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好一会儿,在莫婶子的帮助下,余满总算将家里头的水田都耕种完毕,望着这一片整齐青绿的稻田,露出了一抹笑来。

    “婶子,我们回吧。”

    余满扛着锄头挑起空簸箕,脚步轻快地往家里头。

    明天就能继续卖豆腐了,余满高兴地想,为了这几亩口粮,他这几日连豆子都没磨。

    天一亮就带着余冬下地,不这样不成。

    自半年前弟弟余冬发高热被爹么带去县里看大夫,谁料半路遇到劫道,最后被发现的时候,爹么丧了性命不说,余冬被藏在树丛里烧得不省人事。

    好不容易高烧褪去,断断续续咳嗽了大半月。

    只不过好了以后,余冬整个人性情大变,原本开朗活泼的小汉子就此沉寂下来,平日就连话都不多句,跟个闷葫芦似的,还整天黏着着他走进走出。

    余满看看弟弟的眼睛漆黑无比,仿佛有什么在其中挣扎,迷雾笼罩。

    他总觉得他弟弟好像生病了,也不敢让他一个人在村里跑了。

    对岸村的愣子小时候就经常被人欺负,要不是后面人反抗了,还不知道欺负成什么样。

    但旁人见了余冬这样却觉得没什么,经这一遭余冬只是长大了而已,他们家可就剩俩人。

    等满哥儿出嫁了,余冬就剩一人,虽说有大伯三叔在,但到底不是自己爹娘,还是懂事些好。

    说这话的婶子阿么皆是好心,怕余冬不懂事影响了他哥的婚事,只有余满嫁得好了,才能反过来帮余冬。

    余满想起之前去县城同仁堂,那里的大夫只说余冬这是心病,没得治。

    只能等他自己想开。

    心病还须心药医,只不过……他去哪里找他的爹么呢。

    余满叹了一口气,去府城看大夫眼下的银子恐怕是不够。

    爹么在时,他们的存银不算多,接近五十两,其余的都用来置办田地了,但这半年已经花去了大半。

    因着爹么横死进不去祠堂,余满为了让爹么有个安息之地,葬礼花了十两,小冬病了一个月,期间花了十几两,后面听大夫说食补又陆陆续续花了三四两。

    因此现在,余满手里也只有二十两的样子。再加上之前和孙媒人说好的招婿,这聘银也不少,得五六两。

    余满越算越心烦,迎面走来一个书生郎,橘红的霞光印在那人脸上、头巾上。

    他想要绕过去,当做没看到。

    “满哥儿,”方童生却拦在他面前,大言不惭道,“虽然我们已经退亲了,但见你这般,我还是要说。你瞧你这样子脏兮兮的,一点儿贤惠没有,我知道我们退亲了你很难过,但你也不能糟蹋了自己啊。以前我们没退亲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样的……”

    “还有,你可别学你那三叔啊。那般市侩历来不得人喜欢,搭船也就几文钱都要追着要,大方坦率的哥儿才得人喜欢,哥儿本就不如姑娘讨喜,我是为你好,这性子你可一定要改过来。”

    余满顿感晦气。

    还好退亲了,这方家老的龌龊,一天到晚就谋着余家的豆腐手艺,如今看来小的也不遑多让。

    身后跟上来是莫婶子出声,“话可不是这么说啊,方童生,既然都退了亲,那余家和方家就是各自嫁娶,毫不相干,满哥儿要怎样,还轮不上你说嘴。”

    “我、我,这也是为了他好,”方铭理不直气也壮。

    没错,就是这样,要不然这般粗俗的哥儿,他岂会看得上。

    “婶子别和这种人废话。”

    “这人有病,搭船不想给铜子儿,当船是你家的啊,我三叔日晒雨淋撑船挣点钱容易吗!”余满指着方童生阴阳怪气道,“还有,我什么样子要你管啊,种地自然就要有种地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您这大书生从来不吃五谷杂粮呢!从不用吃喝拉撒呢!”

    “你,你,你一哥儿竟如此粗鄙,真是……”方童生被损得面红耳赤。

    “我我我!”余满手臂一伸,手指一指,“滚啊,别来碍手碍脚,赶明儿我就招个上门婿!”

    方铭拂袖而去,“简直有辱斯文啊!哼!”

    余满在后面狂翻白眼,有病!

    莫婶子听到了却劝道,“满哥儿,这能当赘婿的汉子可没几个是好的,你可得慎重啊。”

    这话倒是真的。

    余满点点头,“婶子放心,到时希望婶子帮忙掌掌眼,再说了我们余家人多,上门了也不怕他当大爷。”

    莫婶子闻言喜笑颜开,还真是,余满和他们老莫家可不一样。

    河西村本就是余家大姓,村长也是姓余的,还是余满的大伯,村里风气也好,不然余满再怎么泼辣,后头没人撑着也没办法一个人独守豆腐坊。

    “成,既然你自己有主意了婶子也不多说哈。”

    和莫婶子告别后,余满踏着黄昏回了家,此时院子里已经有人坐在条凳上等候多时,余冬端着重重的水壶给孙媒人倒水。

    “婶子……喝水。”

    “好,你哥什么时候回啊?”孙媒人问完就看到余满的身影,“哎哟,你这哥儿可算是回来了,快来,我说话就回去了。”

    余满笑道,“婶子今日可是有好消息了?”

    孙媒人做媒最是公道,一是一,二是二,从来不会为了得多点媒人钱夸大其词。两边看对眼了她才会帮忙筹办起相看来,若是有一方不满意她都不会应承下来。

    只不过,好人家的汉子大多到了年纪就成亲了,能当赘婿的不是家里穷得娶不上夫郎妇人的,就是品行有缺的,再不然等到了年纪官配也能白得一个夫郎。

    “那可不,”孙媒人赶紧说道,她得了余满的话就寻了机会去了李家,“人李家说了,他们家老四上门没问题,就是你看看得找个机会见一见?”

    余满应下来,“……那便见一见。”

    “后日如何?”

    就在俩人约时间相看的时候,余满尚且还不知道他在村里放话找赘婿的消息就这半晌的工夫就跟插上翅膀一样,传得沸沸扬扬起来。

    经过有心人的以讹传讹,传到河东村的时候就成了对岸的泼辣哥儿被退亲后想招个赘婿。

    梁婶子想到之前去对岸看热闹,见那哥儿抡起扫帚,将人从村头赶到村尾。

    她说,“你们有的人没见着,我那日可瞧着正正的,那哥儿连未来婆婆都敢动手,招了婿这汉子可得不了好!”

    “那说不得准,没准人家好好过日子呢。”

    “人前头那个可是童生老爷,眼下招婿招个泥腿子呵呵,你们说说,要你们你们这心气能平?还不得发泄给可怜的赘婿身上吗?!”

    钱三丫正好路过,闻言突然灵光一闪,有办法了!

    哈哈。

    正所谓得来全不费工夫,她可算是想到法子将人丢出去了。

    她钱三丫果然是聪明人。

    ……

    到了五月,夏日日头长,夜晚降临得慢,太阳缓缓从天际落下,最后一抹橘红色的余晖也消失殆尽。

    消食散步回来的贺晏远远就听见院子中在激烈地说些什么,偶尔有几个“分家”、“哥儿”的字眼出现,门一开,他进门后,一片鸦雀无声。

    贺晏:“……”

    倒也不用做得如此明显。

    “爹娘,你们在说什么?也说给我听听吧。”贺晏坏心眼道。

    “没什么,一些村里的事,”钱三丫讪讪道,“……饭菜都做好了,花姐儿你还在干嘛,还不快端出来,一点儿眼力见都没有,快坐下吃吧。”

    椅子被拉开,完全不知道钱三丫在打什么主意,贺晏点头道,“好吧。”

    虽说下午吃了三个烧饼加大半只烧鸡,到了这会儿都过了一个多时辰,贺晏早就饿了。

    贺家的伙食向来不错,贺来贵就不是个愿意亏待自己的人,虽说吃的是糙米,但能每天吃干饭已经算村子里顶好的了,再配上油汪汪的酸笋,村长来了都要说上一句奢侈。

    自己磨的糙米,总是有些剌嗓子,贺晏嚼得特别认真,完全沉浸在干饭的快乐中。

    寻常人家想要每天吃干饭,那是不可能的,多是吃些掺着米糠的糙米饭,更差一点的人家只能用新粮换陈粮吃,这样勉强能填饱肚子。

    就着可口的酸笋,贺晏猛干了三碗干饭。

    吃饱后,休息半晌,他又第一个去洗漱。

    贺家四人:“……”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因着贺晏走出走进,贺来贵夫妻二人的对话只能暂时停止,等到夜晚俩人躺在床上也无心干点其他事儿,钱三丫再次怂恿道,“当家的……”

    贺来贵困得要命,长大嘴巴打起哈欠来。

    “你这出的什么馊主意,不成不成,好端端的汉子当上门婿像什么样子,再怎么说他也是姓贺的。”

    “怎么就不成了!别跟我说,你还想出钱给他娶夫郎啊。”钱三丫气得从床上坐起来,床板咯吱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

    贺来贵说,“这不是还有官配吗,又没几个月了,拖着拖着就到了。”

    说罢,贺来贵就打起呼噜来,钱三丫气得用脚后跟猛砸了一下床板,都没将贺来贵吵醒。

    天光乍破,翌日一早,贺晏看了两眼桌上稀得跟水差不多的早饭,四处翻找,终于在吊在角落的篮子上翻出了两个水煮蛋,还有两个油汪汪的大煎饼。

    贺晏用随身携带的油纸包好,塞进背篓里。

    “娘,你煮的水煮蛋我看到了,谢谢娘。”贺晏一边窜出门去,一边高声喊道,“娘,你对我真好!”

    “什么水煮蛋,我没给你……”钱三丫一时还反应不过来。

    “天杀的!!那是你弟弟的早饭!!”

    一声怒吼将屋里还在睡懒觉的贺来贵和贺强都给惊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