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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1章

    姜遗光扛着九公子, 跑得飞快。

    身前一条大黑狗,跑得更快。

    身后草地已见不到一丝绿色,放眼望去,尽是一大群密密麻麻八条腿涌动来的小蜘蛛, 漫山遍野, 比当初的蚁群有过之而无不及。

    只是这回, 没人能帮他了。

    大黑狗在前头狂奔引路,很快,一人一狗都听见了水流声。再往前跑一会儿, 一条宽阔河流映入眼帘。

    糟糕的是,河边没有一条船。

    只有几个妇人在上游洗衣服。

    姜遗光脚步不停,带着昏迷中的九公子穿过野草逐渐稀疏的沙滩,透过水面看清里头没有水蛇也没有其他吃人的东西后,姜遗光踏进了水里, 一路往河中去。

    蜘蛛虽能在水面短暂浮起,却不能游水,他只要在水里待久些就好。

    大黑狗战战兢兢地跟着他往里走。

    走出两丈远左右,冰冷的河水渐渐没过小腿、膝盖, 再往上没过大腿。只是这样一来, 原本扛在肩头,头往下搭的九公子脑袋顺势泡进了水中。

    实在麻烦。

    姜遗光不得不把人放下来, 背在背后,以免他无知无觉时被呛死。

    这时节河水正涨潮,一重一重浪轻轻把人往里推。姜遗光逆着河水往上游走, 大黑狗跟在身边刨水, 嘴里咬住九公子的衣袖以免被冲走。

    岸边,蜘蛛群终于赶到了。

    和原来的蚁群一样, 铺天盖地的小蜘蛛往河中去,只可惜,它们一落入水中,便被河水轻飘飘推着往下游漂。然而那些蜘蛛却没个尽头,依旧一股一股好似黑水般从岸边冲进水里,被河水冲散开。

    姜遗光带着大黑狗逆流走了很久,经过好些洗衣裳的妇人婆子,还有些在上游打渔的,有些同他打招呼,他便回应一声,走了有两三里。

    两人一狗浑身都湿透了,大黑狗已经没了力气,只靠一张嘴咬着九公子衣摆被带着走。

    姜遗光估摸着九公子再这么泡在水里两条腿估计要废,再看岸边已经没有了那些蜘蛛,终于往岸边走去。

    蜘蛛的确消失了。

    姜遗光背着人上岸,身边大黑狗哆哆嗦嗦地拼命晃脑袋,把身上水抖干。

    他这幅模样很快引起了岸边一些村民注意。姜遗光向那些人打听过,这儿里府城不远后,连衣服都来不及换,也来不及梳洗,取了几钱银雇了村里的骡车往府城里去。

    姬钺被蜘蛛咬了。

    伤口在手肘处,他一路带着人跑也没有发现,若不是后来看姬钺唇色都有些发青,也想不到是中了毒,找过后才在手肘上发现了一块红肿的痕迹。

    好在那蜘蛛毒性不强,过去这么久,姬钺仍活着。

    姜遗光用火折子烤了刀,擦净,又快又准地将泡涨发白的伤口割开,流出深色的脓血来。

    这显然是极疼的,疼到九公子昏迷着都忍不住发抖,摆着手要躲开,被按住。

    那血流得慢,姜遗光又上手不断挤压伤口,直到流出鲜红的血后,才作罢,撕下布条扎在手臂上方。

    只可惜,没有药,也没有酒。

    那个小村子里的酒都不烈,不能用,他只能尽快带人去府城找更好的大夫。

    一路奔波,大黑狗也累了,它还没忘记杂耍班子的人,咬咬姜遗光衣摆一拽,又汪呜叫一声。

    姜遗光点头:“我把人送回去后,自然会遵守承诺。”

    大黑狗从嘴里发出低浅的汪呜一声,蹭了蹭他的腿,靠在他膝边慢慢睡着了。

    好不容易到客栈,正巧碰见乘了府衙马车回来的黎三娘和兰姑。

    黎三娘惊喜:“你竟然真把人找回来了!”再一看九公子,急道,“他怎么回事?”

    姜遗光道:“被毒蜘蛛咬了,需要找大夫,还有,要最烈的酒。”

    兰姑也急得不行,让黎三娘帮着把人带上去,大黑狗早醒了,也跟着跑上去。黎三娘把人安顿好后,又亲自带人去王家请大夫。

    她才去过王家一趟,门房的人不认识她,她也气势汹汹冲进去了,里面老管家认出她,急忙叫家丁停下。

    城里最好的大夫都被王家请了去,黎三娘也没办法,她只说那位九公子找到了,只是身上带伤,需要大夫。

    老管家不敢得罪人。

    整个王家都不敢得罪这帮据说是从京城来的、当地知府也要卖些面子的人。

    有人通报到王老爷那儿去,王老爷本想找那几个大夫麻烦,可听说又有人来请,不得不“悠悠转醒”,并一脸担忧地叫管家把大夫送走。

    前头,大夫被黎三娘的人恭敬接出大门,松了口气。

    黎三娘借着知府的名头又行了事,即便知府不提,她也要上门赔罪的。到了路口,让身边跟着的小厮回客栈传话,自个儿带上剩下的人,调转马头去了府衙。

    王家后头,十几具裹了麻布的尸体分成三个板车,盖上白布,上面又放了不少带土的花苗,从后门运出去。

    八个家丁一路拉到荒郊,找准地方后,挥起铲子就开始挖土。

    奇怪的是,他们没有挖大坑,而是各自挖个竖长的直坑,这样的坑挖起来格外费劲,光一个他们就得刨好久。

    挖好一个后,其他人扛起其中一具外头还在渗血的尸体,摸准了头朝下的位置,倒栽葱栽进去,再填上土,把露出地面的一双脚用土坡盖住了。

    王老爷可特地吩咐过,这十几个人,全都要挖个倒栽葱坑埋了,这样,才好叫他们的魂魄找不到黄泉路,死了也不安宁,永世不得超生。

    “嘿嘿,要怨就怨自个儿命贱吧。”其中一人边埋边说。

    “行了,别废话那么多。”另一人劝道,“我这心总是慎得慌,赶紧埋了回去喝酒。”

    “怎么的,你还怕啊?回去拜拜干娘,让她保佑你,什么也不怕。”那人调笑道。

    十几具尸体,全都埋了,不是个轻省活计。那些人一开始还有功夫闲聊,到最后就只剩下喘气声。

    终于,只剩下最后一个了。

    挖土的家丁们个个都累得不行,一人喘着粗气坐在地面,本就湿潮的袖子一擦汗,更湿了。

    他见身边还剩的那具尸体,裹尸布倒挺干净,有一角没扎稳,抽出来一点抹了抹脸,又随手给他塞回去。

    风一吹,塞回去的那点布料,呼啦一声又掀开,露出里面皮肤黝黑却苍白的一张脸。

    一双眼睛直直瞪得极大,近乎要脱出眶来,那双眼里,满是怨毒。

    倒叫几个埋尸人都吓了一跳。

    方才擦汗的那人也不免腿软,手忙脚乱抓着布头裹回去,塞好,念念叨叨:

    “怨天怨地怨自个儿,怨老天不给你投个好胎,怨这地不保佑你升官发大财,怨你自个儿手贱,害了咱家小少爷。就是别怨我,明白没?这人哪,活着糊涂,死了总得当个明白鬼。”

    “你怨谁都没用,下辈子投个金贵的好胎,比什么都强。”

    麻布一层层重新裹住少年的脸,那人总算安心了些,和另一人一头一尾把直挺挺的尸体托起来,他托着脑袋那边,对准新挖出的坑就扔下去。

    那一瞬间,他衣服上或许有什么东西勾住了麻布,嘶啦一声,划开一大片。

    那双混浊的、带着怨毒和不甘的眼睛,从他眼前坠落,坠进地底。

    “快快快,埋了埋了!”

    人都已经栽进去了,谁也不说把他拔出来再重新裹好,反正这倒栽葱埋着,还能指望他魂魄找着路不成?

    几人匆忙填上土,这回盖的土厚了些,土堆坟起,一直到人小腿。

    “娘的,可真邪门……老子回去还得跨火盆,去去晦气。”最初拿裹尸布擦汗的那人喃喃道。

    几个家丁都累得不行,可上头还得种花。

    他们带了不少芍药花的花苗。

    据说,这芍药花是鬼花,种在冤魂多、阴气重的地方,能长得更好。还有更玄乎的,说芍药花要是长得红,指不定地底下的根在吸人血。

    等芍药花开过几轮,这里头的阴气怨气就全都跟着花开出去了,那些冤魂就会变成芍药花的花魄,再掀不起什么风浪。

    一株又一株盛开的芍药花花苗,全种在了凸起的土堆顶。

    无人得知,那艳丽的重叠花瓣往下再挖几尺深,就能挖出一双人脚。

    人也埋完了,花也种好了,一众家丁收拾了铲子铁锹等物件后,全都堆在板车上,推了板车往回走。

    这儿离王家远,几人干完活,太阳都快落山了,他们还等着回府拿赏钱,走得更快了些,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的老长。

    走着走着,拐进了王家独占的那条街,人一下子变少了,寻常老百姓根本不会往这儿来。

    一见着那红褐色大门,几个家丁就忍不住挺直了背,心底生出些与有荣焉的快活感来。

    嘿嘿,这府城里,也没人敢往这儿过吧?

    一条街,两道墙,太阳照不进来,大红灯笼高高挂两边,拉长了他们的影子。

    其中走在最后头的一人感觉到了不对劲。

    他们一共去了八个人。

    可为什么……这地上有九条影子?

    他惊愕地抬起头去数。

    一、二、三……七、八。

    的确是八个人没错。

    不,不对。

    去的时候,是包含他有八个,可回的时候,他没把自己算在内,也数了八个人。

    他咽了口唾沫,觉得自己喉咙有些发干,再认真去数。

    可不论他怎么数,都觉得前面八个人格外眼熟,好像就是今天一大早和自己出去的人。

    多了的……是谁?

    ……

    客栈中,九公子总算醒了过来。

    他身上还带着股烈酒的味道,手肘钻心得疼——姜遗光趁他昏迷时又割开了伤口,拿烈酒浇上去一遍遍冲洗,直到把伤口彻底冲白了才罢手。

    其他人看着都疼,姜遗光手却丝毫不乱,稳稳当当洗干净后,再让大夫进来。

    “善多啊善多,可真是多谢你了。”姬钺只觉得哪哪儿都疼,从生下来至今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狼狈,不禁苦笑道。

    姜遗光没说话,嘴里吃着东西,闻言转头看他,眨眨眼睛。

    他依旧和以往一样面无表情,可九公子才得知自己托他的福捡回一条命,心情愉悦下,只觉得善多就是面冷心热,性子有些怪罢了。

    黎恪看他没死,心里也松了口气,嘴上却调侃:“九公子,你这样的道谢可没诚意,等你好了,总得给善多送些好东西才是。”

    九公子一笑,坐在床边拖长了音拱手行礼:“一定,一定,嘶——”

    看他发疼,黎恪在桌边坐下,笑道:“这回,你我可有的养伤了,”

    姬钺只是闷着声音笑,不答话。

    似他们这样的入镜人,只要没死,又不是肢体断了,甭管多重的伤,慢慢总是能养好的。

    大黑狗还在隔壁房间睡着休息。

    兰姑跟着黎三娘跑了一通后,也累得不行,在自己房间里睡下了,那天晚上回来后,她总有些气血不足,体虚。

    其中最能折腾的反而数姜遗光,不知多久没吃没睡还四处跑,这会儿洗漱干净,换了身新衣,就又精神抖擞地坐在房里吃点心了。

    三人都知道了大黑狗的事儿,也知道它和杂耍班子的联系,一致决定等会儿去王家试试把人要回来,多费些银子也无所谓。

    要不是有他在,姜遗光还找不到黎恪和九公子呢。

    黎恪身上的病好了许多,不怕过了病气,才敢跟着凑过来听大夫给九公子诊脉,开方。

    蛛毒顽固,一时半会儿清不尽,九公子不仅要卧床休息,药也不能停,需日日服少说一个月。

    大夫开了方子,黎恪顺手交给知府送来的仆人,命他跟去抓药。两人一前一后出门,门还没关上,就听见大夫的惊呼声,以及大黑狗的呜汪狂吠。

    姜遗光站起身,出去,拦住了要咬人的大黑狗。

    “怎么了?”他问。

    大黑狗汪汪汪叫起来,狂躁地拦在想偷溜的大夫身前,不让他走,又去咬他衣摆,又汪汪叫。

    “这畜生……”大夫连连后退几步,生怕被咬伤。

    大黑狗直直地盯着他看,目露凶光。

    姜遗光伸手止住大黑狗要扑过去的动静,问:“他和杂耍班子有关系?”

    大黑狗:“汪。”

    姜遗光道:“他是个大夫,不是王家人。”

    大黑狗更狂躁了,转着圈儿似乎要咬自己的尾巴,嘴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声响,胸脯一鼓一鼓,两只眼睛仍旧盯着大夫看。

    姜遗光的手搭在了狗的脖子上,回头问:“大夫,你之前在王家?”

    大夫本不该透露的,可那回过头来的少年眼底凶光丝毫不比那条狗和善多少,他毫不怀疑,自己要是扯一句谎,那少年郎就会放任这条狗将他撕得粉碎。

    黎恪也跟了出来,站在门边劝他:“善多,别冲动。”

    姜遗光回道:“我没有冲动。”他按住了想冲出去的大黑狗。

    大夫连连点头:“对,在下先前确实在王家。”

    姜遗光问:“给王家什么人看病?”

    “王家,王家的小少爷……”大夫嗫嚅道,“只是在下学艺不精,那小少爷伤得又重,没了……”

    姜遗光问:“为什么人没了?怎么死的?”

    反正说都说了,也不差这几句。大夫道:“还不是王家小少爷任性,昨晚上非要跟杂耍班子玩,叫他飞刀一刀扎在心口,连夜抬回来。”

    玩?那些人差点扎中自己,怎么可能还会再扎别人?姜遗光皱眉。

    大夫摇头:“这刀都扎在心口上了,怎么还能救?神仙也救不回来,今儿一大早,那小少爷就没了。”

    大黑狗汪汪叫得更响。

    以他的脑袋,还想不到王家小少爷没了和杂耍班子之间有什么联系。

    可听着的三人却清楚。

    王家小少爷没了,王家老爷怎么可能放过那些人?

    大黑狗再度汪汪叫,收起尖牙,拼命用鼻子去推搡姜遗光,示意他再问。

    姜遗光问:“除了王家小少爷,还治了谁?”

    大夫连连摇头:“谁也没有,没有人了。我在王家待着呢,就被黎姑娘请出来了。”

    黎恪心下一沉。

    这下糟了……杂耍班子里的人,凶多吉少。

    ……

    那厢,黎三娘快马赶到了府衙。

    知府心里为着他们的事儿很是有些不耐烦,可又不能不接见。他本就信奉鬼神一说,这几人来了以后,原本平静的府城也变的怪事多起来,更叫他对这些人略有不满。

    没奈何,人已经找上门了,还是不得不见。

    知府端起茶杯,热气氤氲,掩住眼里的冷淡。

    这回又请他帮忙把王家扣留的杂耍班子保下来……

    那群贱民,若不是他们自己技艺不精害人,哪里会有这么多事?

    知府声音里带了温和笑意,说道:“黎姑娘请安心,本官既然和王家要了人,就一定会要过来。”

    黎三娘这才一拱手:“多谢知府大人。”

    她并非不会察言观色,自然看出知府有些不耐烦,想了想,其他话还是没多说,恭敬告退。

    这闽省诡异极多,知府能在任安稳当官,说不定有自己的法子。她也不必掺和了。

    告退后,黎三娘这才往客栈去。

    那条大黑狗……不,那个人对他们有恩,能报答时,自然不该推辞。

    等回去后,她就让姜遗光和他说说,最迟这两天,知府就能把人接出来了。

    到时再给些银子,把人送走,王家再怎么一手遮天也管不到他们身上。

    黎三娘这么想着,策马往回赶去。

    没有游神的晚上,虽不设宵禁,这街上人也不多,来来去去的闲汉,还有缩在墙角的乞丐。经过花街时,风中飘来的脂粉香气和女子嬉笑声让黎三娘格外不适,抽一鞭让马儿跑得更快,远离了那条街。

    快到客栈时,黎三娘却忽然停了下来。

    此刻,她骑着马正在街尾。

    长长的,昏暗道路的尽头,那儿没有灯笼没有亮灯,看不清是什么东西,但她总觉得在那道路尽头,有人在看着自己。

    不止一个。

    黑暗中,好像有很多很多人,在悄悄地看着自己。

    黎三娘提起了心,一手拉着马的缰绳,让它慢慢经过。

    另一手则拿着山海镜,先对着自己的脸,确保自己身上无恙后,再对准了前方。

    她收的鬼已经够多了,因而只照了一瞬就立刻收回镜子,以免自己又收入某个厉鬼,再落入死劫中。

    似他们一行就是如此,山海镜若不收魂还好,一旦开始收鬼,便永无停歇之日,平日也更容易撞上那些诡异。

    所以,除了在镜中更易收到针对的理由外,这也是许多人不愿意收鬼的原因。

    黎三娘想起自己上次渡的死劫就一阵恶寒。

    她不能让死劫变得更难了。

    她将镜子反扣在手中,坐在马上,警惕地打量四周。

    没有,什么都没有,从两边街道的民舍中透出微光,连同月光一起照在地面。

    地上只有她和马的影子。

    一条路尽头,那里仍旧是黯淡的,好似连月亮都照不到那儿,只被无尽黑暗笼罩。

    渐渐的,她听到了奇怪的声音。

    “咚、咚、咚……”

    某个沉重的东西在地面上一跳、一跳,发出古怪沉闷的声响。

    还不止一个。

    少说十来个,这声音听了耳熟,却想不起来哪里听过。

    黎三娘捏了捏眉心,下意识扣扣眉间。

    这反而给了她灵感。

    她忽然想起来,这声音……正是脑袋砸在地上的声响。

    “咚咚咚……”

    更加清晰了。

    黎三娘猛地抬头看去。

    “咚、咚、咚……”黑暗长长道路的尽头,出现一队人影。

    那条队伍应当有十几人,整齐划一地“咚咚咚”跳着往这边来。

    正常人哪里会这样走路?一定是鬼!

    黎三娘没有后退,也没有回头看。

    碰着诡异时,往回跑最无用,谁也不知道自己会跑到哪里去。回头看也不妥,多半不知道会看见什么怪东西。

    迎面往前走,还有可能破局。

    黎三娘已彻底冷静下来,慢慢驱动马,让它让到路边。

    胯下的马儿似乎也察觉到了危险,不安地喷着鼻息,却又不敢发出声,连跑都不敢跑。

    朦朦胧胧、好似隔着迷雾的黑暗中,那队人影渐渐清晰。

    是一队穿着白衣的人。

    不,不是穿着白衣。

    他们身上都裹了白色的粗麻裹尸布,白布上,渗出鲜血。

    他们也不是人。

    没有人会用头着地、一跳一跳的方式走路。

    黎三娘一声不吭,几乎完全屏住了呼吸。

    她不说话,不动,拉着马静静等在原地。

    不抬眼,不去看他们。

    不要和他们对视,不要看他们!

    不要听他们说话!

    什么都别做!什么都不能做!千万不能让他们注意到自己!

    黎三娘停在原地许久,只能听到自己胸膛内同样咚咚咚响的心跳声。

    不知过了多久,那股阴寒的气息总算渐渐消散,敲地的声音也消失了。

    四肢百骸好似都逐渐暖和起来。

    他们走了吗?

    黎三娘想重新赶路,她刚想扬起鞭子,脑海里却忽地传来极为剧烈的危险感,这种强烈的危机感使她硬生生僵在了原地。

    她微微睁大眼,终于明白了马一动不动的原因。

    一双苍白沾血的脚,倒扣着搭上马脖子。

    倒着用脑袋立起来的人就在马下,一直静静地看着她,不知看了多久。

    第142章

    大黑狗不断汪汪叫, 声音嘶哑,看向大夫的目光亦凶恶无比。

    黎恪生怕他做出什么事来,忙带着大夫靠边送下楼,临走前, 给姜遗光使了个眼色。

    姜遗光表情没有变化, 大夫被黎恪拉走后, 他低头对那只狗说:“我似乎估计失误了,而且,你也隐瞒了消息。”

    “如果你们只是得罪了王家人, 等找回九公子,以他的身份让知府施压,再许以钱财,让王家放人,完全可行。”

    “但现在……”姜遗光蹲下去, 蹲坐在大黑狗身前,“你没有告诉我,你们害死了人,王家人不可能放人了。”

    大黑狗嗷呜嗷呜叫起来, 声音凄厉, 不断摇头。

    “你在否认什么?”姜遗光问。

    大黑狗在他面前拼命摇头,又去抓他衣服, 不断用前爪伸出来去扒拉他,放在他身上,又拿开, 再放他身上, 再拿开。

    “你想说,不是你们做的?”姜遗光问。

    大黑狗汪一声, 点点头。

    姜遗光问:“如果不是你们做的,王家小少爷为什么会死?”

    大黑狗摇摇头,支起身子,前爪试探地放在姜遗光脑袋上。

    姜遗光没有躲,于是大黑狗碰了碰他用于束发的木簪,低低叫一声。

    姜遗光问:“你要这个?”

    大黑狗:“汪。”

    姜遗光抽出簪子,放在手心,递过去。

    大黑狗用爪子努力勾住簪子,做出往前丢的样子,又把木簪放在姜遗光手上,勾住他的手带着去碰他心口,再汪汪叫两声。

    姜遗光懂了:“不是你们的人扔的刀,是王家小少爷让别人扔的?”

    大黑狗点点头,汪一声。

    要不是这样,他也不敢先跟着姜遗光到处跑。

    刀确实是他们的,可又不是他们的人扔出的飞刀。

    但是听那个大夫说,王家觉得是他们害死了王少爷。

    姜遗光:“我知道了。”收起了簪子。

    难怪……那群人差点扔中自己以后,怎么还敢拿客人当靶子?

    姜遗光说:“即便如此,在王家人眼里,也和你们脱不了关系。”

    大黑狗又激动地嗷呜嗷呜叫起来,前爪一个劲儿刨地,目光凶狠。

    黎恪送了大夫离开,回来就看见一人一狗蹲坐在地上交流,不由得捏了捏眉心。

    善多的头发被拆了,披散下来,蹲下来瘦小一团,背对着自己,看上去也像只什么小动物。

    令黎恪不免有些心软。

    他示意姜遗光单独和自己过来,大黑狗留在原地。

    他说:“我刚才问了那大夫,大夫说王家小少爷确实死了,王家老爷气昏过去,这样一来,王家必不会善罢甘休。那杂耍班子恐怕有危险。”

    这事儿实在难办,人在王家,谁也不知他们会不会私下用刑。

    姜遗光道:“我问过,王家少爷不是他们害死的。”

    黎恪一惊,眉头皱得更紧:“可王家人不知道,他们都说是杂耍班子的问题,他们不会放过那些人的……”

    此时,兰姑的房门也推开了,她睡了许久,总算觉得好受了些,洗了脸出来寻人,见他俩凑在角落里嘀嘀咕咕,过去问:“你俩商议什么呢?”

    黎恪知她去过王家,三言两语把事情说了。

    兰姑有些为难:“我和三娘去王家时,知府大人说过要将那几人转交到衙门,王老爷也同意了。”

    她不禁迟疑:“王家……应该不会下死手吧?”

    黎恪叹口气:“怕就怕因为王少爷的死,王家不管不顾要报复。”

    兰姑只觉得这真是一笔麻烦账。

    她和三娘知道的太晚了,便没尽力,从头到尾跟着大黑狗知道真相的姜遗光又没来得及见到王家人。

    或许是因为在镜外,她和黎三娘就失了些警惕心,一点点疏忽,就致使事情朝着不可知的方向去。

    “天都快黑了,现在也没法去府衙,只能去王家先探一探。”兰姑道,“三娘在哪儿?”

    姜遗光道:“她去王家请大夫后,至今未归。”

    又是王家……

    “三娘不会轻易离开,恐怕是被什么事绊住了。”兰姑道。

    兰姑心想:其实也没过去多久,不过一天而已。

    可若是王家要在自己家中处死几个人,一天足够了。知府也不会真的为了几个外来人大动干戈,最大可能性是借此机会打压王家,再从中谋利。

    只希望王家人还没来得及动手,又或者,多少顾念一点知府的权威,把人转送官府。毕竟不论是不是杂耍班子的错,他们都不能动用私刑。

    姜遗光道:“不管怎样,我先去王家看看。”

    兰姑劝他:“非你之过,你也没想到。只怪我和三娘没坚持要王家放人。”虽然当时要了,王家也未必会放人,但至少能拖延一会儿。

    黎恪迟疑着,还是问出了那个问题:“要是他们已经死了呢?”

    姜遗光道:“那就问他想不想报仇了。”

    正说着话,忽地,身后那条大黑狗疯狂地叫起来。

    姜遗光回过头,就见大黑狗咆哮着一跃窜上围栏,直接跳了下去。

    “哎——”黎恪还没来得及拦住,那条大黑狗已经消失在眼前,目瞪口呆,“他要做什么去?”

    姜遗光同样翻身跨过围栏,一跃而下,稳稳当当落在平地,顺手把长发捞起随意扎好:“我跟去看看。”

    说罢,他俩的身影便跟一团风似的卷出大门,不见了。

    黎恪扭头,看见兰姑也跟自己一样头疼,兰姑道:“还是跟上去吧,指不定惹出什么祸来。”

    姜遗光不会主动惹事,可难免被纠缠上。

    两人一前一后下口,黎恪不忘和九公子说一声。九公子还躺在床上,刚想让他们等等自己,这两人就没影了。

    姬钺:“……”

    姬钺叹气:“真是欠了他们的。”不得不起身穿衣,打理好后,同样下楼。

    大黑狗跑得很快很快。

    今日天黑得也快,好似一眨眼,太阳就落山了,街上没几个人影。

    听说前日游神夜,二郎真君的神像出了岔子,神仙们不满意,导致那晚鬼怪作祟,害死了好几个人。

    有书生,也有闲汉,就连王家的小少爷也被害死了。

    这消息一出,晚上便没多少人敢出来闲逛。

    只有衙役还在四处搜寻,连同王家的一众家丁。

    闽省各府城的知府手中都有兵马,钱粮充足,招的衙役便不少,平常一个县的衙役不过数十,本府的府城所招衙役却足有上千,着青衣、皂靴、红腰带,日日巡逻。平日若有个什么犯人,总是出不了府城就被抓住。

    那几具尸体都被拉回府衙去,仵作验过后,都说是狗咬死的,还是大狗。

    如今夜,他们就在找游神晚吃了人的野狗,手里提了棍棒、竹笼、麻袋等事物,看见了大狗便一伙人围过去,扣竹笼或套麻袋,然后乱棍打死。

    这一天下来,他们就打死了七八条大狗,都准备带回去给兄弟们炖一盅狗肉煲吃。

    巡逻到一家客栈外,忽地,眼前好似刮过一团黑色的风。

    紧接着,又有一道身影跟着追过去。

    风中传来大狗呜呜汪汪的叫声,领头的衙役才反应过来,大叫道:“那里也有狗,去抓他们!”

    “别让他们跑了!”

    一众衙役跟着追过去,可那一人一狗跑的实在太快了,没多久,他们的身影便消失在眼前,再追不上。

    再往后,客栈里出来两个人,各自骑了马快步往这边来。

    “停下,停下!”衙役们冲那两人喊道,“你们怎么回事?这条街上不许骑马,晚上也不行。”

    兰姑和黎恪被拦下,黎恪听不大明白,兰姑解释道:“各位好汉,我们不是故意的,我们只是在找人。”

    她问:“请问各位好汉有没有见着一个小郎君和一条狗?一条大概有人腿那么高的黑狗。”

    夜里,几个衙役都没认出兰姑,领头衙役眯了眯眼,问:“你找他们?你和他们是什么关系?”

    兰姑道:“那小郎君是我弟弟,家中爱犬来不及栓绳忽然跑出去,他才追出来。”

    领头衙役眼珠一转,道:“正好,随我们一块儿去找吧。他们往那个方向去了。”

    兰姑心一沉。

    衙役所指的方向——正是去王家的路。

    他们又去王家了?

    ……

    离王家不远的一条街,黎三娘停在街尾。

    那道鬼影出现得格外突然,猝不及防下,她也被狠狠吓了一跳,当即飞身下马,用镜子照了过去。

    这就是用镜收鬼的坏处了。

    一旦开始,就无法停下。山海镜本就聚阴,收了鬼的山海镜更是能将原本没有意识的鬼魂都吸引过来。

    更不用说,本就诡异频出的闽省。

    黎三娘的动作很快,她虽是下马,可手却仍旧牢牢地抓住缰绳,衣袍带风在空中划了半个圆。伸手将那鬼魂收进镜中后,足尖在地面一点,又翻身重新坐回马上。

    “驾!”她狠狠一抽马鞭。

    马却纹丝不动。

    而后,马儿仰头嘶鸣,四条腿都软下去。

    黎三娘瞳孔一缩,在马重重倒地前的瞬间闪身跳开。

    也正因如此,她抬起头的瞬间,看到了那群人。

    那一列倒立着、跳动行走的麻衣人,静静地“站”在墙边。

    白色略有些发黄的麻衣表面,慢慢渗出鲜血。那些人倒立着,倒过来的脑袋一直静静地转向黎三娘。

    黎三娘同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垂下眼睛,让自己的余光能够注视到那些尸体,却又不和他们对视上。

    她身边是一具马尸。

    不一会儿,那马的尸体也逐渐动弹起来。

    头和长长脖子扭动、抽搐着。

    马的脖子很长,鬓毛在地面不断摩擦,发出沙沙声响。而后,便是令人牙酸的骨头扭断的声音。

    马竖起的脖子被强行扯断,拉平,而后,四条腿开始抽动,好像有什么东西要把这匹马扶起来似的。

    只不过,是倒着扶起来。

    马渐渐侧翻,变得平整的背脊连同马脖子贴在地面,靠着墙,四条腿都高高竖起。紧接着,马脑袋一歪,那双原本圆亮此刻也变得混浊的眼睛,同样看向了黎三娘的方向。

    在这时,黎三娘忽然产生了一种上下倒置的错觉。

    就好像……他们那样倒着,才是正确的,自己这样两条腿站着反而是种错误。

    她忽然间也很想倒立过来,用头跳着,往前行。

    黎三娘深深的吸了口气,另一只没有握着山海镜的手,指甲狠狠地掐进手心。

    不,她不可以被迷惑。

    那些东西,依旧在墙边看着她。

    这条道路,无论往前还是往后,都通往无尽黑暗。

    只要她被鬼迷惑,倒过了身形,她就会跟这些鬼一样,永远地迷失心智。即便有山海镜在,命能保住,可那又怎样呢?

    要不要收走他们?

    黎三娘额头渗出冷汗来。

    她收的鬼,真的太多太多了。

    黎三娘想起了上一次入镜,刚进去,她就感觉到自己怀了一个鬼胎。

    因为那个鬼胎,她差点死在里面。

    要是再收鬼,她恐怕……真的会死在下一场死劫中。

    十八重死劫,她下一次,就是第十一次了。据说,第十次后的死劫,难度远远高于前十回,甚至完全没有可比性。

    可是……如果不收了它们,自己怎么可能离开?

    人,是没有任何手段和鬼相斗的。鬼对人类也没有任何同情、怜悯之心。生前再善良高洁的人,死后都会变成恐怖的厉鬼。

    她从过往几年带血的教训中深深地意识到了这点。

    该怎么办?

    那些嘶哑、含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听不清,但黎三娘知道,它们在呼唤着自己的名字,让她跟着一块儿走。

    不……不能答应……

    黎三娘僵在原地,微合上眼睛,只留出一点点缝观察外界。

    她能察觉到,有一个无比恐怖的东西,正慢慢向自己凑近。等那东西注意到了自己,她就一定会死!

    不,不会的。

    有山海镜在,她不会死,只要不受厉鬼蛊惑就好。

    坚持住,等这些鬼走了,她就能离开了。

    黎三娘不断鼓励自己,平复下因为因为那东西靠近而不断狂跳的心。她整个人都崩得死死的,像拉紧了弦的弓,仍旧被不断往后拉。

    只要……再用力一些,这把弓就会受不住力,砰一声断裂。

    “汪汪汪!!”

    忽地,一声嘹亮刺耳的狗叫传来。

    “汪汪汪汪——”

    不像是真正的狗叫,反而像个男人学出的叫声。

    在狗叫响起的一瞬间,黎三娘只觉得环绕着自己那股恐怖到极致得将她几乎逼疯的气息,在刹那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她惊愕地抬头看去。

    远处近乎看不到尽头的黑暗长街,此刻照下了清冷月光。一旁倒立起的马尸体好好平躺在地面,身后,那些麻衣人也不见了。

    狗?

    一条大黑狗咆哮着跑来。

    它似乎已经叫了很久,声音沙哑,可仍旧大声地叫着。他跑得很快,几乎是眨眼睛,就冲到了方才麻衣人呆着的地方,伏下身去嗅嗅闻闻,喉咙里发出悲怆呜咽声。

    从那双似人非人的圆圆的眼睛里,落下一滴泪来。

    “是你?”黎三娘讶异,“多谢了,你怎么来了?”

    大黑狗嗅了一会儿,呜呜咽咽落泪,黎三娘小心地试探着要靠近它,那狗却猛地支棱起身,一跃冲出去。

    “三娘!”身后传来姜遗光的声音,“拦住它,它想去王家!”

    他跑得实在太快,中途又各种走小道钻狗洞,姜遗光好几次差点跟丢,好不容易才追上。

    黎三娘什么也不问,道一声好后,足尖一点,飞奔过去。

    “别激动,要去王家等我们一块儿去。”黎三娘说。

    只是,她不会闽省语,那狗听不懂,见她扑过来,一个急刹回身,后腿回缩蹬在地,高高跃起——

    一爪子狠狠划在黎三娘手臂,鲜血四溅。

    黎三娘本可以拔刀相拦,可在出刀的瞬间犹豫了。

    她一出刀,非死即伤。这条狗,不,这个人,他救了自己一命,还救了黎慎之和九公子。

    因为这一瞬间的犹豫,便被对方划在了手臂上。

    狗眼里闪着凶光,张开嘴,咬上黎三娘肩头。

    剥去了人皮,穿上了狗皮的人,这么多年活下来,和狗再没什么两样。

    张大的口里,犬齿森森,黎三娘躲得再快,也因为胳膊上传来的剧痛慢了些,叫它咬在肩头,撕下一块肉。

    “嘶——”黎三娘吃痛,也顾不得什么恩情不恩情了,一拳将它打飞出去几丈远。

    一切发生得太快。

    姜遗光飞奔过来,转头看一眼黎三娘,再度去追那条狗。

    大黑狗嘴里咀嚼着人肉,眼里闪着比狼还凶狠的光,落地后滚了几圈,顺势跑远了。

    它的目标很明确——王家。

    王家老爷今日早早就睡下了。

    王家上下缟素,骅儿的生母还在她干娘那儿,只让下人回来传话,说干娘救不回来,她在干娘家小住几日,给骅儿祈福。

    王老爷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

    只是,这一觉睡得不太安稳。

    王老爷闭上眼,就觉自己走在一条古怪的路上。

    这条路又黑又长,没有灯,湿乎乎的,两边墙又高又窄,他就走在路上,前前后后都是人影。

    他看不清那些人,也看不清自己,他感觉很危险,想回头,可他却知道,自己没办法回头了。

    一回头,只会掉入更恐怖的深渊。

    慢慢的,他闻到了一股花香。

    那是芍药花的味道,冷冷的,从黑暗潮气中袭来,直往他鼻子里钻。

    和芍药花香一同飘来的,还有浓郁甜腥的血腥味,连带着一股似乎是猫死后的那股又香又怪的甜香气。

    “爹,救我!”他听到了骅儿叫他的声音,骅儿在哭着求救。

    王老爷急忙道:“骅儿不哭,爹请来了最好的大夫,一定能把你救好。”可是他张开口,却说不出话来,只能发出汪汪类似狗叫的声音。

    王老爷满头大汗。

    他发觉自己陷入了梦魇中,可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是骅儿托梦吗?

    “骅儿!骅儿!我是爹,你看清楚。”他在梦里焦急大叫。

    可不论他怎么喊,他嘴里发出的都是汪汪狗叫的声音,脑袋也一阵阵发疼,他伸手去摸自己的脸,却发现有哪里不太对劲。

    还是人的脸,没有变成狗,为什么会这样?

    “王老爷,我们冤枉……”

    “王老爷……不是我们害的小少爷……您为什么不听呢?”

    “王老爷,我们冤枉……真的不是我们干的……”

    “求求你了,老爷……放我们走吧……我们一定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

    他发现队伍忽然停下来了,前面那个人转过身看着自己。

    他终于察觉了哪里不对劲。

    一条路上,所有人都是倒着的,倒过来,用脑袋在路上,一跳一跳地往前走。

    他还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打!往死里打!打死了老子给他们烧纸送灵!”

    “一群贱民,也敢害了我家骅儿。”

    王老爷惊慌起来:“不,不是……我也是,我也是被蒙蔽了,我没有要你们死。”

    他的声音继续从四面八方传来。

    “打死以后,记得头朝下埋了。”

    “我就是要这帮贱民永世不得超生,死也别想死得安宁。”

    王老爷惊慌失措:“不不不,我不是,这不是我说的,我没有……你们要找就去找吴管家,是他说的!”

    那些人回过头,王老爷才发现自己被里里外外包围起来,身上传来剧痛感。

    一瞬间,天旋地转,他被丢进了柴房里。

    被拖了出来。

    他忍不住张口,脱口而出却是陌生声音的求饶。

    “求求你们了,真的不是我们,是小少爷自己拿了飞刀和家丁们玩的。那些家丁诬陷我们!”

    “让我们去见王老爷!真的不是……”

    他的嘴被堵上。

    棍棒劈头盖脸打下来。

    打完了,还有鞭子,鞭子打完了,又换成棍子,棍子打断了,家丁们一拥而上,你一拳我一脚。

    有人拿粗盐化进水里,泼了他一身。

    盐水浇在伤口上,痛苦无比。

    “唔唔——”王老爷目眦欲裂,猛地从床上惊坐起。

    他发觉自己浑身湿淋淋,出了一身汗。

    “老爷,怎么了?”躺在身边的女子柔媚笑道,用手帕给他擦汗,怜惜不已,“可是梦见了小少爷?”

    “滚。”王老爷让她下去。

    年轻女子立刻裹了衣服从床脚下溜下去,要走,推开门的前一瞬王老爷又叫住她,“等等,就留在这里。”

    王老爷咽了口唾沫:“给我倒水,就在这儿,哪都别去。”他指了指床头。

    年轻女子连忙给他倒了水,小心服侍,擦净汗后,蜷在床边不敢发出动静。

    王老爷很满意这女子的识趣,渐渐从那个恐怖的梦中拔除惊惧感,眼皮逐渐靠拢。

    忽地,他听见了响亮的狗叫声。

    还有家丁们慌乱的脚步声,惊叫,大喊,越来越近。

    “怎么回事?”他猛地惊坐起。

    年轻女子也一溜烟爬起来,惊恐地靠坐在床边。

    “快!放箭!不能让它惊动了老爷!”

    “逮住他!”

    房外有人大叫。

    紧接着,嗖嗖箭雨声响起。

    外头的灯全都亮起来了,灯火通明,把这一片儿照得跟白日也似。

    大黑狗在假山里逃窜。

    黑夜中,他就像一道黑影,没有人能发现他,可这会儿灯全都点起来,他这样庞大的身躯便格外明显。

    他不断躲避,还是被箭擦伤,叫声愈发凄厉。

    大黑狗狂吠不止,声音传遍了王家上下。

    “连条狗都射不中,你们干什么吃的!”

    “打中他,打中他!”

    “前几日老爷捕猎的兽夹呢?拿出来,全部安上,不能让它跑了。”

    “看门的人怎么回事?连条狗都能放进来撒泼?”

    管家气急败坏,管事的你推我我推你互相指责谩骂,家丁们围追堵截,婢女、小妾们惊叫躲避,被咬伤的人痛苦哀嚎。

    还有些人被一口咬在喉咙,咬死了,其余人抱着他的尸首哭。

    “打死它!”

    “这疯狗!逮住他!”

    王老爷听了一会儿才明白怎么回事,自己家中竟然能窜进一条狗来咬人?不由得大发雷霆,又不敢推门出去,踢一脚跪在床头的女子:“去!和他们说,谁抓住了那条狗,赏二十两银子。要是当场打死了,赏三十两。”

    女子没奈何,只能壮着胆子出去,找了管事的把话说了。

    管事的立刻大声喧嚷起来。

    这下,那些人兴致更高,原先手里拿棍子的,都换成了铲子铁锹或者菜刀。

    远处射箭的也不遑多让,彼此商量好后,一簇簇箭雨将大黑狗从假山后逼出来,一脚踩进了兽夹中。

    大黑狗剧烈挣扎,惨叫不止。

    一众家丁们喜出望外,争相扑过去,棍棒长刀,一下又一下。

    很快,大黑狗便没了气息。

    “那兽夹是我放的。”

    “我刚才射箭把它逼出来的,我要是不逼出它,你们也打不着。”

    “最后是我砍了它脖子一刀才砍死的,你们的棍子哪里打得死这畜生?”

    家丁们争执起来。

    那畜生折腾了大半夜,总算死了。

    王老爷也松了口气。

    他听一个管事说,那大黑狗好像就是杂耍班子养的,那天因为太凶了乱咬人才没被捉回来,原先的一点愧疚都悉数变成了憎恶。

    不过一群贱民,一个畜生,竟然把他王家折腾成这样。

    要是传出去,他王家要变成整个槐安府的笑料!

    管事恭敬地询问:“老爷,那狗该怎么处置?”

    王老爷冷哼一声:“炖了,那些打狗的有功让他们分着吃。”

    管事的哎一声,恭敬退下去。

    王老爷这才松了口气。

    越想越恼火。

    这群无法无天的畜生、贱民。

    死了还要不安分。

    等天亮了,他就请人做法,让他们魂飞魄散。这条狗也是,不是忠心护主吗?一道送下去。

    ……

    王家围墙外,匆匆带着黎恪和兰姑二人,在角落发现了姜遗光。

    他们二人先碰上受伤的黎三娘,托跟着的衙役把三娘送回去后,再按着黎三娘的指路跟过来。

    姜遗光正给自己包扎伤口,身上血淋淋的,一看就知是被野兽利爪和尖牙划破的,比起黎三娘,有过之而无不及。

    只是他的神色却很冷淡,自个儿扯下布条,整整齐齐裹好腿上的伤,又去擦腰上、胳膊上的伤口。

    “善多,你也受伤了?”黎恪忙问。

    姜遗光嗯一声,不好奇他们怎么会来,往王家又高又厚的围墙方向看一眼,扶着墙慢慢站起身。

    脚下一个趔趄,裤腿上渗出血来。

    他盯着自己腿看了一会儿,伸手去摸,发现伤口确实包扎好了,只是血太多,从里面渗出来,便没管。

    黎恪心下不忍:“伤的这样重,我背你吧,别逞强走路了。”

    兰姑也满是心疼:“善多,快回去上药。”

    姜遗光道:“没关系,我可以走。”他看一眼黎恪,直白道,“你走路太慢了。”

    其他几个衙役听说那狗进了王家,敲门去问,王家门房都被咬死了,几个家丁听见声音去开门,听他们问起狗,嘿嘿一笑。

    “确实,刚才有条不知道哪里来的疯狗闯进来撒泼,被咱们抓住打死了。”

    “死了就好,死了就行。”衙役说道。

    转头往记事的小本上划一道,示意他们又抓住一条狗。

    姜遗光低头看自己的手,也沾着血,大多是自己的,也有那条狗的,他平静地说:“我没拦住,让它跑进去了。”

    心里难过的黎恪连忙说:“这不是你的过错,你也不想。”他看着姜遗光都觉得疼,不由分说道,“事已至此,快跟我们回去。”

    兰姑亦安慰他:“他也算自己给自己报仇了,善多,你不必介怀。要怪,也只怪我白日和三娘没有坚持把人带出来。”

    姜遗光眨眨眼,嗯一声。

    不知在想什么。

    他们都是跑着来的,马不够,也没有马车,黎恪执意要背姜遗光走,给后者拒绝了,自顾自一瘸一拐走在几人身边,回客栈去。

    一到客栈,九公子就被他们的惨状震惊了。

    “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姬钺愕然。

    姜遗光不说话,回到自己房间,其他几人担心他,都跟了过去。姜遗光也不在意,自己解开方才包扎的布条,其他几人又是齐齐倒抽一口冷气。

    不只是爪子划伤,和黎三娘一样,腿上也咬了块肉下来,血淋淋一大块,深可见骨。

    他竟也能忍着走回客栈。

    姜遗光洗干净手,拿了一些之前积月没有用完的烈酒,干净白纱布沾湿,一点点把上面沾着的碎石块和一些不知什么的脏东西擦下来。他的手很稳,处理好,血不流得太厉害后,自己上了些金疮药,再用纱布一圈一圈系起来。

    而后,又是身上,手臂上。

    背上的划伤自己实在够不着了,只能请黎恪帮忙。

    兰姑去帮着黎三娘了,九公子靠着床,就见黎恪疼得脸都皱起来,小心地给姜遗光处理,反而姜遗光一脸平淡,好像受伤的人不是他似的。

    “下回可别冲动了,保住自个儿最要紧。”黎恪叮嘱他,“听说被狗咬伤抓伤的人之后都会发热,你要小心些,白天请了大夫来看,不准仗着自己处理好就不当回事。”

    姜遗光嗯一声,答应下来。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他说。

    “他的尸体,王家人会怎么处置?”

    王家打死了人,可以拉去埋葬。

    打死一条狗呢?

    大多数人恐怕都会把狗吃了吧?

    黎恪想到这个问题,背脊一凉,和九公子对视一眼,皆有些无法想象。

    吃了人肉的狗,并不是狗,是人。

    披着狗皮的人……又被人吃了。

    王家,厨房。

    锅里炖着一大锅热气腾腾的肉,加了花椒、八角、桂圆干,还放了枸杞,浓浓肉香飘出来。

    一屋子家丁捧碗等着,喜笑颜开。

    一人吸吸口水,说:“这畜生的肉还挺香。”

    第143章

    “天乌乌, 落大雨,泯赖眠床……·”

    客栈里有人唱歌,女子轻柔的小调,雨水蒙蒙, 分外悠扬。

    几人破天荒全受伤了, 不得不安心养伤。就着这小雨, 九公子又兴致勃勃地拉着姜遗光下起了棋。

    两个臭棋篓子一来一往,下得不亦乐乎。黎恪看着都觉得眼睛疼,摇摇头, 走一边去,自个儿翻书看。

    兰姑坐在一旁绣花。门外屋檐下,黎三娘叮叮当当抖落出一堆暗器,拿了油细细抹,一些不够锋利的, 又放在磨刀石上打磨,砂纸擦净。

    谁也没提王家事。

    只是,他们心中都明白——王家,待不久了。

    姜遗光原本还打算去王家打听卫家一事, 经历过前夜后, 也准备观望。

    黎三娘郑重地告诉他,一旦自己的那面镜收魂过多, 他必死无疑。十重死劫以前还好,第十重死劫后,难度会大大增加。所以, 这山海镜平日能不用就不用, 他也绝不要仗着有一面镜子就去以身犯险。

    说这话时,其他人都在场, 皆面色凝重。

    黎三娘是他们当中渡死劫次数最多的一人,他们都听过这个说法,却少有人和他们说过真正的第十重死劫后是什么样的。

    藏书阁中也没有。

    第十重后的死劫记录,不在同一处。

    黎三娘擦完手中暗器,一一装好。

    她被咬下的那块肉慢慢长了回去,过几天应当就好了,想来姜遗光也是。

    他落子的手稳稳当当,谁也看不出他受了伤。

    走近前一看,这两人下得一塌糊涂,偏生表情还严肃得很,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俩陷入了鏖战。

    待午时,店小二同小厮一块儿端了饭菜送上楼来。

    负责跑腿的小厮自个儿在厨房简单吃过了,送饭后又跑下去准备煎药。

    店小二摆好盘,其他人也放下手中事,准备过来用餐。

    吃过后,姜遗光自个儿下了楼,找到店小二。

    方才他给自己使眼色,不知要说什么。

    小二看他下来,假作不知这两日几人离奇的受伤,笑问道:“小公子,可还记得小人先前说过的丁阿婆?小人看公子这几天似乎有些走背运,可要小人引荐去看看?”

    黎三娘的嘱咐在脑海里回荡。

    可卫家、骨瓷、花瓶姑娘等事,还未查明。

    姜遗光点点头:“劳烦你带我去一趟,只是不要被他们发现。”他手指头竖起指了指,店小二心领神会,低声道:“公子放心,小人嘴紧得很。”

    姜遗光身上还带着药味,小二关切道:“公子身上的伤来得离奇,去见见丁阿婆定能治好。”

    姜遗光点点头,答应下来,和他约了个时间。

    如此平安无事渡过两日后,姜遗光同前两日一样,照常一大早下楼出门转悠,店小二这天向掌柜的告假,雇来一辆马车正大光明停在院中,姜遗光上车后,店小二就坐在马车口充当车夫,轻轻一扬鞭,马儿得哒得哒往前面去,一路出了客栈。

    “姜公子,有些事我得提前和您说好。”小二边驾车边说,“丁阿婆年纪大了,耳朵有些背,您和她说话时,得大声些。”

    姜遗光坐在车里,道:“知道了。”

    店小二还有些不放心,道:“丁阿婆从不说谎,公子您也知道,您最近走背运,要是说了什么您不爱听的,还请不要不当回事。”

    姜遗光仍旧道:“我明白。”他听上去没有丝毫不悦,“我心里有数。”

    店小二看他脾气很好,身上没有富家子弟的那种豪横气,也放下心来。

    马车一路行驶,颠簸,穿过大街小巷。游神夜已过,姜遗光从窗外看去,仍能看见不少戴面具跑来跑去的小孩儿,还有些赤着上身,年龄和他差不多大的少年人在桩子上练舞龙舞狮。

    渐渐的,车出了城,往僻静村落去。

    南方与北方自是不同,六月热得厉害,太阳火辣辣地照下来,两旁道路边野草树木绿得深邃。

    “公子要小心一些,这地方毒虫多。一个没注意就往人身上蛰。”小二道。

    城里还好,官府常常沿街撒药。出了城,处处都是毒虫,听说前几天这儿还有五步蛇,毒死好几个人。

    正说着,马车驶过的地儿从上头树上哗啦啦掉下来一大堆软趴趴的绿色的虫儿,乍看过去,还以为落了满地嫩叶,在地面蜷缩卷曲着。

    马车前也有,店小二头上带了大斗笠,倒是没让这些虫落在身上,姜遗光掀开帘子看,发觉车窗边也趴着几条,随手折根枝条将那些虫都弹开了。

    “这些虫儿别看它小,都有毒哩,要是沾到身上一点,那可又疼又痒,好几天都消不掉,我们这儿叫它痒辣子。”店小二也用马鞭把落在马上和车驾上的虫抖落下去,和姜遗光聊天。

    “不过,就这虫也有些稀奇事儿,前些年,大概是两年还是三年?我记不清了,有个巴蜀来的商人在我们这儿,弄了一大堆这种虫回去,还花钱让人去捉,一文钱二十条,死了的不要。那时大家为了钱全都来捉虫了。那商人还有别的虫,蚰蜒、蜈蚣、红蚂蚁、毒蛇什么的,全都要,越毒的越要。”

    姜遗光问:“他为什么要这些?”

    小二笑道:“这谁也不知道啊,也没人去问,反正他要我们就捉呗,不过,因为他那年收了好多毒虫,过这林子都安心了不少。”

    风吹过,又有绿色的痒辣子从树上掉下来。

    姜遗光弹去不少,留下一只。

    盯了半晌,捏起那只蠕动爬行的翠绿翠绿的软虫,放在自己手背。

    几十条又软又黏的短足在他手背爬动,留下一条不甚明显的粘液。

    很快,被爬过的地方开始发痒,冒出一点点红疹。

    姜遗光这才将手伸出窗外,把它甩掉。

    店小二继续说:“不过那时大伙儿也有猜测,听说巴蜀那地方练蛊的人多,巫蛊之术,可不就要用虫嘛,越毒越好。”他笑道,“只是我也见过那商人,看着老老实实,不像是什么练巫蛊的。”

    姜遗光道:“他收了多少毒虫?”

    店小二挠挠头:“记不清了,听说他花了好几百两银呢。”

    姜遗光问道:“收了那么多毒虫,还全是活的,他如何带走?”

    手背上已经长出了一串儿红疹,痒得厉害,姜遗光却没伸手去挠,而是就这么看着。

    心里却在想小二说的话。

    蛊虫?

    真有这种东西吗?

    小二给他说得也愣住了。

    “是哦……他走时就包了几辆马车而已。”全是活虫,他怎么带走的?

    莫非,真是巫蛊?

    他抖了抖。

    第144章

    小二和姜遗光突然聊到这话题, 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忍不住去回想那个商人走的时候到底带了多少行李,却想不起来。

    “算了,公子, 等会儿我们问问丁阿婆。”小二心态很好, “丁阿婆见多识广, 她肯定知道。”

    姜遗光嗯一声:“麻烦您再给我说说丁阿婆的事,以免我等会儿冲撞了她。”

    店小二挠头:“丁阿婆其实没什么忌讳,她脾气很好, 只是最讨厌有人去问又不相信她,所以公子如果您去见了,丁阿婆说什么你就信什么,那就行。”

    他半是玩笑,半是警告地说道:“相信丁阿婆说话的那些, 灾难都能化解。越是不信的,反噬越快。”

    姜遗光沉默下去。

    隔着车窗,他又看见了芍药花。

    一处野草丛生中突兀的荒地,荒地中隆起十来个土包, 看上去好像十几个小坟堆。每个土包上, 都有一簇鲜艳的芍药花,热烈盛放。

    姜遗光只觉得那儿阴气沉沉, 别开眼,不再多看。

    在侧过头的一瞬间,他眼角余光瞥见了那十几个土堆上忽然出现的白色身影, 一闪而过。

    可等他回过头去认真看, 分明只是种了芍药花的土堆。

    他忽然有种预感。

    那些土堆下,真的埋着死人。

    一路无话, 马车行到一座小村口,路面更加不平整,摇摇晃晃。

    有村民扛着锄头出来,同小二打招呼。

    “怎么今天回来了?”

    小二道:“带个贵客去看看丁阿婆哩。”

    那人就笑了:“行,丁阿婆今天正好心情不错,你们快去吧。”

    这村子虽小,房屋也破旧,路面却很干净。不少妇人坐在自家门槛边,洗菜、缝补。有些皮肤黝黑的小孩在路边蹦来蹦去,或是打石子玩儿,看见有马车进来,哇一声站在路边,含着手指头看。

    “柳二回来肯定是找丁阿婆的。”一个孩子头头说。

    “柳二哥车里是谁?”

    “一起去看看。”

    一群小孩儿跟在马车后,见马车果然往丁阿婆家去。

    到了门口,小二先跳下车,掀开轿帘,让里面的人出来。

    十几个跟来的小孩儿再度齐刷刷哇了一声。

    姜遗光看了一眼那群小孩儿,见他们没恶意,便不在意地收回视线,暗自打量。

    眼前房屋和村里其他木屋、泥瓦房截然不同,是一座和客栈一样的极具闽省特色的土楼。

    占地不大,却有三层高,砖石垒得严严实实环了一圈,严丝无缝,唯有高层外有一圈小窗。仰头看顶部,青色瓦整齐铺成“人”字斜斜向下的屋顶。

    “公子,走吧。丁阿婆一家都住在这儿。”小二介绍道。

    姜遗光跟在小二身后,敲门进去。给他们开门的人打开一条缝后,立刻就缩了回去。小二见怪不怪,自己推开门往里走,又拴上门,踏进中心庭院后,小二欣喜的声音响起。

    “丁阿婆,您怎么在这儿?”

    中心庭院水井边,坐着一位老人,身穿黑衣,满头白发,她抬起头,目光如电般看来。

    小二的招呼声并没有让那张苍老的脸上露出笑容。店小二能感觉出来,丁阿婆在看自己带来的这位小公子。

    “见过丁阿婆。”姜遗光先行了一礼。

    丁阿婆坐在水井边的长凳上,一言不发,仍旧死死地盯着姜遗光看。

    她的头发很白,梳得整整齐齐,脸也很白,惨白得像大太阳明晃晃照在地面散出的白光。她的一双眼睛也是黑白分明的,白得像自己脸上的皮肤,黑得像她身上穿着的黑色长袍。

    小二脸上原本带着的笑逐渐凝固,眼神有些不安。

    他也叫了丁阿婆一声,丁阿婆却不应。他又去看姜遗光,后者面上冷淡,平静地和丁阿婆对视。

    庭院中,一片令人焦灼的死寂。

    他想说什么,又不得不噎了回去,有些惶然地在二人身边屏住了呼吸,不敢说话。

    一只乌鸦飞来,啊啊叫两声,落在丁阿婆肩头。

    几乎和她那黑色的衣裳融为一体。

    半晌,丁阿婆才开口。

    声音如她千沟万壑的脸一般,好似被沙砺过,嘶哑尖锐。

    “小柳家的……你带一个不祥之人,来我这儿做什么?”

    她开口说话时,那张白得吓人的脸好似凭空从嘴巴的部位划开条黑缝,不断开合。

    小二一慌:“丁阿婆,您说的什么不祥之人?”

    丁阿婆没客气,她嘴巴上虽是在和小二说话,一双眼睛却仍旧死死地盯着姜遗光。而姜遗光也依旧平静地和她对视。

    “不祥之人就是不祥之人,自小克亲……满身污秽的魂魄,带到我这儿来,都是弄脏了我的地盘。”

    姜遗光面色平静地听完,他知道,自己是无法从丁阿婆这儿得到自己要的消息了。

    “那么,丁阿婆,我先走了。”他转身离开。

    “站住。”丁阿婆愠怒,“和长辈说话,也能这么无礼地离开吗?”

    姜遗光真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我以为您不想见到我。”

    丁阿婆嘴唇抖动着,忽然道:“我没让你走!”

    小二偷摸拽了拽姜遗光衣服,示意他别走。

    丁阿婆对着小二说:“你去外面等着。”

    小二苦了脸,给姜遗光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转身一溜烟小跑着出去了。

    “你跟我过来。”丁阿婆说着站起身,头也不回往里去,似乎笃定对方一定会跟上似的。

    时近正午,烈日似火。

    姜遗光在土楼正中的圆形院内,却察觉到了丝丝凉意。

    丁阿婆一直坐在井边,那口水井不像是普通的井,八角形,封了盖,盖口和井边都刻了他看不懂的图腾和纹路。

    有什么极为阴寒的东西,就在那口井底。

    他跟了上去。

    在经过井边时,他听到了封闭井中,传来一声微不可觉的轻叩声——“咚”。

    快得像是错觉。

    姜遗光停下脚步,回头去看。

    前面的丁阿婆一双锐利的眼睛已经扫了过来:“还不快跟上?”

    井中声音消失了。

    姜遗光抬脚跟上去。

    这几日,他听人说过闽省的土楼,大多是为了宗亲的聚族而居,一座楼里,往往住着同姓的一族人。

    可他直到现在,也没有见到土楼里的第三人。

    很安静,安静到好似没有住人的地步。

    姜遗光跟随丁阿婆上了楼,只到二层就停止,绕着内环楼走了半圈,又过了个不知什么机关,丁阿婆在一扇木门前停下。

    这扇门说普通,确实普通,可又实在诡异。

    只有半人高,到姜遗光的腰间。

    丁阿婆打开门,弓腰钻了进去,门立刻合上,并没有让姜遗光跟着钻进来的意思。

    姜遗光便站在门口等待。

    半晌,丁阿婆慢悠悠、嘶哑冰冷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小子,你来找我,是想问什么?”

    姜遗光道:“想知道卫家一事。”

    丁阿婆讶异:“哪个卫家?”

    姜遗光道:“我听闻闽省从前有一大商家,姓卫,专门卖以人骨制成的骨瓷,还将小孩儿装进花瓶里养大,做花瓶姑娘来卖。只是年代已久,无人知晓,想问问丁阿婆,您听说过吗?”

    门后,长久的沉默。

    良久,丁阿婆道:“我知道。”

    她似乎笑了,发出一阵阵古怪的笑声,好似尖锐指甲从地面擦过,令人浑身发毛。

    “我可以告诉你,但你总要拿东西来换吧?”

    姜遗光问:“你要换什么?”

    丁阿婆道:“你那面镜子。”

    姜遗光微微顿住了。

    丁阿婆到底是什么来头?她为什么会知道山海镜?

    “你要它做什么?”姜遗光问。

    他察觉到,山海镜还在自己的心口。

    丁阿婆笑道:“我刚才说,你是不祥之人,魂魄上沾着污秽。这污秽……都来自于那面镜子,你要是把那镜子给我,你的污秽就没有了。”

    “这样的一个东西……你受不住的。还是,把它给我吧。否则,定会引起大祸。”

    丁阿婆的声音从门后传来。

    与此同时,姜遗光察觉到了一股比方才井中更恐怖、更阴寒的气息。

    不止是这扇门后,土楼里,所有的门好似都开了一条门缝,有人静静地盯着自己。

    姜遗光道:“我要是不愿意换呢?能换个其他的东西吗?”

    丁阿婆笑眯眯道:“不行,只有那面镜子才可以。实在不愿意换,老身也没办法,我一个字也不会说。”

    姜遗光道:“那么,打扰了,告辞。”

    他再度毫不犹豫地拔腿就走。

    刚才的土楼并没有给他多大的危险感,这会儿,整座楼都予他一种好似要被吞噬殆尽的危险感。

    他必须尽快离开!

    “站住。”丁阿婆的声音叫他。

    姜遗光脚步不停,沿着来时路往回走,却怎么也找不到向下的楼梯。

    “我让你站住,回来。”丁阿婆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

    姜遗光置若罔闻,找不到楼梯,他便攀上栏杆,毫不犹豫地一跃而下,稳稳当当地落在地面,如箭一般往外奔去。

    只可惜,大门锁上了。

    门从外面拴上的,里面的人出不去。土楼一二层不住人,也不开窗。要想出去,除非从外环楼开的窗户上往外跳,可姜遗光觉得,自己要是再上去,会发生一些很可怕的事情。

    他不断去推门,门打不开,又用刀从门缝中穿过去。削铁如泥的宝刀也受了阻。

    “回来吧,没有我的同意,你出不去的。”丁阿婆苍老的声音在土楼中回荡。

    一道道身着黑衣的身影从房门里走出,站在围栏边。

    一圈儿黑衣人,居高临下的,冷冷地看着姜遗光。

    有男有女,老人、小孩儿,都有,脸色都是不正常的苍白,好似多年没有晒过太阳。

    姜遗光往回走了几步。

    他必须想办法离开才是。

    眼角看见那口井,姜遗光走了过去。

    “上楼来,我要见你。”依旧是不容置疑的口吻。

    姜遗光没听,来到井边,用力去推那颈上的封盖。

    厚厚一层,三寸高,一整块平滑天然的八角形青石盖在井口,触手冰冷。

    “你在做什么?”丁阿婆的声音格外愤怒。

    其他在二三层一直围看着的人们也变了脸色,立刻有人要往下冲过来。

    可是,已经晚了。

    姜遗光掀开了井盖,丢在一边。

    青石重重落地,碎裂成数块。

    姜遗光知道自己的行为很冒险,要是贸然激怒了这里的人们,他恐怕走不出去。

    可如果被抢走了镜子,他恐怕更活不下去。

    丁阿婆到底是什么人?

    几处楼梯口皆有穿着黑衣的人冲过来了,还有些在楼上看见了姜遗光开井的全程,大叫哭嚎起来。

    原本安静的土楼,一瞬间嘈杂声响彻环绕。

    姜遗光没有回头看,拼命往一处跑,左躲右闪灵活地避开要抓他的人。

    他感觉到,井里有个什么东西要出来了。

    他没有回头看,也不打算用镜子收井中恶鬼。

    他只是跑到了内环围廊外,在其中一人提着棍棒向自己冲来时,一个疾冲俯身肘击在对方胸口,趁对方吃痛,夺过木棍,又借木棍撑地跳起,重重踩在对方肩头。

    而后,长棍在对方肩头再次一撑,再度借力反身弹上二层楼,跃了进去。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他在二楼!他怎么跑上二楼去了!”

    “楼梯不是关了吗?他怎么上去的?”

    间或还传来丁阿婆愤怒的声音。

    “你竟然把它放出来了,你这个孽障!谁让你把它放出来的?你这是要大家都死在这里啊!”

    姜遗光一声不吭,循着记忆往丁阿婆房间闯去。

    走廊上的黑衣人更多,见他突然闯过来,皆一脸惊愕,想要拦住他。但方才那群精壮的青年人们都大多下去了,留在楼上的多是老人妇孺,拦也拦不住,叫他像猴子一样灵活地四处蹿,打也打不过,他力气大得很,又丝毫不留情。

    很快,就叫姜遗光重新到了丁阿婆那扇矮小的房门前。

    “不要!!”

    走廊上,没拦住他的那群人脸色大变,恨不得跪地求他,还有些脸色狰狞叫骂起来。

    “你不能这样,不能因为没谈成,就打扰我们的神婆。”

    “你这样会遭报应的,你一定会遭报应的!上天不会保佑你,你会被所有的神婆记恨上……”

    姜遗光置若罔闻,一脚踢开房门。

    方才的诅咒、怒骂、祈求,全都戛然而止了。

    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好似被凝固在此刻,一动不动。

    只有一双双呆愣的眼睛,凝聚在他身上。

    姜遗光没有去看房间里的东西,他甚至是闭着眼睛踢开门的。踢完后,借着反踢的力道疾冲到廊边,再度翻身跃下去。

    和诡异是讲不通道理的,他也没打算讲道理。

    姜遗光再度往门口冲去。

    那些人都停住了,没有一个人来拦他。

    不是完全地凝固,他们还能活动,看上去还是活人,只是他们一路看向姜遗光的眼神,都好像在看着一个将死之人,任由姜遗光重新来到门边。

    甚至有人为他打开了大门,让姜遗光出去。

    姜遗光头也不回地迈出了大门。

    小二在外面和一群小孩儿玩,那些小孩见姜遗光过来,都有些不敢直视他。

    也不知为什么,他给人一种格外令人害怕的感觉,玩的正开心的小孩们一拥而散。

    小二问:“公子,怎么样?丁阿婆替你解惑了吗?”他脸上是纯挚的笑,“丁阿婆对这方面很灵验的,虽然说话不好听,可也是为了你好。”

    姜遗光摇摇头,直白道:“我不愿意付出代价,就离开了。”

    小二一愣:“什么?”

    姜遗光摇摇头,道:“我们回去吧。”

    店小二这才回过神来。

    他还从来没见过敢得罪丁阿婆的人,应一声后跟着他,往马车停的方向去,问道:“公子,丁阿婆和你要什么报酬?如果只是些身外物,拿来换平安也是好的。”

    姜遗光道:“关乎我性命的事物,我不能给,所以没谈成。”

    他没有把自己在里头折腾的行为说出来。

    他对小二也有些怀疑。

    为什么,他要这么热心地带自己来见丁阿婆?

    他知道山海镜的存在吗?

    丁阿婆究竟对山海镜了解多少?

    只可惜,丁阿婆如果没拿到山海镜,一个字都不会说。他也不可能把山海镜交出去。

    小二还在劝他:“这样,我和丁阿婆关系好,我进去劝劝阿婆,看看能不能再问问?”

    姜遗光却一脸坚决,执意要走。

    小二拦不住,只好去驾马车。

    来时和走时不一样,没有人送他们,没有人搭理。所有人都似避之而不及的模样,静悄悄地看那马车远去。

    驶出村口,又走了一段,马车速度渐渐慢下。

    小二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姜公子,您口渴吗?我这儿打了水。”

    说罢,递进来一个竹筒。

    姜遗光道声谢,接过竹筒,打开盖子一看,里面是无色无味清冽干净的水。

    他假作去喝,那些水在衣袖遮掩下顺着手肘流进了袖子,姜遗光又用干净的那只手递出去:“多谢了,我喝了些,剩下的还给你吧。”

    小二却没接过竹筒。

    刹那间,有人抓住他那只手,将他从车厢里猛地拽了出来。

    “把身上的东西交出来。”拽着他手腕的那人死死盯着他。

    “镜子,拿出来,还能放你一条生路。”

    他原本做惯了此事,手里沾着的人命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可对上姜遗光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时,不知怎么又下意识撇开,不敢直视。

    姜遗光反手一缩,把自己的手腕迅速抽出,背靠着马车车厢,冷冷环视四周。

    丛林里、树干后,一道道身影站出来。

    全是人,都是刚才那座小村庄里的人。

    手里拿了刀,还有弓箭。

    “你得罪了丁阿婆,你以为这事儿就这么完了?”领头的男人格外高大,离他最近,一步步逼近过来,“识相的,现在就把你的镜子拿出来。”

    姜遗光依旧不说话,不断环视周围,寻找能逃跑的路线。

    “你他妈到底有没有在听?”高大男人被激怒了,一拳向他砸去。姜遗光闪身一躲,拳头砸在马车车厢上。

    “还挺机灵,没喝药。”有人如是说。

    藏在暗中的箭矢已经悄无声息对准了姜遗光。

    姜遗光终于开口说话:“她在骗你们,那个东西要是交到你们手上,你们必死无疑。”

    领头的男人一愣,哈哈大笑起来。

    “我看你才是不知道天高地厚,才敢那样得罪丁阿婆。每年都有像你们这样的外乡人跑来送死。”

    “要不是丁阿婆看得上你身上带着的东西,你早就没命了。”男人道,“快把东西交出来!”

    姜遗光问:“她既然说是一面镜子,你们知道是什么镜子吗?”

    男人不耐烦:“管你什么镜子?交不交?”

    姜遗光迟疑一会儿,面上微微带了惧色。

    而后,他从衣襟内取出一方巴掌大小的精巧铜镜。

    “我已经告诉过你们了,谁拿了这镜子都必死无疑,你们可以试试。”说着,他轻轻把镜子放在地面,谨慎地一步步后退,而后,用力一蹬!踩着马车飞快跳到车顶,再一跃跳到一旁高高的树上。

    嗖嗖嗖——

    十来支箭矢穿梭而去,捕捉他的身影,却被一一躲开。

    领头男人还有些不可思议,这小子竟然这么快就交出来了,弯腰伸手去拿,却发现那镜子竟然照出了自己的脸,不由得大怒:“他给的镜子是假的,快追!”

    姜遗光跑得很快,在高高的树上跳来跳去,不断前行,躲避从底下射来的箭。

    他依旧听见了领头男人说的话,心里更沉。

    他为什么会知道那是一面假镜子?难道,他也知道真正的山海镜照不出除了主人以外的人脸吗?

    树上毒虫多,毒蛇多,有些树上还挂着老大一个蜂窝,姜遗光跳过去后便直接把蜂窝往底下一踹,任由蜜蜂在底下嗡嗡追。

    “追上他!!”领头男人大怒。

    这条路并非一直两旁都长着树木,再往前两里路,树木就变成了低矮灌木丛。

    其他人也清楚,已经有人提前跑去蹲点了。

    姜遗光的速度更快几分,原来还像一只在树丛中跳来跳去的小猴子,这会儿几乎变成了一道残影。

    他心中清楚的很,这些人口口声声说抓住他,可一旦自己被抓住,山海镜被搜出来,这些人会立刻杀了他。

    他在树林中穿梭,时不时扔下一两条来不及咬他就被捉住的毒蛇。

    那些毒蛇还没来得及咬人,便被那群追赶着的人一脚踩晕。

    身后传来哒哒哒马蹄声。

    是那店小二。

    他好不容易将马从马车套上解下,骑着马赶了过来。

    “姜公子,你就停下吧,何必跑呢?只要把镜子交出来,丁家婆一定会给你驱邪解难的。”

    姜遗光置若罔闻。

    可人跑得再怎么快,也跑不过马。

    店小二很快就追上了他。

    与此同时,两旁树木终于到了尽头,从树林中出来,入目是低矮的灌木丛和茂密草地。

    姜遗光最后一发力,从树上跳下。

    身后传来一支箭,正好擦着他肩头而过。

    他肩头的伤还没有好,擦开血痕。姜遗光没管,正好落在马背上,一手掐住惊慌的店小二的脖子,将他狠狠提起,反手带到自己身后。

    下一瞬,七八支流箭射在小二身上。

    姜遗光把充当了挡箭牌的小二扔下去,自己抓住缰绳,用力一抽马鞭。

    “驾!”

    小二被扔在地面滚了两圈,大张着眼,死不瞑目。

    “抓住他,快点抓住他,一定要抓住他!”

    “他竟然敢弄死人!他怎么敢的,他得罪了丁阿婆还敢跑!”

    身后人群叫得更厉害,怒不可遏。有人捞起了小二的尸首,大哭起来。

    “别让他跑回府城,他认识知府老爷,要是让他回去,就没机会了!”

    回应他的,是姜遗光再度狠狠抽下的马鞭。

    “驾!”

    第145章

    京城。

    风雨欲来。

    创立白氏心学说的白冠文去往江南, 回京途中为赤月教余孽所害,毁其尸骨。幸得几位好汉进京传信,才让白家人得以迎回白冠文残骸。

    消息一出,天下读书人震动。

    当年白氏一门双儒, 何其风光?天底下有多少人没读过白慎远大儒的诗词?没阅过其策论?又有多少人没看过《白氏心学》一书?

    竟被赤月教所害, 实在可恨!

    其兄白慎远曾任帝师, 辞官多年,骤闻噩耗,潸然泪下, 穿素衣,背荆条,入宫乞求面圣。

    谁也不知陛下和老师说了什么,只听闻白慎远离宫时,带了陛下的一道圣旨, 不知是真是假。

    渐渐的,京中有传言流出,道帝星位不稳,有妖物作祟, 以至天上的文曲星和武曲星都掉下了一颗——那是为帝星挡灾。

    谣言传得凶, 街头巷尾都能听见有人讨论这事儿,一会儿说起容大将军的死, 一会儿说起白大儒的去世,传闻越来越多,神乎其神, 闹得人心惶惶。

    已经有反贼开始将本朝和前朝共论了, 前些日子因为陛下以各种手段灭佛一举,流言开始反扑。

    一朝衰亡的原因多, 天灾人祸都不是最要紧的,若是君王英明、臣子忠心能干,自会渡过一切灾祸。可现在,陛下被妖邪迷惑,灭佛驱道,不敬神明,上天这才要降下警示,让陛下对神佛重抱敬畏之心。

    陛下正在批折,太子求见。

    太子正是为此事来的,他还有件更重要的事。

    “三叔家的小十一和儿臣私下交好,他打听到,京中有人印这样的书。”太子从袖中取出一本小册来,放在桌上,“因事态紧急,儿臣先调兵围了那书馆,一个人都没放走,虽事出有因,到底未经父皇准许,特来向父皇请罪。”

    天子六军十二卫,太子亦拥有一些护卫可调遣,皇帝心里清楚,接过那册子看了看。

    乍一看没什么,不过用来打发时间的故事合集,可再去看,就能发现里面时不时夹杂着前朝反贼的话,煽动人心。

    “你何罪之有,起来吧。”皇帝说道。

    太子还担忧陛下会发怒,因里面有几句骂当朝昏君灭国之语,孰料,陛下看着看着,竟笑了起来。

    “还是这么上不得台面,只敢用这些下作手段。”陛下摇头笑笑。

    “这件事情你做得很好,交给你去办,记着,宁可错杀,不要放过。”陛下淡淡道,“让赤月教和前朝余孽猖獗了这么久,也是时候让他们收敛收敛了。”

    太子沉默一会儿,再度离座跪下。

    “孩儿有一事不明,还请父皇解惑。”

    陛下道:“你问吧。”

    太子仰起头:“为何让朝阳公主带兵去禹杭寻二弟?林将军在禹杭,又有父皇亲调的那几十人,为何还要皇妹亲去?”

    朝阳带兵出发已经三天了,估计现在已经到了禹杭,陛下赐她虎符、黄金甲,并一把尚方宝剑,令林蒙恩完全服从公主,待找到二皇子后,再南下剿匪。

    皇帝问:“你是作为一个太子问朕,还是作为一个兄长?”

    太子毫不犹豫:“身为兄长。”

    皇帝淡淡道:“因为她身上的龙气不比你少,要么你去,要么她去。”

    禹杭一带危险极大,但总有人要前往险境,朝阳公主主动领命还要好些。

    太子怔住了:“父皇,又是因为预言吗?”

    皇帝道:“自然。”

    太子便再无话可说。

    若不是那个预言,他也未必能稳坐东宫。

    太子恭敬叩头,起身告退。

    那头,朝阳公主已带五百兵马到了禹杭。

    都是从右羽林军中抽出的好手,一路护送她到了当地。进城后,才发现城中气氛有些诡异得不寻常。

    林蒙恩连同周巡抚一同把禹杭城封了,不许进不许出,几千兵马守在城中,将整个城围了个水泄不通。

    这半个多月来,禹杭城里天天都在杀人,天天都在捉人,人心惶惶,谁也不知下一刻哪个人又成了反贼被抓走。

    城外,活着的三十个持镜人和几个军队中小头目,看守着那批死囚。

    死囚们一天只能吃一顿,夜里休息两个时辰,就要起来挖山。

    没有趁手的工具,连个铲子都没有,只能用手挖。领头的几个大人说了,他们要挖出几个死在山里的贵人,还有几面宝镜,谁能挖到,谁就可以免除死刑犯身份。这样一来,即便再苦、再累,他们也要拖着手脚,用两只手去刨那些土,用力将大石块扛走,搬开。

    小半个月下来,不过挖出一具而已。

    一众持镜人商量了,不必所有人日日都来,只要几个在这儿就好,其他人分散开,以免惹来祸患。

    今日,就轮到容楚岚和蒋昭明了。

    一旦发现挖出了镜子,他们要立刻收起。若是让死囚身上的血沾着镜子导致对方入镜,那么,等他出来后,这死囚也不能活。

    昔日高高山谷,因着山崩,塌成一大片滚石乱土覆盖的荒郊,死囚们衣衫褴褛,满身脏污臭气,埋着头在这片废墟上来来回回搬东西。

    蒋昭明叹道:“容姑娘,你应当也听说了白大儒一事吧?”

    容楚岚道:“听说过些。”

    蒋昭明喃喃道:“都说是赤月教余孽所为,可我想不明白,那些赤月教的余孽到底是如何逃走的?”

    按林将军的说法,实在可疑。

    那么一大群人,就这么不见了?一夜之间,去了南方?

    容楚岚道:“寻常人自然做不到,私以为,那赤月教的教主有些来头。”

    民间多有奇人异士,皇家拥有山海镜,谁知道那赤月教教主会不会有别的什么手段?

    蒋昭明啧啧两声:“一夜间带兵马神行千里,可真是威风……”

    不像他们,手里拿着山海镜,听着厉害,能收世间一切诡异。可这些都是用命换来的,随时在生死边缘游走,自己能活到什么时候都难说。

    在持镜人中,不乏有拿了钱财后放浪形骸的,还有些拿了镜想偷跑,只是这些人都活不长久,他们的镜子很快就成了无主之物,到了下一个人手里。

    容楚岚淡淡道:“你和赤月教比?怎么不和这些人比?”她一指那群干活的死囚犯。

    有一个估摸着累狠了,一个跟头栽下去,再也没起来。

    一个妇人扑过去抱着他哭,被旁边的官兵拿鞭子抽开,又叫两个人把尸体移走,抬到一边的坑里。

    坑底已经堆了不下百位尸首。

    蒋昭明喷笑,连连摆手:“他们?”

    他的目光有些古怪。

    他们也能算人?

    对于自小衣食富足,被父母宠爱着长大,能吃饱穿暖、读书识字的蒋昭明而言,这些话都不太会说、也不认识字,没有衣裳,不通礼仪,眼里只有吃和睡的未开化“人”。二者之间差异如鸿沟。

    与其说这些是人,不如说都是些野兽。

    容楚岚转头继续盯着他们干活儿,说道:“总归又死了人,你离那个坟坑远些,真惹出事儿来,连累我们。”

    山海镜聚阴,虽说那些人死了估摸着也没什么怨气,可谁说得准呢?要是其中恰好有人心有不甘,又因山海镜的缘故凝聚了怨气变成厉鬼,到时这块地方又要不安稳了。

    蒋昭明道:“好好好,不必你容大姑娘吩咐。”说罢,他真的走远了些。

    容楚岚面上平静,心里却有些焦灼。

    算算日子,自己的下一次死劫不远了,也不知是什么时候。

    她这回……又会是什么劫难?她能渡过吗?

    可是,陛下给容家的封赏还未定。

    她想要的是容家爵位,可代代传承的爵位,而不是死后空有虚名的追封,和那些华而不实的御赐宝物。

    若自己能找到二皇子……

    容楚岚渐渐心神不宁,起身往外走,远远的,看见迎头往这边来的一群人。

    为首那人穿着一身碧色男子长袍,头戴纱帽,高挑修长,可那张艳丽白皙的脸和耳边小小两颗耳铛,都昭示了来人的女子身份。

    容楚岚一惊。

    这……这不是朝阳公主吗?

    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第146章

    容楚岚连忙迎上去, 刚要行礼,想着朝阳公主既然只带一小批人来此地,未带公主车驾,又穿着男装, 想来定是不愿暴露身份, 遂只行了常礼, 低声道:“小女容氏,见过公主。”

    早在她迎上来时,身旁侍卫就下意识上前一步挡在了公主身前, 另一人持刀,随时都能要她性命,被朝阳公主拦了下来:“不必如此。”

    待容楚岚说完,她淡淡问:“容家?哪个容家?”

    容楚岚报了自己父亲姓名。

    朝阳公主的神色郑重不少:“原来是你。”

    她道:“容大将军赤胆忠心,容家满门忠烈, 实在可惜。”她说着,亲自上前几步,递出手。

    容楚岚会意,伸手托住, 二女两手相握, 一道往前走。

    容楚岚道:“多谢公主夸赞,不敢当。”

    朝阳公主道:“有什么不敢当的, 容家当不起,就没有其他人当得起了。”

    二人面上都和缓,实则在她们手相握的一刹那, 彼此都有些惊讶。

    两人的手都是看着白皙纤嫩, 掌心却有一层薄茧——那是长期习武握笔留下的茧子,指甲磨得圆润干净, 却不涂蔻丹。

    对视间,朝阳公主和容楚岚都明白,对方绝非娇养长大的闺阁女子。

    既然昭阳公主表现出了亲近态度,容楚岚的口吻也亲昵了些,问:“不知公主为何来此?这儿乱糟糟的,还有些危险。”

    朝阳公主道:“自然是为了我那不成器的二哥。”

    容楚岚一怔:“公主千金之躯,可在城中等候。”

    朝阳公主道:“我与兄长一母同胞,有时能感应出些东西,我来了,或许能发现些什么。”

    她已经靠近了塌下的一大方乱石堆,周遭有野草顽强地从石头缝里钻出来,碧绿莹莹。

    远处,一群人还在干活儿。

    官兵们不断扬鞭喝骂,让他们手脚再快些。

    七八个瘦得皮包骨的人,用力抱起一块一人多高的大石头,托起一点点空隙后,连忙又来了几个人,拼命把石头托得更高,一道往旁边空地去。

    “有东西了有东西了!”有人惊叫。

    移开石头的人更高兴,动作快了几分,周围有个用独轮车运石头的兴奋地丢开了车跑来,趴下去往里面看。

    里头恰巧形成了个坑,坑里果然有个被压死的人,蜷缩成一团,血肉模糊的,已经发臭了,灰扑扑的,还能看出身上穿着的好衣服。

    他叫起来:“我也找到了,我找到了。”说着,他就跳下那个坑,努力把那个死人拽出来。

    人已经烂了,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他一拽,那人身上就掉下来一大团白色的蛆,四处爬,还有苍蝇嗡嗡乱飞。

    不论他活着时多么富贵,手握多少权势,死后和这些奴仆也没什么区别,一样成为了蛆虫的温床。

    那死囚忽然就冒出了一点古怪的念头,他甩甩脑袋,让自己不要多想,托起腐烂发臭的尸体,好叫上面的把他拉上去。

    尸体被托出来,官兵早就备好了担架白布,小心地放上去,白布盖好,两人抬着往一旁临时搭好的营帐去。

    容楚岚听到动静就立刻往那边过去了,蒋昭明也在。

    公主本想过去看看,却被容楚岚劝住,在原地放下软椅,坐着休息,等容楚岚回来禀报。

    营帐内,容楚岚掀开了那层布。

    腐烂恶臭扑面而来,令人作呕。

    容楚岚忍住恶心,仔细从满身灰烬下辨认出其衣着,对蒋昭明道:“是丁晟。”

    蒋昭明伸手把那颗脑袋翻了翻,看到后脑一大块缺口,摇头道:“被砸中了头。”

    “他要是跑得再快些,也不至于这样。”

    容楚岚道:“别废话了,找找镜子吧。”

    即便是死人,可那也是个男人,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想碰。

    蒋昭明挑挑眉:“我怎么发现,你对我越来越不客气了。”话是这么说,他还是伸手在那具尸体上摸索起来。

    先翻衣襟内,再去摸袖中暗袋,很快找到了一面铜镜,照了照,果然照不出自己的影子,问:“你要不要?”

    容楚岚道:“你收着吧,总归是咱俩一块发现的。”

    蒋昭明也不推拒,道:“好。”

    他压低了声音:“朝阳公主怎么来了?”

    容楚岚道:“公主的事,我怎么清楚?”

    蒋昭明:“你方才没同公主请安吗?公主待你很温和,我以为她会同你说。”

    容楚岚道:“你既想知道,何不自己去问?”

    蒋昭明终于闭上了嘴。

    蒋家在朝中地位不低,他有个族兄,听说当年这位惊才绝艳的族兄差点被指为朝阳公主驸马,后来出了什么事儿,又不了了之了。

    具体的,蒋昭明也不清楚。

    他性情虽然古怪,却不是傻。

    蒋昭明收好镜子,侍卫们送来了一盆水,两人洗净手后,再出去向公主请安,跟随其左右。

    朝阳公主在这已经塌陷山谷中转了小半圈,落脚之地全是碎石,她却走得稳,不必人搀扶。

    看过后,她惆怅半晌,道:“皇兄果然不在此地。”

    容楚岚:“什么?”

    朝阳公主摇摇头,道:“二皇子不在此处,你们将几位同行人带出来便走吧。”

    蒋昭明问:“公主怎么知道?或许这地方有其他关窍呢?”

    朝阳公主道:“因我与二哥心有灵犀,如何?二哥若是有什么事,我必能感应出。”

    她感觉得到,二哥不在这儿。

    但是……

    她往前走了一段。

    正好是二皇子那夜潜藏之处。

    朝阳公主微微阖眼,她似乎能感觉到二哥那晚的恐惧。

    二哥在这儿,究竟碰到了什么?他又去了哪里?

    也和一夜间神行千里的赤月教余孽一样,被带走了吗?

    一天过去,又找到了一面镜子,也算惊喜。容楚岚和蒋昭明随朝阳公主进城,换其他人出来轮值。

    夜里,朝阳公主单独召见了容楚岚。

    “信中说的不清楚,还请容姑娘将到禹杭后经历的事,一五一十告诉我。”朝阳公主道。

    她的声音很温柔,刚沐浴过,身上还带着水汽和香气,她亲自将行礼的容楚岚扶起,可容楚岚却没来由地察觉到一股寒意。

    “敢不从命。”容楚岚道。

    她将自己一路见闻尽数说来,尤其是他们潜藏在山谷中的那一晚。

    路边灌木丛中发现的紫金色丝线、空坟、奇怪的乞丐、晴空惊雷、阴兵借道……一桩桩,一件件,全都说了出来。

    朝阳公主依旧带着温柔笑意,她的眼神很软,明媚温柔,看着一个人时,好似那个人就是她的全部。可容楚岚的心却一直紧绷着,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怠慢。

    “你是说……那些阴兵都穿着前朝的衣服?”

    “是,如果小女没有认错的话。”

    “前朝……”朝阳公主陷入深思。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她粲然一笑,从自己松松挽起的发间抽出一根通体清透的玉簪,缓缓地靠近,将玉簪放在容楚岚发鬓间比划两下,找着合适的地方,慢慢地,将玉簪替她戴上。

    容楚岚一直垂着眼,不敢直视她,任由她戴好簪子后,上下打量。

    朝阳公主一笑:“今晚有劳你替我解惑,我让人给你炖了梨汁,喝一些,润润喉。”

    容楚岚行一礼:“多谢公主厚爱。”

    她的鼻间,似乎还萦绕着公主身上的香气,而后她又带着这香气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洗漱罢,换了衣裳,躺在床上。

    闭目难眠。

    公主、二皇子、太子、容家……

    赤月教、前朝余孽……

    想着想着,她渐渐睡熟了。

    梦中仍有公主身上的香气,还有些其他花香,馥郁甜浓,热烈地袭来,兜头罩了她满身满脸。

    她睡得太熟了,没能听见自己房门被轻轻打开。

    一道人影悄悄走进。

    公主穿着雪白睡袍,长发披散,她丝毫不怕容楚岚发现,手里还提着一盏精致的灯笼。她来到容楚岚床边,伸手在枕边摸了摸。

    没有。

    似他们这样的入镜人,山海镜必得随身带着,以免遭遇不测。即便沐浴睡觉都要带在身边。

    公主又掀开被子,在她身上摸索。

    也没有。

    她托起容楚岚的脑袋,另一手伸到了枕头底下,总算摸到了一面冰冷光滑的铜镜。

    容楚岚闭着眼,没醒。

    喝了那带有安神药的梨汁,她今晚会睡个好觉。

    “山海镜……”她一字一顿念道。

    这样一面镜子,谁能想到,它能通阴阳呢?

    照了照,镜子里果然没有自己的脸,模糊一片,朝阳公主自嘲地笑笑,又对准了容楚岚的脸。

    镜子里,照出容楚岚安静睡着的模样。

    朝阳公主照了一瞬就立刻把镜子翻过面,她心里清楚,若是持镜人拿镜子照着自己,却又不睁眼看镜中的自己,时间长了,会将附近的鬼魂都召来。

    镜子晃时,忽地,照出了一道白影。

    那不是穿着白衣的朝阳公主,而是……

    朝阳公主猛地抬头看去,对上房间顶角落的一张纯白色的脸。

    那张脸骤然出现,被朝阳公主这么一瞪,立刻消失了。

    朝阳公主皱了皱眉。

    诡异当真是无处不在了。

    实在令人厌烦。

    那批前朝的阴兵,也不知是哪场战中死去的,又去了何方?

    她还是倾向于二哥被赤月教的人带走了。

    朝阳公主又看了一眼山海镜,随手塞回容楚岚枕下。

    至于第二天对方会不会怀疑……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次日,容楚岚起身后,只觉自己近日从未睡得如此香甜过,甚至还做了个美梦。

    她换过衣裳,习惯性伸手进枕下,摸出山海镜,正要放进衣襟暗袋中,忽地一僵。

    她明明记得,自己昨晚睡前是把山海镜面朝下放着的,为什么到了今天早上,镜子变成了面朝上?

    是谁?谁进来动了镜子?

    容楚岚飞快检查四周。

    她素来谨慎,睡前总是做好诸多准备,很快就发现,大门和自己睡着前不太一样了。

    她会在门缝里夹上一根丝,或者一根落下的头发。而现在,门缝里什么也没有。

    所以,果然不是她记错了……昨晚有人来过!

    她竟然一点都没发现!还叫人摸到了枕下的山海镜。容楚岚咬着唇,忽然想到昨晚自己在公主侍女殷勤相劝下喝的那一盅梨汁。

    ……

    过了三日,埋在山谷里的所有入镜人总算被找了出来。

    只差最后一个。

    王萱失落下的那面镜子,至今没有下落。可那和其他入镜人没有关系了,他们离开京城太久,必须尽快回去。

    只留下十几名近卫,依旧日日叫死囚来,在满山乱石中挖一面镜子。

    周巡抚奉命继续在禹杭,代知府一职,重设禹杭及下属村县官职。林将军则奉命,带大军随公主下南方。

    赤月教做下这种事,即便当地传来消息,称赤月教藏的那座山忽然塌了,又有近卫在处理。可朝阳公主直觉告诉自己,赤月教还没有被完全铲除,他们一定又逃到了什么地方。

    “这是父皇的命令,不除赤月教,不得回京。”朝阳公主换回了公主朝服,黑色裘衣,上绣金色龙凤,站在林蒙恩身前,手中握着一卷金色圣旨。

    林蒙恩跪在比他娇小许多的公主脚下,沉声道:“末将听令。”

    他们动身很快。禹杭本就是鱼米之乡,禹杭产的米白净饱满,很是值钱。在当地补足大量米粮用作军粮后,公主终于决定出发。

    只是,她没想到,本该回京的容楚岚却悄悄来求见她。

    “……愿为公主驱策,只求留在公主身边。”容楚岚行了大礼,腰背挺直,起身后,垂下眼睛,不敢直视朝阳公主。

    朝阳公主来了兴致:“为什么?你想要什么?”

    容楚岚道:“别无所求,只求公主能给容家庇佑。”后宫不得干政,可……这位公主手上的权柄,比几位皇子都多。

    朝阳公主一笑:“这话严重了,父皇很是看中容家,还轮不到我来庇佑。”

    容楚岚知道公主是不会轻易答应了,退而求其次:“小女仰慕公主,只愿为公主马前卒,还望公主成全。”

    朝阳公主饶有兴致地看她,半晌,伸出手笑道:“起来吧,来我身边。”她承诺道,“或许,你将来可以在我这儿做个女官。”

    “多谢公主。”

    一众大军浩浩荡荡南下,自然惹来了注意。

    都说赤月教杀了白冠文大儒,皇帝震怒,公主垂泪,要亲自带兵讨伐赤月教哩。

    明面上倒没有人敢嘲笑公主,陛下就在她身后虎视眈眈,谁敢?

    反而有许多书生开始写起追捧公主的诗词、话本和各类故事来。

    公主替父兄操劳,何其孝顺!

    公主听闻白大儒身死,痛心不已,何其惜才!何其善良!

    公主还能带兵打仗,多么英勇!实在是一位智勇双全的好女子!巾帼不让须眉!

    什么?公主带兵不合理?当朝开国皇帝的妻子和女儿不都上了战场打天下?

    还有不少人在其中搅浑水,很快,容将军与白大儒的死就被这件事盖了过去,且愈演愈烈。

    朝阳公主之名,几乎传遍了大半个大梁,就连一些普通百姓也听说了,有反贼把一个有才华的文曲星害了,公主听说以后,带兵追上去把那群反贼都抓了起来。

    大多数人都不知道皇帝膝下有几个皇子,却慢慢的,都知道了朝阳公主的名号。

    一路南行,过城池时大军都驻守在城外,只有部分人跟随进城,不必他们说,当地官府便自觉送钱送粮来。

    很快,就到了白冠文死去的那座城。

    公主带着容楚岚,听知府描述当时情景。

    容楚岚听到了几个熟悉的名字。

    姜遗光?他怎么也出现在这儿?

    算算日子,他那时应该早就到闽省了吧?

    容楚岚没想通,竖着耳朵继续听。

    当地官仍在说。

    那群人走了以后,山就莫名其妙的塌了。他们不敢进去,只好在外面驻军,抓住从山里跑出来的人,现在已经抓了不少。

    只是……

    官员迟疑,看着公主兴致勃勃的模样,让那些弹唱的歌女们离远了些,压低声音说道:“公主,下官听说那儿有些不太平,似乎……”

    他咬咬牙,继续说:“听说那儿有邪祟出现,有好多人都说自己在那里见到了鬼。公主还是……”

    朝阳公主含笑道:“无妨,我身边带了几位高人,他们正好能驱邪除鬼,不必担忧。”

    容楚岚头皮一麻。

    公主说的高人莫非就是自己?

    可她怎么好收鬼,收鬼后,镜中死劫就……

    公主对容楚岚笑道:“好姑娘,就帮我这个忙吧。”

    她道:“我能感觉到,二哥就在那儿。”

    听了这话,容楚岚还有什么可拒绝的?只得答应下来。

    太子地位稳固,二皇子并不出挑,或者说,和太子比起来,一众皇子都显得有些平庸。

    陛下的心思猜不透,她只能寄希望于公主。

    至少,公主现在就在她身边,接受了她的投靠。

    公主圣眷正浓。

    朝阳公主第二天就把军队全都调来,围住那座据说塌了一小块的山。

    她站在唯一还算完好的进山的小路口,仰头看着远处山峦的影子,和山中因为塌陷而一片乱糟糟的树木。

    “我有种预感,二哥就关在这里。”朝阳公主的表情有些神秘,带了一丝怅然,“至少,他曾经确实在这儿,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出事……”

    容楚岚忙道:“二皇子吉人天相,不会有事,公主不必担忧。”

    朝阳公主听了这词,唇角流出一丝讽笑。

    吉人天相?呵,真是个笑话。

    她道:“我们快进去找他吧。只希望,他还活着。”

    只要他活着,其他都不重要了。

    能活下来,就是命大。

    带进山里的人不多,大多是近卫出身,知晓内情,一群人以公主和容楚岚为中心。

    前者是因为其身份,后者则是因其带着山海镜,她才是一群人当中唯一一个能克制住鬼怪的人。

    树木幽森。

    越往里走,越觉阴冷。

    冰凉的山风传来一股古怪的味道,好似淡淡的腐臭味。他们走了不久,眼前一股清泉从山间汩汩流淌而来。

    公主一见便笑了:“没想到山塌了还有泉水。”

    一侍卫会意,上前就要拿水壶去装。容楚岚拉住了对方。

    “你在做什么?”容楚岚道,“你们看不出来吗?这根本不是泉水。”

    她一点点打量着,面色变得从未有过的凝重。

    “从现在开始,大家最好紧跟着我,一步都不要离开。”容楚岚的脸色很难看,“山里的东西也不要乱碰。”

    公主原先带笑的脸也慢慢沉下了。

    “果然……处处是古怪。”这股泉水,在她眼中清澈见底,可没多久,她闻到鼻间的却是浓郁腐烂的腥臭味。

    仰头看去,这天也变得阴沉沉。

    碧绿青翠的草木,绿得竟有些瘆人。

    公主脸色不太好:“这比我想象的还要难些,不如先回去。”她自己因为某些原因,没那么容易出事,可跟来的侍从们就不一样了。

    这个诡异的地方,好像很快就会发生什么不妙的事情。

    容楚岚摇摇头:“晚了,我们出不去了。”

    果然,一众人回头看去,就见他们来时的路不知怎么变得古怪扭曲起来,完全分不清,再往前些,都被荒草淹没。

    公主道:“那大家都小心些,千万不要落单。”她顿了顿,对容楚岚道,“你可先护着他们,我没那么容易出事。”

    容楚岚有些惊讶,还是点头答应下来。

    有山海镜在,她只要小心些,就不会死,不过拼一场。

    即便下回葬在死劫中,只要能救出二皇子,能换来容家荣华,也值得。

    一行人继续往前走。

    山里寂静得可怕,天黑得格外快,太阳被乌云遮住了,闷沉沉透不出光来。容楚岚走在正中,时不时回头去看,点清人数。

    不多时,其中一人颤声道:“这山里竟连一声鸟叫都没有,实在古怪。”

    容楚岚道:“或许是都死了。”

    她强行遏制住内心的不安,时不时举起镜子照照周围。

    目前还好,没有怪事。

    只是这压抑的氛围,让大家都很不安。

    蓦地,容楚岚一顿。

    方才还什么都没照出的镜子中,投出后方情景——

    不过一刹那,他们身后不远处,漫山遍野都站着穿着破烂衣裳、面色青白肿胀的人,挨挨挤挤,不知有多少数。

    只剩黑窟窿的眼睛,全都盯着他们看。

    在那瞬间,容楚岚浑身如置冰窟,猛地回过头去。

    山是山,树是树,风静静吹过,什么也没有,好似镜中情景都是错觉。

    “容姑娘,怎么了?”公主轻声唤她。

    第147章

    两处山林, 各自被围追堵截。

    容楚岚携一众人,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山林中的鬼怪时隐时现,可偏偏,其他人看不见。

    只有她能看见。

    可其他人看她凝重的神情, 也察觉到了什么, 围成一个圈, 将她和公主包围在里面,慢慢往里走。

    容楚岚心跳得很快。

    小小一面铜镜在手上翻转来去,不断将众人照入, 一刻不敢停。

    她也不想贸然回去,再让其他人来。

    要是再耽误几天,谁知道二皇子会到何处?又会不会死在什么意外中?

    救出一个活的二皇子比死的更有利,她一人救出,比一群人救出更有利。

    容楚岚在心底衡量。

    只要能把二皇子救出来, 她这回收鬼多,下回在镜中即便死去,也值得,也能替容家换一个前程。

    她掌心的山海镜微微一热, 亮起一瞬, 又迅速暗下。容楚岚知道,已经有一个鬼魂被收进去了。

    只一个, 还不够……

    容楚岚想起自己偶然间瞥见的、站在山林中密密麻麻的恶灵。

    这样多的鬼怪,不太对劲……这山里发生过什么?

    容楚岚深吸口气,道:“公主, 您还能察觉到二皇子所在吗?”

    朝阳公主微微阖眼, 复又睁开,指向一个方向:“往这边。”她所指方位, 正是山体完全塌陷处。

    “我能感觉到,他还活着,他就在那里。”

    容楚岚精神一振:二皇子还活着,就是最好的消息。

    越往里走,朝阳公主越能感觉到自己皇兄的呼唤。

    他在痛苦惨叫着,有什么东西,在折磨着他。

    皇兄……

    朝阳公主褪去心里那点不忍,继续指路。

    一众人往深山行。

    四周更加寂静,一点点风吹草动都引得他们警觉看去。中间的容楚岚更是如惊弓之鸟,看似平静,实则再有一点动静,就要戳破她心中摇摇欲坠的平衡。

    本就崎岖的地面因为山塌陷更加崎岖,野草顽强生长。沿着那条从身上里流出的血河往上走,他们看见满地属于鸟的尸骨。

    已经死了很久,身上皮肉腐化殆尽,只剩下一点颜色古怪的碎屑和羽毛,耷拉在一只又一只白骨上。

    一层层堆垒起的白骨,铺就成一大片,从白骨缝中,生长出茂密的芍药花,鲜艳欲滴,在阴冷山石中静静绽放。

    芍药花香正浓。

    白的骨,绿的叶,黑的石,红的花。

    只是鸟的尸体罢了,却叫他们一阵心惊肉跳。

    一个侍卫看了看,紧张道:“公主,这……前方没路了。”

    除了铺着大片鸟骨的平地外,两侧山谷高高堆叠起巨石,常人难以攀爬。侍卫们倒是知道公主身手不凡,这位容姑娘也不是娇弱女子,可在攀爬途中若是出了什么事儿,容姑娘根本来不及救他们。

    虽然侍卫们问的是公主,眼睛却往容楚岚的方向看。

    朝阳公主亦问道:“容姑娘,你可有法子?”

    容楚岚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先取出山海镜,对着那一片鸟儿的尸体照了照。

    镜中一片正常,可那片白骨实在看着太古怪了,她也不禁浑身发毛,总觉得……如果贸然踩过这堆鸟尸骨,可能会发生什么不妙的事情。

    容楚岚有些迟疑,她也不知该往哪边走。

    要么从两边爬过去,要么从鸟尸骨中过。容楚岚再度前后照了照,道:“从上面过风险未可知,不如待会儿把这些鸟骨挪开,从中间走,大家小心,这些别踩着也就是了。”

    见几个侍卫脸上还有一些惴惴,容楚岚安慰道:“不必担忧,我刚才用镜子照过了,周围没有诡异。大家小心些就好。”

    那些近卫都经过生死磨难,方才心里恐慌,可一路走来,除了这地方吓人些以外,似乎确实没出过什么事,不免放下心来。

    走在路边两侧的人削下一大截树枝,树枝上还带着茂密枝叶,削削砍砍,充作扫帚,其中两人拿着那临时做成的扫帚走在前头,容楚岚警惕地将镜子照着他俩——

    树枝将层层鸟白骨都扫开了,露出底下光秃秃的嶙峋怪石。那些鸟儿不知死了多久,血都渗进了石头中,黑黢黢怪石表面,黏着着已经发乌的鸟血

    其余人小心地走在这些怪石上,各自警惕。一步步往前,浑身弦都绷紧了,生怕下一秒。身边人就变成了诡异模样。可知道他们穿过这片以白骨铺就的平地,走到了树林边缘,也没有发生任何事。

    只有容楚岚知道,她手中的铜镜又发烫了好几回。

    那些鬼,根本就没有离开,这些东西无处不在,只是躲在这森林中的角落里,暗自窥视他们罢了。

    没有,哪里都没有,每个地方看上去都很正常,树木花朵,野草,树上的鸟窝,从野草缝隙中钻出来的菌子……一切都很正常。

    只是,除了绿植外,没有其他活物。

    一只鸟也不见。

    换句话说,整座山中只有他们这几个活物。

    容楚岚意识到这点,忽地,一阵山风吹来,吹得她打了个哆嗦。

    如果她能回去看一眼,她就会发现,方才他们经过的铺就鸟尸骨的地方,被他们扫出了一条小道,慢慢地,那些白骨又蠕动回去,重新把路面覆盖住。

    朝阳公主并不是沉默的性子,可她自从进入这个森林后,就莫名安静了不少,其余侍卫总是低声询问,她都不答,要么就轻声问容楚岚一句。

    大伙儿都发现了,她的脸色逐渐苍白,连口脂都遮不住唇上泛起的白皮。可她的步伐仍旧不停,一直向前行。

    一进入密林,阳光似乎都被绿叶遮住了,周遭更加阴暗,寂静、阴冷、湿潮,只有树叶被阴风吹过的哗啦啦声响。远处的树影形同鬼魅,在山林中扭曲晃动。

    这片森林很大、很大,是通往山上的路。走了没一会儿,几人都能察觉到脚下的路正倾斜往上去,私下里又忍不住交谈几句,细细切切说话声,多少给这片死地带来了一些生气。

    “公主,您还好吗?”容楚岚轻声问,空出的一只手拉住公主的手肘,二人紧贴在一块儿。

    公主摇摇头:“没事。”她的眼睛注视着眼前这座他们已经攀上山脚的山峦,道,“我听见了……皇兄在叫我。”

    “他就在山里。但是……我不知道他要说什么……”

    朝阳公主自幼就能和皇兄彼此心灵感知,在她六岁那年,有一日她忽然哭闹不止,不断叫着二哥在水里,快救救他。

    那时,二皇子正巧不慎落水,周围太监宫女连忙把人救起来后,哭闹不休的朝阳公主又安静下来,自顾自吃点心去了。

    这事就发生在皇帝面前,陛下很以为异。

    朝阳公主喃喃道:“皇兄,你要说什么呢?”

    她听见了皇兄的叫喊,他在对自己说话。

    他、他身上流了很多血,他痛苦地要疯了!

    她在心里不断默念着:没事的,二哥,我来找你了。

    我找到你,就带你回去。自此,你的劫难就过了,不必再担忧。

    二皇子的声音更加凄厉。

    “公主、公主?”容楚岚声音渐高。朝阳公主面色恍惚,面如金纸,似乎陷入了什么障眼法中,她连忙将镜子对准公主,又不断在耳边叫她。

    朝阳公主迷迷瞪瞪转过头来,忽然间,她猛地甩开容楚岚的手,往山上飞奔而去。

    “皇兄——”

    容楚岚一惊,身体比脑袋反应更快地追过去。其余近卫亦纷纷跟上。

    “公主!!”

    一前,一后。不断追逐,往山顶去。

    山顶处,生着一棵高耸入云的大榕树,树叶茂密,亭亭如盖,树干亦粗得需几人环抱才能合拢,枝干根筋虬结,垂下一缕缕深色气生根,好似胡须。

    绿叶轻晃间,露出胡须尽头真面目——一具又一具尸体。男的,女的,穿着山匪破旧衣裳的、穿着当地衙役官服的,都长在了这棵大树粗壮的树干中。

    他们的长发垂落下来,黏着成干燥结块的一缕一缕模样,成了这棵榕树的气生根。

    半山腰处,公主落泪,拼命奔跑。

    “皇兄——”

    ……

    在南方闽省的某个村落外,姜遗光同样在跑。

    和公主不一样,他好歹还骑着马。

    可比公主更糟些的是,公主身后的人追着保护她。但他身后的人却在拼命追杀他。

    “站住,你把镜子交出来!”

    “把他带回去!”

    身后叫喊声扔在继续,箭矢如雨般射来。

    姜遗光又一次看见了路边自己来时见到的十几个土堆,和土堆上盛开的芍药花。

    再往前,就是小路,没有树木遮挡,那些流箭很容易射中他。

    姜遗光回头看了一眼,那些手里拿弓的人们,背上箭筒还有一大把箭,在他们后面,也有人把射空的箭捡回来,追上去补给弓箭手。

    一旦他跑到小路,那些人射中了他的马,他反而更逃不掉。

    姜遗光心中这么想着,左右看去,猛地拉缰绳,用力调转马头,马一拐弯,又因背上人用力一鞭,吃痛地绕了个弯,重新进入森林中。

    这回,他走的就不是被开出的小道了,而是从未有人走过的长满低矮绿丛的路。

    姜遗光再度狠狠一抽马鞭,甚至在颠簸中从袖里抽了根针,往马背上一扎。

    马嘶叫得更响,长嘶一声,发狂般往前奔去。姜遗光却在马发狂的前一刻,伸手攀住一旁树枝,纵身跃在树上,又是几个跳跃,往更深的林子里去。

    “他又进森林了,快去追!”

    “这小兔崽子,看我不逮住他,剥了他的皮!”

    一群人骂骂咧咧拐道,跳进绿从中。

    斜前方传来马发疯般的嘶鸣,以及胡乱奔跑的马蹄声响,循着声音去,很容易找着。追着的那些村民顾不得许多,边走边开路,追进了密林中。

    “你别想跑!快停下!”

    被他们追逐的姜遗光此刻静静地缩在一棵树上。

    他穿的衣服颜色并不鲜艳,悄声藏在茂密树叶中,活似一道安静的影子。

    那群人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

    马背上没人!

    这小子,趁他们去追马的时候逃了!

    “赶紧找!他肯定躲在树上或者树丛里。”

    “别等天黑,天黑了更找不着人了。”

    夏日,天晚得慢,但这片树林也不小,真要藏起来,他们花一天都未必能找到。

    姜遗光藏在树中,侧耳去听,又静静看着在他藏身树下不远处的那群人。

    他们正专门挑那些高大的树,射箭试探上面有没有藏人,只是收效甚微,还有些箭射上去,卡在树枝里掉不下来了!这样一来,他们更俭省些,全靠眼睛看。

    “这么一棵棵找也不是时候啊,大家要不分散些,谁要是发现了,喊一嗓子兄弟们就过来。”

    “也成。”

    这群人商量后,各自分散开,姜遗光的视线内便只剩下了三个人。

    一个拿了棍子,边踩边往四周戳,既是赶走蛇,也是在试探有没有人。其他两个专门抬头看顶上树冠里有没有藏人。

    渐渐的,那三人来到了他藏身的树底下。

    其中一人抱怨道:“老哥,要不我们回去牵条狗来?畜牲鼻子可灵多了。”

    另一人附和:“是啊,反正这一时半会儿的估计也找不着,骑了马带狗过来,耽误不了太久。”

    姜遗光的手里,已经捏住了几根针。

    闫大娘教过他。

    “别小瞧真这小小一枚绣花针,要是扎准了地方,既能让人活,也能让人死。”

    “就像这脖子,你往这脖子的骨头上扎,没用,扎穿了经脉,用处也不大,那人还是能挣扎会儿。得摸着这地方。”闫大娘指给他看,脖子正中央,“那儿要是扎穿了,保管叫都叫不出来,没一会儿就咽气。”

    底下一人抬头看时,姜遗光手腕一动,一根细针爆射而出,扎在树上鸟窝的一颗蛋里。

    两只对姜遗光虎视眈眈的鸟惊得骤然间振翅飞起,簌簌落下叶,正往下飘时,又一枚针迅疾如流光,扎在了仰头看树的那人抬起的喉咙间。

    而后,又是一根,穿过了另一个离他远些,同样仰头张望的人喉咙。

    正好,没入喉咙正中。

    低头看着的那人才惊觉身边两个人突然就倒地了,刚要大声喊,一道身影快如鬼魅出现在他身后,手搭上了他的脖子。

    “咔嚓”一声。

    那是他这辈子听过的最后一道声音。

    姜遗光把三人全都塞进了路边随处可见的高大绿丛中,自己再度闪身上树。

    待他重回树梢,那些被惊走的鸟儿还未回巢。

    不远处,又几人走来,不断张望。

    没有人注意到,树顶上,有人静静注视着他们。

    第148章

    姜遗光坐在树顶一根横生出的树杈上, 绿叶遮住了他的身形,午后太阳大,周遭蝉鸣鸟啼声阵阵,偶尔有风刮来, 更是整片树林的绿叶都簌簌作响。

    姜遗光一动不动。

    隔着层叠绿叶间隙, 姜遗光注视着那几个人。

    心里盘算着怎么迅速地把那几个人解决, 又不惊动其他人,再离开。

    听黎三娘他们说,当地官府并不很乐意出面, 他必须自己解决,只要没有证据,这些村民即便报官也无所谓。

    贴在手腕上的针线包里有两种针,一种是普通的绣花针,随处可见, 只剩下十来支。另一种则是闫大娘所给特地打造的长针,细长坚硬,并不多见,不到关键时期不能多用。

    正安静潜藏着, 耳边传来极轻微的窸窣声响。

    姜遗光缓缓扭转头, 和一双圆溜溜的小眼睛对视上。

    是一条蛇。

    还是一条毒蛇。

    通体翠绿,三角状头顶部生着细鳞, 和颈部区分明显,体侧一条不甚明显的红白相间纹路。

    一人,一蛇, 无声对峙, 相距不过一丈远。

    姜遗光当然可以避开,他只要跳到另一棵树上就好。但……那些人已经走近了。

    一旦他走, 会立刻被发现。

    他一直盯着那条蛇。

    那条蛇已经做出了攻击的姿态,张大口,尖牙渗出毒液,身子缓缓伏低——

    一切变故都在瞬间!

    一只手快若闪电地捏住它的七寸,将那条蛇扔了下去。与此同时,毒液喷出,溅在姜遗光紧闭的双眼上,他扭过头,依旧察觉到有东西溅在了脸上,飞快用袖袍擦去。

    翠绿的蛇落在地下,嘶嘶叫着,重新缠上一片低矮绿丛,隐藏在其中。

    不远处,几人走近。

    姜遗光擦干净脸后,想到了什么。

    小二来时的话浮现脑海中。

    山中毒虫很多么?

    下方,走近的几人闲聊着,各自张望,靠近了。

    一人拿着树枝不断拍打前方路面,确定没东西后才踏过去,被踩过的枝叶一时塌陷下去,又缓缓挺直了。

    “怎么还没找着……”

    “该不会真找到天黑吧?”

    说话间,方才他们经过且拍打过的一处丛林中,一条翠绿蛇骤然暴起,如一支绿色箭影突地向其中一人背后咬去。

    “娘嘞!有蛇!”那人感觉后颈一痛,伸手去摸,摸到一条冰冷滑腻的蛇,那蛇正死咬着不放,一只手伸来,立刻往手背咬一口,顺着背滑溜下去,钻入草丛中。

    他这一叫,其他几人都惊动了,赶忙赶过来。

    “老丁,怎么了?”

    “有蛇!蛇咬人!”那人捂着手哀叫。

    手背上,两个显眼的牙印,渗出的血已经发黑了。

    “还是毒蛇,糟了,你带药没?”

    “什么蛇?在哪里?”另一人也急了,赶忙问。

    被咬的人伸手要指,却觉眼前一阵阵发晕,两脚无力,软绵绵倒了下去。

    远处其他人也听到了他的叫喊,还以为找着人了,连忙喊话,声音从远处传来。

    “喂——老丁家的,什么事?”

    这头的人扶住老丁,也回喊:“被蛇咬了——”

    姜遗光循着声音望过去,确认了那些人所在方位。

    既是蛇,又不是找着了人,那些人便没过来。

    谁也不知道,他们要找的那个人就在不远处的树上,静静地看着树底下,他们割开伤口放血,还有人给他吸出毒血。

    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两根针爆射而出,没入了替老丁吸出毒血那人的后颈。

    他后颈一阵刺痛,还以为自己也被蛇咬了,伸手一摸,却什么也没摸到,话还未来得及说出口,就跟那人一样软软地倒下去。

    直到倒在地面时,他的眼睛还睁得老大。

    他的后颈处,两根毒针完全没入皮下,只有两个针眼渗出和毒混合后发黑的毒血,任谁来看,都会觉得那是被蛇咬了。

    剩下还完好的两人还在替老丁拍背顺气,就见另一个人也倒下了,更是惊慌,翻过去一看,后颈同样两个发黑渗血的牙洞。

    “蛇!又是被蛇咬了!”

    “这林子里蛇多!注意些——”

    其他远处的村民都习惯了。

    “好喔——你们也当心点——”

    谁知这话刚喊出没多久,他身后就。悄无声息贴上来一个人。那人一个手刃将他劈晕过去,同时,一脚狠狠踢上另一人脑袋,砸在树干上,将还没喊出的话变成了又一声惨叫。

    簌簌落叶飘落,姜遗光疾行而去,两根毒针扎进那人喉咙,搅动两下,又抽出来,毒针收好。

    “你们那儿又怎么了?”

    姜遗光厚着嗓子大喊回话:“又是蛇……有蛇!”声音里满是惊惶。

    说话间,他来到其他几具尸体前,收走尸体上的针,被打晕的那个人,同样在脖子上用毒针扎出两个口,做出被蛇咬的样子。

    很快,那人的气息微弱下去。

    昏迷中,仍旧因痛苦而伸手挣扎,姜遗光看着他一点点咽气,这才离开,往森林外围跑去。

    他想快点回去。

    这个时间未归,黎恪他们估计已经发现了异样。

    可惜,在森林最外圈还有几个人守着,他们之间隔的距离虽远,却一扭头就能看见彼此。

    姜遗光一点点潜行。

    他听见了那群人的议论声。

    已经有人回去牵狗了,这儿离村庄并不很远,马还在,已经被他们捉住安抚好了,等狗带过来,他估计再难脱身。

    他必须防范。

    姜遗光悄悄折返回去,扒下最初被自己解决的几人的外袍。

    这片树林里的毒虫真的很多,毒蛇也不少,似刚才差点咬他的那种通体翠绿的蛇,被他找到好几条。

    用外衫兜头罩住那些蛇,装了一大包,全都撒在了树林边。

    很快就有人反应过来:“蛇!”

    再一看,铺满落叶的地面,一旁绿色丛林,包括树上,都坠下来许多蛇。

    全是毒蛇,嘶嘶吐着蛇信,冰冷长条的身体在地面蜿蜒爬行,向他们爬来。

    他叫的还是晚了,其中一个人在他大叫之前就已被咬中倒地,脸色发青。

    姜遗光又随意找了一棵树,像只小猴儿飞快爬到顶。

    那些人的叫喊终于把其他人注意吸引过来。

    “早就说了,这林子里有蛇有虫,你们自个儿不注意点,吵什么吵?”

    “喊个甚?把人都吵跑了!”

    守在林外的人大叫解释:“这里真有很多蛇,很多,全是毒蛇!”一边喊,一边用树枝打,想把这些蛇驱走。

    那群蛇在林子里野惯了,本该躲着人走,可它们才被人捉起来戏弄过,早就被激怒,这么一被驱赶,反而更激出了它们的凶性。

    那些人忙不迭逃跑,他们不敢往林子里去了,只能拼命往外逃,边跑边回头看,手里挥舞着长树枝,希望把那些蛇赶走。

    越是赶,越是激怒了它们,蛇追得更快。

    待所有人都跑远后,姜遗光才从树上溜下来,沿着他们的路线一块儿跑。

    林边,被咬的那人双目紧闭,嘴唇发紫。他的身上,爬着不少细长绵软的蛇。

    姜遗光好不容易逃出去,他心知那些人赶走蛇后迟早折返回来,跑出一段路后,往道路两边的草丛里走。

    草丛茂密,又细又高的丰茂草地里,毒虫同样不少,还有些蛇也藏在里面,姜遗光没太深入,只静静伏在其中,准备等那些人折返后,自己再走。

    但他渐渐听到了别的声音。

    是马蹄声。

    不止一匹马,大约有几十来只,从这条路尽头策马奔来。

    姜遗光心下微沉。

    这群村民,又叫了更多人来吗?

    他更难逃走了。

    他缩在草丛中,一动不动等待。直到那队人马出现在视线中——

    领头两人,是脸色还不大好的九公子和三娘。

    他们身后跟着随从和不少衙役,一路往那个村庄的方向去。

    早在午膳前,客栈的几人就发现了端倪。

    姜遗光这两天老是出门,前两天都是出去闲逛,可今天,店小二也不见了,虽然掌柜的说小二告了假,回乡探亲,可黎恪还是觉得古怪。

    再一问,那小二走时竟借了客栈里的马车。

    寻常人回家哪里用得上马车?即便要带什么东西,几个包裹也尽够了,分明就是带了人。

    黎恪和他们回去一商量,再一问常蹲在店外乞讨的乞儿们,都说没见过姜遗光出门,果然是跟着那店小二不知做什么去。

    再听掌柜的说,那店小二村里有个出名的神婆,几人便猜出来姜遗光定是去找这神婆了。

    久等不归,担心出什么岔子,九公子和三娘带了人出来寻他。

    既然九公子他们来了,姜遗光径直从草地里出来,刻意发出了一些动静。

    “谁!”

    黎三娘正和九公子说话,听得有动静,当即扭头喝问,看清后,她的神情才缓和下来:“善多?”

    九公子也跟着看来。

    一看见他这幅模样,黎三娘就知道这人铁定又招惹了什么不该招惹的东西,刚想问,姜遗光已经答了:“遇到意外,有人在找我。”

    总归是在镜外,那些都是活人。

    起了冲突,后续免不了麻烦。

    “走吧。”九公子立刻打出手势,当先掉头。黎三娘让一个随从下马和其他人共乘,再调转马头,追上九公子。

    其余随从亦纷纷掉头,一队人马还没穿过树林,便往回折返,没有引起太多人注意。

    “你做了什么?又是什么人要追着你?”九公子问。

    姜遗光骑着马跟过来,就听九公子这么问。

    他把那个古怪的丁阿婆的事儿说了,自己方才杀了人,也一块说了。只是怕那些随从听见,声音压得很低,又特地说的官话。

    黎三娘和九公子脸色都有些不好看。

    那个丁阿婆是什么人?她为什么会看出善多身上带着山海镜?她对山海镜了解多少?

    二人飞快交错一个眼神,九公子回头看一眼,林中出来几个人。

    那些人都恶狠狠地瞪着姜遗光,手里都带着家伙。

    可他们不敢过来,只能在林边等。

    “善多,你今后可要小心了。”九公子回过头,说道。

    “或许是我们几个都要小心了。”那个丁阿婆能看出姜遗光身上有镜子,说不定也能看出他们身上的镜子。

    善多身手还算利落,寻常人拿不下他,可若是换成黎恪和兰姑呢?他们会不会对黎恪和兰姑做什么?

    听姜遗光的说法,这群人本就是要取他性命,即便都死在姜遗光手中,九公子也没觉得不对——他在镜中杀的人还少吗?

    只是……在镜外,还需遮掩一番。

    谁知道这群人会不会去报官,他们本就是外乡人,闹大了总是不好。

    “赶紧回去,再换个地方住。”九公子说道。

    店小二也有古怪,说不准早就把他们的消息告诉了那个村里的人。姜遗光杀了不少村民,他们定会伺机报复。

    一行人加快了速度,飞快往回赶。

    余下那群追捕姜遗光的村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人被带走,再一回去清点人,竟少了好些个!全都死了!

    同村里住着,多少沾点关系,森林里响起一声声哭嚎。

    这下,即便没有丁阿婆的命令,他们也不会放过那小子。

    黎恪和兰姑在客栈中等待。

    不知为何,黎恪越等,越是心慌,心跳得很快,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他没法坐住,干脆起身,围着庭院一圈圈走。

    可心里还是恐慌得厉害。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恐慌什么,又在害怕什么。黎恪确信,自己并不是因为担忧姜遗光,他觉得善多应该不会出事,他似乎在因为其他缘故惊惧。

    可具体是什么,他也说不上来。

    兰姑坐在庭院正中搭起的凉亭里,她不是没有察觉黎恪的异样,可对方不说,她便没主动问,看着对方往楼上去,身影消失在楼道口。

    楼道又高,又窄,黑洞洞的,木板踩上去,会发出陈年的吱呀声响。

    黎恪一路往上,慢慢地走。

    他回到了几人住的屋外。

    这间客栈生意不算很好,客人不多,九公子干脆把客栈包下来了,他们住一层,衙役们住另一层。黎恪在屋外站定,不知为何,那股恐惧感更强烈。

    他取出山海镜,扣在掌心。

    另一只手缓缓推开房门,心跳如擂鼓。

    心烦意乱间,黎恪没注意,他推开的房间不是自己所住,而是姜遗光的。

    “汪——”

    推门的刹那,一只半人高的巨大黑狗虚影咆哮着向他冲来,正正好钻进黎恪下意识抬手的铜镜中。

    黎恪一惊。

    怪到自己一直心神不宁,原来房内还有这么个魂等着他。

    念头刚冒出来,手中铜镜便又亮起一道柔和金光,将他笼罩了进去。

    铜镜落地。

    黎恪消失了。

    庭院里,兰姑抬头,看到了一切,拔腿就往楼梯处跑去,飞快跑上楼后,果然在地面看见了黎恪的镜子。

    “糟糕,怎么偏偏这时候入镜。”兰姑咬牙,可也没办法,她只能将黎恪的镜子收好,放在自己荷包里,再牢牢扎紧。

    “也不知三娘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兰姑没再下去,她将荷包重新藏在床边暗格中,以防止自己也突然入镜,山海镜被歹人拿去。

    上回姜遗光就因为这事儿,被莫名带走了。这让他们很是警惕,即便他们有五个人,按理说,总不会五人都入镜,可这事儿谁也说不准,万一呢?

    九公子特地嘱托过随从,要是有天他们突然消失了,不必去找,只要守好屋子,任何人不准进去。

    兰姑心里感叹着,藏在床边暗格里的荷包又微微发亮。

    她也消失在原地。

    过不久,三人带着一队侍从衙役们回来。九公子本就是请这些人来帮忙,善多人也找到了,给衙役们一人发了几钱银子后让他们各自离去,侍从们则回到了各自的房间休息。

    三人顺着楼梯往上走,来到了他们五人住的那层。

    楼下没见着黎恪和兰姑,黎三娘以为他们在屋内,可屋里也没听见动静,敲门无人回应,黎三娘提高了声音拍门:“慎之?”

    又换一间屋子:“兰姑?”

    没有动静。

    黎三娘推门进去,屋内无人。她再去翻暗格,果然在其中发现兰姑的荷包,里头有两面铜镜。

    “估计又是入镜了,怎么这样快。”黎三娘说道。

    话音刚落,跟进房门站在她身边的姜遗光,身影同样消失。

    九公子一愣,快步上前,捡起姜遗光落在地面的镜子。

    “他们三个都进去了。”九公子眉头微皱,“我觉得有些不妙,我们也做好准备。”

    说着,他取下自己的铜镜,连同姜遗光的一起放进暗格。

    黎三娘照做,将暗格合上,确保谁也看不出里面藏了东西。

    而后,他俩也有了预感。

    一前一后,身形突然消失在原地。

    第149章

    一行人追在朝阳公主身后, 一路爬上了山。

    刚到山顶,就望见了那棵近乎遮天蔽日的大榕树,可古怪的是,在山下时, 他们根本没发现这样大的榕树。

    “公主!快停下。”容楚岚跟在她身后, 不断叫她。

    向来高贵率真的朝阳公主, 这回却充耳不闻,径直在前方奔跑,头发散了衣裳乱了, 也不管不顾地往那棵大榕树下去。

    “皇兄!皇兄——”朝阳公主落下泪,一头往树干上撞去。

    容楚岚顿时心惊,一个箭步冲上前,拉开对方:“公主!你清醒一点。”

    公主对着一棵树叫皇兄,令跟在身后的十几名近卫都有些毛骨悚然。

    朝阳公主仍旧哭闹不止, 泪眼婆娑地望着这棵榕树,她扭过头,哽咽地说出一句让人更心惊的话:“皇兄——就在这棵树底下,我能感觉到。”

    “怎么会!”容楚岚几乎要叫出来。

    在树底下, 岂不是早就去了?

    那她这样冒着风险上来, 又有什么意思?

    公主哽咽道:“皇兄就在树下,他还活着……救救他。”她抓着容楚岚的袖子, 漂亮的眼睛乞求般看她,“好岚儿,救他……”

    容楚岚为难不已。

    她看向那些近卫, 又看着眼前几乎三人合抱的巨大榕树:“能挖吗?”

    近卫们手里没东西, 靠一双手得到什么时候。容楚岚便拉着心智忽然间变得幼稚不少的朝阳公主,哄她:“公主别急, 我们去取些东西,再来挖树,好不好?”

    公主很乖巧地点点头:“好,一起去。”

    容楚岚松了口气,她真怕公主脾气上来不愿意走。

    她带着公主站起身,就听见近卫之一有些紧张地开口:“容姑娘,上面有东西!”

    容楚岚当即取了镜照向头顶,同时抬头看去,眼前情形叫她头皮一阵发麻。

    粗壮树杈盘根错节,虬结着交错在一起,包裹住无数具已经溃烂的尸体。

    他们的黑色长头发垂下来,脏污了,一缕一缕的。因榕树本就长着须状的气生根,方才所有人都没发现,这棵树的须竟是人的头发。

    容楚岚小心地把公主带着往外走,一路用铜镜照着,直到离开那棵树落下的树影,才松口气。

    风吹过,容楚岚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背上都被冷汗打湿了。

    容楚岚原以为赤月教不过是群和前朝余孽勾搭的反贼,可亲眼目睹,亲耳听过那些古怪事后,她才惊觉,赤月教远不像她想的那样简单。

    或许,世间古怪诡异事,不止山海镜一件。

    刚才他们来时看见了不少山匪们居住的房屋,容楚岚和近卫带着公主往那些房屋走去,果然找到不少合用的东西,而后,一群人折返回树下,开始挖坑。

    朝阳公主安静下来,不再哭闹,一双眼睛盯着他们干活儿。

    榕树实在太大,一群人围成圈,自个儿找了地方开挖,一铲子下去,总是不小心挖到榕树根,又不得不摸着找到不带根的泥土部分,再度开挖。

    挖出的根也很古怪。

    平常树根都是棕黑色的,他们挖出的这棵榕树根,却苍白得像是人的皮肤。

    其中一人一个用力,不慎把一段不太粗的根铲断了,那块白色的缺口处,忽然疯狂喷溅出浓稠鲜血来!

    容楚岚听见喊后就奔过去,铜镜照着还在喷涌鲜血的树根。

    金光一闪,手中山海镜亮起又按下,一瞬间的发烫。树根再没涌出鲜血,原本苍白的表皮也渐渐发黑、发乌,变得跟正常树根一样。

    而后,这棵高大的榕树在所有人的目光中慢慢枯萎下去,树叶发黄、飘落,枝干萎缩,好似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生命。

    容楚岚早就带着公主离开了,其余人亦各自避开,任由这棵树摇摇欲坠,最后终于重重倒地,溅起无数落叶。

    在树上的尸体也因着变故全都从枝叶中甩托出来,四处散落。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

    几个近卫看着榕树倒下后,连带拔起的树根处,倒吸一口冷气。

    树根也枯萎了,皱巴巴缩成一团。

    可树根下,被带起的泥土拔出后,露出一大块空洞。

    榕树下,果真另有乾坤?

    朝阳公主眼睛一亮,拉着容楚岚的袖子:“皇兄就在那儿,快救他。”

    容楚岚应一声好,再度举起镜子往四周照照。

    老实说,一路走来,见过这么多古怪东西,她早就习惯了,这会儿看见榕树下似乎有一间暗室,她也不觉得奇怪,将公主交给一名近卫,自己和另外几人蹑手蹑脚走去,手里还提着铲子。

    走近后细看,树根下那处窟窿和树桩一样,大得很,空洞洞黑漆漆一片,不知有多深。

    近卫叫道:“二皇子?”

    无人应答。

    容楚岚一直举着镜子,她发觉刚才镜子又发热了一瞬,知道这是又收了个鬼魂,她已经不再去想下一次死劫会有什么后果了,指指下方土地:“里面应该有一间密室,跳下去看看。”

    那近卫见她一直举着镜子,放心地跳下去,果真感觉自己踩在坚硬的平地上,他用铲子不断敲了敲,感觉泥土下埋着东西,动手挖土。

    没挖几下,泥土中,露出一点属于砖石的黄灰色。

    “果然有东西。”近卫说,他再铲去附近的土,惊奇道,“还有一扇门。”

    一片平整的砖石砌成的墙面中,镶嵌着一扇铁门,敲上去还有铁器的锵锵尖锐声响。

    “小心些,打开那扇门。”容楚岚道,“二皇子可能就在里面。”

    不必她说,近卫也明白,三两下铲开那些土,抓着铁门上的两边门环,用力往外一拉。

    这门出乎意料的轻,除却因年久生锈的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外,近卫很容易地就把门打了开来。

    底下是一间不大的空旷小屋。

    小屋里,什么也没有,空空荡荡,正中间放着一张狭窄的床,上头铁门打开后,光从中照进去,正巧照在床上双眼紧闭躺着的男子身上。

    对方还穿着轻铠,满身贵气,只面上是遮盖不住的憔悴苍白。

    “果真是二皇子。”那近卫从门里跳下去,落在床边,把人从床上半抱起来,把脉搏后,叫道,“还活着。”

    容楚岚心中的大石彻底落下,面上不自觉地带了笑:“小心些,把他带出来。”

    又一人跟着跳下去,落在铁门边,两人相互接应,又是托举又是背,把二皇子从房里带出来。

    朝阳公主呆呆地看着背在近卫背上的人,忽然间,泪如雨下。

    “皇兄……”她哀哀戚戚地叫着。

    容楚岚连忙抓着她手安慰她:“公主,我们已经找到了二皇子,现在就下山好不好?”

    “二皇子没有事,只是睡过去了,等我们下山就好。”

    公主还在哭闹,蹲在原地不肯走,容楚岚不得不同样蹲下去哄她,哄着哄着,对方哭声忽然低下去。

    “公主?”容楚岚不确定道。

    朝阳公主抬起头,脸上哪里还有方才的幼稚神色?眼泪也擦得干干净净。

    她心里叹息一声,想起自己之前莫名的失心疯一样的举止,心中不觉一阵尴尬,柔声道:“好了,既然找到了皇兄,我们就尽快下山吧。”

    简直判若两人。

    不,或许说,这才是真正的朝阳公主。

    方才那个哭闹不止的公主和她平日完全不同。

    容楚岚立即反应过来:“是。”

    朝阳公主道:“容姑娘,方才麻烦你了。要不是你,我也找不到皇兄。”她冲容楚岚眨眨眼,微微一笑。

    容楚岚道:“不敢当,为公主效劳,分内之事。”

    公主又一笑,没再多说什么,对容楚岚的态度却亲昵了不少,拍了拍她的手背。

    “放心吧,不会亏待你。”

    容楚岚抬头,露出一个笑:“多谢公主。”

    ……

    京城。

    天色已晚,凌烛却还未歇下。

    他知道容楚岚跟随去了禹杭,去寻二皇子,也知道姜遗光和几个入镜人离开了京城,南下夷州。

    他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心里思索。

    他也想离开京城走走,只是……但凡离京的任务,必将凶险无比。

    他要冒这个险吗?

    凌烛缓缓吐口气。

    昨日,本就因白冠文去世备受瞩目的白家,又再度掀起了波澜,京城无数人震动,几乎所有的读书人都在讨论。

    原因无他,白慎远,这位曾为帝师的当世大儒,竟破天荒又收了一位弟子。

    贺理,字道元,江西槐县人氏。

    凌烛正思索其背后寓意,忽地,他感觉到了什么,当即起身罩上外衫穿好鞋,刚做完,他枕下的山海镜就亮起金光。

    紧接着,他消失在房间里。

    一阵恍惚后,凌烛急忙睁开眼。

    他发现自己在一间破旧的小屋中,屋里只有他一个人。

    他身上还穿着自己睡前穿着的衣裳,只是无端破旧了许多,头发也乱得很。屋里也是,又脏又乱,床椅家具一应皆无,甚至于整间屋里只有一扇破旧木门摇摇欲坠,窗户都没有一扇。凌烛醒来时,就躺在地面铺的稻草堆里。

    奇怪,这又是个什么地方?

    凌烛爬起来,正要打开门,那扇门就被猛地推开了。

    几个妇人站在门口,当先一个直接冲进来抓住他的手,另一个人也挤进来,递了麻绳。凌烛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就被她们绑了个结实。

    他这才注意到,这几个妇人中,其中有两个肚皮高高隆起,看起来还怀着身孕。

    “你们抓我做什么?”他冷静地问。

    被捆在身后的两手小心地摩挲着,不让她们看出来自己正在解开绳结。

    两个妇人押了他就往外走,一言不发。凌烛又问:“你们凭什么抓我?我做什么了?”他有些担心这些人把自己直接拉去坐牢或处死。

    其中一个妇人大概是不耐烦了,踢了他一脚,骂骂咧咧道:“吵什么吵?”

    “让你做种人你又不肯,上头催下来交人,不就得你去?”

    种人?什么种人?还有,上头要交人是什么意思?

    两名妇人的手劲儿太大了,凌烛不得不安静下来,任由她们把自己押到户外。

    他瞪大了眼睛。

    外面,全是和他刚才住处一样的破旧小屋,放眼望去全是妇人女子,这些女子大多还怀着身孕,肚子高高隆起。

    这个地方的人瞧着都很贫穷,几乎人人面黄肌瘦,那些孕妇也不例外,除了肚子,身上每个地方都瘦如柴。

    那些妇人看他被抓出来,并没有异样。其中一个还笑了,大声说:“快点把他送过去,要不大人们该生气了。”

    “就是,走快点!”其中一妇人往他背上抽了一鞭。

    凌烛背后猛地一疼,步子确实加快了些。

    他垂着眼,一言不发,心里在思索着。

    恐怕,只有先见到那个“大人”,才知道到底该做什么。

    几个妇人带着他一路走,凌烛一路看来,见着村里果然几乎都是女子,只有小孩儿中才有男孩,且那些小男孩大多样貌齐整清秀,长得干净,他心里更觉古怪。

    大约到了村口的位置,他终于又见到了其他人。

    道路上,有一间和他刚才见到的木屋截然不同的房子,虽然比不过凌烛在京中见过的房屋,甚至比不过他自己的住处,可押着他的妇人却忽然安静了不少,脸上也严肃几分。

    凌烛猜测,这就是那个“大人”,至少里面的人和所谓的大人有关。

    那几个妇人连门都进不了,出来个穿着绸衣的健壮男子,身后还跟着同样高大的随从和她们谈。那男人一句话没说,随从挡在前面,一脸嫌弃:“怎么就你们拖了这么久?十个人也交的这么慢。”

    其中领头妇人连连赔笑:“大人开恩,实在是……我们村里没男人了,这是刚长成的一个,就被带来了。”

    凌烛的脸被抬起,那侍从上下打量他,围着看了一圈:“还行,你们回去吧。”

    “哎,哎,多谢大人。”几个妇人千恩万谢地走了。

    凌烛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他决定暂时先不激怒这个所谓的“大人”,顺从地低头跟在侍从身后,任由他拽着自己脖子上的绳子往里走。

    只是……他身后的手攥成了拳,牙也咬得死紧。

    这样被当成牲畜驱赶着走,实在让人不甘心。

    他忍了又忍,放松下来,很快就到了地方,瞳孔一缩。

    院里,堆了十个半人高的笼子,其中九个笼子里无一不关着人,蜷缩在地,毫无尊严地被拴在笼中。

    唯一空着的一个门打开了,他身边的侍从猛地将他推进去,利落扣上门。这笼子又小又低窄,他也不得不和那些人一样,缩成一团。

    “在里面好好待着!”那侍从警告般拿根竹竿,从外面伸进笼子里捅他一下,“要吵就没饭吃!”

    凌烛额头青筋都冒出来了,强行忍下怒火,一句话不说。

    他哪里受过这样的耻辱!

    那侍从看他不说话,嘻嘻笑两声,拿了竹竿离开。

    这院子里没人看守,想来他们也不觉得人能逃走。凌烛试着去摸那个锁,铁的,不好打开。

    “别碰了,还是好好待着吧。”身边的男人劝他,“好好打理一下,听说城里的老爷们也喜欢好看的,等我们到了城里,说不定不会送去菜人市,去人宠市也好。”

    菜人市是什么地方?人宠市又是什么?

    凌烛心里冒出个古怪又可怕的猜想,他不好多问,就竖起耳朵听。

    另外也有个男人开口了。

    “去人宠市也不好,听说被买回去很少有养到老的。”

    “人宠还不好?那你想去哪儿?去人工市?干活干到死?”

    几个男人嘴里都冒出些古怪又可怕的词,凌烛听得心惊,更觉这个死劫实在和外界格格不入。

    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

    这句话同样被入镜的其他人在心里狠狠喝问着。

    黎恪醒来后,发觉自己的境遇极为糟糕。

    他被关在一辆车里里,手脚严实绑着,眼睛蒙上布,嘴巴也被堵着。

    他能感觉到,自己身边全是人,下面压着人,上面同样有人压着他。这辆车里不知塞了多少人,他几乎要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即便如此,他也努力叫自己冷静下来,安慰自己,好歹身边都是活人不是尸体。他细细去听,周围人估计和自己一样都被堵了嘴,说不出话来。他便去听外面的声音。

    车轮碾过的沙沙声响,混杂着无数交谈声,男女老少皆有,只是……太吵也太闷了,他听不大清楚那些人在说什么。

    这场死劫是怎么回事?他现在又是什么身份?

    被卖的奴隶吗?

    黎恪感觉到车不断往前走,又行驶了很远,远到他感觉自己简直要被压死以后,车总算听了下来。

    他听到一个粗犷的声音。

    “行了,都倒在这里吧。”

    到了?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身子忽然一轻。

    车被提起来了?

    黎恪几乎控制不住脸上的神情,还没去想什么人才能提起一整车人,紧接着,他和周围人一样,从车里落在另一处人堆中,没头没脑往下落。

    他砸在了别人身上,又有其他人砸在他身上。他感觉自己的腿被砸伤了,估计还有点内伤,一喘气,脏腑就隐隐作痛,但嘴被堵住了,说不出话来。

    载着他们的车哐啷一声落地。

    “行了,都在这里。”

    “还好,这批货还行。你洗干净,明天就要卖了。”

    “怎么又是我!”

    “你不乐意?不乐意就滚。”

    “好好好,我洗就我洗。”

    黎恪听见了交谈声,心中不详预感更甚。

    一大桶冷水哗啦淋下,上面的人叫唤起来,很快被扒拉开。黎恪看不见,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只感觉压在自己上面的重物越来越轻,有水从上方落下来,打湿了他的衣服。

    还没反应过来,他被一双大手提着,又是冷水当头浇下,浇得他浑身一激灵,还没咳嗽完,他就被拎着搓了两下,又扔到了另外一个地方。

    那里堆着许多湿漉漉的人,但比刚才好些,能摊开了,不至于所有人压在一块儿。

    黎恪被这一系列大变故弄得浑身酸痛,头脑却愈发冷静,不断伸手去解背后绳结。

    他必须看清楚,这到底是在哪儿?

    要是周围也有入镜人,他们可以联手逃走。

    还有,那听上去要把他们当货物卖走的人,或许也可以交流一番。

    黎恪这么想着。

    可惜,他的小动作没有瞒过那人的眼睛,正悄悄挣脱绳索,却忽地感觉自己被拎了起来。

    “你还想跑?”那人拿着什么东西狠抽了他一下,忽然又抬起他的脸,捏了捏。

    “长得还行,怎么放进这堆里来了。”

    黎恪只觉心惊肉跳。

    方才捏住他脸的那只手,和抓着他腰把他拎起来的手。

    都不似人的手,大得不正常。

    ……

    姜遗光也醒了过来。

    他一睁眼,就感觉有东西咬住自己后颈,紧接着,他被重重甩飞出去,滚落在地。

    他却不觉得多疼痛,滚一圈后重新站起来,摇摇尾巴——

    等等!

    他……什么时候长了尾巴?

    他抬手一看,毛绒绒的一只利爪。

    姜遗光难得地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第150章

    姜遗光这才察觉出来, 自己四脚着地站着,他抬手,哦不,抬爪摸了摸脸。

    面宽而长, 斜眼, 耳朵尖尖立着在头顶, 再看爪子,灰白色的毛,锋锐尖爪。

    一只……狼?

    姜遗光难得地呆愣住。

    以往他入镜前什么样, 入镜后还是什么样,为什么这次进来,他变成了一匹狼?

    其他人也变成了兽吗?

    他抬头看去。

    掀开他的是一只牛,还是只不大的牛犊,但看着比他此刻的身形要高些, 姜遗光得微微仰头才能看到它的正脸。

    姜遗光不想闹大,只想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他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后,下意识甩甩头, 后退两步。

    四条腿着地走路的姿势有点奇怪, 不太适应。

    他还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自己是可以直立站起来行走的。

    脑海里百转千回, 外界不过一瞬,刚才咬住他后颈的牛犊却开了口。

    “还想跑哪儿去?撞了小爷,就这么跑了?”浑厚却稚嫩的声音响起。

    会说话的牛?

    姜遗光试着开口:“抱歉。”

    他也说出了人话, 和自己的声音有些不大一样, 沙哑几分。

    面前笼罩下阴影,那头小牛犊慢慢走近, 它竟真如姜遗光所想那般两腿直立站起了来,甚至以两条腿摆动着行走,怪异至极。

    在本就比它矮小些的幼狼前,站起身的牛犊更加高大。

    牛犊慢慢走近,咧嘴一笑,那张牛的脸上露出了人才有的嘲讽表情,刻薄至极:“长记性就好,要不然,把你们全家都撵出外城去。”

    姜遗光不知道外城是什么,他没动静,任由那头牛犊靠近了,又弯下腰,重新四脚着地,再故意用角顶他肚子,把他一把掀开。

    周边有不少牲畜,有狼也有牛,还有几只羊和几匹马。

    狼群都关切地看着他,却不敢上前来,听得撵出外城时,好几只都倒抽一口气,生怕他惹怒了这只牛的样子。

    相反,那些在镜外被人驯服的家畜却是凶狠又桀骜,头高高昂起。

    它们的个头也基本都比野兽大些,长相有些不大一样。

    这也是他决定不反抗的缘故。

    姜遗光顺着被掀翻的力道翻滚出去,滚到一边树下草丛里,缩在里面,不动了。

    “算你识相。”那头牛犊趾高气扬地走了。

    其他不少看热闹的牛羊们各自离开,一只和他差不多大小的狼小跑过来,在草丛里拱拱他:“步步,你跑去招惹他们做什么?小心你们真被赶去外城。”

    声音听上去年纪不大,带着稚气。

    狼的眼睛,本该透着凶光,绝不是这样,一双偏长的眼里满是关切。

    还有,它为什么知道自己的小名?

    姜遗光从草丛里站起来,又无意识抖了抖身上皮毛。

    变成狼以后,他似乎也多了些狼的习性,这让他感觉有些古怪。

    他说:“我没有招惹。”

    那只小狼将信将疑:“要是真没有,这几天你最好躲一下,它们总是来找麻烦。”

    姜遗光嗯一声,低声试探:“我明白,不过,要是躲不过,去外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小狼吃惊:“你疯了!去外城你会死的!”

    它着急地绕着姜遗光转个圈,没嗅到他身上血腥味,急切地低声说:“你忘了?阿大他们上个月被赶去外城,后来就被饿死了,你也想饿死吗?”

    “在外城为什么会饿死?”姜遗光问。

    两只小狼并肩走,低声说话。大些的狼走在他们外侧,一张长满灰白毛发的脸上,满是疲惫。

    这样的疲惫,姜遗光在一些劳工和贫农面上见到过不少,却从未在兽类面上见过。

    还是狼这样的凶兽。

    这个幻境中的凶兽与家禽,地位似乎倒了过来。

    和他并行的小狼说:“步步,你犯什么傻?外城当然没有东西吃。”

    姜遗光道:“那外城有什么?”

    小狼想了想,摇摇头:“我没去过,我不知道。”它有点警觉,“你不会真想去看看吧?”

    姜遗光说:“不会,我不去送死。”

    小狼松口气:“那就好,听说外城被扔出去的野兽都疯了。”

    姜遗光和它一路走,一路聊,一边不着痕迹地打量四周。

    像是被居住的草地,一片空旷,中间开出几条大道,黄土路面压得平实,两旁巨树亦高大茂密,森森绿叶堆叠。

    草地中,飞禽走兽齐全。只是食草的兽类少些,几乎没见着,反而那些个狮子、老虎、猎豹等见了不少,个个眼神疲惫又软弱。就连路边树上垂下的蛇类,也不攻击人。

    再不远处,有房屋,砖石房、木房、泥瓦房都有,高低大小不一,一路沿途经过,姜遗光发觉那些房屋的门洞大小也不一样,似乎都是为了适应他们的身形。

    他还看见,几头羊用两腿直立而起,围成一圈,羊蹄往里团裹起提住鞭子,狠狠抽在当中的猛兽上。当中的兽惨叫着,不断挣扎求饶。

    周边兽们面露不忍,可也没有一个上前帮忙。

    透过缝隙,姜遗光能看见,围在羊群中被抽打的,是一只虎,已经抽出了血,奄奄一息。

    一切的一切,都让姜遗光察觉到了这个世界古怪的错乱颠倒。

    兽同人形,会说话,会思考,会用两腿直立行走,会住如人一般搭建的房屋。

    而后,也和人一般群居,建立城池,一方理所当然地统治着另一方。

    只不过,统治与被统治的地位,也和他想的一样,倒了过来。

    在外的,温顺吃草干活的猪牛羊马,在这个世界,反而凌驾于吃肉、凶残的豺狼豹之上。

    他还不明白这场死劫要做什么,也不明白是否有其他入镜人也和自己一样变成了兽,一切未明前,姜遗光并不轻举妄动,跟在小狼身边,不准痕迹地套它话,很快就略微明白了些这个古怪的世界运转法则。

    他们所说的城,名字很简单,就叫十五城。以此类推,从一到后不知多少数的城池,数字越大,意味着城越落后。至于到底有多少,小狼也不知道。

    区分城池落后的准则,即为里面有没有食草牲畜,又为小狼口中的“三牲五畜老爷”们。三牲五畜老爷们越少,城池越落后,食物和房屋也越少。

    至于所说的外城,就更加可怕,没有食物、没有房子、没有衣服,大家都只能住在荒草地里。

    小狼说起时还有些恐惧。

    它觉得今天的步步有点不太一样,很喜欢问东问西,但它本就是聒噪性子,并不嫌烦,很乐意把自己那点儿并不丰富的见识拿出来说,换来步步更亲近的态度。

    姜遗光听着,默不作声。

    衣服?

    他一路走来,没见有兽或牲畜穿着衣服。

    刚这么想,

    小狼说起时还觉得他有些异想天开:“十五城当然没有,要做衣服听说可麻烦了,而且只有倮虫国的蚕老爷和蜘蛛老爷们能吐丝,只有前几城的老爷们才能穿上。”

    倮虫,五虫之一,即为体表无羽毛也无鳞片覆盖的虫,有时也指人。但很显然,小狼口中的倮虫肯定不是指人。

    姜遗光心道,既然有倮虫国,那其他四虫岂不是也有各自国度?比如代指飞禽的羽虫国,代指兽类的毛虫国,还有甲虫国与鳞虫国。

    这么想来,他为狼,所在的自然是毛虫国。

    只是不知,这个地方有没有人。

    如果有,恐怕也要被牲畜和禽兽们统治着。

    他感觉到了更古怪的地方。

    以往的幻境,范围不过一个村或一座城,这回听上去……却仿佛幕后厉鬼捏造出了一整个国度。

    甚至还不止一个。

    这样错乱、扭曲的国度,会是什么样的厉鬼心中执念?

    他在哪儿?他会是兽,还是别的?

    姜遗光试探说道:“我也想见见衣服是什么样子,要是能去前几座城就好了。”

    小狼听了笑他:“别想了,我们根本去不了。”他又说,“不过,虽然真正的衣服只有前几座城的老爷能穿,但还有别的衣服,后面城的牲畜老爷们也是能穿的,只是咱们没有。”

    姜遗光问:“是什么?”

    小狼道:“你忘了?也有人做的衣服。”

    姜遗光平静道:“我刚才没想起来而已。”

    小狼嫌弃又亲热地说:“你今天很奇怪,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似的。”

    姜遗光担心暴露,说:“我知道,我不过考考你,是你太喜欢说话了。”

    小狼嘁一声,扑过去咬他:“明明是你问我我才说的,又赖在我身上!”

    姜遗光即便换了个身体,身手依旧灵活,一闪身躲开了。他观这小狼性格活泼,且听声音估计年纪不大,刻意和它打闹一通后,在它耳边悄悄说:“要不,我们去偷偷看看人?”

    小狼被姜遗光让着在对方身上挠了好几下,心满意足了,才问:“你怎么又想看人了?不是才买过吗?”

    姜遗光道:“可我还想再买些,再看看。”

    小狼狐疑地盯着他看,忽然抬头咬他耳朵,力道不重,咬着把他往一边拽。

    这样两只小狼就离那群大狼更远了些。

    “你是不是想去人宠市?”小狼语气严肃。

    姜遗光不知它说的人宠市是什么,但听名字也听出来了。

    以人为宠?真是怪。

    他又想到更深一层。

    既然人曾以兽为食、为奴、为宠。

    那人与兽地位颠倒后,人也可为奴、为食、为宠。

    所以,对方嘴里说的,自己前几天才买回来的人,是什么用途?

    他点点头。

    小狼急了:“你哪有那么多钱买人宠?那些人宠不是我们能买得起的。”

    姜遗光道:“无妨,我就看看。”

    小狼说:“看看也不行,人宠市里都是牲畜老爷们和它们的车驾,你要是再惹了祸,保准像今天的虎阿大一样被当街打死,要不然就是被丢到外城。”

    它又劝道:“不如去菜人市,那里的人虽然没有人宠市的漂亮听话,但也能挑些好的。要是不听话,吃了也不可惜。”

    姜遗光头一回听到菜人市一词。

    但不妨碍他联想到了这个名字背后的含义。

    以人为食……

    它口里的人,会和镜外的人一样吗?还是扭转成了外面的牲畜野兽一般的物种?

    其他入镜人们,是兽还是人?

    第151章

    黎恪缩在笼子里, 心里格外恐慌。

    在他面前的,刚才把他拎起来清洗的人——不,那根本不是人。

    那个东西,生得足有丈把高, 又高又壮, 如人一般直立, 肥头大耳,圆鼻上翘,下方大嘴一咧开, 便有喷鼻口臭味传来。

    这……这是一只猪精模样的怪物!

    这样的怪物还不止一只,在场全都是这样的怪物!

    黎恪一阵心惊。

    他整个人站起来还不到那些豖精腰间高,更不用说这些豖精一个比他三个还宽,在他面前,黎恪只觉得自己随时可能被一指头捏死。

    他心里猜测, 莫非这幻境的祸源并非鬼怪,而是妖精?

    不,他记得自己收了那只黑狗的恶灵后就突然进了死劫。所以,这幻境和那只大黑狗有关。

    这样一来, 自己必须找到那只大黑狗才行。

    “安分点, 到时也能卖个好价钱,要是不听话, 你就和他们一样去菜人市。”有两个他高的豖精指指另一堆车上摞叠起来捆扎好的人,咧嘴一笑。

    黎恪因为方才自己的小动作被发现,单独拎出来塞进笼子里, 他一时间不明白他说的菜人市是什么东西, 但看着那车上的人们艳羡的眼神,他下意识点点头, 不敢随意说话。

    那豖精又环视他们一圈,从鼻子里发出哼哼声,肥硕的腰弯下,圆鼻子在黎恪身上拱了拱,那双不大的眼里满是阴森:“乖乖听话,要是敢跑,被捉回来以后,老子第一个吃了你!”

    黎恪一僵,连连点头,面上惧怕不已,眼看着就要哭出来了。

    豖精这才满意离去。

    在它走后,其他豖精也跟着过来转了两圈,各自巡视,以免把有病的人掺在里面卖出去,到时后吃了肉的兽们要过来找麻烦。

    黎恪依旧露出软弱的神情,脑海里飞快转动。

    人曾以豖为食,很显然,现在人与豖地位颠倒,变为豖以人为食。

    这些豖生了灵智,会说话会思考,听它们的意思还学会了做买卖,从自己一路运过来的情形来看,它们会做车、会盖房。

    黎恪一阵心惊——这样一来,人还有何优势可言?只能为豖案上肉。

    野兽本身不可怕,可怕的是,灵智不下于人的野兽。

    黎恪又往角落里缩了缩。

    他还记得那头豖说的话,又去看外头那辆板车上堆着的人。

    上面的人都是男子,无一不干瘦蜡黄,样貌朴素,对比起来,他还算生得齐整。黎恪已经猜测自己或许是因为样貌而逃脱一劫,心里虽别扭,却也好好的打理了一番自己的仪容。

    无论怎样,先活下去,总比直接被拉到菜人市卖了吃肉好。之后再找机会逃走。

    他已经能猜测到,那菜人市会是何等可怕又血腥的场景。一旦自己也被卖进去,周围全是这样高大的野兽精怪,他恐怕难以逃脱。

    黎恪还在思索。

    这个幻境虽然可怕,但应当也有人的聚集处。到时,自己找到其他入镜人,或是再笼络一些本地人逃走,再想想死劫应当如何破解。

    他隐约猜出了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幻境。

    那个以狗的身份活了一辈子的人,他一辈子都是条狗,用狗的眼睛看世间百态。所以,在他心中的尘世或许就和这幻境一样诡异扭曲。

    他正想着,眼前变故突生。

    一头豖精约莫是饿得厉害,一直对着外头板车上摞起的一堆堆人露出垂涎的目光,嘴边涎水滴滴答答黏连着往下落。

    而后,那豖精开口说道:“罢了,罢了,俺饿了那么久,吃一个总不过分。到时俺再把钱补上就是了。”

    其他豖精也不拦,只说:“你挑个小些的不就得了。”

    那豖精哈哈一笑,从板车上捆好的一捆人里拎出来一个。

    黎恪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呆呆地仰头望去。

    那豖精捏着一个人,大嘴一张,嘴里竟满是细密尖锐、闪着森寒的光的尖齿。

    它特地来到了黎恪的笼子边,对着那张已经恐惧到呆滞的脸,用力咬下头颅。

    它手里捏着的那个挣扎的人手脚垂下去,脖子上,鲜血喷涌。

    “咯吱咯吱——”

    它有些费劲地啃咬骨头,一张本就肥头大耳的脸,两颊更是高高鼓起,吃了肉还不够,有些口渴,大嘴伸到那脖子断裂口,大口大口饮血,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响。

    它脸上满是享受神情,好似在喝着什么琼浆玉液似的。

    鲜血滴滴答答下落,有些在刚才飞溅时喷到了黎恪脸上,叫他看上去也满身血腥。

    他却一动没动。

    在死劫中,什么都见过,本以为自己不会再为任何事震动。

    可是,这样……这样惨无人道的生食……

    黎恪只觉胃里一阵翻涌,他恶心得要吐出来,却又畏惧不敢吐。他还记得刚才这些东西检查人们有没有生病,要是自己吐出来,多半会当成病人,到时,自己又不知会被怎么处置。

    越是恐慌,越是克制,可胃里那股恶心的感觉却也更强烈。

    黎恪恍惚间想起来,猪也是会吃人的。

    只是它什么都吃,给打点猪草就能长大,很多人都忽视了,它也是会吃人的。

    他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听邻居家说过的一件事,

    说有位妇人嫁到夫家后,每天勤奋干活,后来和丈夫生了矛盾,几次哭着回娘家。有一次,她从娘家回来后就失踪了,娘家报了官也没找着,只说这妇人和人跑了。

    再后来没两天,这户人家的猪拉去杀,杀猪人从猪的肠子里掏出了那妇人的一对银耳铛。官府来查,严刑拷问下,那丈夫终于承认,自己故意把她扔进了猪圈里。

    猪什么都吃,人的衣服、骨头都能吃,没两天就吃得干干净净,一点不剩。

    黎恪死死遏制住自己呕吐的欲望。

    “你吃就吃,怎么又把它弄脏了,不知道洗起来很麻烦吗?”其他豖精开始抱怨。

    站在笼子前的豖精三两口吃完那个人,留下一些残渣和衣服碎屑,无所谓道:“怕甚?大不了俺洗。”

    说罢,它奔到一边打水的大池子里,抄起一个桶,蹄子。不知怎么动作的,拎住桶的把手,捞起一大桶水来,又三两步奔回来。

    黎恪畏惧到极致,反而更加冷静,甚至还冲这东西露出一个讨好的笑。

    活下去,他想。

    只有活下去,才能解开死局。

    不过是幻境罢了,一切都是假的。他在心里反复告诉自己。

    他是收鬼人,理所当然会被幻境针对。冷静,不要慌……

    笼子被打开,关在里面的黎恪温顺地被拎出来,一下也没有挣扎,甚至还换了个姿势让自己更舒服些。那豖精抓着他的两条腿,倒提着往桶里泡,泡一下,提出来,再塞进去。如此反复再三,总算把黎恪脸上的血洗干净了。

    黎恪被水冲得晕乎乎。

    事实上,刚才被清洗的过程中,他就觉得自己似乎染上了些风寒,但是他不敢打喷嚏,也不敢咳嗽。这会儿被粗暴地洗干净,又扔进笼子里,也不过拧干净袖子,再擦擦脸,又慢慢梳理头发。

    不能生病。他告诉自己。

    绝对,绝对不能让他们发现自己生病。

    看样子,对于样貌不错的人,他们会卖到另外的地方去,只是不知会送去哪里。

    不能生病……

    他在心里默念着。

    豖精的脚步声远了,砰一声,大门关上。

    院里寂静下来。

    太阳渐渐西沉,眼看就要落下。

    黎恪拧着衣服上的水,又去擦头发,他在小小笼子里不断活动着,努力让自己身上发热,不要受寒,忽视肚腹中的饥饿感。

    “喂,那个人。”

    他循声望去。是板车上塞在中间的一个人探出头问他话。

    “你抬起头来,让我们看看。”那个人说。

    声音里满是恶意。

    黎恪下意识地抬头被他认为示弱,他讥讽道:“你明明长得也不怎么好看,凭什么你就可以去人宠市?”

    人宠?那是什么?

    以人为宠么?

    黎恪一阵恶寒,不得不安慰自己,只要能活下去,人宠便人宠,总比娈宠好吧?

    他心里难接受,那群人却很是妒忌,七嘴八舌说起来。

    “就是,你凭什么被选成人宠?”

    “你家爹娘肯定是把你藏起来了,好吃好喝才让你不会晒黑,你凭什么?”

    “你之前是不是哪位老爷的人宠,后面跑出来的,不然哪里养的出这样的皮肤?”

    “就是!你要是哪位老爷的人宠就快点回去,老实交代,要不然的话小心你那位老爷把你也吃了。”

    ……

    黎恪听着只觉得荒诞又可笑,还有一些深深的悲哀。他说:“诸位,我们大家都在这儿,生死不保,这关头还有什么可吵的?”

    他的声音被淹没在那群人的叽叽喳喳声中,没有人听见。

    所有人都嫉恨地瞪着院子中央的笼子,恨不得自己上去替代他。

    方才豖精在时,他们都不敢抱怨。那群东西走了,他们反而来嫉恨同样被害、只是待遇更好些的黎恪。

    黎恪心里微哂,却也明白,这是人之常情。

    史书中,对被害之人区分对待,让他们起内讧,这种手段从不罕见。

    黎恪提高声音道:“大家都想活下去,就别吵了,还不如想想怎么逃出去。”

    他这话一出,其他人却纷纷安静下来。

    用一种,古怪、可笑的眼神打量他。

    好似这一刻他突然变成了什么怪物似的。

    “为什么要跑?人不就是给老爷们吃的吗?”最初说话的那人道,“我只恨自己身上太瘦,老爷们吃着不尽兴。”

    另一个人骂他:“当人宠还不好吗?你竟然想着跑!你等着!等明天我们就告发你!”

    “能当人宠是天大的福分,你竟然还想着跑?”

    “天啊,太可怕了!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你这个贪心不足的家伙,我一直想当人宠,你能当人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

    过于匪夷所思,黎恪竟一时间呆住了,张张口,无言以对。

    他们……竟一副全然乐意地将自己奉献出去的模样?

    既看出不是一路人,黎恪自然不会再心软,坐起身,冷笑道:“你们嫉妒也没有用,我就是能当人宠,你们要是这么说,我就跟那些老爷们说,你们记恨我才敢撒谎骗他们。你们猜,它们是信我,还是信你们?”

    那群人一滞,骂得更大声。

    “好不要脸!”

    “实在可恶!我们都是同个村出来的,你也不帮帮我?”

    黎恪又笑道:“你们再骂我,我可不会帮你们,除非……”他意味深长道,“要是有人主动帮我,我明天或许会和老爷们求情看看能不能再带一个当人宠。”

    这话格外有效。

    那群人开始不断挣扎,尖叫起来,拼命从一摞摞堆叠的身体中抽出手,向他的方向伸出、挥舞。

    “选我,我刚才可没有说你。”

    “我也是,我们是同个村的,黎恪,你可不能忘恩负义,我在一个月前分了你半个果子吃。”

    “不要理他们,你选我,我长得最白,他们都那么脏,肯定选不上。”

    黎恪停顿了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那群人已经快打起来了。

    他们都被绑在一起,像一捆捆柴禾般整齐摞在板车上,现在,板车也跟着他们的动作吱吱呀呀扭,好似随时会垮掉。

    黎恪直接道:“我要睡了,你们不许打扰我,否则,我听出了谁的声音吵着我,第二天我就不选谁。”

    那群人的声音一下安静下来。

    只有隐约的闷哼、低吼声,还有不断拍打响起。

    天已经完全黑了。

    黎恪伸手去摸那笼子上的锁。

    非常结实的一把大锁,锁眼却很细,簪子伸不进去。

    四处寻摸,地上只有几根发脆的细木枝,伸进去就断了,手头没有趁手的工具,无法打开。

    黎恪心想,既然当人宠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不如先用人宠的身份过下去。到时看看,自己会被卖到什么地方。

    他还没见到其他牲畜,以为只有豖精而已。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蒙蒙亮,门就被打开了。

    黎恪听见了开门声,心一惊,却装着睡熟的模样,一动不动。

    他听见重重脚步声传来,那豖精似乎很愤怒,脚步重重踏下,甚至这院落都跟着摇晃起来。

    “怎么回事,一个晚上就死了这么多?”

    黎恪听见愤怒的咆哮,顺势被吓醒,缩在笼子后面,看那头豖精瞪着板车上夹杂着尸体的一堆人,气得眼睛都发红了。

    “说怎么回事?你们昨天晚上干了什么?”它随手拎起一个人怒吼,口水喷溅在对方脸上。

    那人被拎起,只觉得自己得到了莫大赏赐,兴奋笑道:“老爷,是他干的,他让我们打架!”他伸手指向笼子里的黎恪。

    黎恪心绪复杂,面上却惊讶:“你胡说,你敢骗老爷?我在笼子里怎么让你们打架?”

    那豖精显然也不信,吼得更响:“你敢骗我?”

    “不不不,我没有,我没骗——”话未说完,那人就被拧断了脖子。

    不管见过多少次,黎恪都不习惯这类血腥场面,别过头去,耳边依旧传来咯吱咯吱的骨头被咀嚼的声响。

    他闭了闭眼。

    和被拉到菜人市,当做菜肴毫无尊严地卖掉,倒不如死在此处。

    那个人很快又被吃完了。

    “晦气,真晦气。”豖精说道。

    “人都死了,只能切了卖,不划算。”另一个声音插嘴。

    “算了,一起拉去卖吧。”

    一头豖精把板车上的绳子系牢了点,推起车往外走。另一头豖精向黎恪走来。

    提起笼子,放在另一辆板车上,同样推出去跟上。

    黎恪被晃地连忙抓住笼子边缘,以免自己摔伤。

    他对外界有些好奇,抓着笼子边缘瞪大了眼睛。

    很快,他眼睛瞪得更大。

    来来去去直立行走的猪、牛、马、羊等牲畜,全都比自己见过的大上不少,近乎一人高的母鸡,背上背着人头大小的小鸡仔,昂首走在大路中央,

    周遭的狼、虎、豹等兽看上去倒和外界没什么区别。

    但那些野兽却是四条腿走路,在路上还低着头,不敢和家禽家畜们相撞。

    黎恪还看见了一头近乎一人高的小羊崽,用刚生出的角顶着一只豹子玩。

    这……

    野兽与家畜的位置也倒过来了?

    黎恪只觉满心荒诞。

    太奇怪了。

    但也有些好处。

    他猜测人宠应当是比较昂贵的事物,地位低些的野兽应当买不起,或者不能买。能买走他的,应当是那些家畜家禽。

    他只要不被豖买走,就不会有被吃掉的危险。

    等找了个买家,他再另作打算。

    想到这儿,黎恪便安静地坐在笼子里,悄悄打量四周。

    这果然是一条菜人市,一条街,两条道,前后左右都在卖人。

    牛、羊、猪……这些平日被拉到菜场论斤两卖,供人挑拣肥瘦的牲畜们,如今倒自个儿提了秤,要卖板车上和案板上的肉。

    隔壁摊位的一头牛当先从板车上提出来一个人,衣服剥干净了丢回车上,拿水一冲。

    那人开始挣扎惨叫起来。

    黎恪忍着心惊,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

    那人发出了毫无意义的惨叫,很快,被捂着嘴,先割开喉咙放血,血流到一边桶里,放着放着,挣扎的人终于瘫软下去,没了声息。那头牛倒提着他的脚往倒了刚烧开的水盆里一浸,把头顶毛发全烫了,三两下刮干净,再赤条条往案板上一拍。

    “新鲜出炉的人!来看!价格便宜嘞!”那头牛说着,刮骨刀一划,非常滑溜地剖开了那人肚皮,从里面把肠子什么的掏出来,一大团红红白白的东西塞进另外一个桶里,又开始分肉。

    黎恪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他想不让自己看,却又忍不住看,胃里一阵阵恶心。

    他近乎自虐般死死盯着,身体不由自主颤抖起来。

    带他来的那头猪也开始动工了,和牛一般无二的动作,跟着大声叫卖。

    黎恪只觉齿冷。

    那些刀好像刮在自己身上,好像是自己被掏出了肠子和脏腑似的……不,不能再想了。

    不要再去想,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假的……全都是假的。

    不过幻境,厉鬼执念幻境而已。

    黎恪好不容易才缓和下来,缓缓吐气,再睁眼时,已能狠下心,撇过头去,不看这种血腥残忍的场面。

    他注意到,来买肉的,都是些野兽。

    像他所在的铺子前,就站了两匹狼。

    只是,两匹狼哪怕加在一块儿也没有卖肉的豖个头高,其中一匹小心地说自己要十斤肉,又从背后卸下一大筐草。

    “您点点,够不够?”

    豖精哈哈大笑,提起那筐草吊在杆秤上,另一边秤砣压得老前。

    “不行不行,也就八斤。”

    那匹狼明显不满意,可没办法,只好忍气吞声说:“八斤就八斤吧,劳烦您了。”

    “好嘞。”豖精咧嘴一笑,剁了一条干瘦的腿,也不去骨也不称,直接递过去,“这儿,够八斤了。”

    “我要的是八斤肉!”那匹狼更愤怒了,只是也不敢大声说话,只能小声抗议。

    豖精眼睛一瞪:“怎么着,你这是说俺卖的不是肉啊?”

    “不不不,不是,我只是……”

    “滚!拿了肉赶紧滚!”豖精把竹筐直接塞在笼子旁边。

    黎恪探头看了看,是一种很普通的草。

    但他回想起来,好像自己沿途走来确实没见过这种草。

    吃草的兽镇压着吃肉的兽?

    实在古怪。

    ……

    菜人市尽头。

    小狼带着姜遗光小心地走进去,两匹小狼背后都背着一筐草。

    小狼叮嘱道:“你绝对不能再招惹事了,否则,你要是被赶出去,我肯定不会帮你的。”

    姜遗光嗯一声:“我明白。”

    但他尾巴却不自觉地摇了摇,耳朵也忽然竖得更尖。

    小狼警觉:“步步,你怎么了?”

    姜遗光摇摇头:“没什么。”

    他的眼睛,却从长街口看进去,似乎想穿过层叠身影看见自己寻找的目标。

    奇怪……他刚才好像,闻到了很熟悉的味道。

    是谁?

    第152章

    姜遗光跟在小狼身边一路走。

    小狼兴奋极了, 先前警告姜遗光的是它,这会儿乐得不着边的也是它。

    “好香……好多肉,好多人……”小狼兴奋不已,鼻尖拱拱姜遗光, “步步, 你不买吗?”

    姜遗光知道这儿竟是用草交易后, 就去狼群常去的草地上割了不少草,交草料后,进菜人市。

    姜遗光说:“我先看看。”

    他想在这条街找找, 有没有入镜人。

    或许,他们可以合作。

    长长街市,叫卖声不绝。

    摊位上大多卖的都是人。

    各种各样的人,男人最多,其次是小女孩, 之后才是女人。一旦哪个摊位上有卖女人,那儿一定会排起长长队伍。一列猛兽赔笑着向摊主贿赂,摊主此刻却吝啬得很,一大筐草料只卖出一点儿肉。

    小狼吸着口水:“我也想吃, 可惜, 实在太贵了,买不起。”他点点身后的竹筐, 更难过,“我们这点草,只够买几根手指头。”

    “女人更贵?”姜遗光问。

    小狼:“当然, 女人要留着下种, 不像男人,男人下种完就可以卖了。”它叹口气, “人这东西,什么都好,好吃好用还好养,又可以干活和逗乐子,就是生孩子太少了。”它神秘兮兮道,“我听说,今年的人又少了,老爷们正在想办法让那些女人多生点呢。”

    它说着,自己又皱眉:“但是刚生下来的人容易死,不好养活。”

    姜遗光没有在意它的嘀嘀咕咕,看了看自己背后的竹筐,问:“我这个,够买一个人吗?”

    小狼摇摇头:“有点少,只能买个最瘦的肉人,或者生病的肉人。”

    “那种人没什么好的,买回去没几天就死了,什么也干不了,又不好看,身上也没肉。要是生了病,还不能吃。”小狼的声音天真无邪。

    姜遗光道:“我知道了。”

    他得想办法多弄些草才是。

    但是,能生出粮草的草地都被占领了,狼族占的地不多,还要和其他狼抢,有些棘手。

    而且,这些兽,都以食人为生……

    他从两边血淋淋摊子上移开眼睛,面无表情。

    不到万不得已,他并不想食人肉。

    所以,还有什么可以吃的?

    他的目光从剁着人腿骨的羊身上绕了一圈,又转到自己身边的狼身上。

    猪、牛、羊、鸡……

    狼、虎、狮……

    他又看了看那些草。

    “你说,我们能吃这草吗?”姜遗光低声问。

    小狼不可思议地看他:“你疯了?这草只有牲畜家禽们才能吃。”

    姜遗光问:“吃了会死吗?”

    小狼严肃起来:“会。”

    他有些苦恼:“街上这么多肉,你为什么要吃草?人多好吃啊。”

    姜遗光道:“吃腻了。”

    两条小狼边走边悄悄说话,姜遗光一路往前行,听到了身边有兽聊天。

    “……那铺子边上还有人宠,模样挺不错。”

    “人宠?多贵啊……”

    “听说要一车上好的草……”

    小狼也听见了,眼巴巴道:“步步,你听见没?”

    姜遗光嗯一声。

    小狼说:“我也想要个人宠,还要能干活的,可惜……”它点了点背后筐里的草,“我只有一筐中下等的草。”

    “步步……你不想要人宠吗?”小狼期待地说,“能在菜人市卖的人宠,要比人宠市里的便宜多了。”

    姜遗光道:“不想。”

    他还在左右张望,试图找出这条街上可能存在的入镜人。

    走着走着,他一眼看见了高大健硕豖摊主旁边架着的板车,板车上,放着一个大笼子。

    笼子里的人端坐着,面带微笑。

    姜遗光加快了步伐,飞快来到板车前,仰起头看他。

    是黎恪?

    和他一样围成一圈看的兽很多,他并不显眼。

    身后小狼没料到姜遗光突然跑了,哎哎叫他:“步步!你怎么突然跑这么快?”

    快跑几步跟过去,就发现步步抬头在看笼子里正要贩卖的人宠,急忙凑过去。

    “好贵,听说这个人宠要三车上等草。”小狼悄悄说。

    “哎哎哎离远点!碰坏了你们赔!”肥头大耳的摊主指着它们骂。

    姜遗光和小狼后退了两步。

    一片混乱中,姜遗光叫了一声黎恪的名字。

    黎恪原本还强撑着笑,不让自己露出病态,听得这一声,猛抬起头,向声音来源处望去。

    没有人。

    那会是谁在叫他?声音听着陌生,却也有些耳熟。

    他正惊讶,就见眼前乱七八糟被驱赶的兽中站起一条小狼,小狼张开口:“是我。”

    是姜遗光?

    黎恪连忙靠在笼子边缘问:“善多?”他怎么会变成一只狼?还是一只幼狼?

    小狼点点头:“是我,等过几日我来接你”

    他这话说得笃定,摊主和周围一群围观的兽都笑他说大话,跟他来的小狼也觉得丢脸:“你胡说什么?三车草,你得割到什么时候?”

    姜遗光道:“没关系,会有办法的。”他微微提高声音,同摊主讲价,“能否便宜些?”

    “买不起就滚!闻着你们这身臭味儿就恶心。”立挺站直足有丈把高的猪狠狠一踢姜遗光,后者在踢上来的瞬间灵活跳开,转头看一眼,背起竹筐就跑远了。

    “这小狼崽子,老子迟早剥了他的皮!”摊主骂骂咧咧。

    黎恪和姜遗光飞快对视一眼后,心领神会。

    他原先做出这幅姿态是为了让自己更好卖出去,但现在,姜遗光既然在这附近……不如赌一赌,拼一把。

    只要自己不死,被丢出去,善多就能把自己捡走。

    黎恪开始咳嗽,起初是轻微的咳,到后面便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满脸通红,捂着心口喘不过气来,好似得了什么大病,命不久矣。

    原本还围观着,指指点点满脸艳羡的兽群一窝蜂散开了。

    这人看上去就是得了病,就算没得病,瞧着也体弱,活不长,三车草买回去不是吃亏吗?

    它们不敢质疑摊主,只好跑了。

    一些同样摆摊铺或已收摊的牲畜们可不会放过这机会,大肆嘲笑。

    “哎,你瞧它那个样……”

    “还三车草,砸手里了吧?”

    “早就说了人容易病,一开始就这么洗,也不擦干,不得病就怪了……”

    黎恪努力支撑着要坐起来,连连摆手:“我没病……咳咳咳……我……我还可以当人宠,我没……咳咳咳咳……”

    他狠狠心,用力咬破唇内软肉,吐出一点血来,软软倒在笼子里。

    吐血了!

    这还说没病?

    摊主急了,叉腰吼回去:“管你们屁事?要你们管恁多?”

    它个头高大,站在那儿像一座小山,体型小点的不敢说话,悄悄掩了口笑,隔壁的老牛可不捧着他,直接嘲笑:“它们说的可没错,俺以前也弄过几个漂亮的人当人宠,俺老牛养得可好了,一个都没死,白白胖胖的,一个卖了五车草。”

    “你这个——”它指指点点,“放在这儿吹半天风,身上还湿的,不生病才怪嘞。”

    大家都知道,得病的人最没用,不能吃,不能干活,还要马上扔了,不然养在一起的其他人也会得病。

    猪叉腰大骂:“要你多事?卖你自己的肉去!”

    说着,一把打开笼子,将里面的人倒提着脚拎出来。

    黎恪已经知道自己会吃点皮肉苦了,但好歹还能保住一条命,装着完全无力的模样,任由它把自己狠狠甩在地上。

    身上满是擦伤,倒在血泊中。

    黎恪捂着发痛的胸腹,有些地方按着疼,估计受了内伤。

    他这回是真爬不起来了。

    还摞在板车上,没卖完的几个肉人幸灾乐祸地笑。案板上,剩着几颗血淋淋人头,唇角微微弯起,似乎也在笑他。

    “娘的,害老子赔钱……”肥头大耳摊主大步走来,庞大身躯震得黎恪贴在地面的耳朵几欲失聪。

    “摊主,反正他快死了,你不如卖给我?”

    一群牲畜等着看热闹,忽地钻出来一条小狼站在摊主身后叫它。

    摊主猛回过头来,上下打量。

    这条小狼满身脏兮兮,背上倒是背了一筐草,压得实实的,身前还抱了一筐,同样满满当当。

    “你要?你凭啥要?”摊主不屑一顾。

    小狼讨好笑道:“这不是看他反正也要死了嘛,我没见过人宠,带回去玩玩。”他捧起自己抱着的那筐草,“一筐草,买下他,行吗?要是不行,我只能买个肉人了。”

    摊主咧嘴一笑:“就一筐草,你就想要个人宠?做梦吧你!”

    它庞大得几乎有狼脑袋大的蹄子伸出,声如洪钟:“两筐,少一点都不卖。”

    小狼问旁边摆摊的牛:“这位老爷,两筐草能买一个肉人吗?”他补充道,“快死的就行,我带回去玩玩。”

    老牛睨旁边气愤哼哼的猪一眼,嘿嘿一笑:“卖!肯定卖!”它往后一指,“俺可大方得很,你随便挑!”

    “呸!它要买我的!”

    眼看幼狼真要往老牛那边去,猪摊主发怒了,一把扯过幼狼身前身后背着的筐塞进自己桌底下,拎起黎恪往幼狼方向一扔:“滚滚滚!”

    幼狼跳起来接住人,嗷呜一声,委屈地看着猪摊主,又不敢说什么,转头背着人跑了。

    剩下一头猪和牛不断争吵。

    黎恪浑身是伤,昏昏沉沉道:“善多?”

    姜遗光嗯一声,嗓音褪去了方才刻意拉尖的伪装:“是我。”

    “你怎么变成狼了?”黎恪很想笑,伏在姜遗光背上,任由他背着跑。

    还是两条腿跑的狼,实在太怪异了。

    姜遗光道:“我也不知道。”

    “城里有草地,等会看看有没有药草。如果没有,只能希望早日破解死局。”姜遗光的声音不带一丝起伏,“你的伤很严重,不治好,会死。”

    “我明白。”黎恪说,“这场死劫或许和那条大黑狗有关,我回房时见到了它的恶灵,刚收进去,就入了这幻境。”

    姜遗光接着他的话说:“我会找到那条狗。还有,兰姑也入了镜,不出意料,她也在这死劫中。”

    “那糟糕了,得……尽快找到她。”

    “嗯,我身份合适,会尽力寻找。”

    “麻烦你了……”黎恪说着,渐渐昏迷过去,没了声息。

    姜遗光背着人,飞快穿行在道路中,很快回到狼群族地。

    第153章

    毛虫为兽, 羽虫为禽,毛虫国内城池众多,各城池中,各族又划分了领地。因与羽虫国交好, 故在路中也能看见飞来飞去的鸟儿和行走着一人多高的鸡鸭群, 它们在城池中也拥有自己的领地。

    相比起来, 狼的领地比鸡鸭鹅等禽的领地还要偏僻些,占地也小许多。

    步步带回一个人宠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狼族领地。

    和他一块儿出去的小狼叫小巫,见他真的带了人宠回来, 气哼哼过来:“你这家伙!不借你就抢我草!”

    上下挑剔看两眼:“就带回来这个生病的人宠?”

    姜遗光一改刚才借草时的温顺模样,换了一副嘴脸:“过几天还你。”

    其他狼也啧啧称奇。

    “真是个人宠啊?”

    “还挺好看的,就是太弱了。”

    “感觉明天就会死……”

    一片叽叽喳喳,狼群围着姜遗光看稀奇,还有狼伸出爪去碰黎恪的脸, 戳一戳,尖锐狼爪差点划破黎恪的脸。

    姜遗光挪开几步,道:“他很虚弱,不要碰。”

    “人宠买回来不就是玩的嘛……”有狼嘟囔。

    姜遗光没理它们, 自己往自己住的方向去。他住在一个泥巴堆起的洞穴里, 并不大,但好歹能住下一个人, 他把黎恪放进去后,又给他铺上了一些草,当做垫子。

    “你会死吗?”姜遗光伸爪碰了碰黎恪鼻息, 非常微弱, 脉搏亦断续微弱。

    黎恪睁开眼,看着这只小狼, 却忍不住笑了出来,笑声断断续续的,声音微弱:“不会,我还能撑住。”

    “我去采草药,你就在此处等,不要跑。”贸然跑出去,那些狼可能会把他吃了。

    黎恪躺在草堆中,虚弱道:“我知道。”

    姜遗光便出门了。

    他先找来小巫,告诉它:“我要去割草,你帮我看着人宠,不让其他狼动他,要是做到了,我不仅赔你一筐,还再给你一筐草。”

    小巫眼睛一亮,答应下来。

    姜遗光这才离开。

    狼族群有一块划分好的草地,专供狼开采。现在,那块草地已经被摘得差不多了。姜遗光飞快摘了一些后就跑,快若残影。

    他在找能治外伤的药草,可一路看去,都是供家畜们吃的粮草,没有药草。

    草地里割草的其他野兽看他跑来,皆一脸警惕,生怕他来抢食。

    这些草地晚上也有兽蹲守着,以防止其他族群抢割。

    姜遗光飞掠过一片片草地中开辟出的小路,终于,发现了几棵能止血的药草。

    他停下了脚步。

    几只狮子卧在草地荒芜处,见他停下,警惕起身,远远地看着他,这胆大包天的小狼却步伐不停,向它们走去。

    还没等它们喝止,姜遗光主动道:“我想要这几棵草,能换吗?”

    他怀里抱着一小捆草,能换约莫一只肉人的胳膊。

    狮子警惕了:“你要这个干什么?”它虽然不知道这种苦苦的没有牲畜老爷要的草有什么用,可既然有兽换,肯定别有图谋。

    小狼说:“我看它好看,想送其他兽。”的确,那几棵药草顶上有一颗红果朵。

    “我才不信,这种草有什么用?”另一只狮子问。

    几只狮子渐渐围上来,围成一个圈,把他包围在里面。

    姜遗光抱着草后退几步,不耐烦道:“吝啬!不换就算了,我去虎兄弟家换些花。”

    说着他就想跑,一只狮子急急扑过去,张开口就要咬他后颈,姜遗光打个滚儿躲开:“怎么?你还想抢?”

    “把草留下!”狮子喝道。

    三头高大雄狮对上一只幼狼,前者丝毫不以为耻。在野兽心中,没有胜之不武的概念。

    但它们失策了。

    姜遗光把那一捆草往后一抛扔在地,扑过去快如闪电地抓瞎了其中一只狮子的眼睛,他爪子里还黏连着血迹,落在地面,上身伏低,从喉咙里发出示威的低吼:“要么换,要么不换,别想抢。”

    个子虽小,可他太灵活了,执意要跑的话,狮子们未必追得上他。

    为了一小捆草,围堵一只幼狼,没必要。

    两方终于达成协议,姜遗光把草药捆好,飞快往回跑,回程时,又去草地里拔了一大捆草,捆在背后,奔回族地。

    这么一折腾下来,天色已经有些晚了。姜遗光察觉到自己的眼睛在黑夜中泛着绿光。不止是他,族群里许多阴暗处也亮起幽幽绿光——那里藏了狼。

    有几匹狼似乎和步步相熟,听他回来后,随口招呼一声,那双绿眼睛在黑夜中眨两下,挪向他处。

    一切都很平和。

    姜遗光却察觉了古怪。

    他没有闻到黎恪的味道。

    他冲回自己所居住的地方一看,小狼在外睡得正香甜。可原本该在屋里休息的黎恪却消失了。

    姜遗光扑过去,将小巫拍醒:“我让你看着的人呢?”

    小巫哎呦一声,看见姜遗光的身影,高兴道:“步步,你回来啦?”

    它说:“你的那个人宠,被其他狼要走了。”

    “是吗?”姜遗光把草药放在地上,语气平静。

    小巫没当回事,兴冲冲要过去,却被一爪子掀开。

    “告诉我,是谁?”

    第154章

    小巫不解地回头, 却发现伙伴步步似乎有点不一样:“你怎么了?”它问,扑腾着想从他爪子下出来。

    姜遗光却把爪子按得更紧:“我让你看着的人去哪里了?”

    小巫嗷呜嗷呜叫起来:“族里说你的人宠有用,要带走,我拦不住。”

    他还想伸爪子去薅那些草, 被狠狠打下, 姜遗光的语气比平常更森冷些:“怎么会突然要我的人宠?那个人宠明明是我买回来的?”

    小巫委屈:“我也不知道啊。”

    “带走多久了?往哪个方向去了?”

    小巫委委屈屈地给他指了一条路, 就见姜遗光转身飞奔而去。

    他既然跑了,这草料就该归我吧?

    小巫眼珠一转,抱起草料就往自个儿住处跑去。

    姜遗光没在意自己的草料去了什么地方, 他往小狼指的方向跑去,沿途嗅到了黎恪的气息,跑得更快,一路上经过的狼群有些已经知道了怎么回事,皆不敢和他说话。

    他绕着族群这片地跑了大半圈, 气味一直到另一个出口离开处,而后,消散在森林中。

    地上有浅浅的一滩血,姜遗光走过去, 闻了闻, 确实是黎恪的血。

    他又继续闻,却怎么也找不到方向, 森林的风把黎恪身上的味道完全吹散,连血腥味都再闻不出来。

    天暗下来,他一双绿眼睛在黑夜里发光, 尽管从前他也能夜间视物, 却从未有过今日这样夜中景物纤毫毕现的观感。

    姜遗光嗅了半天,转回身, 跑回族里。

    他看上去安静极了,什么话也没说,回去就趴在窝里睡觉,连小巫带走了他的草料都不计较,这让族群中的几匹狼略微安心下来。

    第二天一大早,狼族的领地就乱套了。

    原因无他,昨天夜里,竟有七八匹狼被咬断了喉咙,谁也不知是谁做的,但……这些狼,无一不是昨天参与了带走人宠一事。

    答案呼之欲出。

    狼的报复心极强,不论放在什么时候都一样。

    “步步!!”狼王怒吼起来。

    群狼此起彼伏哀嚎,一条又一条如箭般向步步住的方向奔去。

    它们虽是野兽,却也懂得什么叫族群。为了一个人宠,步步就做出这种事,这样的狼,它们必须把它赶出去!

    一群又一群狼聚集在步步的洞穴外,那只幼狼却毫不在意,慢慢从洞穴里出来,冷淡地环视一圈,唇角和爪子上都还沾着已凝固的血,没来得及洗干净。

    “找我?”姜遗光问道。

    “当然找你,昨晚死了八个兄弟,是不是你干的?”离他最近的狼吼道。

    姜遗光道:“是我,怎么了?”

    “你还敢问?你杀了这么多弟兄,你想做什么?”

    姜遗光平静道:“是它们先趁我不在,抢了我的人宠。”

    “狼族群里本来就不许养人宠!”

    “一个人宠而已!你就要杀死兄弟们?”

    “步步,你是狼,不是人,一个人宠怎么了?反正也是快病死的。”

    “你是狼群里长大的,要不是我们,你根本活不下来……”

    一群狼围着他低吼、怒骂,或是语重心长劝诫,姜遗光不为所动。那些狼也没有主动出击,它们要等狼王发落。

    狼王就在狼群外,刻意没有出现。

    步步才多大,就能做到这个地步,将来和狮虎群争地时,想来能为族群得到更多领地。

    但它太不驯了。

    一匹只会把爪子和牙对准自己族群的狼,还不如废物。

    它本想看看,步步会不会悔过。可现在看来……它根本毫无悔改之心。

    它终于从石块上跳下来,缓缓走进狼群中。其余群狼纷纷让开一条道,让它站在姜遗光身前。

    狼王比狼群中所有的狼都要高大几分,灰白相间的毛发,利齿森寒,一双幽绿的眼睛死死地瞪着姜遗光。

    “你要是还为了这个人宠发疯,你就到外城去。”

    听到这儿,小巫倒吸一口气,有点担忧地看向步步。

    步步却只是说:“要是不告诉我那个人宠去了那里,我每天晚上都会这么做。”

    “你敢?”狼王瞬间发怒。其余狼亦纷纷背毛怒张起,血口咧开,锐而长的尖牙完全竖在外。

    只待狼王一声令下,它们就要上去把这不知好歹的家伙撕碎。

    姜遗光道:“我说到做到。”

    他轻巧地几个跳跃,来到狼王身前,毫不在乎对方比自己高大一倍的身形,仰起头道:“我不光会这么做,我还要挑战你。”

    “……什么?”

    这话太过不可思议,以至于狼王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而后,才用一种可笑的眼神打量姜遗光。

    “就凭你?你知道上一个找我挑战的后果是什么吗?”

    其余狼也极为不可思议,只是,挑战狼王一事,根本不能用玩笑掩饰过去。族群里,不论任何狼,只要提出了狼王挑战,狼王都必须用它的鲜血来证明自己的王位,反之亦然。

    况且,步步完全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我说,我要挑战你,我要当狼王。”

    幼狼上半身伏低,和其余狼一般背毛竖起,尖牙和利爪完完全全暴露了出来,一双同样森寒的眼睛,已经盯住了狼王的喉咙。

    狼王也终于收敛了漫不经心的态度。

    “好。”

    原先还有些嘈杂的狼群安静下,渐渐扩散开,露出一大片平地。不懂事的幼狼也被母狼衔走,缩在母亲肚腹下,睁着圆眼睛看即将开始的一场决斗。

    两狼对峙。

    一大,一小,近乎一倍的体型差,可凶狠程度却不相上下,两双对峙的眼睛里,皆泛着凶光,战意满满。

    姜遗光浑身都绷紧了,死死地注视着狼王。

    他知道自己的行为很冒险。

    但是,如果他还要在十五城里,他就必须遵守狼群规则,而狼群的规则只会耽误他离开,迟早也会将他害死。

    他要拥有足够多且听话的人手,要拥有更多的钱粮,也就是草料,他就必须这么做。

    姜遗光先发起的进攻。

    他的体型比不过狼王,但……他的速度,却绝非狼王所能及。

    昨天晚上,他就是靠着偷袭,杀死了狼窝里的几匹狼后,还能不被发现全身而退。

    他猛地跃起,爪子狠狠向狼王的咽喉抓去,快得在场众狼几乎看不清他的动作。

    步步竟然能这样快吗?

    许多看着他长大的狼压根想不起来,小狼上次打斗是什么样了。

    狼王同样扑了过来,它没有躲,而是张开巨口,试图一举咬死这只试图挑衅自己的幼狼。

    但它失败了。

    步步原本跃在半空的身型忽然跳得更高,它的牙刚刚好擦过对方光滑的皮毛,还没合拢,步步已经用爪子一划,划烂了狼王张开口里的舌头,它借力灵活地翻过身,绕着狼王拉长的下巴滑下去,冲进了狼王的腹底。

    在狼群来找他前,姜遗光就已经在自己洞穴把一双爪子都磨得格外尖锐锋利,它仰冲进狼王腹下,再次狠狠划过。

    任何野兽的腹部都是最容易攻破的地方,姜遗光的动作很快很快,快到周围没有一匹狼能看清它钻进了狼王腹底,直到狼王怒吼着,腹部被割开一道长长血口,鲜血不断喷涌,才反应过来。

    而此时,步步已经从狼王身后钻了出来,再度爬上它的背,转瞬间就爬到了对方后颈处。

    后颈的部位皮厚无肉,姜遗光狠咬下去,以固定住自己。

    狼王察觉到后,猛地直立起身,试图把跳到自己背上的小狼甩出去,可小狼却死死地扒着它的脖子不放,狼的爪子又无法伸到背后,一边狂甩,一头用前爪拼命攻击对方为了稳住身形扣在脖子上的两只小小的爪子。

    可不论狼王怎么甩,那只小狼都从后面紧咬着它的脖子,死死不放。前方尖锐的爪子已经刺进了喉咙,同样渗出血来,染红了灰白的毛发。

    此刻,即便胜负未分,周围群狼也知道,狼王败了。

    它还败得这样快。

    狼王心中也是慌张的,慌急又悲哀,它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被一只幼狼赶下位。

    它的狼王地位,也是通过赶走老狼王得来的。现在,该轮到步步赶走它了。

    但它没想到,步步一开始就不打算遵守狼群的规则。

    它的喉咙依旧被利爪扣着,尖爪已经完全插进了肉里,鲜血不断喷溅。狼王渐渐觉得失了力气,胡乱四处撞的力气也小了,重又变回四脚着地的姿态。

    它想让步步从它身上下去,而后,它会离开族群,去外城。

    但……喉咙传来剧痛,紧接着,狼王就失去了意识。

    姜遗光的确从它背上滑落下来。

    而后,没有一丝犹豫地扑过去,咬断了狼王的喉咙。

    狼王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直到死后,那双幽绿的眼睛依旧瞪得老大。

    狼血的味道也是腥臭的,姜遗光从嘴里吐出血,伸爪翻翻,确定了——狼王已死。

    他跳到狼王高大的尸体上,俯视着群狼。

    “现在,我才是狼王。”姜遗光语气平静地说出这句话,“从今以后,你们都要听我的指令,否则,你们就会和它一样,和昨晚那些狼一样。”

    步步身上还沾着老狼王的血,所有狼都看见了,它一点没受伤,刚才的战斗中,它的身形有多么灵活,又有多凶狠,老狼王根本不是它的对手。

    它们也不会是对手。

    一片死一样的沉寂。

    姜遗光当先盯住离自己最近的那只狼,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眼睛同样盯住了它的喉咙。

    那只狼,是他昨晚特地放过的。

    那只狼一抖,旋即,头颅缓缓低下去,四肢伏低,尾巴轻晃,示意臣服。

    有了第一只,其他的狼也纷纷伏低身子,垂下头颅,作出称臣姿态。

    ……

    当上狼王后,再问黎恪被带到了什么地方,其他的狼再也不敢欺瞒。

    他特地放过的那只狼告诉他,它们之所以要把黎恪送走,是因为狼族欠了豹族三车草料。

    这三车草料,还是今年春天欠下的,一直没还,因为狼族的草地长不出多少草了。

    小巫回来后炫耀说步步带回的人宠价值三车草料,它们就动了心,决定拿人宠抵债。

    姜遗光听它们说了一堆豹族的习性,听说豹族的豹子们还要更懒些,但是它们更爱打架,没事就在城里乱跑,还会抢其他族群的草料,所以,豹子们一直很富裕,有充足的草料能够换人肉吃。

    “那它们会直接吃人宠吗?”姜遗光很关心这个问题。

    被他问的狼一僵。

    “……会。”它看新狼王对那个人宠很在意的样子,忙道,“你可以买新人宠,豹子们都很小气,给它们的东西绝对要不回来。”

    “要不回来也得要。”姜遗光说,“如果不是你们先偷了我的人宠,我也不会这么做。”

    他不断告诉这群狼,自己的行为都是因为它们先动了自己的人宠,是它们先犯的错。如果没有犯错,他就不会惩罚它们,也不会让它们去送死。

    那只狼很无奈,可又不能反抗狼王。

    遵守狼王的命令,等它老了以后,再推翻它,把它赶出去。这几乎成了千百年来狼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但……这回的狼王太幼小了,根本不可能等到它变老,变虚弱,再打败它。

    没有狼能挑战步步,意味着,它们就必须听步步的命令,必须和豹族作对。

    姜遗光道:“没关系,我会有办法的。”

    黎恪必须放在自己眼皮底下,即便是人宠,也要去有利的地方为人宠。豹族,怎么看都和破解死劫无关。

    姜遗光仔细问过豹族所有事情后,脑海里慢慢浮出一个计划。

    而后,他召来所有成年的狼,下达了新狼王的第一条命令。

    悄悄杀死一只豹子,带回来。

    第155章

    姜遗光要它们做的事情很简单, 可却令狼群犯了难。

    以前为了争地时,各兽族都发生过争斗,但它们也不会真正下死手。这样突然间叫它们去杀豹子,还要偷偷杀死, 实在是……

    其中一匹狼小声道:“还不到分地的时候呢。”

    每年都会重新划分地盘, 由猪、牛、羊等牲畜们按照往年族群上交草料多少划分, 平日它们是不允许打斗的,每年这时候都属于它们唯一一次能打架的时机,到那时再争斗也来得及。

    步步体型小, 站在那儿不如老老狼王高大有威慑力,它们多少不大服气。

    姜遗光居高临下地看着它:“所以,你不肯去?”

    那只嘀咕被当场抓住的狼一僵,旋即在新狼王冰冷的目光中颤巍巍站出来:“我,我只是觉得没必要。”

    姜遗光冷漠道:“不需要你们觉得, 你们只要服从命令。我再最后问你一次,你服不服?”

    他就那么平静地说着,却令那只狼浑身发毛。

    它这才发现,新狼王虽然小却一直让它们害怕的原因了——新狼王从来都是盯着它们的眼睛和脖子, 他的腿也一直弓着, 好似随时会发力冲上来,撕碎它这两个地方。

    它慢慢伏低上半身, 垂下头,身子缩在一起:“我服,我服……我这就去。”

    它退了, 另一只狼却跳出来:“就算你是狼王, 你也不能不讲道理,你是让我们去送死。”

    “是吗?”姜遗光像是自言自语般反问一句, 又问它,“你不愿意?”

    “……不去!”它梗着脖子反抗。

    话刚落下的下一瞬,谁也没看清有多快,只一道黑影掠过,方才还发出抗议的狼喉咙飚溅出鲜血。它瞪大眼睛,盯着重新回到石块上站着的幼年狼王,看到狼王嘴角还带着血迹和一小块肉,它才后知后觉感受到自己的虚弱。

    一句话没说出来,它倒了下去。

    姜遗光察觉自己真有些染上了狼的习性,伸出长舌头舔了舔唇边沾上皮毛的血迹,理智上知道那是生狼血,可脑海里却觉得它格外香甜。

    他一直没有吃人肉。

    如果这群狼仔细看过那些被他杀死的狼,就会发现,那些狼尸上都少了一些肉。

    “现在就去。”姜遗光下了命令。

    狼群动作很快。

    即便狼和豹子的体型差异有些大,但在几匹狼的围攻下,落单的豹子根本无法反抗,下午,姜遗光就看见了它们悄悄拖回来的死去的豹子。

    狼族领地离野猪很近。

    姜遗光把这具尸体拖回了自己洞穴,又让其他狼摘了味道刺鼻的草,碾碎了到处撒在领地中,不让其他兽闻出气味。

    而后,他带着狼群割下的草料去菜人市买了好几个活的肉人,再前往豹族的领地,希望能把人宠换回来。

    但,没有成功。

    豹族嫌那人宠病殃殃,玩了一会儿,看黎恪快死了,可还是挺好看,干脆送给了一头小羊,用于讨好羊族。

    姜遗光知道,这是制造幻境的厉鬼在针对黎恪。

    它不会让黎恪好过的。

    姜遗光带着狼群和肉人折返。

    他不在意那些肉人,但这些人都是以他的名义买回来的,姜遗光在他住处外的一块地附近划了个圈,让他们就在这里吃住,不许乱跑,其他狼也不许吃他们。

    狼群蠢蠢欲动,却都不敢动狼王的东西,只敢流着口水偷看,垂涎不已。

    新狼王已经充分证明了他的凶狠和护食,它们不想为了一个肉人就送死。

    几个肉人同样战战兢兢,不敢说话,也不敢吵。

    四周全是草地,还是牲畜们不吃的野草。他们只能从野草地里拔草吃,缩成一团。狼群越垂涎,他们越乖顺,不敢离开狼王洞穴附近。

    狼王不打算吃他们,要是乱跑,其他狼可不会客气。

    但很快,洞穴里就传来了狼王的声音。

    新狼王在叫他们进去。

    几个人不敢反抗,瑟缩着,飞快走进去,就见体型不算太大的狼王甩下一只豹子,命令道:“把它的皮剥下来,要完整的。”

    狼的爪子锐利,但不如人手灵活,姜遗光一不留神就会把皮撕破。他想要一张完整的豹皮。

    几个人不敢反抗,什么也不敢说,乖乖地开始剥皮,弄得浑身都是血。

    他们也不敢撕坏,狼王一直盯着他们。

    在狼王的威胁下,他们很快把豹子皮剥完了。染血的一大块黄底黑斑的皮子,和地上堆积的血淋淋的肉。

    姜遗光比划了一下豹子皮,皱眉,发现有点大。他用爪子轻易划下一大块血淋淋的半只豹子,丢给他们,命令道:“吃了。”

    什么?

    几个人很累,也很饿,但更多的是不可思议。

    鲜草是牲畜的食物,人是野兽的食物,而作为一直被圈养长大的人们,从来只能吃野草和禽类不吃的野果子饱腹。

    有时太饿了,会彼此相残吃肉。

    但他们根本没意识到也不敢想的是,人也能吃野兽和牲畜的肉。

    姜遗光伸出前爪点点那半只豹子,重复道:“吃了,骨头留下。”

    他亮出尖牙威胁:“不吃,就去死。”

    这下,那几个人不敢怠慢,连忙上去,努力撕扯下还带着筋的肉,用并不锋利的牙用力咬,费劲咀嚼。

    即便吃着想吐,也没人敢吐出来。

    姜遗光看着他们吃完了,才带着他们出去,一路走到河边,让他们洗干净手脚。

    这样下来,一天差不多就过去了。

    吃剩的骨头——他让一只跑得很快的狼披着洗干净的豹子皮,趁夜悄悄塞到野猪的领地里。

    野猪距豹子的领地不远也不近,狼出发前用草和土混合抹遍了全身,浑身脏兮兮,在昏暗夜里看不清模样,再披上豹子皮,绑好了。

    它背着竹筐,把骸骨直接倒进野猪领地的森林里,再拼命跑——只要没被当场抓住,那就和狼族没什么关系。

    所幸没有被发现。

    豹族还没发现它们少了一只。它们只关注幼崽和能生幼崽的母豹,被偷袭杀死的即将成年的豹子在上百只豹子里并不显眼。

    姜遗光看过吃了豹子肉的人们,发现他们虽然有些腹痛,但还活着,就没管。

    第二天,他又下了个命令。

    让狼群去悄悄弄死一只狐狸,带回来。

    这回已经没有狼诧异了,和豹子比起来,狐狸好捉不少,很快,它们就偷偷从狐族领地带回来一只死狐狸。

    姜遗光照旧让人给它剥皮,再分一半给那几个人吃。

    吃过后,他自己在领地里巡视,几乎找遍了每一寸地,他要找到自己需要的药草。

    十五城的土地听说不比前面十四座城,但这片地上也能长出许多绿植来。猪爱吃的猪草、苦荬菜,羊爱吃的羊草、苜宿、麦穗等等,还有许多人畜都能吃,但因为需要供给牲畜们所以人不敢吃的各种野菜。

    他找了很久,没有找到狮族领地里发现的能止血治内伤的红花,反而找到了一些毒草。

    说是毒草,经过炮制后也能入药,但现在,它们夹杂在翠绿草地中,并不很显眼,谁都看不出吃下它后,会让人有生命危险。

    要是量再大一些……

    他把那些毒草都小心地连根拔起,下面还带着小土块,依次移到了自己住处外。

    他观察过,这里的野兽和人都没有种地的概念,也不会浇水施肥,地里能长出什么它们就摘什么,长久不长草的地方它们就换个地方。

    很奇怪,连种地都不会,它们又为什么会盖房子,做买卖?甚至还有铁来做刀具。

    姜遗光提着桶从河边打来水,浇在地上时,那些狼全都一副诧异又不敢说的样子。

    姜遗光没管它们,种下后,等到天蒙蒙亮,他把人和狼都叫来,让它们认清这几种草,看见了就带回来,要带根带土的,不能弄坏。

    新狼王的几条命令全都很奇怪,但因为他之前的凶残举止,加上这些狼没什么事做,反而真的照他的话去做了。

    弄回来不少乱七八糟的草药。

    有的没什么用,有的碰了会发痒,还有的毒性强很多。

    姜遗光分辨后,依次种下去。

    草长得很快,先前因换地方而有些蔫的草,不过几个时辰又精神抖擞。

    姜遗光一直等到了第三天。

    今天捉来的是虎。

    昨天的狐狸骨头,被故技重施,悄悄埋在了虎族领地里。

    那些肉人从一开始的战战兢兢,到后来胆子大了很多,不必叫,就主动上前剥皮,剥完吃肉,手法也纯熟不少,只是,老虎实在太大了,即便几个人分着吃也吃不完。

    姜遗光没有强迫他们吃完,等这些人吃饱后,让他们出去睡觉。

    他自己衔着狐皮到河边,先跳下去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再到岸上的草地里打滚,蹭了满身草叶气味,才套上狐狸皮。

    狐狸皮比豹皮小些,也更合适,很合身。

    姜遗光套上后,回到洞穴外,摘下许许多多毒草,将颜色鲜艳的部分摘去,和一堆干净的粮草放在一起扎好。他又在地上打滚,把红褐色漂亮的狐狸皮变得黑漆漆脏兮兮,夜里根本看不出来。

    这些事他没有让任何人或兽帮忙,自己飞快做好后,揣着草料飞快往城中心跑。

    城中,才是牛羊们等牲畜居住的地方。

    很大很大,道路宽敞,搭建不少高大房屋,路边随处是青草。

    小小的一只“黑狐狸”在房屋顶奔跑穿梭,非常不起眼。

    豹子说它们把黎恪送给了一只小羊。姜遗光一边跑一边闻,渐渐的,黎恪身上的气味渐浓。

    他循着味道追去。

    他身上满是青草气息,个子又小,黑黑一团,谁也发现不了。他顺着大开的窗户跳进去,更加确定,黎恪就在这间屋子里。

    他找了一圈,先找到了这间屋子里放草料的仓库,把自带的那捆扔进去后径直离开,又在一间大房间里找到了黎恪。

    黎恪还活着,缩在一个笼子里睡觉,脖子上拴了项圈,连出的绳上还系了铃铛。

    他只要一动,铃铛就会发出声响。

    小羊躺在一边床上睡得正熟。

    姜遗光悄悄潜上那张大床,一口咬断了小羊的脖子。为了防止血喷溅,咬断喉咙后,他还停了一会儿,把血吸干。

    猎物在被野兽猎杀前,会察觉到野兽的杀气,据说,人在面对危险的事物时也是如此。

    但姜遗光没有一点杀气,他就像吃东西喝水一样自然地张开口,又快又轻巧地落在小羊脖子上。

    直到死,它都没有察觉危险。

    黎恪也没有醒。

    姜遗光用爪子包裹住小铃铛,咬断了绳子,才隔着笼子戳戳黎恪。

    黎恪迷迷糊糊中,感觉到了有什么东西在碰自己。

    他被狼群转手送给豹族时,心中恐惧不已,很担心自己会被弄死吃了。好不容易活下来,再被送给一只羊,虽然那只羊脾气非常暴躁,但它有一点好处——羊不吃人。

    黎恪靠着哄人的本事才勉强活下来,还让那只羊同意带自己去前十城看病。听说前十城里,有人类会用草药治病。

    这几日,他还从羊口中套出不少消息,见到不少被豢养的人宠。

    但没有碰见其他入镜人,更不用说兰姑。

    他和姜遗光都不知道三娘和九公子也进来了,同样的,后者也不确定他们是否在同个死劫中。

    黎恪迷迷糊糊睁开眼,对上一双幽绿的眼睛。

    他猛地一惊,几乎控制不住地往后一倒。而后才反应过来,铃铛竟然没有响么?

    以及,绿色的眼睛,狼?

    他立刻反应过来,坐起身,试探着凑近。

    月光下,他只能看见一团黑影蹲坐在笼子前,看着不像狼。

    姜遗光用气音问他:“钥匙在哪儿?”

    黎恪听出了姜遗光的声音,不免惊喜,用最低声说:“我也不清楚,应当在这间房里。”

    姜遗光重新回到床上找了找,果然在枕头底下找到一把钥匙,折返回笼子边,把黎恪带出来。

    “你突然跑过来,不怕被发现吗?”黎恪背在他背后,环紧了,以免掉下去。

    姜遗光道:“没关系,我本来就要过来一趟。”

    他说的是实话。

    背起黎恪后,又来到床边,伸头把小羊叼在嘴里。他还刻意留下了一两根狐狸毛。

    前后都是重担,黎恪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可他的确跟不上姜遗光,问:“要不,把羊留在这儿?”

    姜遗光松开口,前爪抱住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小羊,说:“它带走有用。”

    说罢,姜遗光从窗口跳了出去,带着一人一羊飞快奔跑。

    他却没有直接回领地,而是去了河边,让黎恪在河水中洗净自己身上的羊羔味,洗过后,又采了点野草擦在身上、头发上,脸上亦糊上不少脏土。

    他这两天因为生病,瘦得厉害,再将身上抹得脏兮兮,看上去就和原来那个干净漂亮的人宠没有一点关系,也像个肉人。

    姜遗光背着他重新回到狼族领地。

    还有约莫一个多时辰,天就要亮了。

    整夜奔波,令他略感疲惫,但还不能休息。

    他把黎恪放在自己洞穴里,那些肉人睡得正熟,没看见他做了什么,即便看见了也不敢多嘴。剩余的大半只虎尸挡住了洞口,很隐蔽。而后,姜遗光再叼起小羊,往狐族领地跑去。

    小羊的尸体被他浅浅埋在狐族领地外围的河边。埋完后,他顺着河水往下游,游到野獾的地盘附近,把身上的狐狸皮脱下,拼命刨土,刨得深了以后,脱下狐狸皮埋好。

    直到做完这一切,他才放下心来。

    接下来,就只需要等,等它们乱起来。

    要是这把火不够,他还可以再浇些油。

    姜遗光再度回到了狼族领地,钻进洞穴里,把已经睡着的黎恪往旁边拱了拱,自己也趴在草垫上,进入了梦乡。

    红日初升。

    天亮了。

    第156章

    没有狼对狼王多领回来一个肉人有什么意见。

    黎恪混在里面, 和其他人一样被姜遗光指使着干活,毫不起眼。

    唯一区别是,新狼王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两块石头和一种奇怪的草,那种草轻飘飘的, 又细又软, 平常没有人会吃它, 嫌卡嗓子。

    最奇怪的是,不断擦石头,擦出火花后, 点在草上,很快就升起了火堆。

    “竟然是火。”狼群中爆发出窃窃私语,“听说前十城的子民才会用火,步步为什么会用火?”

    “嘘,别乱喊。”

    “可能是从前十城学来的?”

    ……

    这里的畜和兽都不大需要用火。

    它们或是吃草, 或是吃生肉,至于能吃熟食的人?人没必要吃熟食,吃野草野果能活下去就行,也没有人用火。

    黎恪识相地往火堆里扔了一块木头, 火更旺了些。

    姜遗光从洞穴里撕下一大块虎肉, 给他,黎恪用树枝穿过虎肉架起来烤, 很快,那些肉就飘了奇怪的气味。

    那是一股肉炙烤后的香气。

    吃过和没吃过的人和兽都惊呆了。黎恪没解释,径直吃肉。其他几个肉人看他吃得香, 你看我我看你, 犹豫后也跟着吃,一入口, 便觉眼前一亮,狼吞虎咽起来。还有些没来得及等黎恪烤好就想上去抢。

    姜遗光蹲坐在一边,再次从喉咙里发出低吼警告声。

    几个肉人一僵,不得不收回手。

    很快就要乱起来了,黎恪想。

    消息确实传得很快,太阳高高升起后,去集市上的狼就带回了消息,有些惊慌地说给姜遗光听。

    听说全城都查得严,那些牲畜老爷们发了很大脾气,肉也不卖了菜人市也不开了,不知发生了什么,听说它们还想搬到前十城去。

    关于最后一点,所有的狼都非常担心。

    要真让这些牲畜老爷们搬到前十城,他们城里没有牲畜,就会沦落为更低等的城池,到时候,城里的土地和圈养起的肉人都要让出去。

    姜遗光道:“不用怕,这和我们没有关系。”他也想看看,城池的划定究竟是怎么做的。

    他问:“打听出原因了吗?”

    说得最起劲的那只狼讪讪:“听说,是一位羊老爷丢了个人宠。”

    黎恪默不作声,当做和自己没关系。

    “不只是丢人宠,听说连它的儿子都不见了。”

    “太可怕了,晚上睡得好好的就不见了。”

    “怎么会跟我们没关系,要是他们怪罪到我们头上,或者真的搬走了……那就糟糕了……”

    小巫也在狼群里,它个子小,能四处钻,其他族的兽对他也没有太大戒心。它神秘兮兮道:“我打听过了,听说,是有一位小羊老爷不见了,怀疑是被兽掳走的。”

    “怎么可能?哪个兽这样大胆??”

    “疯了吧,或许是自己出去玩了呢?”

    “小巫别胡说了,这都谁告诉你的,太可笑了,不可能。”

    小巫不服气道:“怎么不可能?我听来的。”

    一群狼七嘴八舌,姜遗光却一言不发,任由它们说话。

    其中几条隐约有点意识。

    它们的头儿,新狼王,似乎就和那小羊有过节。

    但是……不可能吧?

    姜遗光任它们说,说够后,指了几条让它们去打听其他族群的态度和现状。

    要是它们因为一只羊失踪而乱套,没发现自己族群的问题,他的计划就还要继续。

    狐族领地边缘,一只小狐狸和母狐走在一起。

    它们族群的数量及其多,大大小小近千只,但它们的力气不够大,爪子也不够锋利,根本打不过那些豺狼虎豹,因此只能挑个更小的领地居住。好在它们的身材也小,又很愿意一家子挤一窝,倒也能住下。

    那只母狐有些心不在焉。

    她的一个朋友不见了,虽然其他狐都说他可能只是在外面玩,但她还是有些不安。

    再联想到今天羊族大发雷霆,因为一只小羊连带着它养的人宠失踪的消息……母狐狸打了个哆嗦……

    应该不会吧?

    它心不在焉时,小狐狸发现了不远处一朵漂亮的花,花下泥土还带血,兴奋地上去刨地。

    刨着刨着,果真叫它刨出了什么东西。

    “有肉!底下埋了肉!”小狐狸兴奋道?

    它不嫌那沾了泥的肉脏,抖干净一块后,啊呜一口咬下吃起来。

    只是,这味道吃起来怎么不像肉人?

    不是人,那会是什么肉?

    母狐狸这才投来眼神,目光在小狐狸沾血和泥的嘴角一瞥,旋即僵在原地——它看见了小狐狸唇边沾着的白毛。

    母狐狸不可置信地低头看去。

    泥巴坑里,带白毛的肉。

    它疯狂地把泥土刨开,露出里面的尸体来。

    是……一只羊。

    母狐狸呆住了,随后,从喉咙里发出高亢的尖叫声——

    少数狐狸坐在一块儿,紧急商议该怎么办。

    要是让羊查到这里,发现了羊骨头……那绝对说不清楚,到时候要么它们全族被赶出十五城,要么,羊族离开。

    不论哪一种,都是它们不想看见的。

    豹族终于发现,它们的族群似乎少了一只豹。

    那只豹不大,平日喜欢乱跑,一两天不在很正常。只是现在,“不见了”,就是个最可怕的词。

    豹族首领又气又怕,让其他豹子四处去寻,可已经过了好几日,它们怎么闻

    另一头,野猪领地。

    “什么?豹子的尸骨?”

    野猪首领也很为难,它根本不知道自己手下的野猪竟然敢猖狂到这个地步,居然杀了一只豹子。

    还把尸体带回来,还知道埋了?

    底下的野猪们没有一只承认的,全都说自己不知道,和它无关。

    老虎的领地里,虎族因数量少,十五城里,不过才两三百只虎。

    少了一只,便格外明显。

    老虎族族长走来走去。

    集市上的事儿它也听说了,心里很担忧牲畜老爷们搬走,更害怕老虎族被冤枉。

    怎么办?

    怎么办??

    老虎族的族长咬咬牙,让一只老虎去问问其他族,看看有没有发生什么怪事。

    被姜遗光坑的几族正忙着遮掩呢,哪里敢透露?

    反而是狼族。

    新狼王上位,其他的狼忧伤地告诉虎族,它们也有族民失踪了——还不止一只,有七八只。

    其他狼敢怒不敢言。

    少了的七八只狼?那不都是新狼王弄死的吗?

    只是,它们还没蠢到这时候说出来,只好跟着附和,也开始感叹它们族群里狼不见了、草料少了云云。

    这一夜,各族不论牲畜野兽皆提高了警惕,原先夜里它们只顾着巡视草地,现在还要看好自己的族人会不会被拐走。

    姜遗光知道,自己可以进行下一步了。

    第157章

    这个古怪的世界, 人不像人,狼不像狼。狗不像狗,各自的本性都没有被激发出来。

    野兽就真的甘愿被牲畜们统治?人也甘愿就这么被兽类压迫,姜遗光不信, 他总要挑起些纠纷来。

    那些知道自家狼王干了什么的狼们起先是心虚, 等前来问话的牲畜、野兽多了后, 也渐渐不耐烦了。

    即便就是它们干的,也不会承认。更何况,它们也不知道自家狼王真的有胆子去做这事。

    姜遗光还指派了一些狼, 让他们守在领地外围,以免其他族群的兽跑过来诬陷它们——说这话时,他格外理直气壮。

    直到第二日,失踪的小羊依旧没有踪迹,十五城才彻底乱套。

    集市今天也没有开。

    牲畜们是故意的, 不开集市,不卖人,它们自己收了不少粮草,根本不担心。

    反而是这些兽们。

    它们本就只靠吃人为生, 平时日日去菜人市, 脑子里根本没有屯肉的概念。现在集市一关,它们就吃不上肉了。

    第一天, 大家都为族群里的异状担忧,此时还好,它们都认为关集市不过是暂时的。

    等到第二天, 集市也没开, 这群兽们才有些慌了。

    它们不敢去问,怕打扰了牲畜, 导致对方心情更糟糕。可它们更不能忍饿。

    人都在牲畜们手里,野兽根本不会养人。

    不是没有兽试着养过,只是兽们不会养,养着养着就吃光了,有时即便人群里的女人生了孩子,它们也照吃不误,孩子根本留不到长大。

    姜遗光问过黎恪,牲畜们是否有其他的能力,让它们能压制住猛兽们。

    答案,黎恪也不知道。

    那就只能试试了。

    姜遗光一开始让狼群去偷袭落单的其他兽,那些狼虽然惊讶,但还是照做了,意味着它们不是打不过,只是不打罢了。

    现在,他试探的刀刃,对准了这群比之野兽更凶猛的牲畜。

    其他兽能饿一天、两天,那三天、四天呢?能忍吗?

    七天、八天呢?还能忍吗?

    姜遗光再度召集了族群的狼们,它们已经因为买不到人肉而隐隐焦躁不安,姜遗光站在高台上时,能听见它们略微急促的呼气,能看到它们比平常更加不耐的眼神。

    他知道,狼群里有狼提议,要逼他把自己的肉人交出来分给大家吃,只是现在没有那只狼敢带头提议而已。

    姜遗光说:“集市不卖人了,但,我们总不能饿死。”他站在大石上,望着底下一双双泛着绿光的凶恶的眼睛。

    还是没有狼敢说话,眼睛却不断往他身后那几个肉人身上瞥,垂涎之意很明显。

    姜遗光淡淡警告道:“我有办法让大家吃饱,只是,我的东西,谁也不许动。”

    他再次展露出骨子里和野兽无异的凶狠,眼睛看向那些暗自流口水的狼,一个又一个,直直瞪过去:“谁敢动我的东西,我一定要它命。你们知道,我想杀谁,很容易。”

    那些盯着的、以为自己小动作不会被发现的狼一僵,忙不迭移开眼。

    另有狼转移话题。

    “我们去哪里弄吃的?”

    它疑心是不是要去抢牲畜们的养人圈,可是那地方看得严,恐怕不行。

    姜遗光道:“去野猪族领地。”

    它们和狼族离得很近很近,偶尔也有野猪不小心跑到狼族领地来。

    以前这不算什么,但现在……

    姜遗光带着一大群狼往野猪领地去。母狼、小狼都留在族群中。

    他再次警告过,谁都不许动自己的肉人,一个都不允许后,才离开。

    到了边境,他把跟着的狼群按七八条一队划分好,各自散开,在两族边界线隐藏起来。

    每一队,都必须不被发现地捕捉一到两只野猪回来。

    宁愿捉不到,也绝对不能被发现。

    狼群这才明白,姜遗光说的不让它们饿着是什么意思。

    这些狼从来没有吃过其他兽的肉,起初还犹豫,觉得别扭,再想到新狼王直接用狐狸肉老虎肉喂那些肉人,那些肉人反而长得更胖了些。想着想着,已经跟随队伍潜伏在了草丛里。

    野猪平日落单的多,受了攻击发出叫声后才容易引来野猪群。因而狼群们深喑偷袭一道,一旦发现,先隐藏,等走近了,再冲过去趁它喊出声前咬断喉咙,再拖回去。

    这一日,每队狼都拖回了一只野猪。

    兽就是兽,血和肉摆在饥饿的兽面前时,它们哪里还去分这是什么肉能不能吃?

    原来嚷嚷着只吃人肉的狼,在尝到味儿以后,也沉默了。

    吃得很兴奋,垂下的尾巴一甩一甩。

    姜遗光又道:“今天晚上继续去野猪领地,再带回几头,但是不准被它们发现。”

    他威胁道:“谁被发现了,就弄死谁。”

    黎恪和几个肉人也分到了肉,和白天一样,用火石点了火烤着吃,香飘数里。火光中,幼年狼王绿荧荧的眼睛冷淡又严肃。

    黎恪本想烤些肉给姜遗光吃,可姜遗光却拒绝了,他现在是一只狼,熟肉对他来说不如生肉的诱惑大。

    前者很有些担忧,却暂时什么也做不了。

    他甚至不敢在姜遗光离开的时候出洞穴,尽管姜遗光一而再再而三嘱咐,可万一真有那不要命的狼呢?他赌不起。

    但这一回,绝大多数狼的眼睛没有再集中在他身上。

    它们都在畅想着,继续去捉几头野猪,吃它们的肉。

    和野猪比起来,人是多么无味。

    野猪这样美味,那……其他兽呢?

    甚至……那些高高在上,肉一看就很多的牲畜老爷呢?

    姜遗光看穿了他们的心思,高声说道:“我们可不要像其他兽群一样那么愚蠢,牲畜不卖人,就乖乖挨饿,要把自己饿死吗?”

    他望着野猪领地的方向,蛊惑道:“想要吃饱,就去争,不管是谁,都不能拦着我们吃饱。”

    “现在,还有谁宁愿挨饿,也不愿意出去狩猎的?站出来。”姜遗光高声道,“宁愿饿死的,自己去别的族群,我们狼族,才不挨饿!”

    “好!!”

    “才不挨饿!”

    底下众狼附和,月光下,响起此起彼伏的嗥叫。

    黎恪坐在离姜遗光不远的方向,听他鼓动人心、不对,鼓动狼心,摇头失笑。

    他怎么没看出来,善多还有这一面。这样的手段,即便他要入官场,也是不会吃亏的。

    再想想,这些话好像从赤月教那里听过,心情就更复杂了。

    他现在只是个人,还是个病人,便什么都不插手,等狼族大军走了后,在周围捡了些味道重且刺鼻的草药,就着月光一点点用干净的石头碾碎,以备不时之需。

    当晚,狼群又捉回来七八只野猪。

    全都咬死了,放在河里,用绳子拴着不被冲走,第二天起来后,在姜遗光的带领下,把野猪肉分了。

    和狼族比起来,其他族群的日子并不好过。

    姜遗光留下的后手全部被发现。

    羊族怀疑是狐狸拐走了小羊,狐狸真的在自己领地里发现羊尸,惊慌之下丢到了附近的鬣狗族领地内。

    虎族领地被挖出了狐狸的尸骨,而棕熊的地盘里,又出现了新鲜的虎骨……

    它们由一开始的不可思议,到现在,已经渐渐接受了一个事实——饥饿下,兽群正在相互攻击。

    而城里的那只羊,不知吃了什么,开始生病。

    姜遗光还在送草料。

    他做足了一个狼王该有的样子,拼命往羊族、豖族、牛族等牲畜家里送草料,希望它们“解气”,尽快开集市。

    他还和周边的野兽族□□换草料——用草料换特殊的药草。

    当他只是普通的一只小狼时,没有兽愿意和他做买卖。但他顶着狼王的名义后,交易就进行得非常顺利。

    这批草料都是姜遗光让黎恪和那几个肉人做的。

    捆扎得整整齐齐,里面夹杂着和普通鲜草一般无二的毒草。

    那些肉人也不知道加进去的是什么,姜遗光让他们加,他们就照做,捆扎好后,又去附近族群换草。这些族群又因为狼族献上大批鲜草而不得不也向牲畜们送草,以挽留它们。

    这就给了牲畜们一种错觉——一种事态还在掌控中的错觉。

    集市依旧关闭。

    牲畜的族群里,也是分三六九等的,低等的牲畜要靠贩卖肉人生活,高等的牲畜可以养着人宠玩。

    现在,贩肉的那批尝到了甜头,哪怕不开集市,那些野兽也要为了讨好它们送草料,多好?

    那它们还辛苦处理肉人做什么?

    第四天,集市依旧不开。

    有些老实的族群已经开始挨饿了。

    它们送上了更多的草料,说更多好话,只求牲畜们带来肉人。

    但一些牲畜们回去吃了草后,竟觉得有些不舒服,认定是给的草料不新鲜,更愤怒,原本还打算马上开集市,这会儿又歇了心思,决定再拖延几日——非要叫这帮家伙知错才行。

    狼族一直悄悄地从其他族群捕猎,不闹大,不被发现。

    但,其他族显然没有这么低调。

    第七日,虎族和狮族开战了。

    第158章

    姬钺坐在笼子里, 手脚和脖子上都按照幼鹰的爱好加了草编的环和铃铛,穿着漂亮的红衣服,打扮得很鲜亮。

    可再怎么鲜亮,他也是被关起来的人宠。

    实在奇耻大辱, 姬钺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待遇?他再怎么不受宠, 也不会像此刻这般被当成玩意儿戏弄……但他只能忍。

    一只比他高出近乎一半身子的幼鹰蹦到他面前, 翅膀卷起,捏了根树枝,戳戳他的脸, 嘻嘻笑起来,发出清脆的少年的声音。

    姬钺也冲它笑,任由它拿了草枝在自己身上戳来戳去,任谁也看不出他眼中阴霾。

    更令他恶心的是,他如果不能破局, 就会一直困在幻境里,当一只被畜牲养的人宠。可他现在连这只笼子都出不去!

    把他从人宠市拍卖场买回来的鹰什么也不说,它看上去年龄小,很单纯, 却固执得很, 这几天不论姬钺如何劝说、诱导,装作驯服的模样, 这只幼鹰都不愿意放他出去看一眼。

    从拍卖场回来后,他已经在笼子里关了足足四日,连门都没出过, 一直单独关在一间屋里, 最远距离也不过是鹰把他放出来沐浴等,即便是那些时候, 他身上依旧要拴着绳子。直到今天,他才终于和其他几个人宠放在了一起。

    幼鹰如是说:“要是不拴绳子,你跑了怎么办?你要是跑出去,外面的野猪会把你吃了的!”

    鹰还听说过,有的人宠之间会打架,要是这只人宠被打死了怎么办?

    它不明白这个人宠为什么这么想和其他人宠见面,但养了好几天后,它看人宠不高兴,还是带来和其他人宠放在了一起。

    果然,他今天就开心了很多。

    姬钺从它口中得知,他所在地名为羽虫国第五城,羽虫为禽鸟,即为禽国第五城。现在禽国的国王是一只孔雀。

    孔雀王喜欢鲜亮的颜色,因此,禽国处处都是漂亮的花草,似鹰这样灰扑扑的羽毛并不受欢迎,它们只能不断把自己的屋子装饰得更美、更亮丽,又买漂亮的人宠带出去撑场面。

    据说,羽虫国和毛虫国一样,城池以前十为界,前十城最是繁荣,至于十城后还有多少城,幼鹰也不知,它只道国中城池有很多很多,排在越末的越荒凉。

    除了羽虫国外,还有毛虫、甲虫、鳞虫、倮虫国。这几国的子民们虽有各自领地,却也有不少混杂而居,在这五虫之下,才是人族。

    人族无国,遍布各地,被五虫圈养,为宠、为食、为劳力,毫无反抗之力。镜外人如何对待牲畜禽兽,镜内人便也受到怎样的待遇,一切都好似颠倒了过来。

    相比那些直接被当食物的肉人,姬钺还能因为自己不错的皮相活下来,衣食无忧,已经算得上幸运。

    幼鹰逗他玩了一会儿,蹦跳着离开了。

    这间屋子里有十来个笼子,每个笼子里都关着一只人宠。原先很得宠爱的是一个小少年,等姬钺来了,幼鹰就不太逗那少年玩,给他吃的也少了点,各种草料、野果,都往姬钺的笼子里堆,这令那少年很是不忿。

    更叫他生气的是,鹰对他那么好,这个人宠还不知足,一直想出去。

    他缩在笼子里,肚子饿得咕咕叫。

    其他人也一样,但是他们已经习惯了,幼鹰不喜欢听到他们身上奇怪的声音,所以,久而久之,他们即便饿,也不会发出声音。

    “你饿了吗?”姬钺对那个少年露出微笑。

    他很白,生得很好看,放在人里也算高大结实,看着不容易生病,他还会唱歌。所以,当初拍卖时,他被卖出了最高价。

    少年哼一声,不理他。

    姬钺微笑道:“你如果饿了,我的草可以给你。”

    少年动了动,瞥他一眼,又哼一声不看他。

    姬钺继续诱哄:“你不需要吗?我看你有点饿,先给你一些。等下回主子给了你果子,你再分一些给我,好不好?”

    “我是新来的,它才会贪新鲜,它其实最喜欢的还是你。”这类似姬妾争宠的话说得他几欲作呕,还是忍住了,面上一片温和。

    他话里的意味让少年很受用,那少年抬起头,忍不住问:“真的?”

    九公子一笑:“自然是真的。”

    他把野草捆好,隔着笼子抛过去,身上铃铛叮叮当当响,清脆动听。

    姬钺听到了外面传来隐约的争吵声,可惜听不清,他面上笑意不变,看着那少年惊喜之下狼吞虎咽的模样,劝道:“慢点吃,否则该肚子疼了。”

    少年很单纯,或者说,这里的人头脑都很单纯,只想着怎么活下去。在九公子又说了几句好话后,少年就转变了态度,主动和他聊起来。

    从少年嘴里,九公子又弄明白了些人族现状。

    听说,前五城的一部分人,待遇会好些。

    他们会医术,能辨识草药,会画画,会唱歌跳舞,还会写一种叫“字”的东西交流,甚至还能拿飞禽和一种白色的花做衣服。这样的人在王室里养得好好的,和他们这种人宠不一样。

    因为姬钺会唱歌,被认为是前五城流落出来的人宠,所以才这样贵。

    听到这儿,九公子眼皮一跳。

    他需要想办法进前五城。

    如果有其他入镜人,他们应当也会想办法进去。到那时,几人先汇合,再商议。

    黎恪他们也入镜渡劫了,会是同一场幻境吗?

    这幻境……听上去实在太大了,如果真是同一幻境,恐怕也难相遇。他需把自己名声扬出去才是。

    九公子虽有些担忧黎恪等人,可他更担忧自己。

    也不知这死劫的主人是谁,他又有什么样的心结和执念,才会形成这样扭曲的幻境。

    少年吃饱后,对九公子态度更好,主动和他笑。他原先就很喜欢说话,养他的鹰原先爱和他聊,后来不来看他了,其他人宠又不爱说话,他憋了很久。

    这就给了九公子可乘之机。

    一面聊,一面把少年知道的东西全问了出来。

    越听,九公子越是心惊。

    要是三娘和兰姑也在这死劫中,恐怕下场更糟糕。

    须尽快找到她们才是,否则,她们俩……姬钺一时间有些无法想象。

    兰姑可能还好些,黎三娘的话,她已是第十一重死劫,远比他们更艰难。

    ……

    黎三娘的待遇,正如九公子等人所想那般,甚至还要更糟糕。

    她刚入镜,就被自己挺着的大肚子吓了一跳,勉强克制下来,打听了自己的近况后,当时恶心得几乎想自剖其腹。

    这样一个恶心、扭曲,又怪异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会有这种执念?

    黎三娘的上一场死劫,便是在梦里怀了鬼胎,到后来,她亲自剖腹取子。

    这回她睁眼便有了孩子,更觉恶心,只是却不能和上个世界一样了。

    这个孩子反而是她的保命符,如果没了,她就必须再和男子□□,怀上孩子。否则,一个女人如果三个月内肚子没有大起来,她就会和那些男人一样,直接被拉走充做肉人吃掉。

    女人和小孩肉嫩,更得兽族欢迎。

    黎三娘拉开门,走出去。

    她住在毛虫国第九城的女人屋里,女人屋,顾名思义,住的全是女人,并且全是挺着大肚子的女人。

    她们的作用只有一个,那就是生孩子,养孩子。

    等孩子长大了,再按着男女和长相分出去,女孩全部再送到新的女人屋,男孩漂亮的送去人宠市,不好看的就送去肉人场养大,或是去劳人场干活。

    黎三娘一打开门,就看见两个女人各自拖着一名男子的一条腿往外走。

    这个男人听说上个月就被带来,和几十个未孕的女子交合后,今天该离开了。但那男人知道自己的下场,拼命求饶,不愿意走,被两个女人打晕了拖出去。

    偌大女人屋,住了几百个女子,黎三娘在短短几天内和所有人都打了交道,令她失望的是,没有一个入镜人。

    所有的女人都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安安心心生孩子、养孩子,不想着反抗。

    她们也反抗不了圈养着她们的牲畜们。一只小羊都比她们高大半截,能说话能思考,怎么反抗?

    黎三娘无法忍受。

    她走在路上,对周围经过和她打招呼的女人露出微笑,思索着该如何破局。

    挺着肚子,去哪里都不方便。可等她一生下孩子,女人屋就会再领来男人。

    怎么办?

    生孩子本就是鬼门关,每年女人屋里因为生孩子死的人就不下百来个,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因为这个孩子死于难产。

    毕竟,这是她的第十一重死劫……

    她转了一圈,忽然感觉肚子疼起来,淋淋沥沥的水开始淌下,腿一软,几乎跪倒在地。

    糟糕,这是……

    身边已经有妇人叫了起来。

    “快!她要生了!!”

    黎三娘被搀扶到一间屋子里,躺在床上,解了下裙。有人给她喂热水,还有人替她擦汗。

    “不要急,生下来就好了……”

    “很快就好,忍一忍。”

    妇人们都在安慰她,一间不大的屋里挤满了人,有些闷,叽叽喳喳说话,反而是即将生产的黎三娘本人面无表情,只觉厌烦。

    等这个累赘没了,她就马上逃。

    她观察过,这些牲畜野兽除了和人地位对调外,并没有其他特殊能力,野外有草药,有野果。只要她小心些,总能凭自己的能力活下去,再想办法去第一城。

    不出意外,其他入镜人应该也听过了五虫国前五城和前十城的差异,按以往死劫来看,幻境幕后之人一定身居关键位。其他入镜人一定会想尽办法去前几座城,到那时,他们再汇合……

    身下剧烈疼痛,黎三娘只咬牙忍着。

    她对这个孩子毫无爱意,是死是活她都不在乎,总归她要离开这个幻境,即便生下来又怎样?那也不是她的种!

    黎三娘痛到一片模糊,正因如此,她没听见房里几个女人压低的议论声。

    “……上面还要孩子,越小越好,肉嫩……”

    “不是已经交过了吗?怎么还要?”

    “我们把她的孩子送去,她会不会生气?”

    “……就说她的孩子生下来就死了,等会儿你就……”

    一个妇人挤到黎三娘身边,递过来一根浅黄色长成人形的木头一样的东西。

    据说,那是前五城的人发现的一种药,只是这种药又苦又涩,没有人喜欢吃,只有快死的、很重要的人才能吃到。

    她掰了半截,趁黎三娘张口喘气时,塞进她嘴里。

    黎三娘费劲地嚼碎,咽下去,额头上满是汗水,手背、鬓角皆青筋暴起,喘得厉害。

    但她依旧清醒着。

    我不能死……

    黎三娘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

    她得活着,还要活得好好的,什么死劫什么厉鬼,都给她玩儿蛋去!

    近乎喷涌的血染红了身下的木床,浑身汗浸浸湿透衣服,一头长发也湿透了。她抓着不知道谁伸来的手臂,表情狰狞如厉鬼——

    终于,身下一松,迷迷糊糊间,黎三娘听见了婴儿的啼哭声。

    她昏了过去。

    她也就不知道,其他女人帮忙扯断脐带,打好结后,身上还沾着血污闭着眼啼哭的孩子被一个女人匆忙抱出去,放在一个男人怀里。

    那个男人经常过来,带走那些不能生的女人。

    “真的一定要吗?她可是个女娃娃,长大了也能生孩子。”递过去的妇人乞求道。

    男人一脚踢开她:“城主等着要,你不肯,现在找个男孩来?”

    妇人摇摇头。

    哪里还有?早就交完了。

    男人这才抱着孩子离开。

    第九城的城主是一只猪,生得格外庞大,猪本就能吃肉,可不论是羽虫国还是毛虫国,都以不吃肉为尊,它也不好正大光明吃,只敢抱来小孩子,以满足自己口腹之欲。

    这日,它刚美餐一顿,心情正好,底下的马就传来了消息。

    听说十五城乱起来了。

    身为第九城城主,它看底下的城本就带着不屑,第十城还好,十城以后的城池在它眼中和外城没什么区别。听到这消息,一众正吃喝的猪们都笑了起来。

    “那群东西,闹什么?”

    “十五城嘛,不稀奇了。”

    “怎么个闹法?”

    来报信的马也不清楚,它是听其他的马说的,传消息的马又是从去过其他城的马那里听来的。

    “听说是那里的兽为了争草料打起来了,十五城的集市也不开了,那群兽饿坏了,就开始打架……”马绞尽脑汁,把自己打听到的零碎消息说出来。

    果然,猪们哈哈大笑。

    “真是下等城,竟然还能吃不饱。”

    “竟然还打起来了哈哈哈,也太无能了。”

    肥硕健壮的猪坐在厚实木凳上,桌上摆着它们爱吃的草料、果实,还掺了一点肉,以十五城的消息取乐。

    “你说,到时候那些十五城的下等牲畜,是不是又要跑回来?”其中一头猪笑够了,发问。

    它又嫌弃道:“我可不想它们过来。”

    另一头猪说:“没事,到时候让它们去十六城,还轮不到我们。”

    “可是王肯定又要我们送草料了,我才不愿意。”

    “那这也没办法……”

    一群猪畅想了一会儿十五城的牲畜们因为管不住手底下的兽群而不得不投奔其他城池的狼狈模样,越说越厌恶,再互相吹捧一会儿,各自告辞。

    它们根本没预料到,十五城的景象远比它们想得恶劣。

    几个进出的城门都被野兽们关起来了。

    各个族群都在发生战争。

    已经完全不能用打架两个字形容的血腥的战争。

    先是虎族和狮族,再然后,鬣狗、野猪不知怎么也加入了进来。

    有狐狸跑去报信,却被羊族扣下。

    羊族在失踪小羊的房间发现狐狸毛,哪里还能容忍这狐狸跑来闹事?当时就宣布狐狸一族全部流放到外城。

    狐狸一族在狐王的带领下,干脆投奔了狮族,虽然和虎比起来弱,但狐狸灵活,数量又多,几十只一起打一个,总是能打赢的。

    再再后来,熊、猴、豹等等也都加入了混战。

    一开始是为了抢草料,后来……后来则是为了吃肉。

    它们从没发现,除了人以外,其他肉也是可以吃的,且味道完全不亚于人肉。

    此时的十五城,已和姜遗光刚来时截然不同,不论走到哪里,都能闻到浓郁的血腥味,随处散乱着各种兽类染血的皮毛。

    时间久了,那些血腥味更恶臭,近乎冲天的血腥气,无处不在的打斗、争抢、撕扯。

    已经没有集市了,没有牲畜愿意再开。

    它们也不愿意花精力去调停。

    虽然它们能轻松地干掉一只狮子、老虎……但是一群发疯的野兽,它们也不想多管。

    干脆离开。

    牲畜们打算舍弃掉那批养着的人,去其他城池,如果要带这么多人走,路上容易生病,实在麻烦,还不如换成草料。

    但现在,已经没有多少兽愿意用草料换人了。

    大家都发现了新的肉来源。

    只要能杀死一只兽,它们就能吃上更鲜美、更新鲜的肉,它们为什么还要辛辛苦苦地割草,去换一个没什么肉,吃起来还酸的人?

    此刻,唯一没有参与大战的狼族向它们表现出了诚意。

    新狼王出面,用大量草料大批购买下全部肉人。

    狼族在这次爆发的乱战中出奇地没有参与进来,而是一直隐藏着。

    只有狼族的狼群知道,新狼王总是带它们在夜里偷袭,并让那些被买回来的肉人不断剥皮。不论偷袭哪一家,它们都要套上其他族群的皮毛,谁也算不到狼族身上。

    这些被捉回来的猎物,大家分着吃后,总会剩下不少,被狼王拿去换其他族群剩余的草料,再用这些草料去换牲畜们手中的肉人。

    因此,其余野兽都以为狼族现在仍坚持吃人,不打架。它们也以为狼族拿来换的肉就是买回的人肉,殊不知,这群被买回来的肉人全都好好地养在狼族领地,每天拼命干活,剥皮、种草、种药,生怕自己被吃了。

    只可惜,直到把十五城的人基本全买了回来,姜遗光也没有找到新的入镜人。

    黎恪和他商量:“或许在别的城池,我们不妨去前面的城找。”

    第159章

    每一天, 外面的形式都要比前一日更严峻几分。

    黎恪没法出去,他也不能出去,只好在狼族的领地内找草药,炮制药材。

    姜遗光回来得越来越晚, 身上也常常带伤。他不在乎, 黎恪却很忧心。

    “已经第八天了。”黎恪担忧道, “依旧没有头绪吗?”

    姜遗光摇摇头:“没有。”

    他说:“我问过怎样才能去第一城,可是它们都不知道。除了牲畜和人以外,其他鸟兽皆不得入。第一城的位置也没有问出来。”

    黎恪若有所思。

    “但听说, 除毛虫国外还有羽虫国,飞禽与走兽间关系密切,两国国王关系也不错,或许可以从这里入手。”

    一旦两国之间发生重大变故,两国国王一定会出来干涉。

    黎恪正是暗示姜遗光可以用同样的方法离间两国关系。

    姜遗光道:“我明白。”

    不过, 一切都得等他拿下十五城再说。

    既是必要,也是试探。

    试探兽国是否有其他防范举措。如果有,他给那群牲畜们送草料的行为就是退路。

    若是没有,则意味着, 他可以用同一招把整个世界搅乱。

    他不知道入镜人有多少, 也不知黎三娘等人是否在同个幻境中。每座城池挨个去找实在麻烦,不若将消息放出来, 那些能活下来的入镜人,自然会来找他们汇合。

    黎恪安慰他道:“不必担忧,我想, 只要不是必死局面, 九公子他们总是有办法脱身的。”

    姜遗光道:“就怕他们真碰上了必死局面。”他看向黎恪,道, “三娘这回是第十一重死劫,听说更危险。”

    黎恪一怔,说:“确实。”

    他道:“女子更艰难些,被关在女人屋里生育,到不能生了,就作为肉人。十五城的女人屋里既然没有,想必在其他城。”

    他心道,黎三娘的年纪还不算太大,应该不至于立刻被作为肉人。即便被卖,也当为人宠才是。

    谁也没提那个最糟糕的可能。

    姜遗光道:“我会留意的。”

    十五城的动乱依旧在继续。

    每天都有喊杀声,各野兽族群相互厮杀,披着晨起霞光来,带着鲜血和敌方的尸首离去。

    不少族群相互攻击时,总要经过狼族领地。狼族的狼们都被姜遗光教训过,看见它们打就立马跑开,要是谁故意把敌对的兽引到它们的地盘上,它们就立刻联合对手一起上。

    这样一来,狼族反而成了一片难得的清净地。

    但直到现在,牲畜们余威尚在,还没有兽敢去挑战他们的权威。

    是夜,姜遗光又披了件狐狸皮,和上回一样,先跳进泥坑里打滚,直到浑身都是泥和草的味道,再去洗干净,背上一大筐草,才悄悄离开。

    他一路溜进了城里。

    这回城里气氛远比他上一次来紧张许多,家家户户门窗紧锁。姜遗光沿着街道一路溜一路看,这回的狐狸皮黎恪帮他处理过,极为贴合,任谁看都认不出狐皮底下是一只狼。

    他找了很久,终于找到一户房屋。

    他记得,这里住着一家鸭子。

    姜遗光侧耳听了听,果然听见这户野鸭正商议着什么时候搬走。

    鸡、鸭、鹅等家禽因不能飞,所以习惯和兽们混居着住,这户就是如此。姜遗光走到门边,轻轻敲门。

    “谁?”一声粗嘎的问话从屋里传来。

    姜遗光道:“我是狐族的,想来送草,还请谈一谈。”声音透着一股恭敬意味。

    屋里的鸭们习惯了兽群对它们的奉承谄媚,更何况姜遗光的声音并不老成,听上去就像一只幼兽,因而鸭子放心打开门,让姜遗光走进来。

    是一只不大的红毛狐狸,背了一大筐草,看上去还有点累。见到他们开门,小狐狸露出一个讨好的笑,把竹筐从背后拿下,高高举起:“请问,需要草料吗?”

    鸭子上下打量他,嘎嘎笑两声,接过了竹筐。

    里面都是上等的草料,非常新鲜,一看就很用心。

    鸭子满意道:“不错,我们正需要,但是你又想要什么?我们这里可没有人了,全部都送给狼族了。”

    小狐狸摇摇头,有点紧张:“我、我们不要人,我是听说……”

    小狐狸鼓起了很大勇气,才道:“我听说城里不少禽鸟都要搬走了,你们也是,对吗?”

    鸭子再度嘎嘎笑:“是,那又怎样。”

    它们再度打量小狐狸,挑剔不已。

    “我们马上就会去前十城,你们不会也想跟着去吧?”

    “别想了,就这么一小筐草,狼族可是送了很多很多,它们也没要求一起走。”

    “就你自己上门?你们族长呢?它不来?”

    小狐狸难堪地低头:“别,别和族长说,我是瞒着族里来的。”他小声问,“你们能不能就带我一只狐狸走?不要问其他狐?”

    他希冀地看着鸭子们:“这些草很好的,是领地里最好的草。如果你们不肯,就……还给我?我再去问问其他……”

    “什么啊?都送上门了还想要回去?”

    鸭子们已经吃上了。

    小狐狸呆愣在原地。

    看着他那样,鸭子们嘎嘎大笑,边笑边吃,吃得更快,扁嘴吧嗒吧嗒嚼个不停。

    小狐狸坐在门口,一副难过的模样:“别吃了别吃了……你们又不答应就把草还给我吧,这是我好不容易才拿出来的……”

    他的声音带了哭腔。

    “别吃了,族里面没有草料了,都给狼族换走了……”

    他越这么说,鸭子们吃得越快,几乎不到半刻钟,一筐草就吃了个精光。

    吃完没多久,那群鸭子还想嘲笑小狐狸两句,却觉得有些不对劲。

    脑袋昏昏沉沉的,喉咙里还发痒。

    站也站不稳了。

    鸭的脖子很长,是个非常明显的目标。

    眼前红色的影子飞快掠过,尖爪、尖牙一齐上,很快,几只鸭都倒在了血泊中。

    只是,它们的体型太大了,最小的那只也有三个小狐狸大。加上死后两只翅膀瘫软耷拉下来拖在地上,更是费劲。

    姜遗光拼命拖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把三只鸭子拖到街上。

    而后,他从贴身处取出一小把虎毛和熊毛,撒在屋里明显处。

    虎族联合了野猪族群对抗狮与鬣狗,前者不知怎么又拉拢了熊,很快占了上风。

    做完这一切后,姜遗光飞快地跑了,等他跑到长街口,那里已经悄悄摸进来两只狮子。

    “好了,可以去了。”狼族暗地里支持狮子,姜遗光主动提出可以坑害老虎们一把,狮子们当然乐意至极。

    两只狮子悄悄进街口,飞快把拖到街上的鸭子带回来,再拼命往回跑。

    “你确定真的不会找到我们身上?”

    姜遗光保证道:“肯定不会,它们只会以为是狐狸干的,我留下了狐狸的味道。”姜遗光绝口不提自己还在屋子里放了什么。

    狮子轻视狼和狐狸,狼能欺负狐狸,它并不在意,但是狼如果连老虎和熊一起算计,它们会立刻警醒,认为其也有坑害自己的能力。

    果然,听了姜遗光的解释后,几只狮子脸色都更好些。

    其中一只愤愤道:“要是能让那群鸭子对上虎族就好了,它们实在可恶。”

    姜遗光跟着点头:“的确可恶。”

    一群狮子和一只披着狐皮的狼一路疯狂跑,等跑出了主城才安心些,各自分散离去。

    姜遗光先去了河边,把狐狸皮脱下,自己冲洗干净后,才回到狼族领地。

    他回去后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一路上,经过的狼群皆低下头不敢看他,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

    姜遗光再仔细去闻,便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

    黎恪的味道,又消失了。

    他扭过头,向距离他最近、颤颤巍巍打算逃跑的一只狼冷静地问:“他又去哪儿了?”

    那只狼就是小巫,苦着脸说道:“我们也不知道,我们是不敢抓他的,但是刚才忽然来了一只老鹰,他就在外面摘草,就被老鹰抓走了……”

    小巫的声音越来越低:“我们也想去追,可是你知道的……老鹰长了翅膀,我们追不到。”

    它本以为这位新狼王又要发怒,再不济也要咬死些族民泄愤,谁知当它闻过后,却什么也没做。

    “我知道了,回去吧。”

    姜遗光回到自己洞穴口,像一只真正的狼那样趴伏下去,在黑夜里绿荧荧的眼睛闭上,看上去……竟就直接准备休息了?

    一众人与兽都不敢打扰他,见确实没什么事,也各自散开。

    姜遗光闭着眼睛,陷入沉思。

    不会错,这又是死劫在针对黎恪。

    在他掌控了狼族,且能将黎恪护好后,制造幻境的厉鬼就让老鹰把他带走了。

    鹰,为禽,羽虫国……

    两国自来交好。

    禽大多数能飞,难以用同样的方法攻陷,又该如何是好?

    不过……

    姜遗光微微皱眉。

    他一定要马上救回黎恪吗?

    以黎恪的手段,被捉走,只要不是厉鬼所为,不是当场处死,他都能想办法活下去。

    一直在狼族领地,反而一无所获。

    或许,可以让他先在羽虫国待着。

    但是这边的动乱也不能少……

    姜遗光想着想着,慢慢进入梦乡。

    ……

    第二日,十五城彻底大乱。

    竟然有兽敢袭击鸭子!

    它们虽然不是毛虫国的子民,可它们来自羽虫国!那也不是个好惹的国家!

    住在十五层主城的鸭子们当场收拾了包裹,准备离开。其他牲畜们拦也拦不住。紧接着,鸡、鹅和一些十五城的禽们都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到羽虫国,或是去其他城池。

    再住下去,它们也怕会像那一家鸭子一样受害。

    城主及其亲友连忙挽留。

    这件事要是处理不好,恐怕会引发两国交战,到时它这个城主也不必当了。

    只是,它根本拦不住。

    就算能拦露面地上走的鸡鸭鹅,他能拦得住飞上天的鸽子?

    白鸽一边飞,一边叫着丢下威胁:“等着吧,你们十五城胆敢害我们,你们一定不会好过的!”

    白鸽飞走了。

    彻底被惹怒的牲畜们,以猪为首,带领浩浩荡荡队伍就往主城区外冲。

    和主城区比起来,野兽们住的地方狭而长,环绕着把主城区包住,再往外,才是一圈同样狭长的外城。

    一大群猪、牛、马、羊等体型大,脾性暴躁的牲畜从正门冲出来,往左右两边分散,当先找上的就是虎族和熊族。

    在这个世界,牲畜的体格要比兽更大,更壮,又因长年来兽们对其的退让心态和这两族才和其他族群发生过争斗,这场血战几乎是一边倒的。

    虎族被彻底消灭了。

    数百只庞大的虎被撞死,被咬开肚腹,鲜血淋漓躺在路中央,血淋淋虎皮被羊用角割下,眼睛也用羊角挨个戳穿,嬉笑玩乐。

    熊族好不了多少,仅剩的两只熊受了重伤,被赶到外城生活。

    其余兽群皆噤若寒蝉,一句话不敢多说。

    而后,羊族又单独找上了狐族。

    完全不听解释,它们也没必要听,进去就挨个用角挑破狐狸肚子。

    狐族领地内,哀鸿遍野。

    不止如此,整片野兽居住的领地已彻底被血浸透了。随处可见尸骨与血肉,茂密草地放眼望去,亦被鲜血染得发红。空气似乎也混浊几分,好似连风都染上了血气。

    河水彻底脏污,微微发臭,谁也不知道,真从这儿打水,会从里面捞上来什么。

    不过十来天而已。

    姜遗光毫无愧疚之意。

    牲畜们杀完那群不听话的野兽后,都跑了,他把人族全都放了出来,让他们去干活儿,把这片地方整理干净。

    十几天的厮杀下,过得最滋润的竟是狼族,没有少一位族民,这段时日吃得多动得多,竟还都结实了几分。

    姜遗光没有直接表明自己要十五城,他还在等,等前十城,或者,等那个兽国国王的命令传来。

    如果动静不够大,他就继续去十四城。

    闹得越大,人族越安全,剩下的入镜人也会更多。

    此刻,远在第九城的黎三娘终于听到了一些消息。

    十五城内乱?

    会和谁有关?

    第160章

    十五城的动乱到底还是引起了其他城的注意。

    尤其是那几只鸽子飞回去报信, 说有几只兽族竟然敢吃羽虫国的鸭子,更是引起孔雀王的大怒。

    听说,孔雀王派了信使来和毛虫国国王商讨,要求把十五城的兽全部赶到外城, 以做惩罚。

    这个消息还是鸽子们传来的。

    十五城的牲畜家禽都离开后, 不少飞鸟都往这边来奚落它们, 尤其以鹰族为首,还趁机抢走了狼族不少人。

    它们长了翅膀,陡然疾冲下来抓了就飞走, 狼群们气得不行,却根本追不上,只能不断嗥叫。而当其悲愤嗥叫时,鸽子们就坐在老鹰背后,高高在上地奚落这群兽。

    “等着吧, 你们马上就要被赶走了。”

    狼群嗷嗷怒骂:“滚!轮不到你们撒野!”

    “有本事别飞!”

    鸽子们才不管,扑棱着翅膀继续笑它们。

    幻境中的飞禽走兽和镜外完完全全反过来,镜外凶禽,在幻境内越受约束。如这庞大得张翅后近乎丈来长的鹰, 却乖乖听从虽然同样体型大了不少却依旧不足其一半的鸽子的命令。

    姜遗光没有管它们, 也没有像狼群怂恿的那样对飞禽们实施报复。

    他的计划已经完成了一半,只看传闻中的毛虫国国王如何反应。

    他依旧在搜集周围的人, 不论是人宠,还是肉人,又或是劳役的人, 他全都要, 要来以后,就放在狼族的领地里, 让他们种毒草,种菜。

    托那天牲畜们杀死虎族的福,狼群到现在都不必出去狩猎,每天都有足够的肉可以吃,它们只要出去找人就好。

    那群被带来的人先是害怕了一会儿,很快就适应了这里的生活。

    只要不是被吃,干活儿就干活儿嘛。更何况这些活并不难,无非浇水、松土。虽然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把水洒在土里,但是狼王让他们这么干,他们不敢反抗。

    终于,有一只来自前五城的鸽子也到了毛虫国十五城。

    它听说了动乱,想来看看热闹,就看见了在狼族领地内浇水的人们,不免震惊。

    “他们怎么会种地?十五城的人怎么可能会种地!”鸽子震惊不已,“他们竟然还会生火!”

    是谁把前五城的秘密泄露出去的?

    鸽子心慌不已,又看了一圈,发现了更多怪事,急忙往回赶。

    它必须赶紧告诉孔雀王,王应该有办法。

    孔雀王住在一间如雨后虹般绚烂多彩的宫殿里。

    它喜欢漂亮的颜色,喜欢听好听的声音,在它的屋子外,住着各种声音清脆动听的鸟儿们,随时可以让王听见自己美妙的歌喉。

    肉食禽兽在两国都是不受欢迎的,但王是例外。

    “我吃的是毛虫,它们怎么算肉呢?人才是肉。”孔雀王如是说,它还在嚼着一小块虎肉——那是老鹰们替它捉来的。

    吃人的禽兽才是最低等的,例如鹰、雕、鸦等,灰扑扑、黑漆漆,声音也不好听,常年被羽虫国其他禽类排斥在外。

    孔雀王面前,两只锦鸡在跳舞,鲜艳的羽毛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一只鸽子急匆匆飞来,它飞了很久,即便让鹰载自己一程,可鹰不得命令,不准进入第一城,只能在城门放下,让鸽子自己飞进来。以至于它差点一头扎进孔雀王长长的翠绿色的尾巴里。

    “王,我发现了毛虫国十五城的怪事!”鸽子在孔雀王发怒前,飞快把自己所见所闻说了。

    孔雀王果然也为这奇怪的情形所震惊。

    “十五城……”兽族那边的十五城到底发生了什么?先是有兽以下犯上,现在竟然还学会了前五城子民的机密?

    孔雀王坐不住了,准备找毛虫国的国王好好谈谈。

    同时,它命令飞得最快的鹰去羽虫国各个城池查探。谁知道会不会有哪个城市也像十五城一样被泄露了机密?

    每座城都开始查起来了。

    查有没有会唱歌、跳舞、会写字、用草药的人,这样的人,一定是从前几城跑出来的,一定要送回去。

    九公子正在睡觉,买下他的小鹰就着急忙慌地冲进来,挡在他笼子前,还没等他明白怎么回事,比小鹰高大数倍,他甚至一眼看不到脑袋的更大的一只鹰也闯了进来。

    小鹰又慌又急:“这是我买下的,我不给……”

    大的鹰一翅膀把它掀开:“王的命令,你还敢不给?”

    九公子完全没有反抗余地,连人带笼子被巨大的鹰提在翅膀上,大步往外走,又忽地一下,当空飞起。

    九公子一句话没说,抓紧了笼子栏杆,不让自己在里面摔来摔去,他心跳得都快蹦出了嗓子眼,脸颊发白,不敢往下面看。

    说来可笑,但是他……畏高。

    寻常三五层的楼还好,只要不是站在边缘他都能掩饰住,可这样被抓在老鹰的爪子上,高空寒风劈头盖脸吹来,下方的树木走兽全都缩成了小点……他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不必看,不去看,没什么好怕的……

    九公子不断告诫自己,不敢睁眼,却依旧克制不住颤抖,脸白得像死人。

    直到老鹰停下,停在一处漂亮的宫殿外,周遭不再是冰冷寒气,逐渐回暖,他也没有反应过来。

    老鹰打开了笼子,看里面的人一动不动,干脆倒提笼子,把里面的人摔出来。

    姬钺在地面滚落几圈,总算回神。

    不论怎样,能活下来,他就没什么可抱怨的。不就是被老鹰抓着飞了几圈吗?

    还没死呢。

    九公子迅速收敛住心底仍旧挥散不去的惧意,小心地往四周看。

    一片平坦草地中,落了几十个人,男女皆有,只是女子少很多,周围站了一圈儿鸟。

    很难说那些是鸟儿,最小的也有半人高,大点儿的他们站起来也不过那群鸟的爪子长。虽不是第一次见,可九公子依旧诞生了自己竟如此娇小的错觉。

    蓦地,九公子眼前一亮。

    他看到了黎恪。

    黎恪也看见了他,两人隔着中间十来个人隐晦地交换一个眼神,露出个微笑来。

    九公子还不知发生了什么,看周围管得不是很严,那群人也并非一动不动,便装作虚弱的模样,跌跌撞撞绕了绕,那头,黎恪也默不作声往他的方向靠近几步,两人汇聚在一块儿。

    客套话不必多说,两人直接简单交代了自己进来后的经历。

    九公子无非是被辗转拍卖,黎恪的经历就复杂多了。

    “善多也在?”九公子有些惊讶,“他竟变成狼了?”实在有些无法想象姜遗光变成小狼的样子,但莫名又觉得姜遗光那副懵懂不知世情的模样的确像一只幼兽。

    他告诉了黎恪一个更可怕的消息。

    他们的猜测成真了,黎三娘和兰姑的确也入了镜,不出意外就是这场幻境。

    猜测成真,黎恪叹息道:“善多这几日把十五城的人全都找来了,没有发现。”

    二人对视一眼,心绪复杂。

    这么看来,幻境的范围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大,已远远不止几座城那么简单。

    “我们需要想办法见到这几国的王,还有,尽量去兽国,留意狗。”黎恪低声道。

    他在狼族领地也见过被捉回来的鬣狗,却没见着家犬。不过一想也是,那条大黑狗是被人驯服的犬,而在这个世界。只有犬驯服人的份儿。

    他们说话的声音非常低,几乎只用气音,其他人听不清。过会儿,看那些鸟并不太搭理他们,只是不让跑,那群人也开始各自凑在一块儿,三三两两小声说话。

    太阳落山前,那群鸟丢来了一些野果和草。人们争抢上去,一个人抢得最凶,拿在手里就拼命往嘴里塞,还去撕扯其他人,被看守的一只不知名的鸟狠狠啄了下手,才畏惧地缩到一边。

    黎恪和姬钺各自拿了两个,飞快吃完。

    夜幕降临,依旧没有动静。

    他们悄悄谈论,说着说着,也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就被冷水泼醒。

    老鹰提着巨大木桶,当头浇下来,其他鸟离得远远的,嫌他们脏,让他们把自己洗干净。

    等水冲刷完后,太阳升起,这时节的太阳烈得很,多晒一晒,大伙儿便差不多都干了。

    黎恪没忍住,低下头捂着口咳嗽起来,他担忧自己被赶走,咳嗽也不敢大声。

    他的病还没好,这么一折腾,更虚弱,却也要强撑出无所谓的模样。

    “我们应当很快就能看见羽虫国的国王了。”九公子安慰道。

    若不是为了让他们见重要角色,这群鸟又何必让他们吃饱洗净?

    姬钺的眼睛看向了远处高台。

    那里,慢慢走出一只近乎二层楼高的孔雀,顶生翠色羽冠,通体蓝绿色,身后长长尾羽耀眼夺目,高贵不可直视。

    众禽俯首称臣。

    “没猜错的话,那就是孔雀王。”

    二人声音很低,等周围都安静下来后,更是一句话不说,猜测着孔雀王到底要做什么。

    不一会儿,一只稚鸡传达了王的命令。

    这批人要留在第一城,不得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