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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秦文秀的电话一晚没通, 信息也没影儿,黎也以为她会毫无征兆地失联,像那些被动冷战的日子, 这通电话就在翌日清晨回过来。

    周一, 黎也套上T恤长裤, 校服不好看是一回事, 夏天不散热, 她把裤脚折得高高的, 一只耳朵接了MP3的耳机,听英文慢调歌, 另只耳朵听电话。

    “昨天那么晚给我打电话?什么急事?”

    “什么急事到现在也不急了。”黎也翻开笔记本里写满日期的一页,划掉今日, 听着秦文秀数落她话呛人,手机扔一边,拉紧背包拉链,架上肩头。

    再听见这道久违的声音,她竟出奇地沉静,无波无澜,不再动荡,也不再迷惘,甚至不想多说,多问。

    “我平常上班也忙, 接不到电话, 你有事儿多发信息, 我看见就回了。”

    歇心了听她说话, 黎也发现居然是可以听到些急躁的,像急于将杂事应付。什么东西已经变味, 她迟迟发觉,她们之间的联系开始不太长,仓促果断,聊不到两句话,秦文秀不再同她唠叨,兴许是懒,兴许觉得那不重要,只要她事少。

    事少。黎也笑了笑,“没什么事,我瞎摁的。”

    黎也敲了敲秦棠的房门,喊她起床,自己先下了楼,步调轻盈松快。

    盒盖上笔记本那一刻,脑子就一个念头。

    这个学期仅剩下两个月不到。

    而她不再期待了。

    手机里另外有消息,黎也边回边下阶梯,两只耳朵塞着,低头的余光中瞧见暗影,她才定住脚,冷不防被洗了眼睛。

    蓝白配色的校服,说不出多难看,版型和布料影响,完全压住了它其实还挺规整的设计,但不知怎么的,黎也每回见靳邵穿校服都有种比夹克还装的即视感,衣冠济楚,又假模假样。

    特别把她的包挎自己肩上,那个感觉蹭一下就上来了,清纯男高,真实一点的评价就是——看着很聪明的二百五。

    自行车每过一段时间就需要补轮胎气,不然骑着吃力,本来昨天要补,忙里忙慌地也忘了,黎也不想踩那么一段路累成狗,坐了靳邵的车。

    到千里香馄饨店,靳邵拉她坐下就开始商量:“这学期应该不走了,我早起上课等你,车就搁那儿吧。”

    “好。”

    靳邵狐疑眯眼,“这么干脆?”

    “干嘛?”黎也拿了他的手机玩蹦球,斜他,“跟我客气客气?”

    指腹有糙茧,随便在她脖颈磨磨就发烫,“还以为你坚持跟我玩点藏的。”

    “我也不跟你玩飘的。”黎也缩缩脖子,这天气也不知道他要热死谁,“让老马知道,咱俩都不好过。”

    “那有什么。”他不正经,“咱俩就演一出苦命鸳鸯。”

    黎也终于通了一关,关卡被靳邵闲来无事就刷刷,到挺后边儿了,她才把技巧摸清楚,通关不容易,欣悦得眉眼都扬起,手机丢回,说:“有多苦命?”

    两碗馄饨上桌,顶上架着风扇,热气四散,旁边有人在看,但如今俩人谁也不会在意,默契地装不熟,也默契地大大方方。

    “像电影里那样,被拆散,然后分开个几年,天涯各一方,感动人心的那种?”

    靳邵脸色果然差了,把她脸挡回去,“别逼我在这堵你嘴。”

    她埋头,勺子在碗中搅,嘴角勾起弧度,眼里不带一丝笑,然后慢慢、不被察觉地拨开葱花,舀起一个送进嘴里,神情不属地嚼-

    居民楼楼下的自行车没多久就歇扁了半个胎,浮一层细灰。

    俩人上下学都在一起,周围人基本深悉,彼此传言,兴过一阵浪,又悄没声儿地回归寻常,变成偶尔看见能嘴两句的八卦。

    平心而论,他俩在学校相处挺低调,比起谈情说爱,黎也正经搞学习的时间占比高,靳邵无聊就陪她,渐渐都会完成作业——要么抄她的,要么烦她一会儿让她教。也不会再跟李聪他们逃课,老老实实的,娱乐就是打打篮球睡睡觉,学生是挺有学生气儿了。马淮波还曾因此欣慰,一月不见,以为他终于被雷劈成爱因斯坦,来一次小测考就彻底对他死心了。

    他脑子不笨,成绩差完全是因为学得少,最上进的时候是为了每回能给他妈看个好成绩,休学那一年基础就废了,后面也没想过捡,近两年完全往另一方面想通了。

    黎也问他,他就说他会的多了去了,以后做什么不得做点出息。

    到新一周周六,黎也下午值日搞卫生,靳邵边跟在她身后帮倒忙,边想晚上去哪儿吃饭,他每周就盼这时候——调整了夏季课表后,早读和晚修,一个往前挪,一个向后推,每天的时间都被堵得很满,俩人没有太多独处空间。

    就连下午回旅店写作业,黎也都耗到七点多才被靳邵强行拉走。

    休息日的晚上闹腾,四处有灯,各式各样的小摊子前都来往着偕行的年轻人,一条路挤满吵嚷。车停西街口,两人找了个生意不算火爆的面馆对付肚子,黎也想回去,还没开口就被靳邵再拉去前面的衣鞋店。

    黎也很久都不在意着装打扮,衣服洗了晾,干了换,靳邵也嫌她来来回回衣服就那几套换,她没穿腻,他都看腻了。

    她以前也随意,但是另一层面的随意——她兜里总有花不完钱的时候,什么潮流就学什么,什么好玩就买什么,不担心浪费,也不在意新鲜感。

    衣服都不便宜,靳邵拉她逛这片最好的几家店,新开的,重装的,店内环境也好,亮堂的灯,光滑的地板,干净的摆件,新潮的衣服,靳邵专拉她进这些配置的店。挑的也都是牌子货,按她带来那些衣服的标准买,黎也没太高的兴致,反倒是挑了两件后,非拽靳邵也去买一身的时候来劲。

    都是衣架子,衣服好看穿身上效果就不会差,黎也给他比了件T恤试都没试就包起来,结果大夏天,把他塞换衣室顶着闷热试了件卫衣,是春秋款,在实体店不容易买到了,偏让她找到。

    互相买单,双方心理都很充实,也不是某种意义的平摊,黎也心情就跟之前给他买音乐盒一样。

    回去路上,靳邵颠着袋子问她:“为什么要买卫衣?”

    “天凉了不就能穿。”黎也说,“我看你之前爱穿。”

    “天凉了再买不行吗?”

    俩人一只手提袋,中间牵着,靳邵问完这话后就换了个方式,五指相扣。

    时间不早,这条街远没有他们来时的热闹,唯有夜宵摊才刚刚营业,生意在高峰时段,正好也路过,旁侧大棚下喝酒吹擂的大哥拍桌而起,激愤昂扬差些摔跟头。

    黎也好像没听见般,看到那儿去,笑了声,才转头看他,“什么?”

    “没什么。”

    靳邵如旧把她送到居民楼下,已经到了平常下晚修的点,黎也累得迷迷糊糊,都忘记了包还在旅店,她说明天来拿,他却没讲话。

    坐车上,朝她招了招,她过去就在他唇上点了一下,看他有点懵,才知道他不是这意思,他伸手掌住她颈,笑,指腹又轻慢地摩挲,“商量一下。”

    “嗯。”

    “一三五归我好不好?”

    “什么归你?”

    “你。”

    指腹停一下,黎也表情也顿住,他说:“我现在特想把你拐回家。”

    居民区这块草木蔼蔼,树干粗壮,多栖息的鸟虫,夏夜动静不小。

    “好。”她几无犹豫。

    快到他当是这片动静里的冥迷一声。

    “我发现你最近很好说话。”靳邵手改搭住她肩,岸然问:“怎么了?”

    黎也把他手打开,问他是不没事就想犯点贱,“好说话要讲,不好说话也要讲。”

    他哄人的力道把她拉回来,“嗯,我犯贱。”吻从脸颊,落到唇下,他笑着,鼻息扑朔,“这颗痣跟你,是跟对人了。”

    他毫不吝啬地夸她漂亮,又怎么都夸不完,她的优点太多了,有句话她自己也认知有误,她不曾落魄,不曾狼狈,她甚至不用刻意优越,旁人的眼光就能把她捧上天。

    就是这样的人,她要溺进破陋的矮楼里,黝黑的楼洞间,割裂得像垃圾抠图软件搞出来的蹩脚特效。

    靳邵低声笑了下,刺耳车鸣从这儿轰隆划过-

    桐城的梅雨季很长,天气时晴时阴,时闷时潮,气温日趋升涨,呼啦啦的风扇在耳边要响一天。

    陈兰静走得日子久了,秦棠早习惯一个人,身上有钱总不用担心,缺什么买什么,不会做饭就出去吃,日子潇洒,黎也要回去住几天,她没什么反应。

    对于他俩,她不怎么避讳,纯是大心脏,除了学校里一些嘴贱的要把她和她表姐拉一起比时暴躁上拳脚,她另外又在网上找乐子,李聪嘲她网恋也没人要,她较劲,一个月换俩,身心舒畅。

    越接近期末,各科预考测验也接踵而至,每日都泡在讲题复盘中,黎也成绩稳定,月考大榜没掉过第一,主要原因还有这边的卷题对比她从前的学校,难度偏中等。

    学生优秀,老师跟家长也跟着沾光,但有一点马淮波想不明白,还将黎也叫来过办公室。

    黎也留过秦文秀的电话,马淮波尝试联系不下五次,就通过那么一次,他当是想酝酿酝酿好好夸夸黎也,没两句,就莫名地挂了,像是不怎么关心。

    老马都说自己要有个这么优秀的孩子,巴不得整天跑学校里来晃眼。主要还是担心俩人母女关系,他接手那么多学生,原生家庭稀烂的不少,多少人因此受影响。

    办公室里透出过风声,说老马明年铁定能评个优秀教师。黎也就让他安心,说成绩一定焊在榜首。

    对于秦文秀,她没作回应,私下无事也不再联系,互不相扰的日子格外和谐,笔记本纸页上的日期也越划越少。

    第52章

    每周三天回旅店, 黎也那间客房的作用基本架空,上楼只是洗澡换衣。一楼的桌子给她用,靳邵把桌上的杂物都拾得干净, 怕她眼睛看瞎, 整个房间依次换了大灯泡, 白光, 看什么都清楚, 桌角还买了盆绿植, 让她闲的没事看看养眼。很多时候写得比较晚,趴桌上睡着被他抱上床, 或者还有意识,迷糊地爬他怀里就睡了。

    靳邵的电饭煲总能煮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东西, 她成了首当其冲的试毒工具,差评了两次,靳邵焉巴地就去打扫厨房。

    整个橱柜都发了霉,金属器具拿出来,黎也晚上做完功课,就倚在门口咬着糖笑看他系围裙,埋头猛在洗碗池刷洗,洗的一肚子火,最后拿个大垃圾袋一窝全扔了。黎也乐不可支,他搞一手泡沫抹她脸上, 她躲开, 他就把她摁上门板, 一边亲她手一边从她衣摆下滑进腰间, 湿滑触感掐不住一块肉,她浑身痒, 就要咬他,手就出去,掐到她大腿,一个考拉抱给她扔回沙发上。

    他吻过她的颈,碰到滚热细软的少女身体,肝火烧糊了脑子和心脏,膝盖从她两腿中间跪抵上沙发,斜方肌下凹,握住她纤细后颈,她一瞥就是他缩紧鼓起的臂肌,颈边吮出几道深浅不一的暧昧痕迹,便浅尝辄止地抽离。

    漂亮耀眼的女生,健硕俊朗的男生,精气旺盛的热恋男女,每晚相依入睡,唇齿缠绵,相互迷恋,由身到心,何况俩人都到了合适的年纪,说毫无想法念头是不可能的,却始终默契地没做到最后一步,他甚且没有在她身上脱过一件衣服。

    “我去洗个澡,你先睡。”

    黎也不适地撑着沙发挺起身,胸腔里震颤的心跳未平,舌尖余淡的苦涩席卷心绪,波荡眸光斜到他脱下担在肩头的背心,轻悠悠问:“不是洗过了?”

    “……”

    他从桌边绕过去时低着腰,搓了把脸,黎也看见厚实挺阔的脊背,浊泾清渭的肩胛稍动就挤出条条鲜明的弧线,人有门高,压迫力极强的身材和长相,回头,一脸纯地暗含坏心。

    “给小靳邵洗个澡。”

    黎也表情静滞,靳邵摸兜咬了根烟,点上辅助冷静,冲她咧嘴:“要帮忙吗?”

    声音卡了一下,黎也才出了声哦,疏淡里几分轻佻,“算了吧,怕你一晚上出不来。”

    一口烟差点要呛进肺管,顶着她寸步不让的黠慧目光,头也不回地从衣柜里抓条内裤大步钻进卫浴,砰地门声关得响。

    逞嘴皮他就没输过,现在是报应来了,在她这就没赢过。

    不隔音,水声潺湲了片刻,水龙头也打开,频切的两股杂音,完全掩盖除此之外的其余细声。沙发上,黎也曲腿蜷进一角,脸掩在两腿间,缓气儿。

    她也不好受。

    但不是每次都有反应,俩人都一样,时间久了,比较像下意识的亲昵举动,每晚依贴着互相汲取安全感,不刻意去触及那条线,相处氛围都十分熙和。

    黎也理了理脑子让自己活动起来,去关了厨房灯,调换了床上俩人枕头的位置,她原来靠里挨着墙睡,总被他挤,大块头一挡她风都吹不到,热一身汗的时候还把他踹下过床。

    她睡外边,前头风扇呼喇转,她盘腿打了会儿坐,靳邵还没洗完,她先躺下了。

    大概有十几分钟,门吱嘎开了,他边穿背心走出来,头发略微打湿,找了条干毛巾坐沙发上擦,整个人看上去清爽干净。

    他大多时候的外表不修边幅,随性潦草,男性难免各方面糙些,但他房间倒是看得过去,衣柜整齐,东西有序,也不含异味,就落了灰的他懒得看。

    黎也侧躺床上,见他随手甩开毛巾,跨步窗前,身一压,她眼前黑了又亮,却只是抽走了她一边的枕头。

    “不睡上来?”

    她明亮视线直直落过去。

    开着吊扇,枕头一放他就往沙发上倒,语气沉沉,“你明天还想上课就别在这挑拨我。”

    靳邵最近不太抽烟了,黎也嫌他嘴里太苦,亲没两下就要把他推开,他烦心事儿都搁一边,也畅快了,有事没事就叼一根糖,吃完了第一件事就让她尝尝嘴里是不是甜津津的。再一个是烟灰缸,他清干净就扔去了哪个角落。

    靳邵知道她在楼上睡不好,那个床板硬,又小,特别潮了那几天,她总要更换,晾晒,下楼梯也容易被积起的潮湿滑脚,心照不宣的前几天,她会老实上楼,后来也不全是她毫无芥蒂了跟他睡,是他主动要留——找人换三件套,摊冰凉席,再跟她说自己的床枕舒服。

    这间屋子里的薄物细故都慢慢地以她为主。

    靳邵脑袋歪进枕头里,黎也看不清他的脸,动了动身,看天花板,没说话,灯也没关,崭亮房间,氛围深暗,呼吸低徊。太安静了,就想有点声,说点话。

    “时间过得真快。”

    一晃七月,不久就是暑假。

    黎也轻轻抿唇,眼珠溜了眼侧边,又放回虚空。靳邵头枕着手臂看顶上,这时候他一般会催她睡觉,或自己玩会儿游戏,现在却什么也没做,俩人相隔距离,他反而话多,说说以前寒暑假在樊佑那儿是怎么过的。

    主要还是挣钱,樊佑人不错,家里做餐饮直营店的,有点儿闲钱让他来挥霍一个俱乐部,当陪练是看重他,付工钱从不小气,讲兄弟也少不了义气,旅店的装修也少不了樊佑从中帮忙。靳邵就跟他组起来的蹩脚团队去打打业余赛,跟同行碰一碰,他技术过硬,樊佑把他当宝,觉得他天赋浪费可惜,真有职业拳击找上门,樊佑一面不舍,一面也把决定权给他。

    毕竟真玩这行,要么走黑要么职业,他那时候还小,再缺钱樊佑都没想把前者沾他身上——他后者也不要,职业是要签约,要进行专业的日培训,他说要回去上学,把樊佑感动到也笑死了,说他那点逼分加起来还没他体重高。

    他总要坚持一些看上去很有责任感但实际毫无意义的事,就算有,这种意义也是赋予在他人身上的。

    仔细回过头想想也没什么好伤感,人生里有几个贵人,够知足了。黎也听了就感慨,说这是福报,几年厄运,换你从此遇到的都是好人。

    “那你呢?”

    “什么?”

    靳邵掌心压着软枕,半起身,侧眼,远远地抛在她脸上,目光窈冥,“你也是好人吗?”

    她眼神闪回了天花板,“不知道。”她笑,“可能不是吧。”

    他也笑,躺回去,“关灯吧。”

    灯太亮,一暗,眼睛无法适应,伸出五指都瞧不清,渐渐,呼吸也听不见,被两边轰轰的扇叶转动盖过。

    声音依旧清脆:“放假我就回城里了。”

    “……”

    “找我妈。”

    靳邵说不清那一下是不是漏拍的心跳,缓过许久,“嗯。”

    她或许还想补充什么,没了下文。

    靳邵很少跟她讲起拳击馆的事,了解最深的时候是之前一起坐上火车前往县里的那晚。她也好奇,却不会问,分寸感渗透到方方面面,哪怕关系再贴近,就像她也不希望他问起她的家庭,她难以叙述的过去。

    但如果他问,她觉得自己会说。

    可他什么也没问,沉默得令人心慌,又空虚。

    或许俩人都心知肚明。

    人生那么长,三两年的摧残就可以毁掉一个构筑十几年的家庭,她以为无坚不摧,以为未来可期,崩坏也不过是弹指间。

    她能够与这个小镇有多长时间的牵扯,看不清的未来里要走向何方,不知道,她不属于这里,这是唯一定性。而靳邵,这是她所设想的计划里,偏离轨道的唯一不定性,再换个角度想,他们都是彼此的不定性。

    要考虑的层面太多,考虑起来又会没完没了,到最后她也只会定一句珍惜当下。

    时间其实过得一点也不快,她历经风波,熟悉一个陌生环境,她认识很多人,被人爱被人恨,这是她最动荡不定的十八岁。

    只是控制不了,什么东西被时间牵引,不得不地往前走,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让这条路越来越令人难过。

    ……

    换了一整套厨具,厨房焕然一新重新启用,靳邵会早早起来去趟八辈子没到过的菜市场,买一堆可能都不认识名儿的荤素肉菜,塞进促销买的小冰箱,再冻些饮料啤酒。靳邵开始热衷给她做些简单的面食早餐抑或夜宵,他大功夫买回来的菜,下了锅才知道什么叫“差生文具多”,跟他的电饭煲没关系,他就是个菜比,还得黎也有空琢磨。

    假期里为俩人做顿热腾腾的饭菜,靳邵打下手的同时也默默偷学,他很喜欢给她扎围裙,再撑灶台边盯着她摆弄锅铲,发觉她也技术生疏,他们聊一些闲话,比如她怎么会做菜,她还会做什么。

    他俩属于都不给面儿,但靳邵做的难吃,黎也吃两口就装饱了,她做翻车的,他会一边吐槽难吃,一边哐哐炫完。

    吃完饭,黎也什么都不用干,坐沙发上等他收拾碗筷清出桌子供她做卷子,再开一罐汽水递放桌边,她不用去管靳邵在哪,在干什么,一出声准能找到他。

    日子寻常,甜而不腻,俩人生活无形融入,也无形影响,很多都是惯性的举动,比方看电视——弄干净厨房后,黎也和他一起把房间杂物灰尘清了,房间里房里的电视机也接上电,拿下尘封的花布。

    播新闻、体育赛事,或是准点的琼瑶剧,有时也看点中二动画的VCD碟片。

    她这会儿总是在一边看书写题,靳邵自觉没等她说就会调低很小的声音。

    收了摊,黎也主动拿遥控把声音调回去,俩人盘腿坐沙发上一起看,他不老实地将脑袋歪到她肩头,软绵绵地压着,跟她吐槽剧情,嘴又毒又没劲。

    看了会,黎也起身去床头给手机充上电,托着慢步子把他视线挡住,他双臂敞开,自然地顺过她的腰,调整姿势,让她更舒适地跨坐在他身上。

    她一般不轻易主动,得他求来。

    他惊怪地想今天的太阳是否由西边落下,双臂就已绕过他后颈,环住,松软的脑袋深陷进他肩窝,说话时探出来,脸颊紧贴他颈边,气息萦纡。

    “帮我剪个头发吧。”她突兀地讲。

    电视机声音还是太大,他长臂一伸摸到遥控,调小,再调小,最后关了。

    “怎么了?”指腹又轻擦着她后颈,耐心问她。

    她无言摇头。

    “我不会。”他无奈地说,“别给你剪废了。”

    “剪短就行,不用技术含量。”

    她依然坚持,靳邵提议带她去理发店,她也摇头,他就问:“为什么突然想剪?”

    “太长了不好理,洗头都半天。”

    家里没有专业工具,黎也说随便一把剪刀就行,靳邵没回什么,顺着腰把她抱起,托上床,抵足而眠。第二天还是早早去超市买了把理发剪。

    黎也常扎低丸子,中端到发尾有自然的弯卷,弧度很漂亮,而她给靳邵指的剪除长度,就堪堪截掉一头乌黑秀发最吸睛的这点。

    卫生间的镜子前,从未做过细活的两只手动作小心,手臂遏制着轻抖,发丝簌簌断落,黎也神情清淡,叫了他一声。

    他稍抬头,脸就展现在镜中,眼底的外景虚化,聚焦一张人脸——她喜欢他的眼睛,那是一片死寂、寸草不生的荒原,所以从里边看见自己的脸的时候,感觉很奇异。

    “短发好看吗?”

    “好看。”

    “不好看也没事。”她忽略他的回答,低低地喃说:“过两年就长回来了。”

    第53章

    梅雨季里最后一场大雨连下了三天, 掐住期末的尾巴,戛然而止。整个桐城镇像装进一块巨大的玻璃罩中,湿蒙蒙的草木云天, 滋润的浓绿晕开在明净窗面。

    黎也搬去舅妈家的东西陆续搬走, 都摞到旅店房间, 临走前, 和秦棠一起收拾了屋子, 一直压在兜里的两百块钱, 黎也偷偷又压回了她的枕下,俩人打过招呼, 暂时告别。

    暑热毒辣,靳邵背着黎也换了台大功率风扇, 房间每日通风,夏日清凉。

    俩人整天待在一起,以胶投漆,睡觉,洗漱,做饭,细致入微到每件事,偶尔出去吃一顿,庆祝些鸡毛蒜皮的日常,他还会腆着脸皮去隔壁借口井镇西瓜, 扎小矮凳在院子的绿树下乘凉, 啃西瓜, 聊屁话整些小花样。靳邵黏着她的时间更长了, 他没有自己的事,或者把规划推后, 他的日子里只有一道身影。

    靳邵的烟瘾基本戒掉,出去时和李聪他们碰面,出入娱乐场合,没接过一根朝他递来的烟,嘴里常含着糖球的甜腻,也着迷她舌腔里漫延的湿热。

    俩人关系更进一步,彼此疏解难耐,隔靴搔痒地刺激神经,即便氛围正好,即便她从未抗拒,允许他的触摸,将要擦枪走火,他还是将身子撑起,光膀子走进卫浴。对他保有的克制,黎也仅是沉默。

    关了灯,两具冷静下来的身体平躺在一起,夏夜月光银亮,窗格裁出剪影斜进来,气氛安详庸常。黎也不让他抱,嫌热,他就撑坐起来,立起枕头垫背,手指摩挲她几根发丝。

    短发干净利落,长度在齐肩位置往下一些,收拾起来就更随性,挽在耳后,碎发落到眉间,精致五官有恹恹的冷感,接吻时如何投入,沉迷,眼睛总是空无一物的,装不住东西。

    假期时光倦懒又享受,美妙而短暂,许多事都被抛诸脑后,但时间仍在眼下溜走,敲打着,将人推着往前。

    秦文秀最后一次打完那笔钱,黎也就再没收到她的消息,钱她攒着用才坚持完剩下的日子。

    只在期末过后,成绩出来,黎也打给她一个电话告知,成绩比以往高出一截,她高兴地打发:“我早说了,你有心学,在哪儿读不好书?”

    等她又要了结这通久违的电话,黎也平淡地问了声暑假,她干笑,推辞说过段时间她回来。

    黎也心里的盘算也赶上日程,她默不作声收拾了楼上的东西,行李箱塞得肥圆,累赘的东西扔得七七八八。

    等着靳邵什么时候会问,又在想他可能不会问——有几天他出去的频率变高,赶着暑期热潮,陪几个朋友玩些黎也不感兴趣的项目,不出镇,每晚都会回来,给她带夜宵,就一份,她不吃他就会吃。但都是晚上回来,谨慎地掖开房门,第一眼往床上看,在或不在,他大概都会松口气。

    拌面散发浓郁酱香,黎也睡得浅,起来去洗了个手,和他一起坐沙发上吃,开两罐冰啤,她喝不了还要喝,就是奔着喝了直接晕的。

    迷迷糊糊地又和他聊了很多,她拿他手机玩蹦球,之前有一关实在过不去了,再打开来,发现还在那关,她问他是不是也过不去,他接过手机,花了十几分钟过了给她。

    啤酒度数不高,她喝了整整一罐,没倒,尚存的意识能跟他聊聊冰箱里快放坏的菜,盘着腿,撑着脸,微醺眼神,陡然听他最后问了一句:“什么时候走?”

    “这两天吧。”她说他总不在家,也不黏着她了,说完就睡着,枕在他腿上,耳边杂声放大,晕进梦里。

    之后的两天,靳邵又窝在了家里,陪她写假期作业,一人一只耳机,给她做一顿饭,他手艺进步许多,一起看剧,晚上枕着蝉鸣入睡。

    黎也没来得及发觉不对,新一天的清晨,她再次睁眼时,厅里多出两个硕大的行李箱,紧紧挨靠,她昨天没收拾的作业摊子也整理在背包里。二楼尽头的客房则空空荡荡,只余一套齐全的床褥,摔坏的闹钟,晾衣杆上一排衣架随风荡。

    计划里,她应该走得干脆些,笔记本中的日期划完,她没再打开过,也不再想起,日子一天天过,转眼到了八月底,处暑之后,心情随着天气躁。

    靳邵做了两碗面,她心不在焉地跟他并排坐,没问他行李,他先说话:“我到樊佑那儿,送你去县里坐车。”

    其实在哪儿坐都没差别,桐城站这块都是老火车,没有直达,车次转得人晕。她没有看过票,不知道从这到舅舅告知的地点需要途径哪几个站点。

    她咽下一口面,扫了眼票,“好。”

    火车票是他提前两天就买好的,叠放在两碗面中间。

    出门前,靳邵让黎也上楼再看看,有没有落下什么没带——好似她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一次就要检查干净。

    确也如此。

    房间变得很空,曾经落脚地都狭小的房间,视野突然开阔,黎也没进去,最后一次带上门,锁住,钥匙还给了靳邵。

    俩人沉默地搭上公交,轻车熟路走进桐城站,检票,候车,听着恬噪的广播,列车驶入站台,她在飞驰的窗镜中看见自己略显冷漠的脸,一闪而过不及捕捉的风景。

    这个她来了又去,去了又来的地方。

    其实每回心境都截然不同,她不会想到那么多,本身是个精神世界相当匮乏的人,见过什么光景,尝过什么滋味,空洞思维在大脑占比更高。

    也在某一刻触动过——他们名正言顺地坐在并排,挽着手,靠着肩,彼此温暖,像每一对平凡热恋的情侣。

    很久以后她才发觉,那时心中掀起的波澜不是甜蜜,像咸涩的潮水淹进口鼻,麻痹感官,巨大的疼痛和窒息压迫心脏,让它加快跳动,挣扎生存-

    列车到站,先喊醒她是靳邵,列车员的大白嗓高呼,迟迟才到他们这,车厢的后半截。

    时间过晚,俩人在车站外就近找了家面馆,填补了空虚的肚子,兜兜转转又回到那个宾馆,要了大床房。

    靳邵提两个行李走后边,黎也拿钥匙开门,先把背包卸下丢桌上,一回头,两只行李箱滚进来,互相碰撞,到床边才停下。她忽然想到踏进旅店的第一晚,少年眼里的冷傲,轻蔑,凝成了一滩化不开的沉溺痴醉,他抱她进怀里亲吻,暖热掌心从小腹抚摩攀上,掐揉皮肉,捏碎她的自持冷淡。

    窗外下起雨,潮湿环境洇进人心底,正如他们来过的一天,心猿意马度过的一晚,玻璃敲得庞杂脆响,密集地敲碎理智。

    一次又一次的克制,退缩,适可而止,都仿佛在他收拾行李和她再一次踏上这趟列车时敲定决意——最后阻止他的,是情迷意乱间翻遍口袋发现没买套。

    “……”

    挺起的肩肌收力,脑袋埋进女孩颈窝,无力地叹声,恋恋不舍地轻蹭,趿鞋下床。

    浴室淅淅水声混同窗外雷雨,黎也屈起腿,慢慢撑坐起来,看着雨线砸着窗玻璃滑落,想着什么,或是什么也没想。

    俩人同枕共眠,靳邵从身后环着她的腰,呼吸喷薄在她头顶,他让她安心睡,明天晚些走……或许他们可以吃顿饭,中饭,晚饭,都可以,黎也在他的轻喃声中熟睡。

    靳邵走时,黎也还没醒,房间续到第二晚,桌上放着热腾腾的豆浆叉烧包,她迷糊看一眼又蒙头睡去——按部就班的高中里养成习惯,很久都不嗜睡,哪怕假期,生物钟也会准时将她的精神拔起,但不知怎的,她疲累得不像话,清醒时已然中午,桌上的早餐放凉。

    她收拾脸色,懒得再下楼,勉强吞完了他留下的餐点。

    靳邵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走,照她性子应该赶早,他实在辗转反侧,早早起来,买好早餐,就被樊佑一个电话喊去俱乐部。在家待的时间太长,樊佑催过他好几次,他理由敷衍,没提过黎也。

    暑期档客流多,靳邵帮着充当教练,教人健身,拳击技巧,有小女生来,围着他问东问西,他冷冰冰垮了半天脸,中午吃饭也没跟着去,自己窝回楼上房间睡午觉。

    睡得不安稳,一小会儿脑子里就钻了个梦,梦里有许多人,看不清脸,辨不明方向,他身子越变越小,发声稚嫩,滚在地上浑身肿痛,窗外是个潮湿的雨夜。

    乍然惊醒,冷汗晕湿后背,衣料贴黏身上,他睡在沙发里,脖颈酸疼,揉弄起身时身下压着的手机滑掉在地上。

    他才想起来上午空闲时给黎也发过一句“到了报平安”,他想看回复,又想她去城里,路途遥远,一时半会儿到不了,但动作比脑子快,摁开竟能看见消息。

    黎也:【天气预报说今晚还有雷雨。】

    黎也:【车次延迟了。】

    S:【还在宾馆?】

    发送,他又躺下去,眼望头顶,用两秒掐醒自己,信息又震过来,来不及看,穿鞋换衣,一步踏俩阶梯地向下奔,绕到一楼拳击馆入口,守店值班的两个窝在吧台、沙发,纷纷看见他打招呼,又奇怪地看着他抓起谁的车钥匙飞跑出去。

    ……

    事实上,短暂的美妙就难以抽离,总会贪婪、欲壑难填,疯狂地留恋,一分一秒,一时一刻,都好,他竟有些感念这场雨。还好他还能够再说些话,还有机会再说些话。

    摩托码速直飚,逆风穿行,走马灯的街景虚化,狂烈的劲力穿过胸膛,思绪从脑子烧进肺里,抵达宾馆竟才用十分钟不到。

    他看到手机里的时间,也一并看见回信。

    黎也:【嗯。】

    黎也:【这里的叉烧包不好吃。】

    S:【我带你出去吃。】

    黎也:【吃过了。】

    S:【逛街?】

    黎也:【没意思。】

    两层阶梯,大跨步一下就上来,他看向端直的走廊,某一边的房门,肩抵住墙,低头缓息,敲着按键:【那怎么,我给你点个男模?】

    黎也:【什么类型的?】

    靳邵表情僵了一秒,扣一串省略号接话:【你他妈真敢要。】

    黎也:【不是你先问的?】

    像是顺应玩笑,又隔着屏幕无所顾忌,更大可能,是她本来就随心所欲,什么话张口就来,总归,他直起身,发送最后一条,大步开始往走廊前方迈近。

    下午一点多,早上停了雨,空气潮润,窗玻璃上布有干涸的水渍痕迹,通了会儿风,黎也重新关上,打开电视,坐回床边,看手机。

    最后一条封底消息。

    S:【行。】

    行之后就没影,黎也当他还要再扣几个问号来着,手机刚丢一边,门板叩叩响起。

    黎也意识到什么,恍了一下,穿鞋走过去的空当,粗浮的声线扬高穿透门板:“开门,男模。”

    又几乎是在拉开门缝的瞬息,她往后退,拽住她手臂摸到腰身的力道往前压,后脚勾带上门,他捎带来时几丝风浸透的沁凉,袭来的吻里是肆虐的吞占。

    她从被迫又到顺应地迎和。

    室内安静,只剩紧密的吻吮轻喘声。

    在沉迷中踅摸,她脚后跟直抵床沿,两掌后撑被褥坐下,寸步不移的人随之弓腰,两颊被视如珍宝地悉心触摸,额头相抵,鼻尖蹭着鼻尖,他茫昧地眯缝,款款深深地与她凝目相顾,呼吸相缠。

    如此贴近,密不可分。

    一切都恰到好处,尚能期求。

    他声色喑哑地开口:“来路上,我想通了一件事。”

    第54章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 黎也眸光轻晃,呼吸滞慢。

    在他发哽哑涩地问出:“你这次回去,可能就不回来了, 是吗?”这话后, 眼睑半垂盖地, 不再看他。

    是默认, 而又是各自心知肚明的, 从未摆上明面, 该怎么说,怎么告别, 怎么处理现在和未来。

    在此之前,靳邵也没想好那些, 他一直沉默,一直麻痹自己,静静地等待,什么结果都好,他都接受。就像小时候那样,一次又一次无力地等着命运对自己的宣判,他会适应,适应不了的也会适应。

    直到她终于要走,他在夜里紧抱她,深切地感受她的存在, 她的温度, 却又深深无力地抓不住她。这种感觉达到顶峰, 少年热血就冲上来, 占据主导。

    “我就是有点感觉。你能回城里上学,挺好……你本来就不该来这。”他迟钝, 壅塞而酸楚地欲言又止,“但,”平直地再次去捉她的视线,“能不能……”

    被磨灭的神智好像被他忽然的挚诚眼神逼回脑子里,黎也心下竟有些悬浮,她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只是看着那双眼睛,她下意识觉得,他要提的事,她全都无法应允。

    但一时也找不到话,找不到合适的方式去阻止,就只能让那些话无孔不入地往她皮肤缝隙、所有感官里钻。

    “能不能别就这么算了。”

    一颗心直直地,终于在战栗和惶恐中坠下来。

    要么无视,要么直面。

    在他们将要走向前者时,他短暂地拽住了她,知道她多半没有心,从头至尾玩玩而已,让他死心塌地易如拾芥,却还是询问她,或者祈求,可不可以,能不能,别就这么把他丢下。

    仅仅这样想到,疼痛就好像渗透进骨髓。

    “黎也。”

    她脸太小,靳邵的指节长到能带到颈侧,细腻地胡噜,“这些年我浑浑噩噩,得过且过,最烂的时候,不是没想过一了百了。先前我根本不知道要去哪儿,能去哪儿,我这辈子还能过成什么样,我就是一个劲儿让自己还活着,还是个人。”

    他没法确切地说,讲出这些话是为了留住什么,只是一头热,堵塞的心口开闸喷涌。

    “我想了不止一天,从买票,或者更早,每天麻木地等着你什么时候会走,什么时候从我的房间消失,挺他妈磨人的,这些日子我没睡过一个踏实觉。”

    黎也见过他最感性的时候,不过温和地耸下脑袋,窝在她颈下不甘,和她坐在楼梯间诉诸轻哄。什么时候这么枉屈,哀戚,惶悸不安,如此害怕失去。

    “以前没想过的,我现在都想了一遍,谈恋爱不都奔个结果去。”离得太近了,他呼吸开始乱,纷杂地向她砸,像昨夜的倾盆雨,七零八落地浇透了她——

    “我想跟你有个结果。”

    “你想去哪儿都行,分开多久都没关系,大不了异地,我能挣钱,换我追着你跑,行吗?”

    声音迎头噼噼啪啪地落完,黎也只觉浑身发凉,心脏紧缩,脸色一瞬泛白。

    “……靳邵。”她抓上他的腕臂,却没把他推开,只是叫他到喉口的话卡壳了。

    “什么?”他触碰她,感觉到她的冷涩,平静,居然不敢再往下说,往下问指腹轻揩她脸颊,方才的贴近痴醉全不见。

    “不实际。”

    他哑然。

    她接着问他:“你想过我们会分开多久?”

    “三年?”

    “五年?”

    他听不下去,“我说都没关系,时间问题,我能——”

    “还是十年?”

    她将最直击人心的问题摆在眼前,告诉他这就是现实,告诉他,他们之间的差距有多大,他所幻想的可能有多虚浮。

    世界太大了。

    像他说的。

    但他这次不想等,他放开了手脚去追逐,什么代价,怎么努力,都无所谓,可她只是轻飘飘地说:“算了吧。”

    冰冷决绝,毫无转圜余地地将他辛苦造出的可能不费吹灰之力地击碎。

    胃里烧得慌,喉咙也火辣辣,他开始发声都困难,停了好半天才有一些声音挤出来:“那这段时间,算什么?怎么算?”

    “就这么算。”

    他低声笑了,“你早就把一切都决定好了,然后是觉得我可怜,最后再施舍一点爱?”

    “也可以这么说。”

    黎也僵硬地拽住他一点衣料,捧着她脸颊的手忽地从她的力道里抽离,只余一些轻淡的热度。她以为他总算在经历情绪高潮猛坠冷静,并不然,他将脸埋进掌心,躬身挺坐在她身边,气息不稳,空旷的房间,什么都清晰,什么都能跑进耳朵里,再钻进心底。

    “如果没有这场雨,离开之后,咱俩你打算怎么办?”他自嘲地笑一声,“不了了事?还是在某个你偶然记起的时候,发条分手消息?”

    他笑得好像在后知后觉地权衡,到底哪种方式更狼狈,更不体面,他还能卑微傻逼到哪种地步,他不知道,现在铁定是疯了。

    牵在心底的某根线崩断,大概早就断了,只是他假想的可能,想着明天,后天,明年,每年。

    而她。

    还是这样。

    “你总是这样。”

    黎也的气力也被抽丝剥茧地全部拔空,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她态度摆明,说什么都像辩驳。

    她放弃再靠近他,却反被他大手一扣,身子朝后到,阴影盖压住她恍然视线,她聚焦的世界里,只剩他这张哀怨失态的脸,不甘赍恨地质问:“我在你心里有多少份量?”

    又不是问句,他早有答案,“从那笔钱要跟我划分界限开始。”

    “我在你眼里就是路边一条狗。”

    高兴的时候逗逗,再给两口吃食,不需要了就踹开,甭管这条狗多么难甩,死皮赖脸,费费劲,总能甩掉。

    他可能还是想看看,看看她能绝情干脆到什么地步,眼孔先遏抑不了地胀红,房颤地问:“你和她是一样的吗?”

    “什么?”

    “把我当作污点,和你最讨厌的这个地方一起甩开。”

    黎也扣紧了手心,“没有。”

    心就在这顷刻绞痛,他看着她,想从那双情绪复杂的眼里读懂什么,又似乎,彰明较著。最后,他近乎是垂死挣扎,又茫然无措地歇斯底里:“你信不信我他妈记你一辈子?”

    一辈子这个词再放出来。

    确实显得更好笑了。

    他比她先讽笑出声,眼神刺痛,胸中翻涌的是恨还是爱,总之这些东西掩盖了所有,他根本没察觉她接下去那句话出口时,声音里的颤,强忍不抖的面部肌肉。

    她说不信,“我这种人也能记一辈子,你是有多菜?”

    “你他妈……”

    到这个关口,还是他妈的谁也不想让着谁,就这么斗着,比谁心更硬些。有句话靳邵觉得自己没说错,她就不该来,是弯月亮就在天上挂着,是捧净水就在湖里待着,他犯天条了招上她,凉薄寡情,把真心当狗肺。

    “你这人,从身,到心,都他妈冷透了。”

    他竟然尝试捂热。

    竟然妄图那么一点可能。

    ……

    天气预报今晚的雷雨,下午就风驰云卷,雨雾糊了一整面窗,世界是另一境地的静,哗啦雨声泯没城中喧扰,磨灭屋内细微难查的犹豫愁楚。黎也就着被靳邵压躺的姿势不动,他滑坐到地上靠着床沿,兜里没有一根烟,压不住躁意,雨声听得更烦。

    破雨。

    早走了就好了。

    他可能也就这样过去了。

    都拗着面子。

    何必呢,现在这样,脸面丢尽,一塌糊涂。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出来时没打招呼,拳击馆那儿的人催了几个电话——他招呼都忘打,什么也不想,一句车次延迟,蒙了脑子,满腔热血就奔到这里。

    说不出来有多揪心,黎也觉得自己应该流过眼泪了,眼球干涩阵痛,一摸什么也没,她睡了那么久,还是好累,听着靳邵撂了两三次后接上电话,脚步渐行渐远渐急躁,门哐啷一声带上,震得她肩颤,艰难地爬起来,扭头向窗外。

    轰隆隆的车鸣迎着暴雨,浸微浸消。

    她一天里没有再进食,给自己找事做,箱子里的东西归类一遍,翻出作业,她要走了,这些都没用,还是带上。和在那个狭小的客房里一样,她或蹲或坐在床头柜前,费力地写题,起身时浑身疼到站不起,一滩软泥倒床上,再醒来又是天昏地暗。

    靳邵没回来。

    他不会回来。

    黎也终于清醒爬去洗了个澡,没擦干就套上衣服,乏顿地又钻进被褥,空调冷气呼呼吹,她脑袋盖住,呼吸蔽塞,无声无息地,洇湿一片枕巾。

    在父亲节以后,她总是多梦,这种梦时不时就会造访。

    她常常在走一条路。

    这条路上阒无一人。

    她所在意的人、物,都从眼下快速流失。

    她不得不孤注一掷。

    一条路走到黑。

    她总在这时候想起那天。和她爸的联系,到如今只剩每逢节日道声快乐,最近是否安好?安好。不安好也发安好。

    那晚卡在零点,她发送了一条节日快乐,第二天在赶去上学的忙碌里抽空看见回信——【谢谢。小也,有件事告诉你,爸爸月底就结婚了。】

    她眼前天旋地转一抹黑,握住楼梯扶手才稳住没趔趄下去,她不知道自己后面怎么敲下的“新婚快乐”,也不知道怎么缓过来的心情。

    该高兴的。

    是要高兴。

    她难过就显得自私恶毒了。

    可从那时候,心里某处保有的底气就倾泻了,缺了一大块,这道缺口也被秦文秀一日复一日地撕裂,拉扯,扩大,到如今不堪忍受。

    面对靳邵,她慢慢惶恐,焦心如焚。

    还是那句,茫然的前路要走向何方,停在那里,到底在哪里才是个头,要怎样才能结束痛苦。

    这条路太长了,她实在承担不了一个人的付出和牵挂。

    时乖运舛,一切都回到原点。

    她仿佛注定孤独。

    ……

    雨一早便停了,如她所料,屋内空空荡荡,东西不用再收拾,她昨天魂不守舍把所有活都干了,拎包就能走,没有理由逗留地再久一些。

    靳邵没要送她,甚至没有电话,没一条消息,只是当她打开房门,地上有一份凉透的盒饭。

    她忘记自己有没有吃,也忘记反扑的情绪上来哭了有多久,胃里所剩无几的东西搅缠作痛,熟悉的冰凉从头漫到脚跟。

    再有意识,她已经坐在偌大的候车厅,显示大屏上红光跳动,广播里通知检票,她提上不多不少的行李,排进队伍中。

    人生常态嘛,两只手就那么大,想拿起一些,就要放下一些。

    第55章

    二零零八年八月末, 北京街头还贴着奥运宣传海报,闭幕式过去几天,街路旁还能看见奥运刀旗, 夏末的溽暑像是稽留不前, 渗进仲秋的空气里。

    重回到满街朱楼碧瓦、光彩溢目的城市中, 黎也竟和初到桐城那天一样的无措, 每一条街道都陌生, 人烟浩穰, 车马骈阗,她拽着圆浑的行李箱, 打车去酒店。

    离婚之后,秦文秀带她离开北京, 在北上广地区打转,听到舅舅也在广东,母女俩暂居下来,没想到兜兜转转,秦文秀回到这里,她也重归故土。

    回来的事没告诉黎伟光,听他说重装了婚房,搬去了哪里,黎也没问。北京何其大,跨个区就天各一方, 谁也找不到谁。

    路上给秦文秀打电话, 意料之中地响铃不久被挂断, 司机看后视镜跟她搭话, 说你一个小姑娘,这么晚坐车过来家里还没人接?他一看目的地, 哑然更说不出话。

    黎也没回话,波澜不惊地玩蹦球游戏,一次次碰壁回到原点,不耐烦地啧声,也没退出去。

    她在酒店睡了一整天,像要把这些天的疲累都一次清空,机械地起床,洗漱,叫餐,边吃边点开秦文秀回的未接和未读,电话再播过去,手机放一边,在她咽下第二口饭团时接通。

    没有废话,也没有管秦文秀问了什么,通话十几秒,她就说了两句话——

    “我在北京。”

    “是我上门,还是你来见我?”

    此前黎也想的更多的可能还是,这么些日子不见,先说什么,从何问起,她应该是什么表现,恼火,委屈,难以理喻,她可能会情绪失控变成一个疯子,抓着这个所谓的母亲的手,把这么久以来的痛苦斥问出来。

    真当这天到来,黎也走出站口,看着身边人来人往,成群结队,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没有急切地想立刻马上见到她妈。

    ……

    秦文秀空着肚子打车过来,见她居然只找了家名不见今传的小馄饨店,点了碗鲜肉馄饨,上面撒满葱花,气得坐下就骂:“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吃不起饭,我少给你打钱了?”

    黎也毫不在意,“知道你看不上眼,没给你点,将就喝口水,委屈委屈吧。”

    她一听就变脸,青白交替,端起火来,旁边座位的探来几双眼,打扮过于招摇的女人回头率太高,这火也没烧起和她对坐的那姑娘,姑娘安静拨着碗里馄饨,舀着葱花就馄饨送进嘴里。

    秦文秀看见才想起,觉得她莫名其妙:“你不是不爱吃葱花?以前保姆做菜有点儿葱花你就不沾筷子。也没见你什么时候爱吃馄饨。”

    黎也不置可否。

    天岗中学前面那条街,除了包子铺就是早餐摊,一条路过去连面馆都找不到,就一个千里香馄饨能坐坐了,没什么好吃,但能坐坐的话,也能吃,吃多了,都还好。

    她光吃不说话,秦文秀表情越来越诡异,坐下就给自己倒了杯水,平静下来问她,是不是秦磊告诉她的。

    黎也先观察她的变化,好像在后悔,不是后悔怎么没把女儿接回来,而是怎么就透了口风。

    “都知道了,还重要吗?”

    这两天黎也一直思考一件事,秦文秀这样的人,不爱丈夫,不爱女儿,只爱自己,但她表现得好像没人比她更无辜——她为什么要接走女儿,因为尚有价值。

    什么价值呢?好像都不用猜。

    黎也云淡风轻地问了句:“我爸每个月给你多少抚养费?”

    “或者换个说法,”黎也以审视目光看着那张脸,着衣鲜亮,面貌精神,穿金戴银毫不掩饰,她有点想笑,她就是抱着对这么一个人的希望,适应一个落差百倍的地方。

    她是有多失望,事到如今,不惜以最大的恶意定义她的母亲:“你拿我的名头,去换到了多少‘抚养费’?”

    秦文秀捏紧杯壁,突然慌,她一身打扮过来看上去摊牌,真要面对面,听着黎也把这些话砸她身上,还是会愧赧,僵直。

    说中了。

    “我爸挺有钱的,每个月能给不少吧?”黎也挖起一勺轻吹,同她像是普通吃饭闲聊,“他肯定见不得我受苦,他是不是还以为,你把我塞进了哪所重高过好日子?”

    “分财产你分了多少我不知道,你总说没钱,负担不起,好,我听你的,什么糟糠地方,我去,什么野鸡学校,我上,我过得屎一样没跟你抱怨过一句。”

    “你是怎么对我的?”她垂了垂睫,溜直地看她,“结婚多久了?”

    “……”秦文秀眼神冷冽,牙关咬紧。

    正要说话,黎也不给机会,笑了声出来,“也不重要,你没打算告诉我,更没打算告诉你的新丈夫,你的新婆家,他们都不知道你还有个漂泊在外的女儿吧?”

    是不是被寒透了心的缘故,她半丝起伏也没地说完这些,倒希望更猛烈些,她们都疯掉,不顾外人,掀桌大吵一架,双双崩溃,从此陌路,谁心里都平衡点,现在,她又没劲发泄出来了。

    馄饨吃去半碗,黎也放下勺,“你知道么?”身子靠后倒,勾一丝笑地说:“在舅舅告诉我你结婚以前,你再怎么冷落,我都是相信你的。”

    “你让我看起来像个笑话。”

    “小也……”

    “你不用解释,不用辩驳,反正你现在说什么我都不会信。”黎也环臂,歪头,平缓地结束这些铺垫,一笔笔提要求:“我要钱,很多钱,数额算好发给你,你一次性打过来,你有这个能力。我要回以前的学校念完高中,再上大学。”

    “再给我个卡号,这些钱我会还你一部分,其余的是你欠我。”

    “我爸那边,你也别想再去要钱,咱俩之间的抚养关系,就这样。”

    她停顿,笑着补充:“你也可以拒绝,我明天就去认亲。”

    秦文秀立时脸色刷白,齿关咬紧地颤,艴然说:“好歹母女一场,一定要走到这个地步?”

    终于,黎也在她眼里看到显现出那么些恨,原来是恨,她是恨她的。

    就算这样,她还要假惺惺,好像很怕,急于用什么条件来彻底稳住她,像一次次敷衍、安慰她,让她安心待在镇里一样。

    “你不就是想回来,我去给你办,我——”

    “就这样吧。”黎也拿上手机,离开座位,寡淡声色总算有了些可察的情绪,“今天走出这里,咱俩就当没关系了,你的女儿会乖乖地死在外边,没人知道,你和你的新家庭可以继续幸福,无人打扰。”

    “皆大欢喜。”

    她视线从秦文秀僵木的脸上掠过,径直地离开,头也没回。

    周围眼光聚了又散,眼见闹剧落下帷幕,馄饨店外突兀地刮起大风,日丽风清转眼昏天黑地,疏松的玻璃发出细微震颤。

    这场别离却没有腥风血雨,也没有悲痛欲绝。

    这是个再普通不过、风恬浪静的上午-

    黎也索要的金额在一周后准时到账,没有拖欠,分毫不差。她取出那叠厚实的红钞,翻出笔记本筹划用途,租了一间房,养了一条狗,换了一部新手机和MP3。

    其实还有一笔钱——搬家那天,拾出行李箱中层层叠叠的衣物时,被人特意藏在最底下的红钞被衣服带出,散了一地。

    那天晚上,黎也去小区楼下的便利店买了两罐冰啤,晃眼看见玻璃柜台里的烟,指了包看着熟悉的。

    老板蹙紧了眉头:“小姑娘才多大呢?学人又喝酒又抽烟的?”

    黎也很久都哑了嗓子。

    被什么东西缚住,动不了,热天里怪异的寒凉漫上脖颈。她恍然想到某个埋进记忆却并不久远的夏天,闷潮的夜晚,聚焦的路灯下,两道影子紧挨,她听见那声:“别学。”

    粗厉的警告以刺破耳膜的来势走回耳际。

    烟最后买了没买也不知道,那晚酒精席卷大脑,她沉入梦境,再没醒过来。

    ……

    秦文秀给黎也办理转学,高三再动学籍不容易,她有本地户口,加上自身条件,秦文秀能搭上些她爸以前的关系,九月开学季,黎也顺利赶上。

    她千回百转的高中时代,尘埃落定。

    那之后俩人不再联系,母女形同陌路。

    黎也换了电话卡,Q.Q软件使用频繁,连着通讯录一齐清理过一次,和从前无数次历经分别一样,不必要的人不会联系——置顶却牢实地挂在那里,不曾动过。

    有尝试发过信息,或许为了确认他们还有这层心照不宣的联系,或许是别的,但信息没有发出去。

    这却不是俩人最后的往来。

    她比自己想象的不果断,有时和李聪他们几个保持联系——他们得知她已经离开,俩人分手,第一时间就是来盘问她,当然,没得到任何具体信息,还频繁让她从他们这得到零碎的透话-

    那个暑假,靳邵并没有在县里待到底,黎也走后不久,窝在酒吧、网吧、台球厅各种娱乐场所消沉颓丧过一段时间,拎着行李回了桐城。

    世界从火车到站那一刻就开始酝酿着翻天覆地,时间的齿轮飞速运转,厄运降临,这些年来享够的福报一应推翻——比靳勇更先到来的,是靳勇欠下的赌债。催债的三日两头上门,提着棍棒铁锹,拿着张字迹潦草的欠条按在桌前,另外打印贴满旅店门口、附近,消息昭告天下,言论铺天盖地,靳家声名狼藉。

    那个年头,小地方暴力催债,黑色产业滋生,累见不鲜,报警处理无用,有了第一次,地址暴露,家宅不宁,靳邵单枪匹马和他们闹架厮打,门玻璃砸碎,整个大厅乃至房间荡然无遗,七颠八倒,打到最后双方失去理智,刀光剑影,闹动轰然。

    在这场扭打里靳邵先天优势占据上风,抢了铁棍,抡倒几轮,男人见势不对,抄起碎玻璃胡乱划刮,锋利尖端最后一举刺入。

    先感觉到的不是疼痛,耳边翁鸣,嘶哑成一条长线,直至失聪,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身上哪里有什么液体往外渗,滴滴答答,又落在了哪里,恍恍荡荡,天摇地动。

    四面八方赶来看戏的人们将狭窄的街道挤得水泄不通,聚讼纷纭,警车交混救护车的鸣响划破长空,乌云密布,狂风侵袭,无数眼睛的目送下,一个失去行动能力,鲜血淋漓、气息奄奄的男生被抬上担架,另外三人都有轻重不一的伤口,拷上手铐,警车押送,一并送往治疗。

    ……

    有人说在弥留之际,能够看通自己走马灯式的一生,重新历经那些生命中重要时刻的瞬间,就像观看一部囫囵仓促的电影。

    很虚幻的说法,靳邵以前看到那条讨论帖就很好奇,但也不能死一死来证实什么,又转念一想,他这种人肯定死得早,人生片段都不会很多,没准记忆闪回的时候,会因为真正难忘的过于稀少而停留地更长久一些——网、络、都、是、骗、人、的。

    淦你娘,脑子一片白,闪瞎狗眼的白,什么也记不起,他还觉得不甘心,硬挤出一张人脸来,愤愤不平地想着,要是大难不死,再有睁眼之时,他一定会毅然决然地冲进网吧,找到那条瞎几把胡扯的帖子辟谣。

    ……

    一天一夜,抢救室里的人举目无亲,各种程序走得手忙脚乱,黄锐冒雨赶到,收拾摊子,一把老骨头软在椅子里。

    小破地方什么消息都传得快,李聪跟姚望听说事故再赶到医院已经是第二天,走廊里和黄锐疲惫浑浊的双眼对视,无言数秒,双双跪倒在地开始哭坟,最后让护士给扶起安慰,说人没事,度过了危险期。

    俩人互看一眼,心有余悸,继续抱头痛哭。

    等人清醒,俩人开始跑人床前哭坟,惊天地泣鬼神地让隔壁还以为盖白布了,把他气得氧气罩里全是气雾,两个好哥们还他妈天真无邪地凑到他耳边说哥你激动什么,你别激动。

    他们真的很怕他一命呜呼。

    也真的生怕他不会一命呜呼。

    靳邵在医院躺了月余,腹部伤口反复撕裂,每日见惯血腥,人都烂在床上。开学了那两个也不常来,但频率还是不低,放假就来,有时逃课来,靳邵说你俩像每天来确认我死没死准备瓜分我财产的白眼狼。

    财产。

    算了,他有屁的财产。

    就差没流落街头。

    完了还有点庆幸。

    还好那丫头走得快。

    早知道会成这幅鬼样子……分手?他高高兴兴分它八百个来回不带转弯!

    意外横生,家里破烂不堪,电话里拜托了黄锐,给安扇卷帘门,案发现场他们用完就找人打扫,七零八碎的都扔了,房子清得很空。

    放高利贷催债的那帮人唯恐被警方深扒,也消停了一阵。而此案件深入调查,黄锐每隔一段时间就来医院看望靳邵,带来新进展,靳勇的债务牵扯甚广,不乏有在亲朋好友间哄骗借款,其用途得到警方重视,寻找靳勇的同时,走访他接触过的交易地点,其中就在镇街几家掩耳盗铃的小商店、烟酒超市、麻将房等等查获数以百计的新型“老虎机”,抓获涉案人员几十余人。

    在这场兵慌马乱、鸡飞狗跳的变故迎来集中收网告终的同时,靳邵也总算从黄锐口中得知了靳勇的最新消息——在外省辗转躲藏无处可归后,靳勇搭乘了回乡的火车,当天晚上,于老家旷废的老屋中酗酒摔瓶,割腕自尽。

    第56章

    在记忆中仍然清晰的, 他彷徨的、六神不安的童年里,靳勇这个名字,是刻进血肉里的惶悚, 在他潜意识里形成一种惯性。

    送走张明珠后, 他开始学会看脸色, 只要靳勇在身边, 他就习惯地小心翼翼地蜷在角落里, 试图弱化自己的存在, 只要不被注意,就不会遭殃。

    家中只有一个孩子, 气愤的同时,靳勇也不再克制, 靳邵在他的放肆下见过了各种各样的女人面孔,她们像蛆一样扭动在男人胯.下,叫声像即将咽气的鸟,不久前还对着那个孩子张牙舞爪的女人,转脸就谄媚娇艳,又快要死掉的样子……要是真的死掉就好了,他爸爸就是杀人犯,就可以把这个魔鬼抓起来,送进监狱,送去枪毙。

    他也算一半一半的吃百家饭长大的, 街坊邻居都夸他是乖孩子, 会帮东边的大婶挑笸篮, 西边的大娘晒稻谷, 上山下河,扛拉背抱, 小身子干尽脏活累活,不要一分银钱,就讨一口饭吃,没人不可怜他,没人不心疼他,也没人知道那张乖巧面庞下近乎疯魔地希望他爸去死。

    再长大一点,他终于有力气、有能力抗衡,也就差一点,他真就走上不归路——在警局里,那直击脑门的一棍之后还没完,他骑到男人身上,八匹马拦不住地挥拳,在他起身,众人以为他终于歇停,不,他去捡回了那根棍,青筋暴起,杀意染红眼,他是打定主要把他爸乱棍打死。

    谁都当他疯了癫了,只有他知道没有哪一刻比那时更清醒,他什么都想好了,他不给靳勇留活路,也不给自己留后路,杀了靳勇,再自杀,他颠沛流离、霉烂腐臭的人生就此休止,就此解脱。这样就很好,到时口口相传的流言大概也会换一种,痴傻疯癫的儿子对父亲痛下杀手,又自寻短见,再过个几十年,活着的人死去一批,不会再有人记得这一家,记得靳邵这个名字。

    该庆幸还是难过,这样的至暗时刻,黄锐拉住了他一把,一而再再而三地把他拉回正路。

    时至如今,就这么死了,到他面前只成一句无关痛痒的消息。前两天李聪过来,顺了他一包烟,没抽两根,黄锐去给他接壶水,回来看见就缴了,要不是看他在这个当头,差点想抽他,不要命了。

    其实他也没什么太复杂的反应,靳勇得了性病,不治,没钱治,早死晚死都是死,何况他早就该死,这么多年是苟且偷生。

    这倒也算了,死就死了,反正活着也是折磨人,结果他妈的死了也不放过他——靳勇欠的外债东南西北十个手指都掰不完的人,认识的不认识的亲戚一听人死了,第一个来找的就是他这个儿子,电话连响几天,除了靳勇欠的赌债、高利贷,他没脸皮对那些叔叔伯伯说人死债消,只能暂时让李聪给他换了张电话卡。

    他大半积蓄都搭在医院里,出事儿了没告诉樊佑那边,一个人挑了梁,这么耗着,熬着。

    说来,秦棠也到医院见过他一面。

    因为他爹这桩事,镇上那片都传遍了,她整天在家闲不住,在外玩不够的性子,知道只是时间问题,但靳邵没想到,靳勇和陈兰静的脏事也传了出来,几里地就传得不堪入耳,秦棠几乎崩溃,抵达医院时已然魂不着体。

    靳邵默默听她在床前哭了快一个小时,她不敢置信地问他是不是真的,脖子红到眼睛,牙齿发颤,在他面前给陈兰静播了无数个未接电话,激动之下扯到了靳邵的管子,血液回流,把她吓得铃都要摁烂。

    最后情绪也没平稳下来,靳邵打电话给李聪,让他来医院把人接走,安全送回家。

    回血回得护士都吓惨了,他愣是一点表情也没,平静地像死透了,护士说你这个状态不行,这样病好不了。

    他伤势严重,事儿压过来,病情很久不见好转,他自己都担心哪天眼一闭一睡就他爹的醒不过来了。

    行动也因此受限,靳勇的收尸、火化、下葬,连着注销户口,都是黄锐默默包办,埋在哪儿没告诉他,来院里,搭着他的肩就说了一句话:“人死就当了结,往前走,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等黄锐走后,他瞠目望天花板,突然笑起来,笑得心肺胀疼。有时候他觉得是不是上辈子坏事做尽,这辈子派个人来可劲儿造他,凭什么呢?他连凭什么都不知道上哪儿去说。

    好好过。

    倒是给他这个机会。

    这么大一笔钱要怎么还?

    拿什么还?

    当他能耐比天大!

    再一个是黎也,靳邵这人精,早猜到那两个事儿逼指不定又去找黎也打听了俩人分手的事,别的不说,就这逼事,外加被人捅进医院,靳邵清醒之后第一件事儿就让他们把自己嘴缝上。

    本来李聪真挺老实的,黎也那边偶尔问问他,他们最近怎么样,每次的词儿都是概括意思,但李聪心底明白她要问的是谁,答得也很隐晦。这捅破天的大事,他一开始真没想过告诉黎也,直到有天去医院让护士拦住,说你们别是他仇人,恢复阶段尽来刺激他!

    不怪护士这么觉得,靳邵这厮东跟隔壁床家属顺一根西顺一包的烟还让护士缴掉了许多,都觉得他是等死的心态,这些天哪高兴过?也没见家里有什么人来看他,每回有人来找他就没好事,还有眼一闭就一整天的时候,分明清醒着,却连动也不肯动,什么也不肯吃,几个轮班护士整日心惊胆战,怕他哪天一动不动,死了-

    高三课业繁重,尤其重点班级进度飞速,每日有制定严苛的学习任务,非特别原因,请假困难,黎也病假条找人代写代交上去,核实这一流程还未走完,老师电话打到她这,她人已经不在北京。

    从前车马慢,火车窗外昼夜更迭,路途漫长煎熬,从接到李聪的电话到现在,痛感到达某个临界点,是麻木,整段路程,黎也不知道怎么捱过来,又想了什么。

    十月近末,天气转凉,南方尤为明显,长袖上街已经挡不住风,终日不见阳光,靳邵能下床以后就经常趴到窗边,病号服料子太薄,吹着风也没感觉,偶尔偷着抽烟,味儿可以飘出去。就是有时候总把护士吓到,他往外探得太深,以为他要跳楼。

    全世界都开始以为他想寻死,拿水果刀削个苹果要盯着,上厕所要跟着,吃饭也要看着,搞得他好像不死一下都说不过去了。

    后来能下楼了,就去园里走走,和大爷凑成病友聊聊天,解解闷,脸上还是不见笑脸,肩上担子太重,安静的时候就喘不过气。

    护士那么一说之后,李聪每回来都给他带漫画书,给他讲最近出的新番,离谱的时候还趴他耳边给他念小说,他觉得李聪把他当成了智障。

    还说老马挂念他,调侃他可算请了次货真价实的病假,靳邵跟老马通了电话,那天心情不错,出去晒了晒太阳,护士找了他半天,在公园长椅上看见他,跑过去跟他说,有人来看他了。

    他以为又是李聪那傻逼,他不想听小说,护士旋即报了个名字,眨眼就看他跟离弦的箭似的冲回去。

    ……

    黎也找到病房门口,来之前跟李聪确认了几遍,心怀忐忑做足了准备拉门进去,靠近门口的那张病床空空如也。

    隔壁床有人,她走过去问,得到回复:“他呀,下去散步了吧。”

    黎也点点头,买好的盒饭放在柜子上,摇了摇旁边的空水壶,出去问路过的护士,神魂恍惚地找了半天才找到接水的地方。

    中午,开水间里人多,要排队,有煮泡面的,自带小锅煲汤的,家里人住院时间长,离得近的家属都能识个名儿,唠上话。

    这里并不安静,黎也却听不见任何声音,排了三个人到她,被后边的拍了一下才把壶口对上去,没看壶里,滚烫的沸水接满溢出,硬生生从她虎口漫延烫出一大块红肿,周围几个人吓得瞪大眼,关水,拉着她的手到凉水底下冲,说小姑娘你这活干的,是晚上陪家里病人没睡好?

    黎也迟钝地道谢,什么也没说,提上壶走了,手心手背火烧般得疼,她步子却越迈越快,快到病房,撞到了护士,烫伤的面积过大,乍一看一整只手都染着不正常的红,护士拉她去另一边处理,她突然对护士报了个病房号,问:“那个叫靳邵的病人,恢复得怎么样了?”

    她们几个换班的护士专门负责这一块,对个别伤势严重需要特别关注的病人自然印象极深,她刚想问黎也是那个病人的谁,一回头,女生眼圈酸红,热泪蓄满眼眶,吓了她一跳。

    ……

    护士追着靳邵喊了一路,他才刚刚恢复行动能力不久,剧烈运动会撕扯伤口,冲进电梯时,腹处已经隐隐作痛,护士牢牢扣住他手臂,要他一会儿马上处理,电梯门一开,这人又飞出去。

    跑进病房,靳邵已经疼到站不稳,房间里没见到熟悉身影,莫名松了口气,转眼又看见桌上留有人来过的痕迹。

    隔壁床大哥拉帘睡觉前冲他招了招手:“回来啦?你家里人过来了?一个漂亮小姑娘嘞。”

    他脚下踉跄,哑巴了,大哥觉着没劲,帘子就拉上,隔绝两边。

    靳邵失去重力瘫坐床上,护士小跑推着车进来,边训斥边着急忙慌给他止血换纱布——腹部大大小小的都是口子,出事当天手术玻璃渣都在里头,他这条命是抢回来的,现在这样就是在作死。

    眼睛看向桌上的盒饭,久久凝视,干净纱布缠回腹处时,他手心紧抓床单,揉作一团。

    护士以为他疼,没好气:“你还知道疼?别线还没拆又要倒回去缝一次针!谁来看你也不会跑了,着什么急?”

    跟他说话,他总没听见的样子,护士有些急恼,抬头看他张了口,又打了个哑炮,眼往上抬,直直越过去,在她后边看着什么。

    敞开的病房门口,女生提着盛满热水的塑料红水壶,穿得很薄,很瘦,像见到她的第一晚,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走。

    俩人无声僵着,在看到她眼尾未散的红晕时,他一秒撇开了脸,表现平静。

    手掌一圈一圈地缠好纱布时,护士跟黎也说的那些话,她多少在李聪那听过一遍,她以为不会再哭,袖口还是被擦拭的眼泪打湿,而今当面看见那张瘦到脱相的脸,酸意又在眼球边打转。

    几月不见,他整个人看上去已经是病弱的瘦,粗服乱头,蔫头耷脑,一张脸多了些青紫疤痕,只剩优越骨相可以看,宽大的病号服罩着他,他才像是那个风一吹就要倒的。

    推车上一团刚拆下来渗透药液鲜血的纱布触目惊心,黎也暗自握紧烫伤那只手,才让疼痛刺激而强行淡定,终于在护士收拾好起身推车,她让路,再迈进房间。

    “谁让你来的?”

    他腹部还是疼,使不出什么力气,气息孱弱,一说话就暴露。

    时隔几月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即便有气无力,也刻薄无情。黎也充耳不闻,放下水壶,绕去另一边给他拆盒饭,手在抖。

    “李聪说你不爱吃医院的食堂饭,我去了趟西街,应该是你给我带过的那家,我看包装都是这样的。”

    话哽住,靳邵看见她那只烫伤的手努力在拆包装袋,撑上床想伸手过去,没够到,才撕裂的伤口疼得抽气。

    黎也缠纱布的那只手疼得慌,软绵绵搭着只能动动手指,那么简单的结,拆半天才拆出来。

    西街到这里路程不短,大巴颠簸,她捂怀里小心抱了一路,拿出来,庆幸没撒,捂着塑料盒,攒起眉,鼻尖被情绪催动地泛酸,懊恼:“怎么好像都不太热了。”

    他没力气,靠床就瘫平了,枕头垫了下后背,瞥见黎也拿出盒饭,他冷声说:“我不吃。”

    “我去开水间,想办法热热吧,南方天气那么冷……”

    “我说我不吃。”

    她继续当耳旁风,执拗地端着盒饭出去,背影孤瘦。

    靳邵狠狠咬紧牙根,全身气力锤了下床,找出枕下的手机给李聪打电话,秒挂,过一会儿回信息说哥你别害我,老马在讲台都盯我了。

    “操。”一甩,手机飞柜子上去了。

    走都走了回来干嘛?

    看他过得多惨?

    又他妈来可怜他?

    有病!

    过了快十分钟,黎也开门进来,没借到什么工具,她找了个盆装热水,烫热了再拿衣角端着,放下时指尖也被烫红。

    没什么时候比现在更想点根烟,想到昨天才被抓包,靳邵心里狠操,再睁眼,黎也已经坐到床边,帮他开盒饭,他也不顾疼,抓着她手腕扯过来。四目对上,他眼神狠厉,想问什么骂什么,出口是句:“你他妈手怎么了?”

    她抿唇,一眨不眨看着他,不回这话,力道掐得有些疼,她没吭声,看他已经被盖住的腹处,心口被什么揪起。

    “为什么不好好养病?”

    靳邵一愣。

    好呗,真全世界都以为他想死。

    随便了爱咋咋。

    他嗤笑松开她,“回来干嘛?看我死没死?”

    “……”

    靳邵看她木头样来火:“咱俩都分多久了?”

    “靳邵……”

    “有必要吗?”

    态度奇差,连声调里都充斥驱赶意味。

    黎也咬紧唇肉,好像走进这里,就有种不顾一切的死脑筋,她垂睫,泪光打颤,“你伤口是不是裂了?还疼吗?”

    “黎也。”他叫她名字,一字一顿,“你有种别怂,别他妈再回来。”

    “你饿了吧,我们先吃饭吧。”她起身又去拿盒饭。

    “我让你走没听见?”

    跪坐起来去拦她,扯动到她伤处,手脱力,整个房间安静,啪啦一声脆响,汤汁混着干巴的饭菜一齐撒出来,地面瞬间脏污不堪。

    俩人都一瞬征然,黎也几乎呆住,没有反应,定定地看着一地狼籍,憋许久的珠泪无声夺眶。

    靳邵懵了几秒,恢复理性,语气又那样恶劣:“我说,咱俩早玩完了。”压着疼痛故作决意地躺回去,“你要硬就他妈硬到底,老子这辈子也不想再见到你。”

    晶莹悬挂在下巴,滑进脖颈,砸落混进饭菜里。

    靳邵拉枕头躺下去,被子蒙过脑袋,一句话也不想再回。

    完全看不清,视线糊成一圈,她擦得好用力,手心湿回袖口,怎么也擦不清明。动静把隔壁惊醒,帘子拉开一半,呆呆看着这边,出声询问,黎也说了声抱歉,找人来帮忙清理,去楼下重新打了一份饭。

    医院里没人关照靳邵,做完一切,离开医院前,黎也最后拜托他的临床护士,叮嘱他把饭趁热吃完。

    床上的人一直捂着被,只看见一点炸起的发尖尖,纹丝不动,黎也不知道他睡着没有,还是坐过去,埋头攥着指尖。

    “我回北京了,你好好养病,好好吃饭,别偷着抽烟了。”良久,她沉沉提一口气叹出,温声:“你好好过,好好活。”

    ……

    某病房里有个自杀倾向明显的男生,这个定论一出,不仅安排过心理检查、心理疏导、药物治疗,晚上病房都不能关门,时不时有人轻手轻脚晃进来。

    这天很奇怪,夜里零点,隔壁床静悄悄,睡得可香,那个男生的床头还亮着手机光,走近一看,男生两眼通红肿胀,活像两颗圆滚滚的红樱桃!护士心惊问他怎么了,他闭口不言,摁灭手机,深深缩进被褥里。

    大概是这辈子最难熬的一晚,不会再有之一了——黎也走后一直到零点,靳邵捧着手机在床上或坐或躺,翻来覆去,红着眼翻着一条条曾经的消息来往。

    反复过目,再条条清除。

    最后,一个删除键下去,不遗巨细,连人带消息,一丝不留。

    ……

    桐城又下起了一阵延绵的苦雨。

    这座常年潮湿闷热的小城淹进浓浊的迷雾里。

    时间留下一些,大雨冲刷一些。

    岁月荡然无存,荒寂悲凉。

    第57章

    黎也当晚就坐上了返程的列车。

    她孑然一身, 兜里只有还能接上少许电的MP3,火车卧铺又冷又硬,她蜷起身子, 耳机里循环一曲鸟之诗, 眼睛盈满的潮润涌溢, 滑过鼻梁, 渗入另一只眼睛。

    在耳机里的歌曲因为没电关机以前, 她努力让自己先一步坠进了梦里。

    她最飘摇的两年, 像一件不断转手最终落进无人问津的角落里的货品。

    只有他,他是她亲手抛弃的旧物。

    也从那一天开始, 她清晰意识到某种彻底的别离,再无牵扯, 无纠葛,无爱恨,却深深扎进心里的别离。

    大雁南去,季风以北。

    这个地方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她留不下什么,更带不走什么-

    靳邵出院那天,连日继夜的大雨停歇,一碧无际,晴空万里。

    没有通知任何人,他自己收拾了为数不多的衣服、日常用品, 缴清了住院费用, 一个人提着包袱, 在公交站台等半小时大巴, 回了家。

    安然无事在空荡的屋中度过两天,周六天岗放学, 得知他出院的几个朋友聚起来,晚上大伙在老地方吃了顿夜宵,个个喝得脸颊红粉,兴高采烈,只有他坐在最显眼却最沉默的一边,一支又一支点着烟,像要把一直戒烟到出院的份儿都抽回来。

    大家伙欢畅散场,临走前尚还计划着以后,谁买了新款游戏机,谁在暑假进厂狠狠暴富一笔,换了新篮球,手感忒棒,一口一个邵哥、邵哥,干过的最后一杯酒,大伙敬他一个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重回天岗,还是那个最靓眼的仔。

    靳邵可算笑了,直接他妈的笑出眼泪来,酒意熏红了脸,浸湿了一片锦瑟年华,宏图大志。

    新的周一,阳光仍然灿烂,校园朝气蓬勃,入眼尽是老实着好的校服,那天靳邵独一身的卫衣便服在众人调笑中走进学校,走去办公室坐了个把小时。

    那天之后,消息飞速传播——高二五班那个黎也转走了,他们班靳邵,也退学了。

    五班两个空位收走后,进出后门的路道变得宽敞通畅。离开的两个人给大家带来的印象都尤为深刻,一时半刻没有人忘记,没有人习惯,就连几科老师在改卷后作表扬对比时,偶尔也会脱口出黎也的名字,靳邵则是总让老师在批评睡觉开小差的人时,连名带姓一句“走了个靳邵,来了个xx是吧”。

    时间却在往前走,不停地往前走,教室窗外更迭的春夏秋冬渐渐会替代所有人的关注,渐渐没人会想,离开的人为什么离开,离开的人都去哪儿了。

    ……

    晃眼年末,各家着手筹备年节,外地打工的一波接一波回,返乡潮期间,火车站内人满为患。

    几日过去,街上多了许多车辆、小孩儿、年轻精致的男女,各家好事也接踵而至,噼里啪啦的鞭炮响不停,大席小席吃不完。城头到城尾也是连日热闹,年货摊子红通通铺个满天满地,每家每户灿然一新。

    除夕夜,桐城下了十几年来久违的一场暴雪,南方人都可稀罕,仿佛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雪,天冷得要死人,大人牵着小孩儿都在外边儿晃,沿街彩灯铺张,热闹非凡。

    街尾的废品站拉起帘张着灯,当天没啥生意,得年后啊,收些废年货、废装饰,这样家人团聚、其乐融融的雪夜里,当是早收摊早关门,这时候也没想到能进来个影只形单的稀客。

    一个男生,长得很高,戴黑帽口罩,手插进宽厚的羽绒服衣兜里,摩托车停在店门外,不一会儿就覆满白絮,叫他不应,沉默了会,拉下口罩言简意赅地让带几只大纸箱,说跟他回趟家,收东西。

    俩人抵达不远的一处歇业旅店,前后进出忙活,整整堆了一皮卡的箱子,大冬天给老哥累一头汗,半道停下擦汗,费解:“你这是要把家都给我收了?”

    男生借休息当口抽一支烟,转头指了些体型大的器具:“帮我看看,哪些能卖,怎么卖。”

    老哥夸张地哦哟了一声:“不住啦,要搬走?”

    “嗯。”

    “咋的啦?”

    “卖了。”

    “啥?”

    燃红的烟头扔进雪地里,几秒间就熄灭,他叹口气,“房子。”

    ……

    收拾得差不多,老哥累得前胸贴后背,看见他最后回身把前台柜下一叠又一叠厚厚的书装进即将带走的大袋子里,及时点了句:“书我这儿也收。”

    他手顿住,没说啥,默默挑出来,最后只留了本侦探推理小说,盖在一个用厚布层层裹严实的东西上边。

    老哥瞥到一眼,“什么东西裹那么严实呢?”

    他不吭声。

    送走老哥吭哧吭哧、满载而归的皮卡车,他手插兜站门外,像是被雪霜凝固了,抬起头,目光久久地望向茫无涯际的穹苍,雪化在皮肤表面,冰寒刺骨,满目弥蒙。

    这场雪来得毫无预兆又扑天盖地,弹指之间便落满青堂瓦舍,让人心底不由得叹。

    瞧啊,一场大雪,就能覆盖这一年里所有的生机勃勃,葱蔚洇润-

    时间像是打上发条,不给人反应的机会,画面聚成片段飞速闪过,又是一年蝉鸣盛夏,高考落幕,暑期来临。

    转学缘故,黎也以前的同学换过一批,却只是一年交集,走之前,她主动加进了毕业群。她冗长无趣的青春期,就好像有了点可以回首,可以寻找的痕迹。

    提前开放的暑假,大家本能地释放压抑,凑成小队伍计划出国旅游,电子产品一键换新,女生们则在美甲美发、倩装扮饰里物色一圈。

    黎也看着群里七搭八搭的唠扯,偶尔笑一笑,不参与进去,也有同学得知她与众不同的暑期安排后私信询问:【敏敏说你接了她弟弟的家教私活?真假的?!】

    黎也:【嗯。】

    同学:【你不跟我们去玩吗?高中苦了三年,放假还要继续苦?!是不是你们学神都喜欢榨干自我价值?!!】

    黎也顺应玩笑:【嗯,喜欢。】

    同学:【……】

    同学:【果然,这就是我死下游的原因。下辈子我一定向你学习。】

    那天正好高考出分,黎也结束工作打车到网吧,里头恰好激起欢庆氛围,几个查完分的高考生见人就抱,声泪俱下,请了一片儿的酒水饮料。

    她的电脑屏幕在属于别人的欢呼声里跳出自己在本市名列前茅分数排名,愣了挺久的神儿,才松下一口气。

    学习强度经历大幅度下降和断崖式上升,她调整状态再跟上进度已经不容易,又在遍地的金子里比谁更亮,怎么过来的已经记不起。

    那几个高考生消停了一阵,坐进椅子里和同伴一起播电话发消息报喜。黎也的手机在掌心里反复摩挲、上下调转,她看着不远的满脸春色,点进电话簿翻一圈,选定框在几个名字间兜圈,停在“伟光同志”一栏,退出去,选择短信,手指在按键上走走停停,随着耳边的报喜电话挂断,手机屏最终摁灭。

    她听到了许多声来自别人口中,对着别人的恭喜,才发觉自己连报喜都找不到人。

    这年过得仓皇疾忙,几乎没有什么记忆点,不知不觉里,她的头发又长了,细皮筋扎不住,每天被忙碌充盈,不止是时间,似乎连她自己也在发条上转。

    毕业群里炸翻天,组了几个庆祝的夜宵局,消息也问到她这里,她一边挨个婉拒,从包里拿出路上进便利店顺带的啤酒,想了想,兜里掏出一枚火机,啪嗒,明光锃亮的电脑屏幕前亮起一簇火苗。

    这簇微小杳然的光亮无人在意,在停留短促的几秒后,被呼出的风带灭。

    “毕业快乐。”

    黎也最后这段仓促的,无风无浪、无喜无悲的高中时光,停在这声呢喃的轻语里,潦草收场。

    时间淡化一切,很玄妙的说法,有些不用忘就飘飘然地在记忆里消散,有些却是潮湿沉重,死命也搬不离脑子。

    她很早就意识到,离开是火车上的一天一夜,适应和习惯却是很长的戒断过程,到现在每次手机震动,她还会心悸地想到那个常常五句话只有一句重点的啰嗦精。也常常在梦里见到那座小城,每天都在下雨,没有一刻停歇的小城。

    新手机号创建了新的Q.Q账号,所有联系人都与日俱新,旧号早就注销,大概是发现靳邵把她删了之后,那天她发了什么来着,不记得,好像喝了酒——她常以此疏解压力,因为酒量差,不用喝得很胀就能麻木神经,然后也总要发点神经。

    她可能还是喝多了,从不参与讨论的人,忽然跑群里回了几条聊到她的调侃话。

    大家聊着聊着话题走偏,散伙饭吃过了,延续到现在,谁都有点犯愁,特别出了分儿,无缘梦中情校准备复读,或是成功上岸、出国留学,终归天各一方,又开始在凑留本地的一批,以后苟富贵勿相忘。确实,重点班出人才,变相的社会人脉资源。

    聊到这,黎也就放一边了,趴着缓了会儿神,突然惊坐起来,有什么冲劲,电脑切进另一网页。现在图方便,所有密码都以银行卡为中心统一,但论坛是以前玩的,密码一直没改,每次登陆都要想一下,稀奇,酒精上头,家里的狗一天没喂粮都忘得干净,密码刷刷就打上去了。

    回到北京,她连网吧都是头一回进,划着板块页面竟有种久别重逢的感慨和生疏,以至于划着划着就跳去搜索栏打字:天涯社区要怎么找以前的回帖?

    再仔仔细细地按照步骤,两边切换,最后,一页一页地在回帖页往后翻,时间停在2003年,黎也凝滞,再木然地点进一条情感天地的帖子——

    Re:活着的意义

    楼主[笼中鸟]:【这世上还有比活着更操蛋的事儿吗?大概没有,一定没有,绝对没有。人要什么都没了,还活得狗屎一样,像在世上凑数的,哦对,我可能还是在世上渡劫的,不如死了算了,但老子才十三岁,是不是有点儿死太早了?早死鬼能不能投好胎啊关键?(求大师解问,无偿,楼主没钱)】

    黎也揉清眼,定睛看。

    知道他俩还有这层联系的时候,什么感觉?第一反应是挺悬乎的,现在再看还是悬乎。

    这多半就是传说中的……千里姻缘一线牵。

    挺牛。

    往下滑,有人调侃有人照镜子,一堆天涯沦落人抱头痛哭,也有开解,三言两语带过。

    本以为时间太久,找到自己那楼会费点功夫,却没想到被顶上来了,那时候她取了个很二的账号名叫“愤怒的火鸡”,初中那会儿最事儿的时候,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从线下到线上,也不知道怎么装出的少年老成打嘴炮。

    [愤怒的火鸡]:【那你肯定是太累了,你就试着放空自己,想想明天吃什么,做什么,没准儿阳光正好,天气晴朗,下一场清旷的雨也说不定。至少你还能够期待这些,就不算太糟糕,对吧。】

    底下有路人应和、夸赞,这位“愤怒的火鸡”开导地愈发自信——

    [愤怒的火鸡]:【你想,人之一生,幸或不幸,那都是正常的,你现在不死,活到以后老死,没多久的,一辈子就那么长,要装的那么多,能装的又那么少,何必浪费时间想那么多死死活活。】

    [愤怒的火鸡]:【还有你那蠢名字,你也知道你十三岁,你如此年轻,如此年少,就得是只翱翔蓝天的飞鸟,想想清风自由,天地辽阔,人世盛大。兄弟,活着就是意义。(要不然你还是给我点钱吧,我把自己都开导了)】

    其实还有点看黑历史的即视感。

    ……尊重过去,尊重火鸡。

    黎也终于随之看清了底下来自楼主的回复:

    【大师,你这话去昵称食用真挺有味儿的,谢谢了,我马上抽根烟冷静冷静。(要钱没有要命现在也不给了)】

    然后,他真把昵称改成了“飞鸟”。

    ……

    当时可能,又惊奇,又庆幸吧。

    原来我们早就相识。

    原来我也参与过你绝望的人生。

    成为过你低谷的希望。

    就是挺像俩傻逼,黎也趴桌上,脸埋枕着袖子,笑得肩膀一抖一抖。

    旁边大哥以为这小姑娘高考落榜崩溃哭了呢,于心不忍问了句没事儿吧,姑娘抬起头,热泪真就浞了满眼。

    ……

    最后的最后,这层早便寂寂无闻的开导楼里,时隔多年,刷出了一条最新回复:

    【许多年不见,飞鸟先生,你是否安好。】

    第58章

    二零一零年有一首叫《素颜》的歌曲在神仙打架的华语歌坛里脱颖而出, 火遍大街小巷,在超市商场循环播放,首当其冲成为所有青年人梦回青春的纪念曲。

    感念人好像都是在无形间、无意识中长大的, 可能是多年未聚的校友会, 不常见的亲戚长辈, 太久没回过的老地方见过的老朋友, 从别人口中听到一句“呀, 你和从前不一样了”, 才恍惚一瞬,找出旧照和从前的自己照照镜子。

    那年黎也上大一, 刚与自己的素颜时代暌别,和几个朋友一起光临商场新开的火锅店, 店内乃至商场都在同时播放这一首歌。

    听着朋友万千感慨,回忆青春,也谈到某个死去的白月光,她浑然不觉地喝完了一整罐酒,酒量已经精进了许多,她自我感觉很是清醒地应了句话:“怎么都是被甩?没甩过人?”

    朋友一看她这种拒绝花美男无数的绝缘脑就不懂,冲她比划手:“诶,什么是白月光?是那种得不到,然后每每想起都能在心底骚动的存在!”

    有人笑着补充:“就是啊,我都把他甩了, 他能是什么好东西?”

    后面当真有人问到黎也, 大好青春, 没和谁谈过一段?她敛了声, 筷子在调料碗中搅来搅去,敏敏以为她喝多了, 替她笑答:“她绝缘脑能怀念什么?老班主任那个锃光瓦亮的秃头?”

    几个人在笑谑里将话题翻篇。

    高考后毕业群凑留本地那批人里包括了和黎也关系还不错的敏敏,黎也那段时间去给她弟辅导功课,俩人一拍即合都报了同一高校的中文专业。

    那会儿的关系说好吧,也就那样,敏敏问起黎也家里的事情,她都不怎么愿意讲,有时候就俩三句扯皮把话题带偏。

    反正无论是高三那会儿还是上了大学,敏敏就没在她身边见到过家里人,偶尔感冒发烧,请假都是她本人过去,敏敏甚至要怀疑她不是本地人,家人在外地关顾不到,所以对她总有点怜爱心——她那时高中毕业,找家教工作还是很难的,敏敏毫不犹豫就把自己好弟弟的暑假贡献出去。

    但黎也其实不是爱讲故事爱剖析自己的,上大学之后,她基本就跟秦文秀完全断了联系,她这里所有关于这个母亲的仅剩的东西也只是一串银行卡号,时不时往里还点儿钱。

    抚养费中断的事,黎伟光还来找过黎也,知道了秦文秀再婚的事,那时候黎也迈入大学生活,黎伟光担心她没钱,那次见她的时候塞了一笔,后来黎也就没收过,太多的也不麻烦,其实更怕影响到他的家庭。

    俩人联系就开始断断续续,不在一个地区,也省了许多不必要的面见,恢复了最早的节日道声快乐,问句安好,渐渐忘记,渐渐偶然才想起。

    他大概也在认真经营自己的新家庭,黎也听他说过,他和妻子有了一个属于他们的孩子,他说和她长得很像,她当时就咯噔一下,回说,算了,可千万别跟她像。都当玩笑话过去了。

    所以这样,黎也在身边人看来很神秘莫测,看着无亲无故,也无情无爱。

    大二之后的日子像一键开启加速器,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各自忙碌起来,感叹窗间过马,岁月催人走,眨眼间,都成了各奔前程的小大人。

    不过有个例外,黎也,几年过来,她几乎一成不易,可能因为她本身的气质,在几个人里总显得最知性稳重。

    但敏敏总觉得她这个人太淡,身上却又总有吸引人却又让人不好接近的特质,长得漂亮,特立独行,大家都菜得好好的时候,她偷着就把各类奖学金、荣誉称号、竞赛奖项拿了个遍,大学四年宿舍里最屹立不倒的神仙劳模,每次跟她走一块儿都能带点爽味儿,就这个朋友非做不可了。

    后来还跟她一起去参加了校招,各自拿到了两家不同出版社的offer,当时黎也应聘的部门就招一个文学类图书编辑,大单位,她也不指望能挤进去,总归是最后都留本地了。

    那一年的青春还是追念过早了,谁知道后来过了那么久,大家才深刻体会明白到那句“呀,你真是和从前不一样了”。

    但不妨碍,人总会在不同地点,不同时间,同一批次地感怀青春,当年分别的时候都在畅想未来,现在每回攒三聚五凑一块儿,说起的还是“想当年”,这总是黎也在聚会里融入不进去的——那是毕业那阵子,敏敏拉着宿舍一窝人聚完一顿,又凑过一顿在本地的同学聚会,毕业群里热闹了些话,也凑不起来多少人,在时光长河里走着走着就谁也不鸟谁了。

    黎也当时喝了点酒,就想,世态都这样,何况是一些刻意抛弃的,不鸟的。

    那晚之后黎也就找不到人了,失踪的第二天,敏敏收到回电,急得差点都想报警,得知她是回了老家,敏敏问你家里是出了什么事吗?未免也太急了,连夜离开招呼也不打。

    ……黎也其实挺无语。

    她还是改不了喝酒就会发点神经的毛病,莫名其妙连票都买好,等她完全清醒,已经坐在了前往桐城站的列车上。

    这趟路程一如旧年里的难走、难熬,历经转车,酒醉呕吐,她又重新走进了凋敝简陋的候车厅,看见红光发旧的桐城站牌。

    理智和感性在脑子里对冲,冲到心口,踩在这片土地上的一瞬间就开始漂浮,跳动,最终两者都不分胜负——她想着只在候车厅坐一会儿,看看大屏里的车次轮换,却在应该走向售票口买下返程车票时,神差鬼遣地走去了拼车广场。她全程染上失语症,她应该想很多,却根本不敢想。

    桐城盛暑天,坡道上清晰能看见地面蒸起的热气,许多建筑、店面正在翻新,以至她站上熟悉的街口,走过熟悉的街道,来回不见旧颜色,那一处二层楼像是凭空消失的,成了一家和便利店相邻的小超市

    她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茫然若失,过去太多年,说不清非得干什么,非得看见什么,所有人都不会停在原地的道理。

    不过之后,她还是在秦棠那里知道了些皮毛——走之前俩人见了一面。总是带点亲的,黎也换了新号也保留了秦棠的联系方式,只不过从未联系,就像那些毕业之后在联系栏里嘎掉了的好友,电话能拨通,俩人都挺语塞。

    秦棠这些年变化比她还大,泼皮丫头长开了,鲜眉亮眼,唇红齿白,打个艳丽浓妆,高跟短裙,上学就爱穿点露的,现在就放开了玩舒适区,身材摆在那里造。

    所有都是仓促突然的,各自没有做好见面的准备,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应该以什么面貌,最后都是临场发挥,连好久不见都忘记说。

    黎也才知道居民区那套房子已经卖掉了,不过秦棠一直待在桐城,在新开发的、距离医院最近的城区。她这些年都在照顾陈兰静。

    说毕竟再怎么样,都是生她养她的妈。

    “我念完高中就出来挣钱了。”

    很多事从哪儿开头,她自己也说不清,当时一开口,菜都咽不下去,指着糖醋排骨说苦,还说要投诉餐馆,就那一秒,曾经的感觉一闪而过,然后,她就朝黎也递了一根烟。

    ……

    俩人面窗而坐,傍晚,夕阳落尽,剩一片晦涩的天,黎也在这片沉寂安宁中,窥得那兵戈扰攘的一年里,最翻覆的一角。

    那年秦棠再见到陈兰静,是在报警的一个周后,和陈兰静娘家取得联系,知道她躲在那,说是疯了。治病要花掉的钱远远不止她能承受的,她也想过再投奔一个男人,可有钱的男人也不是满地都能找的,那段日子打旋磨儿地没一个结果,听说靳勇死了,事情闹出来,她也不敢回桐城,秦磊给她打电话,她怕得电话卡都拔掉,日甚一日的病痛折磨和钱囊空空把她逼回了老家求爸妈,求亲戚。

    秦棠接回她的时候,人已经疯得不人不鬼,也才知道她病了。

    秦磊是跟秦棠通过电话后回来的,带了笔钱补上她们维持生活的空缺,看着那时不过少年的秦棠,坐了一夜,抽了一地的烟就走了,没提离婚,没要抛下她们母子。

    后来每月打回来的钱更多,打电话教秦棠如何规划分配,她妈已经疯了,她得意识坚定,不能再被她妈逼疯,给她妈治病、住院,前前后后都要花掉不少钱。

    她没法儿上学了,她爸一个人,负担不起。

    高考后,她去看过她爸,这辈子没哭那么崩溃过,他一个在大厂里混到管工的人,住着那么个只比她家厨房大点儿的破烂流丢的鬼地方,屋里没一件新东西,沐浴露里掺了半瓶水,衣柜里的工装都比日常衣服瞧着体面。她爸把自己过成了那个鬼样子,她没脸说自己还要念书,还要吃,要穿。

    黎也嘴里像咽下一碗中药汤,舌腔溢满苦涩,如何吞咽都让吐出的话更难言,“你妈她现在……”

    “前两天刚送走。”

    黎也噤声了。

    俩人都不太咽得下东西,她说这话是连着烟雾一齐叹出的,声音沙哑茫昧,“我第一次去看咱家祖坟,一整个山头呢,数都数不清,明年我都担心上错坟。”

    她释然笑起来,黎也看着她有些恍然,也随之一笑,又问她,之后怎么打算。

    她思考良久,说反正不打算在这儿待了,“照顾她那么多年,老娘青春都没了,我都22了!”她一挺身,比出个数字二,又躺回靠椅,“我就想攒点钱,出去外边看看。现在每年意外车祸重大疾病那么多,没准哪天我也挂了,我可不想挂之前还在内耗纠结一地鸡毛的生活。”

    “还是要活在当下,不陷在过去,也不操心未来。”

    黎也愣了下,笑着点了点头。

    俩人不容易还有坐下吃顿饭的机会,再见又不知是什么时候,秦棠就不爱跟她搞这种氛围,给她倒酒点烟,她说自己酒量不好,不喝了。

    秦棠笑了下,“听我爸说你在北京,算算时候,毕业了吧?喝酒还得练,以后出社会有用。”她几乎是下意识这么说的,简直像一个通透的过来人,说完自己也愣。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见到黎也,她刻意的就想从过去的人身上找到过去的自己,语言谈吐,都拙劣地模仿,可递了根烟过去,就什么都破碎了。最后觉得这个世界真操蛋,要不断地经受鞭打,承担一些不喜欢又无能为力的事,再换来一个成长。

    不过秦棠还慨然,黎也似乎还是老样子,讨人厌的一张冷脸,变不到哪儿去。

    俩人又聊许多,这些年在做什么,周围的人都怎么样了,说起以前的班主任老马,在黎也走之后的那年就评上了人生第一个优秀教师,现在估计也快退休了。

    统算下来,也都没什么难忘的经历,聊得越来越没有油盐,天色暗得瞧不着边际,黎也走神儿地点敲着酒杯,酝酿问出“靳邵”这个名字时,秦棠征了半晌。

    作为旧友还是旧男友,随口聊起都很正常,不过秦棠是觉得没必要,一直没提,她一开始也没觉得他俩能走到什么地步,玩似的,那年黎也离开,在她心里是没悬念的。

    黎也能那么困心衡虑地问起他,是秦棠没想到的,不过她也给不了什么信息。

    后来发生太多,她自顾不暇,没闲功夫关注,在医院那次就是最后一回见到他,她说:“毕业之后,大家就都没了联系,我只知道出了事儿没多久,他就退学了,那房子也卖出去了,可能不想在本地待了吧。”

    那一年的最后,谁跟谁都分道扬镳,姚望考上了外地的大学,李聪毕业就跟着家里开电子维修店的大伯学手艺,狐朋狗友各奔东西,有出息的谁待本地,秦棠自我调笑说,也就能在这儿找到她了。

    这顿饭吃完,秦棠抢着结账,她说以前都是被关照的,临走前,她破天荒地喊了声“姐”,字音清晰,轻飘飘落进耳里再重重砸进心底。

    “……嗯?”黎也笑了,“你吃错药了?第一次这么喊我。”

    “不是第一次。”

    黎也愣住。

    她背上包,自然地补好口红,再自然地对黎也笑:“第一次,在那条巷子里。”

    在那条,你把我从深渊拉出来的巷子里。

    ……

    黎也不知怎的,松了口气,也随着这口气,她在桐城待到了第二天,又在天岗街走了一圈。时过境迁,桐城还是这里的桐城,又不再是那样的桐城,一些景色仿佛只存在记忆里,封锁在记忆里,再找不到那样的真切。

    她又意识到那句话,人还是物,都没有止步不前的道理。而关于青春的释怀和戒断,好像也从那一天,经过几年沉淀偶然得来的一天,此后,才迎来最终闭环。

    黎也不会在酒后发一个关于“靳邵”的神经,过去埋在过去,现在过好现在。入职那一批人里,她适应能力最强,系统地学习、积累,每天忙得手脚乱飞,大脑超载,轮岗培训近两年,各部门协作、个人业务能力都相当经夸。也在出版社青年编辑里杀出名头,拿过大小奖项,上升空间可观。

    出社会以后,大家几乎都是被迫地、自然而然地变得世故圆滑,想尽办法地在某一领域立足,职场上真情假意,虚虚实实,最后能跟她有更深牵扯的,还是同在海淀的敏敏。

    敏敏也在北四环这一块,和她非常默契地维持着上班是竞争同行,下班是知心好友的和谐状态,当然前者,敏敏不太当回事,她本身也不是卷事业那波人,再搞也搞不过黎也。

    就比如后来新媒体崛起,时代翻篇,新一波浪潮流量,周边几个出版社都搞起了公众号宣传发布,那时候竞争特猛,猛到敏敏根本想躺平,就看着黎也创办带领的那个号在出版业领域一骑绝尘,撰写文案也在年度评比里多次获奖。

    敏敏仿佛在她身上看见“卷王的一生”具象化。

    直到年底统计该公众号的总订阅数突破新纪录,达到断崖式最新高度,有人欢喜有人愁,但敏敏不愁,她高高兴兴地跑去拽黎也庆祝。

    那天好巧不巧,去得不晚不早,撞见她被一捧花堵在停车场,捧着花的是他们理科编辑室的一个前辈。

    敏敏嫌在车里看得不得劲,刚打开门,冷不防听到句不咸不淡的“谢谢”,嗯,就此告终,花都没碰一下,最后老干部地点了下颌,绕身走了。

    敏敏两眼一抹黑,她合计着那前辈外形条件不错啊,又是同事,黎也工作这么多年就没想过谈一个。奇了怪,她都在她眼皮子底下换了无数个帅男人了,这人愣是没心思,敏敏一度想劝她:卷王你玩个男人吧,你再这样卷下去我害怕。

    还有一个原因是黎也的身体素质,常年久坐,编辑这工作忙起来就很少有空去健身,她总是被工作压得很紧,还会吃些维生素、安神类药物。

    敏敏看着都胆战心惊,一路都忘记看餐饮店,车停进商场的地下车库,她才回过神,摆手说算了算了,一会儿上楼边逛边选。一进电梯就在包里捣鼓,给黎也递了张会员卡。

    黑金卡面,看着特高级,敏敏说地方也高级,新开的club,她朋友趁赶开业活动办的时候,她也追着让帮忙抢办了两张,现在活动应该没了,办的月卡,让黎也抓紧过去。

    黎也看出她真担心有天自己垮了,干笑着接过,“谢了,多少我转你。”

    “都说是活动了能有多少,今天这顿饭你请,就当谢我。”

    黎也笑说那别给我省钱。

    逛到餐饮区域,注意力也不集中,人是在外边了,心还在工位,敏敏跟她聊起那家club,说项目众多、帅哥众多的时候,她还在狂敲字回复交接消息。

    “而且听说他们家老板也是绝品,我朋友说她当时费尽心思去要到了联系方式,结果你猜怎么着?”

    敏敏说这话一下拍在她后背,她措不及防地咳一声,最后一条消息没编辑完就发出去,忙撤回,嘴上还没忘应付:“嗯,怎么着。”

    “结果搜出来是他们店的公众号哈哈哈哈哈……”

    敏敏抓着她的肩笑得死去活来,终于在自我沉浸里发觉她不专心的举动,颇为不满,俩人刚上完扶梯,沿着外圈绕,敏敏刚止住笑想呵斥她,余光一瞥到什么,一愣,脚都挪不动了。

    “我草帅哥……”

    “嗯?”黎也刚收起手机,扭头看敏敏,发现她落后一截,眼睛直愣愣往前右侧看呆。

    敏敏倏地小跑扑她身上,把自己痴笑的半边脸挡住,偷摸继续往那边看,“绝品绝品,真是绝品,你快看呐也子,人快走没了……”

    下午六点之后,商场餐饮店的人流高峰期,口碑好店已经开始排号,四周人影幢幢,商场不间断播放流行乐,各店迎宾叫号、欢迎,及东西南北不同的人声喧哗。

    黎也被敏敏抱得四肢无法动弹,蓦然扭了个头看去,敏敏激动所指的一抹高大身影已然淹进人潮声浪中,被重重形影覆盖,只能从那个方向听见一声高亢清亮的女嗓——

    “靳老板!在这儿!”

    第59章

    有些人或许不仅能够刻进记忆, 随着时间推移、沉淀,当她觉得不再想起、不再轸念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渗透进潜意识。

    即便多年过去, 她不会因此难过、回首, 却仍会难以解释地, 本能地怔忡, 在各种听到或看见与之相关的时候, 可能是一首歌, 一句话,隐入人群的一个背影, 也或是与之发音相同的姓氏称呼。

    持续到现在,已经只是一瞬间闪过的感觉了, 快到敏敏都没发现她的异状,看了她一眼,又马上锁定到帅哥走进的一家铁板烧店,当下敲板子:“就那儿了!”

    手机震两声消息,黎也关注点又移开了,敏敏服气,不管三七二十一拉着她往铁板烧店走。

    今天是休息日,客流较多,大厅这一会儿就没双人位了,七七八八地凑了多人桌, 剩下些单人座。

    “里面还有个包厢刚空出两位, 但那桌是聚餐, 可能氛围会比较……”服务员欲言又止, 问:“您看是等号,还是……”

    敏敏专注大厅里找帅哥, 黎也压根没听清说什么,最后都一致稀里糊涂地点了头,被带着往里。

    这家店的灯光设计偏主张氛围的昏黄调,地面连着天花板都是琉璃质地的亮色,一扇靠里的玻璃门推开,更躁动欢跃的气氛扑面,一帮人有站有坐,着装发型各有个性,融洽无间。

    考虑到被陌生人夹在中间的尴尬,服务员先进去打商量,挪了下位,两人安排在最靠边。

    敏敏先走进去,等人协商这空当,黎也不紧不慢靠门外墙边,指尖飞速敲动,敏敏催了她一声,她赶紧发完最后一条,边退出界面,侧身往里走。

    突然觉得敏敏说得对,她身体是真熬不行了,一适应手机屏光外的环境就犯点昏,脑袋微垂,余光瞧见了谁迎面走近,她记得自己往旁边绕了一寸,却还是和那个身影直直打个照面。

    眼前一阵失迷,以至于被撞退两步,没什么反应,倒是抬眼,与那人面面相看的一瞬,脸色遽变,当即被打了哑药。

    僵住几秒里,脑子宕机,砰砰砰地被敲出翁鸣,她甚至在想,是不是把眼睛也熬坏了,但横看竖看,都是这张脸,这张在记忆片段里闪过无数遍的面容就是这么毫无征兆、突如其来地兜头盖脸砸进视线。

    真切的,生动鲜活的,会眨的睫毛,张开又闭合的嘴唇,八年以来,唯一一次真实存在于眼前的。

    十八岁的青少年多半长开定型,往后就是等比例变化,不会太夸张,不会让旧人不识,特别是她那样抚摸,亲吻过的这张脸,她甚至清楚每一个轮廓拐点,流畅走向,可目目相觑,连名字都难以脱口。

    不过时隔多年她还是会忍不住第一眼去捉他眼睛,曾经万千黯淡,万物空寂,只有她是缀在他眼里鲜亮底色的眼睛。

    而今,那抹底色毫无波澜,瞧不清一点亮光。

    那一剂哑药咽得她语言组织在脑内混乱,迟迟才细弱地“你”了一声,又被更大声音的周遭谈话淹过去。

    酸意瞬刻从手脚漫进心尖。他们秘而不宣地在纷扰中安静地盯向彼此,打量彼此,描摹上下每一寸与记忆背驰的变化,胸腔如火烧,表面死水不惊微澜。

    最难以忘怀、日日困在梦里那个潮湿小城的时候,她刷过一条情感问帖——世界上两个分开后相隔千里,不论身份、圈子、事业发展都天差地别的人,如果不刻意联系,那么再次偶遇重逢的几率是多少?

    黎也不知道,当时完全没有想象空间,哪怕编造,哪怕织一场梦,她连重逢场面和各自立场都无法臆想,也有过一种最大的可能,那就是他仍然在原地,这个可能又没多久被她打破——她不是没有回过头去找他,当年喝醉了发的神经如今历历在目,可也是那天,她把过去都抛在过去,彻底结束,不抱期望。

    太久了,想起那条帖子,她还是只能答一句不知道,只知道走到这一天,这一刻,一秒,蹚过了有整整八年光阴。

    八年,这个藏在她不为人知的过去里的人都已经二十六了,体面着身黑大衣,黑皮靴,脖颈被一截高领包裹,额发搭落两绺,俨然今非昔比。

    两个都挺高的青年男女挡在进出入口,没法不引人注意,其间有赶来点菜的服务生,被叫来就位的主厨,依次从他们之间绕过,再好奇地回过一眼,品思那一些微妙停滞的气氛。

    很快桌上的人也投过视线,当黎也再次听到那声才在耳朵里走过一遍的“靳老板”,也在恒久的失神中醒觉,那身卫衣长裤、偶尔炸毛没个正形的男生,已经只是记忆翻篇的那几页画面了。

    谑浪笑傲中,有男声逗乐了一句过来:“靳老板把人姑娘堵在门口是想干嘛?”

    黎也还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开头问语,靳邵落在她脸上的视线,垂了一秒又默然撇开,耳边还举着手机,在与谁通话,不理玩笑,也不动声色地绕过她,出了包厢。

    悬着的心落下来又微微泛涩,确实,他们那样结束的过去,哪里需要一句好久不见,遇见也当过路人。

    包厢里又回归嚣闹畅谈中,落座后黎也才发现指腹紧紧扣陷了几条指甲印,阵阵刺激神经。敏敏想当然地认为她看帅哥看呆了,跟服务员点了几道菜品,让她加点,又兴奋地朝她挤咕眼:“就是那个、我刚叫你看的那帅哥,是不是特绝?好标致的厌世脸,有点儿像我最近爱上的新老公,就这个看狗的眼神味儿太正了。”

    黎也没心没绪地听她碎碎念,加了两样,点头把菜单递给服务员,冷然表情带到敏敏这儿,给她笑脸冷垮:“……你也很正。”使得她开始遐想,觉得黎也以后一定要找个小太阳,臭脸冷话都撵不走的那种才行。

    黎也笑:“那不就是你?”

    “啊?”敏敏苦恼,“那我还得先分个手啊,就是可惜了他身材挺好我才睡过一次。”说完她自己先笑得找不着北。

    桌子另一边也被什么话题挑动气氛,喧笑不止,融融泄泄间不知谁高扬一把嗓,吼句“回来了”,黎也本不在状态的精神提一下跟过去,略过一众视线定在门口偏身晃进来的熟悉身影,又很快收回了。

    因为靳邵始终没往她这看,垂眼坐进旁人给他拉出的空位里,百无聊赖地翻看手机,是假装还是本身的冷漠,让所有人乃至黎也都没察觉出异样。

    相见到现在,唯一交流就是那一眼里的寂默、欲说还休,有些好笑,但她也说不清,究竟是当作旧相识打个随常的招呼,还是现在这样,一桌十来人,没人发觉,没人知道最不相干的两个有过怎样的牵扯,只隔着几个人,几张座,谁也不看谁,就好像谁也不认识了谁,会显得更妥适。

    她过久的沉默还是让敏敏觉出些不对,但敏敏有自己一套思维,也不问她,直接为她想好了缘由,劝她少想些工作,“不还说你明年铁定能评上副编审嘛,今年也大满贯了,没啥好愁的,收尾阶段搞完,咱就想想怎么过个年,诶,你今年要不还是去我家过吧……”

    敏敏是后来很久才知道她双亲离异,且各自成家,从某种意义上,她谁也不跟。刚步入职场的时候,俩人抱团合租,敏敏知道她过年不是自己待在出租屋,就是出门儿找家餐饮店,去年看不下去才把人领回家吃了顿饭。

    她实在太孤独,太单一,世界薄得像一页纸片,只被工作、循环往复的生活推着在时间轨道上走。所以更多时候,敏敏都能理解她的寡言冷脸,反正自己热情,每回出来也不会冷氛围,没话找话也聊得有意思。

    黎也一般很给面子,不会冷落了她,但即便不去看,想到那个曾相隔千里,阔别八年的人,此时就坐在间隔不远的位置上,还是有点儿奇异。喝柠檬水也挺有掩饰的意思,温热冷不丁酸到舌头,也艰涩下咽。

    配菜送进来,主厨开始依次询问是否有忌口,那片的嚣闹终于息止,一声连一声时断时续,到单拎一边的双人位这,那边出于礼貌地安静了几秒,黎也才听到主厨询问,却被敏敏抢先答:“我没什么忌口,我朋友她不吃葱花!”

    黎也哽了一下,带动余光一瞥,在继续零七八碎兴起的骚动里,无人知晓的隐秘中,两道视线再次不经意地撞在了一起。

    今天的第二次,又都在三秒不到的相接后,默契地撇开,都没给机会看透深意。

    一桌人各有各的注意集中点,话题分散,敏敏也跟她扯起了闲话,她无意识地喝了半杯柠檬水,对话里有来有回,压盖住了一些涛澜汹涌,而剩下一些,是在敏敏某一刻停顿的间隙,来自另一边的谈笑化自又一波浪潮涌起。

    那帮人点了不少酒,店里多挂着出名的日本清酒,度数不高,说话的人却像上了头一无忌惮样地起调侃话:“诶就别的不说,当初是哪个天才提议的把老板健身照做海报贴店门口?这个年底得涨工资啊,这个真是天才!”

    有人笑死了:“就可劲儿造吧!搁网上一放,咱老板都要成打卡景点了!”

    接着一众唱和调谑。

    半道倾耳,突兀地没头没尾,却又能从其中摸索出一些有思考余地的信息,她忽而没了顾虑,径直地越过铁板,食具,在喧扰间看见那张脸,被作笑谈,他本人倒没什么态度,两边搭话,不走心地听着,再动嘴回两声。

    黎也底下盖放在腿上的手曲起,指腹摩挲起指腹。平静之后想的更多的还是,他这些年都在哪,做了什么,怎么过来的,才在北京立足,成了如今别人口中的一声“靳老板”。

    第60章

    他们那桌点了两瓶最好的獭祭, 多的是魁梧奇伟的男性,清酒小杯,不仅度数不够, 量也不给力, 没到半程就有人啧口, 另外多点了几瓶梅酒, 换用高脚香槟杯。

    岁暮天寒, 确实适合小酌暖胃, 敏敏只点了一瓶,给黎也倒的少, 到最后,半大瓶都进了黎也的肚子, 微醺给人心里端起的底气够了,她完全不避讳地在每隔几分钟就看向靳邵一次,他有时在接话,有时喝酒,更多的时候看着手机敲着和谁的回信。

    这些所有她都在眼里,却不知是她漏看还是什么,他唯独好像,没有像她看向他一样看向过她。

    再怎么样,也过去这么久了,他们又不是深仇大恨, 她其实还挺想跟他说句话, 问他这些年过得怎样, 之类。

    空间被巨大的落地窗环罩, 窗外八街九陌,灯火万家, 主厨在铁板进行花活表演时,顶上的灯光会偏暗下来,聚焦在板上的焰光明灭,餐盘一道吃完撤下一道,酒酣耳热时,都有些迷离惝恍。

    那头敞开了热闹,敏敏谈着屁事注意力就被引过去,时而安静,时而凑在黎也耳边和她讨论,黎也让她悠着点,这里就她们一桌另凑的,被发现轻而易举。

    但那时候她自己已经心不在焉了,敏敏拍她时,她就在桌底下敲搜索栏,看了不下五篇网友的“偶遇前任”事迹,最后没找一个合适的,能对号入座的。

    那边谁开头让在工作群扔电子骰子,开始想着喝酒接龙,但劲儿不够,一起来的两三个女人琢磨临时上网搜,起意玩真心话大冒险,完全把敏敏迷住了,她看得入神,都无暇顾及黎也。

    实在是谁一拍掌的嗓门儿太大,突兀来一句:“哦哟随机亲吻一位在场异性?!”

    黎也又被敏敏在底下一抓,和她追着视线过去,听见那边起哄笑闹的同时,也听到她压声惊叹:“我去,玩儿得真大呀。”

    到了这个年纪的一些男女,玩得开,无拘束,游戏下限都低,他们身在其中不觉得有什么,反倒主厨有点儿不好意思,看了一眼又意味深长地收回去。

    抽到这条的是个相貌清纯、妆容淡丽的小女人,被念出来就羞了脸,特别是那些起哄里,都在指向就坐她身旁的男人,让她羞怯得脸都别开。

    在一声应一声的“靳老板”里,黎也挪过去的视线,就挪不开了,敏敏则在她耳边低语还有这种好事,激动得像只在瓜田里乱窜的猹。

    黎也觉得真莫名其妙,不然她怎么跟着揪紧了心,又在那声:“诶哟亲就完了!你有啥不好意思?什么关系啊扭扭捏捏的!”之后,狠狠自掐了一下。

    年轻人有的是力劲儿,火急火燎地急躁,没一会儿又有人催:“再不下嘴就奖励一个老猪!”

    “诶你这什么意思?”被拉对比的老猪不乐。

    一唱一和全场嗨笑。

    女人再憋不住,掌心挡着额头,“哎呦别说了,搞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大家又在你一言我一语瞧她玩不起,继续催着:“快快快,等着接下一轮呢。”

    仿佛只是随意的,甚且透着漠不关心的,在这关头,最被关注和最不被注意的两个人平直地互瞧了两秒,拉长了从见面就滋生的暗涌的隐晦。

    黎也脖子像是僵了,不是她不想移开,是根本移不开,就那么看着,正斜方那个人在不看她以后,也不回应取闹,筷子一放,往软椅上散靠,前方就腾出了些小空,再应和上这幅场景,有点默许的意思。

    这种无言的默许给众人激起更大兴致,也给了女人莫大的自信,拉开椅子,直立起身,渐而大家就沉静下来,等着那似乎已经必然的一幕,还有拿出了手机摄影。

    敏敏这个外人还紧张到了极点,要不是显得冒犯,她都想拿手机拍张照,手上是能抓什么抓什么,那会儿她抓的是黎也,沉浸到连黎也同一时间起身都没意识,被拉开了手才侧抬眼,迷茫:“嗯?怎么了也子?”

    黎也无声指了下门外。

    “你去哪儿?还有一道主食呢。”

    “去趟洗手间。”

    ……

    玻璃门拉开又是立刻带上,黎也停在门口,隔着看不见的墙和玻璃,想待着再听见什么,发觉隔音效果顶好,嚷进耳朵里是些模糊的杂音。

    她也回忆了些刚才上网找的“材料”,那些干瘪无趣的重逢问话,然后觉得自己冲昏了头。

    那一会儿的悸动,可能还是心有不甘,所以总他妈想说两句,但说实在都八年来了,谁跟谁念念不忘,谁还停在谁那里,有没有话说,有没有机会说,本质上都不那么重要。

    都不是孩子了,都有自己的日子要过。

    太容易想开的事实,却还连得精神疲累,黎也本想搓把脸,到镜前才恍悟化了妆,不太关顾形象的人开始打量自己——不管和旧友还是旧男友相遇,人本能还是会想,对方看见自己时,自己的模样是否体面。

    敏敏说她是浓颜,送过两支深色口红给她,她就开始尝试浓妆,精简内搭配针织开衫,就是和从前不大相像了。

    抽纸巾擦净水渍时,门外晃进来两个结伴的女生,到镜前补妆,边抱怨外边妖风转暴雨,黎也看了眼天气预报,敏敏电话跳出来。

    黎也正好想跟她说声下雨,先听见她急不及待反问她是不是还在卫生间。

    “嗯,怎么?”

    “Sorry,baby,我对象来接我去看电影,没跟我商量就把场次买好了!”

    黎也瞥见时间,说好,“我现在回来。”

    “我出来了。”

    电话那伴随急促脚步,商场的拥扰。黎也出卫生间停了一下,看见拐进电梯口的方向,敏敏跑着朝她挥了挥手,她顶一头问号,想问她干嘛又把单结了,就听她说:“那个帅哥!他把咱的一起结了!说认识你?”

    黎也脚下一滞。

    敏敏跑出视线,她目光就眺去另一边,静然听着敏敏进了电梯后放低的感叹:“我去,什么情况,老同学?你刚咋不说?难不成他认出你你没认出他?!”

    ……

    才形成的主观被打破,黎也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站回了包厢门口,小跑之后还有些微喘。和敏敏的电话怎么挂的,说了什么才挂的,都忘了,玻璃门推开,主厨往她这扫一眼,聚会那些人酒余饭饱,歪坐着漫话,唯独空缺出一位。

    她冲主厨摆了摆手,意思主食不用做了。

    往前走了两步,可能是想从那些,和他有交集的人里取得他的联系,不知不觉退出去了,电梯停在了车库层,才神经地想回去一趟,视线扫出电梯外,一眼划过,停滞,再猛划回去,这个念头被制止。

    黎也看见靳邵的时候,他还没察觉电梯这边,叮完一声响,鞋踩出响在车库幽静空间回响。他倚在车门前,脊背微弓,唇间燃了一支烟,火机塞回口袋的同时偏了下头,薄雾溢出微开合的唇,黎也停住脚,烟雾就没散到她这。

    他在雾里混茫了几秒的眼,就看着她两三步紧接迈近,直白地,不加掩饰地侧身站在他并排的一边。

    有些牵扯就是开了个隐约暗示的头就一发不可收拾。靳邵没骨头地半靠着车门,有那么一瞬间的感觉,像和旧年重合。

    还像那样的等着,静默又安详地等着,等她先说点话,问点什么,开个话题,或者什么也不说,这么站着,能够感受到彼此气息的方式,也足够。

    说缓,一顿饭缓得也够久了,顺其自然地推到了这里,他们站在一起,比刚才更贴近。

    还是得说点什么,这个时代所有人都开始宽打窄用,回不到那样一句话有等半天回复的余裕,比起自己,都更怕消耗对方的耐心。

    黎也目光在他烟头的火星子上停了一秒,问,“什么时候来的北京?”

    “年头。”他没犹豫说。

    黎也点头,“怎么想到来这儿?”

    他看了她一眼,“不都说大北京机会多,跟朋友来搞点发展呗。”

    烟过肺后的嗓有干燥辛辣的磁哑,离得太近还是什么,声音感觉都飘到了颊边,烫着耳朵窜进去。

    她又点了点头,说挺好,又想到他嘴里滚过的“朋友”二字,“李聪他们吗?”

    “嗯。”

    “怎么没看见他。”

    靳邵说:“有事儿没来。”

    黎也接下去是想迂回一下说,找个机会见见,来都来了,都是老朋友聚一顿,这话到嘴边,顺口问的却是:“做的什么?”

    想着那就铺垫一下,其他的再斟酌,组织这会儿,眼下兀然地出现一张被细长指节夹着的名片,听他说:“年头装修,年尾才开的业。”

    地下车库不设供暖,黎也刚出来,身上还有余热,靳邵却在这站了有一会儿,两股气息挨近就相斥。

    而黎也吊起的一口气,触及到黑红色卡片姓名旁标着“Stand by You”的俱乐部logo名称后,立即就瞟了眼他,他的疑惑跟她的疑惑相撞,随后,弭除在她一声了然惊悟的“哦”里。

    黎也把名片收进口袋,若有所思地看他,“你就是那个,给人递公众号的club老板?”

    靳邵:“?”

    她一想,捏着名片的手还揣兜里,“那这个也是……”

    “这我私人名片。”他冷脸打断。

    黎也僵了下,“私人联系?”

    “工作号。”

    “噢。”

    她看过来一秒又转走,不细品,真好像有些失望的意思,那时靳邵一口烟在嘴里,忘哼出来,呛到眼睛辛辣,无声朝旁边叹。

    肺都要炸了。

    靳邵把头正回来又张嘴,黎也的问话先盖了句过来:“刚才那个,你女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