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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4章 【完】家

    铺色, 勾勒,涂抹。

    梦境再度构建起来,从无到有。

    在一片阴冷色的基调中, 在灰蒙蒙的积云下, 缪伊缪斯看到了一座熟悉的庄园。苍白的雏菊伏在冰冷的黑铁栏杆脚底,像雪又像是纸片燃尽后?的尘埃。

    他微微张开嘴, 有些惊讶:“这里是……”

    “这里是我曾经生活过的地方。”霍因霍兹说。

    这里是霍因霍兹的家。缪伊缪斯在心里默念了一遍。

    他曾一遍又一遍游览这里, 作为一名台下的观众, 作为一名不出声?的幽灵。在霍因霍兹一无所知的身?侧,他看遍了对方少年期的十?数年。

    “霍因, 你……想家了吗?”恶魔尝试体会人类的情绪,他把自己?的声?音放得很轻, 像是害怕惊扰了脚下那片易碎的纯白雏菊。

    “我只是觉得, 我好像很久没有回到这里了。”人类的声?音同样很轻, 带着?些微不宜察觉的茫然。

    ——那毕竟是两百年的时?光。

    于恶魔而言不算漫长,但对寿命不过数十?年的人类来说, 这狭长的缝隙足以横渡世事变迁。旧时?生活过的一切痕迹, 都由悠远的风一寸寸裹着?尘沙掩埋。

    霍因霍兹作为人类才活了二?十?余年。

    霍因霍兹在深渊最底层独自徘徊了百年。

    后?来的霍因霍兹……有回到这里看一眼他的“家”吗?或许没有。记忆中的存在永久地被定格于回忆, 仅能在虚假的梦中窥探。

    ——可你明明并不喜欢这里, 究竟有什么可怀念的?

    缪伊缪斯只是沉默地望着?人类推开庄园的铁门?, 没有不合时?宜地问出口。他不理解,但他相信此时?此刻眼前的人类比他更不理解。

    不明白为什么想要故地重游,不明白心中复杂的情感来自哪里, 连记忆都模糊朦胧,不可依靠。潜意识所刻下的过去, 显得如此陌生。

    这片庄园被打理得很好。他们穿过一片篱笆时?,缪伊缪斯从草堆上拾起一朵凋落的白花。那小花还很鲜嫩, 也?许是刚被轻风拂过。

    “看。”他把花递给?人类。

    “雏菊……”人类接过了他的花朵,轻抚着?那柔软花瓣上纤细的脉络。

    “你小时?候很喜欢这种白色的花。我曾经见过你收集花园中凋落的雏菊,给?你的母亲做花环。我想想,那是几岁时?候的事情了……”

    “……抱歉,我不记得了。”人类面带歉意。

    缪伊缪斯眨眨眼,他又指向一旁果树下的草坪:“啊,你还养了一只白色的小狗,非常可爱。它的眼睛湿漉漉的,你们经常在那株果树下玩抛球……”

    “那只小狗后?来怎么样了?”

    “……”缪伊缪斯发觉自己?开了个并不美?好的话题。

    “我大概猜到了。”霍因霍兹淡淡笑了笑,“看起来你确实比我要更了解我自己?。”

    “我,我在你的梦中看到了很多东西。霍因,你自己?没有印象吗?你明明也?在梦中经历了一遍又一遍。”缪伊缪斯终于感觉到有些不对劲。

    霍因霍兹摇摇头?,他仰望着?积云的天空,苍凉而细瘦的太阳从指缝间垂落下一丝阳光,落进他浅绿的眼中。

    他说:“你还记得他们三人的名字吗?我们一同经历了许多冒险,但具体的细节我已经记不清了。”

    “那仅仅只是几分?钟前的事情而已……几分?钟前你明明还喊过他们的名字。”缪伊缪斯感到一阵荒谬。

    “但对我来说,那应该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缪伊缪斯沉默地望着?眼前的青年。

    “埃尔默,盖伊,阿维德。”沉默中,缪伊缪斯忽然一连串报出了那三个名字,“你不记得没有关?系,我会替你记住,我的记性?一向非常好。你可以一遍又一遍地忘记他们,我也?可以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你关?于你的事情,只要你想听。”

    “……”青年捏着?雏菊的手指微微颤了颤。

    那柔软的小花被拢在人类的掌心中,无法逃离,也?无法挣扎,轻易便能被碾碎。

    人类低头?望着?这朵离群的小花,风一吹花瓣便蹭着?掌心晃动,仿佛在与之亲昵。他弯腰将它放回到篱笆后?面,放在那片纯白的雏菊花丛之上,让它回归它的兄弟姐妹中间。

    小小的花瓣继续躺在微风中,迎着?淡而冷清的阳光晃荡。

    “我的母亲,在她生命的最后?,度过了一段漫长而痛苦的时?光。我已经忘记了她的样貌,忘记了她的名字,但我还记得她房间的窗。是一扇很窄的窗,正对着?花园里的雏菊花丛。沉闷的房间内,那是唯一鲜亮的颜色。

    “她有时?会坐在床头?怔怔望着?窗外的雏菊花,我会坐在她的身?侧,安静地陪着?她。有一次,她问我:’你是不是恨着?我?你是不是想要离开这个家?‘我很惊讶,那是我们之间唯一一次类似的对话。”

    霍因霍兹低头?用指腹摩挲着?干枯的篱笆:“我不记得我们之间的很多事情,但我唯独将这句话记了很久。也?许是因为我心中那些幽暗的想法被戳破,又也?许是因为我没有想到,她竟然察觉到了这一切。”

    缪伊缪斯注视着人类于木篱笆上跳动的手指。

    “我记得你经常需要为她端药。她只接受你的服侍,也?常常会在半夜被噩梦惊醒,喊着?你的名字,让仆人们把你叫到她的床前安抚她。她很依赖你,但也?折磨着?你。而你总是安静地微笑。”缪伊缪斯不带有情感色彩地说。

    “听起来她爱着我。”

    “……爱?”

    “爱并不总是健康的,并不总是带给?人幸福。只有极少数的幸运的人,能够给?予他人温柔的爱。我们活在一个可悲的世界,大多数人生来不幸,他们又在痛苦中将这份不幸传递给?他人……这是我在很小的时?候明白的一件事。”

    “我听不懂。”

    “那么,也?许你获得过一份温柔的爱。”青年温和地笑着?。

    “……我的亲族在我诞生前全部消亡了。聚集在我周围的,仅仅只是我的臣民们。他们跟随我,维护我,辅佐我;他们敬畏我,惧怕我,利用我;他们爱着一个符号,一个象征,一种带领他们过上更好生活的强大力量。我清楚地明白这一切,我不认为这是爱。”缪伊缪斯冷静反驳。

    “听起来你生活在一个冷酷的社会里。”霍因霍兹望着?那朵曾凋落的雏菊花,“但你给?人的感觉,却像是温室里栽培出来的花朵一样,曾被温暖的爱意长期浇灌。”

    “哈?”

    “如果你的身?边真的只有那些冰冷的算计和利用,你不会成长为现在这个样子。”

    “……你是在夸我?要知道,哪怕是我的那位’抚养者‘,也?总是嫌弃我这不好那不好。他可没像你这样赞美?过我。”

    缪伊缪斯把某个身?份念得很重,趁着?某人记忆缺失,正要阴阳怪气一番,却在听到下一句话时?愣在原地。

    “在我看来,你是个柔软明媚的好孩子。”

    “……”

    “或许那原本确实是一片荒芜的冰冷的冻土。即便如此,仍有人为你悉心打理出了一块美?丽的花园,他将你放入了中央最肥沃的土壤中,让你沐浴灿烂的阳光和雨露。”

    缪伊缪斯通红起脸。

    “那位’园丁‘很爱你。”

    缪伊缪斯的脸要烫炸了。

    某一刻,或许真的有那么一刻,缪伊缪斯思索着?要不然就让霍因永远睡在这里吧。或者一拳头?将其打晕,看看方才的对话能否在脑子里进行?物理消除,免得日后?徒生尴尬。

    ——霍因霍兹真的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吗?!

    ——不,他当?然不知道,他现在只是个记忆缺失的白痴。不要把白痴随口说的蠢话当?做情话。

    魔王冷酷地抿起嘴,试图让自己?镇定下来。

    他显然没能做到。

    好在拨弄心弦的罪魁祸首并未察觉,只是自顾自地继续向前走。他便悄悄在背后?甩甩尾巴,才小跑着?跟了上去。

    前方是一段幽静的长廊,顶上缀着?繁密的淡紫色花藤,下面铺有深深浅浅的不规则石砖。长廊从花园起始,一直延伸到侧门?二?楼的阳台。

    他们一阶又一阶地走上去。走到某个台阶时?,缪伊缪斯停下半步,扫了眼右下角的某处石块,那块区域恰好形成了类似三角的形状,尖锐凸起,只有拇指盖大小。

    他知道曾有个顽皮的孩子撞到了这枚三角石头?,额头?上磕了好大一个印子,流了许多血。为了罚他,孩子的父亲不允许为他请来治愈师,甚至刻意施法延长了愈合的时?间。

    于是,不够“体面”的孩子,顶着?疼痛而令人难堪的纱布,度过了一段漫长的夏季。漫长而煎熬的酷暑中,又有一半的时?光坐在面壁室中对着?一堵石墙反省。

    谁也?不知道年幼的孩子在石墙旁思索出了什么,更无人在意。

    只是自那以后?,庄园唯一的小主?人终于学会了如何优雅地迈上台阶,成为了一名体面的绅士。

    缪伊缪斯望着?霍因霍兹的背影。挺拔修长,仪态挑不出任何差错。

    他想起了被霍因霍兹教导基础礼仪的那些日子。被恶魔们赞颂的魔王大人,起初可不是什么能坐得端端正正的乖孩子——这一点,缪伊缪斯自然承认。

    他忽然意识到,霍因霍兹教导他的方式似乎过于温和了。

    诚然,实战演练中,那只冷酷的恶魔会将他打得很惨,很惨——他必须多重复几遍以示强调,那绝不是寻常恶魔能够忍受的痛苦。

    可霍因霍兹从来不会把这手段放在战斗之外的教学上,哪怕是他们关?系最差的那几年。

    他们走上了二?楼的阳台。

    阳台不算大,却被打理得很是干净。围栏旁放有一只精致的小盆栽。

    缪伊缪斯记得它,那是某一年的暴雨下,某个孩子从花园倒塌的树下抢救回来的一株小苗。

    “为什么要救它?”缪伊缪斯终于有机会问出这个问题。

    “什么?”霍因霍兹困惑地回头?。

    缪伊缪斯指了指那绿油油的花盆。

    花盆的主?人仍是摇摇头?:“抱歉,我对它没有什么印象。”

    “好吧,看来你只记得一些悲伤的事情。”缪伊缪斯下意识吐槽道。

    “也?许你说的对。”霍因霍兹笑了笑。

    “……对不起。”

    “没事。也?许我就是那样的人,无可救药地沉溺于痛苦的过去,将它们一遍遍反刍。这就是这个梦境存在的意义,不是么?”霍因霍兹并不太在意。

    “可你忘记了我,忘记了有关?于我的一切。”缪伊缪斯慢吞吞地说。

    “嗯,我很抱歉我……”

    “——那是不是意味着?,和我有关?的一切记忆,对你而言都是快乐的存在?”

    缪伊缪斯没有抬起视线,只将手背在身?后?捏着?衣袖,十?分?刻意地盯着?地上那绿油油的花盆看,也?就错过了人类眼中瞬间的惊讶与茫然。

    “……也?许。”

    人类的视线也?下意识从魅魔的身?上移开,他同样开始盯着?那绿油油的盆栽瞧,仿佛能从中瞧出什么花来。

    “能和我讲讲它的故事吗?”他问。

    “那天的雨很大,就好像天空破开了一个大窟窿,所有的水都从上往下倾倒下来。明明是白天,整个世界却是黑色的一片。就是在这样的暴雨里,你站在房间外的阳台上,也?就是这里,面无表情地望着?花园。花园里没有人,没有谁会在这个天气里傻傻地出门?,只有东倒西歪的花草被摧残着?。而你默默地安静地看着?这一切……”

    缪伊缪斯干脆蹲了下来,他抱着?膝头?,望着?盆栽,眼前却好像再现了当?日的场景。对霍因霍兹而言,那是两百多年前的时?光,对他来说却仅仅只是数小时?前的演绎。

    霍因霍兹安静地聆听着?,清澈的嗓音诉说着?他幼年时?候的故事。

    不知什么时?候,浅绿色的目光再度又移到了魅魔的头?顶。

    那里有着?蓬松的如同被太阳烘烤过的柔软头?发,在红色的鲜亮的发丝间,两枚黑水晶般剔透的小角立在那里,不知道摸起来会是什么手感。

    这只魅魔的身?形不算高大,蹲下来于是更加显得小巧。

    小小的一只,像是某种亲人的小动物。

    “就是在那个时?候,你看到了那株小苗。当?时?在它周围还有很多其它的杂草……咳,我的意思是,其它的植物们……但是它们都倒伏在了地上,半死不活的样子,只有这一株努力地站在风雨中。它很幸运,旁边的大树倒下来时?,只差一点就会砸在它的头?上……

    “就是在这个时?候,你迎着?漫天的大雨,走进了风暴中央的花园。你没有给?自己?施展防水的结界,也?没有拿一柄伞,你就像是被这暴雨淋坏了脑袋一样,浑身?湿漉漉地蹲下来,徒手挖出了它的根系牵连的那块土壤,捧在怀中,把它抱回屋檐下。实际上,它下面的地皮已经几乎全部被暴雨掀翻了,大片的根须都裸露在空气里,几乎整只苗都要被刮到天上去……

    “再然后?,你为它找了个花盆,从此它就在你的阳台上住下了。反正我是没看出来它有什么与众不同。”缪伊缪斯用手掌撑着?脸颊,重新审视起这盆绿油油的家伙。

    不管怎么看,都一点魔力也?没有。和路边的杂草没有什么区别嘛。

    赤色的人影落入浅绿的眸中,鲜活,明媚。

    霍因霍兹垂下眼:“我很喜欢那些富有生命力的存在,可能这就是理由。”

    “是吗……”

    他们从阳台进入室内,缪伊缪斯知道这里是对方的卧室。

    霍因霍兹曾在这里一直生活到十?六岁。明明是少年人的卧室,房间内却缺乏着?鲜明的生活气息,比缪伊缪斯见过的旅店还要干净、整洁,仿佛不曾有人居住过。

    他以为青年又会回忆些什么或是询问些什么,令他意外的是,霍因霍兹却只是扫了一眼,便很是干脆地推开房间的门?,朝走廊而去。

    意识到身?后?的魅魔没有跟上来,青年人回头?问:“怎么了?”

    “你不想再多看几眼吗?”

    “只是睡觉的地方而已。”他说。

    缪伊缪斯于是紧跟上对方的脚步,就像是一只忠诚的小尾巴。

    他想:可是给?我布置卧室的时?候,你把它装饰得很温馨。

    走到楼梯拐角,向下,穿过大厅,穿过一道道落地拱门?,穿过主?餐厅。霍因霍兹走得很慢,视线似乎随意地扫着?,却始终没有停下脚步。

    像是在回忆,也?想是无声?做着?悼念。

    临到离开餐厅时?,缪伊缪斯又看了眼那盖着?深色绒布的长餐桌。印象里,这座庄园极少会有几位主?人一同用餐的时?刻。哪怕有那么些时?候同坐在一张桌子上,气氛也?总是僵硬到极点。

    他觉得对那时?候的霍因霍兹来说,每一次用餐恐怕都是一种煎熬,亦或是一种察言观色、小心翼翼的表演。

    ——但霍因霍兹和我一起吃饭时?还挺放松的……大概?

    ——他,有没有在我身?上找到真正的属于家人的感觉呢?

    缪伊缪斯的思绪逐渐飘到很远,最终以脑袋轻碰上前方人的后?背做结尾。

    追尾了。

    “啊。”他后?退几步,下意识摸着?自己?的额头?,愣愣抬起无辜的眼。

    他看见霍因霍兹弯起眼睛笑了。

    他于是也?勾起嘴角笑起来,没什么缘由,没什么想法,仅仅只是这么看着?对方笑,就会觉得喜悦。

    “自从我的母亲没法下床后?,她的卧室就搬来了这里。”青年人指着?身?后?的房门?说。

    这里是一楼深处唯一的房间,走在长廊上都会下意识屏住呼吸,狭长的走道两侧连画框也?没有,唯独深沉的墨绿色包裹着?墙面,静得令人害怕。

    缪伊缪斯对那位憔悴的人类女性?并无太多好感。

    他记得每当?年幼的霍因霍兹受到各种各样的体罚时?,女人只是沉默地站在丈夫身?后?,冷眼相看。

    他也?还记得那个女人是如何歇斯底里地咒骂着?自己?的孩子,恨他夺走了她的幸福,也?怨他没能赢得那位丈夫的欢心。

    一个弱小的人类。缪伊缪斯想。

    ——可霍因霍兹却说她爱他。

    “……她是一个可怜人。”时?隔两百年的记忆,青年以这句话做开始,推开了这扇门?。

    门?开了。

    手停留在门?把手上,青年站在门?口,一时?间没有动,也?没有声?音。

    “霍因?”缪伊缪斯好奇地探出头?,他顺着?对方的目光看过去,竟也?睁大了眼睛。

    记忆里沉闷而阴暗的房间,那个永远浸润了草药味道的卧室,如今开满了纯白的雏菊花。昔日的墙面上仅有一道狭窄的矮窗,而今那扇窗连带着?整面墙都消失不见。

    入目是满园的春色,从未有过的明媚日光直晃晃地翻涌进这间小屋。那张不再有人躺下的床,此时?正坐在花圃间,被纯白的雏菊们所环绕。

    有蝴蝶携着?花香飞舞。

    缪伊缪斯看到那只握着?门?把的手在轻微颤抖。

    “要进去坐坐吗?”他适时?开口问。

    房间内唯一的座椅是床前的四?脚矮凳。曾有一个孩子无数次穿过狭长的走廊,穿着?睡衣提着?黯淡的灯,坐在这里安抚他惊醒的母亲。曾有一个孩子无数次端着?沉重的药剂,坐在这里哄着?他的母亲服用。

    那张矮凳很小,可那个孩子同样很小。他是如此被需要着?,于是不合时?宜地长出一颗大人的心灵,思考起不属于孩子的想法,思考起某些太过遥远的东西。

    缪伊缪斯牵起青年的手,他拉着?他走向那张点缀满藤蔓与鲜花的矮凳,他催促着?对方坐下,又自己?叠起腿来坐在花地上。

    当?年的孩子已经长出过腰的长发,成年人浅棕的发尾垂下,盘在花间草间。缪伊缪斯便将脑袋枕在对方的大腿上,他捏起其中一缕顺滑的长发,放在掌心间缠绕指尖。

    “我会是一个很好的听众。”他说。

    霍因霍兹望着?那张花床,他的两只手交叠着?相扣,握紧又放松。

    “我的母亲……如果没有选择我的父亲,她不会成为后?来那个样子。也?许在另一个时?间线上,她会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她会比任何人都爱着?她的孩子,她仍然热爱舞蹈与音乐,并时?常参与各种舞会……据说她曾经就是这么一位活泼的女性?。

    “我的父亲……后?来年岁稍大一点的时?候,我大概了解到了他的过去。他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祖父,养育了很多孩子,可他们起初并不富裕。我的父亲就是在那样一个窘迫的环境下长大,与兄弟们争斗,与亲戚们争斗。为了向上爬,他接触了很多人……很多糟糕的人。那些糟糕的人带给?了他许多不幸,于是他也?被这些不幸塑造成了一个糟糕的人。”

    “然后?,你的父亲又将这些不幸带给?了你的母亲,带给?了你。”缪伊缪斯将一只白色的雏菊编织到手心刚做好的发辫上。

    “如果我的父亲同我的母亲一样,拥有一份优渥的生活,他也?许会成为一名体面而温柔的人,并将这份温柔带给?他的妻子与孩子。我所见的人们大多如此。他们被生活所打磨,可他们并非生来如此……”

    “这些想法和你后?来决定去讨伐魔王有关?么?”缪伊缪斯抓住了关?键。

    “……那时?候的我思考着?这些事情。很不成熟,很不完整。我想……如果魔王能够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也?许很多事情能变得更好……也?许很多人生来就能过上更好的生活,成为更好的人。可以说,这里是我人生的起点。”

    “关?于你们人类动不动就把锅甩给?魔王这件事,我好像已经不再惊讶了。”缪伊缪斯枕在青年的腿上,闷闷地笑了笑。

    霍因霍兹没有说话,只是用指腹揉了揉膝头?的恶魔角。

    “好痒的……”缪伊缪斯于是躲着?拨开对方的手指,“好,好,我不笑你了……那么,我善良的勇者大人,为何你还不去打倒魔王呢?勇者大人竟然带着?一只魅魔私奔到家里来,这可不是正义之举。这场梦还没有迎来它的结局。”

    “打倒魔王之后?,就是结局了吗?”霍因霍兹反问。

    “我想不是,在那之后?还会有’新的敌人‘存在。”

    “那么打倒那个’新的敌人‘之后?呢?一切就会迎来圆满而幸福的结局吗?”人类问着?,却又像是自言自语。

    “霍因,你明白的,你想要的那个结局,可能需要在很遥远、遥远的未来才能实现。又也?许,它永远也?无法实现。”

    消灭了魔王之后?,世界就能迎来幸福吗?

    消灭了恶之虫后?,世界就能迎来幸福吗?

    ——消灭了那一切的一切、会给?人带来不幸的人与事后?,世界就能迎来幸福吗?

    “霍因,我有没有说过,你是一个很纯粹的人。”

    “我听出来你话中有话,并且不是什么好话。”人类戳了戳恶魔脸颊上的软肉。

    “好啦,我想说……你是一个纯粹到有些傻的人。你在追求一种很纯粹的东西,纯粹得不参合一丝杂质的完美?世界,纯粹得不含有一丝卑劣与过错的完美?之人。遗憾的是,那样的东西不存在。”

    “我知道。”

    “你的理智上知道,但你的情感上并不接受。”

    “……”

    “世界上并不存在那种一劳永逸的方法,并不是消灭了某个人或事,全世界就都变得美?好起来了。各种各样的糟糕的不幸的事情还是会发生,各种各样的烂透了的人还是会出现在你的眼前。

    “就像当?初救下那个人类时?——哦,你大概忘了,他恩将仇报想要害你,你却傻白甜地原谅了他,还给?了他一大笔钱——你的行?为不会使那人变成一个彻底的好人,可世上却有一个人能因此过上稍微好些的生活,哪怕他不善良,不美?好,不强大,不令人喜欢。这就是一切的意义,是你教会我的课题。”

    缪伊缪斯将握在手心的发辫抓紧,逐渐用上了难以想象的力道。

    他的指根都在发白,可他的声?音却很平静。

    “霍因,你都没能去看一眼现在外面的那个世界,我觉得很可惜。你不好奇现在外面变成什么样了吗?在那个不再有你存在的世界,我一个人把许多事情打理得井井有条。

    “我每晚甚至有闲心给?你讲故事,陪你玩梦中情景剧——顺带一提,你如今的模样就是一块小小的白石头?,字面意义的石头?。我每天需要花费非常多的精力照顾它,真的非——常辛苦。”

    “真的?”听到这里,因霍兹挑挑眉。

    “好吧,最后?一句话是假的。变成石头?的你也?非常令人省心。”

    缪伊缪斯撇撇嘴,他把编有雏菊花的那条细细的发辫放回到霍因霍兹手上。发尾被一圈圈缠绕上无名指的位置,纯白的雏菊盛放在指关?节。

    随后?他爬起身?站到青年身?后?,弯腰从背后?环住对方的肩头?,肌肤相贴。

    他抓着?人类的手与之十?指相扣,闭上眼声?音轻缓而虔诚。

    “一切都在很慢很慢地朝着?好的方向发展,这是你所带来的改变,我希望你也?能感受到这份不完美?但却充满希望的幸福。”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怀中人没有动。

    缪伊缪斯暗道不妙。

    “走吧。”终于,他听到有人说话。

    ……那真的是霍因霍兹的声?音吗?怎么那么小?

    “你要赶我走吗?”缪伊缪斯边疑惑边可怜兮兮地问,他决定开启死缠烂打的备选计划。只要他多卖点惨,霍因霍兹总会心疼……

    “我们一起离开这里。”霍因霍兹的声?音还是很小,小得匪夷所思,扭扭捏捏。

    “你……同意了?”

    缪伊缪斯终于反应过来,惊喜刚涌上心头?,上半身?便雀跃地趴在对方肩头?,探着?脑袋想要与之对视。

    霍因霍兹却一反常态侧过去脸,唯有露出来的半张脸掩在发丝下,透着?淡淡的红。

    ——嚯。

    缪伊缪斯的眼睛亮了。

    霍因霍兹清了清嗓子,逐渐恢复语调:“咳,我说过希望你能陪我去看一个地方。现在我们已经完成了。”

    缪伊缪斯仍是没骨头?般懒洋洋趴在人类肩头?,毛绒的脑袋蹭着?脑袋,注意力却很快被牵引走。

    “这就看完了?可这里什么也?没有啊,这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花房而已。我还以为你会带我去看一些更加刺激更加神秘更加厉害的东西……”

    “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所遇见的第一个人。”霍因霍兹回答着?好似完全不相干的话,“……我没有想到这里会开满雏菊花。”

    缪伊缪斯也?许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理解这句话的人,他又接着?问:“要不要像之前那些人一样,具象出你的母亲的身?影?”

    “不需要了。”霍因霍兹摇摇头?,“这一屋子的雏菊花,开得太迟了。如果她最后?那些日子里能够看到这些花,也?许会开心一点。”

    梦境逐渐淡化,房屋的架构渐渐消融。

    他们静静注视着?雏菊花如同雨滴般淅淅沥沥向下跌落。

    “但想要为她献上这些雏菊的是经历了许多事后?现在的你,而不是过去那个年幼的孩子。他有权利保留自己?的情绪。霍因,哪怕是你也?不能苛责过去的那个你。会有人心疼那个孩子的。”

    “哦?你说的这个人是谁?”霍因霍兹故意问道。

    “我呀。”

    他们不约而同勾起嘴角,看着?自己?的身?影同这些雏菊花一起缓慢消散,从始至终十?指相扣。

    “你是什么时?候决定和我离开的?”缪伊缪斯好奇问。

    “在你说你会一遍又一遍来梦中看我的时?候。”

    缪伊缪斯有些心虚:“我很烦人吗?”

    “不。只是如果你来的话,这场梦就变得没那么糟糕了……那么我也?没有继续做这场梦的意义了。”

    缪伊缪斯听懂了这句话的含义。

    他笑得更灿烂了:“那——我们回家吧。”

    “嗯……你先闭上眼睛。”

    缪伊缪斯乖乖地闭上眼。

    他听到霍因霍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听到衣物窸窣的声?音。

    他感受到自己?身?后?的尾巴被熟悉的手指抓了起来,又被轻轻揉捏。

    他——下意识抖了抖,又立即忍住了,放心地将自己?最重要的尾巴交付给?对方摆弄。

    直到面前人说“好了”,他才期待地睁开眼。

    人类的手心中静静躺着?一只漆黑的桃心尖尾巴,桃心与线尾的交界处,被系上了一枚小小的雏菊花环。

    他在霍因霍兹的掌心间轻轻晃了晃尾巴,那些雏菊花们便跟着?轻晃,像是随风舒展。

    霍因霍兹接着?又打了个响指,那纯白的雏菊花们于是一瞬间全部变成血红的小型玫瑰。鲜嫩的红玫瑰点缀着?浅绿的枝叶,像是一粒粒晶莹的糖果。

    见过大世面的魔王大人承认自己?被这简单的戏法取悦到了。

    但他仍是调皮地摇摇头?说:“我还是更喜欢白色的花环。”

    “雏菊花?”

    “不,是白玫瑰。我想要和这个一模一样的白玫瑰花环。”魔王大人的眼睛亮晶晶。

    “白玫瑰……”

    他听到霍因霍兹喃喃自语重复着?这个词语。

    他发现霍因霍兹又站着?不动了。

    对方望着?他,却又没在看他,微微蹙着?眉,似乎陷入了某种思绪中。

    “怎么了嘛?”缪伊缪斯戳了戳霍因霍兹的脸,“该不会我们的魔术师先生只会变红玫瑰这一种戏法吧?”

    “缪伊……缪斯。”静了好一会儿后?,霍因霍兹缓慢而试探地念出这串音节。

    “你终于想起我了!”小尾巴猛烈地跳动起来,几乎比它的主?人还要显得兴奋,差点从人类手心中掉下来。

    “嗯,不过只想起来一点点。”霍因霍兹一只手捏着?眉心间,眼中情绪飞速变化,说不上来是茫然困惑,还是恍然大悟,亦或是都有。

    “没事,我们还有很多时?间,你可以慢慢想。我的名字是缪伊缪斯。很好听的名字,对吧?”

    “缪伊缪斯……是第一颗星星的名字。”

    “是的!顺带一提,你的全名是霍因霍兹,是传说中最后?一颗星星的名字,是我取的名字。”缪伊缪斯不无骄傲地扬起脸,已经开始等着?被赞美?自己?优秀的取名审美?。

    “缪伊缪斯。”人类又念了一遍,仿佛这不是一个恶魔的名字,而是某种诗歌,某种蕴含魔力的咒语。

    “嗯哼。”缪伊缪斯忽然发觉霍因霍兹也?怪黏人的。

    “我可以问一个问题么?”

    “当?然可以。”

    “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

    “我想想,抚养者与被抚养者,教导者与被教导者,君王与他的辅佐者,世界上最可怜的、孤身?一人的勇者,与前来拯救他的、独属于他一人的救世主?……大概是这些关?系?”

    缪伊缪斯摇头?晃脑一股脑将自己?能想到的东西全说出来。他发觉他和霍因霍兹如此亲密,但无论用任何其中一种关?系来形容他们都会太过单薄。

    他抬起视线,发现霍因霍兹目光灼灼望着?他。

    他们的身?影已然消散得几乎看不见,这预示着?他们即将回到现实。

    但那双浅绿的眼实在太亮了,亮得缪伊缪斯没法移开眼睛。

    他看到那柔和的浅绿色中满是克制却炙热的笑意。

    “我以为我们会是恋人,或是我追求着?你的关?系……

    “毕竟,你完全是我第一眼就会喜欢的那种人。”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