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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方家又闹出了大事。

    据说, 方家二房的小女儿竟活活打死了自己的生母和一名婢女。

    这事儿根本压不住,方家大太太因女儿死了难过不管事,二太太也死了,无人管家, 好些签了活契的下人都结了银子跑了, 一时间闹得满城风雨。

    容家庄子里。

    容楚岚正听侍女回话, 淡淡应了一声。

    方映霞竟会杀人?实在古怪。

    她知道方家那个从小就得了失心疯的小女儿,曾远远看过一次,瞧着很是乖巧, 方家二夫人说什么她就做什么。

    想着想着,容楚岚摇摇头。

    别人的家事,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倒不如去想想下一回的死劫该怎么过。

    侍女见主子面色淡淡,并不是很感兴趣,但没有打断, 松口气继续说下去。

    听说,方家小女儿不见了。

    “不见了?”容楚岚终于从书桌前抬起头。

    侍女:“千真万确,方老太爷发了好大的火。”

    “方家大姑娘去了,二姑娘没了踪迹, 现在三姑娘也不见了。方家瞒着呢, 只有几个人知道。”

    奇怪……

    容楚岚心知肚明,方映月的死是因镜中死劫, 方映荷的消失估计也是入镜渡劫。

    方映霞呢?她心智不全,山海镜总不可能选中她吧?她又会跑到哪儿去?

    没等她想完,侍女继续道:“还有, 姑娘您说的那个姜公子, 他早就在柳平城被斩立决了,就在上月廿六, 尸首都烧焦了……”

    容楚岚怔了怔:“你说什么?”

    侍女以为她没听清,又说了一遍。

    容楚岚眉头皱得更厉害,没说什么,摆手令她退下。

    她将那些怪事一一记下,又打乱变成寻常人看不懂的密文,才把原来的纸张烧了。

    今日也需早些休息,方家的异常近卫军应当调查过,自己想办法再探听些。

    姜遗光一定没死……此人虽看着温顺,心思却奇诡。看程巍就知道,与他打交道,虽不必担心他主动害人,可需要时,他也绝不会手下留情。

    夕阳已沉,庄子上早早就熄了灯休息。容楚岚房间的灯还亮着。

    她睡不着,干脆披衣坐到窗边看月亮。

    庄子上地方大,房间也比京城的容府大些。容楚岚住的房间就是地势高的一座三层小楼。庄子外一层高大围墙,小楼外又围了一圈小围墙。

    容楚岚最爱做的就是从四面窗子依次往外看。能看见墙外的事物,今晚也不例外,她坐在窗边,静静思索。

    熄了灯后,白日再美的景色在夜间看着也有些恐怖。

    东边窗能看见远处一片小树林,树影婆娑如鬼影,北边的窗对着一块池塘,塘水映着明月,深沉如渊。于是,容楚岚又坐到了西边的窗口。

    围墙边种了不少牡丹,在漆黑夜中红得似火。容楚岚看了一会儿,正要移开目光,就见围墙边缘突兀地伸出一只手来。

    她猛地一惊,手比脑子反应更快地一把拾起身边弓箭,搭箭拉弦,只等那个人露头,她就能将那个人拿下。

    围墙顶端,终于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来。

    容楚岚浑身一震。

    她的屋子亮着灯,那张脸的主人立刻就看见了她和她手中森冷的弓箭,急忙举起一只手拼命地摆动,希望她不要杀自己。

    拉满的弓弦逐渐放松。

    容楚岚怎么也没想到,方映霞竟能做出午夜爬墙的事儿。

    她的庄子离京城少说有二十来里路,方映霞心智如幼童,又是一弱女子,怎么过来的?又是怎么避过庄子里守卫的眼线进了第一道围墙的?

    容楚岚打了个呼哨,让底下守着的侍女守卫们把人引进来,留在第一层。她换了身衣服,下去了。

    方映霞一见到她就忍不住迎了上来,眼含热泪。容楚岚见状命侍女们退开些,自己反拉着她的手,二人坐在屏风后。

    方映霞一坐下,眼泪便再也止不住,跪在地上:“容姐姐,求你帮我,你一定要帮我……”

    “除了你,我再想不到别人了,我不敢去沈家,也不敢回方家,他们都要打死我……没有人信我……”方映霞泣不成声,“他们都说我早就疯了,我没有疯!我没疯!”

    容楚岚不动声色地抽出自己的手,再度把她拉起:“那你把那日的事说清楚,不要隐瞒,否则,我也帮不了你。”

    方映霞一路走来,头发散了衣裳乱了,过长的袍子遮住了脚,她喝了一杯茶,目光依旧惊恐,时不时飞快往外看一眼,好像有什么人跟着她似的。

    容楚岚道:“这是容家的庄子,没有人会追你,你大可以放心。”

    而后,她也不催,任由方映霞如何面露犹豫。

    终于,方映霞开了口。

    “此事我没法同外人说,请容姐姐一定替我保密。”

    紧接着,方映霞才缓缓道来。

    “大姐姐去后,家中一直有大师在念经,我娘叫我也多去前面转转,替大姐姐祈福,我就去了……”

    “我起先每天都跟着跪,回来以后抄经,再敬献到灵堂前。我每日都去,大伯娘起先每日也都在灵堂里,每天都哭。后来有一天,她出去了,听说是有去了兰庭寺,我没有管,我那天依旧在灵堂里听大师们念经。”

    “那天……那天……”

    说到这里,方映霞再也说不下去,整个人抖得跟筛糠也似,本就苍白的脸更是白得没有一点血色。

    “那天怎么了?”容楚岚问。

    方映霞抬起无神的眼,直勾勾看着她。

    “那天,我累了,我在佛龛后面的一间屋子里休息……我,我很累,慢慢地睡着了。”

    “等我醒来以后,天已经黑了,大师们都回去了,所有人都回去了,灵堂里只有大姐姐的棺材,还有好多好多纸人、纸钱,两边点了好多好多白蜡烛。我当时很害怕,我觉得那些纸人都在看着我……”

    听着她的话,容楚岚也渐渐紧张起来。

    “我很怕,就想回去,结果,我还没推门,就听见了指甲挠东西的声音……那声音,不会有错的,就是从棺材里传出来的!”方映霞越说越哆嗦,她的语速反而更快了。

    “我吓了一大跳,不敢出来,就躲在房间里看,我看见了大伯娘,她推开门进来了。”

    “她笑得很开心,那时候棺材明明已经钉死了,她还伸出手去,推开了棺材,然后把棺材里的大姐姐抱了出来……”

    说到这里,即便以容楚岚的胆量也不由得心惊,背上油然生出一股寒气。方映霞更是吓得面无人色:“大伯娘把大姐姐抱走了!”

    “她还一直说什么要大姐姐归来,过几天大姐姐就会归来!可是大姐姐明明已经死的!她死了!”

    “大伯娘走了以后,我也想走。可是我刚刚踏出房门,就听见棺材里的声音。”

    “那个东西……还在挠。它还在棺材里……”

    方映霞的面容再度变得疯狂。

    “我出去和他们说!他们都不信!都说我疯了,还说我几年前就疯了!说我害了我母亲!”

    “我没疯,我不是好好的吗?”方映霞又哭又叫,“我回到房间里睡着了。醒来就看见我母亲躺在房间里,她脑袋上流了好多血……”

    “他们都说是我!全都说是我做的!我没有!”

    方映霞死死地抓着容楚岚的手腕,好似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容姐姐,你是我好友,你知道的,我没疯!是他们害死了娘,要栽赃我!”

    容楚岚用巧劲把自己的手挣脱出来,远离她几步:“不,你疯了。”

    方映霞僵住了,好像忽然间不认识容楚岚似的,歪着头看她。

    容楚岚再度重复:“我在你十三岁时见过你,那时你就已经疯了。”

    “你身上沾了些邪祟,若不是我有东西庇佑,我也不敢放你进来。你口口声声说你没疯,你还记得十三岁以后的事么?”

    方映霞的脸逐渐扭曲:“不可能……我没有疯。你们骗我,我没有疯!”

    “你疯了。”容楚岚一字一顿道,“你身上沾了那么多血,这些血是谁的?你又连夜从京城来到这几十里外的城郊来找我,可在此之前,我们根本素不相识,何来好友一说?”

    她越说,方映霞的面容越扭曲古怪,不断撕扯自己的头发,又去敲自己的脑袋?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我没有疯,我没有杀人……”

    风吹入,卷起她身上还沾着血的,有些过长的粗麻外袍。

    袍子底下,是一双红得几乎滴血的绣花鞋。

    容楚岚见状,浑身寒毛都炸起了,她猛地一脚踢开对方,后退几步转身往外逃。

    她感觉得到,自己那一脚,踢在了某个极坚硬的东西上。

    那绝不是人该有的僵硬!

    她冲出门外的一瞬间,回头看了一眼。

    方映霞被她踢到在墙上,目露错愕。

    之后,她便动不了了。

    从被撞到的地方起,裂纹不断扩大,很快就从脸上蔓延到全身。她发出了清脆的碎裂声,而后,真如一尊陶瓷那般,碎裂成千万块。

    第42章

    容楚岚惊魂未定, 心剧烈跳动。

    任谁看见一个人在自己面前碎裂也难以平静,更古怪的是,眼前死去的人竟没有骨肉,诡异地裂成无数干净平滑的小块。

    容楚岚呆愣片刻后, 避开那些碎片, 慢慢走过去。

    满地飞溅的染血碎瓷片。

    方映霞的那张瓷白笑脸完整地从中间裂成两半, 两半脸皆爬满细细密密裂纹,犹如一张裂开的纯白面具,下方压着一团黏糊浓黑的头发。

    她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容楚岚的心狂跳不止, 握着一根箭矢,用箭尖轻轻触碰半张满是裂纹的脸。

    咔嚓。

    半张脸碎开,化为白色细砂。

    容楚岚的手抖了抖,继续用箭矢去拨那对碎片。

    只是……她方才看见的那双红色绣花鞋,不见了。

    满地碎瓷片, 除却染上血的颜色外,没有一片是红的。

    她闭了闭双目,才高声叫人进来。

    侍女一进来就被吓了一跳,移开眼睛不敢看。

    容楚岚道:“打扫干净, 一粒砂都不许有。这些碎片收集后碾得再碎些, 分散抛在不同的地方,越远越散越好。”

    侍女利落跪下听命, 容楚岚又说:“让那边的人再打听清楚方家三小姐从前的情况,什么事都好,我全都要知道。”

    侍女一愣, 却见容楚岚面色冷肃, 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便将话咽了回去:“是。”

    发生这种事情, 容楚岚是睡不着了,换了间屋子进去,坐在窗边沉思。

    方映霞说她没疯,可是几年前的她明明是个疯子,自己多年前看见的方映霞,连话都不大会说,只牵着她母亲的衣摆傻笑。

    是鬼怪假扮,还是她突然清醒?

    又或者……容楚岚脑海里冒出一个更加恐怖的想法。

    如果说,厉鬼迷惑了除方映霞以外的所有人,让他们都以为方映霞是疯子……

    不不不,这怎么可能?她赶紧将这个念头按下去。

    此时,侍女悄无声息进来倒茶,素白的手托着茶杯,一时间分不清哪个更白皙。

    容楚岚正出神,眼角余光瞥到一点红色,细看去,原来是侍女手上的蔻丹。

    侍女一福身后退下,容楚岚心不在焉地端起茶盏,谁知刚一入口,便哇一声吐了出来,再一看,更是直接打翻了茶盏,恶心得直作呕。

    这哪里是茶?满满一杯全是陈旧发臭的血,还有不少白色蛆虫在里头翻滚蠕动。

    “呕——”

    哪怕没有喝下去,容楚岚也被恶心得不行,一阵阵反胃,拼命给自己催吐,又勉强抬起头去看正要踏出门的侍女。

    侍女正跨过门槛,听得动静回过头来。

    那张白森森的脸上竟根本没有五官,平滑一片。它对容楚岚行了个礼,袅娜动作间,露出裙摆下鲜红得几欲滴血的绣花鞋。

    而后,它便如一缕青烟般消失了。

    只留下不断犯恶心又惊又怕的容楚岚,和一地在脓血中蠕动打滚的白色蛆虫。

    ……

    镜内。

    裴远鸿抱着必死的心态慢慢往三楼去。

    四周安静得可怕,之前在三楼遇见的那个诡异侍童的模样浮现在裴远鸿脑海里。他更警惕了几分,不住打量,生怕那个侍童不知从哪里就冒出来。

    可是,直到他真正踏上三楼的地面,也没有碰上什么事。

    就好像他刚才的警惕全都做了无用功似的。

    两排房间,不算太长的走廊,地面铺就柔软色泽艳丽的地毯,门口都挂了牌子。

    裴远鸿目光微凝。

    除了甲一、甲二、甲三这三间房外,其他房间门口挂的木牌全都犹如被水浸透了一般,字迹模糊扭曲。

    难道……裴远鸿立刻想起,这是在提示他,除了他们三人外,其他人都死了?

    灵慧还背在他背上,血一滴滴往下落。

    走廊尽头,阳光从窗口照进来,照得眼前有些刺目的模糊。他听到了隐约的小孩儿的笑闹声。

    没有鬼。

    没有人。

    直到他走到最尽头,也没有遇上任何杀机。

    莫非,这三楼竟是安全的不成?

    不一定,那个鬼侍童应当还在,只是自己没有犯忌讳罢了。

    小孩的笑闹声逐渐清晰起来。他站在楼梯口时,那声音就在走廊尽头。现在他到了尽头,笑闹声又绕到了楼梯口。

    小孩?

    裴远鸿老觉得有点古怪,又说不上来。

    蓦地,他听到了从远处传来的,好似瓷器被砸碎的碎裂声。

    不止一声响,而是接连成片的碎裂声。裴远鸿刚要走远,立刻又奔回走廊尽头,从窗户那儿看过去。

    探出头后,破碎声响更加清晰,从另一间阁楼传来,应当是在那间阁楼的下层。

    应当是姜遗光或方映荷他们之中的一人!

    裴远鸿毫不迟疑翻过窗跃出去,稳稳当当落在甲板上,背着灵慧的尸首就跑。

    此刻,船只的速度慢了下来。

    甲板边缘、栏杆上、船头船尾,都爬上了森白肿胀、湿漉漉的手掌。

    那些惨死在江水中的冤魂,终于要爬到船上了!

    裴远鸿跑得更快,一个箭步循着声音来源往下冲,刚冲下两折楼梯,就看见楼梯另一头跑出来的姜遗光。

    姜遗光此时情况也不太好,倒很有闲心地同他招招手,继续往上跑。

    “快走吧,下面全是鬼。”姜遗光好心提醒。

    裴远鸿说:“走不了,外面也全是鬼。”

    姜遗光这才停下。

    裴远鸿快速说道:“我刚才从灵慧身上找到了这账簿,账簿上记载的全是卫家买卖瓷器用的花销。你还记得余宝儿吗?她只剩下骨头,船上其他水鬼也看着没有骨头。”

    “我怀疑,卫家在用人骨做骨瓷,这才是卫家真正的买卖。”

    姜遗光:“或许,你的怀疑是正确的,我刚才躲进了卫家的仓库中,仓库里堆着许多箱子,箱子里全是没有落款的瓷具。”

    紧接着,他又把自己刚才遇险的事儿说了。

    裴远鸿惊诧不已:“你既被困在箱子中,又是怎么逃出来的?”他疑心自己又遇到了厉鬼伪装成的姜遗光,不由得后退两步。

    姜遗光看看出来他在害怕,笑着说:“我起初还在箱子里,后面才想起来。即便是鬼,也要遵守船上的规矩。”

    “以我们为例子,虽然那间阁楼的第三层有鬼,可我们待在那里时并未受害。反而是我们在想逃离三楼时,才开始有人死去。”

    裴远鸿恍然大悟。

    现在想来,的确如此,他所目睹的种种诡异怪相,也都发生在楼梯、大堂处。三楼看见的那个鬼侍童,或许就是千方百计逼他们离开三楼的诡计吧。

    姜遗光继续飞快地说着自己的推测。

    他在箱子里摸到瓷瓶生出诡异相,瓷中既有古怪,卫家又特地用能镇压诡异的库房封锁这批货,说明瓷器中的鬼和卫家人离不开关系。

    又或许,本就是卫家制造出来的灾祸,所以他们才要想方设法镇压。

    而依据这艘船上的规矩,客人及其他船客住在另一间阁楼,能进他藏身之处的,也只有卫家人。

    他当时还没想到骨瓷上去,但他明白,自己御敌时,不妨将敌人的另一个敌人引来。

    因此,他反而抱住了瓷瓶,将它从箱子里拖出来。

    仓库中一片漆黑,姜遗光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用力把瓷瓶砸过去。

    那古怪的脚步声终于被阻挡住。

    见真的有效,他立刻把那些箱子一个个拖下来,木箱划开,里头装的瓷碗瓷碟瓷瓶等等全部砸过去,砸得差不多了,才往外跑。

    听裴远鸿一说,更验证了他的猜想。

    被抽取骨头做骨瓷,那些厉鬼碰到了卫家“人”,怎么可能不相斗?

    卫家靠骨瓷发家,在这条江上来去多年,这艘船上早就不知葬送了多少条人命,远远不止仓库中那些。

    姜遗光说得轻松,裴远鸿听着都觉心惊肉跳。末了,姜遗光感叹一句:“只可惜,那间密室还没来得及打开。”

    裴远鸿以为他想救方映荷,说:“救不出也没什么,人各有命。”

    姜遗光古怪地看他一眼,心想,难道自己看起来很善良么?

    不过,听他的意思,他觉得方映荷还活着?

    他摇摇头:“并非如此,只是我还觉得有古怪。”

    “你有没有发现,这艘船上的小孩特别多?”

    裴远鸿点点头,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同样拧起眉来。

    “若要以人骨制作骨瓷,成人身子骨已长成,岂不比小孩更方便?”姜遗光说,“这些孩子,应当有别的用途。”

    他们说话速度很快,可更快的是那些厉鬼。

    裴远鸿来时方向的那扇门,被无数双绵软胀白的手推开。

    楼梯下方最尽头大开的仓库门,也传来刻骨的阴寒之气。

    “该死,到底该做什么?”即便知道了卫家人恶心的买卖,又该怎么做?裴远鸿低咒一声,问,“你把瓷瓶全砸了吗?”

    姜遗光摇摇头:“没有,那些箱子太多了。”

    更何况,他也需讲究平衡。若是箱子里的鬼魂放出来太多,两方力量失衡,到那时,他岂不是遭殃?

    此刻,裴远鸿脑海里只冒出一个念头。

    进退两难。

    他现在才知道他们所在的甲号房应当是安全的。可那有什么用?根本过不去。

    楼梯上,密密麻麻挤满了没有骨头的肢体。

    潮湿的、苍白浮肿、被江水泡烂了的肢体,一大滩一大滩往下层层涌来。

    他紧张得不行,姜遗光反而有闲心,指指那滩东西:“你看,全是成人的手骨腿骨,没有孩子的。”

    裴远鸿一个趔趄:“我们该想办法从这里活着出去才是!”

    姜遗光奇怪地看一眼他背上的尸体:“你不是已经把灵慧背来了吗?”

    第43章

    楼梯上, 成堆的手脚肢体从上往下爬,黏糊液体滴滴答答往下落。那是一种接近酱黑的暗红色,还带着江水中的水腥味儿。

    那股味道恶心得差点把裴远鸿熏吐,两人不断往楼梯下跑, 裴远鸿边跑边问:“你觉得她真的有用?”

    姜遗光在他后面跑, 一手抱着灵慧的头, 另一只手翻阅搭在灵慧头颅上的账簿,闻言说:“我不清楚,但总该试试。”

    至少现在有尝试的机会, 还没有到绝路。

    “你们说过那么多的破局方法,无非一点,鬼想要什么,就给什么。”姜遗光边跑边说,顺便踢开从上面漏下来的几根软绵绵的手指头。

    所以, 鬼想要骨头,那就给它们骨头。

    只是,人骨只有一具,鬼有那么多……那些小孩的用途, 他还没能想明白。

    船上小孩子虽多, 但真正出现异常的只有鬼侍童和名叫妙妙的小女孩,究竟为什么?

    姜遗光又想起了自己不久前深陷的那个幻觉, 神色莫名。

    “好了,不能再往下走了。”裴远鸿停下脚步。

    越往下,越是阴暗。他们已来到最后一层, 长长楼梯尽头处, 两扇门洞开,门内, 是不详的黑暗,阵阵森冷的寒气从门里散发出来。

    就好像,里面正孕育着什么怪物一般。

    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

    到了这种地步,裴远鸿反而冷静了下来。

    两人都没有说话,安静等待着。

    楼梯并不很宽阔,顶多够三人并排走,上头那堆稀奇古怪的东西跟流水似的倾泻涌下来,很快出现在两人视线内。

    三丈。

    两丈。

    一丈。

    在最前端伸出的一只柔软的手即将触碰到二人脚踝的刹那,他们集体动了!

    保持着和那堆东西不到几尺远的距离,两人再次往下跑。

    远远看去,就好像他们带领着一堆泡得发白的碎尸往仓库里冲一般。很快,他们就来到了仓库门前。

    裴远鸿走在前面,将肩上灵慧的尸体狠狠地抛了过去。

    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他没有听见重物落地的声音。紧接着,姜遗光也将手中的头颅用力往远处砸,同样的,好像被丢进了棉花堆里,没有落地声响。

    在丢出去诱饵的一瞬间,他们就爬到了两侧高高堆起的木箱上。姜遗光走之前在这儿闹了通破坏,不少箱子和碎瓷片散落在地面。

    不知为什么,和门外那堆东西相比,裴远鸿更畏惧前方无形的黑暗,方才跑进来时抱着视死如归的念头,而现在,他心里再度涌起不安来。

    这种强烈的不安感,让他根本无法理智思考。

    冷静些,不要去想。

    他不过第一重死劫,不会这么困难的。

    现下只要能到达另一间密室,他们就能逃脱。

    但很快裴远鸿就想到了姜遗光这个怪胎,他第一重死劫竟是和容楚岚等人一起过的,谁知道他的第二重又会有多难?

    他小心地往前爬去。

    另一边,姜遗光就没这么多念头了,他爬上木箱堆顶端后,就立刻往前去。

    所有的木箱大小都一样,整齐堆码好,原本箱子堆得几乎碰到了房间顶,现在有不少都被他毁了,中间多出不少空隙,使他能够很好的攀爬。

    他向前进时,手上摸到了什么。

    姜遗光直觉这个东西很重要,低下头,就着门外极细微的光仔细去看。

    那是一张符纸,牢牢地贴在箱子顶端。

    之前他随手扯过箱子就捅开并往外扔,根本没注意这些符纸。

    仔细去闻,还能闻到符纸上朱砂和动物血的腥味。

    卫家靠这种东西镇压鬼魂?

    人不是无法对抗鬼魂吗?

    姜遗光边想边往前挪动,他其实挺想撕下一张符纸试试,可一旦冒出这个念头,心底就会有另一个声音制止他。

    还是先去密室吧。

    门外的那滩东西已顺着大门涌了进来,越来越多。姜遗光已能看见地面上堆积起了浅浅一层肉白色的肢体堆,这让他的速度更快。

    然而,两人没有看见的是……

    曾在这条江水中死去的冤魂,依旧在往船上爬。密密麻麻,手、脚、脑袋、躯干等等,被打断了肢体后抽走了骨头的那些人们,现在要来找自己的骨头了。

    不论是船下的压舱石,还是鼓起的风帆上、从船舷到每一个房间,全都爬满了冤魂。

    唯独那间阁楼的第三层,依旧干干净净。

    那是给贵人住的甲号房,除了拿到船票的人以外,没有其他人可以住进去。

    这,就是他们一开始的生机。

    如果他们没有被那个鬼侍童吓走,而是坚定地等在甲号房里,他们不会被任何鬼杀死。

    当然,他们也无法解开死劫。而是只能跟着这艘葬送了成百上千人性命的船,永远漂浮在江面上。

    现在,船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风帆被啃咬断绳索,旋转橹没有了水手操控,装着压舱石的船底,被无数涌上来的鬼魂划开破洞,江水涌了进来。

    姜遗光正悄悄往前爬着,就感到船身一阵又一阵晃动。剧烈的摇晃让不少堆在高处的箱子都甩了下来。要不是他躲开并抓住了房顶,恐怕也要摔下去。

    他明白,船要沉了。

    要是还找不到生机,他就会死在这里。

    到那时,他会不会也有魂魄?跟这些浑浑噩噩的厉鬼一样,一直等在船上?

    姜遗光已经听到了江水灌入的声音。

    外面的尸堆还在往里挤,他一边爬,一边撕下那些箱子上的符纸,又把箱子打开,用力推下去。

    另一边,裴远鸿也加快了速度。

    他听到了姜遗光发出的动静。门外那些鬼东西发出毫无意义的尖利嚎叫,仓库里同样有鬼哭声。

    但奇怪的是,他们并未真正被害。

    船身晃动得更加厉害。

    江上风浪更大了,乌云密布,灰蒙蒙天空不断压低。很快,下起了大雨,豆大雨点噼里啪啦砸下,甲板上蓄积起了不少水。

    终于,他们都触摸到了尽头的墙壁。

    地面堆满了那些碎尸,它们还在往上涨。姜遗光没有跳下去,而是直接坐在箱子堆上,用刀一点点划开口。

    那木墙有两寸厚,削铁如泥的宝刀,不断刺入木墙,被他一点点在墙上捅出一个圆圈的轮廓来。

    而后,他用力一个肘击。

    木屑飞溅,一个不大的洞出现在眼前。

    姜遗光伸手进去试探,没发现危险,这才跳了进去。

    他跃入后,就看见另一边裴远鸿也跳了进来。

    这间密室同样昏暗,一进去,裴远鸿就为眼前景象呆愣在原地。

    一个巨大的一人高的花瓶。

    方映荷的头正顶在那个花瓶上,带着安详的微笑。

    第44章

    裴远鸿点起了火折子, 火光随着晃动的船只颤抖,狭小密室里明亮了几分。

    他们的视线也更加清晰。

    房间正中的大花瓶有一人高,圆肚细长颈,瓷瓶表面绘制美丽的缠枝花纹, 流着漂亮的如玉般的莹光。

    瓶身越美丽, 越显得花瓶上那颗突兀的人头格外诡异。她的头颅还随着船身颤动而一抖一抖。

    一时间, 密室里安静得可怕,只有从外面传来的风浪声。

    还是姜遗光上前两步,试探了一下鼻息, 才道:“还活着。”

    只是气息十分微弱。

    他站稳身子,环顾了一眼四周,除了装着方映荷的大花瓶外,四周竟还整整齐齐摆放了几十具森白的骸骨,以锁链固定在地面。

    这样大的风浪, 都没有让它们移位。

    “这才是卫家真正要藏起来的货物吧,难怪他们遮遮掩掩。”裴远鸿厌恶地扫一眼那堆白骨,“以人骨做骨瓷,也不怕遭天谴。”

    姜遗光随口说道:“世间何来天谴?无非人祸。”他无意说这个话题, 走过去飞速扫一眼那堆尸骨, 蹲下去查看。

    “这些人的骨头还算新鲜,应当死去不算太久, 不知用了什么方法褪去血肉。”说到这儿他开了个玩笑,“或许是让人动手削下来的呢?”

    他又凑过去细看,自言自语, “没有刀刮的痕迹, 应当是用了什么药。”

    裴远鸿笑不出声,见他还在那堆骨头上摸来摸去, 神色平淡甚至还带了些兴味,犹豫一会儿后,还是劝道:“你也知世间真有鬼神,平日总该注意些。”

    若一直这样肆意,谁知道哪天就会惹来什么灾祸?

    这话让姜遗光笑了起来,笑了半天,才指指自己:“我要真在乎这些,像我这样的天煞孤星,就该乖乖自绝于人世。”

    裴远鸿叹口气:“我并非此意。”他不想与姜遗光争执,来到方映荷面前仔细打量。

    姜遗光也没在意,继续说:“这些骸骨摆放的位置很整齐,所以少了的地方也容易看出。”他指了指一列骸骨中空缺的几个位置。

    锁链绑着,还能少了货,怪不得卫善元那么着急。

    “有男有女有老人,就是没有儿童。”姜遗光粗略验尸后站起身,“这些人的骨头上基本没有明显外伤,也没有下毒的痕迹,看样子,是卫家四处掘墓得来的。”

    就算不是直接杀人得骨,挖坟取尸,那也实在阴毒,裴远鸿听着更觉恶心:“真该遭报应。”

    话音刚落,一个大浪打过来,船只随波浪高高扬起,又猛地下落。

    裴远鸿一把抓住花瓶,他下盘稳,牢牢地站在地上。待颠簸平息些后,才绕了方映荷一圈。

    她整个人以一种极不合理的方式塞在那个细口花瓶里,他都想不到一个大活人是怎么塞进去的。

    “也不知瓶底是否有机关,姜小兄弟,且来搭把手。”裴远鸿说。

    船身颠簸中,二人小心地扶着花瓶,一人托着瓶口,另一人往前压,裴远鸿弯下腰去查看花瓶底,毫不意外地发现,花瓶底是封死的,只开了个小小的洞。

    方映荷任由他们动作,双目紧闭,没有反应。她脸上的伤还在,覆盖着一层苍白,这样静默含笑的模样,犹如一具安详的尸体。

    “要不……把这花瓶打碎?”裴远鸿迟疑地敲了敲那花瓶。

    姜遗光却突然说起了另一件事:“你有没有听过花瓶姑娘?”

    又是一个大浪,裴远鸿的火折子都甩了出去,掉在地面滚了几个圈,熄灭了。

    他抽出剑狠狠插进地面,借此站稳,大声问:“花瓶姑娘是什么?”

    姜遗光没有卖关子,他抓着墙边钉在地上的桌子以不让自己甩出去,声音在雨点浪声中分外清晰:“是一种消失了很久的杂技。”

    “商人买来幼童,放在花瓶中喂养,吃喝便溺皆在瓶中,只有头颅露在外,待幼童长大,就成了花瓶姑娘。”

    姜遗光的声音中有些说不出的冷意:“有花瓶姑娘,后来自然也有花瓶童子。”

    “据说,花瓶姑娘的五脏六腑都长在了花瓶里,一旦把花瓶打破,里面的人也会死。”

    裴远鸿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他见过成百上千种酷刑,见过比这更血腥更残酷的场面,但姜遗光的话仍叫他感觉到了恶心。

    黑暗中,姜遗光反而很平静:“这样看来,死劫真正关键在于花瓶姑娘。”

    “那个小姑娘妙妙,还有第三层阁楼看见的侍童,包括船上其他所有的幼童,都有可能。”

    船身翻腾得更加厉害,好似天旋地转般要把一切东西都甩出去。二人在剧烈摇晃中努力站稳之余还要扶住方映荷。

    “去哪里找剩下的花瓶姑娘?”裴远鸿在风浪中吼道。

    墙外的房间已经被那些东西装满了,有些断肢从他们进来的孔洞里涌入,噼里啪啦落在地上,活似一条条打捞上的鱼在甲板上疯狂抖动。

    姜遗光同样高声道:“应该也在房间里!找!”

    巨大闪电当空劈下,阴暗天空被撕开一道刺目口子。在那一瞬间,两人都看清了地板上跳动的那些肢体。

    裴远鸿立刻喊:“别被它们碰到!它们会会抽走你的骨头!”

    狭小昏暗的房间里一片混乱,方映荷置身的花瓶实在太大了,晃动中,裴远鸿没能抓稳,叫她倒在地上骨碌碌四处乱滚。

    闪电的光芒时不时亮起,姜遗光跃过去,抱住瓷瓶闪身藏在角落里,顺便踢开两只断掌。

    另外的花瓶姑娘,在哪里?

    房间里还有什么地方能够藏人?

    柜子都是空的,底下还有密室吗?

    姜遗光那边久久没出声,裴远鸿正在黑暗中摸索着关卡,有些不放心,高声问:“你找到了吗?”

    姜遗光答道:“没有。”

    他环紧了花瓶,让它挡在自己身前,地面窸窸窣窣攀爬的东西沿着花瓶往上爬,你抓我我抓你,各自攀扯掉落下去。姜遗光伸手在墙面敲敲碰碰,怎么听,都觉得这墙面后面没有多余空间了。

    他方才敲过其他几面墙,亦是如此。这间屋子里,没有再能藏人的地方了。

    卫善元究竟把花瓶姑娘藏在了哪里?

    如果自己是卫善元,会把它们藏在哪儿?

    如果自己是卫善元……如果我就是卫善元……

    如果我是卫善元……

    卫善元已经死了,这艘船上所有人都死了。

    能把一个活人塞进花瓶里,怎么可能是寻常人手段?

    如果我是厉鬼,我会把它们藏在哪里?藏在哪里,才绝不可能被人发现?

    姜遗光的目光重新看向方映荷。

    花瓶圆肚细口,分外美丽。

    他用力托举起盛着方映荷的花瓶,狠狠往地面砸去。

    花瓶碎裂开来。

    裴远鸿一惊,他没看清,连忙问:“花瓶怎么碎了?”

    话音刚落,闪电亮起,裴远鸿无比清晰地看见那巨大的花瓶碎裂开,露出方映荷绵软的身体——

    和另外两个比这更小一圈的花瓶。

    两个花瓶上,都顶着一个孩童脑袋,从大花瓶中滚落出来后安安静静的。其中一个还滚落到了他身前。

    裴远鸿踢开一条断腿,下意识把不到他膝盖的小花瓶扶起来。

    那张脸他很眼熟,正是在三楼看见的鬼侍童。他换了副模样,红头绳扎两个小发团,白到有些发青的脸上左右各涂了一圈圆圆的腮红。

    瓶身上,贴着和外面箱子一样的符纸。

    另一头,姜遗光拉起一只花瓶,那花瓶上顶着的女童脑袋,正是妙妙。

    只不过,这只花瓶上没有符纸。

    女童本就可怖的脸涂了两块红如血的腮红,更加诡异。闪电落下后短暂的黑暗中,她睁开眼,发出尖细的笑声。

    正是因为没有符纸镇压,她才能像寻常小孩一样出来么?

    该打破花瓶将她放出来,还是该贴上符纸?

    姜遗光怀里还藏着从外面取来贴在木箱上的符纸,他并不信区区符纸能对抗鬼魂,可这是厉鬼的幻境,如他之前所想那般,厉鬼要什么,就给它什么。

    但……制造这个幻境的,会是谁?

    是妙妙?还是卫善元?

    第45章

    风浪更大了。

    外面传来接连不断巨响, 桅杆折断,黑暗之中,瓢泼大雨倾盆而下,闪电接连不断。

    裴远鸿本要催促, 很快也反应过来。

    该死的, 他竟也无法确定。

    枉死之人为厉鬼, 恶人死后亦为厉鬼,凡作恶者,心中怨气更深, 死后也要作恶。

    而在这等恶人鬼外,孩童又更胜一筹。尤其生时便柔弱的妇孺、幼儿等,若遭遇残酷折磨而死,长久积压的怨气彻底爆发出来,将会更加恐怖。

    裴远鸿抱起瓷瓶, 不断避开地上那堆东西。

    这样,不论是把瓶中厉鬼放出来,还是再度封印住,他都能立刻做出反应。

    房间另一头。

    姜遗光取出一张在外面撕下来的符纸。

    原本嬉笑的妙妙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惨白发青涂了两块腮红的脸蛋几乎扭曲在一起。

    地上那堆东西疯了似的拼命朝姜遗光涌来, 有几只撕开他的裤腿上的布料,狠狠抓住小腿骨。

    腿骨被抽走了。

    姜遗光顿时站立不稳, 半跪下去,腿上传来钻心的疼痛,他一只手仍捏着符纸, 那些东西拼命往他身上爬。

    可他手上的符纸离妙妙只差半寸。

    在妙妙愈发怨毒的眼神中, 姜遗光终于确定下来,他松开手, 那张符纸轻飘飘落在地面。

    而后,姜遗光重新抱起瓷瓶,就像真正抱着个小姑娘一般。

    “裴远鸿,砸碎它!”

    黑暗中,裴远鸿听见了姜遗光清冷冷的声音。

    裴远鸿到底不忍心生前受折磨的孩子死后也太惨,拔出长剑,一片颠簸中,裴远鸿以剑柄击碎了薄如蝉翼的精巧花瓶。

    两声清脆的破裂响几乎同时响起。

    再然后……他们都失去了意识。

    姜遗光睁开眼,发现自己不在野外,反而在一间陌生的房间里。

    像是一间客房。

    天已经晚了,夕阳赤红的光从窗户照进来,门外有人说话和走动的声响。

    姜遗光坐起身,发现自己衣物都被妥当地换过,腿上传来一阵阵刺痛,掀起看看,小腿处有一块很深的黑色手掌印。

    一面铜镜就放在他枕边,下面压着一套新衣裳。

    姜遗光穿好衣服,下床推开门去。

    门外是一处不大的院子,院子里栽了棵桃树,四月未至,仍有桃花缀在绿叶间,或随风落下。

    院子里有几个人,原在说着什么,在他推门出来时寂静了刹那,旋即又热切地迎上来。

    “姜小兄弟,伤可好了?”当头是一位年轻少妇,额头偏方,嘴唇微厚,她个头极高,和身后两个男人仿佛,“这里是福来茶馆,姓裴的小子应该和你说过吧?”

    她一说,姜遗光就想起来裴远鸿曾提过的四喜巷,福来茶馆。

    近卫们的一个据点。

    这几人也是近卫,他们也知道山海镜一事。

    姜遗光行一礼:“多谢诸位,裴兄的确与我提过。”

    只要不突然行事,他看上去就是个安静又秀气,很讨人喜欢的少年郎。

    那少妇笑着避开姜遗光的礼:“这有什么值得谢的?你要谢的话,应该去谢老张,他发现了你俩的镜子,把你们带回来的。”

    少妇身后皮肤黝黑的男人摆摆手:“害,这算什么,不值一提。”

    姜遗光依旧微笑着道谢。

    四人互相通过姓名,如姜遗光猜测,这三人同样都属近卫一职。少妇姓甄,不愿提夫家,只让人称她甄姐或甄二娘。

    姓张的那位名张成志,字慎知。

    另一人不爱说话,身量瘦小,皮肤蜡黄,名赵和。其他两人都叫他赵鼠。

    三人对姜遗光都格外好奇,尤其以甄二娘为首,几乎想把姜遗光的祖上全都问出来。

    令她泄气的是,此人实在滑不留手,什么都问不出,一提便说自己不知道不清楚,再问家人,便说全家都没了,只剩他一个。

    姜遗光同他们周旋后,问起裴远鸿的情况。

    他都醒来了,裴远鸿比他伤还轻些,总不至于还在昏迷吧?

    听他问到裴远鸿,甄二娘爽朗的笑容带了几分阴霾,转脸掩饰过去。

    张成志笑道:“他能去哪儿?他回家抱婆娘去了呗。”

    听了他的荤话,甄二娘一拍桌子:“这又是喝了几斤马尿啊?当着小兄弟的面瞎说八道,老娘给你醒醒酒?”

    张成志急忙讨饶,一旁赵和也笑了起来。

    姜遗光却没有笑,又问了一遍:“不知裴兄现在何处?”

    “不是都说了吗?”张成志哈哈大笑。

    他的笑声在姜遗光静静的注视下越来越小,直至消音。

    死一般的沉寂。

    良久,甄二娘恨恨道:“他受罚去了。”

    “因他入了山海镜?”姜遗光问。

    “他同你说了?”甄二娘冷笑一声,“说了也好,这个傻子,都告诉过他了,近卫绝不能入,呵……”

    姜遗光:“当时他如果不进,他必死无疑。”

    “你用不着替他说话,既入此门,怎能贪生怕死?”甄二娘发起火来,其他两人都不敢说话,默默低头。

    “倒也不是贪生怕死,他不过想回京述职而已。”姜遗光自觉替他说了句公道话。

    而后,他问:“他要受什么罚?”

    ……

    京城。

    某处刑室。

    两位面白无须的男子一人端着托盘,另一人手持拂尘,紧盯着裴远鸿。

    刑室外,重兵把守。

    裴远鸿神色平静,接过毒酒,一饮而尽。

    不过半刻钟,他便站不住,倒了下去,七窍流出黑血来。

    摆在桌上的铜镜镜面随之模糊,好似笼上了一层雾。

    侍从托着一大块麻布,进来后便罩在镜上不让它照着人,又牢牢裹了好几层,装进匣子里。

    宦官这才抹抹眼角:“裴大人对皇上忠心耿耿,只可惜得了重病,这就去了。”

    室内几人都露出了哀容。

    第46章

    裴远鸿下场如何, 甄二娘等人也没说,只道他在受罚。

    他们不说,姜遗光便再没问过。

    反倒是甄二娘很有些过意不去,她以为姜遗光在难过, 私下告诉他, 裴远鸿应当是被调离京城了, 以后再难见到。

    调离京城?

    恐怕是被处死了吧?

    姜遗光很难说心中是什么感觉,他不知喜乐为何,但甄二娘等人认为他应该难过, 他便做出难过的模样。

    他的身份在柳平城已死,甄二娘替他重办户籍,将他挂在一户同姓姜的文官旁支名下。

    这个身份名义上的直系上三代都没了,七拐八弯地能和朝中翰林院一位官员扯上关系,也不知甄二娘从哪儿弄来的这么个身份。

    住处也安排好了, 暂住在离京郊近些的一处庄子里,那座庄子归在甄二娘名下,就说是远房亲戚借住。反正谁也不会跑到个妇人家的庄子上看到底是不是真住了远房亲戚。

    今日甄二娘和张成志都出门忙去了,托了赵鼠儿带姜遗光进庄子。

    前几日恰逢梅雨季, 今天难得放晴, 上街的人多了不少。

    他俩走的时间早,四喜巷出来就是街市, 西街头茶摊支起来了,各家各户做些小买卖的铺子也撑开铺张架起了招牌。从这条街走过去,真个儿煎炒烹炸的香味儿闻了个遍。

    往下一条街时, 脂粉香就多了起来, 多是卖成衣布料、胭脂水粉的,女客也多了。

    甄二娘和张成志不在, 赵鼠儿也不似前几日那般沉默,他看姜遗光年纪不大,又一副单薄的样子,总叫人疑心他会被受欺负,就忍不住边走边指点。

    “这京中贵人多,一个牌子扔下来能砸中七八个大官儿,不是大官儿就是大官身边惹不起的人。你去了庄子上只是住,平日也要在京城中来往的,平日就到福来茶馆。”

    “二娘子替你办的是良籍,虽是良籍,可也和平日我们挑选的那些人不一样,那些人都是少爷小姐,各自认识,你即便和他们不合群,也不要结梁子,那群人鬼心眼多着呢,你无权无势的,恐怕人家瞧你不起……”

    赵鼠儿从街头絮叨到街尾,中途还叫了碗油茶汤喝。他警惕心也在,一旦发现有人支起耳朵听,立刻就换了口风。

    姜遗光一路都没怎么说话,只安静地听着,赵鼠儿又告诉了他几个近卫的暗桩所在地及各自暗号,若遇上什么事,去那儿能得些助力。

    这些被姜遗光暗自记下。

    一面走,一面看似随意地打量,沿途街道、路面、店铺、人家、房屋等皆记在心里。

    和柳平城相比,京城显然更加繁华,忌讳亦更多些。

    “这边还好些,多为民坊,东、南、北城区那边住的达官贵人才多呢。”赵鼠儿说着笑了,推推他,“听说你读书好,你就没想过考个功名?”

    改换了个户籍,姜遗光又不是近卫,打个读书的名头更方便行事。

    姜遗光的目光从街边据说是一家暗桩的铺子收回来,温和一笑,摇摇头。

    赵鼠儿就觉得有些看不懂了。

    他想问那你读书图个什么呢?一想这话说出来得罪人,只好咽下去。

    下个暗桩点是一家民宅,赵鼠儿让姜遗光在外面等,自己进去领了两匹马出来。牵着马出城门后,这才上马往庄子上去。

    农庄看上去就真是农庄,外面围了高高的围墙,赵鼠儿同那些人相熟,露个脸就进大门了,不必下马。

    庄子上要比京城中空旷许多,穿过大片刚种下的麦田和农户们住的一片低矮的屋子,姜遗光跟着一路往院子里去。

    一路骑马来到中间的大庭院。外面看着还不显,真正下马后就察觉出来了,一草一木都有玄机,里面能瞧见外面,外面看不见里面,也听不到声响。

    “这庄子上还住了几个人,都是好相处的,除此外这里平常没什么人过来,门房那里也不会随便放人进来。庄子上管事的都是我们的人手。”赵鼠儿介绍道,“还有几个退下来的老兵,你要是有空,可以和他们讨教几招。”

    姜遗光一一听了又道谢。赵鼠儿说得有些口干舌燥,自个儿倒杯茶喝了,见对方虽寡言少语,可看上去格外真诚,便不觉得辛苦。

    此时,一个庄稼汉打扮的妇人出现在大堂门外,比划了什么,赵鼠儿一见立刻收敛了神色:“小兄弟,我还有些事要做。你且自便,缺什么吃的用的庄子上都有,你放心,既入了这门,就不会亏待了你。”

    姜遗光微笑着同他道别,目送他匆匆离开了。

    那个仆妇远远打量他一眼,行个礼后同样退下。偌大正院大堂里,只剩下他一人。

    姜遗光能察觉到有人在悄悄看自己,没有敌意,只是远远地看而已。他没在意,只根据赵鼠儿的话,自己寻到了正庭院往左数的一座独立小院落。

    两进的小院子,八角门内一边种了拨翠竹,院里中央有一口井,左边一条长廊后二层高的宅子,书房、厨房、卧房等一应尽有,全都安排好了,旁边两座小耳房可放些杂物。右边的宅子比左边更小些,不住人,庄子上就不安排。

    姜遗光大略看过一圈,见卧房箱笼里连新衣裳鞋袜都备齐了好几套,尺寸合适,颜色也仿佛照着他的“爱好”来。再去书房看,书架上也尽是他“爱看”的书。

    姜遗光沉默着走出来,从二楼往下,踏上走廊的青砖地面,就看见八角门外站着个人。

    那男子似乎是专门来寻他的。

    他看着斯文,却不做书生的广袖方巾打扮,手脚袖口皆用绑带绑好了,头发也扎得紧实,好似做好了随时准备。

    男人笑着主动同他打招呼,自称姓岑,名筠,字文昌。

    姜遗光还未加冠,师长们没等给他起字号就去了,是以到现在其他人只好叫一声小兄弟、小公子等。岑筠就问他小名,知道他小名叫善多后,便一口一个善多叫起来了。

    岑筠表现得很热情,姜遗光没察觉到什么善意,他能感知到对方似乎有什么古怪,没揭破,任由他不断说事儿。

    岑筠和他经历有些相似,同样父母早亡,不得不寄宿在祖父家,科举几次落榜止步于秀才后,祖父不愿再供养,叫他自己寻个营生,岑筠就从祖父家中搬出来了。

    岑筠对开馆教书没什么兴趣,只收了几个弟子开蒙,他爱好看些志怪故事,常常同仵作打交道,学些验尸法子,还去城外坟地转悠,久而久之,就被近卫们盯上了。

    岑筠说完了自己的事儿,话锋一转,推推他:“哎,善多,我听说你祖父是仵作,你可有跟着他老人家学一两手?”

    姜遗光慢吞吞道:“学了一点。”

    岑筠两眼放光,左右看看,小声道:“那你在镜中岂不是方便许多?”

    “实不相瞒,我到现在也不过学了点皮毛,一旦碰上那些东西我就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岑筠苦笑,“若我们有幸一同渡劫,还请善多要多帮帮为兄。”

    姜遗光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只关心另一件事:“据说可以翻阅从前入镜之人历劫的卷宗,是真的吗?在哪儿可以看?”

    岑筠摆摆手:“自然可以,只不过那些卷宗太多了些,又是机密,不能随时看,得轮着来。”他数了下日子,“再有两天,就轮到我们了,到那时,我们这一块儿的人都要去,每次可以看三天。”

    “再过两日,就该到寒食节了。”姜遗光说,“寒食节后又是清明。”

    岑筠:“那有什么办法,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进去。我今年恐怕无法回乡祭祖了。”

    岑筠长吁短叹,看起来很是惆怅。

    “话说回来,我听说你刚从一重死劫里出来,怎么?他们没找你问话吗?”

    “问话?”

    “自然,否则那些卷宗哪里来的?都是从死劫中活下来的人记录下的。”岑筠拍拍他肩,“说不定到时你也能看见我的卷宗呢。”

    姜遗光摇摇头:“或许是先去问了别人,还没轮到我。”

    这回活下来的人有三个,他,裴远鸿,方映荷。

    裴远鸿被“处罚”前应当把一切都说了。

    方映荷呢?

    裴远鸿曾说镜中受到的伤害,出镜后会复原。他在镜中被抽去了骨头,就多昏迷了一段时日,现在腿上还有道手印,甄二娘说多晒几天太阳慢慢会好。

    那方映荷现在应当还在昏迷着吧?

    不知为什么,姜遗光心里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

    方家。

    大太太那日悄悄把死去的大女儿抱回了屋子。乳娘原本吓了一跳,问明缘由后,二人在大姑娘房间里抱头痛哭。

    能让大姑娘回来,谁想让她走?

    大太太对外锁死了消息,和乳娘各自做准备,日日诚心祈祷,折下新鲜柳条替换,祈祷大姑娘早日归来。

    为万无一失,大太太又将大女儿生前珍爱的一应事物都叫丫鬟收拾出来,准备放在棺材里招魂。

    有些东西被方映荷拿走做念想了,也叫去二姑娘房里收来。

    收拾东西的丫鬟见二姑娘桌上放了尊大姑娘瓷娃娃,将瓷娃娃拿起,一看下方还压着面精巧的铜镜。她记起好像在大姑娘身边也看到过这镜子,遂一并收进了箱子。

    夜里,念经的大师们都走了,灵堂空无一人。

    乳娘带人悄悄进来,身后丫鬟们害怕又激动,按照吩咐,用力推开实木的棺材盖,把东西一样一样放进去摆好。

    铜镜被压在瓷娃娃下方,所有东西都放完了,丫鬟们齐心协力把棺材盖合上,用桃木钉在四个角用力钉进去,以防止大姑娘的魂魄归来时迷了路,不小心进这棺材里。

    她们做完一切后,又悄悄离开。

    一个丫鬟回头看一眼,心下祈祷。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大姑娘一定会平安归来吧?

    第47章

    庄子上共住了五位“客人”。

    正如赵鼠儿所说, 近卫们一般挑选家世优渥却又遭逢大难之人入镜,这类人自小被家族精心培养,会自愿为了家族出生入死。

    家境贫寒者亦有,较之前者少些。无他, 家贫之人大多学识阅历不如前者。

    别的不提, 单就君子六艺中, 一个“御”就不是普通百姓能学得起的,更不用说从小到大,笔墨纸砚、琴棋书画, 样样都要银子,为生计操劳的平民哪里比得过富贵人家?

    但到底还是有的。

    岑筠也不知有多少人,每回去翻阅卷宗的人数都是固定的,要是不够了,自会有新人补上。他们这些人, 无一不对圣上感恩戴德。

    他自嘲着说起这点时,语气中有种深深的惶恐。

    皇恩重如海,上位者一点点恩德都足够叫他们恨不得有九条命相报。

    那些世家子弟自己就打个没完,即便想拉拢寒门子弟替他们做马前卒, 收买人心的法子在圣人恩德面前不值一提。他们要是想做点别的什么, 自有天子近卫警告。

    岑筠能看出皇帝想分化世家与寒门,不让那群贵族收买人心。可叫他心情复杂的是, 即便看透了这点,他依旧会往下跳。

    那可是皇帝啊……

    一旁的姜遗光不知道岑筠又在想些什么,发起了呆, 还时不时叹气。他自顾自翻书看, 一本又一本,看得飞快。

    “善多, 你怎么什么都看?”岑筠呆了一会儿,就发现姜遗光面前的桌子上已经堆了好几本书。

    他拣起来一看,律法、天文、治水……全是毫不相干的书籍,甚至连佛经都有一本,再一看姜遗光的架势,大有把书架搬空的意思。他不由得笑道:“贪多嚼不烂啊。”

    姜遗光继续翻书:“我随便看看。”

    柳平城的书馆都被他翻遍了,没什么新奇。在这里他又发现了不少新书。

    见姜遗光已经开始看闽省下各郡县的地方志了,岑筠便也拣了本看,看了没一会儿便觉得头昏脑涨,装作不经意地小心放在一边。

    “这样倒叫我想起了以前的日子。”

    姜遗光抬头看他一眼。

    岑筠继续道:“那时家中并不富裕,虽说能上族学,可族里的书也是不多的,又不许外借。我只能多带纸过去,待下学后抓紧时间抄,囫囵抄完了再回家精读。”

    就是靠着一路抄书过来,他总算考上了秀才。可惜天资有限,整个大梁比他聪慧比他勤奋的读书人数都数不过来,落榜几次后,不得不另谋生计。

    若不是有了奇遇,他此刻还在辛辛苦苦给小学子开蒙呢,哪能衣食无忧?岑家又哪能因着他一道富贵?

    他本意是想叫姜遗光知道些好歹,可对方只是笑了笑,看不出他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继续低下头看书。

    岑筠失笑,还想劝,可又一想,善多未必会听自己的,说多了招人烦,只好按下心思。

    少年人嘛,总是年轻气盛的,等他们自己吃了苦头,就知道天高地厚,没有人会无故对他们好了。

    不一会儿,有仆妇敲门问要不要用午食,岑筠看一眼刻漏,见到了午时,便邀姜遗光一道去膳厅。

    他们去得晚了,膳厅里已坐了三个人,菜上了大半,没有人动筷,都等着人来。

    其中一个皮肤微黑,名曾绶的汉子笑道:“岑兄,善多,怎么才来?可叫我们好等。等会儿你可得自罚三杯。”

    曾绶这话一出口,另两人拍手叫好。穿深青色短褂的男人当即就进里屋抱了一坛子酒出来,岑筠连连笑着拱手讨饶:“在下实在不胜酒力,还请各位仁兄饶了我吧。”

    那三人姜遗光昨日都见过一面,算下年纪来依旧是他最小,其他人在他面前都忍不住拿出点做兄长的派头。

    搬酒出来的男人已经开始倒酒了,一边笑道:“曾兄想灌醉你可不是一两天了,今天总算给他逮到机会,怎么可能放你走?”说着,连姜遗光面前都摆了一大杯。

    姜遗光很理直气壮地说:“我还小,不能喝酒。”

    岑筠连声道:“你都十六了,喝一点没事。”

    另一个一直没怎么说话,用筷子拣炒豌豆吃的男人去后面碗橱挑了个小杯子出来,放在姜遗光面前:“才十六呢,喝一点意思意思就好。”

    他姓任,名任槐。

    其他几人又哄笑起来,灰褂子男人指着他笑:“任兄,就知道你有个弟弟,见着善多就心软了。”

    任槐笑了笑,没说什么。

    闹过后,几人一起举杯。

    “其余话不必多说,只愿诸位——多喜乐,长安宁,岁无忧。”岑筠郑重道。

    “多喜乐,长安宁,岁无忧。”其余人一同说。

    相比起之前几人插科打诨,现在这副郑重的模样才像是他们的真面目。

    死劫有多么恐怖,在场众人都已经历过,能活着出来就是最大幸运。不论从前有何野心,所求多大富贵,得知这平安盛世下恐怖的阴影面后,他们也只能祈求自己平安。

    能够每次都,平安归来,这已是最大的奢侈了。

    饭桌永远是最能拉近人距离的场合,姜遗光发觉了甄二娘让他住在这儿的意思。

    除他以外,庄子上其他四位客人全都极为推崇当今天子。一旦提起些,便会立刻用各种词藻去赞颂这位帝皇。

    他们的眼神中是真真切切的狂热,并非作假。

    姜遗光一同举杯,说了那句话,仰头将微凉的酒液一饮而尽。

    既然甄二娘都表现出了这个意思,他为什么不照着做呢?

    而且,他对那几人的态度也有些猜测。

    在死亡的压迫面前,如果不为自己找些慰藉,恐怕早就疯了吧?

    求神拜佛都是无用,也唯有将满心希望都寄托于龙椅上的帝皇身上,祈祷那位真龙天子能够给予一二庇佑,才能让他们带着报恩的信念活下来。

    姜遗光明显和他们亲近了几分,让其余人很是高兴,边喝酒边说话。

    不知不觉间,除姜遗光外,每个人都把自己的经历都说了大半。

    曾绶和任槐的经历都没什么好说,无非书生落榜失意,意外卷入古怪事件后被近卫们救下。再然后……他们都成了入镜人。

    穿灰褂子搬酒的男人名腾山,师长赐字字岳辉,比起其他几位,他的经历更坎坷些。

    腾岳辉出身农家,因小时聪慧,父母咬牙送他去读私塾,指望他将来在县城里当个账房先生。他也争气,学会念书算数后四处给人算账抄书挣钱,攒了家底。

    谁知,就在他请媒婆相看好了一个姑娘家,正准备提亲前,父母忽然得了一场怪病。

    贫穷人家哪里生得起病?为了给父母治病,他把聘礼全都卖了,家底耗得一干二净不说,还欠了不少债。最后,病没治好,父母双双离世,腾岳辉到底也没有娶上妻子,蹉跎到现在。

    至于怎么被暗卫找上的,他也没说。

    他到现在都还记得父母的怪病,喝多酒后,他掉着泪说:“那时我爹娘都让我别治了,可我不甘心。”

    “那时候,我爹娘身体本来好好的,忽然有一天开始说自己听到了奇怪的声音。就像有东西在挠一样,折腾得他们根本睡不着。”

    腾岳辉伸手在桌子上挠了挠,指甲刮过木板,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响:“你们听,就像这样。”

    姜遗光只喝了一小杯酒,还算清醒。其他几人借酒浇愁,喝得都不少,听了这声音,立刻酒醒了大半。

    “怎么会……”曾绶喃喃,“竟有这种怪病?”

    腾岳辉苦笑:“我也很难相信,一开始我爹娘都说没什么大问题,后来那声音越来越响,日夜折磨,再后来……”他摇了摇头。

    姜遗光端着酒杯,郑重道:“节哀。”

    腾岳辉强打起精神,站起身:“也没什么,都过去了。倒是我让诸位扫兴了,给各位仁兄赔个不是。”

    几人连忙推拒,让他不必放在心上。

    任槐话少,坐下后在姜遗光身边悄悄说:“他心里苦,平日有什么冒犯的,你莫要在意。”

    姜遗光摇摇头,微微叹气:“不会。”

    支摘窗撑起半截,风吹来院内桃花香,几朵艳粉色桃花瓣顺着缝隙和花香飘进来,其中一瓣恰好落在姜遗光的酒杯里。

    姜遗光却在想着别的事情。

    腾山父母听到的那个声音,到底是什么?

    大约是发现了他态度的软化,下午,就有一个仆妇来寻他,态度很客气,只说请他过去聊聊,他们需要记录些东西。

    姜遗光跟着那仆妇上了马车。甄二娘名下的庄子包括两座小山头和几块农田,绕过其中一座小山头,就到了目的地。

    那套宅子比他们住的地方要简单一些,姜遗光下马车后,仆妇就退下了,侍从引他进了一间书房。

    书房正中摆着一张长案,案几一头坐着几位陌生人,有男有女,案上摆了纸笔。

    领头女子笑得很客气,示意他在另一边坐下:“姜公子不用担心,你也知道我们的规矩,只是让你说清镜中情况。这些做下记录后,同样要制成卷宗让其他人翻阅学习。”

    “虽然裴近卫替你交了陈述案,但一个人口述总有疏漏,接下来,还需你好好回忆,想起什么都好,只是一点,不要隐瞒。”

    小厮进来替每个人都倒上茶水,姜遗光听到那个名字,眼睛微微颤动一下,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

    新来了个人,带他的裴远鸿又被处死了。庄子里的人嘴上不说,这几天都在悄悄观察他,发现此人年纪不大,却沉稳淡漠得可怕,非必要时不多说一句话,也不愿多做出什么表情。

    可要真说他冷淡吧,他又仿佛在为了裴远鸿难过。

    方才腾山刻意用自己父母来试探,他的反应也比平常大些,瞧着是个面冷心热的。

    女子口吻放轻松了些:“既然你都明白,我们就开始了。”

    “首先,第一重死劫我们暂且不问,那时——你是从哪里得到镜子的?”

    这个问题裴远鸿私下也问过,姜遗光没有说是有人从牢房窗外抛给自己,只道眼前有光芒闪烁,镜子就出现了。

    现在,他同样用了这个回答。

    姜遗光开口后,其他人飞快动笔记录。

    庄子另一边,甄二娘戴着长长幂篱遮住身形,骑马走在麦田中的小路上,腾山给她在前面牵着马。

    “我看那小孩儿还行,是个能用的。”腾山说,“即便他现在心里不服气也正常,被那样对待长大总会有几分怨气。顺着顺着就顺过来了。”

    方才他还在饭桌上哭成泪人,现下脸上干干净净,除了一双眼睛带点儿红,其余什么都看不出来了。

    甄二娘嗯一声:“他还是太小了,所有入镜人里,就没有比他更小的,将来怎样,还不好说。”

    “是啊,才十六岁……”腾山笑笑,“十六岁,也没人教他,没怎么读书,却自己过了两重死劫,实在聪明。”

    这样好的天赋,真是……叫他都有些嫉妒了啊。

    甄二娘说:“你们平常的小心思我管不着,只有一点,不许动歪心思。”她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警告意味,“你该明白,我要是放任你去害他,将来就会放任别人来害你。”

    腾山连连摆手:“二娘你冤枉我了,我怎会这么想?我不过是看他小小年纪,家里人又都没了,心里有几分可怜罢了。”

    “还好,给他过继了一户人家,总不算孤苦。”

    甄二娘却道:“寻常人若不是过不下去,哪里乐意连祖宗都不认?”

    麦田走到了尽头,前方道路宽敞几分,甄二娘一夹马背,马速度快了几分,扬蹄走了。

    只留下腾山看着甄二娘离开的背影,喃喃自语。

    姜遗光一直表现淡淡,当时叫自己节哀,是真的,还是他看出自己在做戏,所以陪着自己一块做戏呢?

    越想越琢磨不透了。腾山摇摇头,手搭在背后,慢慢往回走。

    第48章

    这大概是姜遗光说话最多的一天, 围着他记录的一群人不光要记,还要从各个角度不断提问,以免有缺失。

    姜遗光不确定裴远鸿和他们说了什么,但他也没有隐瞒的意思, 把自己的所作所为都说了。

    这群人既要利用自己, 那他就应该表现得越孤勇越好。

    只有他真正在那群人眼中变成一把皇帝的刀, 他才能接触到更多。

    他就算能看到其他人的卷宗,也不过是多了些例子供自己分析。

    而山海镜究竟怎么来的,皇帝又为什么要利用这镜子, 为什么要专门养着一批人入镜渡劫……这些谜团都没有人能告诉他。

    一切记录完毕后,天边太阳已快要落下,呈现出一种咸蛋黄般的色泽。为首女子很客气地向姜遗光道谢,请他回去。

    这些记录他们还需要整理后才能放进卷宗中。

    姜遗光方才特地提到了几次方映荷,那群人都没什么反应, 看上去他们找方映荷问时没发生什么事情。他挥去心里那点异样感,同他们礼貌道别。

    踏出门后,湿润清气扑面而来,之前送他来的赶马仆妇换了一个, 马车侧边插了两根翠绿的杨柳。

    仆妇见他看向杨柳枝, 笑着说:“小公子,明日就是寒食节, 你要不要也折些柳枝回去?庄子里种了柳树。”

    寒食节这几日,家家户户都不生烟火,吃冷食, 有些人还要出门踏春、坐秋千、种树、放纸鸢等。庄子上都安排好了, 只是他们不知,这几人明日都要去阅卷宗, 不得玩乐。

    姜遗光没有说破,笑了笑:“那就麻烦你了。”

    “这有什么麻烦的。”仆妇坐在前面驾车,轻轻一挥鞭,马慢悠悠往前走。

    仆妇不知他们明日要离开去学习卷宗,仍旧乐呵呵:“庄子上还搭了秋千,明天可以出来走走,坐一坐。我们做了好多清明果,也不知小公子你吃甜口还是咸口的?”

    姜遗光说:“都可以,麻烦你了,我不挑。”

    麦田对面种了整齐一排青绿色柳树,柳絮漫天飞舞。柳树后,又是竹林、花丛、池塘等,景色极佳。

    姜遗光看到岑筠几人在柳树下行走,赶车的仆妇也看见了,笑呵呵道:“小公子,我把你送到他们那里去?”

    她以为几人关系很好。

    姜遗光静默了一会儿,没有反对。

    他忽然没头没脑问了一句:“有糖炒栗子吗?”

    仆妇不知道他怎么突然想要这个,但客人都问了,没有也得有,忙道:“有有,你先过去等等,我等会儿叫人送过来。”

    “麻烦了。”

    马车慢悠悠驶过去,那几人说话声音小了些,姜遗光拉开帘子,从车上跳下来,同仆妇告别后,那仆妇又赶着马车离开了。

    任槐笑道:“原来是你,你去做什么了?”

    其他几人也好奇地看过来。

    姜遗光:“他们找我做些记录。”

    姜遗光这么一说,其他几人就懂了,腾山拍拍他肩,同情道:“那你肯定口渴了吧?可惜咱们没带茶水出来。”

    姜遗光:“还好。”他转问,“你们在这儿做什么呢?”

    岑筠手上握着两根细长嫩绿的柳枝,腾山也拿了根柳枝在编什么东西,任槐说:“今日上巳节,我们方才去河边走了走。明日就是寒食,即便过不了,折些柳放在房里也是好的。”

    岑筠附和:“善多,你要不要折一两支?”

    姜遗光从善如流跟着上前,伸手去够。

    他虽未长成,身量还是有的,踮起脚能自己够着。正挑了一根折下,就听见腾山低声念了一句诗。

    “帝里重清明,人心自愁思……”

    他叹口气,凝视手边翠绿柳枝:“也不知,我何时能够归乡。我爹娘的墓前,兴许已长满了野草。”

    任槐没有说话,岑筠同样跟着叹气:“我也想着归乡祭祖,但是……”

    但是他们没有命令,不得离京。

    姜遗光折下第二根柳条,自言自语般说:“我也想去替我阿爷扫墓上香,清明不得离开,清明后总可以吧?”

    “自然可以,你可以叫庄子上的人送你去。”岑筠指点他。

    他心想,果然还是念旧情的。

    太阳渐要落下,这片田庄里也没有灯,几人就着夕阳光辉一道回去,各自用了些晚膳后,回屋休息。

    姜遗光一进正堂,就看见桌面上摆了一盘子糖炒栗子。

    微烫,刚炒出来不久,还散发着蜂蜜的甜香。

    他坐在桌边,拈了一个,慢慢剥起来。

    恍然间,他想起自己小时候,那个老人也是在街边买了一捧栗子带回来,笑呵呵剥给他吃。

    老人笑着问:“好不好吃?很甜吧?这家放糖多。”

    他剥好一颗放进嘴里。

    “甜的。”小孩跟着笑。

    “其实,不好吃。”他自言自语。

    为了不叫人起疑,他坐在那里,慢慢把小半盘糖炒栗子剥完吃了。

    这些人想看一个有情义、有软肋的人,那就给他们看好了。

    洗漱过后,姜遗光回房睡下。

    明日还有的忙。

    京城,方家。

    灵堂依旧每日有大师诵经,方家依旧满是缟素。

    但叫人奇怪的是,方家上下的精气神都不一样了。

    尤其是方家大夫人,一朝痛失爱女,整个人都仿佛老了几十岁,这回再次出现,头发依旧花白大半、面上依旧苍白憔悴。

    可她那张脸上充满了有些古怪的、亢奋的神情。她好像突然间知道了什么天大的好消息一般,眼睛亮得惊人。

    “我的女儿没有死。”她那张老了许多的脸上露出直直的微笑,嘴角扬得很高。

    “我的女儿要回来了。”

    七日的折柳招魂,还有两日,明日寒食,后日清明。

    清明当日,春和景明,阴阳交汇,她的女儿会在她的呼唤下回来。

    棺材里发出古怪的抓挠声,还有隐约的女子呼喊。只可惜那声音太微弱,棺材严实厚重,那点隐约的声音淹没在僧人们庄严宏大的念诵声中,无人听闻。

    翌日清晨,庄子上养的公鸡老早就迎着太阳打鸣。

    姜遗光起身,穿衣下楼,正大厅桌面上的栗子原样摆在那里,栗子壳不见了。旁边放了一盘青绿色的清明果。

    院里有水井,他打了水洗漱后,才回到正堂。

    夹起一颗清明果送进嘴里。

    是甜的。

    他又随意挑了三个,无一例外都是甜的。

    姜遗光慢慢把这些吃下去,露出一个笑,好像他真的很喜欢吃甜食似的。

    马车在宅子外等,出去就能见到,那是一架官员制式的马车,车厢宽敞,足够坐五六个成年男子。驾车的车夫亦做近卫打扮,斗笠压得低,看不清面容。

    姜遗光上车后才发现,里面早就已经坐了一个人,那人见他们上来,给他们一人递上一条黑色布带。

    岑筠等人已经习惯,各自接过布带蒙上眼睛。

    姜遗光看他们都蒙上了,自己同样接过布带,绕了眼睛一圈绑在脑后。

    眼前一片黑暗。

    待几人都坐稳后,车夫轻轻一挥马鞭,车轮便骨碌碌滚动起来。

    早在车外时,姜遗光就发觉车厢四面窗都是封死的,用了种不透明的纱糊住,能透气,却没法看见外面。车厢亦用了双层木板,四面帘子放下,将声音隔绝在外。

    没有人说话。

    姜遗光能听到所有人轻微的呼吸和心跳。唯独上车监视他们的那人,呼吸和心跳都几乎听不到。要不是他就坐在自己身边,恐怕姜遗光真会以为那里没有人。

    他心里更加疑惑。

    那些卷宗,都藏在哪儿?

    他凝神去听。

    车厢外一切细微的声音,都在他脑海中勾勒出画面。

    风的吹拂、马车轧过铺了厚厚一层细土的官道、一直直走、人不多,几乎没有人或马匹经过,有一处坡度不大的下坡……

    忽地,他感觉脖子上一凉。

    负责监视他的人将剑架在了姜遗光脖子上,声音嘶哑,警告道:“想活命的话,就不要打听太多。”

    姜遗光顿住了。

    他不能点头,那把锋利的剑裴远鸿也有一把,只要一点头,脖子都会削去一半。

    看守那人早就被叮嘱过要注意一下年龄最小的那个,据说这家伙能听音辨位。刚上车还好,乖乖蒙上眼,没多久就看见他好像在凝神听外面的动静,这才立刻警告。

    姜遗光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嘴唇抿紧了,似乎是在害怕。

    他身量单薄,刚好坐在一行人中最结实的任槐旁边,看着就更瘦削苍白。

    “记住了吗?”

    姜遗光声音颤抖:“知道了。”

    短剑收回,守卫见他放松下来不少,知道他没有再去听,放下心来。

    姜遗光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摸到了一条很细的浅浅疤痕,只有皮破了,渗出一点点血。他抿起唇,略缩了下肩膀,没说话,头低下去,瞧着还是在害怕。

    有流水声,在过桥。

    马车拐了数道弯,在不断上坡,坡面不高……

    姜遗光依旧在听,脑海里出现一条清晰的路线。

    过了大概一个时辰又三刻钟,他听到马车驶进三重大门,大门次第打开、关上,皮肤表面接触到的空气微微泛凉,知道他们快到了。

    果然,过了没多久,有人掀开帘子:“都下来吧。”

    没让他们摘眼罩,姜遗光扶着门框,顺着来人牵引的力道踩在马凳上,那人往他手里塞了一根竹竿,竹竿另一头明显也有人握着。

    鉴于他第一次来,有人提醒他:“跟着往前走,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会有人提醒你。”

    姜遗光点点头,顺着竹竿的力道往前走。

    直行后拐弯,不断往下,走了几道楼梯,越往前越觉出凉意。

    “好了,松开吧。”前头的人停下脚步,忽然出声。

    是个年龄不大的女子。

    她在姜遗光身后轻轻一推:“解开眼罩去吧,别耽误。”

    说完,她自己拄着竹竿走了。

    竹竿尖在地面发出轻轻的敲击声,姜遗光回头看去,发觉她脑后也绑了个布带结,眼睛同样绑上了。

    她看不见。

    姜遗光立刻做出了判断。

    他飞快转过头,让自己看上去只是好奇一般,而后,他目露惊叹。

    入目是一座极高的环形藏书楼,四周每一层摆满书卷,一层层密密麻麻往上近乎无穷无尽,他站在环形最底端往上看去,只觉自己无比渺小。

    顶端看不清,不知做了什么设计,周围一圈泻进天光来,照亮了底下。

    其他几人已经在翻卷宗了,每个人都提了一盏明亮的琉璃灯,外面镶铜丝,即便不慎打翻也不会碎。

    岑筠招呼他:“别看了,善多,我一开始也和你一样,被这么多书吓了一跳。后来我学乖了,一来就赶紧先看,以免浪费时间。”

    中间桌上还有一盏亮起的琉璃灯,那是留给他的。姜遗光提着灯走到一边,随意抽出了一本,回到桌边坐下。

    这本记录了半年前的某重死劫,据口述,入镜者八人,存活者三人。笔者先在开头大略介绍了一遍这重幻境,发生在一处废弃民宅中,几人都遇见了女鬼,最后,靠一位叫凌烛的人找到了出路,得以破解。

    往后,就是对所有存活者的问讯记录,一字一句全都记了上去,包括当时问询的语气、神态,都有记录。

    再往后,是来翻看卷宗之人对这场死劫可能还存在其他破局之法的猜测。

    姜遗光飞快翻到最后一页,发现这本书仅记录这一重死劫。书的末页还写道:“若翻阅者对死劫有其他见解,可写在空白页并署名。”

    他再度抬起头。

    一共不知道多少层书架,从第五层开始就设了台阶,窄小但结实,只能一人踩着往上。他再看一眼周围,那些书侧封上都记录了时间。

    越往下,越接近当下。

    “这么多,全都是么?”他轻轻问出声。

    “当然了,这些全都是,听说这样的藏书楼还有好几座呢,连前朝的记录都有。”岑筠回答他,“想活下去,就得好好去琢磨。”

    所以,山海镜……到底存在了多久?

    第49章

    藏书楼底很宽阔, 中间一张长案,并几张小凳,桌上备齐了笔墨。琉璃灯散发出温暖和煦的光,一时间, 竟有些温馨。

    岑筠看姜遗光坐在桌边, 提醒他:“善多, 写注释必得用实名,如果你没有万全把握,还是不要补充为好。以免有心人找上你。”

    藏书楼何等浩大, 岑筠的声音在环形楼里一圈圈回荡,漾起阳光下上下飘摇的浮尘。

    “谁会找上我?”姜遗光假做不解,“我看在后面写补充的人很多。”

    他往砚台中倒入一点清水,缓缓磨墨。

    岑筠摆摆手:“你看那后面的注释署名就知道了,那群人惯爱与人争辩。要是他们看到了你的注释, 一定要给你下帖子请你过去,再把你辩倒。”

    “辩倒我有什么意思,有能耐去辩倒镜中厉鬼。”姜遗光还真的往前翻了几页,看到了一部分人的猜测。

    他放下手中事物, 去旁边书架又随手抽了几本, 哗啦啦翻一会儿大致记下后又放回去,随手抽了七八本, 一看后续注释,有不少熟悉的名字。

    其中出现较多的是一位名叫唐垚的人,即便没有确切分析, 也会提出不少猜测。当然, 这些猜想也没法再验证了。

    在凌烛经历过的荒宅女鬼幻境中,唐垚也写下了自己的看法。

    凌烛和其余七人进入幻境后, 发现自己出现在一间废弃大宅里。这座宅子已经废弃很久了,处处蛛网灰尘,据凌烛描述,上漏下湿,不蔽风雨,几无可休息处。

    八人在大宅中的一间角房里聚齐,出门寻找,却在正大堂里看见了一层又一层往上搭建起来的牌位,正中还摆放了一口厚重的棺材。

    当时他们吓得几乎全都魂飞魄散。凌烛上前去看,就着月光发现那些牌位竟全都写满了同一个人的名讳——温氏闺名巧眉生西莲位。

    温巧眉。

    起先他们没有出事,四处去寻,除了这间摆满灵位的大堂外,其余房间空空如也,一无所获。后来当一个人去后院卧房搜寻时,打开了一间小房。

    小房正中央,竹竿撑起挂着一件血红色长袍。

    那人当场暴毙,而后,他们就发现前方大堂的灵位上,多了一枚属于死去入镜人的牌位。

    再之后,就是无止境地追杀。

    红袍女子总是突然出现在房间里,每次出现,都必然夺走一个人的性命。其余人没奈何,只能分头跑。

    据凌烛描述,他最终逃到了大堂,那时已经只剩下四人了。他抱着必死的决心冲到棺材前,才发现自己忽略了重要的一点。

    通常来说,女子棺材要比男子的小一些,女子棺材多长为五尺六寸,男子为六尺六寸。这棺材看着不像那女鬼的棺材。

    再者,棺材忌讳用铁钉,只用榫卯固定,棺盖与棺身封合处有暗槽口封,通常每口棺材有三个插销眼。男棺为左一右二,女棺左二右一。

    那口棺材不仅又高又长,插销口也是左边一个,右边两个,分明就是一具男子棺材。且那男子棺材板上钉了不少铁钉,这就是在诅咒棺材主人的后代。

    他们都被突然出现的牌位和红衣女鬼吓住了,没有人往棺材上去想,也没有人敢去想——大家都以为里面装了女鬼的尸首,谁敢去动?

    凌烛发现异样后决定赌一赌,用刀把木榫卯一根根挖掉,期间和他同行的一人死了,其余人各自逃命。但等他终于把棺材打开后,阴风阵阵,厉鬼哭啸,这场幻境终于结束。

    姜遗光听裴远鸿说起过凌烛,称其智勇双全,为不可多得的人才。在他自己没有出现之前,凌烛算是最年轻的一位,今年不过十七。

    而且,自己经历的第一重棋局考场幻境,凌烛也在。

    姜遗光看了眼唐垚的猜测注释,他怀疑起初那件红衣就是陷阱,引诱他们去寻找。一旦他们和红衣碰面,活人的生气就会让红衣上附着的厉鬼醒来。

    而变化的牌位很有可能指牌位中只有一个真正属于那红衣女鬼,其余都是它杀死的人。只要找到真正的牌位并毁掉,同样可以离开。

    唐垚还在注释中叹息:“可叹我等只有空谈,不能亲自动手。”

    再旁边有个不知谁的字体反驳他:“满口妄言,也不见你在幻境中有口头那般神勇。”

    姜遗光把那卷放了回去,没有评价。他按时间标注,找到了最新的倒数第二本。

    他想知道凌烛在那场考试中做了什么。

    最开头是笔者对整件事的概述,往后翻,第一页就是自己的自述记录,一句话都没有遗漏。

    再往后,掠过其他几人,姜遗光翻到了凌烛的自述记录。

    凌烛在开场后不久,大约比自己晚一些的时间也意识到了不对劲。他通过地面交错的格子线、和邻座人的沟通发现了真相,而后,便试图操纵棋局。

    但他虽然意识到了考官的问题,却没能想出什么法子。直到一切结束,他尚且没明白到底为何结束。

    因昨天才放入藏书阁,这本卷宗应当没有人翻阅才对,不料,后面已经有了一个人的评价。

    “看过此卷后,某才明白何为山外有山,姜小兄弟智谋远在某之上,神往已久,不知某是否有幸结交?”

    落款,正是凌烛。

    姜遗光捧着书,来到桌边。

    在凌烛的评语后,写下了自己的回复。

    第50章

    姜遗光把书放回去后, 绕到了任槐身侧。

    “任兄,你知道这有多少层吗?”

    他想知道渡劫最多的入镜人已经闯过了几重死劫。

    那样多卷宗,还不包括有些全灭的死劫幻境,这还仅仅是一部分。

    他有些怀疑, 从山海镜出现到现在, 真的有人渡完了传说中的十八重死劫吗?

    任槐从书中抬起头来, 同样仰着头往上看:“我也不知道,我们都没有上去过。”

    入镜人都是分批进来的,只要不破坏卷宗, 随便他们怎么讨论,想上去也不会有人拦着,每层都有阶梯呢。但下面就有卷宗可供他们参考,他们几人都不大通武艺,担心摔着, 便没尝试过。

    最多有一次,任槐爬到了第三十层书架,往下一看吓得不轻,又慢慢下来了。

    姜遗光说:“我往上看看。”

    岑筠等人都没管。

    还是个小孩儿呢, 什么都想看看。

    就连任槐也不过叮嘱了一句, 自己又低下头去。

    姜遗光找了一处墙壁,跳起来, 手抓着上方书架边凸出来仅尺余长的木板轻巧蹦起,脚顺势踩上一块木板,整个身体就贴在了书柜边。

    纸张和油墨特有的气味充斥鼻间, 姜遗光拍去一些灰尘, 继续往上。

    从离地面一丈远左右,环形书架每一丈高处都设了细锁链, 各六列一设,恰恰好垂下一丈长。这样,那些攀登上去看书的人更不容易掉下去。

    姜遗光抓着锁链往上爬,速度飞快。

    任槐抬头一看他,不由得吃惊:“善多,你当心些。”

    “没事。”

    少年的声音从上空传下来,有些空旷的回音。

    阳光亦在少年头顶,背光照下他的影子,任槐只能看见对方似乎低头看了几眼,速度丝毫不慢。

    还是个孩子心性。任槐摇头。

    姜遗光往下看的那几眼,正看见腾山站在自己方才放回书的地方,抽出来,飞快看了几眼。

    他收回视线,看一眼面前书脊上的时间。

    徵宣历三年,距今已有十七年。

    可上面还有一大半。

    他往下退一些,找到了徵宣四年,也就是自己出生那一年的记录案。

    书脊上只记时间和入镜人数与出镜人数,如他眼前的一本上写着,徵宣四年八月初五至八月初七,入六人,出一人。

    他小心地踩在仅一掌宽的木板上,抓着锁链绕了小半圈。铁链带些锈迹,发出叮当响,在掌心也留下了一些痕迹。

    姜遗光没在意,慢慢沿着那一圈看。他也不知自己在找什么。

    徵宣四年七月十五日,入十六人,出三人。

    鬼使神差的,姜遗光伸手取下了那本书。

    他翻开第一页。

    最开头照旧是笔者的概述,这十六人的幻境在一条开满荷花的湖中,两三人共乘一条小舟,湖水中央突生漩涡,要将他们的小舟吞噬进去。

    那漩涡的真面目是一只巨大水鬼的口,越到后面,吞噬速度越快,唯有刚吞下一个人时会缓一缓。

    最后活下来的几人都承认,他们靠着把船上其他人都丢进漩涡中才得以逃生的。

    姜遗光翻过第二页,顿了顿。

    第一位生还者,名叫姜怀尧。

    他生父的名字,就叫姜怀尧。

    会是重名吗?

    姜遗光心底深处告诉自己,绝不可能是重名。姜姓本就少见,更何况他还记得自己父亲说话的语言习惯,笔者的记录和他父亲的口吻一模一样。

    他为什么也是?

    姜遗光自小到大的印象中,没见过父亲有什么特殊之处。他虽有时不在家,可其余人都说他是出门做生意,姜遗光也从来没见过父亲身边有什么镜子。

    头顶倾泻下的阳光似乎也冷了几分,姜遗光飞快把那本书看完,又装作不经意地继续去翻其他的记录案。

    姜怀尧去世得早,死因也蹊跷,据说是在他三岁时带他去街上看杂耍,耍杂戏的一个不慎,飞刀捅穿了他的脖子,当场死了。

    而后,他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寄人篱下的日子,后来才被同姓姜的仵作领养回去。

    短短一瞬间,姜遗光头脑里想了很多很多,手上还在挑选,他整个人却好似被分成了两个,一个正看着手上书册,另一个则冷冷地俯视自己,告诉自己什么都别展露出来。

    这座藏书楼也一定有人监视着他们,他绝不能表露出异常。

    他不知道皇帝到底要做什么,这群近卫又能打探出多少。他不能让那群人发现自己在关注这件事。

    十多年前了,从藏书的分量来看,入镜之人应当多不胜数,姜怀尧就算是其中之一,十几年过去,也没有人会特地记住。

    上层的书或许是因为过去太久,纸张不经放的缘故,能明显看出重新抄录换过一批。

    这群人抄录的时候,会不会记下?

    如果这群近卫们知道。

    如果他们知道……

    姜遗光拽着铁链继续往上走,随手抽了一本,拍去灰尘小心地打开,以免纸张破损。

    一排排字映入眼帘,他如果带了镜子,就能发现此刻他的神情是从未有过的冷肃。

    ……

    藏书楼提供住宿衣食,到点后,自有人叫他们出去。

    直到晚上,姜遗光终于从上面下来了,几人回房后还悄声讨论着。他们不太敢将自己的猜测写在书上,也只好和同伴们说说了。

    腾山走在最后,和曾绶一同说话。他不经意地扫一眼前方和任槐并肩同行的少年。

    姜遗光同意了和凌烛的见面,为什么?

    他难道真觉得那帮富家子弟会同他结交?

    一面和他们交好,一面和那帮勋贵联系。他当真以为没有人会去看他的卷宗吗?

    腾山心中所思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就算看出来了皇帝分化寒门与世家的手段,但他不能真的禁止姜遗光和谁交往。

    寒门子弟抱团,不过是彼此心照不宣的约定。甄二娘都不管,他有什么资格?

    他要是说了,姜遗光反倒会记恨上他。

    不过,可以让任槐试试。

    夜里,趁姜遗光出去洗漱,腾山悄悄和任槐说了这事。

    他自觉很替姜遗光着想,越说越觉得是那么回事。

    本来嘛,那群人自己闯死关,总有怕死的。你个没出身没背景的人,怎么和他们斗?到时候人家手指缝里漏一点收买人心,嘴上说两句好话,善多又年轻,当真了可怎么是好?

    任槐听完后,拧起眉:“你要看不惯,你怎么不和他说?”

    腾山哑口了:“我这不是看他和你挺好吗?”

    任槐指指不远处的岑筠:“你不如去找他当说客,我嘴笨,说不来。”

    腾山一想也是,任槐这个人平常就不怎么开口,岑筠住处离姜遗光更近些,又在第一天就上门拜访了,遂转变目标。

    岑筠一听就答应了下来:“我会找机会劝劝他的。”

    曾绶见他们几人悄悄说话,也凑过来。

    这下,四人都知道了。

    姜遗光回房后,其他几人都已躺在床上。他到了自己的床边,默默坐了一会儿,谁也不知他在想什么,同样悄悄睡下了。

    第二日清晨,哑仆送来早膳。

    五人都差不多,除此外,摆在姜遗光面前的还多了一份栗子糕。

    姜遗光慢慢吃完了,那盘糕点甜得他喉咙有些不舒服,但他依旧露出了有些高兴的神情,就好像他真的很爱那盘栗子糕一般。

    三日时间过去,和来时一般,蒙了眼坐在马车里往外走。姜遗光这回收敛许多去听,却发觉路线和来时又不一样了,绕了路走。

    他照旧记在心底。

    该怎么画下来?

    一举一动皆有人监视,房间里的笔墨都有数,即便想偷偷记下后毁了恐怕也不行。那群近卫一定会想办法找出他究竟用纸写了什么需要销毁的东西。

    回到庄子上已是未时。

    姜遗光直接叫住一个庄子上的仆从,问:“我可以进京城去吗?”

    那仆从被他叫住,立刻恭敬道:“小公子想去随时可以,只消说一声,某立刻去背马。”

    姜遗光说:“那我能问其他人的消息吗?我想找一个叫凌烛的人。”

    仆从笑道:“原来小公子想和那位凌公子见面?某这就去安排,给凌家下个帖子。就是不知用谁的名儿?”

    姜遗光:“用我的就可以,我过一会儿写份拜帖,麻烦你们送过去。”

    他说这话时,没有刻意避开其他人。

    他想尽快画出路线图来。

    岑筠虽受腾山所托,可他这几日一直忙着钻研,把那件事丢在了脑后。现在看姜遗光竟当着他们的面就要去邀约那个凌烛,顿时有些恼怒。

    仆从退下后,岑筠露出一个笑,问:“善多?真想不到你竟和人有约。”

    任槐没当回事,说:“京城繁华,去了好好散散心。”

    岑筠更生气了。

    第51章

    姜遗光盯着他看一会儿, 问:“你生气了?”

    他想不出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这一问倒让岑筠愣了一下。

    是了,他有什么好气的?

    姜遗光是他什么人?才认识不到一周,即便他同为寒门,可不代表他就一定要和自己等人是同一条心。

    岑筠很快反应过来, 笑道:“怎么会?我只是有点惊讶, 你们怎么不声不响地就认识了。”

    姜遗光不知信没信, 什么也没说,只笑了笑,仍旧很有礼貌地同他们道别, 往里走了。

    任槐一拍岑筠肩膀,和曾绶一块儿走了。

    他走远了还回头看一眼,那两人在后面不知聊什么,心里觉得好笑。

    岑筠想当领头羊,也该看看他领的是不是羊再说。就那小子随手剜别人眼睛的狠劲儿, 他一不够狠二没情分,怎么压得住?

    清明已过,路边柳树下还能看见烧过纸钱后的残余灰烬。庄子上的人对他们突然离开什么也没说,仍旧热情地问候。

    姜遗光果真写了拜帖, 正让一个侍从要送去, 又忆起赵鼠儿说过的话,又把往外走的侍从叫住了。

    “我可以习武吗?听说庄子上有老兵, 不知能否请他们传授一二。”

    那侍从回过来上下打量他几眼,笑道:“当然可以,小公子稍坐, 等会儿自有人来。”

    “多谢。”

    过不久, 有个新的面生的侍从低眉进来,请他过去。

    这座农庄姜遗光还没见过全貌, 侍从引他一路往后去,同那天一样绕过一座小山头,山后竟有一块极宽阔的演武场,十来个精壮汉子在上头打斗。

    虽然那群人看着和庄稼汉没什么区别,但他们眼神里有种别人没有的东西,让人很容易把他们和庄子上的侍从分开。

    演武场旁边已有个中年女子在等着了,那中年女子个头不高,有些胖,瞧着甚至能称得上慈眉善目,但她予人的压迫感,远远超过场上那些年轻汉子。

    侍从把姜遗光引过去站在中年女子面前,躬身行一礼后,就像影子一样溜走了。

    中年女人微微一笑,更像个可亲的长辈:“你就是善多吧?叫我闫大娘就行。”

    姜遗光当即行礼:“见过闫大娘。”

    “好孩子。”闫大娘慈爱一笑,伸手在他肩、肘、腰、腿上捏了捏,“根骨还算不错,比那些酒囊饭袋好多了,想学点什么?”

    姜遗光没什么爱好:“只要能自保,学什么都可以。”

    闫大娘啧啧称奇:“你要是说学个刀枪棍棒什么的,十八般兵器里场上总有人能教你。但你都这样说……”她上上下下打量清瘦如竹的少年,摇头叹息,“那你只能跟着我了。”

    姜遗光问:“学什么?”

    闫大娘手背在身后,一张圆胖的脸在此刻陡然凌厉起来:“学自保,和杀人的本事。”

    “你要学么?”

    姜遗光沉默片刻,后退半步,端正行了一个大礼:“见过师父。”

    闫大娘当即大笑起来,连忙把人扶起:“好好好,我这就算收下你了。平常也不必叫师父,我不喜欢这称呼,咱不讲究这些虚的。”

    凡事讲究个缘分,姜遗光行事作风很对闫大娘胃口,闫大娘便不管那么多,反正这人出身背景都被查了个底儿掉,有问题也是之后的事情了。

    闫大娘带他转了转,认识下场上那些人后,又叫仆从把人送回去,明日巳时再来。

    临走前,闫大娘特地叮嘱:“不必来太早,我起不来床。”

    姜遗光:“……好。”

    京城,凌家。

    凌家老太爷历经三代皇帝,去岁致仕,致仕后,便做主分了家。

    无奈凌家子孙都不怎么争气,好歹能听从老太爷的吩咐,守住家产。好不容易出了个凌烛,又因着些不能与外人说的缘由,不得不藏拙,以换来凌家上下平安。

    这日,凌烛正在屋里看书,心思却不由地转到了其他事情上。

    过死劫次数越多之人,越受重视,不少事近卫都能给你办了。如他现在居住的这间宅子,家中奴仆全是近卫眼线。

    他上回从死劫中回来,怎么想也想不明白最后是谁破了那死局,想办法给容楚岚送去拜帖问问,容楚岚只告诉他自己也不清楚。

    后来,他才从奴仆口中得知,那破局之人找到了,卷宗也整理了出来。反正凌烛早晚都会知道,管家便做主透露了姜遗光的名字。他得知姜遗光第二日就要去阅卷宗,便托了那些人在卷宗上写下邀约。

    很快,他就得到了回复,并收到一张拜帖。

    凌烛不免有些高兴,立刻写下了回帖,请他三日后到京中某酒楼一叙,介时,他还会请几位好友一道过来。

    庄子上,岑筠坐在院子里吹风,就看见仆从匆匆忙跑进姜遗光所在的院子里去。

    一想就知道估计是送信的。

    还真结交上了?

    他回想起卷宗里怎么描述姜遗光威胁人剜了眼睛的,就觉得自己眼眶也疼了起来,想说什么又不好说,只好进屋里去,眼不见心不烦。

    次日巳时,姜遗光准时来到演武场。场上那些人都在,彼此打了声招呼。

    只是那些人眼中都有些看好戏的戏谑意味。

    姜遗光没管,站在场边继续等。

    如闫大娘所说,她过了小半刻钟,才姗姗到来。

    闫大娘拉姜遗光往演武场上走,越过边上放着的武器架,那些互相练招的人都停下来向闫大娘行礼,闫大娘摆手示意后,才继续动作。

    “想学武,你知道要学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吗?”闫大娘边走边问。

    姜遗光:“还请闫大娘解惑。”

    闫大娘把人带到了演武场另一头。

    她的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根肘长的竹条,青翠、嫩绿,轻轻一挥,发出咻咻破空声。

    闫大娘对着姜遗光露出和善又慈爱的微笑:“第一件事情,就是要学会挨打。”

    ……

    “看着小,还真是块硬骨头,竟一声都没叫。”

    “脸色都不变一下,哎老陈,你还记得你第一回来的时候,闫大娘直接把你打哭了吗?”

    “你以为你小子好到哪去?滚滚滚!”

    “欸,这回可是我赢了,我就说这小子能撑过两个时辰,快,愿赌服输,交钱!”

    演武场一头,那群汉子借着休息的机会悄悄下了赌注,此刻一个个为自己的荷包心疼起来。

    演武场另一头,闫大娘终于停下了动作。

    她连一根头发丝都没乱。

    相反,姜遗光用来束发的发带早就甩丢到了一边,长发落下来被汗水黏在脸颊旁,衣服也有些凌乱。

    他见闫大娘终于停止了,先行一礼,而后整理好身上衣物,走到一旁捡起落下的发带,用手随意梳拢两下,重新扎起。

    抬起手时,衣袖滑落的部分露出手腕上一道道发肿滚烫的红痕,就连脸上也有不轻不重几道痕迹。

    他的身量有些单薄,打理的动作慢慢的,看上去就无端有几分可怜。

    “好小子,看不出来还挺能忍的。”闫大娘决定不要太狠,夸了一句。

    “今天先到这里,回去别忘了上药。虽然看着都是皮肉伤,积累下也成了大毛病,脸上也别忘了,要是破了相,以后可找不到好姑娘。”闫大娘调侃道。

    姜遗光笑了笑:“多谢教导。”

    说罢,他又行了一礼,直起身,缓步离开。

    下注那帮人啧啧称奇,不由得回想起自己一开始就被打得满场嗷嗷叫的情形,这一对比,不免觉得有些丢面儿。

    姜遗光一回去,其他几人都去了书房,院子里只有任槐在,他吓了一跳,得知他向庄子上的老兵习武后,才明白怎么回事。

    任槐有心想宽慰几句,送点伤药,可看他跟个没事人一样,行走坐卧一如往常,不由得怀疑起来。

    这家伙真是去习武了?

    没一会儿,在书房讨论的三人回来了,姜遗光背对着,没显露出来,腾山从后面大步走来拍拍他肩:“你俩等急了吧?我们来迟……等等!善多,你脸怎么回事?”

    任槐连忙道:“你还不快放开他,他刚去习武了,满身伤呢。”

    姜遗光转过脸,听了任槐的话,想了想,立刻皱眉咬唇,做出一副忍疼的模样。腾山一开始还不大信,见他额头冷汗都冒出来了,急忙松手,又是端茶倒水又是赔礼,生怕把这小子再磕碰出个好歹的。

    一顿饭的功夫,其他四人尽观察姜遗光去了。后者却懒得再做戏,眉毛都不抬一下,自顾自吃完回房。

    房间里除了伤药以外,外间还有一桶加了不知什么药物的热气腾腾的洗澡水,桌面上放了凌烛的回帖。

    一切都安排得格外妥当。

    侍从按着闫大娘的吩咐叮嘱他,必须泡过药浴后再上药,说罢行一礼,恭敬退下。

    姜遗光没有管那桶药水,而是先打开放在桌上的回帖,一目十行看完,眼神微微一颤。

    凌烛邀他几日后碰面,还会叫些“朋友”来。

    那些朋友里,有个眼熟的名字。

    方映荷。

    她大好了?

    第52章

    故人来酒楼, 据说厨师的祖上在前朝宫里当过御厨,后来战乱带着一身绝学逃走,新朝建立后才慢慢回到京城,靠着一手好厨艺和无人知真假的背后故事, 硬生生让这座酒楼成为京中美食一绝。

    今日, 这故人来酒楼依旧人满为患。

    容楚岚的马车直接进了旁边巷子里, 随从把马牵到一边。她戴着幂篱,从马车上下来,扶着侍女的手被小二殷勤引进门。

    大堂中央坐了个说书的老人, 手执折扇做惊堂木,时不时一声敲响,配合着口中那些玄妙惊奇的故事,引得满堂喝彩。

    容楚岚听了一耳朵,随口问店小二:“怎么近来贵府的说书先生都没落到这个地步了?这样的话本子也能拿出来?”

    店小二赔笑:“近来也不知怎么回事, 那些写话本的书生们都封笔了,再没出新书。这不,我们正找人写着新话本呢,只是匆忙赶出来的肯定没以前那个味儿, 还请贵人宽恕则个。”

    都不写了?

    容楚岚心中轻咦一声, 没说什么,由店小二引了往楼上厢房去。

    二楼一间房, 窗户大开着,正对楼下那说书先生。小二先敲了敲门,提声道:“有客到。”

    里面传来一声“进来吧”, 小二推开门, 请容楚岚进去。

    凌烛早就等着了,见她进房内后, 笑道:“你来得倒早,其他人还没来呢。”

    容楚岚身边的侍女替他们倒茶后,福一礼,出去守门。容楚岚抿了口茶水,问:“你约到他了?”

    凌烛:“自然,否则我也不会让你们来。”他说话时,手指会无意识地敲击桌面,“姓程的还不够格,听说回来后不仅大病一场,还梦魇好几日。他算是废了,希望这个不会太差。”

    容楚岚看不惯他这幅样子:“别人也就罢,等会儿收敛点,他不是个好糊弄的。”

    凌烛露出爽朗的笑:“此人极聪慧,我又怎敢糊弄?”

    多少人聪明反被聪明误,他可不会做这样的事。

    容楚岚不置可否,干脆别过头去不看他了。

    回回见到这人都是给自己添堵。

    没过一会儿,凌烛请的其他几人都到了,唐垚也在其中,唯有两人还没来。

    唐垚听到了外面传来的脚步声,转着杯子笑:“年纪不大,架子到挺足,叫我们一群人干等,惜明兄,你说你这盛情相邀,又是何必呢?只怕别人不把你当回事。”

    凌烛,字惜明。

    姜遗光走在楼梯上,清楚地听到这句话,目光望了过去。

    守门的几位侍女、侍从一瞬间已经注意到了来人。

    随后是另一个男声,不赞同地开口:“你就少说两句吧,姜小兄弟住在城外,总是要晚些的。”

    “也是,骤然入京,恐怕不认得京里的路。”又是另一个陌生的声音。

    凌烛一拍桌子:“我今日请你们来,是替我和那位两小兄弟的结交做个见证,你们若对那位他有什么意见,也不必多费口舌了,还请速速离去,我就当没有请过诸位。”

    这下把他们都镇住了。

    他听到了容楚岚的声音,同样冷冰冰的:“我和惜明兄的意见一样,你们再这样扫兴,干脆另开一桌,我请你们吃了。”

    那几人连连赔笑。

    短短几句话时间,姜遗光已走上了楼梯口。

    小二点头哈腰引他上来,门口守着的侍从、侍女们没有拦,一个侍女轻轻敲门,隔着门柔声道:“有客到了。”

    凌烛的声音响起:“也不知是方姑娘还是姜小兄弟。”

    门被推开。

    众人只见一从未见过面的俊秀少年踏进来,举手投足间完全没有他们想象中凶残狠厉,毫不局促,反而很是温雅沉稳。

    只是脸色有些苍白,瞧着气色不大好。

    “抱歉,我来晚了。”姜遗光对他们点点头,略行一礼,“在下姜遗光,小名善多。”

    凌烛连忙站起身,快步迎了过去,他起来了,其他几人也跟着起身,随着凌烛过去。

    “在下凌烛,字惜明。”凌烛比姜遗光高一些、也结实一些,眼里发亮,“神交已久,今日凌某终于得以一睹风采。”

    容楚岚坐在原地,冲姜遗光笑着点点头。

    姜遗光被簇拥着坐下,其余人依次就座,凌烛又拍拍手,叫小二上菜来。

    他给姜遗光介绍了一下场上几人,从左至右,分别是唐垚、段缘和、洛琮。没等他介绍到容楚岚,后者自己站起来,微微一笑:“在下姓容,容楚岚,不知小兄弟可还记得?”

    姜遗光点点头:“自然记得,容姑娘好。”

    他对所有人的热络都平平淡淡的,并不受宠若惊,看了一圈后,问:“方二姑娘还没来吗?”

    容楚岚答道:“她身子弱,每次出门都要慢些,见谅。”

    姜遗光露出个浅笑,摇摇头:“是我唐突了。”

    他坐在凌烛身边,另一侧就是唐垚。唐垚大咧咧地搭上少年肩膀,用力拍了拍:“百闻不如一见,善多小兄弟,等会儿我们好好聊聊?我想你刚入镜,即便去阅了卷宗,也有不少想了解的吧?”

    凌烛眼神制止他,唐垚这才收敛些:“抱歉抱歉,来,我敬你一杯。”

    姜遗光肩头有伤,方才大力之下拍散了,他能感觉到那处伤口渗出血来,渐渐浸透那一块的里衣。

    他没说出来,只摇摇头:“抱歉,我不喝酒。”说罢,又问,“还是等方二姑娘来了再说吧。”

    唐垚笑容淡了淡。

    他没想到,这人这么不给面子。

    凌烛在场,做得过火就是得罪人了,唐垚收敛几分,转头去和别人说话。

    姜遗光一直在听门外的脚步声,面上依旧摆出一副真诚的模样——他用这种方式骗过不少人。

    他心里有一点点微不可觉的失望。

    他原本对凌烛有一些兴趣的,结果真正见上一面后,那点微末的兴趣立刻烟消云散。

    直觉告诉他,眼前的人远不如他在拜帖中表现得那般友善。

    或者说,友善是真,想要降服自己,让自己听从他,也是真。

    不过……在场人总有家中人在朝为官的,顺着摸下去,总能找到些前朝的消息。

    山海镜……皇帝要用它做什么?

    为何把所有人都控制在京城?

    楼梯上总算再次传来了脚步声。

    三个人,其中一个是店小二,还有两名女子,步伐轻巧缓慢,往这边来。

    没一会儿,再度传来小二的叩门、通传声。

    “诸位,有客到。”

    大门推开。

    一个身着月白色花笼裙、纤弱柔美的女子在两位侍女的搀扶下走进来,柔柔一笑。

    “对不住,叫诸位久等了。”

    第53章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方映荷身上。

    方映荷温柔一笑, 手帕轻抚了唇,对容楚岚无奈道:“怎么?容姐姐竟已忘了我吗?实在叫人难过。”

    容楚岚忙说:“怎么会?只是许久不见,更该好好瞧瞧才是。”

    刚进来那会儿,在场众人心里都有些恍惚, 很快就恢复了正常。

    姜遗光同样如此。

    他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 可心里有个声音又告诉他:有什么问题呢?这就是方映荷。

    两位侍女扶着方映荷坐下, 行走间,露出浅色衣裙下的红绣鞋,侍女们自觉退出去, 守在门口。

    还没到午膳时候,凌烛只叫上些小菜点心。门外侍从一样样上来,已分餐摆盘好,各人面前分别一小碟,供客官各自取用。

    方映荷微微一笑, 转而对着姜遗光:“善多小兄弟,之前的事,多谢了,我身子弱, 请允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姜遗光摇摇头:“不用放在心上。”

    方映荷放下喝空的茶杯, 又是一笑,主动问:“今日凌公子怎么有空请大伙儿过来?又是何时认识善多的?我竟不知道。”

    这算是起了个头, 众人边吃茶边聊。

    期间,姜遗光一直很沉默。

    他能把所有人的话都记在心里,他能看出每个人的真实情绪, 知道他们并没有表面看上去那样高兴。可他又不清楚, 这些人到底在算计什么。

    凌烛邀姜遗光过来,本就是为了试试对方深浅, 想拉拢。现在人到了,一切都很顺利,他反而觉得有些棘手。

    不论说什么,做什么,他都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问了话就回答,不问他就不主动开口。除了时不时看方映荷一眼,姜遗光就没做过别的事。

    可他对方映荷也不像是爱慕。

    “说起来,我该快入镜了。”唐垚叹口气,“距离上一次入镜,已有一个月了。”

    他笑容里多了几分苦涩:“也不知这回又会碰上什么东西,如果我回不来……”

    凌烛斥道:“胡说什么?总能平安回来的。”

    其他人也纷纷安慰。

    唐垚觑一眼姜遗光,发觉对方无动于衷后,转变话题:“惜明兄,听你说过那事后,我就派人去查了查闽省的卫家。”

    姜遗光总算抬头看他了。

    唐垚继续说:“我家曾也在闽省有几个铺子,正巧有个铺子上的老人从闽省回来后在京中养老。他在闽省泉郡住了大半辈子了,因家中常需运货到其他省,他跟着跑过许多趟。我问过,那边的船造、制瓷确实兴盛,只可惜……”

    唐垚卖起了关子,拖长音就是不说。

    姜遗光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他。

    凌烛催促:“作甚吊胃口?快快说吧,闽省卫家如何?”

    唐垚:“还能如何,和以前一样,那老人根本就没听过有什么卫家,至于骨瓷,更是从未听闻。”

    坐在他身侧的段缘和、洛琮齐齐嘘他一声,倒并不意外。容楚岚亦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

    在场只有姜遗光不明白,问:“为什么?”

    唐垚拿筷子当响板,一敲桌面:“这你就不懂了吧?来,哥哥我好好给你说说。”

    容楚岚呵一声,斜他一眼。唐垚被她瞪得一缩脖子,老老实实说起来。

    “其实,这也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儿。甭管生前如何富贵,又是如何权势滔天,死后一旦化为那镜中厉鬼,寻常人便会把他们丢在脑后,不去想,不去传。有不少事儿就是这么被‘忘记’的。”

    “像那个闽省卫家,我猜原本应该是有的,只是出了什么岔子,一入山海镜,便被世人遗忘,久而久之,卫家就这么消失了。”

    唐垚说罢,苦笑一声。

    即便这个理大家早就知道,在场几人心情亦不可避免地低落几分。

    姜遗光却很平静,又问:“你们知道贺韫吗?”

    唐垚:“贺韫?谁?”

    段缘和附和:“我不认识。”

    容楚岚亦道:“不曾听过。”

    凌烛问:“贺韫是谁?”

    楼下说书先生已经离场,换了个歌女,细细柔柔弹琵琶卖唱的声音渗入门内。

    姜遗光说:“很久以前的一个人,约摸二十多年了,和死劫有关,所以想托你们问问。”他在录卷宗时,没有说出这个名字。

    凌烛看出来一些蹊跷:“某记下了,回去替你问问。”

    “多谢。”

    凌烛心说听你一声谢真是不容易,“举手之劳罢了,倒是善多,你这些时日可以好好休息,来京中寻某也可。”

    面对姜遗光有些不解的神情,凌烛说:“原本按规律,两重死劫中至少该隔个十天半月,像你这样,两次中间隔还不到三天,实在罕见。下一次很有可能会更久些,同你一样,我这些时日也有空。”

    姜遗光:“多谢告知。”

    一直期待姜遗光说来寻自己的凌烛:“……”

    ……

    一次聚会聚得凌烛感觉有些肝疼。

    送姜遗光上马车,目送对方离开后,唐垚不禁对凌烛抱怨:“怎么会有这种怪人?惜明兄,你说他是不是故意的?”

    说聚会,就当真只聚会?你要说他笨听不懂吧,他靠自己就渡了两重劫,还救下了方映荷。

    所以果然只是装傻吧?

    容楚岚嗤笑一声:“你们把他当傻子,他可不就得装傻?”

    说罢,她戴上幂篱,上马车走了。

    方映荷早走了,她需回家吃药。

    唐垚还要抱怨,被凌烛制止了:“今日叫你们费心了,下回某再好好请你们聚一聚。”

    和那群人告别后,凌烛只觉心累,径直策马归家。

    他想知道姜遗光问的那个贺韫到底是谁。

    要知道,记录卷宗时,若有什么瞒报被查出来,是会被近卫们找上警告的。

    姜遗光的卷宗里,没有提到所谓的贺韫。

    他隐瞒了什么?要告诉近卫吗?

    凌烛心想,即便自己说出去,姜遗光也不知道,大可以推到唐垚他们头上,但这件事对自己没什么好处。

    说了,姜遗光反而会把自己也算进去。

    这么一琢磨,他又忍不住想,姜遗光是不是故意的?他在试探自己?

    到家后,马交给下人,凌烛想起姜遗光说的话。

    听他的意思,贺韫从前应当很出名。

    凌烛和母亲请安后,又去求见父亲。

    凌烛父亲全名凌兆光,性子温吞,守成有余魄力不足。父亲退下后,他便也安心在家做个老家翁,整日在书房中看书作画。凌兆光接到下人通报后,有些惊异,连忙让他进来。

    凌烛已经很久没主动寻过他了,看样子从外面回来还没换过衣服。

    “惜明,怎么这样急?出什么事了?”

    凌烛先行了礼,才说出来意:“没什么大事,只是有件事着急想问问爹罢了。”

    凌兆光:“何事?”

    凌烛:“爹,你听过贺韫这个名字吗?”

    凌父刚想否认,这个名字却仿佛硬生生在他头脑打开了什么开关,叫他摇头的动作都顿住了。

    “贺韫……贺韫……”

    凌烛只见自己父亲顿在原地,念叨着贺韫的名字,眼神逐渐陷入回忆。

    “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个人?”凌父猛地回过神,“你从哪里听来的?最好忘掉,不要去打听。”

    一看父亲的表现,凌烛更觉有问题,上前一步:“爹,这件事对我来说很重要,还请不要对孩儿隐瞒。”

    向来对这个聪明的儿子非常依赖的凌兆光此刻却难得冷下脸:“这个名字就是一个忌讳,惜明,你要是还想让凌家上下太平安稳,就把你想调查的事咽在肚子里,一句都别说出去。”

    凌烛还要争辩,凌兆光发了火:“我不管你从哪里听来的,总之!不要耍那么多花心思!不准去打听!”

    “否则,你就别认我这个父亲!”

    凌烛再怎么冷静也慌了神,连忙跪下,膝行几步过去抱住凌兆光的腿:“孩儿知错,不问了就是,父亲何必气着自己。”

    凌兆光绷着脸,胸口不断起伏。

    不光是愤怒,还有惊恐。

    那件事过去了这么久,久到周围再没有人提起,久到他自己都以为真的忘记了。然而这个名字从凌烛嘴里说出来,他才发现,有些事情……根本没法忘记。

    凌兆光打了个哆嗦,甩开凌烛:“这几天你就给我好好待在家里,哪都不准去,直到练满五百张字。”

    说罢,他狠狠甩上书房的门,只留下仍跪在地上,有些不知所措的凌烛。

    那厢,容楚岚回到了容府。

    她离入镜估摸还有大半个月,加上凌烛相邀,便先回了京。

    昨天还平静,今天全府上下却不知在做什么,下人们走来走去,忙忙碌碌。

    容楚岚叫住了管家:“今日发生什么了?怎么四处乱糟糟的?”

    管家一脸愁色,还硬要挤出个笑:“回小姐,是……是宫里来了圣旨,要大公子去守关州。”

    大公子容楚毅,容楚岚大伯的长子,她的堂兄。

    关州,西北边境最苦寒的地带,每年冬日有匈奴进犯。

    容楚岚只觉眼前一黑:“……怎么会这样?”

    第54章

    屋内不好说事, 容楚岚大步进屋,管家苦着脸跟在后面。

    挥退其他下人,容楚岚彻底冷了脸:“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她都已经入镜了, 拿一条命在拼。皇上为何还要堂兄去关州?

    还是说, 仅她一条命, 不足以换容家上下?

    管家不敢隐瞒,跪下磕个头,将事情都交代了。

    其实也没什么好交代的, 容楚岚离家后没多久。宫里就来了人,老夫人带着几个小辈还在,一齐出来接旨。宣旨太监道陛下昨夜赏月思及容将军在边关辛苦,特地赏赐。

    老夫人心里松了口气,待一众人跪谢毕, 御赐之物流水一般呈上来后,宣旨太监就拿出了第二份圣旨,封容楚毅为正六品昭信校尉及关州同知,暂无品级, 即刻赴关州任职。

    听得那句任关州同知, 容楚岚缓缓吐出一口气。

    昭信校尉是武官官职,同知为知州副职, 本该正五品往上,现在压了些。既赐文职又封武官位,无品级, 陛下反而是在保他们。

    否则一个容家出了两位将军, 又出一位同知,京中有些人该坐不稳了。

    只是, 这旨意到底还是来得突然。叫人捉摸不透。

    容楚岚不敢去想其它可能,问:“陛下圣旨中可还说了别的?”

    管家跪伏在地,不敢抬头:“没有。”

    容楚岚缓缓平静了下来:“我知道了,雷霆雨露俱是天恩,身为臣子,自当为陛下分忧。”

    “张伯,这些时日闭门谢客,有帖子只记下,不必上门。还有,管好容家上下,有敢多说一句闲话的,立刻发卖了去。”

    父亲和大伯去边关后,容家由大堂嫂当家,上头老夫人坐镇。但谁也不敢忽视了这位容家大小姐。

    管家张伯立刻肃容回道:“是。”

    容楚岚:“起来吧,我去看看大堂兄。”

    容楚毅的院子里更乱些,容楚岚去的时候,他和妻子都避出来了,见堂妹过来,容楚毅脸上有些尴尬。

    容楚岚把两人都拉远了些,直接说:“堂兄,我已听张伯说了,你去了那边,未必是什么坏事,且放宽心。”

    她搭手在堂嫂向氏手背上。大侄儿去读书了,还未下学。向氏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容楚岚道:“我会照顾好嫂子的。”

    容楚毅深深地叹口气:“你放心,我都晓得。”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让向氏先退开几步,才低声说了一句:“上个月,我爹那边送来的家书,比以往晚了半月。”

    后者猛地瞪大眼,胸口起伏一下,很快冷静下来:“没有准确消息别胡说,你且安心去,这里一切有我。”

    她的心因为这句话狂跳起来。

    容楚毅把话说出去就像卸掉了一块大石头,笑了下:“麻烦小妹了。”

    容楚岚沉默地应一声。

    从京城到关州少说两个月路程,容楚毅不能耽误,第三日就走了。容楚岚搀着向氏的手站在门口,和老夫人一起送别。

    容楚毅给老夫人磕了一个响头,起身打马走了。

    向氏一声都不吭,默默哭成了泪人。

    阖府悲怮,问起时还要说一声涕谢陛下恩泽。

    容楚岚只觉得心头有一团火在烧,烧得她无法安宁。

    ……

    庄子上,姜遗光正兢兢业业被闫大娘“毒打”。

    闫大娘惊喜地发现自己找到了个好苗子,学什么都飞快,不怕痛,天生大力,脸上绷得住,不会叫人轻易看出在想什么,就不会被发现弱点。

    闫大娘手里的竹节已换成了木剑,虚晃一招要击在姜遗光心口,待他闪身躲开要夺剑时,那只手却松开木剑并鬼魅似的移到了对方脖颈,一把掐住。

    姜遗光便动弹不得了。

    闫大娘松开他,弯腰捡起木剑。

    姜遗光揉了揉脖子,问:“比斗中,还可以丢了武器么?”

    闫大娘随意给剑拍拍灰,笑道:“小善多,别那么死板。”

    “真正你死我活的情况下,只要能打倒敌人,用剑刺死还是用手掐死,又有什么区别?”闫大娘嗤笑,“江湖上不少人歪心思多着呢,自己满肚子坏水,偏又要定各种看上去光明正大的规则,什么武器有灵是武者伙伴,什么丢了武器就是投降,我呸。”

    “记住,剑就只是一把剑,刀就只是一把刀,是趁手的杀人器具。可以为了方便用器具,也可以为了方便丢了它。你要是高兴,拿它杀猪都可以。”

    姜遗光漆黑的眼睛注视着那把剑,转而看向闫大娘,慢吞吞道:“我记住了。”

    闫大娘更觉高兴:“好小子,不错不错。”

    “你今天的功课满了,回去记得上药。”

    姜遗光顺从点头,他想到了什么,问:“我可以去柳平城吗?”

    闫大娘知道他的事:“你去柳平城做什么?别忘了,你现在的身份。”

    姜遗光垂下眼帘,让自己看上去露出一点难过的模样,说:“之前清明没能回去,我想回柳平城祭拜我祖父和老师。”

    他脸上又有伤,这样看上去实在很可怜。闫大娘曾有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见姜遗光做出这副模样,一颗心软了一半,想了想:“回去也不是不行,你装扮一下,不要被人发现。”

    姜遗光立刻笑起来:“多谢大娘子。”

    闫大娘也笑了,一拍他肩:“去吧去吧,算给你放三日假,早些回来。”

    姜遗光同闫大娘告别,回到自己的小院。

    他的院落同岑筠等人的小院都在一套宅子里,共用一个大正堂。姜遗光回去时,其他几人正好都在,捧了书在讨论什么。

    见姜遗光回来,腾山笑着招呼他:“善多,又是去习武了?”

    被厉鬼追逐时,跑得快些总是更好的,即便跑不过鬼,也要跑过其他人。岑筠等人也都时常去演武场强健体魄,只是到底比不过姜遗光。

    姜遗光露出微笑,同他们打过招呼,就要回房去。

    岑筠却叫住他:“善多,我和几位仁兄正开了个小文会,你等会儿可有空,一道来?”

    姜遗光摇摇头:“我不会。”

    岑筠讶然一笑:“并不难,只是互相论道罢了。”

    姜遗光直白道:“我的确不会,琴棋书画,吟诗作对,我一样都没有学过。”

    岑筠不怀好意,其他几人也是,他没必要和这几人纠缠。

    任槐打圆场:“善多还要回去换药呢,练了一天也累了,回去好好休息。”

    岑筠强笑:“是我思虑不周,善多先回去吧,得空了再聊。”

    姜遗光微微躬身:“告辞。”

    说罢,毫不犹豫走了。

    岑筠抱怨:“你们看他那傲慢的样儿吧,真以为到了镜中,那个凌烛就会救他?”

    腾山没说什么,任槐装没听见,曾绶低声:“岑兄,慎言。”

    岑筠也是气上心头才口不择言,闻言一拍自己脸:“瞧我这张嘴,胡说什么。我以茶代酒,自罚三杯。”

    他端起茶盏,正要往口里送,眉头猛地拧起,手一松,茶杯摔落下去。

    淡淡金光闪烁,岑筠消失在了原地。

    “岑兄!”

    ……

    姜遗光出来用晚膳时,发现桌上少了个人。

    任槐告诉他,岑筠今日下午入镜了。

    说到这儿,其他人皆面有戚戚然。任槐也没忍住,深深叹口气。

    也不知岑兄能不能平安回来。

    这一回,又是怎样的死劫?

    饶是平日看不惯他的言行,任槐也不希望他就这么死了。

    他在心底长吁短叹,末了,却看见姜遗光坐在一旁,整个人和平日没什么两样,面色依旧平淡,看不出有一丝担忧。

    第55章

    这个人, 是真的一点都不把他人生死放在心上。

    任槐不由得齿冷。

    腾山就没这么好脾气,直接问:“你就一点都不为他担心吗?”

    姜遗光正在吃饭,他吃得很快,想快些回房收拾东西, 闻言抬起头看他。

    腾山一点都不想装了, 直接问:“岑兄生死不知, 你倒吃得很欢快,一点不见你担忧。”

    姜遗光沉默了一会儿:“我应该担忧他吗?”

    以往他祖父要做什么危险的事,他会表露出担忧。岑筠和他非亲非故, 为什么要他担忧,更何况……

    “我担忧与否,不能改变结果。”

    如果他的担心可以确保岑筠平安归来,姜遗光不介意一试,以让他们下回同样担忧自己。

    腾山被气到了。

    “你!”他指着姜遗光半天说不出话来, 拂袖而去。

    姜遗光静静坐了一会儿,低头把碗里的汤喝完,同样起身离开。

    又是这种情况。

    他不明白,这种时候该怎么做。

    还是应该像在场其他人一样, 他们怎么做, 自己就怎么做吗?

    姜遗光把方才发生的所有事都在脑海中倒推了一遍,觉得自己弄明白了什么。

    深夜, 少年坐在窗边,静默无声。

    翌日清晨,有一侍从来到姜遗光居住小院下等。

    他自称无名氏, 特地来给姜遗光换个装扮。

    姜遗光本想故技重施, 闫大娘有准备,他便任由无名氏施展。

    脸上抹了不知用什么做成的粉, 有些苍白的皮肤便成了憔悴的微黄,眉眼鼻子粘上东西微微调整,整个人就变得和以往大不相同。

    托以往姜遗光凶名在外的福,柳平城中许多人远远见到他就跑了,没多少人仔细打量过。同他相熟的人死的死,疯的疯。

    无名氏问清楚后,反而笑道:“这样,绝没有人能认出你了。”

    几个随从跟着姜遗光,离开了庄子。

    柳平城外那座山的异状早被裴远鸿禀报上去,上头派人封了那座山和那段官道,不许人从那儿过,又派劳役重修官道,几人只能再绕路。

    日夜兼程下,总算在第二日午后赶到了柳平城。

    死了一个知府和一个祸害,对柳平城百姓而言没什么区别,太阳照常升起,他们照常做自己的买卖。

    一行四人伪装归家探亲,中途经过柳平城歇歇脚,先去寻了家客栈。姜遗光不想耽误,请一个近卫出去看看自己原住的家中是什么情形,又请另一个近卫去买些纸钱元宝等事物。

    这样一来,他身边就只跟了一个人。

    姜遗光没有先去祖父和父母的坟地,而是先去了夫子坟头。

    曾教导过他,又离奇死亡的夫子,没有葬在南家祖坟中,而是埋在野外,坟头种了棵垂柳。

    曾经一场舞弊案,他被南家家中除名,渐渐心灰意冷。直到后来翻案,南家来问过,他却也不想再回去了。

    去买纸钱的近卫还没回来,仅剩的一个看他似乎难过,识相地走远了些。

    姜遗光低头去拔坟上的野草。

    其实前几天就被收拾过,南夫子的夫人赵氏前几日来扫了墓,坟前还留着残余灰烬。只是下过一场雨,这些野草就又冒了出来,生生不息。

    姜遗光以往也要来祭拜,每回都被赵氏打了回去。后来他便不挑清明或中元节,在这两节的前后来,赵氏嫌他晦气,仍旧每年在这些日子准时过来,好把他赶回去。

    但他仍旧每年都来,任打任骂,不还手不回嘴,逢年节礼物不少。渐渐的,赵氏来了也不赶他了,只是每次见了仍旧没什么好脸色。

    姜遗光慢慢地拔净野草,心里在思索。

    离此处最近的卖纸钱店家一来一回也要半个多时辰,骑马或狂奔则要快些。如果赵氏不来,自己如何才能再把这几个近卫支开,去拜访对方。

    毕竟,自己在他人眼里,已经死了,赵氏还会来吗?

    他等了许久。

    终于,身后不远处,传来一声熟悉的女声。

    “……是你?”

    她真的来了。

    姜遗光一顿,对远处隐藏起来要出手的近卫摇摇头。他立刻将头低下,手捂着脸,快步要离开。

    赵氏已经追了上来,一把扯住他:“走什么走?怎么,心虚了?”

    南夫子死后,赵氏也变得更加厉害,否则,带着个女儿的寡母,只会被人欺负。

    姜遗光压着声音:“你认错人了。”

    赵氏冷笑:“我还没说你是谁呢,你就知道我认错了?”

    姜遗光不说话了。

    赵氏把他捂脸的手扯下,恶狠狠地瞪着他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

    半晌,赵氏嗤笑一声:“其他人我或许还能认错,你?你就算化成灰了我也认得。”

    姜遗光沉默一会儿,恢复了本来声音,躬身行礼:“师娘。”

    “谁是你师娘?别把我也叫得晦气了。”赵氏对他很不客气,上上下下打量他,一字一顿道,“姜、遗、光!你给我解释清楚,你不是应当被处死了么?我怎么看你还活得好好的?”

    姜遗光低下头去。

    赵氏继续数落:“连养大你的祖父都能动手,听说你还装扮女子杀人夺财?我可当不起这样的人一声师娘。”

    姜遗光终于说:“我没有。”

    “没有?你……”

    赵氏还要骂,就见姜遗光嘴唇微动,无声说了句话。

    她顿了顿,姜遗光被她扯住的手悄悄摆动,示意她不要出声。

    去查探家中情况和去买纸钱的近卫都回来了,姜遗光不能让他们发现,目露恳求。

    赵氏心里乱了起来。

    姜遗光想同她说什么?

    她不是不知道或许会有隐情,可是人活着就靠一口气,没这股恨撑着,她自己都不知道还有什么盼头。

    姜遗光继续无声道:“有人看着。”

    赵氏意识到自己停顿了太久,她往自己胳膊上掐了一把,红了眼眶,而后,狠狠地撕扯着少年:“你怎么还好意思来?”

    “就是你害得他!你怎么还敢来?”

    姜遗光任由她撕打,一动不动,只打手势让那几个近卫再走远些。

    赵氏一为做戏,二为真情流露,眼泪落得汹涌,她哭了半晌,终于渐渐停下了。

    “你怎么没有被处死?”赵氏又问。

    姜遗光摇摇头:“我不能说。”

    赵氏恨恨地笑:“我就知道,祸害遗千年。”她来时拎了个篮子,方才急着追人,落在了地上。赵氏扬扬下巴,“去替师娘把篮子捡回来。”

    姜遗光沉默着去了,还给拍干净灰。赵氏接过篮子,走在他前面:“走吧,他也不缺你这点儿香火。”再一瞄他两手空空,冷哼一声。

    姜遗光问:“师娘带我去哪儿?”

    赵氏:“去卖了你,你要跑么?”

    姜遗光就又不说话了。

    一双黑漆漆的眸子,静默又沉静。

    赵氏嫌弃道:“瞧你这幅灰扑扑的样子,估计也没地方去,看在曾经那点情分上,去我那里吃一顿。吃完了,赶紧走!”

    姜遗光露出一个笑,点点头:“多谢师娘。”

    这样一来,姜遗光就“不得不”和那些近卫分开了。

    三名近卫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

    时近黄昏,街上人不少。赵氏不许姜遗光走她身边,只叫他跟在后面,装作两人不认识。否则她带着个大小伙回家,容易被人说嘴。

    南夫子死后,赵氏只能靠做绣活、替人抄书信为生,原来的房子卖了,换了间更小更偏的屋子,好攒钱给女儿做嫁妆。

    赵氏早就叫女儿回屋去,让姜遗光进厨房来给自己生火。一进去,厨房更显得狭小,转身都难。

    屋子不大,周围人虽多,却个个都是熟面孔。近卫们不得不再走远了些。

    姜遗光坐在炉灶边,用火石擦着绒草点燃了,放进炉灶里,又将柴火劈成小块扔进去。不一会儿,火苗便暖融融地照亮了此刻他那张平凡的脸。

    赵氏架上锅,放进蒸笼,准备蒸菜吃。

    沸水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不断蒸腾出热汽。赵氏这才轻悄悄地问:“你刚才是什么意思?”

    姜遗光低头生火,木柴噼啪作响,他的声音同样很轻。

    “师娘还记得贺韫这个人吗?我需要查一查他。”

    第56章

    姜遗光的问题, 让赵氏陷入了沉思。

    姜遗光在试探。

    按照他们的说法,贺韫应当被所有人遗忘才是,可南夫子曾经对他说话的话不是假的。

    那么,南夫子还记得贺韫, 是因为太过刻骨铭心, 还是因为时间不够长久?

    柴火在炉灶中发出哔哔啵啵的声响, 上头蒸着的饭菜隔水飘出香来。

    赵氏仍旧没动,默念着贺韫的名字。

    不会错的,她一定听过, 只是为什么会没有印象了?

    老了老了,什么都记不住了。

    姜遗光往灶里添根柴,状似无意:“我曾听师父说起过。”

    赵氏一撇嘴:“那个家伙说的……谁还记得?”

    他都走了多少年了?再说,自己好像没听他说过……等等,这么想来。

    赵氏迟疑了:“他, 他好像的确提过,他还写了一本书,但是……”

    多年前,他喝醉了酒, 自己照顾他睡下, 他在梦中惊惧地叫着这个名字,猛然惊醒, 而后,他又警告自己,当做什么也没听过。

    这个名字, 绝不准说出去, 否则会带来杀身之祸。

    现在,姜遗光是怎么知道的?他又想打听什么?

    赵氏从来没见过南夫子那样的神情, 即便她跟随对方经历过下狱、流放、又洗清冤屈,他也没有像那一次一样,露出这种……恐惧到绝望的神色。

    要告诉他吗?

    “这对我来说很重要,还请师娘告知。”姜遗光轻声说。

    赵氏狠狠心,不耐烦道:“这么久的事了,谁还记得?那本书也烧了,他死的时候我在他坟头都烧完了。”

    见他还想再问,赵氏直接凶道:“闭嘴。”

    姜遗光不再说话,低头默默烧火。

    大梁对男女大防并不严苛,更何况就他们三人,小门小户的,也没必要那么讲究。做好饭后,赵氏把女儿叫出来,三人一齐上桌。

    南家人在南夫子死后曾上门闹过,想把其女要回南家。赵氏一怒之下去衙门给女儿改了姓,改南瑛为赵瑛。

    赵瑛觑了姜遗光几眼,觉得有些眼熟,又怕娘不高兴,没说话。

    吃过饭后,赵氏进厨房收拾,姜遗光去外面打水。

    这条小巷的人共用一个水井,在巷子尽头一棵大树下。姜遗光提了桶去,微微侧目。

    有人从后面跟上来了。

    井边没人,只有树叶窸窣响。

    姜遗光把水桶挂上,绳子吱吱呀呀转下去,闷闷地落在井水里。

    赵瑛就是这个时候冒出来的。

    “我听到你和娘说的话了,我也知道你是谁。”赵瑛毫不掩饰自己的恶意,“你明明该死的,怎么还活着?还有脸跑回来?”

    和赵氏复杂心绪不同,赵瑛对姜遗光只有纯然的憎恶,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姜遗光没有说话,一点点把水桶拉上来。

    “你哑巴了?”赵瑛斜眼瞪他,“你回来做什么的?我才不信你真是为了祭拜,你要是不告诉我,我就把你还活着的事说出去。”

    姜遗光回头看了她一眼。

    赵瑛心头一紧,竟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姜遗光才又转过头去。

    不能杀死赵瑛,赵瑛死了,赵氏一定会想到自己头上,她一定会想办法报复,除非把赵氏一块杀死。这样一来,他很难再知道贺韫的事情。

    得让她不说出去。

    姜遗光心里的打算赵瑛不知,她围着姜遗光转了半圈:“我知道,你想打听个叫贺韫的人对不对?”

    “你知道他?”

    “算是吧。”赵瑛很想看他那张死人脸出现波动,她说,“阿娘说把书烧了是骗你的,爹下葬的时候,阿娘把他的东西都一起放进棺材里了。”

    “不过,我曾经偷偷看过那本书。”

    姜遗光的眼睛动了动。

    他这张脸做过手脚,赵瑛知道,他原本不长这样,如果只看外表,他甚至可以说是很好看的。

    “你想知道?”赵瑛露出恶劣的笑。

    姜遗光沉默片刻,点点头:“可以告诉我吗?”

    “哈?想知道的话,就好好求我。你花钱买也行,不多,五十两,不对,六十两。”赵瑛越想越高兴。

    “不对,我又改主意了,你要准备好整整一百两,要银子,不要银票,然后好好上门求我,我会告诉你。”赵瑛恶劣地笑,“我知道你很会赚钱,你把我家害得这么惨,这是你该补偿给我阿娘的。”

    对从前的姜遗光来说,一百两并不算难事,只需写两本话本就够了。但现在他的家已被烧得一干二净,身上没有任何现钱。

    一百两,他需花七八日筹备了写,或去赌坊,或是去……姜遗光脑海里转过无数个念头,最后做出结论,他等不起。

    赵瑛只见少年垂下眼睛,声音很轻地说:“我现在暂时没有,给我些时日。”顿了顿,又道,“求你。”

    赵瑛忽然觉得他看上去有点可怜。

    很快,她就为自己这点儿心软恼怒起来,又为这个人终于低头求自己而高兴,笑着说:“行啊,我等你。”

    说罢,她大摇大摆往家去。

    姜遗光提了两桶水,跟在她后面进门。

    他什么也没表露出来,平静地和赵氏告别,转身出门去。

    三道身影静静等待在巷子口。

    “公子,要回去休息了吗?”其中一人问。

    “不。”姜遗光否认,“麻烦给我找来铲子和一把羊角锤。”

    近卫们都有些不明所以,但姜遗光既这么要求了,他们只好照做。

    “公子,你到底要做什么?”一近卫忍不住问。

    姜遗光淡淡地说:“开棺。”

    这些近卫不会把他开棺的事告诉赵氏的,他们只会想知道,自己在赵氏那里得知了什么消息,所以才做出这种惊世骇俗的事。

    同样,赵氏也绝不会说出贺韫的名字。

    近卫越打听,她越会瞒得死死的。

    是夜,野外无人,荒草萋萋。荒坡静得可怕,一树树黑影在夜色中扭动,好似鬼影。

    南夫子的墓在一片绿意中,白森森墓碑上刻下的生卒年也被夜色罩得模糊不清,格外诡异。那种说不明的气氛,叫几个近卫有些不安起来。

    但他们仍旧守着姜遗光没走,举着火把,不断照亮四周。

    没有人。

    也没有鬼。

    近卫们都知道,若遇野鬼要害人,可把它收在镜中。

    姜遗光带了镜来。

    姜遗光怀里揣着山海镜,接过铲子,砖石堆砌起的小坟包上无处下手,他从坟包侧面铲了进去,慢慢下挖。

    一下又一下,泥土飞溅,在坟包另一侧渐渐堆起另一个小土堆。

    地底泥土被草茎纠缠封住,向下去挖,渐渐挖出湿润土壤。姜遗光的动作很快,旁边小土堆没一会儿就堆到了半人高。

    铲子边缘,终于碰到了被腐蚀得有些柔软的的棺材壁。

    姜遗光还在挖,把棺材上下的土都铲出铲松了,大坑底,那口棺材早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黏附满湿软的土,木头上有不少霉块和菌子。

    一股无法言喻的腐朽气息从坑底传来。

    姜遗光没让近卫帮忙。他独自用力把棺材往外推了些,好一会儿开棺。

    下葬前,棺材四角封四枚长长的寿钉,谓之封棺。前三根钉实了,最后一枚子孙钉不能钉实,只钉一半,以示子孙兴旺。

    姜遗光一根根将钉子拔起,长长铁钉从木头中抽出,带了些好似血腥味的锈迹与铁锈气。

    而后,他慢慢推开了一小条缝。

    陈年尸骨腐朽散发出的腐臭味从缝中散出,极难闻的恶臭瞬间往上升腾,这股臭气还带毒,寻常人闻了容易染疫病,再不济也会头晕脑胀。

    姜遗光及时避开了,待瘴气渐渐散尽后,才一点点推开棺盖。

    道路边,一只乌鸦啊叫两声,骤然飞入更远的密林中。

    开棺时姜遗光没要他们帮忙,合棺后,他把棺材推回去,一群人开始填土,总算在天亮前把坟墓复原了。

    第57章

    赵瑛还在幻想着拿了一百两该做什么, 她万万没想到因为自己的话,姜遗光就干出了这样的事。

    要是她知道,恐怕当时就要抽刀追杀对方。

    几个近卫办事妥当,填完土后还在上头都细细撒了层和其他地方一样的细土, 盖上草皮, 保证谁也看不出来。

    姜遗光祭拜完南夫子、老姜头后, 又去了自己父母坟前。

    墓碑上,姜怀尧三字清晰入骨。

    姜遗光静静地坐在坟前烧纸,火焰舔舐黄纸, 燃成灰烬。

    藏书楼内,他看过了姜怀尧所有的卷宗。他渡过五重死劫,却死在了一次街头杂耍中。

    现在,他也卷了进来。

    是巧合,还是人为?他已不得而知。

    姜家早已败落, 还记得姜怀尧的人,恐怕只有自己,想查也无从下手。

    离开后,他同赵氏告别。临走前, 他特地盯着挽住赵氏胳膊的赵瑛说了一句, 自己还会再回来。

    赵瑛会以为他是去筹钱了,她会为此保守住秘密。

    四人回京。

    回到庄子上, 有两件事。

    其一,岑筠死了。

    他出现在自己所住的院子里,像是从楼上掉下来摔破头死的。

    姜遗光对岑筠的死没有任何感觉, 但他吸取了教训, 适时露出哀容。

    尸体早就被运走了,摔下带血迹的地方移种了一棵月季。属于岑筠的那面镜子也被送走, 不知会送到谁的手上。

    农庄中少了个人。藏书楼里,多了一份卷宗。

    其二,容楚岚给姜遗光单独下了拜帖,请他去兰庭寺一叙。

    兰庭寺素有灵验之名,寺中法师们能解好签,能念许多经。

    姜遗光想了想,请人再送帖子,同意赴约。

    他需要认识很多人,知道很多事。

    他想知道所有的事。

    京中无人认识他,面上伪装卸去后,姜遗光在庄子上跟闫大娘又学了一天武,次日,赴兰庭寺。

    兰庭寺在京城南角一座山中,骑马过去用了一个多时辰,姜遗光带了两名近卫,一人负责看马,另一人跟着他。

    兰庭寺香火旺盛,平日常有人来,或求姻缘、或求官运。姜遗光顺着人群一路往上走,容楚岚约他在大堂见面。

    那厢,程巍正同他母亲一路往下走。

    “母亲,我真的已大好了。”程巍自觉不孝,这么大年纪了还要他母亲操心。

    前些日子的梦魇,也实在叫他不好意思提。

    他侧头往下走,不慎撞上前方一个人。程巍连声道歉,却在对方抬起头后瞬间失声。

    他撞上的这位,正是令他梦魇多日的罪魁祸首。

    一看见姜遗光,他的眼睛好似又疼起来。他还能回忆起对方手指硬生生捅进自己眼眶中一抽一抽的痛感。

    “你,你怎么在这里?”程巍下意识后退一步,他自己都没发觉自己的脸色已经白了。

    程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是在质问,连忙补上一句:“我是说,你也来兰庭寺上香吗?”

    姜遗光露出一个笑:“程兄,许久不见,我与人有约,在兰庭寺见面。”说罢,又对程巍身侧的程夫人微一躬身行晚辈礼。

    程巍很快收敛住震惊之色,不让人看出来。程夫人见儿子碰上了一位熟人,且这少年斯文有礼,看着就很让人喜欢,不由出声询问:“我儿,我看这位小友很是面善,不知如何称呼?”

    姜遗光扫一眼程巍,知他在后怕,只是既非死劫,他们又没过节,他不明白这人在怕什么,他道:“程夫人,我姓姜,小名善多。”

    程巍不准痕迹地将自己母亲拉远了些,干笑着问:“我还要在寺中住几日,善多要是方便,可来寺中寻我。”

    程夫人刚想问他不是正要和自己回家么,又把话吞了回去,装作无事,同他道别。

    出来这几日,家中事务该无人打理了。

    她继续往下走,回头看去时,程巍已跟着那个姓姜的少年走进了人群中。

    程巍也是一时间才想起来这个主意。

    现如今渡劫之人越来越多,他的身份不上不下,实在尴尬。去结交权贵子弟,人家当你高攀,寒门中人又瞧不起为商者,嫌弃他们满身铜臭味不愿结交。

    姜遗光看上去并不在意身份,或许可以结盟。

    当然,这个念头在他看见和姜遗光相约的少女后,立刻消散得无影无踪。

    姜遗光怎么会和容楚岚认识?

    容楚岚与凌烛等人交好,她在这儿,凌烛他们或许也在。姜遗光应当就是同他们有约吧?

    那自己就不能再凑上去了。

    程巍脑海里转了一圈,立刻道:“善多,我想起我房中还有些事,我先回厢房。”

    说罢,立刻钻进人群中跑了。

    待姜遗光到容楚岚身前,二人打过招呼,后者看一眼那个远去的背影,颦眉。

    “那是程巍?”他们有过几面之缘,只是此人过分谨慎,甚至有些胆小。

    姜遗光:“是他。”

    顿了顿,又说:“他在怕我。”

    听他还有些纳闷似的,容楚岚笑出了声:“他回来后,听说梦魇了七八日。”

    姜遗光没再说话。

    两人没有上香求佛,而是往里去。

    寺庙中浓郁香烛气息飘涌在周身,来来往往信徒带着愁色与迷茫。高台上,佛陀慈悲怜悯,普度众生。

    “这座寺庙有些异常,我请你来也是因为此事。”二人渐渐走到了一处僻静偏殿,里面只有一位小沙弥在扫地,见有客来,双手合十行一礼,又退下了。

    姜遗光不解。

    容楚岚道:“你的镜子应当没忘了带吧?”

    姜遗光示意自己带在身上后,容楚岚才同样从腰间荷包上拂过,她轻声说:“这座庙,号称让人心想事成。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上面曾查过,暂时没查出什么来,这才叫我们来看看。”

    她好像什么都没说,姜遗光却一瞬间想通了什么:“镜子能克诡异?”

    容楚岚轻笑一声:“自然,山海镜能将作怪邪祟吸进去,然后化为镜中死劫。我等再入镜渡劫,便相当于将这恶鬼超度。”

    “否则,陛下又怎会让入镜者都聚在京城?”

    自然是因为,山海镜越多,京城就越安全。

    “原来如此。”姜遗光问,“你觉得兰庭寺中也有恶鬼作祟么?”

    “自然。”容楚岚颦眉,道,“这间庙号称心想事成,可这心愿却完成得实在奇怪。”

    “我曾听说,有一个书生,贫困潦倒,屡试不第,来这无名寺拜过后,不出半月就得贵人赏识,飞黄腾达。后特地上山还愿,替庙中三座佛像镀了金身,叫人羡慕。”

    容楚岚冷笑:“但是,他得贵人赏识的原因,是因他身怀六甲妻子在郊外摘水中荇菜,不慎被打猎的那位贵人射中而死。那书生悲痛欲绝,贵人亦心善,便许了他一个前程。”

    姜遗光道:“这么听来,那书生的前程是用他妻子的命换来的。”

    容楚岚:“的确如此,这样的事还有不少。”

    查了查这兰亭寺,倒还真叫她摸到些门道,什么赌徒许愿后得黄金千两、貌丑痴儿如愿娶得美娇娘、垂死病人忽然痊愈等,一桩桩一件件说来,名字时间都有,叫人无法不信。

    “只是,凡在这寺中许愿,且心愿得偿者,都没有好下场。”

    就如那个书生,飞黄腾达后卷入朝中党争,落了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容楚岚提醒他:“我想,你应该不会被迷惑许愿吧?你可有什么愿望?”

    姜遗光淡淡道:“没有,我不信这些。”

    容楚岚像是自言自语:“我也不信。”

    “我若想要什么,总该靠自己去争。别人平白无故送的,总有一日要付出更高的代价。”

    所以,她才以捉兰庭寺恶鬼为代价,换她大堂兄平安。

    “我们如果能顺利解决,你可以向近卫多提些要求,能办到的他们都会做到。”

    姜遗光倒还真想了想,旋即说:“我没有什么想要的。”

    “没有?”容楚岚道,“再不济要些钱财傍身也好,名声都是身外物,别被那几个酸腐书生影响了,死守着一块清高的牌坊。”

    姜遗光摇摇头:“和他们无关,我确实没什么想要的。”

    钱财于他而言唾手可得,功名利禄亦无一有用。

    他想要的,那些人或许也给不起。

    二人慢慢往后院去。

    在这之前,容楚岚已和那些近卫说过,跟着他们的近卫都离开了,在山脚下等待。

    只是,直到现在,还没有诡异现身。

    僧人们在高山之上念诵经文,袅袅梵音中,有人在后山敲响铜钟,一声声在山谷中回荡。

    一切都显得那么平静、正常。

    容楚岚轻声问:“你查到了贺韫吗?”

    姜遗光道:“没有。”

    他将那本书时刻带在了身上,他知道,近卫们一定在想方设法查自己做了什么。在自己没有查出线索前,他不会告诉任何人。

    谁知容楚岚是不是来套话的?

    容楚岚轻笑一声:“是么?但是,我这几日查到了一些。”

    “你帮我这一关,我就告诉你。”

    姜遗光沉默许久。

    “成交。”

    第58章

    兰庭寺很大, 很大。

    因兰亭之名,寺内植了不少婵兰,花叶微颤,暗香袭来。二人慢慢往后院去, 避开了大多数香客, 更显幽僻。

    容楚岚渐觉周遭湿冷了些, 拢紧衣裳。

    从方才起,她就把小小一面铜镜扣在手中,亮煌煌的镜面对着四周。

    姜遗光同样取了铜镜, 扣在掌心,一路走一路照。

    “兰庭寺除了前院供香客参拜外,我来时听一个小沙弥说了,后院还有一尊最大的佛像,只是有些难找。我们去那儿看看, 你且跟着我,不要走丢。”

    “若真遇见了,该怎么收?”

    “我也不知。”容楚岚苦笑,“实不相瞒, 这是桩凶险事, 我并未做过,且先寻一寻吧。”

    “但……总不会出人命。”

    过小院, 进大院,绕白石桥,一路婵兰盛放, 人更少, 好似整间寺庙的繁华都切割去了前院。

    “前面就是了。”

    过一狭长小道,前方忽地开阔, 为一平坦四方台。两旁供奉十八座凶眉瞪目的罗汉,阴沉沉,金闪闪。尽头当中,石壁里镶嵌一尊极高大佛像,顶天立地难以丈量。

    佛像低垂眼,两个偷溜进来的人渺小如蝼蚁。

    姜遗光不信神佛,容楚岚也不信,只一时间依旧被震住。

    容楚岚仰头去看佛祖的脸,忽问:“你说,鬼会不会附在佛像上?”

    她将镜子扣掌心里,一个个塑像照过去。山海镜中,依旧模糊一片。

    姜遗光亦跟着她照:“我也不知。”

    “但如果附在佛像上,未免太明显了。”

    仰头容易脖子发酸,即便那是一尊死物,摆在面前也叫人心颤,容楚岚略低了头,揉着自己的脖子。

    姜遗光盯着两侧的十八座凶煞罗汉,挨个照过去。容楚岚边在这台子上行走,边同他说话。

    “听说,这座大佛恰好居于寺庙正中,镇守兰庭寺。”

    兰庭寺建得巧妙,环半山一圈,中间山头不削,只围着建了一圈房屋,那尊大佛就嵌在山头中,好似一根脊梁骨。

    姜遗光照完了十八座罗汉,听了容楚岚的话,仰头看去。

    从他这个方向看,太阳正好落在威严佛祖的头后边,一圈儿日晕如信徒眼中的佛光,普照众生,刺眼得紧。

    “容姑娘!”姜遗光叫道。

    他已举起了镜子,对着那尊佛像,慢慢地、慢慢地往后退。

    容楚岚当即回头,就知他为何做出这事了。

    那尊慈悲的佛像低垂的两只眼里,竟缓缓流下两行血泪来。

    佛像庄严,血泪斑驳,渐渐的,流了满头满脸,又往塑得金灿灿的胸膛上流。

    容楚岚惊得浑身血都凝住了一刹,猛地往后疾退,退到姜遗光身侧。

    “刚才竟没有发现,果然,果然是藏在这里。”

    身后传来沙沙声响,容楚岚低声说:“我管前头,你看后面发生了什么。”

    姜遗光回头看去,眉头微微皱起:“山路合上,我们走不了了。”

    “什么?”容楚岚不可置信地飞快回头看一眼。

    方才他们来时的狭长夹道此刻跟活了似的,轰隆轰隆作响,两侧缓缓合拢,就在他们眼前,能叫两人并排行走的山道合成了一道即便小孩儿也过不去的窄缝。

    “还好,我们带了镜子。”容楚岚有多憎恨山海镜,此刻就有多依赖它。她紧紧扣住小小铜镜,让那光滑镜面照着高大佛像。

    姜遗光亦如此,二人背靠着背,一刻不敢疏忽,只往四周看去。

    去看随时有可能冒出来取了他们性命的恶鬼。

    这不比镜中,镜中死劫幻境总是有些克制的,人和鬼都要守规矩,可在镜外,鬼便不受铜镜管束了。

    容楚岚忽然觉得,比起有形之鬼来,更可怕的是这无形的、又仿佛无处不在的诡异。

    看不见,摸不着,无处感知,只能察觉到哪里不对。就如这兰庭寺,谁也不知寺后披着佛陀菩萨皮囊的鬼究竟是何形状,又是如何做到叫人得偿所愿的?

    山海镜中仍旧是模糊的。

    它只会照出此刻主人的脸。

    容楚岚绷紧了心弦,额头渗出些细密的汗珠,风一吹,便瑟瑟发凉。

    不仅是面上凉,自己贴着的少年的脊背也在发冷,冷到完全不似活人。

    容楚岚犹豫着出声:“善多?”

    没有人回应。

    贴在自己身后的,是什么东西?

    容楚岚立刻往前奔几步,不敢回头去看,只举起镜子反过来照向身后。

    铜镜影影绰绰,忽地现出她肩头一张青白和善的佛面来。容楚岚手一抖,立刻把镜子往那张鬼脸上扣去,却扑了个空,狠扣在自己肩头,滑落下去,又被她抓住了,扣在手心里。

    再往肩上照,镜子里那张佛面又不见了。

    镜子里只有她的脸,她的半身,除此外一切都朦朦胧胧看不清楚。

    容楚岚扭头去看那座大佛,此刻,佛像已被眼里流出的浓稠鲜血淋了满身,一条条淌进脚下莲花座上。

    将那金黄的莲花座也染成了红色。

    “善多?你去哪儿了!”容楚岚举起镜子对着那佛像,叫道。

    没有用,佛像依旧在流泪,血泪还在往下流,蒲团浸在里头,吸足了血。

    容楚岚不断后退,避开涌来的鲜血。

    太阳正当空,她却只觉得那日光冷冷地照在身上,越来越冷。

    怎会如此?

    山海镜该如何收鬼?不是说拿出来便好了么?

    还是说,这寺庙下的鬼道行太深,山海镜也收不得?

    姜遗光也在,还有程巍。一共三面镜子,也收不得吗?

    “善多?善多?”

    姜遗光的声音却是从远远的后方传来:“我在这儿。”

    她听到了脚步声,旋即,一股大力从后面狠狠拽了她一把,让她几乎跌在地上。那只拽她的手却又扶稳了,叫她没有真正跌下去。

    容楚岚猛地清醒过来,看清楚后,顿觉劫后余生的后怕感。

    她不知何时竟穿过十八罗汉的间隙,站在了它们身后,再往前一步,就要踏入万丈悬崖中。

    而她刚才竟无知无觉地想要往前逃。

    姜遗光刚才拉了她一把,自己往后退了几步。容楚岚惊魂未定,又要看镜子,一抬手,却吓得她直接把镜子抛了出去。

    那哪里是镜子?赫然是一块巴掌大浸满血的扭曲佛头,不知何时竟跑到她手上来了。

    姜遗光说:“刚才你的镜子落在地上,然后,你便失魂落魄往那边去,又捡了块木头,我叫你也听不见。”

    他说着,从衣襟内又取出一面和他手中一模一样的镜子来,镜面扣在手心,递过去:“我替你捡起来了。”

    容楚岚接过,苦笑着先道谢,又叹道:“即便拿了镜子,也会中这鬼怪的障眼法。可真是……”

    她接过镜子,先反过来照了照自己的脸。

    可山海镜中,却照出了一张没有五官的白面。

    容楚岚才觉不对,猛地抬头看去。

    眼前的少年缓缓露出一个微笑。

    慈悲,怜悯,普度众生。

    第59章

    容楚岚立刻反应过来, 眼前的姜遗光是假的。

    更糟糕的是,她把真正的山海镜给扔了。

    冷汗逐渐往下流,身前是厉鬼,身后是悬崖, 她无路可退, 无处可逃。

    容楚岚深深吸口气, 再次暗恨自己方才被惊吓到失了神智,竟错把真正的救命符给扔了。

    现在该怎么做?

    该怎么办?她真的不会死吗?

    容楚岚慢慢往旁边移动。

    不知怎的,她想起自己小时候听嬷嬷说过的一个故事。

    曾经有个农夫, 无意间招惹了一个恶鬼,那恶鬼说当晚要来取他性命,农夫害怕极了,去求当地的一个神婆。神婆给他一张符,叫他贴在门上, 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回答,不要开门,天亮鸡叫后,那恶鬼就会消失。

    农户回家后, 把符贴在门上。夜半时, 果然传来敲门声。先是妙龄女郎的叩门,道夜深了害怕, 农夫不应。再后来传来他母亲的声音,而后有野兽啃食,母亲呼救。再之后, 他妻子、儿女等声音皆在门外哀哀哭叫。农夫已知是恶鬼, 心硬下来,绝不开门, 迷迷糊糊睡着了。

    睡梦中,农夫听见门外传来的鸡鸣,知自己躲过一劫,又有人敲门,神婆告诉他,可以出来了。

    农夫兴奋地打开门,却见门外站着一个无头女尸,手里捧着一颗头颅。

    它手上的头颅张张嘴,发出了神婆的声音。

    年幼时的她听了这个故事,有些害怕,又觉那农夫蠢笨。

    可现在看来,自己又聪明到哪里去呢?照旧被恶鬼障眼法所误。

    “姜遗光”逐渐走近了,那张熟悉的脸上露出了他绝不可能有的神态,那样慈悲,满是不忍,就好像一尊真正的佛陀,入世,度世。

    容楚岚往侧边跑去,她在一列高大的罗汉像后,与悬崖只在咫尺之间,可她无法从罗汉像之中的空隙逃出来。

    每经过一尊罗汉像,她都会从那缝隙中看见不紧不慢朝自己走来的姜遗光。

    满堂慈悲死佛像,他倒活了过来。

    正冲她笑。

    一直盯着她笑。

    恐惧到极致,容楚岚反而头脑冷静下来。

    她慢慢停下脚步,站在原地,不动了。

    两座雕像中的“姜遗光”也不动了,静静地站在那里笑。又像在看她,又不像是看她,眼里空茫茫,装了整个人间。

    它也没有动。

    容楚岚死死地盯着他,不动,不听,不说话。

    是了,方才她又糊涂了。

    既入山海镜,他们的命就归镜所有。

    山海镜即便不在身边,鬼也不能奈何她。它会想办法变出一切幻境,诱她扔了真正的镜子,然后不断恐吓她,让她受惊奔逃。

    但这鬼却不能真正过来杀死她。

    “你杀不了我。”

    “我猜,这些也是幻觉吧?”容楚岚说着,心跳得很快。

    她逼自己闭上了眼睛,席地而坐,捂上耳朵,不动了。

    现在,只能希望姜遗光发现破绽了。

    闭上眼的瞬间,她感知到,有什么东西在不断接近自己,慢慢地靠近。

    她把眼睛闭得更紧了。

    四方平台两侧的罗汉渐渐往中间倾下来。

    它们本就高大,只不过和那座看上去遮天蔽日的佛像一比要小不少而已。可也有三个人叠起来那么高。

    它们似乎没有动,可姜遗光能看到,这群罗汉的面容变得更加狰狞、凶恶。不论在哪一处的罗汉像都逐渐往下倒,而它们要倒向的正中央,就是自己。

    头顶天空被笼罩住,一颗又一颗狰狞凶煞头颅往下来,将他包在其中。

    姜遗光站着没有动。

    原和他背靠背的容楚岚不见了,姜遗光叫了两声也没回应,知道她或许出了事,再喊也是无用,遂不再喊,不断往四周看去。

    罗汉像倾倒,佛祖像流血泪,山海镜一一照去,却只见雾蒙蒙一片。

    都不是,都不能收入镜中。

    鬼究竟在什么地方?该如何收了它?

    收入镜中变成死劫,他又要入镜去渡这场死劫么?

    谁是鬼?

    佛像不是鬼,十八罗汉不是鬼,在场的都有可能是鬼,也都可能不是。

    那些罗汉像诡异地弯下腰来,越凑越近。原先摆在高处看着已经挺大的一颗脑袋,凑近后显得更大,一旦坠下,任何一颗都能当场把中间看着单薄的少年砸死。

    镜中还是没有,什么也照不出。

    罗汉们腰弯得更低,扭曲地叠下粗壮腰身,离当中的少年越来越近,眼看就要压塌下去。

    既不是它们,那么……

    姜遗光突兀地将镜子反了过来,照向自己。

    他“看见”镜中自己的眼睛,被一双手捂着。在山海镜翻面的一刹那,那双手迅速缩了回去。

    只一刹那,十八罗汉还好好地在原地,流下血泪的佛像面上干干净净,就连挤在一起的山路也静静地敞开一条道。

    一切和之前没什么两样。只一点——容楚岚不见了。

    只有一面小镜子落在地上,倒扣着,镜面朝下。

    厉鬼退却了?它带走容楚岚以后,就退缩了?

    姜遗光仍站在原地没有走,他眼前那条小道尽头,传来隐约人声。

    有外人来了。

    “听说这儿还有一尊更高更灵验的佛,有缘之人方得见……”

    “小师父,劳烦你带路了,我们……”

    这座寺庙从不会在信徒面前显露出厉鬼的本来面貌,那些心中有妄念的香客,他们会为了自己的心愿付出代价。那些东西既要引诱香客,又怎能不披好一层佛光的画皮?

    世人敢同神佛乞讨,可没多少人敢同厉鬼交易。

    姜遗光可以在这时候离开。容楚岚即便死在这,也和他没有关系。

    只要他能把山海镜带回去,反而是大功一件。

    姜遗光抬脚,往中间走去,捡起了那面镜子。

    脚步与说话声更近了。

    姜遗光没有去看从道路尽头走来的人,他手上的山海镜突然间变成了一张血淋淋人皮。姜遗光也没有丢弃,而是握得更紧。

    他闭上眼,把“镜子”贴在了自己的脸上。

    小道尽头,一位锦衣少女带着侍女从小道走来,她正笑得开心,就看见正广场中央一个少年,将鲜血淋漓的一张人皮贴在自己脸上。少女顿时吓得尖叫一声,抓着侍女转头就跑。

    给他们引路的小沙弥同样不知所措,哆嗦着往后退。

    姜遗光无动于衷。

    浓郁血腥与腐臭味,自从老姜头死后,姜遗光已很少再闻过这样的味道。

    这不是人皮。

    这是镜子。

    人皮湿漉漉贴着脸,紧紧粘附在脸上,让人很想甩开。

    “我找到你了。”

    姜遗光睁开眼,轻声说。

    那只无处不在的鬼,它捂住了自己的眼睛,然后,又藏在了自己的眼睛里。

    想来它也藏在过容楚岚的眼睛里,又或者,它同时藏在他们的眼里,一旦任意一人需要照镜时,它就躲开。这样一来,他们永远也找不着这个鬼。

    无形的鬼总要现形,他们用眼睛去寻,又怎么能看到藏在自己眼睛里的鬼?

    此刻,镜子直贴着眼眶,明晃晃照出一双翻了白的眼睛。

    霎时间,狂风大作,无数婵兰花瓣从四面八方吹来,哗啦啦往下落,又盘旋在空中。那些不知什么雕成的佛像、罗汉也被风吹得东倒西歪,摇摇欲坠。

    一张张脸全变了,凶煞罗汉更凶煞,慈悲佛陀更慈悲。整座寺庙都在发颤,钟声颤抖地响起来。墙壁爬上裂纹。

    除了这里,其他地方的佛像也在变,高高坐在莲花座上的,抖动着,那张面庞依旧不忍、怜悯。

    是在不忍世人艰苦?还是看到了自己终将倒塌的命运?不得而知。

    人群惶惶然奔逃。

    “不好!山要塌啦!”

    “快跑!”

    ……

    去往山下的只有一条路,一条能望到底的长阶,共有九百九十九层。

    据说,若心诚之人能从底下一层层磕上来,磕到九百九十九个响头,即便大奸大恶之人,也能立地成佛。

    山头摇晃,站立不稳,有些人从楼梯上滚了下去。更多香客急匆匆奔逃,踩踏,脚下踩了砖石、碎瓦砾,还有滚到他们脚下的人。

    程巍也混在人群中。

    他没料到自己不过进一趟寺庙竟能碰上山崩,此刻他唯一的想法就是庆幸。

    还好,还好母亲已提前下山了。

    “别挤,让让!”程巍夹在一旁某户人家护着小姐的家丁中,推来搡去,一个不慎,给推到了护栏边上,荷包掉了下来。

    程巍当即色变。

    荷包里装着山海镜!

    他发了狠,拼命冲过去,也不管前头是谁了全都冲撞开,飞快捡起荷包一摸,心下松口气。

    还好,镜子还在。

    没有任何一个僧人逃跑,此刻,在他们身后的巍峨寺庙中,传来了整齐浩大诵经声。

    一阵高过一阵,犹如海浪。

    “咚——咚——”

    悬挂在正院中的铜钟,响彻云霄。

    钟响,寺毁,山崩,人出逃。

    这座山要塌了。

    眼前的一切飞速破败下去,姜遗光终于看见了坐在平台中央的容楚岚。

    厉鬼再遮不住他的眼睛后,一切都显露了原型。她像是突然出现在那里,紧紧闭着眼,捂住耳朵,地动山摇中一动不动。

    但她还活着。

    姜遗光向她走去,捡起了地上的铜镜。

    一面镜子对着她,一面镜子对自己。虚空中凭空升起扭曲的轮廓,他听到了诵经声、钟声、人群仓皇逃窜声中的厉鬼哀嚎。

    手中铜镜忽然有一瞬间的发烫,很快又凉下去。

    山崩停歇,寺庙飞速破败下去,眼前的十八罗汉连同百丈佛金身好似在弹指间度过了数百年光阴,腐朽不堪。

    收进去了吧?

    姜遗光推了推容楚岚肩头。

    “结束了。”他轻声说。

    第60章

    容楚岚再次听见了熟悉的呼唤, 有人推了推她。

    一时间,她分不清是不是幻觉,更捂紧了耳朵。不去听,不去看, 不回答。

    “是我, 容姑娘。”姜遗光再次推推她。

    捂着耳朵的手, 触碰到了冰冷的镜面,和虽有些凉,却带着活人暖意的手背。

    “结束了, 走吧。”

    听上去不像作假。

    容楚岚总算慢慢睁开了眼,正对上一面铜镜,铜镜中,她睁开眼与自己对视。

    姜遗光把铜镜放在她面前,若容楚岚眼中有鬼, 在她睁眼的一刹,山海镜就能把鬼吸附进去。

    但万幸的是,她的眼里没有异常。

    二人并肩离开。

    他们身后,大佛如草木枯萎般衰败下去, 斑驳裂纹爬满身, 唯那双垂下的眼,大爱且无情。

    山上的香客都跑光了, 空落落高旷几间屋子的破败情形也无人得见。二人从后院慢慢往前院去,没有一个人影。

    青松绿得瘆人,周遭一片死气沉沉。

    容楚岚避开树上掉落下的一根枯枝, 遗憾且疑惑:“善多, 你是如何察觉的?你在幻象中看到了什么?”

    她疑心厉鬼也假扮成了自己的模样骗人,想知道善多是如何识破的。

    姜遗光说:“你说过, 我们死后,魂魄都归镜所有,镜外恶鬼无法杀死我们。”

    容楚岚有些唏嘘。她何尝不懂这个道理?只是,人再怎么镇定,也有慌乱时,一慌乱,便什么也顾不得了。

    “有件事,我得同你赔个不是,先前没有和你说清楚,我原也不想。”

    正说着,拐个弯,前方长廊尽头出现一道身着僧衣的身影,容楚岚瞬间噤声。再看过去,那原是具穿着破旧僧袍的白骨,坐在圆凳上,手里还捧着一本满是灰尘的经书。

    “看来,这座寺庙中的僧人也早就没了,怪不得……”

    姜遗光:“你方才想说什么?”

    二人继续从后院往前行,这一路上碰到了更多具白骨,有些匍匐在地,有些坐在蒲团上,仍旧做出恭敬念诵经文的模样,更有一具站在巨大铜钟前,搭着钟椎做出要敲钟的模样。

    起初看还有些惊吓,再看便逐渐习惯。

    容楚岚继续说:“你也知道,镜中死劫皆有恶鬼怨念而生,每收一厉鬼,死劫便多一重。若是自己的这面镜曾收服过一二厉鬼,便定要经历其怨念所化死劫。”

    “这样一来,我下回所渡死劫,应当就是这座寺庙?”

    容楚岚点头:“确实如此。”

    姜遗光问:“这样一来,应当有不少人争着收鬼才对。”

    左右都要经历死劫,事先知晓死劫详细,岂不比旁人轻松许多?

    容楚岚叹道:“若仅如此,我也不用为难了。我原是想请你一道来,发现恶鬼后便收进我的镜中,谁知我这样不争气……”

    容楚岚有自己的私心,她之前故意不提此事,就是担心姜遗光在要紧处拖延。可现在那厉鬼真被他收走了,这就……

    她一字一顿慢慢道:“镜中恶鬼,必会对将其收入镜中之人充满恶意。”

    所以,很难说是否有利。

    姜遗光静默片刻:“依你所说,我下一次死劫,必会先被厉鬼针对。”

    容楚岚愧疚道:“我很抱歉。”

    她不说,姜遗光也会在近卫行赏时从他们的口中得知,到时恐怕要恨上自己,倒不如自己先承认了。

    死一般的沉寂。

    容楚岚轻声道:“我欠你两个人情。”

    姜遗光平静道:“贺韫的消息不算。”

    “自然不算,那是交易。”见他不打算追究,容楚岚松了口气,开始说起自己查到的消息。

    “如你所说,贺韫死后亦成厉鬼,变为镜中死劫,才渐渐被世人遗忘。但并不仅因为此,先帝在时,贺韫此人便因科举舞弊一案为人所不齿,到本朝更是无人敢提起,只是……他到底曾名扬天下,那桩案子又惊动朝野上下,平常无人提,不代表所有人都忘了,朝中还是有不少人记得他的。”

    容楚岚狠狠心,压低声音说道:“他是江南西道人,中举后,曾任过东宫官。”

    曾经的东宫太子——当朝的天子。

    太子身边人竟出了舞弊案,若是处置不好,天下读书人都要不平抗议,将直接影响太子本人储君之位。

    也难怪成了一桩忌讳。

    “当年科举舞弊一案,可有卷宗可查?”

    容楚岚苦笑:“这就为难我了,即便有,也不是我们能看到的。”

    “当年涉案者几乎全部处斩,无人敢在提。后来,当今天子登基,贺韫的同年,一位名叫谢丹轩的大人在大赦天下时,向陛下讨了恩典,请求重审舞弊案,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叫陛下松口,移交大理寺重查。后来,果真翻了案,但那位谢大人也被派去了夷州。”

    夷州,东南最贫苦的岛,岛上人少,靠打渔为生,常有倭寇出没。派去那里做官,和发配边疆没什么区别。

    所以还是忌讳的。

    “听说……”容楚岚有些迟疑,“今年京中有位学子颇有才名,同样来自江西,同样姓贺。”

    姜遗光:“他和贺韫有关系么?”

    容楚岚:“这我不清楚,或许只是巧合。”但她的神态分明在说这不是巧合,只是她不能再往下说。

    考试答卷时,考生需写上祖籍,谁也没法隐藏自己来历。可以说,这位考生能出现在京中,背后用意值得人好好深思。

    更多的,她也查不出来了。贺韫怎么死在牢中,当年科举舞弊一事又有怎样的隐情,尽数沉埋在漫长岁月中。

    姜遗光记下了她说的话。

    “我劝你暂时不要去找他。”容楚岚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即便贺韫被人遗忘,可这贺姓学子早已引起了朝中一些人注意。”

    “大家都在观望,殿试中,陛下会怎么安排他。”

    姜遗光:“我会注意的。”

    容楚岚叹道:“死劫渡过便罢了,又何必去查?有时候,人也需糊涂些。”

    这案子实在和姜遗光扯不上关系,顶多知道他曾经的夫子似乎有一点牵连,可这都多少年了,即便知道了又能怎样?

    姜遗光摇摇头,没说话。

    他想知道更多,想知道那个坐在龙椅上控制整个大梁的人到底要做什么。

    他并不打算走科举路,既如此,他想要往上走,就只能另辟蹊径。

    容楚岚知道他没有死心,又不好再劝,只得作罢。

    回到前院正大堂,弥勒佛捧大肚笑开怀,面前香炉积满厚厚灰尘,灯油已干涸。

    容楚岚身上带了火折子,拔开盖用力吹开,姜遗光递过去一根枯枝,小小火苗从枯枝尽头点起,慢慢往上燃。

    燃得大些后,堆在重重纱幔下,密集蛛网里的蜘蛛被烈火烧八条腿蜷起,噼啪作响,传出奇怪的臭味。

    在大火彻底焚尽兰庭寺前,二人逃下了山。

    山底,几个近卫已安排好马车,随时准备带他们走。出乎意料的是,在山下等待的还有一个人。

    程巍。

    他竟没有离开。

    程巍先向容楚岚行过一礼后,又同姜遗光问好。他向来能屈能伸,态度极温和,伸手不打笑脸人,即便容楚岚有些看不上他,但也不会立刻发作。

    程巍还是问过近卫后,才知道他们并非一同聚会,而是在寺中捉鬼,便决心同近卫们一道等待。

    好在,两人平安下来了,看上去没受什么伤。

    程巍用山海镜悄悄照过,应当是人。

    大梁对男女大防并不很看重,容楚岚知程巍谨慎到胆小,但比起那群酸书生,和程巍相处还算愉快,便和二人同乘一辆马车。

    程巍小心地问过方才收厉鬼的一些情形后,识趣地提起其他事。

    因他母亲的缘故,程巍不得不在寺中住了几晚,现在想来,这竟是一间鬼寺,着实可怕。

    程巍道:“方家夫人先前也在此求过,家母同她有过数面之缘。”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也不知方夫人有没有许愿。”

    容楚岚淡淡道:“许过也不打紧,有方二小姐在。”

    程巍笑道:“也对,是我多虑了。”

    他其实很想单独找姜遗光,在容大小姐面前,他总有些不自在。

    好在姜遗光主动同他问话:“程兄,你家中在闽省可有生意?”

    程巍以为他想买点儿南方货,忙道:“自然是有的,程家在京中有几间铺子,专卖南货。小兄弟你若有什么紧缺的也可以提,只是闽省离得远,商船来回一趟时日不短。”

    姜遗光笑了笑,客气道:“并非为了货物,只为些消息。”

    容楚岚还在场,他就拿刚才寺庙的消息做起了买卖。

    “你替我打听一户人家,什么都好,我都要知道,作为交易,我告诉你刚才发生的事。”

    寺中恶鬼被收入镜,谁也不知自己的死劫会不会和它有关,能多知道些消息自然是好的。再不济也能拿去和别人做人情。

    程巍还没去看过最新的卷宗,立刻答应下来:“小兄弟请说,只要能帮上忙的,我定义不容辞。”

    容楚岚目光有点怪异,可她还欠姜遗光两个人情,遂捏捏鼻子,目光往窗外看去,权当自己没听到。

    马车先驶向程家,程巍隔了段距离便从车上下来,转而登上自家马车,同几人道别。

    他母亲先回去了,应当早就到了家里,若是听到兰庭寺山崩的消息定然心急,程巍急着回去报平安。

    程巍走后,剩下二人在车厢中静默不语。

    容府在京城另一头,离城门远,而姜遗光又需从正城门楼离开回庄子上。不一会儿,就到了他们分别的时候。

    容楚岚轻声道:“你既收了那恶鬼,这几日也快了,需时刻做好准备。我和你一道去的,这回很有可能我也在。”

    厉鬼一定不会放过他们。

    容楚岚心下忧愁。

    姜遗光从车上下来,登上另一辆马车,神色不见丝毫忧虑:“我知道了。”

    “容姑娘,回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