出来王姮姬对药的急迫到了火烧眉毛的地步,只要给?药,仇人?都可以?进。

    她领着两个幼子,肚子还揣着一个,看上去行动笨拙,来到厅堂。

    王姮姬黯淡的病眼?中流露着嫉妒,那是一种从没被夫婿爱过的本能?。

    主母多么可悲可笑啊,僵然守着大?婆的位置,却被丈夫玩弄得团团转,今生?今世没得到过一丝温存。

    她倒从心底里可怜王姮姬了。

    但,今日她是来断送王姮姬的。

    王姮姬迫不及待地想要那种药,上瘾十分厉害,眼?圈微青,精神颓废,浑如一个被吸干了精气的虚耗鬼。

    即便病成这样,郎灵寂也不曾探望。看来主母真被当?成了一个没用的废物,弃如敝屣,对朝政再无丝毫的利用价值了。

    许昭容遂做个好人?,将情蛊无关紧要的真相如实告知。

    “您的一颗颗糖是良药,可同样,也是毒药啊。”

    王姮姬恼羞成怒,呕了一口血吐出来,表面还硬撑着。将她赶了出去,如链的泪珠从脸颊不绝流下,形骨憔悴。

    许昭容心满意足地走了。

    没几日,便传来主母病亡的消息。

    许昭容叹了口气,一边为主母默哀,一边庆幸。她终于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荣华富贵,以?及体面风光的地位。

    ……

    某种意义上,她算成功的。

    但仅仅限于前世。

    前世她能?抽丝剥茧地一层层看清事情的真相,今生?却发生?了许多变故,使她没能?看清。

    许昭容前世能?侥幸胜利,只因主人?家一直忽略她。现在主人?家稍稍一出手,她便如蝼蚁般被碾压,任何小心机在绝对的权力面前,灰飞烟灭。

    此刻,床帐中。

    县令陈老爷将她压住,肮脏的嘴巴亲着她,葬送了她所?有的谋求和希望。

    泪水流淌而下,恰如王姮姬前世死前落下的那颗。

    其?实,女子何苦为难女子?

    王姮姬是个被情蛊操控的可怜人?,她更是。

    兜兜转转,最?终她被送给?了县令。

    自八王之乱后,中原大?地黑暗凋敝,上至帝王下至庶民,人?人?皆身不由己。她们这些锦衣玉食的人?比起易子而食的百姓,命运已经幸运太?多了。

    许昭容悲然呜咽一声,悔之迟矣。

    陈县令却厌恶地擦掉她的眼?泪,骂了句晦气,投入新一轮的侵略之中。

    第062章 葬春

    陈县令下手狠辣无情, 日夜纵情不知节制,许昭容被送去几?日精神崩溃。

    她本被诛了心,加之身体的摧残, 在初春的风寒中一命呜呼了。

    死得?悄无声息, 没掀起什?么水花。达官贵人死了一个妾婢,再正常不过的事,草席粗粗裹了, 薄棺下葬。

    陈县令敢如此放肆,背后少不得?上峰的暗中授意, 上峰表面疼惜表妹, 实际给?出了具体期限, 五日之内了结此事。

    许太妃听闻侄女殁了的消息,惊悸过度,本就孱弱的身子遭到重创,躺在榻上奄奄一息, 离撒手人寰不远。

    许家来人将许太妃接走,准备后事。

    王姮姬目送着故事的落幕。

    入春了, 阴雨绵绵。

    她才不在乎阴雨绵绵的天里发生这样阴雨般的悲剧, 她的一生之中,本就悲剧不停,走马灯般一场场下着雨。

    灰色的苍穹下,生者和死者共同存在。荒谬诡谲暗黑的两晋南北朝, 人相食啖, 白骨蔽野, 佛眼低垂处生死皆疲劳, 所有人都沉浸在悲伤绝望之中,岂独许昭容和许太妃两条性命为?然。

    她那么恨许昭容, 斯人死得?这么干净,境况凄惨,她却没有如释重负。

    许昭容其实很聪明,能从微末的蛛丝马迹中洞察情蛊的存在,前?世的许昭容也确实猜出了真相。

    可惜聪明反被聪明误,今生许昭容没有前?世记忆,摸错了方向,把郎灵寂对她的控制当成了她对郎灵寂的控制,失之厘毫谬之千里,向着错误的方向狂奔。

    如果许昭容能像前?世那样误打误撞挖出情蛊的真正奥秘 ,或许她还能和许昭容做半个盟友,互相利用。

    许昭容死了,人死如灯灭。

    丧事牵连到了许太妃,许太妃年?岁已高,心力交瘁下无法熬过这场寒冬。

    王宅重新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王姮姬清扫完毕了自家庭院,在残阳中沉思往事,内心空荡荡的。

    她觉得?自己很可笑,前?世嫉妒了半天许昭容,到头来一场虚渺。

    许昭容性子柔婉,花容月貌,又懂得?把握男人,本以为?得?了郎灵寂几?分真心,转眼被弃如敝屣,尸横乱葬。

    他是?无情的权臣,庙堂之上,只善于玩弄以暗制暗以黑吃黑的游戏,尊重契约,薄情,冷血,甚至不像人类。

    王姮姬忽然意识到在这世道上,谁天真幼稚地重感情,谁会走向毁灭。

    这本是?一场杀人不见血的残酷游戏。

    她要做的是?竭力使自己和家族生存下去,而非纠结于小?情小?爱。

    许昭容如何再算计,囿于闺阁之中,敌不过操盘江山的权臣轻描淡写的一击,最终迎来落花流水飘零的结局。

    前?世的她,亦是?如此。

    后面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那人来了。

    寒冷的西风裹挟着一丝初春万物复苏的气?息,吹来泥土的清香潮湿味。

    黄昏沉沉,一片月色从黑色的远方群山中升起来,夜色即将拉下帷幕。

    王姮姬没有回头,眺望远方,平铺直叙地说,“许昭容罪不至此吧?”

    郎灵寂道:“是?罪不至此。”

    一个女子而已,没有做什?么恶,没危害黎民百姓,顶多?揣着点小?心思。

    “但如您所愿。”

    琅琊王氏尊贵家主的欲望,无论合理?不合理?,黑的还是?白的,善的还是?恶的,他都会满足,助其实现。

    他问,“你心软了?”

    王姮姬哂了下。

    心软,好陌生的词。

    前?世许昭容气?死了她,今生她反过来要许昭容的命,是?两两扯平。

    “罪不至此,我也要杀。”

    “她该死,必死。”

    王家做事,哪里管过什?么善恶。

    只是?前?世害死她的不仅仅有许昭容,罪魁祸首好端端地站在眼前?,她无计可施,甚至还要苟延残喘地顺从于他。

    如墨的夜色渐渐将积雪埋住,月光缓缓辉映在中天,宛若对着大地低哼起了催眠的摇篮曲,万物昏昏欲睡。

    郎灵寂不轻不重地将她环抱住了她的腰,两指钳过她的下巴仰起,使一段修长秀丽的颈露出,轻轻啄吻着。

    王姮姬双手耷拉在两侧,死气?沉沉,泥塑木雕般屈服在他的禁锢中,任由摆布着,宛若一具脆弱苍白的尸体。

    “我跟她没什?么,”他静静说,“你们琅琊王氏不让纳妾,我记得?呢。”

    王姮姬嗯了声,没什?么,确实没什?么,他能轻轻易易葬送许昭容,还是?用毁掉一个女子清白最残忍的手段。

    “以后再发生这种事,还是?那句话提到远处,别?舞在我眼前。”她疲惫地阖着眼,只想挣脱他的缠裹,“……恶心。”

    黄昏尽了,一钩淡月挂在墨蓝色的天边。郎灵寂顿了顿,“姮姮真是?善良。”

    王姮姬下意识反感,她感怀的不是?许昭容的死,许昭容再活一次也必死无疑,她只是?厌恶这世道,看见死人就恶心。

    “我再说一遍,我没有……”

    还没说完,被郎灵寂柔冷似雾的目光慑住,春寒侵入骨,道:

    “如果不是?善良,为?什?么要在后园给?死去的文?砚之种树?”

    “别?告诉我——是?因为?爱情吧?”

    王姮姬一时间冻住了。

    他知道了。他怎么察觉到的。

    默默种甘棠树缅怀文?砚之这件事,除了她与冯嬷嬷心照不宣外,连桃枝都不清楚,外人怎么会察觉。

    王姮姬掐紧了指甲,深深陷入皮肉。

    “一棵树而已,你别?……”

    郎灵寂抚平她紧掐的手抚平,他当然不会跟一棵树计较,得?知了这么久,今日才偶尔提起来。

    “种树可以,别?不合时宜地缅怀。”

    “人要往前?看。”

    她缅怀她爹爹这唯一一个男性,已是?他能接受的最大限度了。

    王姮姬僵然转过头去,太阳在头顶煌煌地照着,让人感不到丝毫的温暖。

    她长久地深处绝望之中,活着既没什?么指望,死又死不掉。

    “你知道我爱过他的,除了他我心里什?么都没了,”她道,颊色如雪色洁质,“身子给?你,心就留给?我吧。”

    “你有我。”郎灵寂微微依偎着她,两具带有情蛊的身子靠在一起,灵魂在黑暗里诗意地共鸣,“忘掉那些人,想想我。”

    “我不会。”

    她丧失爱人的能力了,尤其是?前?世那种一心一意倾慕他的能力,人不能在同一坑上跌倒两次。

    王姮姬仰歪在他怀里,整个人锈迹斑斑,暮气?沉沉毫无精气?神。

    她和他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郎灵寂默了默,像行书的留白意蕴深长地说:“如果你愿意,我也能够爱你,让你时时刻刻感受到。”

    没必要缅怀文?砚之。文?砚之给?的他照样能给?,而且会更好。

    王姮姬右眼皮一跳,有些听不懂这陌生的话,“因为?我们两家契约?”

    “求逼真的话,可以抹掉契约的痕迹。”

    王姮姬撇了唇,情感这种东西一旦被公开拿出来谈判便变质了,爱根本不是?能讨价还价的,更遑论用契约规定。

    一粒粒微小?的霜沫落于眉睫,春雪又落,“不必了,我们还是?公私分明得?好,井水不犯河水。”

    “为?什?么。”郎灵寂颜色柔淡,抚摸她的小?腹,“你是?想要孩子,对吗。”

    前?世她没有孩子,一直怨他。

    饮下情蛊者按理?说不会有孩子,但事在人为?,若是?她作为?家主的吩咐,他也会设法为?她调理?身子,生女生男都行。

    王姮姬鄙夷,他总不惮以最冷的人性的揣测别?人,以为?人人都和他一样,将权力和义务算得?那样清楚。

    前?世她确实期盼孩子,以为?有了孩子,他们之间僵冷的关系便会缓和。为?此,她甚至不顾自己虚弱的身体,停掉了所有常规避子的药。可没想到,他根本不往她这处来,没有同房的机会。

    她之所以觉得?现在的一月一次过于频繁,是?因为?前?世半年?一次、甚至一年?都没有一次,她眼巴巴从春天盼到了冬天,又从冬天盼回到了冬天。

    王姮姬不愿回忆那些芜杂不堪的往事,“以我现在的身子要孩子是?一种负担,还是?算了吧。”

    郎灵寂也觉得?要孩子是?一种负担,很快答应了,轻剐她的脸颊,道:“那你想要什?么,要与我说。”

    王姮姬很烦他的契约精神,一遍遍假惺惺地问她想要什?么,她真正想要的东西他又不给?,比如自由,和离。

    “其实,我不需要你的照顾。”

    这里是?琅琊王氏,或好或坏是?她的容身之所,她的家。他只需要帮着琅琊王氏就好,至于她,尽可以离得?远远的。

    郎灵寂弹了她脸颊,“不行。为?报你爹爹的知遇之恩,今生今世得?照顾好你。”

    王章临死前?将她和王家托付给?他了。

    他当年?只是?一血统疏远的地方藩王,是?琅琊王氏成就了他,塑造了他。

    滴水之恩,会涌泉相报。

    他会把胜利的桂冠带给?王家,使王氏成为?千百年?来最顶巅门?阀世家。史?书上,他身与名?俱灭之时,王家还永享香火。

    后人不会记得?郎灵寂,只会记得?千古第一家族——琅琊王氏。

    同样,他既和她成婚了,拜过天地,便生生世世永为?夫妇。

    王姮姬凝了会儿,不知说什?么,虚虚嗯了声,疏离地呆在他怀中。

    二哥曾说为?了家族的兴盛,每个王氏子弟在婚姻上都要做或多?或少的牺牲,他和襄城公主看似恩爱其实也是?政治联姻。

    她现在应该完全牺牲了吧。

    前?世刚得?到这桩婚契时,她还傻傻地以为?自己是?最幸福的那一个,与琅琊王联姻,既巩固了家族利益,又能和所爱的人长相厮守。

    现在可算是?苦不堪言了。

    许太妃走了,许昭容走了。这死气?沉沉的大宅里,自此连宅斗的乐趣都失去了,她是?其中唯一一个囚徒。

    西山夕阳最后一缕余辉跌入黑暗中,他们一双浓黑的影子也看不清了。

    在高处不胜寒的露台吹了会儿风,直到月色刺眼,才缓缓归矣。

    郎灵寂与她并肩而行,月色下一对浓黑的影子,双手之影交叠着。实则他们并没有牵手,只是?靠得?比较近罢了。

    ……

    江州战事已到了最激烈的阶段。

    八王之乱以及五胡乱华给?中原带来了深重的灾难,山河破碎,古都长安变成了一座人口不盈百的死城,大量百姓被迫迁徙,沦为?流民。

    世家大族高阁连云,阳景罕曜,挥霍无度,穷人却连果腹的口粮都没有,遍地饿殍,在饥寒中痛苦而死。

    异族统帅残忍凶暴,往往是?攻占一处便屠一处的城,血流成河,民不聊生。

    这或许是?自秦汉以来最黑暗的时代?。

    百姓与朝廷怨恨离心,被逼得?上山落草为?寇,组成了声势浩大的流民帅,聚集在江州,不断吸纳流离失所的人。

    建康这边,算计着时间差不多?,料理?完了许昭容与许太妃母子,郎灵寂该启程了。

    王戢管军事,郎灵寂管权谋。江州战场不能没有他,他需得?亲自现场,探明战场形势和走向,决定制胜的法门?。

    这一走,三月十五恐怕都回不来。

    王姮姬踮起脚尖,给?郎灵寂披上送信的月白的棉斗篷,一边道:“江州之决战,你可有把握让我琅琊王氏获胜?”

    郎灵寂道:“仅有三成。”

    王姮姬暗暗皱眉,他既都只有三成的胜算,情势真是?极险峻复杂了。

    “为?何这么低?”

    郎灵寂将舆图敞开,一一指出,”南有流民,北有羯人,互为?犄角之势,你二哥的兵力有限,只能凭借长江天险以守为?攻。况且……”

    奏折上,陛下以军费不足为?由拒绝为?王氏提供援军和粮草。陛下一面想利用琅琊王氏荡平流民,一方面又担心琅琊王氏继续坐大,蠢蠢欲动的压制心。

    “陛下深深忌惮琅琊王氏。”

    若是?普通臣子,忌惮二字足以要了命。

    王姮姬睨着舆图上密密麻麻的山河,思忖片刻,道:“你要尽量帮我们保住江州,最起码保住二哥和三哥的性命。别?人可以死,二哥和三哥是?主帅,万万不能出差错。”

    郎灵寂道:“会有替死鬼的。”

    他奔赴江州襄助王戢,朝政之事暂时委派给?为?王氏培养的心腹官员。

    江州那边除了骁勇善战的王戢、王瑜外,还有江州刺史?王昀,是?王姮姬同宗不同支的异父异母的哥哥。

    王姮姬道:“王昀,可用吗?”

    郎灵寂不置可否。

    王姮姬隐约意识到什?么,不便多?问,只叫他务必保下王戢和王瑜。

    郎灵寂微笑道:“不用一遍遍说,你的吩咐我何时辜负过?”

    王戢和王瑜都是?骁勇善战之人,铮铮铁骨硬汉且又是?主帅,不会有太大的问题,现在倒有另一重棘手之事。

    他随身佩了把剑,纵马将去。

    临走前?,将一枚药丸交给?她。

    王姮姬心照不宣地接过,揣在衣袖口袋中,疑道:“两个半月,就一枚?”

    至少要两枚。

    郎灵寂说,“够。”

    王姮姬稍稍宽心,他毕竟是?蛊主,说一枚够就一定够。她迫不得?已才服用此解药,又不是?真的吃糖有瘾,能少则少。

    郎灵寂道:“姮姮,你好好的。”

    王姮姬随口嗯了声,旋即察觉他似话里有话。

    上次他走,回来被退婚了。

    她深吸一口气?,道:“你放心吧。”

    有情蛊牵制着她,她想走也走不了。

    而且这里是?琅琊王氏,她血脉相连的地方,今生今世都无法割舍。

    “早日打下江州。”

    她第一次希望他好好的,只要他好好的,就一定给?琅琊王氏带来胜利。

    反之,皇权蠢蠢欲动,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更改九品官人法,使她的家族堙灭在历史?的浩瀚长河中,不复存在。

    第063章 江州

    江州的战乱不仅是天灾, 更?是人?祸。

    在王戢带领的北府军协助下,流民帅本已投降,然而粗暴凶残的江州太守王昀却不分青红皂白将这些俘虏绑上石头, 统统坠入河中淹死, 激起了其余流民以命相?搏的强烈反抗,导致战势转胜为败,北府军被逼得连连后退。

    王戢王瑜等将帅陷入困境中进退维谷, 对王昀这位族弟恨之入骨。

    最关键的是,王昀滥用私刑连坐朝中掌官员铨选的中书监郎灵寂。

    王昀原本由郎灵寂举荐入朝, 王昀凶暴狷傲, 侧面反应了中书监用人?不当?, 只问阀阅,不计品德和真?才实学。

    寒门和豪门的矛盾再?次被激化。

    豪门子弟处事无官官之心,昏昏聩聩,尸位素餐, 却拾官如草芥,霸占了许多属于寒门的官位。这样一个贵族制社?会, 阶级矛盾被越发尖锐地推向顶峰。

    一时, 朝中弹劾琅琊王氏以及郎灵寂的奏折如雨后春笋冒出来,其中一个叫岑道风的寒门将军更?直言不讳,言王氏“以族强位显,骄傲自恣, 举荐将领, 多非其才”, 对郎灵寂口诛笔伐。

    琅琊王氏与琅琊王强强联合, 称霸朝野,早已为其他?朝臣看不惯。如果没有?琅琊王氏, 郎灵寂绝不至于专权善势;如果没有?郎灵寂,王家也?绝不至于一家独大。

    谁不知道,郎灵寂是死去的老家主?王章的得意门生,王家女?婿。他?的封地在琅琊郡,早年间便结交了当?地豪门琅琊王氏,世世代代有?姻亲之好。

    江州的这场战役是对琅琊王氏的一场锻炼,老家主?死后,琅琊王氏由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继承衣钵,许多人?认为荒谬,如要打垮王氏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上次太常博士惨死后,科举改革失败,陛下一直郁郁寡欢,销声匿迹,沦为傀儡,日?复一日?地幽居深宫之中。

    如今,陛下频频对江州战事指手画脚,以王氏举官不避亲为由,拒绝给王氏增派援军和粮草,隐隐有?卷土重来之势。

    一夜之间,情势演变到最恶劣,帝党和相?党的争斗重新拉开。

    郎灵寂上疏请解职。

    面对朝臣的攻讦,本以为他?会据理力?争,没想到光明磊落地承认了。

    王昀这样荒谬粗暴的人?当?官确实是九品官人?法的弊端,选人?尊世胄,卑寒士,权归右姓,必定使官场鱼龙混杂。

    但九品官人?法是王章老太尉留下来的基本国策,郎灵寂掌行政之权一天,就会继承衣钵,维护这项制度一天。

    他?自己本身是皇室贵族,不可能背叛自己的阶级,本身是九品官人?法和黄老政治最坚实的拥趸。

    中书监请辞的奏疏一上,朝野轰动,属琅琊王氏的反应尤为强烈。

    首先?是远在江州征战的王戢王瑜兄弟俩极力?反对,言王昀滥杀无辜只是个人?行为,中书监远在建康并不知情。

    其次是王慎之,会稽刺史,反对。

    王潇,军咨祭酒,反对。

    王崇,青州刺史,反对。

    王实,吏部尚书,反对。

    王啸之,庐州太守,反对。

    裴锈,河东裴氏,求情。

    桓思远,龙亢桓氏,求情。

    江南士族陆氏,也?就是东吴名将陆逊陆机出身的家族,反对并求情。

    陈郡谢氏,与琅琊王氏互为偶俪,求情,罢朝三日?。

    颍川庾氏,求情。

    ……

    衣冠南渡建立的东晋王朝,本身是一个由士族扶持起来的傀儡政权,权杖归于世家。若罢免中书监,恐怕朝中一半官员都?会罢朝,国将不国,帝不成帝。

    世家拥有?藐视皇族的强大家底,关键时刻同仇敌忾,绝不允许皇权将裙带网络中的任何一人?拉下马,蚕食他?们的权力?。

    这其中以琅琊王氏为首。

    中书监是他?们女?家主?的夫婿,罢免中书监,就是欺辱他?们的女?家主?。

    琅琊王氏经百年积淀而来的毁灭性的号召力?,再?次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

    目前只有?两个选择,中书监留下,皇帝留下;或者中书监留下,皇帝走。

    司马淮无法,唯得忍气吞声按下此事,驳回?了中书监的请辞奏疏,赦免所有?连坐之罪。

    “王昀残暴糊涂与帝师有?何干系?帝师当?初只行举荐之责罢了。天下没有?弟子犯错反而要怪罪到师父头上的道理。”

    皇帝当着众臣的面道出这番话,很难说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弹劾琅琊王氏的寒人?将领岑道风被王家子弟深忌疾之,司马淮将其训斥一番,命他?在文武百官面前公开赔罪。

    朝政秩序这才勉强恢复如初。

    陈留王司马玖见此,心中不平。

    琅琊王如今的待遇当?真?让人?艳羡,被王家人?一手扶持,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得到所有?倾斜的资源,望尘莫及。

    当?初郎灵寂不过是他?手底下小小的运粮官,守着?琅琊郡那片贫瘠之地,区区皇室疏族连说话的资格都?没有?,唯一的幸运就是在琅琊郡结识了琅琊王氏。

    如今斯人可谓是一日千里,步入中枢,笼络了整个豪门士族,竟让士族们罢朝求情,再?不是当?初那个偏居一隅的藩王了。

    论出身,他?比郎灵寂高贵得多,高祖皇帝的嫡孙,正统的司马氏血脉。但他?运气差,身后无琅琊王氏这样的顶级豪门支持,更?没有?和任何士族合作,渐渐被甩到了后面。

    司马玖越发阴翳。

    他?不甘心。

    郎灵寂能有?今天,很大的原因是娶了王姮姬这块活生生的金字招牌。而最开始王太尉本有?意和自己结亲,把王姮姬嫁给自己的。

    这世上最遗憾的事莫过于本来能够。

    怪不得王姮姬那么重要。

    如果,当?初他?娶了王姮姬呢?

    ……

    朝廷的风波虽然暂时平息,江州流民仍叛乱着?。

    江州是通往都?城建康的门户,当?守必守,皇室需要王戢的力?量平定江州。对于王氏和其他?世族的犯上行径,唯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无奈之下,司马淮加封王戢为江州刺史,兼领都?督征讨江州诸军事,专门负责对外征战,又赐了许多钱粮和兵将。

    原本的江州太守王昀因乱杀百姓犯下重罪,罢免官职,流放琼州,江州太守的位置空缺出来。

    王戢上疏荐族中的另一位子弟王亮上位,司马淮不动声色地否决了,转而将江州太守位置给了本次激烈弹劾王氏的寒门将领——岑道风。

    岑道风劾奏琅琊王氏,司马淮表面上让他?给世家公开道歉,多加训斥,实则明贬暗升,将江州太守之重职交给了他?。

    王戢愤然,皇帝那点图谋谁看不出来,奈何挑不出错,只得先?暗暗记下这笔账。

    岑道风出身贫寒,祖籍便是江州人?氏,一直爱民如子,靠着?自己卓绝的武艺稳扎稳打,战功赫赫,为百姓谋福祉。

    凭他?的能力?本能做更?高的官,然上品被纨绔愚蠢的士族子弟霸占着?,有?胆有?谋的寒门只能当?个马前卒。

    陛下这次慧眼识珠,发掘了他?。

    此乃万幸也?是不幸,幸在岑道风终于熬出头,不幸在他?得罪了琅琊王氏,顶头上峰是王戢——又一个瞧不起寒门、出身于衣冠士族的名士。

    他?即将和东晋第一豪门琅琊王氏共事。

    对于地方来说,太守和刺史本是平级的,太守管行政,刺史管军事,然而汹汹乱世中法律条文形同虚设,匪患猖獗,相?比之下手握兵权的刺史更?吃香些。

    江州这一地带太守是岑道风,刺史是刚刚上任琅琊王氏王戢。

    王戢名士出身,公主?驸马,此番领都?督征讨江州诸军事,权力?比岑道风高一层,属于岑道风的顶头上峰。

    岑道风需尊着?敬着?王戢,二?人?却绝非平级。

    岑道风反感这些口谈玄虚的名士,上一任在江州惹下大祸的太守王昀就是琅琊王氏中人?,他?们依仗门祚上位,无半分功业建树,堪称军营里的蠹虫。

    这个王戢来者不善。

    陈留王司马玖找到了岑道风,与他?漏夜秉烛长谈。

    “王戢可不是什么蠹虫,此人?拥兵自雄,慰勉将士,有?胆有?谋,与那残暴糊涂的王昀全然不同,千万别轻敌。”

    司马玖之前要和王氏联姻,对于王戢的作派大抵了解些。王昀是典型纵放任诞的清谈名士,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白望,而王戢莅事明理,壮怀犹唱缺壶歌,颇有?当?年魏武帝的遗风。

    将近一年来,王戢领兵在江州附近徘徊,屯田建寨,稳扎稳打,招募士兵,建立自己的军粮库,意在夺取江州逐鹿天下,枭心不可谓不重。

    而且王戢身后还有?个长于韬光养晦的郎灵寂,事事筹谋,洞幽烛微,为王戢规划一切。

    岑道风沉思片刻,眉心皱成了川字,道:“现在朝政仍由琅琊王氏把持着?,上一任寒门出身的太常博士本有?匡济之志,推行科举考试,却不明不白地暴毙在了狱中,这世道当?真?黑暗!”

    司马玖道:“奸佞残害忠良自古有?之,将军的武功不输王戢,何不匡扶社?稷,勠力?扶持帝室?”

    陛下将江州太守的位置从?琅琊王氏手中夺出交给了他?,盼望他?有?一番作为。否则任琅琊王氏坐大,日?后便不是“王与马,共天下”了,而是王家完全只手遮天。

    岑道风扼腕而叹,他?当?然有?此心,官位却太低,绝非世代积累的王氏的对手,盲目行动只会送死,毫无裨益。

    司马玖提醒道:“将军可知现在琅琊王氏的家主?是谁?”

    岑道风长居江州,对于建康内政并不熟悉,只听说王太尉半年前死了。

    “自然是王戢了。”

    司马玖摇摇头,“错了。新家主?是个女?人?,琅琊王氏的九小姐,王姮姬。”

    岑道风不禁怒目微瞪,“他?们……竟立一个女?人?当?家主??”

    女?妇,终日?兜兜转转于闺阁之中。

    荒谬至极,离奇至极。

    司马玖道:“那女?人?本来坐不住的,但王戢和郎灵寂皆暗中扶持于她。她是郎灵寂的新婚妻子,王戢的亲妹妹。”

    现在这个局面很大程度由王姮姬造成的,当?初文砚之是她害死的,现在她又当?起了琅琊王氏与琅琊王之间的纽带。

    “如果没有?王姮姬,王氏绝不会与郎灵寂合作。他?只不过是一个血统寒微的皇室末流,封地琅琊郡地势贫瘠,无兵无权。”

    司马玖点到为止,呷了口茶,剩下的留岑道风自行考量。

    岑道风长久居于江州军营,对建康贵族一无所知,隐隐为这话所动。

    棘手的豪门难题,关键处竟只在于一个妇人?。琅琊王氏与琅琊王牢不可摧的联合,击溃竟如此的简单。

    如果没有?王姮姬……?

    怎样才能没有?王姮姬。

    第064章 刺杀

    皇宫。

    岑道风叩于阶前, 受皇帝擢升的?江州太守之职以及封赏。

    司马淮亲自?走下龙椅扶他?起来,语重心长叮嘱道:“卿智勇兼达,务必为朕平定江州, 朕在此深深拜谢了。”

    江州虽为岑道风的?老家, 他?长期经营驻守的?地方,但此番毕竟要与?琅琊王氏共事?,必须多加小心。

    岑道风道, “末将定不辱使命。”

    神色间却有疲惫沮丧之意,几乎掩饰不住, 心事?重重。

    司马淮疑道:“卿有心事??”

    朝中可用的?寒门人才屈指可数, 岑道风算其中最重要的?一个?, 司马淮时刻关注。

    岑道风脑子里全是昨夜与?司马玖秉烛夜谈的?话,隐隐揣着一种念头?,刺激着他?的?脑仁。

    “……陛下多虑了。”

    司马淮叫他?离去,江州战事?吃紧, 速速回去镇守着。

    “小心驶得万年船,诸事?三思而后?行。”

    岑道风怀着几分复杂心情看皇帝, 皇帝年少, 初践祚时为防世族迫害,装了很长时间的?痴傻。后?太常博士被杀,变法失败,皇帝眼中渐渐没有光了。

    堂堂皇帝被世家欺凌至此。

    食君之禄, 忠君之事?, 他?暗暗发誓必定为陛下荡平朝野奸佞, 驱除豪门蠹虫以及为虎作伥的?九品官人法, 还世道一个?清明。

    “末将遵命。”

    岑道风叩别皇帝,离开皇宫。

    纵马在城里溜一圈, 没出城赶赴江州,暗戳戳来到?了乌衣巷。

    昨日?司马玖的?话实让他?心病深重,天?下不该是世族的?天?下,朝廷同样不该是王家的?朝廷。

    若能除掉王姮姬,王氏和郎灵寂之间的?联络便断了,二者必定倾轧内讧,甚至反目成仇,天?下可救。

    恰如?当初董卓和吕布联手霸占朝野,貂蝉是其中最重要的?一枚棋子。

    乌衣巷作为王谢大族世代聚居的?地方,碧瓦朱檐,飞阁流丹,高耸入云,流淌其中的?秦淮河仿佛也染了富贵气象,粼粼在阳光下犹如?撒着金粉。

    往来出入的?都是衣冠搢绅,贵戚勋臣,势倾天?下,相互斗富,与?建康外的?贫民窟不在一个?世界。

    岑道风厌恶豪门奢侈无耻的?嘴脸,耻于与?这些人同流合污,不屑多看一眼。

    他?乔装作乞丐的?模样混迹在人群中,蹲守了小几日?一无所获。

    别说刺杀琅琊王氏的?小姐,连靠近富贵人家的?宅院做不到?,反倒受了许多白眼和侮辱。

    乌衣巷,哪有平民乞丐的?半分容身?之所。

    王家高墙大院像铁桶一样密不透风,侍卫轮流驻守,森严以待,护在里面的?人这辈子高枕无忧。若欲行刺击之事?,唯有等里面的?人自?己出来。

    可里面的?人什?么时候出来呢?

    ……遥遥无期。

    他?并没有太多的?时间,江州战场告急,王戢料理完了流民即将到?任,他?必须赶在王戢之前回去。否则战场先机被占不说,还会遭到?王戢的?无端质疑。

    掐着时日?又咬牙蹲守两日?,终于熬得王家女眷出门。并非是王姮姬,瞧那车子的?幅制,是王戢的?夫人襄城公主。

    岑道风不愿伤及皇室中人,灰心丧气准备离去,却在这时从高处望见九小姐王姮姬也在车子中,与?公主同行。

    天?助他?也。

    虽然他?从未见过九小姐,对她的?容貌身?形一无所知?,但从王家正门坐六抬肩舆出去受众星拱月待遇的?,唯有王姮姬一人。

    王姮姬平日?深居简出,缠绵于病榻,似今日?这般踏春出游极其罕见。

    入春了,雪化了,雾气弥漫的?江南草木颖挺,春天?夺眶而出,空气中有明显的?泥土味,正值迎新除晦的?好时节。

    襄城公主劝王姮姬多出去走走,有利于舒畅心情,别总闷在卧房里。

    郊外竹影细细,秦淮河岸汀白花丛生,冈翠环抱,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听一听鹤鸣,如?此春光焉忍辜负。

    王姮姬淡淡苍白笑颜,道:“嫂嫂倒是悠闲,半点不担心江州局势。”

    一个?月过去了,江州没传来任何捷报,反而王昀被贬谪,北府军节节败退。

    襄城公主与?她一同走在春风淰淰的?淮水岸边,清风吹拂衣裳轻微拂动。浅色襦裙轻似雾,玉鞋罗袜步生尘。

    襄城公主附在她耳畔,“听夫君说,陛下迫于压力已赐了援军和军粮,流民基本被镇压住,胜利指日?可待。”

    王姮姬卷曲如浪的目睫顿时眨了眨,“当真?二哥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怎不知?道。”

    襄城公主捂嘴而笑,“他?没回来,这消息是他?用家书秘传给本宫的。”

    抚着微微隆起的小腹,她已身?怀有孕,即将喜为人母。

    王姮姬亦去抚襄城公主的小腹,二哥没偷偷回来她才不信,否则这半年他?一直在外征战,公主的?孕事?从何而来。

    夫妻恩爱,宜室宜家,幸福和满,她不自?觉沾了些羡慕,故作拈酸道:“当真是亲疏有别,二哥跑回来不与?我这亲妹妹见面,单单探望公主一人。”

    襄城公主被说得几分羞赧,脸上团团红晕,道:“他?就回来一两次而已,漏夜前来,黎明便走,神出鬼没的?。”

    王姮姬道:“公主和二哥是一对璧人,心心相印。”

    仰望蓝天?,白云中渐渐浮现?一个?温润书生模样的?公子来,若当日?她和文砚之结为连理,或许日?子过得也能平安喜乐。

    襄城公主知?王姮姬终生有憾,微顿了顿,不再炫耀自?己的?幸福,转而挽了她的?手道:“这块草地正绵软,一会儿我们铺块布,在上面试春盘。”

    王姮姬信然答应,饶是只有她们二人,小宴富丽奢华,各种精细食材摆放于盘中,炉火高高驾起,烤肉滋滋流油。

    螃蟹待深秋才膏满黄肥,此刻初春时节却有黄如?蒸栗的?成色。浇上杏酪的?烤嫩羊,配上枸杞和菊花茶,好吃而不腻,蘸春风而食,绽放在味蕾,使人心旷神怡。

    襄城公主有孕格外忌口,事?事?挑剔得很。王姮姬陪她缓缓享受春光,枝头?鸟儿啁啾而鸣,淮水滔滔,万事?万物仿佛到?了一种澄澈虚妄的?境地。

    姊妹俩正松松垮垮横躺着,却在此时,一支冷箭“嗖”地挂着尖鸣从暗处飞射 而出——

    对准王姮姬背心。

    既白守在王姮姬身?旁,霎时目眦欲裂,兔起鹘落之际将她疾速推开,自?己手臂血淋淋剐了道口子。

    场面顿时混乱,未及卫兵高喊“有刺客”,三支冷箭又流星般激射而出,道道狠辣指向王姮姬,显然取她性命来的?。

    王姮姬被既白匆匆拉到?了一棵粗大的?树干之后?,狼狈倒伏在地,罗裙沾满了烂泥,手肘之处也擦破了。

    三支冷箭尾随而至,齐刷刷钉到?了树干之上,发出砰砰砰的?刺耳声,入木三分,箭羽犹微微颤抖,劲道不卸,若钉在人身?上必死无疑。

    襄城公主在混乱之中摔倒在地,腹部受到?剧烈挤压,顿时疼痛无比,啊地哀然鸣声,上气不接下气道,“本宫的?肚子,肚子……姮姮,救本宫!”

    场面大乱,侍卫高喊:“有刺客!快抓刺客!保护家主,保护公主!”

    今日?本是春日?小宴,襄城公主和王姮姬抱着放松的?态度,踏春游青,周围并未随侍太多侍卫。且姊妹俩为了能说悄悄话,刻意将侍卫屏远了些。

    王姮姬闷哼了声,抚着火辣辣的?手肘,快速从震惊中缓过神来,道:“快,快!别管我,先掩护公主离开!”

    襄城公主被冯嬷嬷和桃枝搀起,率先送入马车之中。襄城公主才刚刚坐稳这一胎,脸色蜡黄似纸,汗如?雨下。

    刺客显然有备而来,武艺卓绝,顺着郊野小路逃之夭夭,片刻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连脚印都没留下。

    既白见王姮姬衣裳凌乱,沾满血污,心疼道:“小姐莫以身?犯险,先回去清洗上药吧!奴会一直保护小姐!”

    王姮姬捂着手臂,见刺客确实难以追踪,深吸了口气,回转王家,命一队卫兵在建康附近搜索,若有可疑速速来报。

    ……

    岑道风匆匆逃亡。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不敢走偏僻小路,径直入城钻进?了热闹繁华的?建康城街衢,变换着装。

    刺杀琅琊王氏家主果?真不简单,王姮姬身?边竟有好几个?阴养的?死士,团团包围,忠心耿耿,为她挡死。

    饶是他?号称百步穿杨,箭法如?神,竟也没能要了这小小女子的?性命,锋利的?箭镞连她一根发丝都没碰到?。

    岑道风攥紧了拳头?,心意慌乱,暗自?悔恨,一举不成打草惊蛇,王氏必定有所警觉,以后?再行刺杀之事?难如?登天?。

    他?扮作跛脚的?模样,一瘸一拐挤在街衢中,决定暂时放弃刺杀王姮姬,出城避避风头?再说。

    刚至巷尾,忽然被一左一右两个?带剑武官横截住,阴影沉沉。

    岑道风心悸,顿时握紧了匕首。

    听那两人低声道:“岑将军,奉陛下之命,请您立即进?宫一趟。”

    皇宫,太极殿。

    司马淮屏蔽了所有人,单单叫岑道风一人跪在隐蔽的?耳房中,龙颜震怒。

    “朕之前就察觉你神不守舍,没想到?竟图谋着如?此鲁莽之举!对琅琊王氏的?家主和朕的?皇姐动手,你也真做得出来,朕若狠心些,立叛你诛九族也不为过!”

    司马淮压低声线训斥着,“王姮姬是无辜的?,你为何自?作主张伤她性命?你可知?整个?琅琊王氏将她捧上神坛,朕亦……”

    ——他?和郑蘅,亦是拜把子的?兄弟。

    岑道风并不知?王姮姬这女子有何内情,只知?王姮姬是王郎之间维持关系的?工具,杀了此女,便能斩断两家联络。

    “陛下,末将有罪,末将……”

    他?当然不敢伤害公主殿下半分,刺杀之时刻意把控箭的?方向,对准王姮姬一人,力求不连累无辜。

    他?此生斩敌将、杀贼匪,将利箭对准闺中妇孺却是第一次,心底背负极大的?压力。

    司马淮神情痛苦,厉声勒令道:“若非朕看重你寒门背景,向上拼搏不易,便该治你的?罪!无论何时你们都不得伤害王姮姬的?性命,听清楚了?”

    岑道风一愣。

    陛下如?此袒护王姮姬,对她的?态度全然不似其余王氏族人。

    难道王姮姬不是王氏中人吗?

    为了天?下宁定,舍小爱成全大爱,杀掉一个?女人算得了什?么。

    随即脑海中浮现?王姮姬在河边散步时秀丽的?容色,当真是洛神妃子,翩若惊鸿。陛下血气方刚,正是知?慕少艾的?年龄,两相难说没有暗藏的?情意。

    岑道风顿时明白了。

    可,王姮姬已经嫁人了。

    陛下要觊觎臣子的?妻子吗?

    ……她还不是一般臣子之妻,是那位集三权于一身?的?中书监的?妻子。

    陛下若看上了她,真是糊涂。

    司马淮不便多言,文砚之临死前曾恳求他?照拂王姮姬,且王姮姬又是他?结义兄弟,他?不想将她拉到?这黑暗漩涡的?朝政斗争来,女孩子就该生活在温室中的?。

    冤冤相报何时了,文砚之宁死也要守护王姮姬,活活被王家逼死了。这用鲜血得来的?成果?,他?无论如?何也要替文砚之捍卫住。

    “王姮姬在王氏空有家主名头?却不管事?,行政大权和军事?大权分别落在旁人手中,她是被逼的?,深有苦衷。”

    “总之朕要对付的?人不是她,她仅仅是一个?弱质姑娘,错生在了王家而已,山河破碎的?罪过不该由她来承担。”

    岑道风闻言心情复杂,此番确实鲁莽了。王姮姬是不是无辜的?不知?道,他?被司马玖当枪使是肯定的?,险些酿成大错。

    司马玖当真可恶,挑唆他?犯下了刺杀王氏家主的?重罪,自?己却隐身?起来。日?后?王家恨的?不是司马玖,而是他?岑道风。

    “末将……晓得了。”

    司马淮吸了口气,将岑道风扶起,右眼皮狂跳,有种极其不好的?预感。

    这次岑道风的?刺杀犹如?一串鞭炮炸在琅琊王氏,招惹了大祸,王家不会善罢甘休的?。

    毕竟王姮姬差一点就命丧黄泉了,还有他?的?皇姐襄城公主,亦无辜被连累。

    “朕虽爱重你,只宽赦你这一次。”

    “日?后?去江州赴任,一定要小心小心再小心,切忌避免和王戢正面冲突。”

    王家哪里是什?么省油的?灯,能容忍旁人刺杀他?们的?家主。襄城公主动了胎气,王戢宠妻如?命,性如?烈火,必定想方设法手撕了凶手。

    王姮姬在王家被当作女神和信仰一般的?人物,更何况,她还是那人的?妻子。

    幸好王姮姬没受重伤也没死,否则郎灵寂……

    司马淮疲然坐在龙椅上,想起王姮姬,他?确实很久很久没见她了。莫名的?情绪涌上来,他?想见见她。

    第065章 无情

    家主遇刺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江州, 虽然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是岑道风干的?,明眼人?都能猜得出来。

    司马玖脚踏两只船,鼓捣了?岑道风去刺杀王家家主, 又不忘卖个好给王氏, 左右逢源,意图挑起王岑之间的?残杀,坐收渔翁之利。

    皇帝庇护凶手岑道风, 助其出城,逃避建康城中官兵的?搜捕。

    这些宵小之徒如苍蝇一般聚集叮咬琅琊王氏, 真以为?王家是病猫。

    王戢大?怒, 登时砍断了?桌角。

    “找死!逆贼胆敢如此欺辱我妹!”

    他妻子襄城公主也在王姮姬身边, 怀着身孕受惊过?度,胎儿险些不保。女?子怀孕本就辛苦,他平日伺候照料公主,衣要穿暖, 饭要吹凉,连台阶都小心翼翼背她下去, 逆贼竟敢用箭伤她腹中胎儿。

    “岑道风抢了?亮弟的?江州太守之位, 又刺杀九妹和公主,不将其剁成肉酱,世人?以为?我琅琊王氏软弱好欺!”

    王戢说着安排人?手埋伏在军营周遭,只待岑道风一来上?任立即将其擒住, 千刀万剐斩于营前。

    副官见主帅如此冲动, 跪地劝道:“王将军, 不可!岑道风悍勇异常, 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又得陛下器重, 必不肯轻易伏诛,此时挑起争端实在节外生?枝。”

    王戢阴森森从牙缝间溢出:“多派人?手,在山上?布置弓箭手和弩机。岑道风再是悍勇,双拳难敌四手,束手待毙!”

    副将是江州本地人?,深知岑道风为?本地百姓做了?许多实事,固执恳求道:“王将军您冷静一些,无凭无据怎能在军营中轻易杀人??岑将军兵法娴熟爱民如子,深得江州百姓爱戴,我们若不管不顾地挑起内讧,一定会引起军中哗变,使流民和羯人?趁火打劫的?!敌军未平,我军内讧乃败北之兆!”

    王戢暴怒如雷,“唰”地一声拔刀要斩了?这副将,“放肆!尔敢替岑道风求情?他刺杀我妹与夫人?时可曾想过?今日?”

    手起刀落,副官的?半片耳朵已?经被削掉了?。副官登时剧痛蜷缩在地,捂着耳朵鲜血淋漓,痛呼惨叫如杀猪一般。

    王戢嫉恶如仇下手不留情,年轻时赴宴曾有豪绅逼迫喝酒,不喝就斩杀一个仆役。同座皆屈服喝酒,只有他不为?所动,任凭豪绅杀了?十?几个仆役。

    而今别说杀一个岑道风,便?是再大?的?事也能做出来的?。

    主帐军营略微混乱,引得外面士兵纷纷侧目,血腥味弥漫整个帐篷。主帅雷霆大?怒,麾下诸将鸦雀无声,唯恐惨遭池鱼之殃。

    整个军营顿时死气沉沉。

    郎灵寂正提笔濡墨,墨迹泅湿纸背,晕成一个浓黑的?墨点。

    他蹙了?蹙长眉似觉得很吵,命人?将断耳的?副官堵了?嘴抬下去,洒扫地面腥锈的?污血。

    “……把刀放下。”

    王戢怒目圆瞪,擦了?擦刀还入鞘,愤而落座,“当?真倒霉,两军还未交战军营就出了?倒戈的?叛徒!”

    郎灵寂静漠写着字,“他说的?有道理,岑道风杀不得,起码现在不行。”

    王戢额角青筋暴起,目似毒焰:“你也要为?岑道风求情?”

    郎灵寂道:“没为?谁求情。”

    岑道风是陛下新擢升的?江州太守,即将与琅琊王氏一同打江州。若弃用此人?,陛下那边难以交代不说,战场也会失去一员猛将,大?大?降低获胜的?几率。

    战场的?规矩素来是贵族指挥,寒人?出力。将岑道风剁成肉酱自然不难,难点在于王家正值用人?之际,杀了?岑道风,没人?上?阵杀敌。

    王戢和王瑜堂堂主帅之躯,是不可能亲冒矢石和那些流民短兵相接的?。

    岑道风和他麾下的?士兵悍勇善战,出身于卑陋寒门,贱命一条,最适合这些做刀尖舔血以命搏杀的?事。

    这是从最现实的?利益考量。

    “所以你的?意思是放过?岑道风?”

    王戢沉声问。

    郎灵寂道:“只是暂时。”

    王戢微感失望,郎灵寂素来深沉缜密,关键时刻表现出比常人?更可怕的?冷静,给予人?最正确的?选择。

    可这次不同,九妹差点被一箭穿心。

    他知道诛杀岑道风不是眼下最正确的?选择,所谓最正确的?选择大?抵要牺牲掉九妹,隐忍吞掉这口窝囊气。

    若真如此,他宁愿不要正确的?选择,手刃仇雠给亲人?报仇,九妹不能白白被刺。

    “雪堂。”

    王戢五味杂陈,以前不信,他现在彻彻底底看清楚了。

    “你当真半点也不在意姮姮。你娶姮姮,只是因为?我们两家的?契约吧?”

    人?听到自己?在意的?人?受伤害时会着急动气,方才他听到襄城动了?胎气,便?方寸大?乱,心乱如麻,恨得一刀刀把岑道风和司马玖活剐了?。

    正常人?的?反应该是这样。

    而郎灵寂任何时候都用绝对的清醒去判断事情的?利弊,九妹遭到刺杀险些丧命,他竟急也没急一下,汗也没掉一颗,甚至平静地执笔写字,依旧稳坐钓鱼台的模样,完全像个冷血之人?。

    ……仿佛九妹真的?是一颗棋子,一颗玉石制成的?冰凉的?死物?。九妹在他眼中是一件预约权力的?法器,除非恋物?癖,谁会对手下棋子产生?感情?

    九妹并?不是死物?。

    她是活生?生?的?人?。

    “九妹真的?很爱你,求你也停下来回头看看,她一直眼巴巴地等着你。”

    九妹长得美,人?又温柔善良,从前依恋郎灵寂到骨髓里。若非郎灵寂实在冷漠,她必然不会心灰意懒,转而去选择那个寒门文砚之。

    据说九妹的?洞房花烛夜独守空房的?,二人?婚后长期分居,犹如陌路人?。

    有这样做人?家丈夫的?吗?

    就拿王戢自己?来说,每日必定陪伴襄城入睡,为?襄城解钗环,卸妆容,朝中有事不能回来每每提前说清。

    细想来,姮姮过?得真苦。

    “你能不能多疼疼她,多爱她一点?就算报答她的?一片痴心,爱她……”

    王戢说得面红脖子粗,拳头紧攥,犹如火烧,一口气将心里话泄出,恨不得按着这疏离的?两人?往一块凑。

    郎灵寂略有几分冷淡不耐烦:“仲衍,军营里只谈军务不论其它。”

    王戢一噎,据理力争,“你我既是军务上?的?同袍也是家人?,此事涉及姮姮不得不拉出来说清楚。”

    郎灵寂道:“那请恕我失陪。”

    王戢堵得慌。

    郎灵寂眼底掠过?一抹轻讽,爱谁不爱的?,没有逼迫的?道理。他本来对王姮姬无感,前世不爱,今生?也不会一夜之间突然逆情改性?,追悔莫及。

    他对王姮姬说实话跟许昭容一样,许昭容能被轻易弃如敝屣,因为?许昭容是个没用的?废物?。王姮姬被捧在手心里,因为?她可利用的?价值极高。

    他权衡一个人?习惯于以价值为?标准。

    如果他真迷恋王姮姬,前世早和她日日黏在一块了?,哪会长年累月分隔。

    前世他一次也懒得碰她,今生?她性?情发生?了?改变才引起他的?好奇,房中那事逐渐频繁起来。他们滋生?的?是暧昧,亦敌亦友,而非什么浮夸的?爱情。

    “我和她跟你和公主,并?不一样,请不要理所当?然地按照你们的?模式揣测我们。”

    王戢不能理解夫妻间亦敌亦友的?感情,“可你们成婚那么久了?,婚前有三四年的?情谊,难道不会惺惺相惜吗?”

    他和襄城公主成婚前也没感情,洞房花烛掀开盖头才见第?一面,经过?朝夕相处点点滴滴的?积累而恩爱情浓。

    郎灵寂冷笑了?笑,在时代的?洪流和历史中,人?的?主观性?微乎其微。爱往往是种极度危险的?不利条件,使理智和客观丧失,打破应有的?秩序,从而滑入万劫不复的?深渊。王戢可以,他不会。

    他这辈子或许会对谁有好感,却绝不会爱上?谁,更不存在日久生?情的?事。

    “不会。”

    “……不要谈这些了?。”

    王戢质问:“你们最亲密的?枕边人?尚且不能做到同心同德,又怎么应对外界的?风雨?”

    他和襄城公主虽隶属于不同的?阵营,分别出身于世家和皇室,彼此之间却没有秘密,任何心事都会直言吐露。

    郎灵寂一点厌倦之意,“怎么不能应对?”

    有权谋,有术数,有布局,怎么不能赢?溷浊世道中真情值几钱几两?

    不懂王戢这种身居高位的?武官还在意情情爱爱。

    说白了?他跟王姮姬是有床笫关系的?的?合作?伙伴,彼此被一纸契约束缚着,身子贴得极近,心又离得极远。

    他和王姮姬的?暧昧是冰凉的?,建立在赤裸裸的?利益基础上?,不是她和文砚之那种才子佳人?的?浪漫诗篇,什么骑马追风,愚蠢地做什么理想的?白日梦。

    所以即便?他有几分喜欢王姮姬,在面对背叛时,依旧会毫不犹豫给她灌情蛊。

    他和王姮姬的?关系在没有得到对方同意下就贸然“爱”彼此,实在太冒昧了?。

    “呃……”

    王戢一刹那有些头疼,明白了?,郎灵寂就是这样的?人?,说再多也转移不了?他的?本性?。

    当?初真不该逼姮姮嫁给郎灵寂,他们恰如黑与白完全互相排斥,根本是两个极端的?人?,做不得夫妻。

    有性?无爱,好可怕的?关系。

    “那你们和离吧。”

    王戢破罐破摔,“又不是谁逼婚的?,何必为?难彼此呢。”

    王家已?经度过?了?家主更迭最艰难的?过?渡期,逐渐走?向平稳。从前不合理的?契约,两方或许应该改换一下。

    郎灵寂却抬了?眸子,慢慢浮着虚虚的?冥色,明丽又冰冷。

    “什么?”

    王戢骤然感到一股寒意,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莫名又谈到了?最危险的?话题。

    郎灵寂素来目无下尘,唯一一次放下身段就是在姮姮退婚时,恳求自己?劝姮姮不要退婚。

    郎灵寂把和姮姮的?婚事看得极重。短短和离二字,把关系拉回了?最冰寒时刻。

    但王戢作?为?姮姮的?兄长,势在必行,如果现在不和离待将来姮姮有了?孩子,拖家带口更麻烦。

    “我也是为?你们好,既然你们互无感情,早些分开不耽误各自的?前程。之后男再娶女?再嫁,圆满和美,何乐不为?。”

    郎灵寂冷哂了?声,往后靠在了?椅背上?,双手交叉,那股为?人?臣谦抑的?神态消失了?,不避忌讳地谈条件,“好啊。”

    “不过?仲衍你要想清楚。规则是婚姻取消,合作?消失。届时与王家分道扬镳,我有权另投明主。”

    当?今势力分为?世家和帝室两边,他离开了?琅琊王氏后自然去帮皇室。若司马皇室是窝囊废,烂泥扶不上?墙,他亦可另立新主,辅弼君王,反正路子多的?是。

    王戢严肃道:“雪堂,我不是这个意思。姮姮与你的?婚事,碍你帮王氏何干。”

    郎灵寂淡淡反问,“那仲衍什么意思,白白使唤人?却不履行契约?买东西不给钱?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吧。”

    他神智清醒,王戢这话明显是不平等,用道德绑架他,让他为?王氏效忠尽力呕心沥血,最终还不把女?儿嫁给他。

    毕竟白纸黑字的?契约绑定了?他为?王氏效忠的?一生?,反过?来,他的?条件却仅仅只有一个王姮姬。

    “你在执著什么呢?”

    王戢惑然道:“你执意要娶姮姮,却又不爱她,甚至是厌恶她。你们各自过?着自己?的?日子,这桩婚事完全没有意义。”

    郎灵寂道:“我信不过?你们王氏,娶她就为?图一道保险锁,行了?吗。”

    琅琊王氏,齐大?非偶,那可太任性?了?,用罢了?说把人?踢开就踢开。

    他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文臣,比不得王姮姬众星拱月,地位非凡。

    朝廷昏暗,他被唾弃了?根本没地方说理,付出的?时间和心力也完全沉没,最终他又蜕回那个偏居一隅的?低微琅琊王。

    “王氏不会过?河拆桥的?,礼贤下士,你为?什么不肯相信?”

    王戢深恼怒,“你非要拿姮姮的?前途做赌注,绑着她不可吗?”

    郎灵寂衣冠楚楚,无动于衷,坚凝的?态度代表了?他灵魂中悯性?与情感的?丧失。

    王戢道:“我琅琊王氏什么给不了??”

    郎灵寂道:“对不起我只要王姮姬。”

    他不相信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只信最实际的?保障。他已?经被王氏抛弃过?一次了?,这次无论是情蛊还是契约,他都会锱铢必较容不得半点讨价还价。

    在这场权数的?零和博弈中,王姮姬才是中间维持平衡的?那枚砝码。司马玖说得没错,他能有今日很大?程度上?是娶了?一位好妻子,如借东风之力。

    王戢内心争斗了?许久,郎灵寂这边是说不动了?,他的?事业不能没有权臣襄助,不能被打断一条大?腿,盲人?摸象。

    王戢最终还是屈于事实,长长吸了?口气,道:“好吧……你们夫妻的?事我管不了?。”

    郎灵寂目锋雪然,“那和离呢?”

    “姮姮已?经嫁给你了?,自不可能轻易和离的?。”

    王戢嘶哑低落,“她自己?也没说要和离,刚才是我擅作?主张。算了?。”

    郎灵寂阖了?阖眼。

    当?初他出仕时本可以效忠帝室,之所以选择世家,是因为?他觉得天下大?势不可逆,司马氏皇族注定要像太阳西沉一样坠落的?,这时代是属于世家的?时代。

    司马氏的?先祖篡夺了?曹魏皇族,又对诸如嵇康一类不合作?的?名士进行了?阴暗恐怖的?屠杀,得国不正,骨子里流淌着狼一样的?血液,他不屑于与这种家族合作?。

    反观琅琊王氏,族祚源远流长,族人?懂得平流进取,更有严格的?家规家训束缚在他们身上?,克制着他们野心的?膨胀,王氏子弟生?生?世世不得登基称帝。

    他更倾向于与王氏合作?。

    但如果王氏毁约,另当?别论。

    王戢抵唇咳了?声,揭过?此节,道:“罢,以后军营中不谈家事。”

    拿出作?战的?舆图来,全心全意投入前方火拼的?战局中。

    郎灵寂默了?默,虽然将王戢说服了?,却隐没不掉内心深处悄然一缕幽暗的?情感。

    他对她确实没什么爱意,却存在占有欲,希望她严格恪守契约精神,满心满眼是他,不跟其他男人?接触。否则,他会有种自己?的?东西被别人?冒犯了?的?感觉。

    当?然,他也会遵守约定,满心满眼都是她,为?她服务,不跟其他女?子接触。

    这种干净健康的?关系不好吗?

    他近来……有些沉溺床笫之事,每每十?五都会去找她,解决一些生?理需求,并?且次数越多越好。

    眼看着又要十?五了?。

    郎灵寂对感情的?事避而不谈,从理性?的?角度剖析,“王氏若想打赢江州之战,寒门将领还是得用。我言尽于此,仲衍你是主帅,请自行定夺。”

    江州本就在流民和胡人?的?夹击之下,腹背受敌,失掉了?骁勇善战的?岑道风杀敌,三成致胜的?把握怕是只剩一分了?。

    正确的?做法是王氏明知岑道风刺杀了?王姮姬,也暂时装作?不知道,先留着他的?性?命,戮力镇压流民帅。

    王戢道:“方才是我冲动了?,姮姮是我最爱的?小妹妹,爹爹临死前托付我好好照顾她,我看不得她受伤。”

    郎灵寂道:“可以理解,但报仇不急于这一时。”

    王戢下意识压紧了?嗓子,“雪堂,你与我交一句实话,九妹的?仇真就这么算了??”

    郎灵寂知王姮姬既没死也没伤,契约便?没有被影响到,他没有出于情感和仗义为?王姮姬打抱不平的?义务。

    但这次岑道风动的?确实是他的?人?,从家族层面来说王姮姬是家主,从仕途层面,王姮姬一直是他长久以来精心浇灌的?一所权力的?花园,有人?要将其毁了?。

    寒门将领得用,但绝不能好过?。

    他轻描淡写地说,“不,给岑道风点教训就是了?。”

    第066章 解药

    那日踏春变故猝起, 王姮姬的手肘在混乱中被磋伤,敷着跌打损伤的膏药,在榻上静养, 后?续再没有出过门。

    襄城公?主?亦动了很大的胎气, 回?到公?主?府,由母亲慎贤太妃亲自照料。

    刺客似身负超强的武艺,在建康城中又有高人襄助, 能在王氏天?罗地网的搜捕中逃之夭夭,销声匿迹。

    王姮姬手肘的轻伤好得差不多?, 心脏却痒得很, 四肢在发寒, 常常莫名其妙出神,隐隐有情蛊发作之兆。

    上个月十五她服下了解药,平安无虞,这个月十五她两手空空。

    一颗解药竟不够。

    她本以为够的。

    不同?房, 解药必须严格按剂量月月服用,否则情蛊就会破土而出。从前她和文砚之破解的那种还?算轻缓, 这次的情蛊更猛恶, 对剂量要求也更严苛。

    郎灵寂,他?骗她。

    他?明明说一枚够的。

    就像是前世他?骗她那是糖一样,断药半年,她吃光了所有残余的糖, 最终蛊症无可抑制, 油尽灯枯而死。

    江州战场正自激烈, 他?似乎忘记了情蛊这回?事, 没有给她补送解药的意思。

    王姮姬卧在榻上,取来了纸笔, 垫着小桌板,欲书信一封寄给郎灵寂。毛笔蘸满了墨汁迟迟不落下,写两个字,又被她团皱扔掉了。

    她求他?没用,他?心思那样细腻,连她在后?园种树缅怀文砚之都察觉了,怎会忘记情蛊,若想给她解药早给了。况且临走前她还?特意问过一枚够吗,他?说够。

    桃枝不晓得事情的原委,柔声劝道:“小姐莫害羞,想给姑爷写信就写,公?主?殿下和二?公?子?时常互传家书呢。”

    王姮姬心事重重,置若罔闻。

    夤夜,正自睡得迷迷糊糊,忽然间榻边一陷,泛着扑面而来男性气息。

    王姮姬睁开惺忪的眼,下意识惊呼,嘴巴却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捂住,“……别?怕,是我。”

    她还?以为在做梦。

    回?过头,月影下依稀是郎灵寂的轮廓,他?一身的清寒,衣裳上浮着冰冷而易散的尘埃,显然刚从外面而来。

    顿了顿,她道:“你回?来了?”

    黑暗中听郎灵寂道:“瞧瞧你的伤。”

    说着一枝昏黄的蜡烛亮起,他?将她寝衣褪至腰窝,胳膊拉开,前后?瞧了瞧。

    “还?疼吗?”

    二?人是夫妻,裸裎肢体接触无需回?避。王姮姬摇头,疼倒不疼,本来仅仅擦破皮而已,主?要是惊吓过度。

    二?哥在襄城公?主?受伤的第二?日就传来了关怀的家书,第四日就赶回?来探望,陪公?主?度过了心悸中最难熬的两日。

    郎灵寂此?刻出现,却不像探望。

    王姮姬心思流转,一边任他?察看手臂,一边疑神疑鬼,“可是江州的局势有变?”

    郎灵寂道:“尚可。”

    她舒了口气,又问:“那二?哥和三哥呢,出了什么事吗?”

    郎灵寂道:“他?们安好。”

    王姮姬暗自斟酌,既非来报噩讯的,必然是给她送情蛊的解药的。

    今日恰好是十五。

    月亮满盈欲蚀。

    默然等?了片刻,却没等?到他?的解药。郎灵寂帮她将寝衣穿回?去,道:“既然没事,那我走了,你好睡。”

    王姮姬愕然坐起身,见他?的清冷的背影已翩然离去,清风振袖,浸在一片银灿灿月光中,正人君子?得过分。

    这就走了?

    她忍不住叫道:“郎灵寂。”

    他?在三尺外停了停,未回?头,“有事?”

    药呢?

    王姮姬贝齿紧咬,犹豫半天?才说出口,“我身体不太舒服,你再给我几颗解药。”

    对于情蛊,她早不介意什么上瘾不上瘾的了。她浑浑噩噩地活着,只求少些肉体的痛苦,精神麻木些,无论?是情蛊还?是什么控制她都无所谓。曾经彻底摆脱情蛊的幻想,也早就破灭了。

    郎灵寂静了片刻,道:“出来得匆忙,没随身带着。”

    昨夜十四漏夜时分江州暮色水寒,月亮缺了一个角即将圆满,他?独自一人在江边逡巡了良久,有种微妙的孤独感,便?鬼使神差赶回?来了。

    王戢说他?无情,不配为丈夫,眼中只有利益,他?是刻意来探望她的。

    王姮姬登时捏紧了拳头,有些恼愤,“没带?那你让我怎么办?”

    距离三月十五还?有那么久的时光,情蛊会闹死她的,她不能没有解药。

    郎灵寂缓缓转过身,黑暗中与她遥遥相?对,长身玉立,颔瘦而唇薄。

    最好的解药就是他。

    王姮姬迟疑片刻,内心做着极大的挣扎,最终还?是拖着长长的寝衣,走上前环住了他?的腰。明明是暧昧的动作,却章程性地做出来,循规蹈矩,无丝毫动情之意。

    “郎灵寂……”

    她好似情蛊下的卑躬屈膝的奴隶,面色难过,支支吾吾地说,“你。”

    后?半句难以启齿。

    仿佛又回?到了前世情景,她是独守空闺的怨妇,依依挽求他?留下过夜。

    郎灵寂眼神复杂了一瞬,犹如月色朗照溪水般的注视,道:“怎么。”

    王姮姬阖了阖眼,面色决然,狠心道:“你现在给我吧,当作解药。”

    郎灵寂任由她抱着,冰凉而恬淡的温柔,“王姮姬,今日我们似乎不同?房。”

    他?已经提前要过她了,在一个月之前,她将那笔账严格记作了预支。

    王姮姬辩解道:“可你没带解药,我又实在受不了,必须……”

    郎灵寂道:“那也不合你的规矩吧?”

    同?房这件事上,她和他?向来界限分明,谁也不多?占谁的便?宜。

    他?身上沾着轻微的春寒,不咸不淡,有微妙的距离感和分寸感。

    王姮姬手臂一僵,脸色白了白,前世被他?拒了绝无数次,如今又自取其辱,在她心里留下了极深的阴影。

    骄傲的自尊心使她很快忘掉了情蛊的恐惧,深吸一口气,松开了环着他?的力道,道:“哦,那你去吧。”

    郎灵寂本来被她握着的手,骤然坠落,飘荡在凉风里。

    他?怔了怔,下意识垂头一觑。

    王姮姬暗地里在寝衣上搓了搓手,迟峙片刻,随即无情地转头回?去。

    黑暗中他?深深吸了口气,却悄无声息赶上来,从后?面倏然将她锁住,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和隐忍,“……不合规矩也无所谓。”

    将她打横抱起,至榻上,掰过她的玉颊便?温柔而汹涌地吻着,失去了宁静。

    王姮姬几乎窒息, 再想推开他?却已不成,二?人狭隙的距离间只剩沉闷的相?触声,共同?跌入深深的梦境。

    依旧是他?主?导她顺从,两人都在一场情事中得到了纾解。体内的情蛊半醒半醉,从温润的爱雨中喝了醺饱。

    不知过了多?久,方云销雨霁。

    王姮姬得到了解药,累得脱力,擦了擦脸上的汗,胡乱叫水洗了,一头扎进温暖柔软的被褥间,再不想睁眼。

    耳畔因隐约听到郎灵寂几句缠腻的低语,“这次是你要求的,不用还?的。”

    王姮姬朦朦胧胧不明所以,他?的意思是今夜是意外,属于在双方你情我愿下额外加的一次,不属于透支,亦不能用四月十五的次数去抵消。

    她烦躁地摆摆手,无所谓,多?一次就多?一次,她不像他?那样可丁可卯计较。

    王姮姬轻轻阖上鸦睫,半晌,腰间的禁锢却没松开。

    她睡意不禁清醒了些,揉着惺忪的眼睛,扭头道:“……你还?不回?江州吗?”

    郎灵寂低声,“明日走。”

    她淡淡哦了声,“那你也去休息吧。”

    隐约瞥见天?边一线蚌青色,快黎明了。

    郎灵寂应了,却依旧不轻不重地搂住她的腰。清冷黑夜守明月,过了会儿,他?的呼吸逐渐匀净放轻,长长的睫毛如扇般阖住,竟好似要长久留下。

    王姮姬彻底清醒了,不知他?几个意思,“你……?”

    记得没错的话,他?们有同?房的约定,却并没有同?寝而眠的约定。她和他?没有那么熟,能当彼此?枕畔人的程度。

    郎灵寂若有所思,语气在冷暖边界处,“姮姮,你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按理说她不会喜欢他?,他?拆散了她和文砚之,又给她喂过情蛊。可王戢口口声声说她喜欢他?,一直都在等?着他?。

    王姮姬太阳穴一跳,愈加迷惑。她动了动,却被郎灵寂摁住了手臂。

    他?藏着些许沉淀而静默的渴望,说着些似是而非的话,“……那样的日子?我没体会过,更没想过。”

    王姮姬实在困倦,既得到了解药,便?憎于他?一而再再而三的纠缠,不耐烦地说:“神经病吧,别?莫名其妙的了。”

    随即啪地挥手将他?打开。

    郎灵寂足足怔了半盏茶的时间。

    随即,隐隐冷笑了两声,又恢复了之前的锋利。

    “呵。”

    “确实是我多?虑了。”

    他?亦侧过头去沉沉入睡,不再废话。成婚这么久,第一次同?床共枕就在僵持中度过了。

    那股微妙的平衡,摇摇欲坠,在将破未破的边缘。

    ……

    翌日清晨。

    阳光似金粉一样斜斜地撒入菱窗之中,暖而不晒,鸟语叽叽喳喳在房檐下啁啾,春景正好。

    王姮姬迷迷糊糊地醒来,伸了个懒腰,在冯嬷嬷等?人的伺候下洗漱更衣。

    枕畔的人早没影了。

    昨夜的事记得不太清楚,隐约是同?房过后?,他?又留下来说了些陌生的话。

    冯嬷嬷正清理妆台,“咦”地一声,“小姐,您妆台上有东西,姑爷留下的。”

    一叠成三角的宣纸包正静静躺在妆镜边,晨光洒落,泛着古朴又文雅的光,里面裹着一颗药丸。

    ——情蛊的解药。

    王姮姬抿了抿唇,愤然,牙缝格格作响,险些将宣纸里的药丸捏碎。

    可恶,混蛋,他?昨日明明带了解药,却硬说没有,白白骗了她一次。

    第067章 胜利

    王戢官拜江州刺史, 正式上任。

    早听说这?一位出身于豪门琅琊王氏,行事作风强悍,野心炽热而远大, 手段狠辣堪比当年的枭雄曹操。

    岑道风深深忌惮, 领着本府官员夹道相迎,耳畔回荡着陛下提醒他的话——务必谨慎小心,避免与琅琊王氏直接冲突。

    因为?他曾刺杀了王家家主?。

    岑道风怕王戢上来直接撕破脸, 安排了三百心腹精兵蛰伏在军帐外?,随时?待命, 一旦动起手来, 他不至于束手待毙。

    岂料王戢并未刻意为?难, 简单训了众将几?句,便按部就班分?配了职务,投入到?紧张的江州战局之中。原本准备哗变的军队,这?样偃旗息鼓了。

    岑道风错愕, 不相信王戢有这?等胸怀,连亲妹妹的夺命之仇都能轻飘飘放过。斯人蜂目豺声, 骨子里透出一股桀骜之感, 傲慢自矜,看起来不像善类。

    他配合王戢作战的同时?,时?时?提防着王戢,步步谨慎如履薄冰。

    王戢亦在提防着岑道风, 他当然恨不得?将此人碎尸万段, 但?为?了江州战局, 唯有暂时?克制恨意和胜负欲。琅琊王氏需要一个火中取栗的人, 带来江州的胜利。

    两军开战,王戢命岑道风北面迎敌, 抵抗流民帅,守住长江峡口?。

    岑道风掐指计算,道:“预计需要三千兵马,以?及贰佰石粮食和水。”

    王戢摇头道:“军粮短缺,兵马不足,你先领着自己的精兵上阵。”

    岑道风眉心一紧,私藏精兵的事既露馅便不再隐瞒,承认道:“将士们必须得?吃喝,没?有兵马和军粮,末将的精兵过去也是白?送死?,如何征战?”

    王戢语气强硬,直接命令道:“你负责先行冲锋在前,本帅载粮草和辎重在后,支援于你。”

    言尽于此,绝了岑道风推脱的余地。

    岑道风气愤但?没?办法,军纪森严,不服从主?帅命令安排者?,主?帅有权直接拖出去斩首,连皇帝都不用通报。

    琅琊王氏的傲慢由来已久,官员要进入上流社会必须先得?到?他们的同意,寒门在战场上出血出汗却无半分?话语权。

    琅琊王氏即便故意的,旁人又能怎么样。

    岑道风只得?领着自己精心操练的卫兵杀上战场,与流民帅短兵相接。人手不足,又无军粮和辎重,很快被汹涌的流民包围,孤掌难鸣,呈现颓态。

    饶是他奋勇无敌,一人斩下了几?十号敌军的首级,亦摇摇欲坠手脚发软。流民仍如潮水一般源源不绝地涌来,他苦苦期盼王戢的驰援,却根本等不到?。

    毒辣的日头照耀在岑道风身上,他老黄牛一般呼呼喘着粗气,豆大的汗珠垂落,身中流民数十道砍痕,血染冠襟。

    援兵,援兵!

    “报——来自前方岑将军的急信,我军已被包围,请求速速支援!”

    军营内,传令兵持续送来情报。

    王戢瞥了瞥不远处的置若罔闻的郎灵寂,饮了口?茶,道:“等等。”

    帐内盆里放着凉丝丝的冰块和风轮,古朴而典雅的插花,博山炉上方袅袅缭绕的青烟,摆着棋牌,好?一派名士作风。

    岑道风带去的精兵挺多,又操练有素,不该这?么快便全军覆没?。斯人素以?凶狠豪迈著称,正是展示骁勇的时?刻。

    时?辰后,传令兵又送来紧急情报。

    “报——岑将军的急信,将士伤亡严重,半数已无力战斗,血流成河,十万火急,求王将军立即派粮草和兵将支援!”

    这?回不再是口?信,而是以?血迹写成的血书,挂有十万火急的鸡毛。

    王戢望了望逐渐西沉的日头,略有动摇,却听郎灵寂清静说,“再等等。”

    听泉流,竹间棋,一窗春色。

    高卧白?云的衣冠名士,坐而论道的麈尾谈客,不顾兵将死?活,饮茶品棋。

    名士骨子里颉颃儒家礼法,我行我素,不顾前线将士的死?活。

    传令兵忍不住道:“主?帅,大人,再等恐怕岑将军大败,有身死?之危!”

    郎灵寂深明军法,用不着提醒。

    王戢怒斥两句,“放肆,战场上将士哪一个不是准备好?了为?国捐躯,岂独岑道风为?然?再行啰嗦军法处置。”

    岿然不动,仍然稳坐在军帐中,杵着宝剑,等待着外?面的局势。

    远方的岑道风只能眼睁睁地被敌军侮辱,孤军奋战。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

    前方已传不来消息了,岑将军浴血奋战,被敌军的三支箭射穿的肺腑,战场氛雾蔽日玉石焚,狂风野战,危在旦夕。

    固若金汤的长江防线,即将在数万流民的蚁蚀下土崩瓦解。军中待命的将士人心惶惶,士气燃到?最盛,目眦欲裂。

    郎灵寂心头洞明却沉静如水,这?才放下了棋子,道:“可以?了。”

    王戢遂按照之前的计划,带领怨恨和士气被憋到极点的将士们,绕到?流民的大后方去,毫无征兆下忽而冲杀而出。

    处于胜利疲惫状态的流民猝不及防,没?料到?朝廷竟还有军队实力保留,被杀得?丢兵弃甲,丧若落水狗。

    济河焚舟,决一死?战。流民们是没?读过兵法的布衣草寇,失了先机后掣肘极惨,死?伤遍野。

    王戢乘胜追击,积攒的充足军粮和狠劲儿正盛的士兵横扫一切,风卷残云,似龙卷风突破长江的屏障,直捣黄龙。

    江州一役,大胜敌军。

    王戢获得?了整个江州地界的管辖权,诛杀叛军残孽,进行了为?期三天三日的屠杀。至于具体过程如何,史书上没?有留下记载,只有短短二字:甚酷。

    当然他不是毫无目的地屠杀,专铲除异己,诛杀那些贼匪、草寇、流民,保护官绅平民,对长久以?来被战乱弄得?满目疮痍的的江州来了一次大清扫。

    郎灵寂与王戢登临山巅,山间汹涌湍急的风吹透薄衣长袖,风神照松色。

    蜿蜒的秀丽山河尽收眼底,白?云飘浮其间,日色倾照,极目远眺,隐约可见远方群山后王气黯然的建康城。

    大胜之后,氤氲着盛世和平。

    郎灵寂道:“恭贺仲衍得?偿所愿。”

    当初的蓝图是打下江州并以?江州为?基,逐步夺取荆州、湘州、交州等地,培养王氏自己的势力,逐鹿中原稳定天下。

    第一步的平定江州,初步达成。

    王戢堂堂风骨端如岳,素来是铁汉情怀,此时?不禁落泪:“这?一刻我已等得?太久太久,积年累月的夙愿!”

    郎灵寂道:“过去因为?皇室对琅琊王氏有忌惮,战后会把兵权收回,仲衍你无法在一处长久耕耘,因而久久无法成立事业。”

    琅琊王氏属于文臣世家,北渡而来的著姓,书香门第,并无江南本土士族那般有私养的部曲可以?筑坞自卫,更无专兵职权,能依仗的武力来源只有皇室。

    凭借江州得?天独厚的优势,长久盘桓耕耘,建立起自己的大本营,实实在在的兵权在手,方能保琅琊王氏风雨无惧。

    王戢颔首,深以?为?然,他曾出任过左卫将军、参军、刺史等职务,但?手中一直无自己的兵权,都是从皇家借的。

    “江州已是囊中之物,接下来平定长江一带便从此地开始,该趁热打铁,快速突破其余各个州郡,一步到?位!”

    郎灵寂却拂手,深隐的竞进心使他时?刻保持清醒,克制着权力与野心欲望的膨胀,不像王戢那般轻躁,“不可。江州初定尚且动荡,冒然夺取其他州郡,非但?师出无名引起皇室猜忌,而且会丢掉到?手的江州。”

    “江州百姓长期笼罩在战乱中,十室九空,现在最应该做的是休兵养息,鼓励农耕,稳扎稳打地将江州发展起来。”

    或许王戢根本没?深层次明白?他设计的将江州打造成“大本营”的含义——并不仅仅指军事的大本营,更打造一座得?百姓拥戴、粮食充足、王氏实际操控的富饶之城,作为?琅琊王氏的后方大仓库。

    今后的战事绝不仅是军权的碰撞,更会是钱财和物资的比拼。

    现在的江州白?骨蔽野尸堆如山,动荡性极高。调养生息,发展百姓,仿照曹操当年夺取北方建立屯田制,一定程度上能制止流民动乱。

    王戢只管军事而不懂行政,对治理百姓的事一知半解。

    王戢遂采取郎灵寂的建议,没?有独吞胜利的果实,将从匪寇手中赢得?的金银珠宝粮食等物分?发给了当地百姓,老弱妇孺还能多领一倍,帮其建造房屋,耕耘土地,恢复市场交易买卖。

    另外?,他犒劳胜利的将士们,发钱发粮,更允诺将妻子的陪嫁侍女嫁给将士们。襄城公主?是皇室贵族,光陪嫁侍女就有一两百人,乌泱泱的俱花容月貌。

    将士军心大振,原本反对王戢的也纷纷倒戈,人心成功被收买。

    江州,百废待兴。

    郎灵寂放任王戢去做,他自己则隐在暗处,不断在实际行为?中洞察和调校,辅弼王戢最大限度地顺势而为?。

    今后王戢在外?驰骋沙场,他在建康皇城执掌中枢,军政联动,既有武又有文,可使琅琊王氏尽量避免产生致命漏洞,超越其他昙花一现的世家。

    这?番筹谋唯有琅琊王氏内部人知道。

    江州大胜,论功封赏时?几?乎所有人都有提拔和奖励,岑道风独独被冷落。

    岑道风率领贰佰精兵打头阵却输得?溃不成军,按军令当降级一等,削发代首,外?加五十军棍。

    跟随岑道风出生入死?的人义愤填膺,都知道这?场仗怎么输的,琅琊王氏不给兵将不给粮草不给辎重,说好?的驰援也没?有,摆明了刻意针对,让他们将军孤身面对数万流民,即便神仙也赢不了吧?

    岑将军深入敌内当了饵食,真刀真枪拼搏,受尽了苦楚,胜利的果实却被琅琊王氏独吞了去。

    “还岑将军一个公道!还岑将军一个公道!给岑将军应有的封赏和官位!”

    琅琊王氏太欺负人了!

    将士的请求自然被无情拒绝了,王戢捉住了岑道风的小辫子,以?此番战败为?由上纲上线,将各种惩罚拉到?最大。

    岑道风的精兵在这?场战事中所剩无几?,死?伤殆尽,余下的人虽然抗议,绝难与如日中天的琅琊王氏抗衡,只得?忍气吞声。

    岑道风惨遭降级和排挤。

    岑道风被扣上玩忽职守卖国通敌的帽子,罚五十军棍,连降三级形同庶民,原本他的江州太守之位给了琅琊王氏的王瑜。

    这?次提拔的许多高级军官皆出自于豪门世家,寒门上阵血拼却被打压得?很惨,遭剥削欺凌,到?最后升官封赏的是在军帐中指点江山的豪门贵族。

    然而,这?才仅仅是个开始。

    岑道风浑身重伤在军帐中奄奄喘息着,唯一能确定的是——

    琅琊王氏盯上自己了。

    他之前刺杀王姮姬的行为?,严重触及到?了底线,彻彻底底把琅琊王氏得?罪了。

    琅琊王氏表面不显山不露水,实则对他心存极深的芥蒂,今后还会将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千不该万不该,刺杀王姮姬。

    ……

    胜利的消息远远传到?了健康,几?家欢喜几?家愁。

    王宅深处的王姮姬正手握一枝春梅拂去残雪,闻此泛起感怀的微笑。

    好?一场胜利!

    二哥终成凯旋之师。

    琅琊王氏获得?胜利,荣耀归于族祚。

    她来到?祠堂,跪地对向祖宗三炷香,告慰爹爹与列祖列宗。

    “谢天谢地。”

    皇城深处的司马淮却颓然坐在龙椅上,浑身脱力,完了,一切都完了。

    祸不单行,连他最骁勇的武将岑道风也败在琅琊王氏手中。

    他这?皇帝,怕是很快也要被琅琊王氏从龙椅上拽下来了吧?

    第068章 砍树

    琅琊王氏此番大获全胜, 立下战功的?大多是王家年?轻一辈的?子弟兵。按照惯例,家主应当出席庆功宴,对王家子弟兵进?行训话, 鼓舞士气, 论功行赏。

    往次都是由王章去的?,王章既故,检阅军队的?担子便落在?了新家主王姮姬头上?。

    初春, 草色尚无,柳眼未开, 浓浓春色的?池水和暗结蓓蕾的?柳芽, 焕发着活气, 灿然的?暖阳将山脊照得发亮。

    江州一役使二哥真正拥有了兵权,日后面对皇权的?压迫时,二哥能更好保护琅琊王氏的?利益,践行了爹爹临死前?“扬名显亲, 延续祖祚”的?遗训。

    冯嬷嬷一边扶王姮姬在?花园里?散步,一边喜笑颜开道:“这是小姐接任家主后第一次检阅军队, 可千万别怯阵, 拿出统领千军万马的?气势来,叫他们?知道巾帼不让须眉,女家主照样得霸气。”

    王姮姬道:“照嬷嬷的?意思,我还得穿甲胄不成?那样才霸气。历代王氏家主皆是男子, 偏偏爹爹选了我。”

    若她资质禀性过人便罢了, 偏生她病病歪歪的?, 常年?捧着药罐子, 连中?人之资都不到,如何号令王家的?济济多士。

    冯嬷嬷道:“小姐切莫妄自菲薄, 能力大小不是用?蛮力定义的?。军营自古不允女子进?入,一旦被发现当众斩首。偏生小姐是咱琅琊王氏的?家主,非但能进?军营,还光明正大荣光万丈地进?,众将都得跪伏在?您脚下,多扬眉吐气呐。”

    王姮姬确实没有检阅过军队,更遑论以万众瞩目的?王氏家主身份登场。

    二哥的?兵是王家的?子弟兵,自然也是她的?兵,名义上?只为家主效劳。

    她若有所思,“我身子骨实在?孱弱,不然也想早些到外面看看。”

    说着慢慢抬头望了望头顶的?天空,逼仄而狭窄,被黑压压层层叠叠的?王宅檐角遮挡,人显得分外渺小,举目不见日光。

    冯嬷嬷微黯,小姐身子坏是被情蛊闹的?,有这东西在?,小姐这辈子都走不出深闺大院。

    抿了抿唇,避重就轻地说:“小姐近来气血好了很多,待养活了这几棵甘棠树,便出去走走玩玩。老奴这把老骨头生死都是小姐的?,会一直陪着小姐。”

    王姮姬不知不觉走到了花园那两棵甘棠树前?,树的?周围竖着一圈矮矮的?篱笆,昔日为防许昭容践踏而设的?。

    她蹲下来给树木浇水。

    晶莹剔透的?露水自叶脉滑落,滴答一声砸落而褐色的?泥土上?。甘棠树是去年?夏天所栽,如今枝叶繁茂,树干足足粗了一圈,快要开花结果了,代表文砚之死去了一年?。

    还记得那个?春天他们?恣意骑马、吹风、谈天说地,相互扶持焚膏继晷研制解药,好生幸福快活。

    王姮姬吻了吻叶脉。

    ……仿佛隔空和文砚之接吻。

    微风拂过,枝叶微微震颤朝王姮姬这边摇动,死人无声的?抚慰。

    文公子也在?想小姐吧。

    冯嬷嬷擦了擦湿润的?眼角亦是动容,这甘棠树完全是小姐为文公子种?的?,如今阴阳两隔,活活拆散,造了什么孽。

    若小姐和姑爷和离就好了,小姐和姑爷根本没什么感情,处处透着勉强。当初了扶持王家,小姐才被迫嫁给姑爷。如今海晏河清,正该和离寻找自由。

    不过冯嬷嬷很快哭不出来了,石膏似地凝固当场,面如土色,魂飞魄散,噤若寒蝉——因为她乍然察觉,姑爷不知何时沉沉站在?了她们?身后。

    “姑……姑爷?”

    冯嬷嬷手?足哆嗦,上?了岁数容易痉挛,慌忙掩嘴示意性地咳嗽着。

    王姮姬正出神地吻那片树叶子,闻声亦激灵一下,见郎灵寂一袭白裳临于?风中?,风清骨峻,神色不温不凉。

    原是江州凯旋,他回来了。

    他道:“做什么呢。”

    王姮姬唇珠上?还残余着对文砚之丝缕的?哀思,顿一顿才道:“没做什么。”

    那枚树叶,被她握在?手?心。

    他慢慢走过来,从她手?中?取过那枚树叶,凝视片刻,

    “……挺怀念的??”

    王姮姬右眼皮倏地一跳,心脏漏掉节拍,预感很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了,与此同时,体内的?情蛊叫嚣了起来。

    “没有。”

    郎灵寂长?睫如扇般阖了阖,深刻而又温柔,“记得上?次提醒过你。”

    上?次说的?是种?树可以,别不合时宜地缅怀。

    王姮姬语塞,“我……”

    他道:“砍树。”

    言简意赅,极冷的命令。

    王姮姬霎时如坠落深渊。

    在?这个?家,她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甘棠树不仅仅有文砚之的?,还有爹爹的。她下意识内心抵触,拉住他的?长?袖,“别,求求你,留下它们?。”

    郎灵寂单手?轻轻掐住了她的?秀颈,与平素的?清淡温和截然相反。绝对的?占有和操控,才是他斯文外表下的?真面目。

    王姮姬骨子里?在?颤,情蛊强烈的?操控力使她双手?双脚酸软,眸中?浮着清亮亮的?水光,拳头紧攥,铮铮剜着他。

    冯嬷嬷要过来,自然被拦住了。

    郎灵寂似怜似厌,抚着她那张天下第一的?美人面,“我似乎没有义务容忍你三番两次的?越界。”

    吻树叶。吻谁呢。

    做给谁看呢。

    嫁给他了,却吻一个?死人吗?

    他才是她的?丈夫。

    王姮姬喘着粗气,被他一道清冷幽暗的?光线慑住,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此刻他和她身份调转,并不是琅琊王和九小姐,而是蛊主和蛊仆。往日都是他事事臣服与她,现在?变成她屈于?他。

    “我错了。”她嗓子如摧枯拉朽,“你放过。”

    情蛊辗转翻涌在?血液中?,使人形神萧索,清醒的?思想犹如被一根弦拴住,一心一意钻进?眼前?的?牛角尖中?。

    郎灵寂对她一种?无形而强烈的?意识能量牵扯,情蛊是媒介。他逐渐柔挲着她,像抚摸她柔韧和顺从的?灵魂,只说,

    “姮姮,砍树,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之后,我带你去江州检阅军队。”

    说着,命人将她送回了卧房。

    很明显他在?等她的?答案,如果三日后她没有让这些代表文砚之的?甘棠树消失,那么从王宅消失的?便是她了。她会像上?次那样被秘密弄到一个?地方,人间蒸发,等待她是无尽的?囚禁。

    虽然几棵树只是针尖大小的?事,但他素来防微杜渐。

    当然,他怎么弄她都影响不了琅琊王氏,就像情蛊一样隐秘,二哥他们?不会发现异样。公文还是会正常从她手?中?流出,签字盖戳,她仍然正常露面参与祭祀、席面,整个?琅琊王氏都会觉得她好好的?。

    她完完全全被绑架了,却有口?难言。

    冯嬷嬷扶着王姮姬失魂落魄地回了卧房,手?脚有些绵软,“吓死老奴了,怎么姑爷忽然回来了……”

    王姮姬扶额沉吟了良久良久,一下午不说话,晚膳也没吃。妆台上?那枚用?宣纸包成的?三角,藏着糖果,泛着墨香。

    情蛊。有情蛊在?,她永远是他的?奴隶。

    冯嬷嬷、桃枝和既白守在?她身畔。

    最终王姮姬深深吸了口?气,道:“吩咐人将甘棠树都砍了吧,一棵不留。”

    既白眼中?遍布血丝,冲动地叫道:“小姐……!您辛辛苦苦栽种?下的?!”

    王姮姬疲倦地拂了拂手?,几棵树而已,她犯不着因为这得罪那人。

    人总要继续生活下去的?。

    文砚之终究是个?死者,不能影响她这生者的?生活。

    之前?许昭容糟蹋这几棵树时,她据理?力争,疾言厉色,因为许昭容弱。而面对一个?强者,她再无法以卵击石地稀罕那些树,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没想到,甘棠树因为篱笆的?保护没有被许昭容扑蝴蝶糟蹋,最终毁在?了郎灵寂手?中?。

    既白郁郁寡欢,打温水来给王姮姬洗擦脸面。

    王姮姬静静打量了既白片刻,忽然道:“你以后到外院去伺候吧。”

    既白震惊慌忙跪下,对着她的?绣鞋一顿叩首,“九小姐不要赶奴走,奴做错了什么九小姐您说,奴一定改!”

    王姮姬命冯嬷嬷扶既白起来,温声解释道:“你没有做错,到外院去负责采买和赶车,品阶提升,月俸只多不少。”

    既白前?几日救过她的?性命,她记得,深深感激。

    既白脸色憋得通红,青筋暴起,性子倔强,样子委屈,给多少月俸也坚决不肯离开九小姐。

    “九小姐,您莫要厌恶奴!奴宁愿一分月俸不要,伺候九小姐!”

    王姮姬沉默片刻,赶既白到外院不厌恶,而是保护。凭那人阴晴不定的?性子今日能砍树,明日便能砍人。他是手?握日月旋转的?中?书监,权倾半壁江山,视人命如草芥蝼蚁,她根本无力保护既白。

    桃枝瑟瑟发抖,以为小姐生气了,赶走了既白,接下来就该赶她了。

    她也不要走,从小就侍奉九小姐,九小姐在?心目中?是主子,更是长?姊。

    “小姐,呜呜,桃枝害怕。”

    既白初生牛犊不怕虎,从前?为马奴时多烈的?骏马都能驯服,对未知的?世界充满了无畏的?勇气,不相信所谓的?强权。

    “九小姐,何不……”

    冯嬷嬷懂王姮姬一些,立即将打断既白的?话,将其提拉起来,骂道:“混小子,咱们?姑爷拈酸吃醋得很,你在?这里?碍眼,明日就跟我到外院去!再敢啰嗦直接打发你去城外的?庄子。”

    既白的?衣衫被冯嬷嬷拉扯得掉了,精壮的?肌肉露出来一些,古铜色健康又有力,遒劲着舍生忘死的?勇气。

    “奴不管,奴愿为了小姐死!奴死也不离开小姐!”

    冯嬷嬷大怒,蒲扇大手?扬起来便要大耳瓜子抽这马奴。

    王姮姬一心软,阻止了冯嬷嬷,毕竟既白救过她的?性命。紧急时刻,泱泱王氏谁能像既白一样奋不顾身?

    “罢了……你先跟着园匠去砍树吧,接下来的?事再安排。”

    既白如遇大赦,皱着眉瞪了眼冯嬷嬷,跪在?地上?谢恩。

    王姮姬让冯嬷嬷好好照顾他,既白只是个?半大的?少年?,好多人心的?诡谲伎俩他不懂。待到天气暖和些便给既白找一门亲事,安稳度过余生。

    三日后,满院的?甘棠树被砍光了,枝折滑落,零洒一地树泥。

    这些曾经代表爹爹、文砚之以及王氏荣耀的?甘棠树风卷残云,一朝天子一朝臣,它们?是旧物早该被淘汰了。

    王姮姬沉沉接受了这个?事实,将树木身上?的?象征意义收回,纯纯当作死物。

    那日被她吻过的?叶子已干瘪枯黄,被她握在?手?里?,碾碎成灰。

    她久久伫立在?乍暖还寒的?风中?,清晨的?雾气蛰凉似水,一寸寸侵入肌肤中?,停泊在?寒枝上?的?风化形为霜。

    肩头一沉,柔软的?缎面斗篷披在?了身上?,将她半梦半醒的?思绪骤然打破。

    王姮姬根本不想用?也知道是谁,周身被寒山月的?气息淡淡包裹,膈应得很。

    郎灵寂眸中?浓黑的?墨色,里?里?外外透着平静,“如果你喜欢,今后我们?可以种?自己的?。”

    “我们??”王姮姬沾了几丝不耐烦,怎么看他们?都天渊之别完全不是一类人,“中?书监大人冒昧了吧。”

    他道:“冒昧不冒昧的?,我和你永远相连,无论肉体还是灵魂。”

    这要求她,灵魂也保持绝对的?纯洁,一心一意,不染其他男人的?污垢。

    她撇嘴,他永远那么理?所当然地施予暴政,几分讽刺:“我是你的?玩物吗?任你搓扁揉圆。”

    “你知道什么叫玩物么?”

    他神如雪色,屈指剐过她的?面,“你觉得你现在?的?待遇是玩物?”

    王姮姬缩了缩,敏感地从他柔和浅淡的?眼神中?察觉到一丝危险。

    郎灵寂冷呵,她当然不知道,高高在?上?的?大小姐哪里?食过人间烟火,体会民情这方面她万万不及许昭容。

    如果去暗窠子里?,去达官贵绅私养的?别院,体味那种?被圈的?外室歌姬的?生活,她估计一天都度不过就会疯癫。

    她是琅琊王氏高贵的?家主,一直被捧在?云端,不识人间疾苦。永嘉之乱后山河破碎,哀鸿遍野,外面的?世界哪里?有什么自由,只有瘟疫、饥饿以及无尽的?黑暗恐怖。

    “因为几棵树就戳你肺管子了。”

    王姮姬不想再提树,挣扎了两下从他怀中?走开,罢了,她再也不想种?树了。

    郎灵寂觑着她的?背影,漫不经心地走在?后面。他有些看不惯,她那样不守契约精神,心心念念别的?男人。

    文砚之只是一个?死人。她跟文砚之并没什么太深的?感情,互相利用?罢了,现在?何必装模作样地缅怀。她是琅琊王氏贵女,骨子里?流动着祖先的?冷血。

    该启程去江州了。

    她作为家主应该履行符合身份的?事。

    第069章 军营

    江州军营, 办庆功宴。

    平定?江州的高级军官中,超过半数都是琅琊王氏的族人。他们在战场上听王戢指挥,奋勇杀敌, 立下了汗马功劳, 最渴望得到家族首脑的认可?与褒扬。

    新任女家主是王太尉千娇百宠的九小?姐,尊贵的琅琊王氏第一美人。

    听说女家主驾临,军中早早地鸣锣开道?, 列队等候,精神饱满, 等候检阅。

    王姮姬经过三日的舟车劳顿, 在逆旅更衣洗漱后, 打叠衣冠,来到江州军营。那里有她睽别数月未见的哥哥们,还有素未谋面的王家子?弟兵。

    郎灵寂伴在她身畔,因?甘棠树之事, 二人路上气氛僵冷,话?语屈指可?数。

    马车中, 他撑颐遥遥眺望窗外, 骨重神寒天庙器,端端是不苟言笑的权臣。

    王姮姬知他恼了,又回到前世那种相敬如冰的状态,生人勿进。

    她亦不去搭话?, 暗中腹诽自己前世糊涂, 竟看上这种冰山, 还对他情根深种爱之如狂, 当真瞎了眼?。

    江州山路崎岖难行,马车颠簸, 弄得她想呕吐。她阖上眼?皮依在厢壁边,磕头打盹儿,胃里翻涌得更厉害了。

    过了会儿,王姮姬迷糊睡着了,酸痛的脖颈舒服许多。睁开眼?睛,却猛然发觉自己不知何时靠在了郎灵寂肩头 。

    她怔忡抬起?头,他深目凝着,肩头白衣裳好大一片被她蹭出?的凌乱褶皱。

    王姮姬瞬间清醒了,忙不迭坐直了身,甩甩脑袋里的浆糊,犹自嗡嗡。

    听郎灵寂没?什么波澜道?出?一句话?,“你发髻的簪子?有点?扎。”

    王姮姬下意识摸了摸簪子?,他风姿明净的颊被簪上金色珠花戳了几个小?坑。

    她耻恚愈甚,重重吸了口?气,道?:“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

    话?说回来他为什么不早推醒她,举手之劳的事而已,害她白白出?丑。

    郎灵寂道?:“没?事。”

    神如冷釉色,敛首过去。

    王姮姬暗暗悔恨,他这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打底是洁癖又发作了。

    她亦望向窗外灰白萧条的山景,克制困意,努力撇掉杂念。

    半晌,王姮姬实在晕车,仰在车壁上,脑袋被马车磕得有点?疼。

    这种直挺挺坐着,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感觉痛苦,胃里翻腾,脑袋蒙蒙的。

    颠簸了片刻,她的脖颈忽然被不轻不重一按,重新歪在了郎灵寂肩头。

    他咳了咳,隐晦道?:“也没?不让你靠。”

    ……

    至江州军营,兵将已等候良久。

    士兵鳞次栉比,操练有素,手持长矛身着盔甲,站满了一整个比武场。

    耀目的太阳普照,大地熏熏蒸腾着热气。

    王戢在前面来回逡巡,顶着春阳焦急等待。他本来也想去接王姮姬,奈何两人太兴师动众,让郎灵寂一人独去了。

    远远望见了马车,眼?冒金光,“九妹——”

    王戢难抑心中的兴奋,待到王姮姬下得马车,单膝跪地抱拳道?:“末将恭迎家主!”

    王姮姬还在晕车状态中,骤然被王戢弄得缓不过神,连忙扶起?:“二哥,你这般折煞作甚?”

    王戢肃然道?:“军规森严,九妹作为家主,理应受我王氏子?弟兵的叩拜。”

    在琅琊王氏家主代表着信仰,子?弟们辛辛苦苦打江山为家主一人。

    身后成千上万的将士闻家主驾到,声势如雷,按主帅之前排演的,齐声跪地俯首,“末将参见家主——!”

    郎灵寂亦不失时机微微颔首。

    王姮姬呆呆瞧了会儿王氏江山,五味杂陈,允众将平身。

    她在王戢的带领下登临高台,检阅胜利之师。王戢全然不当自己是兄长,严格按照军律,将军中情况一一禀报给她听。

    家主就是家主,谁坐到了这位置谁主宰一切,不因?男女性别而改变。

    王戢是爱权力,也艳羡家主之位,但?绝不会跟妹妹争。他与雪堂早认可?姮姮这位开天辟地的女家主,决心尊重爹爹遗愿,尽力扶持于她。

    军营中自古没?有女子?踏足,王姮姬的驾到恰若太阳灿然拨开乌云,光芒万丈。

    一些老?古董干瞪眼?白生气,王姮姬的身份超越性别之上,她有权检阅军队,察看军情机密,参与审阅作战计划,甚至亲自到皇宫拜谒陛下。

    作为参政参军人物,王姮姬需要抛头露面,非寻常闺阁女子?可?比。

    她身着一套藕荷色窄臂大袖襦,交领右衽,富贵黄白游色的缘褶裙,肩部扣珍珠绶带点?缀。最重要的是,她手指带着硕大浑圆象征家主地位的戒指。

    家主亲至,无上荣耀。

    王姮姬戴着帷帽,难以窥测其貌,台下众将隐约瞥见她那属于女儿的灵动身形,油然而生敬意。

    王氏将领们心甘情愿对她俯首,不单单因?为她是家主,更是他们的小?妹妹。美丽灵动的小?妹妹,谁不心生怜悯保护之意。

    岑道?风作为被贬谪者和失败者,并没?有参加庆功宴的资格。他黯然偏居一隅,郁郁寡欢,远远被排斥在军营之外,遍体的箭伤和五十军棍落下的残疾还没?好。

    琅琊王氏蓄意叫他上战场送死,他明知如此,可?门户卑薄,并无与王氏叫板的资格。他打输了与流民的战役,王戢可?随时以卖国之罪将他拖出?去斩首。

    岑道?风颓然灌着酒,五味杂陈。

    隐约望见,高台上那一位瘦弱美丽的姑娘是统领整个琅琊王氏的家主。

    ——他那日刺杀过的女子?。

    岑道?风不解,琅琊王氏荒谬至此,竟立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做家主。

    王太尉临死前的昏聩之言,王家人还当作金科玉律恪守着,秉持所谓的家风,墨守成规,半点?不肯变通。

    那位姑娘病弱似纸,瞧着从药罐子?里浸出?来的,能成什么事?

    陛下那日眼?底隐隐见泪,谈起?从前与王姮姬、文砚之结义为兄弟的旧事,口?口?声声说王姮姬是被逼迫的。

    逼迫?她被逼高高在上?天下还有力拒荣华富贵而不能的人?

    王姮姬深处泼天富贵之中,地位超凡,左边是将军王戢,右边是郎灵寂,坐在尊位上高枕无忧,能有什么隐情?

    瞧那些贵族在军营中大摆庆功宴,奢侈浪费,纵情狂欢。王姮姬亦身处其中,是贵族的一份子?。

    陛下怕是陷入情网中,误打误撞沉迷于王小?姐了。

    王姮姬确实生得极美,但?她成婚了,是王氏之主,将军之美,中书监之妻,根本碰不得。

    陛下觊觎臣妻的念头本身就是祸根,稍有不慎摔得粉身碎骨。现在门阀操控朝政,直逼皇权,正是筚路蓝缕创业之时,怎可?耽于儿女情长。

    岑道?风拖着重伤潜伏在王姮姬的营帐外,从白天等到了黑夜。

    为防被人察觉,他忍痛蹲在一棵枝叶绿缛的树上,后背伤口?险些撕裂。

    终于等到了王姮姬回营帐。

    不幸的是,她身畔跟着王戢王瑜等人,卫兵众星拱月地围着,想单独接近她完全不可?能。

    上次的刺杀行为,让琅琊王氏如惊弓之鸟。

    岑道?风咬了咬牙,想方设法?贿赂了一个叫桃枝的侍女,将信物送至王姮姬手中,叮嘱侍女务必让王姮姬看见。

    信物是一枚弯弯的玉石柳枝,陛下给的,陛下当时说:亮出?这东西,王姮姬一定?会见你,你把朕的话?带给她。

    万万莫要泄露!

    王姮姬身份特殊,周围布满了眼?线,任何风吹草动都会给她和朕带来麻烦!

    岑道?风万万没?想到自己有一天帮人私通曲款,沦为鬼鬼祟祟爬墙的贼人。明知陛下不该沉迷于臣妻,仍帮其牵桥搭线。

    他将信物送出?后,忐忑不安地等在东山后。头顶月色如银,黑鸦呱呱乱叫,他这辈子?心跳都没?这么快。

    他前半生杀过敌,斩过人头,却从没?在午夜鬼鬼祟祟等过一个陌生姑娘。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过去了……王姮姬始终没?有出?现。

    岑道?风开始惴惴打鼓,不知陛下那枝金镶玉的柳枝有没?有作用。

    他刚刚刺杀过王姮姬,王姮姬除非傻,否则怎会私下里相见?

    他太鲁莽了,从一开始就不该伤害王姮姬。

    岑道?风暗暗叹气,即将放弃时,王姮姬姗姗出?现了。

    纱雾似的月光下,她窈窕的身影拉得极长,貌似只身前来。

    岑道?风头皮一紧,害怕她带有卫兵,握紧了匕首,拔之出?鞘。

    王姮姬察觉了树上的他,道?:“别躲了。那日刺杀我的人是你吧?”

    岑道?风闻她开门见山,从树上倏然跳下,环顾四周,果然只有她一个人。

    “你竟真的敢来,够胆色,既知我是谁不怕死吗?”

    王姮姬握着那枚玉柳枝,道?:“此物代表陛下,你杀我便?是违背圣命,自己也难以交代。”

    她灌醉了二哥才得以脱身,临走前嘱咐桃枝,如果自己过了一炷香时间还没?回来,就去告诉郎灵寂。

    郎灵寂此刻正与江州诸高官商讨布防图,稍有风吹草动立即会察觉。

    王姮姬并不打算多谈,言简意赅道?:“陛下叫你冒险来找我有何贵干。”

    这枚玉柳枝是结义时司马淮赠予她和文砚之的,兄弟三人每人一个。当初约好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见此玉柳枝如见陛下本人。

    如果不是因?为陛下,她今夜绝不赴约。

    岑道?风眉目肃然,盯向王姮姬。事发仓促,陛下并未交代许多话?。

    他直白地传达:“陛下希望你和郎灵寂和离。”

    不是圣旨,不是命令,出?于结义兄弟的“希望”。她自己不爱郎灵寂,活得很痛苦,她和郎灵寂的结合又会祸国殃民,和离何乐不为呢?

    王姮姬摇了摇头,根本不可?能,那人不会放手,而且她体内有情蛊,是琅琊王氏“最重要”的家主。

    “陛下知道?我的难处,别再找我了。”

    岑道?风心头一紧:“替陛下问王小?姐一句,是和离不了,还是您自己不愿意和离?”

    “这区别很大吗?”

    “对陛下来说区别很大。”

    作为琅琊王氏捧在手心的九小?姐,如果真心想和离,应该办得到。

    王姮姬沉吟片刻,道?:“前者怎样,后者又怎样?”

    岑道?风如实告知,“陛下说,如果是和离不了,你等着,要相信陛下,陛下会帮你和离的。陛下有办法?。”

    “如果是后者……明明能与郎灵寂和离,您却沉迷其中,难以自拔,”

    “那么王家小?姐,您真没?良心。”

    “投怀送抱,与狼共枕,认贼为夫,太常博士文砚之纯纯白为您死了。”

    岑道?风耷拉下双手,只似忠实的传令官。

    司马淮、文砚之和王小?姐这三人之前发生了什么,他一无所知。

    第070章 共枕

    辞别岑道风, 借着暮夜,王姮姬低头屏气快步溜回军营。

    月色如银,清辉与树影辉映, 万物在月光里浸了个透, 枝桠随风微微颤动,土壤散出一浪又一浪潮湿的土臭味。

    寂静的山岭中,任何琐细的声音都被放大, 哪怕仅仅脚踩枯枝的嘎吱声。

    她来时跟桃枝打好了招呼,桃枝里应外?合, 会给她留门。估算着时间刚刚好, 并未超过一炷香, 料来平安无虞。

    王姮姬顺利越过了守卫,回到?营帐,却见里面泛着煴煴然的光,桃枝缩手缩脚地俛首伫立在营帐外?。

    明明叮嘱了桃枝呆在营帐内, 怎么出来了?

    王姮姬额筋猛跳,顿时不祥的预兆, 放缓步伐靠近, 发现桃枝在罚站。

    桃枝灰败着一张脸,压低声线对王姮姬道,“小?姐,您可回来了, 姑爷……”

    说着欲语还休地瞥了瞥身后营帐。

    王姮姬下意识一滞, 血液从头凉到?了骨髓, 营帐昏黄色的灯光映得她的影子浓黑, 夜风嗖嗖,吹得枝叶乱撞, 肃穆而阴森。

    这么短的时间,怎么就……?

    没办法,她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帐内,屏风后,些微狼毫摩擦宣纸的沙沙声,似春蚕啃食桑叶,节律而静谧。

    王姮姬拎着裙摆缓缓走?进去,见郎灵寂洁若白?雪,淡若云烟,色调偏冷,白?绸裳服如流水,正埋首案边写着什么。

    因为甘棠树的事,两人一直是僵滞状态,此刻相顾无言。

    王姮姬略略心虚,面上装作若无其事。

    闻她,郎灵寂问,“去哪儿了?”

    王姮姬不适地并了并脚尖,鞋缘沾了少量泥,敷衍道:“没去哪儿,闷得慌出去走?走?,夜风吹得人凉快。”

    郎灵寂漫然嗯了声,注意力依旧在卷帙上,淡淡道:“军营不太平,晚间流蚊多,注意安全。”

    王姮姬揣摩他话中含义,平平无奇,仿佛并未暗示什么。

    可气氛里里外?外?透着诡异。

    她佯作泰然坐下来,咽了咽喉咙,自顾自倒杯茶,道:“知道了。”

    郎灵寂唤她过去察看江州布防图,厚厚的一大摞,重点?是废土重建。

    这些东西是草拟的,有些地方奥涩难懂,潦潦涂画。王姮姬似懂非懂,询问了他两次,他答了,再欲对细枝末节详细询问,他眉眼?间却透着淡淡生冷,如笼着一层雾瘴岚气,有些不耐了。

    辅佐的案卷都堆在旁边,写有详细标记注释,自行翻阅。

    王姮姬讪讪撇了下唇,他气度自是清高?,不屑于给她讲解基本问题。

    前世?他为帝师时,她有一段时间追到?书院,女扮男装混在弟子当中,请教他各种问题,顺便?亲近暧昧——那时他也是这副泠若泉水敬而远之?的样子。

    王姮姬遂独自翻了会儿案卷,一页页查找注释,进度十?分缓慢。

    抬起头,郎灵寂不言不语,生疏凝然,灯烛下唯余两爿对坐的人影。

    王姮姬感觉自己?永远猜不透他。

    忌惮着私会岑道风之?事,多说多错少说少错,她也不愿与他多搭话。

    帐外?山中溪水潺潺,山水有佳音,一痕凉月两袖清寒,仓鸮啼鸣。

    良久下起了黏黏糊糊的小?雨,送来一浪浪裹挟草泥土的凉风,林深雾暗。

    王姮姬将案卷翻了一多半,腰部酸痛,疲乏得紧。白?日里她随王戢检阅军队,又面见族中各位叔长,着实消耗了不少的体力。

    她想洗洗安置了。

    可对面的郎灵寂仍在书写,墨迹流淌处神?色素淡,没有半分结束的意思。

    王姮姬琢磨着如何就寝,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里是她的营帐。

    他办公?事,为何占她的地方呢?

    ……还把桃枝赶出去了。

    王姮姬心头不悦,阖上案卷,舒展一下僵硬的腰肢,在镜前拔掉了钗环。灯火还留着,她独自爬上卧榻拉帘就寝,待他处理完公?事自行离去。

    昏昏沉沉躺了约莫半个时辰,已入小?梦,忽觉得榻边一陷,有人躺在了她身畔。

    王姮姬略惊,蜡烛熄灭了,郎灵寂自然而然地就寝,平静而卧,呼吸匀净,抢了她半截枕头和被衾。

    她骤然被清寒的气息包围,忍不住出口责问,“你睡我的床作甚?”

    郎灵寂微侧了首,不温不淡道:“军中条件比不得府邸,忍忍吧。”

    这话好似她娇生惯养无理取闹,道:“中书监大人,二?哥给你准备营帐了吧?”

    他道:“备了。”

    “那你为什么不去?”

    他长目一阖,“……漏雨了。”

    王姮姬不可思议,手眼通天百无禁忌的中书监,居然被小?小?的漏雨之?事难住。牛毛小雨才刚开始下,落在地面潮湿了表皮而已,哪能把营帐濯漏?

    “我现在就找人去修。”

    说着要越过他下榻,郎灵寂净白?修长的手将她小?臂一把握住,挡了出路。

    他不动声色,“你消停些。”

    王姮姬被这么一拉扯,滑绸的寝衣滑褪到?了臂弯,崭露桃粉色的心衣。冰肌玉骨,清骨细腰,白?皙的玉臂横在当前。

    郎灵寂眼?神?移了移,微黯。

    她红着脸怒色,快速甩开他拉回寝衣,隐忍地道:“今天不是十?五,说好了分室而寝,希望你遵守契约精神?。”

    每月十?五同房的规矩是在新婚后提出的,洞房之?夜她独守了空闺,为了弥补,他和她约定每月同房一次,多了没必要,少了却也不能维持夫妻关系。

    婚后这么久,虽偶尔有逾矩行为,大体上一直恪守着这份约定。

    郎灵寂无动于衷,静静耽于一种莫名的情感中,凝视着她,柔声道:

    “姮姮。”

    “废了十?五同房的规矩好不好?”

    王姮姬心脏地震。

    处于麻木之?中缓缓转过头来,耳边失聪,一时不可思议。

    “……你说什么?”

    他岿然不动,只平静地阖了阖眼?,叙述这一重大决定,像新与旧在撕裂,旧的被完全撕裂了,只剩新的。

    王姮姬肃声,“你认真的?”

    郎灵寂道,“你说呢。”

    王姮姬难以接受这变故,晃神?了刹那,咬牙道:“我要说不行呢?”

    他顿了顿,不着痕迹,“可以商量。条件你开。 ”

    “条件?”王姮姬重复,“任何条件?”

    他长嗯了声。

    王姮姬想起方才司马淮托人带给她的口信,一股闷气冲到?了嗓子眼?儿,发自心声:“我的条件是和离,你也答应?”

    郎灵寂闻此,沉默犹如天际微冷星星,像物件似地轻剐着她的颊颈,居高?临下的审视,轻轻滑逝,道,

    “那恐怕不行。”

    长期以来他与王家合作的基础就是与她的这桩婚姻,婚事没了,烟消云散,这是底线和原则的问题。

    无论是回答王章王戢司马淮,或是她,答案都永远只有一个——

    别的可以,和离不可能。

    双方谁也不肯让步,对峙于此,中间宛若隔着一堵墙,满帐寂静落针可闻,空荡凉肃的气氛犹如实质。

    王姮姬默了默,严格意义上她并没有和他谈条件的资格。

    如今她勉强能和他打成?平手,只因她仗着一个王氏家主的虚名,他又应允了爹爹临死前事事以她为先的遗愿罢了。

    退与进的选择权终究掌握在他手里,退多少进多少都由他权衡,他随时可以结束掉这场游戏,单方面将平衡打碎。

    今日他既提出这要求,证明他不想再忍。江州一役,他如期将胜利带给王氏,带给她,完成?了承诺。别的将士尚且有封赏,他更有权要求进一步。

    王姮姬挣扎许久,终是做出退让,“那么像你之?前说的,三年之?后和离。”

    郎灵寂眼?似黑暗的漩涡,射出一道镇静清醒的目光,“我没有说过。”

    他当初说的是,让她和文砚之?成?婚三年,度过三年所谓相爱的日子,然后她和文砚之?和离,嫁给他。而非她跟他成?婚三年后和离,嫁给旁人。她这样是偷换概念。

    王姮姬道:“就算你没有说过,这样的条件你考虑考虑,再……”

    郎灵寂截断道:“不答应。满意了么?”

    王姮姬一时语塞,熄了辩解的心思。

    他认定的东西,坚守原则永不放松。前世?心灰意冷之?时,她缠绵病榻苦苦央求他和离,他也是硬着心肠拒绝。

    他当时说,姮姮,你我是夫妇,即便?相看两厌,得维持着表面体面。

    王姮姬情绪复杂,难受得紧,交易谈崩,绷着脸侧过身去,蝴蝶骨隐没在单薄的寝衣下若隐若现,轻轻颤动。

    半晌,郎灵寂透着股事过境迁的平静,道:“明晚,还会过来。”

    王姮姬右眼?皮一跳。

    她如置身冰窖周身寸寸寒去,掉了几颗泪,不情不愿地被他转回了身子。

    郎灵寂吻掉了她泪珠,对于她的央求漠视无睹,一边熟练地分开了她的腿。

    她眼?角猩红地摇着头,溢满乞求,双手却强硬被固定在了头顶,褪毁寝衣。

    “你放过我,求求你……”

    郎灵寂带着冷静与细腻的情感,沉沉覆身将她占有,剥夺一切,任由原始的欲念发泄,而没有发动情蛊。

    “你要会依靠我,”他轻喘着冷意,额上薄汗,口吻依旧那么高?傲,丝丝入扣将她逼迫,“你犯什么错,都没关系。”

    她今天确实犯错了。

    从桃枝被罚外?站的那一刻起,她私会岑道风的事已然泄露。他可以既往不咎,但她必须拿出认错的态度来。

    天平两端的筹码早已不平衡,夫妻的坦诚是相互的。她既先瞒着他私会司马淮的人,他便?也没必要手下留情了,有权用更硬更牢固的手腕将她绑在身边。

    王姮姬被迫沉迷,修长的脖颈被折出脆弱美丽的弧度,仰头溢出一缕气。

    她最讨厌他的是明明使?尽手段将她逼至穷巷,还假惺惺地网开一面,与她商量“这样行不行,不行你随便?开条件”——

    他算准了她鞋缘的泥,衣裳上的山风。她做了理亏的事,如同一只误入罟网的雀鸟,必须毫无选择地接受他的条件。

    “我不想依赖你,你还我自己?的生活。”

    王姮姬的眼?泪悄无声息的落下,双目惺忪,从爹爹死后开始,她的一切就都被剥夺,身不由己?,甚至丧失了精神?的自由。

    她嘶哑道,“我不要……”

    郎灵寂捂住她的双耳使?她沉浸在吻事中,低语,“总有一天你会知道,你自己?的生活毫无意义,我们才是最合适的。”

    走?投无路之?下,王姮姬唯有认命地抱紧了他的脖颈,期盼过程赶快结束。他一直进,她一直退,她快要被逼崩溃了。

    ……

    深夜幽林中。

    岑道风浸在濛濛小?雨中,一动不动地望着王姮姬营帐的方向。

    王姮姬终究又和郎灵寂在一块了。陛下苦口婆心的劝说,她并非听不进去,而是有身不由己?的苦衷。

    也是,坐拥着那样崇高?的地位,泼天的富贵,她定然被无数双眼?睛盯着。

    和离根本是不可能的。

    说来,陛下真是糊涂,喜欢臣妻。

    王小?姐,她永远姓王。

    她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会是郎灵寂的妻子,不是她自己?能选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