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祺其实是偷偷带着阿意出来的。
他昨日上午才从京城回来,一到家就被老爷子罚去了祠堂跪着,若非今日老爷子去山上拜访故友去了,他这会儿连钟府的门都出不了。
虽说老爷子这会儿应该还没回来,钟祺也不敢继续再外面耽搁太久。
毕竟对自己偷偷出来透透气这件事,大伯母知道了可能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要是得知自己把阿意也一并带出来了,非得再罚上一顿不可。
钟祺摸摸鼻梁,心虚又重了几分,冲着章阳和程幼康摆摆手,“不说了,散了。”
说罢,放轻了脚步进了屏风后,见阿意睡着还没醒,正要弯腰用披风裹着人直接抱起来,但还没抱离软榻,就见小姑娘已经迷迷糊糊睁开了眼。
“再睡一会儿?”钟祺放柔了声音。
阿意逐渐回过神来,见自己身上盖着被子,便知晓先前钟祺应是已经过来过一次,她摇摇头,自己掀开被子就要滑下软榻,钟祺忙伸手扶了一把。
待阿意站定后,又帮忙理了理袖口,披上披风,将先前取下的铃铛重新挂在了阿意腰间。
只是围紧兜帽时,钟祺的手忽而顿了下,边说边转身在软榻上翻找,“珠花掉了一颗?”
他记得清楚,阿意今日出门时头上戴的是两颗玉石做的樱桃状珠花,虽只有指甲大小,但精工细琢,很是逼真,现在却只剩下了一颗。
阿意拦住他继续在塌上找寻的动作,伸手指了指窗外,又比划了下鸟儿翅膀的摸样。
钟祺这才了然,笑道,“回头找到了适合的玉,再多做几个。”
阿意对这些一向不上心,也没在意,倒是程幼康听着了,立马接着道,“妹妹要什么样的?到我家里找去!我家里多得是!”
他这话不夸张,纵使平国公府如今在外人眼中瞧着是没落了,但百年家底,说出这话的底气还是在的。
说着,又主动提议道,“我看今日这天还早着呢,就现在去呗,正好我娘今日还问起阿意妹妹呢!”
他打的什么主意就差明晃晃写在脑门上了,钟祺“呵”一声,直接一把将人推开,一手牵着阿意率先下了楼,一手冲着后面随意摆了下,“改日见。”
……
他们二人是偷偷出来的,自是不可能大摇大摆地走正门回去。
钟祺带着阿意熟门熟路地绕到了胡同西侧的一处墙下,却没立刻弯腰抱起阿意翻墙进去,而是装模做样地咳嗽了两声,眼神东看细看,偏又不说话。
唉。
阿意仰头看着他,心里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明明昨日三姐姐还说四哥哥从京城回来后倒是稳重了许多,怎么现在她瞧着像是一点儿都没变?
再看看眼前的高墙,自己这小胳膊小腿是如论如何也爬不上去的,阿意鼓了鼓脸颊,无声又叹了一口气,手下却主动扯着钟祺的衣袖晃了晃,然后冲着钟祺伸出了双手。
果不其然,适才还目光漂移的少年立马眉开眼笑,笑着将阿意一把捞起,“好嘞,四哥这就抱咱们阿意进去!”
说完,脚下在墙上和墙沿分别借力,阿意只感觉一阵风过而已,再睁眼就是已经在院内。
钟祺的小厮端端早在墙内角落里等得着急,一看人回来,立马长松了一口气,“您要是再不回来,小的可要急死了!”
“怎么?祖父回来了?”
“老爷子没回来,倒是二公子问起了两句您。”
“那大伯母呢?”钟祺边走边问。
“我听云雀说,今日府中有客人来,大夫人在招待客人呢。”
“客人?”钟祺嘀咕了一句,也没追问是谁家的客人,只牵着阿意先穿过了靠墙的这边竹林,再过一道月洞门,转眼到了分岔口时,脚下未曾犹豫就迈向了右侧那道。
但是身旁的小姑娘却不肯走了。
钟祺微微弯下腰,“是不是走累了?来,四哥背你!”
说着,就要转过身去蹲下。
小姑娘却一动也不动,一双黑宝石般的眸子就安静地看着他。
四目相对,到底又是钟祺先软和下来,“好好好,四哥这就回祠堂,放心好了,没人发现的!”
阿意这才满意了,用眼神看看左边的路,无声督促他快些走。
钟祺没忍住弯腰冲着她的脸颊捏了捏,趁着阿意生气前站直了身子,“你先走,我看你走了就回。”
从这儿到自己住的松月院并不远,阿意点点头,不再磨蹭,直接先一步回去,到了转角处又回头看了眼,确认钟祺人已不在原处了才继续向前走。
原来的分叉处,钟祺从门侧绕出来,冲着端端抬了抬下巴,“你跟一下,到阿意进院子了再回来。”
端端早急得不得了了,只想着自家主子能不能有点被关禁闭的自觉!
此刻见他还这样不慌不忙,气得脱口而出,“小的这就去,敢问您现在能回祠堂了不?”
被他阴阳怪气的腔调逗乐,钟祺嗤笑一声,脚下却终于踏上了回祠堂的路。
端端也忙跟去阿意走的方向,他虽打心眼里觉得在自家府里面四姑娘还能出什么事不成,但是也着实不敢松懈,只是没想到等他匆匆追了出去时,竟早已没了四姑娘的身影。
四姑娘走的这么急么?端端暗自低估了一声,脚下立马加快了步子,一路向着松月院追去。
但人还没追上,倒是先被另一道声音喊住了,“端端,你这么急急忙忙是去哪?”
钟沛英拍拍手上的点心屑,从一旁的八角亭中狐疑看过来。
端端身体一僵,当然不敢实话实话,只临时扯了个谎道,“四公子让我去问问四姑娘午睡醒了没有。”
“哦,不用去问了,我刚让云雀去看了,阿意还没醒呢。”
“啊,这……小的还是再去看看吧?没准,没准现在醒了呢?”
“也行,”钟沛英话头一转,又道,“不过若是阿意醒了,你就先到这儿来回我!”
“得,小的知道了!”
这几句话又耽搁了点功夫,端端越发着急,几乎是小跑着离开的。
钟沛英瞧见,神色一愣,“就这么急?”
云雀在她身后应道,“许是四公子催的急吧?不过姑娘,咱们把那位自个儿撂那里是不是不太好?”
说着,向着西南方向使了个眼色。
“你什么眼神,她带着的那一个婆子一个丫鬟就不是人了?”
云雀一噎,“……人家毕竟是客人。”
哪有主人家带人离开,留客人自个儿待着的?
现在这不就有了?
瞧见云雀那皱成一团的眉头,钟沛英直接将人拉过来在旁边坐下,“你也不想想,我要是把你们留那儿,魏云乐不得憋足了劲折腾你们?”
“可——”
“行了行了,等我喝完这杯茶就过去……”
但这杯茶到底还是没能喝完,一声猝不及防的尖叫声陡然从西南方向响起。
钟沛英吓了一跳,她虽讨厌这魏云乐,但也不想人在钟府里出了事,当下提了裙摆就要赶过去,却见端端正火急火燎地沿着原路返回来。
他不是去看阿意醒了没么?
钟沛英心里蓦地蒙上一层阴影,顾不上魏云乐,忙先将端端拦住问道,“怎么了?可是阿意身体不好了?请大夫了没——”
话还没说完,却已是先听到了一声短促哭腔,
“四小姐!”
……
和钟祺分别后,阿意倒是没留神身后有没有人跟过来,只是走了一小半,远远瞧见了二姐姐钟沛英带人在凉亭里喝茶。
她个子矮,看不清亭子中的全貌,心里只当和钟沛英一同喝茶的是今日来的客人。
怕被钟沛英发现了自己是从外面回来的,于是便悄悄走了另外一条路打算绕回自己的院子。
谁知回去途中却被人喊住了,
“那个小丫头,站住!”
阿意轻轻眨了下眼睛,有些不解,这是在喊自己?
而方才喊她的那人已经绕过园中的花架到了她跟前,看清阿意后面上似是怔了下,语气倒是不复方才那般盛气凌人,“你是谁?”
眼前的人梳着丫鬟发式,但穿的衣裳却并非钟府里的,阿意心里已经有了猜测——
此时,花架后又走出几人,为首的是位鹅蛋脸的姑娘,个子比钟沛英略矮一些,五官姣好,只是眉眼间带着几分不悦,“早说了不来,我娘非让我来——”
说着,径直看向阿意,“你家主子在——咦,姜意?”
阿意还没回应,那姑娘已是两步到了她跟前,上下打量了两圈,目光带着几分惊疑,“你是姜意?!”
向来不喜生人离自己太近,且眼前这人的眼神也不大让人舒服,阿意向后退开一步,才点了点头。
她不认得眼前的人,但也不好奇,出于礼节打了个手势后就要先一步告辞。
但步子还没迈开,就被魏云乐错步直接挡住,“说起来,我上次见你还是在京城的千佛寺呢,你倒是——”
变化不小啊——
她才到顺江府没几日,之前听人讲过姜意如今在外祖钟家养着,也没当回事,现在第一次着实惊了一跳。
这小姑娘如今生的越发好看暂且不说,但浑身上下的配饰无一样不精致,腰间的玉佩只需一眼便能看出千金难求,连身上的披风都是顶顶好的料子。
这般一对比,她倒是忽然觉得身上昨日出门还被人艳羡的白狐狸皮披风也没那么暖和了。
魏云乐边说边将眼前的这个小姑娘又打量了一遍,往昔的记忆浮上心头。
大概三年前,她跟着祖母去千佛寺为父亲祈福,祖母得知姜家的老夫人在寺中小住,忙带着她前去拜访。
那时,姜意就在。
当时姜意应只有四五岁大,瘦瘦弱弱,但生得着实出众,粉雕玉琢的孩子并不少见,可生成姜意那般好看的却是难寻。
但是好看又能怎么样?
她可是记得清楚,当时姜意穿得很是平常,还病怏怏的,那会儿姜老夫人还牵了自己的手夸伶俐可爱,虽没直言,但明眼人都能看出姜老夫人不大待见姜意。
当时她就想过,魏家比不上姜家又如何,姜意门第比她好,不也过的不好么。
万般皆是命,她的命就是比姜意好。
她还记得,那会儿她私底下可怜姜意,还给她了一颗糖呢。
没想到这才几年间而已,姜意浑身上下就大变了摸样。
魏云乐不知觉中蹙起了眉头,一低头又瞧见阿意裙摆下鞋面上缀着的一晃而过温润暖白,好生熟悉——不正是她昨日在玉器店里看上的那对南珠?!
怪道昨日她出多出一半的价钱后那玉楼掌柜的也死活不松口,原是要送到这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