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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41章 Chapter 41

    “梁梁警官?!”

    陈东实双腿一软, 直直跌坐在沙发上。

    梁泽怎么会在这里?他什么时候来的这里?看这样子,像是刻意埋伏了许久,也就是说, 刚刚自己同马德文所说的一切, 一字不漏地全被他听了进去。

    一想到这儿, 陈东实便感到一丝当初举报钟健翔那般, 没有来由的悔与愧。

    梁泽面色淡淡,没有当即发难, 只平声道:“好久不见, 陈东实。”

    “你说这事儿整得”马德文替两人尴尬地笑笑, 双手一摊, 佯装无知,“希望没影响您两位的感情”

    “马老板说笑了,”梁泽一眼也不带看某人, 语气公事公办, “我与他只有公务关系, 哪有什么感情。”

    陈东实面色愈寒。

    “这是我之前电话里说要带给您的资料档案, ”梁泽将一个蓝色文件夹放到茶几上, “纳来哈这事儿,的确是我疏忽大意。曹建德一发突袭,差点害咱们丢了大单。我知道您心里此时对我多有怀疑,总觉得是我串通了警察, 故意在当天出现在交易现场, 因此这份档案,是我的一点心意, 马老板的案底,我可以想办法抹去, 这是档案的母本,一旦销毁,没有人会再知道您从前蹲过号子的事情。”

    马德文仰躺在沙发之上,神色玩味,早不复数分钟之前和陈东实推心置腹那般的做作与伤感。一旁的陈东实看他这样,恍惚反应过来,自己被耍了。人家稍一卖惨,自己就恨不得心肝脾肺肾地全往外掏,当真是傻透了。

    “梁警官这话说得有些见外,我哪里怀疑过你?”马德文似笑非笑,“曹建德是李威龙的师父,心思自然跟李威龙一样狡猾,连我当初都吃了他们师徒二人一通亏,何况梁警官您呢?”

    梁泽莞尔垂笑,眼神自始至终聚焦在马德文身上,从未旁移到陈东实身上一眼。

    屋内空调冷气逐渐见寒。

    “不过也没事,”马德文又发话,“大宗交易并非说断就断,那边头子卖了我个面子,愿意重新安排时间和碰头地点,只是这次,可千万别再有人误事了。”

    “我知道,这次保证不会再有警察来干扰。”梁泽微鞠一躬,想了想,补充:“我用性命担保。”

    “何必如此较真?”马德文夹着雪茄,乐不思蜀地瞥了旁边人一眼,笑:“我哪儿敢要您的命?真要了您的命,自是有人要心疼死了。”

    陈东实抬眼看向梁泽,试图从他脸上看到一丝,哪怕一丝的动容。但他没有,他什么也没有,还是那样缄默如山,连一分一毫的多余也没有留给自己。

    “那新的人选定了吗?”梁泽多嘴问了句,“这次量这么大,先前那批□□的人指定用不上了,得另批人。”

    马德文静思两秒,猛吮一口雪茄,跟着点头,“找好了,王肖财找了几个来历清白的毛头,应该不会出错。”

    说罢从西装夹层里掏出一张折叠小巧的A4纸,摊平来拍在茶几上。

    梁泽眸珠暗转,试图瞟到些许信息。怎知马德文直爽道:“站那么远干什么,这份名单,你拿着好了。”

    心中震荡的是陈东实。

    他清楚地看到,名单上赫然写着两个大字:陈斌。

    他又是什么时候跟马德文搭上线的?自上次在刘成林的绑架现场看到他被老曹带回局子里之后,没关多久就放了出来。却不想,大半个月不见,他又开始尝试□□,这一宗宗、一条条,放到其他人身上是想也不敢想的,陈东实越想越觉得揪心,连带着同梁泽的关系,一起将整个脑子捣鼓成了浆糊。

    直到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金蝶,才说上相隔许久的第一句话。

    “你怎么不骂我?”

    陈东实站在台阶下,越想越气不过,扭头先声夺人。

    “骂我吃里扒外,背着马德文监视你,你为什么不骂我?”

    梁泽双手插兜,居高临下地看着气急败坏的陈东实,噗嗤一笑,“我并没有生气,为什么要骂你?”

    陈东实吃瘪似的,沉下头去,拳头打在棉花上,拳头是自己的,棉花也是。

    “你为什么不生气?”他晃了晃脑袋,不知道自己心里怎么想的,“你该生气的。你有这个资格。”

    “不是你说的嘛,”梁泽盈盈地笑,踩下几级台阶,将搭在肩上的外套拉回到手上,“我不配跟你的宝贝李威龙相提并论。”

    陈东实心里发酸,却又不可抑制地愉悦。这才对嘛,这样的反话才正露了马脚。刚刚在马德文那儿,他总觉得梁泽憋着劲,他就是这样,闷骚葫芦的性子,就该这样含酸拈醋地生气才对。

    陈东实面色缓和几分,先委屈上了,“我刚刚包厢里说的是气话。答应马德文监视你是我不对,可你刚刚也听到了,这段日子我忙着带老婆孩子,压根顾不上你,这事儿是我不地道,你要打要骂,悉听尊便,只要你不生气就好。”

    “陈东实,”梁泽这厢才将眼神放到他身上,说:“我觉得你真的很奇怪。一方面,又十分抗拒抵触我的存在,一方面,又总是害怕我真的对你有点什么。你不是在马德文面前很冷酷很绝情吗?难不成是装的?那样的话,我从来没听你说过,是,我是比不了李威龙,你大可去追逐你的旧爱,也别在我身上费什么心思,你我之间,或许本该离得越远越好。”

    “这也是气话,对不对?”陈东实“唰”地一下红了眼眶,红通通的眼睛,直勾勾望着梁泽,“我承认,你跟他实在太像了,像到我很多时候明明告诉自己,你不是他,但还是情不自禁地想要靠近你。我是不是太傻了,马德文稍微编点故事,我就掏心掏肺地跟他互诉衷肠,你全听到了也没事,我现在在你面前就像没穿裤衩子在裸.奔一样,总之,是我对不住你,对不起”

    陈东实深深折腰一躬,这一躬,倒让梁泽有些慌了。他忙将人搀起,拉到一边,道,“大马路上,哭丧个脸,你丢不丢人?”

    陈东实抹了把眼睛,斜眼睥:“丢人,怎么不丢人,丢人丢到姥姥家了。可是不敢说才丢人,我怕你真的不理我了。”

    “你看你这话说的,”梁泽往外掏纸巾,替他擦着眼底星星点点的泪,“是不是这段日子孩子带多了,脾气也跟个小孩子一样,要不到糖就哭,你还是不是爷们?”

    “那是对你才这样,”陈东实一把夺过纸巾,揉成一团,扔在他脸上,“你还故意逗我。”

    “我哪儿逗你了?”

    “你就是在逗我。”陈东实气呼呼地朝外走。

    “哎你别走啊,”梁泽笑嘻嘻凑上去,勾上他的肩,“我请你吃饭,好不好,你想吃什么?”

    陈东实停下步,瞪了他一眼,叫:“我要吃最贵的!”

    两人直奔金蝶附近一家江西小炒,什么贵不贵的,其实也只是陈东实的气话。

    爱意胶着莫乎如此,就是你气我、我气你,气完又说我爱你,说完继续气,人世间的大多数情侣,都在爱你和气你之间逡巡。

    梁泽挑了最靠里的一桌,将菜单上的招牌菜一一点了个遍,又叫了两箱酒,大有一副不喝醉就不放人的气势。

    陈东实说:“我开车,开车不能喝酒。”

    梁泽充耳不听,拿了大玻璃杯,沏了整整一杯给他。

    “这是冰的,我只喝常温的。”他开始摆起谱,就是要让眼前人知道,他才没有那么卑微,并不是道个歉就代表自己尊严全无了。

    梁泽看着他一脸孩子脾性,乐呵呵道:“哪儿那么多废话,磨磨唧唧的,赶紧给我喝。”

    陈东实这才拿起杯子,咕咚咕咚一通猛灌,爽得龇牙咧嘴。

    梁泽幽幽想起,两人“第一次”见面,在警察局,好像也是由一顿饭开始。他将自己错认成李威龙,在警察局水米不进地熬,直到夜里自己去哄他吃饭,他才放开胃口。

    他还记得,那天晚上有陈东实最爱的番茄炒蛋,而今天,为避免出现不必要的破绽,他特意避开了“番茄炒蛋”。

    心痛之处莫过于此,和喜欢的人吃一道喜欢的菜,有时都算是奢侈。近在眼前,却不敢相认,时刻都在挑挑拣拣地展现,时刻也都在挑挑拣拣地爱。

    陈东实埋头啃羊骨,吃得满嘴流油,梁泽就这么安静地看着他,眼底满是宠溺。

    某人略有些不自在,说:“你看着我干嘛,你也吃啊。”

    梁泽托腮笑:“你先吃,我等个菜。”

    “那我可就不客气了。”陈东实大口塞肉,大口喝酒,俨然没把梁泽当外人。

    梁泽突然想起什么,忍不住吩咐:“对了,你以后也该在马德文跟前小心点,他不是个善茬,这话我也就只能给你点到这儿了。”

    陈东实当然听出这是他在关心自己,嚼着羊筋,喜滋滋道:“我当然知道他这个人,城府颇深,我只是没想到,他居然拿老婆孩子的事骗我,说得那样逼真,把我都听感动了。我看他就是想挑拨你我的关系,这才编出这样的故事,欺骗我的同情心。”

    “谁说他骗你了?”梁泽敛眉,打住玩笑:“有没有一种可能,他说的都是真的呢?”

    陈东实下意识一怔。

    “真的?”嘴里的肉忽然不香了,“你是说,他老婆孩子被烧死这事儿,是真的?”

    “嗯。”梁泽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凑近几分:“我看过马德文档案,他身上背着大案,他告诉你的那些,都是真的,还有他跟徐丽的关系没你想得那么简单。那个徐丽,你自己多注意。”

    “你先打住,”陈东实放下筷子,顿时没了大快朵颐的兴致,虎着脸说,“这事儿跟徐丽又有什么关系?她就是个弱女子,你别是跟肖楠一样,嫉妒她跟我走得近,故意编排她。”

    “我就说你是个大傻帽儿吧,啥啥都不知道,憨.逼。”梁泽没好气地拿筷子蘸了汤,戳了戳他的鼻头,“622纵火案,知道吗?98年哈尔滨重大伤亡案,全国人民都知道。”

    “622案”

    陈东实身心俱凛,622案那可真没几个人能比自己更熟悉这个案子了。

    第042章 Chapter 42

    哈尔滨622特大纵火案, 陈东实早有耳闻。

    那年他在哈尔滨,那年李威龙还在,后者新上任市下道外区的辅警岗, 负责道外某一带辖区的治安工作。

    大火发生的所在区, 恰好是李威龙所负责的区域。那场大火持续了一天一夜, 浓烟足足滚了三天, 警方才从成山的废墟与毁木中找出近六十具面目全非的尸体。如此重大的消防案情,很快引来了无数媒体争相报道。那一段时间, 几乎每天都有电视台的人蜂拥在事发小区周围, 李威龙临危受命, 跟随彼时还是自己师父的曹建德深入案发地, 连续熬了七八个大夜,一个整觉都没睡过。

    理由很简单,曹建德带队道外刑侦, 自然说明这起震惊全国的纵火案并非天灾, 而是人为。

    那会陈东实在东清铁路厂做货工, 一个月六百, 和李威龙一同租住在城中村的四楼廉租房里。那段日子李威龙很少回家, 陈东实带着两床空调被和几件换洗短袖去道外找人,见到李威龙时,他已被熏得跟个大煤球一般,正踩在一架云梯上做绘测。

    当然让陈东实记住这起案子不仅是熏成煤球的李威龙, 还有他那条瘸腿——正是在陈东实找到他, 刚要喂他新煨的炖梨时,结果人在云梯上失足一滑, 从二楼滚下,砸在钢板上, 伤了小腿神经,留下了一辈子的隐疾。

    陈东实为此事惭愧不已,总觉得是自己害得李威龙摔瘸了腿。那天的炖梨和空调被、衣服一起,被李威龙打包带进了沈阳医院,躺了三个月,人胖了一圈,案子也不了了之。

    622案,对李威龙来说是职业生涯的遗憾,对陈东实而言,亦是一种遗憾。

    如今旧人宛在,看着桌下那条隐隐颤抖的瘸腿,陈东实打住思绪,闷下一杯辣酒,将涌到眼眶的眼泪又活生生咽了回去。

    梁泽看穿他的隐痛,有意将那条瘸腿往回挪了挪,藏在桌腿后。桌面上还是保持一贯的笑容,温温柔柔地说:“怎么了,这案子你很熟?”

    这当然是明知故问。

    陈东实苦笑:“一些往事,不提也罢。”

    梁泽为他续上新酒,自说自话道:“或许你还不知道,622最大的受害者,其实就是你口中那位虚伪的马德文。火灾最初发生点就在他家位于6楼的居民楼内,他的老婆和儿子,相继在这场大火中死亡,据说孩子一个月不到,都还没断奶”

    陈东实惘而,“那跟徐丽又有什么关系?”

    “徐丽”一提及这个女人,梁泽脸上露出些许玩味,“她那时恰好就是马德文家的保姆。”

    “你的意思不会是”陈东实心里咯噔一声,很快替她否认,“不可能!徐丽那样——”

    “我们不是没怀疑过,并且也掌握了一些苗头。”梁泽信誓旦旦地看着眼前人,语气不容置疑,“你知不知道,马德文为什么对徐丽情有独钟?那是因为,他们从当年起就早有奸情。”

    “所以呢?”陈东实低下头去,看着汤碗中漂浮的碎肉沫儿,脑仁嗡嗡作响。

    “我们最初怀疑是情杀,推断是马德文与徐丽早有婚外情,被马德文妻子得知,出于无奈,两人计划灭口,杀妻弑子。但这只是我们的猜测,当时专案组查了很久,除了找到一些两人早有婚外关系的证据,关于作案本身,线索全无,我们定不了罪,也或许是,他们根本没罪,只是我们想太多了,这只是一种可能。”

    “那你还让我小心徐丽?”陈东实被气笑了,“既没定罪,又何必说得这么吓人?我又不是没接触过她,虽然认识时间没有肖楠长,可她是个什么性格的人,我能实实在在地感觉到,她绝对不可能和马德文合谋做出那种伤天害理的事!”

    梁泽双手抱胸,仰靠在椅子靠背上,一副“爱信不信”的表情。

    陈东实说:“你想啊,如果她真的像你猜测的那样,与马德文有私情,还一起密谋杀人,那她在乌兰巴托怎么会四处躲着姓马的?反而是马德文对她穷追不舍,视她为玩物,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按照你的推断,若她大计得逞,现在岂不是应该跟马德文双双逍遥快活,又怎会受制于人,沦落到卖.淫为生,还天天要提防着她那个好赌的前夫,时不时来要钱,梁泽,这事儿你怕真的是想多了。”

    “你貌似很袒护她。”梁泽夹起一块涮羊肉,正反两面,刷上不同的酱,一口扔进嘴里,麻木地咀嚼着。

    陈东实噘嘴:“咋?你吃醋?”

    “吃啊。”梁泽顺着台阶逗他,“那可不吃好几坛子,你才跟她认识多久,就这么帮她说话,我看你对我恐怕都没对她那么偏心吧。”

    陈东实乐得不行,“你少来,你都有未婚妻了,那还轮得到我偏心。看样子可真是登对呢,这不马上年关了,该回国订婚了吧?”

    言至此处,气氛有些微妙,梁泽这才注意到,出门时忘记戴上那枚钻戒了。

    “是,”梁泽蜷了蜷空空如也的手指,眉头微沉,“快到日子了。话说我要真订婚了你”

    “我给你包个大红包!”陈东实笑得像个大傻子。

    “哈——”梁泽撇过头去,看向窗外,努力不让某人看到自己眼中一闪而过的落寞。

    他其实是想说,“我要真订婚了,你会不会难过”,但看这样子,他怕是比自己还高兴。

    “你怎么了?”陈东实意识到某人微变的情绪,他总是异常敏感。

    “没怎么?”梁泽拧灭加热炉的开关,看向门外的潇潇夜景,“我们走吧。”

    屋外依稀下起小雨,融着前夜未消完的雪,靴子踩在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

    陈东实陪梁泽结完账,同他一道走在街边,两人共撑一把伞,雨无声地落。

    “你咋了?”陈东实看着某人讪变的脸,刚才在店里就发觉了,梁泽仿有心事。

    当事人愁眉不展说:“没什么,可能累了吧。”

    “那回去?”

    “再走走吧。”梁泽轻轻往里挪了挪,语气喃喃,“再走走”

    陈东实跟着向里贴了贴,他块头大,一个人占据伞面三分之二的位置,衬得梁泽格外“娇小”,仿佛鸡崽一般。不知是自己多想,还是确有其事,紧凑的片刻,他察觉到好几次,某人勾过来的温温指尖。

    那也只有那么几个瞬间,极快地、短暂地、稍纵即逝的触碰。像是夏夜一晃而过的闪电,用时虽短,却能激起万丈激雷。

    陈东实忍住心中澎湃,方说出在饭桌上就一直憋着没说的话,他说,“其实我一点也不开心。”

    “什么?”梁泽口吻淡淡。

    “我是说你订婚,”陈东实一脚一脚踩在水洼上,故意炸起水花,溅到梁泽裤腿上,“可能我比较自私吧,把你当成李威龙,知道你订婚,就像知道了他订婚,我都很难受,不想接受。”

    “难受什么?”梁泽咳了两声,用手挡住渐勾起的唇角,“你不是喜欢徐丽吗?”

    “什么喜欢?!”陈东实忙摇头,“你怎么跟肖楠一样,老是吃些没道理的醋,我跟她什么也没有,只是把她当妹妹。”

    没等梁泽说话,他又继续道:“你以为谁跟你一样,走哪里都有人疼有人爱,长了一副老少皆宜的脸,不管到哪里都是温柔和善意。看你平时在单位,大伙都老喜欢你了,我就不一样了,我相貌平平、资质平平,又没啥学历,放在电影里,就是那种龙套男咯,给男主角垫刀都不够。我这辈子,除了我老母,就只有肖楠一个亲人,后来多了李威龙,后来多了徐丽,后来”

    他没敢张唇,说出那半句“多了一个你”。

    “后来他们一个个都走了,我只有徐丽了。”陈东实丧气地晃了晃脑袋,呆呆地看着伞下人,“梁警官,我是不是很失败啊?”

    “失败什么?”

    “失败没有人爱。”

    “你怎么知道自己没有人爱?”

    “直觉吧。”陈东实惨笑,“不过我爱他就好啦。”

    “你怎么总是傻乐呵儿的?”梁泽努嘴捅了他一下胳膊肘,学着他说话的口吻,装腔模仿道,“上一秒还悲天悯人地说自己没人爱,下一秒就安慰自己爱他就好啦,你这么痴情,我要是李威龙,哼”

    那我一定加倍地爱你。

    “那是,”陈东实看着他的脸,眼神稍转即去的落寞,“可惜你不是他。”

    不知是对他说,还是对他说。

    两个截然不同的他。也是两个千万般相同的他。

    “我老母说过,人这一辈子,只要做好三件事就够了。”陈东实一提起老母,脸上泛起些红光,“我活了三十年,自认为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只做好了两件事。一件是赚钱,一件是照顾好童童,最后一件嘛”

    “嗯?”

    “你过来。”陈东实拉了拉他的耳垂,软软的,质感像童童爱吃的小熊软糖。

    梁泽配合地将耳朵凑够去,一口热气漾在耳廓,似蒸汽盘旋。

    陈东实张合的唇,不知有意无意,碰到他鬓边,吹起那一撮儿金色的绒毛,挠得他魂飞魄散,香消玉殒,云雨巫山又绵绵。

    “第三件嘛,”陈东实笑了,“好好爱一个人。”

    第043章 Chapter 43

    漆黑潮湿的暗道, 男人扒开最顶上一块井盖。路过的人将吃剩的快餐扔在管道口,不一会儿,伸出一只脏手, 三五下将饭盒卷进暗处。

    男人大口咀嚼着还冒着热气的米粒与牛腩块, 油顺着嘴角, 流满一整个下巴, 他无暇去擦,只一味猛塞, 不一会儿, 兜里手机响了。

    “刘成林, 该还钱了。”电话里并无好声色, “老子他妈忍你忍了几个月了,那三万块钱,你到底啥时候还?”

    接到电话的刘成林放下饭盒, 想也没想, 直接摁断通话, 连电池带电话卡一同拔下, 扔进了旁边的臭水沟里。

    两个月了

    整整两个月, 他都东躲西藏在乌兰巴托郊外四处。自上次绑架香玉、胁扣徐丽之后,刘成林就成了市公.安局重点通缉的罪犯。市刑侦布下天罗地网,实时搜索,他不得不如抱头老鼠般四处逃窜, 近半个月, 他一直躲在彦盖区某水利厂的老库房里,每日距离化粪池仅一箭之遥, 恶臭至极。

    吃完饭,刘成林扒开小窗, 反复向四周探看着。确保周围无一人后,方扶着鼓胀的啤酒肚,步履悠闲地钻进旁边瓦房里消食。

    “刘成林!”

    只听空旷的厂地间,一声厉喝。刘成林猛地回头,见乌压压的壮汉拎着钢刀铁棍,火速逼近。他想也没想,拔腿就往三楼天台上跑,一群人紧追其后,天外隐约下起大雨。

    “你他娘的真是个人才啊!”后头人边追边骂,“欠了老子那么多钱,说跑就跑,还换手机了是吧?狗日的畜生,看老子今天不剁了你的手!”

    刘成林越听越怕,几乎是连滚带爬式地逃上天台,水利厂荒废许久,连带着这栋瓦房年久失修,紧密的步伐轰隆踩踏,险有些摇摇欲坠之感。

    “我会还你的!”刘成林蹿到电箱后,吓得浑身发抖。下一刻,周遭没了动静,甚至连一丁儿点的脚步声都听不到,他探出半只眼睛来看,不想后脖一凉,一根冷冰冰的枪管直抵在他后脑勺上。

    “刘成林,有种啊,可算是让我逮着你了。”

    没等前头人反应,后面七手八脚将男人摁住,一只牛筋底皮鞋狠狠踩在刘成林脸上。

    “啥时候还钱,嗯?”

    “还还我肯定还!”

    半个脑袋没入污黑的脏水里,就连说话都带着小鱼吐泡般的狼狈与滑稽。刘成林夹着哭腔哀求,“再宽限我一个月好不好?就一个月,最后一个月,我知道我已经让你宽限好几次了,但这绝对是最后一次了,真的,你相信我,我肯定把钱还你。”

    顶头人冷笑,“信你不如信条狗,老子今天不是来听你说这些的。”

    话音刚落,旁边人从夹克里抽出一柄瑞士军刀,雪亮的刃身映衬着雨夜,如破土的冰莲,灼灼光华,直逼人心。

    “说,砍哪只?”那人将刀口比在刘成林身前,旁边人一左一右,死死将他手掌压在地上,刘成林立刻惊得哇哇乱叫,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别别别求你了我真我真能还”

    他极力挣扎,却不得不眼睁睁看着刀刃一点点逼近,刀尖如毒蛇般游走在他的手臂经络,轻轻一挑,便能刺穿皮肉,而他很快都会被剔肉削骨,砍下一整只手臂。

    “我可没那么多时间听你在这狗叫。”那人扯了扯手套,冲手下点了点头,走到旁边。往往这样的处刑细节,裁决者并不屑参与,因为参与过太过杀戮,这几乎是每个这样的人必然会经历的事。

    “老大!”那人正欲动手,手下像是发现了什么,从刘成林身下捡起一张照片,“你看这是啥?”

    顶头人接过照片,擦了擦上头的水渍,赫然可见一张女人的脸。

    “呦呵,刘成林,你特么挺有情.趣啊,”顶头人一脸坏笑,“都被警察通缉成这熊样儿了,还不忘想着女人,这又是哪个洗脚店里的风流债啊?让你逃亡路上都想着?”

    刘成林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仿佛无颜去看照片上的面孔,他索性将头埋进黑水里,任周围人一浪一浪地嘲笑。

    “这是你什么人?”

    刘成林咬牙不语。

    旁边手下搭话,“老大,这是刘成林的老婆,好像叫什么徐什么的。”

    “徐丽。”另一个手下接过话茬,“她现在可是乌兰巴托的大明星,金蝶的大门口上,天天都在放着她这张脸。听说以前就是杭巴区的头牌,多少男的一晚好几万骑她呢。”

    “这娘们”被称为老大的那位抚摸着照片,神色揶揄,“确实长得带劲。”

    “老大”

    “哼。”顶头人低头笑笑,将照片收入怀中,刘成林似有盘算,忙抬起脸,一脸谄媚地说:“军哥,你喜欢?你喜欢我让给你我全都让给你我拿她抵你的债好不好?她是我老婆,是我的人,是我的人我想怎么处置都可以的,军哥,我可以的给我个机会孝敬你一次好不好?”

    “你小子脑筋倒是转得挺快。”旁边一位看似为军哥亲信的手下说,“知道自己还不上,就拿女人来填坑。只是我们这里好几位兄弟呢,怎么了,我们不配干?”

    众男嘎嘎浪笑。

    “他说得没错,这样的极品,我一个人吃,多亏?”军哥面露阴笑,“不妨让咱们这群兄弟一起尝尝鲜,你的债,自然也就一笔勾销。”

    “应该的应该的!”刘成林想也没想,应得飞快,他仿佛一只走犬般爬到那人脚下,哐哐磕头,“只要军哥放过我,你让我做什么都成!做什么都成的!我就是您的一条狗!什么都听您的!”

    “那这事儿就交给你去办了,”军哥望着身前大雨,应着云雾缥缈,音色忽近忽远,“把她搞来,我自有办法让她舒服。”

    “这手法可以吗?”

    “可以。”

    “再重点呢?”

    “已经相当好了。”

    陈东实躺在按摩椅上,任一双玉手轻揉着太阳穴,神色舒展。

    “你说你天天开出租,回家还得给楠姐和童童做饭,一个人掰成好几半用,这身子骨能吃得消?”

    女人的音色如温度恰好的热牛奶,丝滑流入耳畔。光洁如新的不锈钢盆面上,映出她一双亮眸。徐丽最美的就是那双眼睛,仿佛无时无刻不在吹荡着柳絮,挠得人七荤八素,魂肉分离。

    只有陈东实除外。

    他一把掀开盖在眼睛上的蒸汽眼罩,看着徐丽的面庞,不忍玩笑,“这么久了,就没想着再找一个?”

    “找个啥?”徐丽揣着明白装糊涂。

    陈东实白了她一眼,“还能找啥,再找个妹夫呀。你一个女人家,总是单打独斗的,哪怕像你楠姐那样强势的女人,当初还不是找我搭伙,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至少有个知冷知热的。”

    “我不是有马德文了吗?”徐丽一提到他,脸上的笑淡了几分,“男人嘛不就那么回事。”

    “马德文那是把你当小猫小狗,不是把你当人。”陈东实说出了她心里真正的痛,“他对你的好,不过就像是对待他众多情妇中的一个,我看他近日愈发殷勤了。听别人说,他还跟你求婚了,结果你没同意?难道你就没想过”

    “我才不要。”徐丽知道陈东实指的是什么,忙解释:“就算马德文是真心的,我也不想跟他卷在一起。”

    “为啥?”

    “你看不出来吗?”徐丽挤了一泵精油,抹在男人脖子肉上,边涂边说,“马德文看似温文尔雅,却是个杀人不见血的。嫁给这样的人,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伴君如伴虎,那我下半辈子没法睡个安稳觉了。”

    没等陈东实说啥,她又继续道:“再说了,他整天打打杀杀的,仇家一定很多。我跟了他,指不定哪天命都没了,想想还是算了,现在也挺好的。”

    “好啥?”陈东实堪堪回复,“难不成你真想跟着你哥我混一辈子?我是个没出息的,没离婚那会,你楠姐天天拿我跟别家老公比,说你看谁谁谁老公,一个月挣老多钱,我除了会开车,啥本事都没有,跟着我,没出路的。”

    “没出路就没出路,”徐丽漾起甜笑,“我呀,就觉得你这样挺好。”

    两人不约而同发出一阵轻笑,恍惚间,口袋里的手机响了。徐丽忙擦干手,拿出手机来看,屏幕亮起的一刻,她面色微变,但很快又被素日的笑容所掩去。

    “咋了?”陈东实坐起身来看,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没没啥。”徐丽忙将手机塞回口袋,“垃圾彩铃短信,哎呀,天天给我发些乱七八糟的。”

    “真没事啊?”

    “没事。”

    徐丽安心扶他坐下。

    “我看这天色也不早了,不然东哥今天早点回去?”

    陈东实听着不大对劲,笑着试探,“怎么了?要赶你哥我啊?”

    “我哪儿敢啊,”徐丽抽出毛巾打扫着按摩枕上的皮屑,一贯的笑脸盈盈,看不出一丝破绽,“这不楠姐本介意你总是来看我吗?总不好让她一个孕妇在家等太久,何况童童也想爸爸是不是?”

    “楠姐那儿你甭操心,”陈东实瞅了眼天,确实不早了,只怕待会回晚了,娘两真担心。

    他想了想,说:“肖楠呢,她这个人性格就是这样。你看她脾气冲得很,其实心比谁都软。她昨天还说让你有空上家里吃饭,她快回哈尔滨了,临行前想摆一桌。”

    “回哈尔滨?”

    “是啊,快要生了。”陈东实一想到这,几多欣慰,“离了我,她只会越来越好。她现在的老公很疼她,到时候会亲自来接,怀胎十月,最是辛苦,如今看她快要解脱,我也高兴。”

    “是啊,谁的孩子不是心头肉?”徐丽面露暗色,陈东实知道,徐丽也曾有一个孩子,和刘成林有过一个,可惜被孩子爸亲手流掉了,孩子一直是徐丽心底的痛,每每看到她注视童童,陈东实都心头发酸。

    “好了,不扯了,我回去了。”陈东实披上外套,见外头大雨不停,接过徐丽递来的伞。

    “回去路上小心。”徐丽扶着门,依依不舍地看着他,像是要经历什么生离死别。

    “丽,”陈东实抬起脚,又不放心,把脚缩了回来,转身张开双臂,“来,抱一下。”

    “东哥”

    “抱一下。”陈东实将她揽入怀中,贴近的那一刻,他的心中只有感激,连说话都带着颤抖的声调,“你是我认的干妹妹,却比我亲妹还亲。有什么事你一定要跟我说,你老哥我或许没啥本事,唯有一颗待人的真心,无论是对谁,真心总没有错。”

    “东哥”女人听得几欲垂泪,双手不听使唤般的,轻轻勾住男人宽阔的肩胛,“谢谢哥。”

    “好嘞,那哥走了。”陈东实松开怀中小妹,理了理衣裳,一头扎进雨里。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羡慕她”

    徐丽望着雨中渐淡的身影,一手攀上腕间的金手链,于心间发出一声温柔的叹息。

    手机铃很快又响了。

    徐丽打住伤感,迅速闪到门口,确认陈东实已走远,才惶惶接起电话。

    “是我”刘成林气息黏腻,“老婆,我好想你。”

    “谁是你老婆?”徐丽浑身发呕,噼里啪啦的雨声听得她发毛,“我们早离婚了,你知不知道现在多少警察盯着你,你还敢联系我?”

    “我知道老婆肯定不会出卖我,你放心,我用的公用电话。”对面沉默了几秒,说:“我的确不是个人,这次我彻底悟了,我想和你一起重新开始。”

    “你少来。”徐丽盯着地上一只垂死的蟑螂,用高跟鞋鞋跟反复碾压着,“你觉得我还能信你?”

    “我知道我不是个人,从前做了许多错事,老婆,我是真心悔改。”电话那头的男人哭声凄惨,“我不求你能原谅我,但请你看在咱们曾经没出生的孩子的份上,再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老婆,我只有你了”

    “我给你机会?我给你什么机会?”徐丽越听越糊涂,“你应该让警察给你机会,求他们给你少判几年。”

    “我的确是这么想的,”刘成林止住哭泣,哽咽道,“这几天我一直被追着讨债,他们还扬言要砍我的手,还逼我用你抵押赌债。我再不成器,也绝对干不出这事儿,我怎么可能拿你去抵债呢?老婆,你放心,我这次打电话就是为了告诉你,让你多加小心。我或许不是个好人,但是马德文未必是,你跟他,只怕也会吃不少的苦。”

    “你到底想说什么?”

    徐丽渐没了耐心。

    “我知道我现在不管说啥、做啥你都不会相信我,”刘成林彻底抑住哽呜,清了清嗓,一本正经道,“所以这次我决定自首。”

    第044章 Chapter 44

    “你会自首?”徐丽笑了, 不知是在笑他的愚蠢,还是笑他的虚伪,“但凡你早有这个觉悟, 现在也不会东躲西藏地像只老鼠一样。回头你自己好好想一想, 好好的人不做, 非要做鬼, 你唯一能埋怨的也只有你自己!”

    “这样吗?”对面一声冷叹,似心间彻底灰冷, “原来你是这么看我的”

    “那不然呢?”

    “我不想和你撕破脸。”原本哭诉哀求的口吻转瞬即变, 吐出的每一个字仿佛都带着邪恶, “但你别忘了, 我这儿还存了很多你的照片。”

    “什么照片?”徐丽心下一寒,脑海中飞快回忆着过往两人的一切,心底深处某块地方隐隐发凉。

    刘成林难掩得意, “当然是你躺在床上一丝不——”

    “刘成林你王八蛋!”徐丽气得险将手机砸到墙上, 她双眼瞪得奇大, 似要从眼底迸溅出血, “你到底想干嘛?!你到底想干嘛?!”

    “反应这么大干什么?”电话那头的声音越发恶寒, “你不一直都在卖吗?还会在意这些?”

    没等徐丽说话,他又补充:“哦,我忘了,你现在可是大明星, 金蝶的代言人。你说如果金蝶的客人们看见你一.丝不挂的样子, 这个场子,还开得下去吗?”

    徐丽“扑通”一声瘫在一旁按摩椅上, 无助地扶住靠背,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你敢发出去, 马德文不会放过你。我也不会。”徐丽后知后觉,“让金蝶开不下去,你就多了一个敌人。现在警察到处都在抓你,你也不想抓你的人里,再多出一股马德文的人吧?”

    对方止住冷笑,徐丽顺势张嘴问价:“多少钱?”

    “什么?”

    “这次你要多少?”徐丽懒得同他废话,“三万,五万,十万,还是二十万?”

    她死死摁住胸口,尽量避免让对方听到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被刘成林纠缠多年,她深谙此人脾性,刘成林贪财好赌,万事万恶归根结底不过一个“钱”字,只要给他钱,就能换回太平。

    对面沉思两秒,斩钉截铁:“三十万。”

    五分钟后,手机钻进一条短信,回拨是空号,短信内容只有一个简短地址,和截止日期。附注里明确写着,要徐丽本人亲自送去,不能报警。她一下子反应过来,这是刘成林在给自己下最后通牒。

    只是,她上哪儿去找这三十万?

    上次绑架香玉,那十万赎金还是马德文仗义出手。她本不想跟马德文有过多牵连,却还是不可避免地欠了他一个人情。那这次呢?难不成再去麻烦他一次?可这三十万绝非易事,就算马德文愿意帮忙,能在短时间内拿出三十万现金的人,放眼整个乌兰巴托都屈指可数。

    徐丽越想越恼,扶着额头在屋里走来走去。外头的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见停的样子。香玉做完饭张罗着开桌,见徐丽面色不大好,也不敢多问。

    一顿安静的晚饭,天外雷声轰隆。

    城市另一端,陈东实刚收回安全带,正准备关灭车前灯,见一道熟悉的身影站定在雨帘中。

    他总是如此,行踪不定,一如既往带着温温的笑,仿佛再磅礴的风雨都与他无关。

    梁泽今天穿的是一件深驼色风衣,比例修长,像一朵孤立的菌菇。衣服下摆上沾了些许水,湿漉漉的,晕得颜色更深,更加触目。

    “吃了吗?”梁泽抬起备好的烟,指了指对面还没打烊的小饭馆。陈东实没吱声,兀自开了车门,一头扎进局促的伞里。

    “特么的,就不知道买把大点的伞?”陈东实看着难以落脚的这一亩三分地,不想他淋着,也怕自己淋着,他忍不住笑骂眼前的笨蛋。

    梁泽嘻嘻哈回:“这伞怎么了?这本来就是单人伞,谁让你这么壮,最近身上的肉好像更紧实了。”

    陈东实憨憨一笑,任梁泽上手象征性捏了一把他的胸。两人不知不觉处成了现在这副样子,朋友不像朋友,恋人不像恋人,陈东实说不上来什么味儿,总之不排斥。

    “我告诉你多少遍了,以后少跟徐丽来往,你还天天往她店里跑。”

    屁股刚落座,梁泽开门见山。

    陈东实猛地反应过来,“你又跟踪我?”

    “是保护。”梁泽翻开菜单,边检索着边翻着嘴皮子,“这种女人,劣迹斑斑,成分复杂,你怎么就不开窍呢?”

    “那你怎么就一定要盯着她不放呢?”陈东实同他抬杠,“上回说怀疑她跟马德文有一腿,这次直接扣个成分复杂的帽子,她或许真的劣迹斑斑,那你呢?你能告我,为啥对她这么穷追猛打的吗?”

    “行行行我不同你争。”梁泽主动作罢,“我才说几句,你可是有十句等着我。”

    “你不会”陈东实脸色微变,揶揄逐渐转为八卦。

    “不会什么?”

    “你不会喜欢徐丽吧?!”

    梁泽差点喷水。

    “一定是,你小子,”陈东实又气又酸,“有未婚妻还不老实,惦记着人家年轻漂亮,看我跟她走得近,你小子馋了?”

    “陈东实你再说这种胡话信不信我打烂你的嘴?”梁泽拿涮杯子的水唬他,“你脑子天天在想些什么?”

    “那你说是不是?”陈东实认真了。

    这下梁泽也来了劲,同他玩闹,一对狭长眼瞄来瞟去,如同某些志怪电影里的狐狸书生。

    “那你想我是还是想我不是?”

    陈东实看着他的眼睛,彷如寒潭无端。和徐丽的美人目不同,梁泽的眼睛,瞳仁硕大,睫毛乌黑,润滋滋的,像是能随时流出水。他莫名想起自己的老母,她也有一双时时刻刻都在流泪的眼睛,失调的泪腺并不阻碍它的美丽,恰似眼前人的双眼,雾气氤氲也阻挡不住落英缤纷的梦幻与遥远。

    “要不”陈东实诚实地咽下一口口水,“我们还是点菜吧。”

    梁泽方才打住玩笑,收回那寸寸逼人的目光,似逼良为娼的剑喉,倒显得某人像个小鸡崽一般,手足无措起来。

    “合着你今天来找我,就为了跟我说这些?”陈东实开始没话找话。他招呼了两瓶酒,看对方没有要早去的意思,酒往往是男人间倾吐心肠的利器。

    梁泽拿圆珠笔在菜单上划着菜名,说:“当然不是,你等我先把菜点完。”

    两人,六菜一汤,少有的奢侈,陈东实还加了二斤熟牛肉,不忘最后补上个自己最爱的番茄炒蛋。

    “你这是没打算给我省钱?”梁泽抽出两支烟,水到渠成似的塞到陈东实嘴里,替他打火。

    陈东实安然享受着某人的服务,吞云吐雾道:“梁警官有钱,反正不是我请客。”

    梁泽笑了,弹了弹烟灰,正色道:“说回正事,纳来哈之后,马德文又安排了一批新的□□对象,那天在金蝶你也看到了,我就直接说了,这名单里”

    “我知道,有陈斌。”陈东实一想到这孩子就脑仁发疼,他抿了口烟,拉下愁眉,“这孩子也是可怜,我是看着他一步步变成这样的,却也无可奈何。”

    “这不像是你的作风啊,陈东实。”梁泽点了点桌面,“你不是最爱做老好人吗?怎么这次,不出手教育教育这孩子?”

    “我有心教育,人家未必领情。”陈东实苦笑,“你们要管就管,要抓就抓,不用顾忌我。”

    话到这儿,他才明白梁泽这顿饭的用意。原是怕自己下手太重,伤着陈斌,连带着伤了自己,这里的伤不是指伤身,而是伤心。

    梁泽意简言赅,“如果是往常,的确会下逮捕令强制移交到少管所。但是这次,他背的可是纳来哈那批货,此案牵连重大,我们不敢轻举妄动,所以暂时不会把他怎么样。”

    “那你为什么告诉我?”陈东实眯眼含笑,“梁警官,这是你们警察的公务事,你却总是时不时给我透风,这又是什么用意?”

    他觉得自己终于难得聪明了一回。

    梁泽脸上的笑迅速凝固,他没想到陈东实会这么问,这答案必将极丑恶不堪。

    “我来替你说了吧。”陈东实将烟蒂摁灭在烟灰缸中,神色镇定,“一边借着李威龙这张脸,跟我称兄道弟做着好朋友,一边又日防夜防,不停放风试探我会不会泄露你们的行动给马德文,梁泽,你不必如此辛苦。”

    对面面色微敛。

    恰此时,服务员端上一道道热气腾腾的饭菜,陈东实分好筷子,埋头吮着牛大骨,看不出一丝异常的样子。

    “你不生气?”

    梁泽为自己被轻易揭破戒心而感到羞耻。

    “我为什么要生气?”

    “因为我不信任你。”

    “你该信任我吗?”陈东实抬眼看他。

    这下又把梁泽给卡住了。他越来越感觉到,眼前男人远没有看上去那么木讷简单。

    “归根结底,是我明白,你再好再亲近,也不是他。”陈东实夹了块筒骨给梁泽,表情温厚,还是从前那样挑不出错的老实人,“我从来没有忘记过这点。”

    “那你上次为什么不高兴?”这次不甘心的是梁泽,“上次听说我快要结婚了,你说你不高兴,难道是假的?”

    “是真的。”陈东实放下筷,一脸认真地看着他,“就像你对我的私心一样,我对你也有私心。”

    “是拿我当李威龙的替代品吧?”梁泽见状索性挑破彼此伪装,“呵,我说呢,怎么从那会咱两病房里大吵了一架之后,你对我的态度就变了。”

    陈东实低下头去,默默啃着骨头上的碎肉沫儿,硬不做声。

    “对啊,我承认,我就是对你不够信任,所以一直在试探着接近你。”梁泽主动承认,“你不也是因为我长得跟他像,才愿意陪我玩?咱们半斤八两。”

    “半斤八两个屁。”陈东实白了他一眼,“连监视都能说成保护,我还能信你什么?我这叫自我防卫。”

    “可别说得那么好听,显得自己出淤泥而不染,”梁泽在桌下伸腿踢了他一脚,“你才是又骚又坏的那个。”

    不等陈东实还嘴,他将账单“啪”一声拍到桌上,嚷嚷道:“这顿咱两AA!”

    第045章 Chapter 45

    瓢泼之势, 从未停歇。

    徐丽一身深黑色皮衣,手持长伞,任高跟鞋鞋跟淌过泥水洼。头顶三两枯枝不堪雨水负重, 几欲低垮, 叶背上的残余, 像极哭泣时的眼泪。

    “这里是两万, ”女人将手夹包里备好的信封递到刘成林手上,“这是我现在所有的积蓄, 三十万我实在没那么多。”

    刘成林拿过信封, 往指腹上抹了点口水, 十指飞快地清点着。一边清点一边打量着她今日的装扮, “从前我怎么就没发现,老婆你这么漂亮呢?”

    “你少来!”徐丽一把拍开男人的脏手,向后退了退。两人相约在一处废弃化工厂处, 旁边就是污水池, 灌满了蓝黑色的工业废水。上头还飘着不计其数的青苔和浮萍, 门外雨丝时不时飘砸, 激起不少细微的涟漪。

    徐丽看着池子上无处可依的浮萍, 一字一句道,“我能给你的就这么多,你拿着这个钱,就当是你我夫妻最后的恩义。你说你要自首, 我想这是好的, 你要是真能弃暗投明、改过自新,那么也不枉你我相识一场。”

    “只有你才会对我说这样的话。”刘成林将清算好的钱塞进腰包, 匀出一沓,递给徐丽, “你也不容易,这些钱你拿回去。”

    徐丽微微一怔,对刘成林突如其来的关怀有些意外,她不明白刘成林何以至此。

    “我从前真特么不是个人,”男人哭丧起脸,狠狠甩了自己一巴掌,“我在外逃亡这两个月,常常想起咱们死去的孩子。我想咱们刚结婚那会多好啊,人人都羡慕我有个贤惠又漂亮的老婆,我们还有自己的孩子。可是这一切这一切都被我自己给毁掉了,是我罪该万死,是我罪有应得,老婆,要不然你打我两巴掌吧!”

    刘成林“扑通”一声跪下,双手紧抱住徐丽大腿,剧烈地摇晃着。

    “你这是在干什么?!”徐丽被这莫名其妙的忏悔给搞晕了,再看眼前男人,衣衫落魄,容颜憔悴,已然一副亡命之徒的作派。

    “我说去自首,那是当真的。”他抹了把泪,神色伤心欲绝,“只是自首之前,老婆,我想求得你的原谅。”

    “”

    “我知道自己就是个畜生、王八蛋,我不配被称作人,”刘成林又扇了自己两耳光,“进去之前,我想我想,再跟你最后抱一下。”

    “你别这样”徐丽扒开他胡乱触碰的手,望了眼门外,大雨滂沱,丝毫不见收敛。

    “咱俩已经离婚了,我早就对你没什么感情了。”徐丽挣开刘成林的触摸,拍了拍身上的污秽,难掩鄙夷,“求你也别再叫我老婆了我们早结束了……”

    “是吗……”

    刘成林止住哭声,缓缓站起身,片刻之前的伤心一扫全无。

    “你一定要这么绝情?”男人忍住眼中愤恨,眸色殷红,“连抱一下都不肯?连抱我一下都让你这么厌恶?”

    徐丽别过身去,不作回答。

    “所以你压根就看不上我对不对?!”刘成林一把扯住她头发,“臭.婊.子,他妈的你从一开始就看不起我对不对?连碰我一下都觉得掉价对不对?”

    徐丽乍然吃痛,直接嚎出了声。还没等她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逼仄的破瓦房里,轰隆隆钻进六七个男人。

    “刘成林你什么意思?!”

    女人失声惊叫,不停挣扎着。眼前男人围成一圈,各个上身赤裸,露出凶蛮纹身,眼中无一不带着蠢蠢欲动的笑。

    “是你给脸不要脸的,”刘成林这才露出惊悚本色,目眦欲裂地瞪着徐丽,“本来想好好跟你说的,结果在这儿给老子装什么清高?!”

    “你放开我!”徐丽惊恐地看着那些男人,心突突突狂跳,“你快放开我!王八蛋!你们到底想干嘛?!你们这群人到底想干嘛!”

    “放开你?”刘成林扣住她双手,使她不得动弹分毫,“有这么漂亮的老婆,那可不得物尽其用,让大家都一起沾沾光?你们说是不是!”

    “就是就是!”

    男人们兴致勃勃地起着哄,横陈的肉色就像屠宰场铁丝网上悬挂着的猪肉条,此时此刻露出动物躯干本应有的肌理和草莽。

    “你什么意思?”徐丽无力地摔倒在地上,眼中唯剩绝望。

    男人们陆续走近,七手八脚地配合刘成林将徐丽拖进一旁库房。雨声混合着女人的哭喊,被堙灭成一段缥缈的乐章。乌蒙蒙的乌兰巴托,由灰变暗,还掺杂着处.子血般诡谲的艳红,点燃天边暴雨万顷下的另一片晚霞。

    “谢谢军哥。”刘成林哈腰接过男人递来的一沓现金,往掌心啐了口唾沫,“我算了下,一共两万块,大家伙别见外,放心玩儿,那婊.子天生就是欠.操命。”

    军哥放下叼在嘴里的香烟,打趣,“你小子是真阴,也是真舍得。”

    “这有啥舍不得的,”刘成林点着钱,脸上笑意油腻,“她卖别人也是卖,替我卖也是卖谁让我是她老公呢?”

    两人发出一阵不怀好意的浪笑。

    不知过了多久,里头动静渐渐小了。徐丽如一块烂肉般横在一堆废铁皮上,她放弃了挣扎和哭喊,只呆呆看向窗外。腕间那根细金链子在昏暗中闪烁着粼粼的光。她恍惚一瞬,看到陈东实一闪而过的温厚面庞,但很快,那张脸被阴影吞噬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如浓墨般恐怖的黑。

    一滴泪滑落面庞,山外雨润草青。

    “这天儿啊,可真就跟女人的脸一样,一会阴,一会晴的。”

    梁泽放下卷起的百叶帘,回身看到陈东实正昂头盯着墙上的世界地图发呆。他忍不住走过去问,“咋的了?一上午都心不在焉的,是想回家了?”

    今早陈东实接到梁泽电话,让他来市公.安局陪自己核对些陈斌的资料,两人这厢刚处理完工作,正坐在办公室喝茶,也正好躲躲雨。

    陈东实抓了抓眼皮子,语气寡寡,“说起来也不知道怎么的,今天心里一直毛慌慌的,总觉得有啥大事发生。”

    “我看你就是闲的,”梁泽放下茶盅,白了他一眼,“年底出租不好开。快入年关了,想好今年怎么过了吗?”

    “搁家过,”陈东实心不在焉地答,“肖楠马上走了,要摆一桌,正好就当小年夜,简单庆祝一下得了。”

    “虽说外蒙不兴过中国节,可咱们到底也是中国人,怎么可以就这么糊弄着过呢?”梁泽眼珠子一转,心中早有想法,“要不然,咱们去滑雪吧!”

    “再说吧。”陈东实难得提不起兴致,恹恹然看了眼窗外,起身朝外走,“哎,心里烦得很,还是早点回去吧。”

    “真要走啊?”梁泽看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当他是前晚上上大夜,还没缓过来,“要不要带两包大枣回去啊?前几天单位发的,老多,我一个人吃不完,带回去给嫂子吃啊?啊?”

    “不带了不带了,多少特产都被你拿去送你嫂子了,”陈东实拿起门口的伞,一步三回头,“上回的梨,还有那个奶糕,乱七八糟的,我家都要被你送的东西塞满了。”

    梁泽笑着送他出门,“好嘛,东西都给你备好了,还不领情,好心当作驴肝肺。”

    陈东实拍了拍他的肩,留下一句“谢了”,便钻进了车里。

    他先是给肖楠打了个电话,问了嘴晚上要带的菜,他回程正好路过菜市场。放下电话后,还是心慌,或许是累了,也或许是多想,陈东实总觉得没来由地烦躁。

    徐丽再次醒来是六七个小时后的事。

    周身已然空无一人,唯独剩下的,只有檐角滴答滴答、滴答滴答的水帘。

    远山处的郊区村落,间歇传来几声狗吠。深不见底的夜里,唯有几盏零星的灯,拼凑成一条勉强还算路径的走道。

    徐丽忍住剧痛,颤巍着从地上爬起。残缺的化工池映出她一身粗暴的抓痕和淤青,胸口,后背,大腿根,脚踝,无一处不带着破皮和粉色的息肉。

    徐丽强忍住泪,将地上的衣物往身上一卷,随便裹了一裹。乌红的血顺着大腿根潺潺流下,她用手往裙底摸了摸,终没忍住,扶在墙头哭出了声。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到底犯了什么错究竟是为什么?!

    徐丽不甘地想,在剧烈的疼痛和耻辱感中拉扯。生理层面的折磨让她几近崩溃,看着身上不尽其数的伤痕与污血,她掩面长泣,对着荒无人烟的长空,发出阵阵悲痛的嘶鸣。

    “这群混蛋畜生你们都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女人抱紧自己,撕心裂肺地惨叫着。指尖不小心触破水中倒映的面庞,将池塘扰成一幅扭曲的画作。她任由泪水坠入汤波,恸哭一场后,重新艰难地站了起来。

    手机早已被刘成林那伙人给砸烂了,徐丽看不到时间,也联系不到别人,甚至连基础的照明设备都没有。她只能擦黑走在夜里,凭借记忆,攀爬行走。

    碎石子和藤蔓刺穿脚心,将她的脚背刮得鲜血直流。徐丽无暇顾及,裹着碎布条子似的衣裳,一步一步朝有光的地方趔趄前行。

    岂知到了某截山路的下坡处,不知怎的,徐丽脚底一滑,整个人连翻带滚摔进了泥沟。

    情急之中,她攀住旁边一块凸起的巉岩,无奈外力实在凶猛,白嫩的掌心划过石片,割出一条十多厘米的血痕。

    看着那道伤痕,女人再也无法忍受,惨叫一声,仰天大哭。

    杀了他——!

    暗夜里传来一道恐怖的回音。

    杀了刘成林!

    那声音愈来愈近,似幽灵般,铺天盖地地咆哮。

    杀了那些伤害自己的人!杀了他们每一个、每一个从自己身上倾轧而过的男人!

    声音还在重复,且愈演愈烈,不绝于耳。

    所有、所有害她的人都应该去死——哪怕是化作厉鬼,哪怕是不得往生,自己也绝不能放过这些禽兽!

    绝不——!!!

    万千触手从女人身后蔓延开来,升腾至天际,织出一片汪洋血影。徐丽在暗夜里抬眸,眼中再无半分温柔。仇恨伴随怒火,似泡发水的海藻一般,分殖出无穷尽的杀欲。

    她神色一凛,张嘴扯下手上的金手链,然后小心揣进怀中,继续向前前进。

    终于,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遭遇到多少路人惊异的目光和侧视,徐丽一身褴褛、伤痕累累地来到金蝶大门前。

    夜晚的金蝶永乐宫,一如既往华光璀璨。门口的LED广告屏上,循环播放着最新拍摄的巨幅广告。徐丽抬头望向头顶广告屏上光彩万千的红唇女郎,目光尖锐而不可直视,似能凿穿一切。

    “徐小姐?!”

    门口保镖不出意外地被眼前女人的模样给震惊住了。

    徐丽抹去眼底泪光,如孤魂般飘上台阶,光脚血迹斑驳地踩在红地毯上,由着红与红洇为一体。

    “带我去见你们马总。”她面如艳尸,吐出的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全力,“我要见马德文”

    保镖忙不迭拔腿通报,不肖半刻,马德文在簇拥下姗姗前来。

    “你这是怎么了?”显而易见地,马德文也被徐丽这副破烂狼狈的模样给吓到了。

    徐丽双膝折下,如一朵花枝般,匍匐在他膝前,再抬起头,已然泪眼茫然、哀艳凄婉,惹得在场人无不心生爱怜。

    “求您罩我!”女人跪伏在地,含泪咬牙,平放在地上的双掌,似要将地板抠碎,“替我替我杀了刘成林!”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马德文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抬手驱散了身边人,“好端端的,怎么惦念起你那前夫了?是不是他又给你找罪受了?”

    “替我杀了他!”徐丽一把握住马德文的手,眼中满是狠厉,“这是我对您唯一的请求。”

    “可我是个商人,”马德文话锋一转,伸手拂去她眼角的泪花,“是商人就要有交换。我替你杀了刘成林,你又能给我什么?”

    徐丽抿嘴苦笑,憋回刚挤到眼边的泪,拉下肩头的残衣破裳,露出一抹春色。

    她低头一横,抬起那对美目,纤长的手臂似一条花斑毒蛇般,徐徐缠上男人的膝盖。

    “这是?”

    徐丽把手搭在他大腿上,腰肢细扭,媚眼如丝。

    “替我杀了刘成林,”女人含泪带笑,风情万种道,“我就答应和你结婚。”

    第046章 Chapter 46

    “徐丽!徐丽?!”

    陈东实一路疯跑进警察局, 还没进门便被辅警拦下。

    “她人呢?徐丽呢?带我去见徐丽!”

    男人情绪激动,很快吸引来了各路注意。李倩提着文件夹,小跑上前, 二话不说将陈东实拽到了一边。

    “笔录我们已经做完了, 你先别急, 听我慢慢跟你说。”

    “什么慢慢说?”陈东实不顾周围人异样的眼光, 声嘶道,“他妈的都把人折磨成那样了, 你让我怎么听你慢慢说?!”

    “陈东实你又在发什么羊癫疯?”一声厉喝打断陈东实的愤怒, 是曹建德, 他刚把几个犯事的啰嗦送进监察室, 这厢出来正好撞见某人在发狂。

    “这里是公.安局,请您注意下个人形象。”曹建德将人带到屋里说话,“你在外面大吼大叫人徐丽就能好了?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 我们就该想着怎么将那些人抓捕归案, 怎么安抚受害者情绪。平时看你挺稳当的一个人, 怎么一听到徐丽出了事, 就疯疯癫癫的, 一点都不成样子。”

    陈东实像个受训的新兵蛋子,被摁在椅子上,双手紧拧成拳,一脸的不服气。

    李倩说:“你放心, 徐丽现在很好, 正由几个女同事陪着,情绪尚且稳定。对她实施”她顿了下, 看了眼曹建德,放轻了些语气, “对她实施性.侵犯的几位嫌疑人已经被抓捕归案,对于对徐丽展开的性.侵暴力等行为,他们一致否认,认为这是正常的色.情买卖。据涉案人员交代,他们按照市场价三倍的嫖资,购买了徐丽所谓包夜不限次的性服务。而嫖资都是由抵押赌债外加部分现金的方式,统一交给了”

    “刘成林。”陈东实闭上双眼,咽下寒气,再睁开眼时,眼中满是怒火,“是他,对不对?”

    他抬起头,直直看向曹建德和李倩,恶狠狠道:“是刘成林,对不对?!”

    “你先冷静。”曹建德将他摁回到椅子上,点了点头,示意李倩拉上防窥帘。

    “事发后是路人报警,我们接到通知,第一时间将犯人缉拿归案,但主犯刘成林却依旧在逃。据其他人交代,他有意潜逃回国,我们已经加派人手,在火车站、出境关口等安排了相关人员把守,只是目前还没有任何进展。”

    “他妈的,最好别落到我手上!”陈东实一拳打在墙上,捶胸顿足,“这挨千刀的畜生,什么时候才可以放过我们?!”

    “我觉得你与其在这里大喊大叫,”李倩一语中的,“不如去看看她。其实大家一直忽略了一个事就是,徐丽在遭遇到侵犯之后,并没有选择报警,这起案件还是由事发地附近居民来报的。”

    曹建德将手搭在陈东实肩上,语气柔和,“去看看她吧,她现在一定很需要你。”

    陈东实渐稳住激动的情绪,抹了把脸,拧开门把手走了出去。

    窗明几净的座谈室,徐丽蓬头而坐。她虽已换了新衣,上了膏药,但目光却不似从前那般柔情百转,冷津津的,像幽夜里爬行的蛇。

    待门外脚步声响起,她才收起眼底那锋芒毕露的尖戾,强挤出一丝笑,正对上门口气喘吁吁的男人。

    “东哥”

    徐丽裹紧大衣,如一只惊弓之鸟般,不受控制地红了眼眶。

    陈东实上前一把握住她的双手,满目幽怜:“都怪我都怪我没有保护好你。”

    徐丽扶住陈东实的肩头,呜呼哽咽,“这哪里又关你的事?你也是警察告诉了你才知道的要怪也只怪我自己太天真,单枪匹马地去找刘成林,以为他真的改过自新,打算去见他最后一面,做个了结。”

    陈东实好生安抚着女人,亦心有不忍,咬字艰难地问:“为什么刘成林找你要钱的事,一点儿都没听你提起过?还有他约你去见他,你就真的去见了?至少也该让我陪着你,咱们一起去。有我陪着你,没准他们就不敢欺负你了。”

    徐丽打住泪,拿过纸巾擦了擦,“这是我的命,东哥,你不知道刘成林是个什么畜生,我把你牵扯进来,只怕你也会吃不少苦头啊!”

    话音刚落,李倩带着几名女警哗啦啦地涌了进来。见兄妹二人正在伤感,也不好扰了气氛,待两人彼此情绪都稳定了些后,李倩驱开旁边人,说:“检查结果已经出来了,我们从你的体内,发现了六名男性不同的□□成分,□□撕裂伤和皮表的中度外伤鉴定报告,足以坐实那些人的强.奸罪名。”

    徐丽浑身一颤,泪眼朦胧地别过头去,不做声了。

    “你为什么不报警呢?都这么严重了?”李倩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女子,心里不断提醒着自己进来之前曹建德吩咐她的那些话。

    曹建德说,徐丽远没有她看上去的那样简单,越是温柔美丽的女人,越是具备反杀的高度危险性。

    当然,同为女性,她被侵害是毋庸置疑的事实。李倩在这一点上,还是对徐丽充满怜悯的。

    徐丽缓缓开口,冷笑:“李警官,你应该还没结婚吧?”

    “什么意思?”

    “尚没有结婚,该更有礼义廉耻才对。你既然知道我遇到了这样的事,为什么不设身处地替我想一想,这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吗?”

    这么说好像也没错,李倩叹了口气,略微鞠躬,“抱歉,对于你的遭遇,我和同事都很痛心。”

    “痛心又有什么用?”徐丽转过头来,看着李倩,“刀子不在你们身上,你们只管怜悯,只管痛心。你口口声声说报警,现在有人报了,可是你们抓到人了吗?如今那刘成林身在何处?又要逃亡何处?你们知道吗?”

    李倩和陈东实双双抿嘴,屋内唯余女人断断续续的吸鼻声。

    “你们不知道,”徐丽嗤叹,“可是我被强.奸这件事,倒是所有人都知道了。”

    “够了丽。”陈东实伸手扶了扶她肩头,“别说了。”

    “所以现在李警官还想再听细节吗?”徐丽勾起一抹残酷的笑意,“想听什么,我都可以说给你听。那些男人是怎么一件件扒开我的衣服的,又是怎么一个个爬到我身上来的,你想听什么,我一字不漏地奉陪到底。”

    李倩被堵得一句话也憋不出来,只管埋头逃出了屋子。看着徐丽这般心灰意冷又拒人千里的模样,陈东实第一次看见她身上所谓的“气性”。

    “陈东实呢?陈东实在哪里?!狗日的陈东实,给我滚出来!”

    没等众人缓过气,屋外传来一阵女人的喧嚷。

    是肖楠的声音。

    陈东实赶忙来开门探,见她就此顶着个大肚,手上还拎着一包东西,步履艰难地朝会面室走来。

    “你怎么来了?”男人微有诧异。

    肖楠将东西放到椅子上,小心翼翼地挤过一列桌椅,拧到两人跟前。

    “你跟我说你出去买酱油,结果买到警察局这儿了?”

    肖楠白了旁边人一眼,没等陈东实解释,又长枪短炮地说:“要不是我打电话问梁警官,我都不知道出了这么大一摊子事。你当自己是谁?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怎么这全世界的男人都死光了,要你上赶着为别人的事操心?你与其操心外面的女人,不如好好操心怎么把你女儿送进本地幼儿园!”

    “你这话说得真是”陈东实看在她怀身大肚、即将临盆的份上,努力压制住怒火,不想与她争吵。他苦口婆心地解释:“我说了千百回,她不是什么外面的女人,她是我认的妹妹。妹妹出了事,难道我做哥哥还能置之不理吗?”

    “行了你别跟我在这儿装大尾巴狼!”肖楠大手一仰,转头瞥向徐丽,“你呢,也是个真能忍的。都遇到这种事了,还憋着不肯报警。我听人梁警官说,最后还是别人报的警,怎么,怕这种事别人知道了,脸上不光彩?”

    肖楠言语虽火辣,可句句戳在褃节上。徐丽和陈东实在她面前就像两个挨骂的孩子。

    “我告诉你,没什么好光彩不光彩的,该千刀万剐的是那群畜生王八蛋!那群王八羔子要是逮到我手上,你看我不扒了他们的皮!”

    肖楠气拔山兮地痛骂了一通,骂着骂着不知道怎么的,把自己给骂笑了。她看着陈东实也在偷着抹嘴,反嘴气汹汹道:“你笑个屁你笑,这里有你说话的地儿吗?你一个大男人,也不知道害臊。”

    陈东实忙打住笑意,站直身子,“是是是,您说的是。”

    “来搭把手,”肖楠屈身去够那包东西,陈东实替她拿了过来,见里头装着一盅老鸡汤,还配了两个家常小菜和白米饭。

    “我想着,这着急忙慌的,你们肯定也没吃东西。而且遇上这种事,多少是要补的,警察局的食堂能有什么好饭菜?于是舀了点汤带过来,不过就带了一个鸡腿,另一个我可是要留给童童的。”

    说着已经打开饭盒,帮徐丽盛好饭菜,端到她面前。

    “楠姐”徐丽才止住的眼泪再度涌上心间,“谢谢谢你”

    话没说完她便起身,作势就要给肖楠下跪。

    “你这又是闹哪出?!”肖楠徒然一惊,赶紧跟陈东实一起把人扶了起来,“我只是给你带个饭,你就要给我跪下,怕不是要让我下不来台,回头老陈又要说我冷血无情,不给你留面子呢。”

    “我啥时候这样说你了?”陈东实又气又笑地扶住两位,果然,肖楠还是那个肖楠,跟从前一样,刀子嘴豆腐心。嘴上说得再凶,心却是一样温软良善,也难怪两人能做三年假夫妻,几乎从来没有急过眼。

    肖楠看着徐丽憔悴的面容,揪心冲冲道:“都是女人,遇到这摊子烂事,自然是糟心吧啦的。我看这几天,你干脆搬到我们家住算了,也算有个陪伴。不过就是门对门,抱床被子的事,我想老陈应该也没啥意见,童童她巴不得有这么漂亮的阿姨跟她多玩一会儿呢。”

    徐丽捧着热气腾腾的鸡汤,眼泪如断线的玻璃珠子般,滴答滴答落入汤碗。她原以为,陈东实已给足她人世间的美好,却不知,他的前妻也如此心善,温馨体贴到挑不出错。两厢对比,更显自己鳞伤遍体、丑态毕露,活像个地下阴沟里的老鼠,遇见光时,只想抱头逃窜。

    “快吃吧,多吃点。你要喜欢吃,等回去我再给你焖上一大锅,全紧着你一个人吃,想吃多少吃多少。”肖楠理了理她微翘起的头发,“吃饱了,好好养伤,有我们在,你不用怕他们再来找你。”

    “你看,我就说你楠姐是个好人。”陈东实跟着竖起大拇指,“我当初可真算是没看错人。”

    “滚远点你。”肖楠笑骂着捅了他一胳膊肘,又道:“过几天我就回哈尔滨了,马上到预产期了,走之前,我想给你们做餐饭,回头把大家都叫上,梁警官,曹队,李警官,还有你,你也来吃,好不好?”

    徐丽紧握住肖楠递来的温软手掌,心也如海绵般,碰撞出出波浪状柔婉的跌宕。陈东实满是欣慰地看着眼前两个女人,再看窗外,不知梁泽也站在廊上,露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冲自己憨笑。

    第047章 Chapter 47

    冰雪消融时, 徐丽也在沉疴旧痛中醒来。

    窗外枯干抽出几枝早春新芽,这是她搬到陈东实家的第六天。在过去将近一周的时间里,她都被肖楠、陈东实等人细心呵护着。从未享受过如此优待的徐丽不知何以言谢, 索性在肖楠即将回国的前夕, 主动请缨下厨, 一个人烧完了一大桌子的菜。

    香玉和陈东实帮她打下手, 肖楠好生坐在客厅里看电视。阳台外有人赶趟放烟花,许是同为华人的老相识, 在异国的春夜, 点燃一束迎新的火焰。

    “过小年咯——!”

    陈东实咧嘴扒拉着蒜苗上的胎皮, 眼窝底一笑起来, 漾起满当当的褶。他已许久不曾有过这样人间小团圆的夜晚,在李威龙走后,他似乎在一点点捡起过去那个破碎的自己。

    徐丽搅拌着熬到一半的南瓜汤, 长长的木勺刺破汤面, 她放在嘴边, 哈了好几口气, 回过头对香玉说, “还是甜。”

    “甜好,甜些好。”陈东实接过话茬,将清理完的蒜苗放进池子里淘洗,“人这辈子, 总不好一直苦, 就是要吃些甜,才知道什么叫做苦中作乐。”

    话刚说完, 门铃“叮咚”一声响起。陈东实赶忙放下手头上的事,搓着围裙冲客厅喊:“哎你别动, 让我去!”

    肖楠打住缓缓抬起的大肚,坐回到沙发上,目光一顺,正好落到玄关处那双一瘸一拐的脚上。

    “东实,新年好!”

    梁泽迎面塞来一大捧鲜花,还提着好几袋芝麻糊和脑白金,陈东实被这干脆脆的祝福给惊到了,他没想到梁泽会这么早来,明明在短信里说好的八点钟开饭。

    梁泽边换着鞋边说:“别怪我心急哈,我这不是迫不及待吗?站在楼下我就闻到老大的味儿了,在煮啥好吃的?今晚你可不许藏着掖着。”

    陈东实接过他手里的大包小包,乐呵呵地领人进了屋。看见肖楠也在,梁泽乖乖喊了句“嫂子好”,转身看见童童抱着兔子一蹦一跳在旁边玩儿,一手将备好的红包递了出去。

    “哎呀你这是干嘛!”陈东实替她拦下。

    “啥干嘛,过节给晚辈红包,这不是应该的吗?”

    陈东实白他一眼,“你回回来,回回给她钱,她一个小孩子,要那么多钱干嘛?快拿回去,别养娇了她的性子,只当你好压榨呢。”

    “瞧你这话说的,”一旁的肖楠打起趣,“人梁警官愿意给,你就替孩子收着呗。有啥好扭捏的,三十多岁男人了,婆婆妈妈的,一点也不干脆。”

    要不是早习惯了肖楠这样的性子,换做另外任何一个男人只怕都要炸毛。唯独陈东实听了笑嘻嘻的,只一味摸着脑袋傻乐。梁泽知道,陈东实这是“大智若愚”——今晚不单是庆祝小年夜,也是肖楠的践行宴。很快她丈夫就要接她回哈尔滨了,今晚任她撒什么性子、逗什么乐,陈东实都不会细究。

    “梁警官也来了”

    众人正热烘烘地客套着,徐丽捧着一大盆汤从厨房走了出来。经过这些天的疗养,她身上的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精神状态也回温不少。徐丽还是那样的美,美得仿佛不属于这个阶层,不属于这个破旧的出租屋。她的容颜常给人一种不合时宜的清艳,梁泽每每看见她的脸,总觉得这该是一张大明星的脸,像年轻时的朱琳。[1]

    “你让我来呀,让我来”陈东实替她接过那一盆子晃晃荡荡的汤水,细声呵护道:“你这干巴柴瘦的样子,别回头泼你一身,又烫伤你了呢。”

    梁泽轻咳了两声,看向一旁神色微妙的肖楠,扶她一道坐到了沙发上。

    “谢谢东哥。”徐丽挽了挽鬓边滑落的碎发,在厨房忙了大半晌,顾不得领口糟了,头发也乱了,可即便如此,依旧是美的,站在灯下都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陈东实将汤放回去,回头看到徐丽直勾勾看着自己,心脏也跟着紧了一下。

    “我看你对那徐丽,可真是越来越热乎了呢。”临张罗开饭前,梁泽同陈东实在阳台上抽烟。小区烟花放个不停,五颜六色的光打在彼此眼睛里,两人都看不清对方瞳孔底的情绪。

    陈东实小声地“呸”了一声,叼着烟问:“你特么的,最近怎么老是跟肖楠一样,吃些莫名其妙的醋?”

    梁泽双手抱胸,一副不大愿意理睬他的样子,愤愤道:“我说了很多遍,那个徐丽,不是什么好人,可偏偏你们各个都爱她爱得死去活来的。马德文是,你也是,我看那个刘成林也是,都成通缉犯了还不忘缠着她。你自己细想想,不觉得这样的女人很可怕吗?”

    “你这是什么道理?”陈东实放下烟,轻轻推了他一把,“我告诉你啊,别欺负我没啥文化,人徐丽刚刚经历了那样的事,她是受害者,听你这口气,好像就是她活该似的。梁泽我发现你是越来越不把自己当外人了,你以为你谁,天天来我跟前挑拨咱们的关系,真的好没道理。”

    梁泽怒其不争,看陈东实似乎有些生气,也跟着有些气了。

    他争辩道:“我是警察,我知道很多你不知道的事。只是碍于公务,我不好把徐丽过去的一些事都讲给你听。只能旁敲侧击地告诉你,尽量离她远一点。我好心提醒你,你却觉得我是在挑拨,好好好,你要去那女人的温柔乡里逞英雄,我不拦着,你要跟她做好兄妹,我也不管了,只是以后你吃了她的亏,可别来我面前哭,我告诉你,很快我就可以揪出她的狐狸尾巴!”

    “你不会”陈东实斜了他一眼,思索几秒,露出一抹坏笑,“真喜欢上我了吧?”

    梁泽冲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我告诉你,我可是守身如玉许多年了”陈东实双手捂胸,佯作娇羞,“你可别真对我动什么心思,我都没准备好呢。”

    “你戏能不能别这么多?”梁泽掐了他一把,回过头一想,后知后觉道,“不对啊,咱们不是在讨论徐丽吗?怎么又扯到别的事儿上去了?谁特么喜欢你啊?又黑又土的老男人一个,没事可别挨着我。”

    说着比陈东实更羞地转过身去,点起绥芬河,猛吸了一口。

    不得不说,梁泽吸烟的样子极好看。他人瘦,个子高,又白,哪怕不穿警服,身形依旧把衣服衬出很贵的感觉。

    他今天就一身冲锋衣,上头的雪粒子还没清,头发也被雪水滋得湿润润的,有几根塌在鬓角上,但并不影响整体的清绝与雅致。就连地上的影子,都像毕加索的抽象画般,扭曲成暧昧的波浪,摇曳在地,映着烟雾袅袅,寒风习习,将人裹进一场冰雪琉璃的梦里。

    陈东实承认,在某一个瞬间,他看呆了眼。那种呆和看到徐丽时不同,他对徐丽的美,是蜻蜓点水的礼貌嗟叹,像游客走过甘登寺,见到神女飞天的壁画,一闪而过的惊艳一样,不带任何情.欲与占有。

    可他对梁泽,或者说对李威龙,却是包藏私心的侵略争夺。每次看到他不经意间展露风姿的样子,陈东实都会充满邪恶地想,真想把他囚禁起来藏在地下室里,全世界只有自己一个人可以欣赏。

    一支烟很快抽完了,梁泽转过身,看见某人一副小儿痴呆的模样,笑出了声。陈东实还没从那片目眩神晕中回神,他便同自己擦肩掠过,钻回了客厅。

    “哎呀呀,我没来晚吧?”曹建德那熟悉的大嗓门一冒头,屋里就炸开了花。

    陈东实跟着进了屋,见到老曹和李倩也来了,哪里还顾得上梁泽,吆喝着就要去洗水果。

    “我看老陈你这地儿很不错呀,”曹建德这里看看,那里摸摸,红光满面道,“就是屋子小了点,不过你平时就你和你女儿两个人住,就也还好。”

    陈东实端着洗好的葡萄苹果一一分发过去,路过梁泽那儿时,多给他塞了个苹果,扭过头说:“你可别笑话我。我这房子,哪儿能入您老的眼,只怕你别嫌我这寒酸,你肯来吃我这顿饭我就感激不尽了。”

    众人笑作一团。

    李倩抚摸着肖楠的肚子,巧笑:“楠姐,您这肚子几个月啦?看起来好大哦。”

    肖楠一脸慈爱地看着眼前小姑娘,咿咿呀呀道:“快九个月啦,马上到预产期了,这不马上就回哈尔滨了吗?我老公来接我。”

    “楠姐到底是好福气,不仅现任老公疼你,前夫也疼你,你看你在外蒙这段日子,好像比刚来时更胖了。”李倩笑嘻嘻地跟抱起童童,三人黏糊在一起,倒像是挑不出错的好姐妹。

    “瞧你这话说的,没水平。”梁泽跟着打趣,“你怎么可以说你楠姐胖了,你该说,比刚来时更富态了才对。”

    大家哈哈哈一片,曹建德笑得眯起了眼,“你呀,平时在单位看你没这么话,如今到了陈东实家里,倒是活泼起来了。”

    屋内笑声更浓。

    “开饭啦开饭啦,丽姐让我喊大家吃饭了。”香玉端着最后一道凉拌西红柿上桌,白嫩嫩的小脸,像朵盛开的百合花。

    “你看这小姑娘,多机灵。”肖楠忍不住夸赞,“人漂亮,干活也爽利,性格还懂事。童童以后要像她一样,我怕是睡觉都要笑出声。”

    众人扶孕妇小心入座,如今她分娩在即,自然是这群人里最受宠的大熊猫。陈东实和曹建德各自坐在左右,梁泽坐曹队身旁,李倩和童童、香玉窝成一团。

    “哎你要上哪儿去?”

    眼尖的陈东实发现徐丽没有入座,赶着上厨房里,像是还有什么事要忙。

    徐丽扶鬓一笑,“我在厨房吃就行,今儿难得高兴,我在,怕扫了大家的兴”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陈东实拉住她,不让她走,“你扫什么兴,你忙活了一晚上,做了这一大桌子菜,合着连上桌都不配,你把自己当什么了?女佣啊?”

    众人齐刷刷看向徐丽。

    只听肖楠道:“妹子,别见生,都是自己人,哪有什么扫兴不扫兴的。再说了,你今晚干了我的活儿,我还没好好谢你呢,你快快坐我身边来,咱们好好一起吃顿饭。”

    “是啊是啊。”曹建德跟李倩连声附和,“何苦要这么说自己呢,该死的是刘成林,你可别觉得是自个儿的问题。”

    梁泽清了清嗓子,淡淡道:“没错,总不好我们在这儿坐着吃饭,留你一个人在厨房刨残羹剩菜,回头说我们苛待你”

    “梁泽!”

    陈东实瞪了他一眼,梁泽忙将头低了下去,默默吮起了饮料。

    “谢谢大家”徐丽不知为何又淌了泪,她吸了吸鼻,当着一屋子人的面,深深鞠了一躬,颤声道:“谢谢大家,还不曾嫌弃我”

    “什么嫌不嫌弃的,赶紧坐下吃饭吧。”

    陈东实拉人入座,旁边的某人看着不大爽朗,小脸拉了拉,却还是撑住笑,把凳子往边上挪了挪。

    “今天难得人这么齐,怎么说——”曹建德举杯站起,环顾一周,意气风发,“趁着大家伙都高兴,来,我打个头,先邀大家干一杯!”

    一伙子男男女女齐刷刷起身,男的举酒,女的举橙汁,香玉和童童举着牛奶,和和乐乐的一大家子,倒真像是一本族谱上的血亲。

    角落里的徐丽应着吆喝,擦了擦唇边的果粒,笑吟吟道:“正好今个儿大家伙都在,我今天也有件事想要宣布。”

    原本闹哄哄的堂屋一下子安静下来,陈东实仰着脸,看徐丽的眼眸骤而一转,由那种淡淡沮丧转为一种难以言喻的机敏。

    她抚着伤痕还没完全褪却的小臂,笑意似一层一戳即破的蝉翼,说:“我和马德文要结婚了。”

    踢踏飞扬的碗筷登时像被按了暂停键一般,整桌人的脸色都怔在了徐丽的目光下。唯有梁泽不慌不忙地往嘴里塞着海带丝,临了不忘用湿纸巾细细擦一遍嘴——对于徐丽,他从来就不觉得这个女人有何简单。

    陈东实不出所料地惊讶,“今天是小年夜,可不是愚人节,不兴拿我们开这样的玩笑,你可别逗我们乐儿。”

    谁想徐丽一脸正经,“东哥,我没开玩笑。”

    “可是”陈东实还想说什么,被梁泽拦下,他举筷戏谑,“陈东实,你慌个鸡毛劲,人家不嫁马德文,难道嫁你啊?”

    陈东实呛笑一声,心虚地看了眼肖楠,说:“瞧你这话说的,我只是有些意外,从前让她找个人嫁了,说不嫁不嫁,突然而然地,就说要嫁马德文”

    他放下筷子,认真看向徐丽:“丽,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是不是那马德文逼你了?如果是这样,我现在就去找他。”

    话没说完便要起身去找外套,还没到跨年夜,马德文应该在金蝶陪人应酬,今天金蝶有大酒会,他不得不出席。

    “哎东哥”徐丽忙将人拉住,“他没有逼我,是我是我自愿的。”

    “你真的想好了?”

    “我想好了。”

    徐丽看了在场人一圈,痴痴坐下,埋头扒拉着碗里的排骨,“命不由我,但这件事却是我自己求的。就像东哥你以前劝我那样,一个女人,总该是要有个归宿。”

    “我的确是这样劝过你,”陈东实意犹不甘,“可至少不该是马德文你自己说的,那马德文不是个——”

    “好了,”一贯沉默的肖楠突然发话,她抚着大肚,神色淡然自若,“她也不是三岁小孩,婚姻嫁娶的,肯定不是一时意气。不管怎么说,既然决定了,作为她的朋友,我们又何必多嘴呢?”

    她扭头冲女孩吩咐:“童童,回房间把妈妈皮包拿来好不好?”

    女孩一溜烟地将东西带到肖楠手上,只见肖楠从皮包夹层里抽出一沓现金,点了点,然后交予到徐丽手中。

    “来,”肖楠拉起她的手,话里话外热烘烘的,“我过两天就回去了,铁定喝不了你的喜酒。这礼金,你先拿着,权当是你楠姐我的一点心意。”

    “肖楠姐”徐丽热泪盈眶。

    “好了好了,”肖楠替她擦去眼泪,“都过年了,还哭哭啼啼的,来年该不吉利了。”

    众人气氛稍缓。

    饭局继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但陈东实却没了半分庆祝的心思。同样心思百转的还有曹建德师徒二人,梁泽自是不必说的。这一大桌子人里,恐怕除了肖楠和那两个丫头,没人是真心看好徐丽和马德文的。陈东实一样心里揣着疑影儿,这不还没到散局,趁徐丽在厨房洗碗,他便兀自溜了进去,锁了门,打算找她问个究竟。

    “你真想好了?”陈东实伸手摁住水龙头,突然的动作吓得女人一怵。

    徐丽很快调整好表情,浮起一脸柔笑,“想好了,东哥,这事儿您就别劝我了。”

    “怎么一下子就想通了?”陈东实虎住脸,压低声音凑近几分,“刚外头人多,我知道你不好说。现下就你我,你给我透个实情,是不是那个马德文给你压力了?还是那个刘成林私底下又找你,欺负你了?!你这才急着要找靠山,依附那姓马的?”

    “没有。”徐丽连连摇头,背过身去,语气卑微,“东哥,我知道你关心我,怪我上次没把刘成林找我的事告诉你。可这次,真的不关他们的事,是我自己愿意的,就是想嫁人了,我老了,东哥,人总该是要有归宿的,也总该是要学会认命的。”

    “学会认命?”陈东实冷笑,“徐丽,这可不像是我认识的你。”

    女人抿嘴不语。

    “从我第一次在扫.黄见着你,你在人堆里,抓着男人的手要嫖资的时候,还有你在病房里,开口求我多多关照你的时候,或者是你出了局子,一个人撑起那个小发廊的时候,那个时候的徐丽,即便前有马德文猛烈攻势,后有刘成林穷追不舍,时不时还有些个男人上来揩油、占便宜,可你从来就没有认命的时候。现在你却认命了?选了一条你从前最不屑、但最保险的路,我最后问你一遍,嫁给马德文,是你真心想要的吗?”

    徐丽双手撑在灶台上,双肩偶有起伏。陈东实听到几声细微的抽泣声。但很快,那声音便没了,转为徐丽那一贯柔婉不失坚定的回应——“是,是我真心想要的。”

    “那行吧。”陈东实叹出一口气,幽幽然道:“人人都说我爱管闲事,自己都过得一塌糊涂,却总是操心别人。我只是怕刘成林对你做的事,再次上演。丽,你有什么事一定要告诉我,千万别瞒着我,一个人扛,好不好?”

    “你放心,东哥。”徐丽转过身来,露出憔悴笑态,映着渺渺灯火,风情犹在。

    我想我还是喜欢你的。

    她静悄悄地说。

    在心里。在脑海里。在无人问津与在意的灵魂意识里。

    这句不痛不痒的告白就像自己不痛不痒的人生,痛痒只在于自己,除了自己,从来没有在意过这份爆裂的触感。

    她遥遥回忆起那个午后,陈东实羞赧地掏出一枚红色的首饰盒。男人如献宝般将盒子里的金手链戴在自己手上,这一生里,徐丽从不缺男人投诚讨好。但却缺这样一个男人,这样一种朴素笨拙的好。可这一切就像盗贼逼近手电光,老鼠穿过路灯巷,越是明亮炽烈的地带,越是衬出自己卑劣粗浅。

    他愈好,愈显得自己与他相距甚远,他愈好,愈显得自己百孔千疮。徐丽拽紧腕间那条金手链,任金属的冷冽滑过掌心,浸润到心肺,凝成一把小巧的钢刀。

    昨日之日不可留,今日之人已非己。今天的徐丽,早就同过去判若两人。

    她已下定决心,要用昔日耻辱化作利刃,一刀一刀,一刀一刀刻在刘成林身上,她要让他碎尸万段,让他痛不欲生。让他即便沦入地狱,也永生永世不得安宁。

    澄净的窗上映出女人惊悚的笑脸,屋外烟花又炸了,这便又是,一年的好春光。

    屋外,门庭,送客楼道间。

    肖楠在香玉和童童的搀扶下,送酒足饭饱的曹建德等人下楼。看曹建德和李倩走在前头,她像是有意在等待什么,直到梁泽从身后的洗手间出来。

    “不吃醋?”梁泽甩甩手上的水,抬脚下楼前,微笑着问。

    肖楠招呼着孩子们回屋去玩,语气平静:“怎么,梁警官吃醋?”

    “我吃哪门子醋。”

    “我知道你是李威龙。”肖楠勾起一笑,一下一下,轻轻抚着孕肚,“就算这里所有人都看不出来,可我可以,你可以理解成一个女人毫无根据的直觉,来自过去的情敌的直觉。”

    梁泽站在低她两级台阶的地方,微微仰头看着她那张因为怀孕,轻微肿胀的脸,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陌生。

    肖楠身材丰满,从前就是炼钢厂女工里最惹火的那一类女人。做梁泽之前,李威龙常把她当姐,他从来不觉得这个女人是自己的“情敌”,他也并不觉得,多个人喜欢陈东实,对自己来说是种威胁。

    可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在肖楠看来,无论是李威龙,还是梁泽,都是她与陈东实三年婚姻里最刺眼又如鲠在喉的存在。过去的她很在意,可这份在意,到了今天,到了她即将折返哈尔滨的前夜,也随北国的滔天风雪一道,隐入尘埃。

    肖楠直勾勾地看着他,说:“我可以感觉到,在徐丽宣布婚讯时,梁警官故作镇定下的慌乱。在审讯室外,偷看陈东实时眼里冒着的光。还有你每次瞟向陈东实时,那不加掩饰的偏爱。或许这里所有人,包括陈东实自己,都坚定不移地认为你不是他,可你的眼神骗不了我。”

    爱一个人,是藏不住的。

    梁泽喉结一滚,撇开女人直戳人心的目光,深深吸了一口气。

    “抛开公务层面,你敢承认,你对徐丽的敌意里,没有一丝抢占陈东实而包藏的私心吗?”肖楠走下一级台阶,站在离他更近一点的位置上,细语低声:“你之所以不担心我抢走他,是因为你清楚,我已经不爱他了。但你有新的担心,怕有新的人爱上他,就是徐丽,我说得对不对?”

    “都说女人容易孕中多思,”梁泽冷冷开口,目光悠远而缥缈,“我看你是想太多了。”

    “你不用故意撇开话题。”肖楠扯下嘴角,扶着旁边的墙,用一种旁人几乎听不到的音量喃喃自语道,“有你在他身边,总比他一个人无依无靠地好”

    梁泽回望着女人单薄的背影,抬手擦去额间不经意淌下的一滴冷汗,不肖半刻,徐丽从屋里拎包走了出来。

    “那我先走了,东哥,店里还有事。”她朝屋内人挥手,出门见到肖楠,笑着点了点头。

    肖楠冲她笑笑,附和着说慢走,两人就此在楼梯口别过。

    而梁泽,站定在楼下路灯前,双眼直直对着逐步走近的徐丽,仿佛一樽精准的红外摄像探头。

    “这里没有别人了,你不用再装了。”梁泽冲身前女人喊。

    徐丽止住脚,翩翩回过身,“梁警官,你为什么总是对我充满敌意?”

    “你这套还是留给其他人吧。”梁泽抬腿上前去,不加掩饰地鄙夷:“陈东实觉得你是个好人,可我却不这么认为。徐丽,别忘了当年那件事,你的卷宗,到现在还在档案科的资料室里。”

    “梁警官,凡事要讲证据。”徐丽抽出一抹笑,风将她的满头波浪大卷悉数吹开,更衬得那张面庞亦正亦邪。

    梁泽恶狠狠盯住眼前人,毫不畏惧地对上她的双眼,字字铿锵:“迟早有一天,我会揪出你的狐狸尾巴!”

    第048章 Chapter 48

    偌大的资料室, 密密麻麻陈放着四五十列书架。每层架子上,摞满了清一色的文件夹。每个文件夹的封脊上都贴着对应的标签,梁泽一一拂过去, 指尖最终在一封名为“622案”的卷宗上停下。

    “哈尔滨622特大纵火案”, 男人摩挲着封皮上的大字, 勾起一笑, 正准备拿上档案回座位上细读,不想转身正好撞见曹建德一脸阴沉地盯着自己。

    “好端端的, 你查它做什么?”曹建德瞄了眼上头的标签, 面无表情, “徐丽和马德文要结婚的事, 你也知道了,就没有什么新想法?”

    “纳来哈的大宗交易就在下星期,”梁泽甚是职业病地看了四周一圈, 确认整个档案室里没有旁人后, 方大胆道:“先前马德文已经给了我这次参与交易的运毒人员的名单, 出于保险起见, 这次不宜出动太多警力, 到时我带两个信得过的便衣就可以了。”

    “那这个呢?”曹建德拿过他手里的资料,掂了掂,“你的目标是马德文,怎么最近, 对徐丽的事儿这么上心了?”

    “622这事儿不止跟马德文有关, 跟徐丽也有脱不开的关系。”

    “可这事儿当年不是已经查过了吗?”曹建德不由蹙眉,“当时查来查去也只能查出马德文和徐丽早有婚外情在先, 但这并不能断定,他们就是纵火案的凶手。”

    “那可是六七十条人命!”梁泽骤而激动, 摁住膝盖的右手,止不住地发颤,“还有我一条腿”

    “你别用形式压我。”曹建德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话里更多地透露着不信任,“李威龙,你查622到底是为了那六十多条人命,还是你自己的私心?”

    李威龙忽而沉默住了。

    “我最近留意你很久了,”曹建德一针见血,“你总是对徐丽颇为关心,就连小年夜在陈东实家,五句话里三句话都在挑她的刺。你到底是为着办案还是故意找她的错处?就因为她跟陈东实走得近,陈东实热乎她,你就这般按捺不住?总想着要去破坏人家?”

    “我没有,”李威龙摇头,“为什么你们一个个都觉得我是在找她的茬,为什么就是不肯信我?那个徐丽绝非善类,有她待在陈东实身边,有朝一日一定会拖陈东实下水!”

    “所以这就是你查622的理由?”曹建德“啪”一声将文件砸在桌子上,“想着靠翻旧账,找出些蛛丝马迹,好定她的罪?好让陈东实认清这个女人的真面目?!”

    李威龙又不说话了。

    曹建德嗤笑一声,极尽鄙屑,“你如今第一天当警察吗?我说过多少次,不要把个人喜恶带到工作中。你不喜欢徐丽,这些我都看在眼里,只是你再不喜欢,也要适当收敛。要我看,你这样才真的会害了陈东实。”

    “师父”李威龙双眼含光,伸脖抗争,“为什么连你也帮她说话?我是你徒弟啊。是你出生入死带出来的威龙啊,为什么到现在你宁愿相信一个外人,也不肯信我?她到底给你们灌了什么迷魂汤?!”

    “她没有给我灌什么迷魂汤,倒是你,为了陈东实快要疯魔了!”曹建德用力拍在桌子上,欺身探向他,“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还像是能专心办案的样子吗?既然如此,我看你干脆也别跟着马德文了,搞不好整个经侦办的人都要因为你遭殃!”

    “反正我说什么你也不会信,”李威龙别过身去,呼吸沉重,扑哧扑哧压着一肚子的火,“你跟他们一样,总有一天我会证明自己是对的。”

    曹建德走过去,单手搭上他肩,冥想几秒,复又开口,“不然这段时间你先休息休息吧。”

    “师父!”

    李威龙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几乎是一瞬间地,又被曹建德用蛮力压了回去。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曹建德一脸认真地看着眼前人,“纳来哈我让李倩去跟,你这段时间暂时先把工作放放,等你什么时候想通了,再来找我复职。”

    “我”男人还想争取,毫无意外地被曹建德一口回绝,“够了,你再多说一句,以后就别认我这个师父!”

    李威龙紧攒住咯吱作响的拳头,拧过身去,不说话了。屋外一束月光照进来,打在男人愠怒的面庞上,照见他微微浮粉的沟壑里,那些如飞蚊般紧密的烧痕。

    “趁这几天,逛逛街、补补觉,放松放松。”曹建德拍拍他的肩,“工作上的事,就先别掺和了。”

    梁泽还想说什么,到嘴边只剩下无力。他这师父的性格他明白,向来说一不二的铁包公。只是这种时候停自己的职,显然是要架空自己,难道就是为了保护自己不再继续执着于徐丽吗?还是说,还有一丝别的原因?

    梁泽定定看向面前这个魁梧的中年男子,曹建德生得雄壮,却盖不住岁月洪流的冲刷。多年伏案工作与风雨穿梭,他的鬓边攀出不少白发。他老了,终究不是从前那个陪完自己跑完两个五公里拉练,还能通宵审讯的办案永动机。同时他的憔悴,也因为他的亲属家眷,多出几分劳累和牵挂。

    曹建德的老婆早前被毒贩杀害,双胞胎儿子,一个命丧火场,一个烧成烂人。为了照顾方便,他把曹小武安置在外蒙的国立医院住院部,每天用高昂医药费吊着,终生瘫痪在床,仿佛一株静待死去的植物。

    这些事他都知道,只是不敢细想。缉毒队里,人人都有自己的痛,生活的主角远不止李威龙和陈东实,每个人的境遇,都堪比一部悲情小说。

    一想到这些,骨子里那个不安分的“李威龙”魂魄,便重新归位到了骄矜自持的“梁泽”身体里。

    “陈东实,陪我去个地方吧。”

    临夜里,梁泽在床头,罕见地拨通了某人的电话。他记得在第一次纳来哈遭袭后,他去陈东实楼下找他,曾提出过,要带他去一个地方。后来这事儿不了了之,今天突然告闲,他在宿舍躺了一天,百般不适。半夜里想起这个约定,人总是习惯性在神伤时念旧。

    “好。”对面几乎不带任何犹豫地,一口应下。若干秒后,问,“怎么这么晚还没睡?”

    “我最近闲,没用上的年假攒一起了。”

    “那不正好,过两天跟我去参加徐丽婚礼。”

    “”

    “咋的了?”

    “没什么。”梁泽清了清嗓,沉默几秒,道,“陈东实,你听说过缉毒烈士园吗?”

    梁泽要带陈东实去的地方就是烈士园,只是碍于公务,他不能讲得太直白。

    在缉毒警的行当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每一位因为缉毒而牺牲的警察,死后都不会公开他的身份信息,因为怕毒贩报复家人。这也就能解释为何李威龙当初“去世”时,单位并没有允许亲属立马认领,而是在停尸房晾了十几日,才着急忙慌地办了丧仪,连陈东实都没能赶上趟儿,错过了和他的最后一面。

    所以当陈东实站在无数位“李威龙”扎堆的烈士园里时,他很难去形容,自己到底是何心情。

    这里的墓碑很奇怪,和半山陵园给李威龙修筑的那一块不一样。半山的那一块,是陈东实自己立的,底下甚至埋着的不是李威龙的骨灰,只是他一些过去的旧物,只是陈东实个人的缅怀。按照规定,缉毒英雄不能过度曝光,就像烈士园里这成百上千块墓碑一样,不着一字,跌荡一生,到最后只得一块无字丰碑。

    “你知道吗?人这一生为之肝脑涂地的事业,很可能,到死后都不留一丝痕迹。”

    梁泽盈盈上前,随机在一块无字碑前停下,伸手扫去上头杂乱的藤蔓与枯枝。

    春来烈士园百花杀尽,芳菲错落。园丁在四处种上成排的梨花,梨通“离”,正合这园子生死离别的寓意。

    “每次当我感到迷茫时,都会来这里,也不干啥,就静静地待一下午。”他替身后人拨开杂草丛,抬腿向前,指着那些无字碑说,“虽然你看这上面什么都没有,你甚至都分不清这些碑都立给了哪些人,可是我却能看见这上头涂满了血,红彤彤一片,像是夕阳,也像朝阳的颜色。”

    陈东实点了点头,望向远处。一眼看不到头的碑群,安札在这片园地里。这里应该鲜少有人踏足,进门时,铁门上的锈迹古老得就像上世纪的产物。

    “我闭着眼睛都能背出每一块墓碑背后所代表的人。”

    梁泽苦笑一声,摇摇头,走到旁边一块墓碑前,指着它说:“他是被车活活拖死的,毒贩用麻绳把他吊在保险杠上,拖着他开了百十公里。被发现时内脏多处破裂,膝盖骨都磨没了,救护车没到就断气了。”

    话里不带一丝温度,和风掺在一起,冷得直钻人心。

    陈东实心中一慑。

    “他是被砍死的,”梁泽继续向前走,依次指过去,“下半身被剁成了肉酱,秃鹫来吃的时候,都找不到地方下嘴。”

    梁泽苦叹一声,再向前,“他是被丢进化工池里淹死的,被找到的时候,就剩一张烂皮和半颗眼珠。他才结婚不到半年,老婆刚怀上,人就这么走了,半点音讯没留。”

    “还有他,他、他,以及他”男人一一指过去,一一看过去,眼底泛起微微的光。

    陈东实跟随他的目光一道看过去,紧揪着心,心口没有来由地抽搐。

    “还有他。”梁泽站定在一块墓碑下,回身一笑,“他是被捅死的。被浇汽油,被沉湖,四刀,二十八处伤,还有他的三十四位同僚和战友”

    陈东实摁住胸口,扶住一旁的石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死亡的压抑从未离他如此之近。

    “就在西伯利亚,外兴安岭,”梁泽笑意不减,似是自嘲,透着一股恐怖的温情,“他是被折磨到最后的一个。丧心病狂的毒贩为了逼供,绝食、断水、鞭打,水刑,逼他生吞死老鼠肉,往他的白米饭里拌蛆虫”

    陈东实难以置信地捂住了嘴,身子跟着微微颠簸,仿佛一栋摇摇欲坠的危楼。

    “他死之前都没忘记是谁把他害成了这样,”梁泽逐渐带出一点哭腔,一把抓住陈东实的衣领,“他没有一点点要松口的意思,陈东实!他没有一点要松口的意思,可那些人从来没有打算放过他!”

    “他是谁?”陈东实别过头去,不敢去想,一个可怖的名字萦绕在心头,“你想说什么?你带我来这里,到底想说什么?”

    “可是谁让他有牵挂,有牵挂就会有弱点,”梁泽又将人放开,看着惊魂不定的陈东实,一把扶住他颤栗的身躯,“谁让毒贩最后发现,他身上有一张照片,照片上的那个人,击溃了他最后一点强硬。倔强如他,被戳中弱点时,也不得不低头。”

    陈东实满是无助地紧抓住梁泽的手,“扑通”一声,跌坐在地上。

    一阵风吹过,串起一身深入骨髓的寒战。再看眼前的梁泽,一身黑色风衣紧束,如同一缕吹散天地间的炊烟。

    “照片上的人就是你。”梁泽看着他的眼睛,目光悲情而肃穆,“那个死去的小警察,叫李威龙。”

    第049章 Chapter 49

    日历逐页翻过, 日子很快来到肖楠临别时。

    她的二婚丈夫方文宏是个实心肠,陈东实见着人时,正在帮肖楠上后备箱收拾行李。

    入春后的乌兰巴托依旧乌蒙蒙一片, 打马路牙子对面钻进一辆黑色小轿车。破败的回迁房小区突然进来一辆油光铮亮的豪华小四轮, 这是众人难以奢想的情景。因此还没等车停下, 七邻八舍便将头从窗户里抻出来, 多希望那车子能开得慢一点儿,最好慢到能让大家看清楚, 驾驶座上的人究竟何方神圣。

    车子缓缓停在陈东实租住的居民楼楼前, 车头大灯一亮, 强光剧烈得让人睁不开眼。陈东实正疑惑着是谁大白天的打双闪, 只见旁边的肖楠一声娇唤,“老公~”——接着从车上下来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

    陈东实是第一次见方文宏,从前他只在肖楠的嘴里听过这个男人的描述。如今新欢旧爱, 四眼相对, 陈东实不知怎的竟觉得有些尴尬。看对面腋下夹着公文包, 一身进口西装, 就连车锁都是智能遥控款, 轻轻一点,车就锁上了。

    相比之下,陈东实停在路边的那辆老掉牙的二手黄皮出租车,便显得格外寒酸。

    “文宏, 这我前夫, 跟你提过的,陈东实。”

    肖楠挽着男人胳膊, 热情介绍着。

    “老陈,这我老公方文宏。你不天天念叨人家怎么还不来吗?怎么人来了, 你倒成哑巴啦?”

    陈东实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头,转过身去,忙将才取下不久的毛线帽戴上,遮住自己没来得及整理的鸡窝头。

    “你就是陈东实啊。”方文宏摘下皮手套,同男人握了握手,感激道,“感谢你这段日子对我老婆的照顾。兄弟,一点心意,别客气。”

    话没说完,陈东实见对方塞来一个鼓鼓的大红包。陈东实知道方文宏经济条件好,在东北捯饬了五六家服装厂,是名副其实的大老板。却也不知为何,没脸收下他的钱,底气全靠男人与生俱来的尊严支撑着,就好像接过这个钱,就彻底在方文宏面前承认自己不如他似的。

    陈东实摆手推诿,“不能要,照顾肖楠是应该的,你这搞得像我有所企图似的。”

    岂知肖楠从旁搭腔,“给你就拿着呗!天生的木头脑袋,你不花就不知道留给童童花?”

    “就是就是,”方文宏将钱捅进男人口袋里,“这些钱拿给童童买糖吃也好,你日后要是有啥困难,只管跟我说就行。咱们也算是半个老乡,可千万别跟我见外。”

    话音刚落,他像是想起什么,问,“咦,童童呢?怎么来了这么一会,不见她呢?”

    “她上学去了。”陈东实将手放进口袋,捏着那厚厚一沓钞票,心中如针扎一般。

    “幼儿园的事搞定了?”

    “搞定了。”肖楠跟着笑,“多亏了陈东实他老妹儿,认识个姓马的大老板,三言两语就把孩子入学的事情给办了,这不,今天第一天上学,上午刚送她去完幼儿园。”

    “那好啊,孩子有书读了,你也好跟我回哈尔滨安安心心待产了。”

    夫妻二人鸳鸯交颈,贴身呢喃,身处大街口,姿态依旧分外亲昵。陈东实杵旁边看着,又羞又臊,没等人吱声便上楼自个儿搬行李去了。

    搬到一半,徐丽电话打了进来。

    “东哥,今天下午的婚礼,你可千万别迟到啊。”

    陈东实一手扶着蛇皮袋和不锈钢盆,一手捂着电话,“不会忘不会忘,这么大的日子,我怎么会忘了呢?等送走你楠姐我就去。”

    “那好啊,金蝶今天老多人,你到了直接报我名字就是。”

    电话那头一阵欢呼嘈杂,陈东实还想再叮嘱些什么,结果信号噼里啪啦的,突然挂了。

    “陈东实,东西到底搬完没啊——?”楼下肖楠在叫。

    “快了快了等我会……”陈东实将东西扛上肩,一步一步往下挪,快到转角口时,听到楼下夫妻谈话。

    方文宏说:“你眼光也真是够差的,找的这个前夫也太穷酸气了,这住得跟低保户似的,刚握手的时候,身上一股馊味儿。”

    接着是肖楠的声音,“知道你讲究,你就忍忍嘛,反正马上就要走了,何苦要这样说人家。”

    两人发出一阵不明所以的笑声。

    陈东实站在楼道口,心头晕开一片寒凉。他难以置信地抓起自己袖口,放在唇边闻了闻。直到确认那上头并没有什么异味之后,方才吭哧吭哧地迈下楼去。

    “陈东实,”上车前,肖楠将他拉到一边,就像当初她带着童童回哈尔滨前一天那样,睁大双眼看着眼前男子,渴望寻求到一些答案。

    “我问你,且只问你最后一遍,如果你现在有钱,会不会给我买一条和那个女人手上一样的金手链?”

    陈东实不怀好意地笑了,心里冷淡地想:都这种时候了,还在同自己追忆前尘往事。

    “那个女人”——原来这些天对徐丽的柔情善意都是装的,归根结底,她在肖楠心里,不过就是“那个女人”。

    但陈东实还是诚实地答,“会的。”

    一条手链而已,只要他买得起,十条百条他都行。

    肖楠像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扑哧一声捂住嘴,像是春天的灵魂从躯体里苏醒过来般,一顿雀跃地扑棱进车里。

    她摇下车窗,露出那扇被冻得跟红苹果似的圆脸,满面春风地说:“回头别忘了让童童给我打电话!告诉她,妈妈很快就会回来看她的!”

    陈东实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想了想,最后还是将那句“你老公是不是不大喜欢我”咽回到了肚子里。

    车子扬长而去,咆哮的引擎声贯彻云霄。陈东实站在尾气里,摊开掌心,露出那枚没来得及送出的首饰盒。

    他没有告诉肖楠,那里头装着和徐丽一样的金手链。他本来是要送的,可直到肖楠问自己那个问题,他突然意识到,如果真送了,或许肖楠真的会改变主意,决计不走了。

    这显然不是生养的好地方,自己也绝非为人夫的最佳人选。贫民窟,低保户,穷酸,有味儿方文宏的字句就像灌了风的冰锥,直直往心窝肺管子里戳。陈东实回屋坐了好久,才将情绪稳定下来。

    徐丽的婚礼定在午后两点半。陈东实赶到时,梁泽没好脸色地在金蝶大门口等了他一个多小时。

    “别告诉我今天路上堵车,”梁泽放下看表的手,略愠怒道:“现在还没到晚高峰,你不给我个像样的理由,我可不放过你。”

    陈东实黑着脸道:“一天天的就你屁话多。等等我怎么了?不爱等就回去,没人求着你等。”

    梁泽品出某人话里的火.药味,态度立刻软了。他跟上前去,试探着问:“你这是怎么了?送了趟老婆送出火了?咋了,舍不得你前妻,就拿我撒气?”

    陈东实白了他一眼,没说话,直到进了金蝶大厅才嘟囔:“烦死了,让人给比下去了。”

    “啥意思?”梁泽一脸傻白甜。

    “算了,告诉你你也不懂,只管喝你的喜酒吧!”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收礼台,陈东实随了一千,梁泽随八百。此时宴会厅里人潮熙攘,马德文社交广泛,三教九流皆齐聚一堂。陈东实进门时留意了下,门口的易拉宝上还印着他和徐丽新拍的婚纱照。前有方文宏冷枪暗箭,后又有徐丽新婚燕尔,夹在中间的陈东实左右不是个滋味,一点儿吃饭玩乐的心情都没有。

    中途婚礼致辞,陈东实依着老大哥的身份,须护送新娘上台。司仪陈辞时,两人站在大堂门后。今天的徐丽美得不可方物,妥帖的婚纱裙摆上缀满蕾丝与珍珠,就连头纱都纹着图案精巧的波西米亚纹。陈东实承认自己有那么一秒,看得晃了心神,但只是那么短暂一秒,落在某人眼里,便是千千万万分钟的热恋。

    梁泽在幕后铁青了脸,兀自放下手里的香槟杯,掀帘走了出去。

    “下面就让我们邀请今天的主角——我们美丽的新娘——徐丽女士,登场!”

    隆重的萨克斯交响乐响起,聚光灯轰地一声,投向徐徐推开的木门。

    陈东实手托徐丽,冗长裙摆渐次拖过铺满玫瑰花瓣的波丝绒地毯。地毯尽头的小舞台上,马德文一身宝石蓝燕尾服装饰,活像童话故事里的贵族乡绅,座下宾客一一面带微笑,在一众美好的期待与瞩目中,陈东实伴人走到舞台尽头。

    “马德文,从今往后,我可就将徐丽真正托付给你了。”明明想好不哭的陈东实,还是没出息地瘪了老嘴,徐丽忙拿出丝巾替他擦脸。

    “她虽和我没什么血缘关系,但既然让我送她出嫁,便是过了门路的真兄妹,”陈东实越说越伤感,眼睛红得跟兔子一样,“她命苦,无父无母的,一个人惯了。但现在既然有了我这个哥哥,我告你,你以后要敢辜负她,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好了好了,”徐丽啼笑皆非,一样哭花了妆,“大喜的日子,干嘛要说这些”

    马德文含情脉脉地搀过徐丽的手,说:“今天这么多亲朋好友见证着,我马德文自当不会辜负她。陈兄,你放一百万个心。”

    台下一片掌声雷动,乐声进入高.潮。奏章华彩伴随灯光摇曳,新郎为新娘献上钻戒和热吻。陈东实望向台下,见梁泽挺直了腰杆坐在角落,目光骄矜,仿佛一只格格不入的孔雀。

    众人欢呼着起哄,彩带如暴雨梨花般喷洒。满礼厅的喧哗声中,晚宴开席,服务员们端着巨大的餐盘循次上桌,陈东实随人一道,眼神紧随着正忙着挨桌敬酒的新人,只将心涩抿进杯底的酒液之中。

    无人在意的细节,是徐丽每一下、每一下都笑得用力的脸颊肌肉。

    最后陈东实喝了个烂醉,出金蝶时,还是梁泽扶着他的。

    两人跌跌撞撞在人行道上磋磨着,梁泽拉到一半发现,眼下人睡了,就这么四仰八叉倒在马路边,鼾声如雷。

    “陈东实,”梁泽拍了拍他的驴脸,大叫,“你他妈的醒醒,别睡了。陈东实?!”

    男人砸吧砸吧大嘴盘子,费力地睁开眼,见到是梁泽,立马笑眯眯地拉起他的手说:“你回来啦威龙。”

    梁泽霎时愣住。

    “快快快,快搁旁边待着”陈东实轱辘着起身,将梁泽往路边推,“路上车多,风大,别又把你吹跑了威龙你可别又跑了”

    梁泽轻轻抚弄着陈东实被风掠起的鬓毛,他知道,这些都是陈东实的醉话,也是真话。即便陈东实一万个嘴硬说自己绝对没有把他当成李威龙的替代品,可梁泽都知道,在陈东实心里,自己就是个替代品。

    绝无仅有的独家替代。

    风把人的身体都吹冷了,陈东实的呼吸打在梁泽的掌心,形成一股暖流。天际飘起零零散散的碎雪花,两人依偎在雪里,身前的金蝶永乐宫灯火辉煌。

    “很多人都好奇怪奇怪我为什么对你那么执着”陈东实抱着梁泽的手,就像抱着一枝古树的枝干,“可是世上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呀?有句话咋说来着情不知所起起起起啥玩意?”

    “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梁泽俯在他肩头,张嘴答。

    “哦,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陈东实挤出一丝苦笑,“可是一往而深后呢?你就把我一个人扔在世上了。威龙,你为什么要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我在这里一点也不开心。”

    梁泽如鲠在喉。冬日的霜雪就像一层隔音的薄纱,将悲恸与缺憾过滤揉碎,掺进风里,到最后,流进耳朵里的就只有一段段哽呜的风声。

    “既然扔了,又为什么要派一个那么像你的人到我身边。”陈东实闭上眼,躺平到雪地上,“你明知道这样对我来说是双倍的煎熬,我需要有双倍的忍耐,才能控制住不去想你,你真的太坏了”

    “东实”梁泽几欲垂泪,风雪迷眼,他替他拂去眉间雪。

    有那么一刻,梁泽突然想冲动一回,拍醒正在昏睡的陈东实,摇醒他,告诉他,自己就是他朝思暮想的李威龙。可那座叫责任的大山压得他张不开嘴,那三十多具血流成河的尸体,那千百余声求生呐喊,那不计其数的沉伤旧痛,此时此刻一并发作在心头。

    梁泽狠狠抱住自己,跪在横睡街头的男人面前,像是背叛的教徒在请求忏悔,请求上帝垂眸,赐予自己一场饶恕。

    “我我骗了你”梁泽声如蝇虫,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清,“我真特么不是个人”

    陈东实面带微笑地躺在地上,仿佛已经安心死去。带着餍足的酒后余韵,飞往那个没有遗憾的天国。

    “我不怪你,威龙。”男人憨笑着说,“但我讨厌你,特别特别讨厌。”

    最终这只是一场只有自己参与的揭底,梁泽止住伤感,从地上站起。他将陈东实拖到旁边一个更适合睡觉的公园椅上,刚把人放下,兜里手机响了。

    “喂”

    电话那头一阵急促,应着梁泽的脸,一点点凝结成冰。

    “陈东实,你快醒醒!快醒醒!”梁泽用力拍打着男人的脸,边打边摇,“完了完了,出大事了!出大事了东实!”

    “唔咋咋了?”陈东实半昏半醒地睁开眼,见梁泽小脸煞白,似有大事发生,立刻坐直了身。

    “怎么了,梁警官?”

    “疯了都疯了”手机“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接着是梁泽魂不守舍的余音,“童童被绑架了。”

    第050章 Chapter 50

    “你先别急, 让我先跟曹队那边确认一下。”梁泽捡起掉在地上的手机,吹了吹灰,给曹建德呼了过去。

    陈东实坐在长椅上, 心里早已乱成了一锅粥。若非梁泽一直把手扶在他肩上, 恐怕他早已疯到一脚油门冲到警察局里去了。

    过了四五分钟, 梁泽回过身来, 确有其事道:“已经问清楚了,你先答应我, 听完之后你不许慌。”

    陈东实抬起那张被风吹红的脸, 连鼻头也是红红的, 晕着说不尽的委屈。

    他终还是把头狠狠点了下去。

    “是刘成林, ”梁泽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不出所料,下一刻,椅子上的男人像发了狂一般起身往停车场赶。梁泽伸手去拽没拽到, 只好跟着他跑, 陈东实的步子迈得飞快, 梁泽甚至还能看到他脚底摩擦出的火光。

    “陈东实, 你先别急”梁泽摁住那条瘸腿, 追得满头大汗,“你听我说等等我!”

    陈东实固执地挺在前面,面色铁青,后槽牙拧得咯吱作响。半路经过一堆钢材废料堆, 陈东实停下脚, 想了想,弯腰拾起一根手臂粗的实心钢条。

    “陈东实, 你想干嘛?”梁泽慌了,忙不迭赶上前去, 把住他那只隐隐颤抖的手。陈东实的呼吸极快、极密,呼出来的气扑打在脸上像是一排排软针。梁泽尽全力握住陈东实的手,哑着嗓问:“你到底想干嘛?!”

    陈东实扯了扯手腕,发现梁泽一样在用力,半分也不退步的样子,方大吼道:“他妈的我现在就去杀了那个姓刘的!”

    “你能不能清醒点?!”梁泽向后一拉,将男人手里的钢条丢在地上,努力稳住气息,“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这性子绝对会坏事,你就不能相信我们警察一次吗?!”

    “相信相信,我信你妈个屁!”

    陈东实脑袋涨得血红,他拉了拉绷紧的西装领口,指着不明所以的远方,声嘶力竭,“四年前,有人告诉我要相信警察,结果呢?李威龙活着回来了吗?他回来了吗?!四年后,一样有人告诉我要相信警察,我告诉你,李威龙的死我没办法改变,但童童,谁也没办法把她从我身边带走!谁也不能!!!”

    话音未落,梁泽清晰地看到某人脸上“唰唰”落下两行热泪。陈东实不争气地抹了把鼻涕,重新捡起那根钢条,坐进了车里。

    “你下来”梁泽抬手拉门。无奈陈东实早已将门锁死,任是窗外人再是呐喊,他也丝毫不加动容。

    嗡嗡作响的汽车引擎蓄势待发,梁泽攀扯着门把手,车窗上“咚咚咚”留下十数个肘击的印子。而就在陈东实准备踩下油门时,兜里手机响了。

    “特么的陈东实你就是个傻.逼!”梁泽的破口骂声呼啸而来。他堵在引擎盖前,举着手机,俨然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气势,咒骂道:“你个没脑子的王八蛋,你这样冒冒失失地赶过去,你女儿和她班上其他二十多个小孩儿都会被一块儿给炸死!!!”

    陈东实霎时怔愣在原地。

    “开门!”梁泽一声令下。足足呆了五六秒,陈东实才惊魂未定地替他拉开了车门。

    梁泽裹着西装外套卷进车厢里,一把揪起陈东实的衣领,大吼,“你要多久才能学会用脑子思考?你以为你这么横冲直撞地拿着家伙赶过去,就能救下你的宝贝女儿了?我告诉你陈东实,你他妈就是个傻.逼,大傻.逼!你这样只会害死我们所有人!所有——!!!”

    陈东实一语不发地握着方向盘,冷汗滴滴答答淌了一脸。过了半晌,他抬起头,湿漉漉的眼神望着梁泽,略含哭腔,“那我该怎么办?梁警官我该怎么办……?”

    原本一肚子窝火的梁泽瞬时心软了,他原有千万句痛斥的话盘在嘴边,此时此刻也都一并云散烟消。看着陈东实无助而又颤栗的双手,梁泽将其紧紧握在手中,缓声道:“相信我一次,这次我一定把童童完好无损地带回到你身边。就信我一次,好不好?”

    车子“嗖”一声飞驶在滂沱大雪中。趁坐车的功夫,梁泽也没闲着,打了十多个电话确认着现场情形。

    另一头,市幼儿园位处的十字街口早已拉起高高的警戒线。无数防暴特警、刑侦队队员、狙击手徘徊在四周。亮黄色的校车巴士被红□□闪烁的警车围作一团,车厢内呜呼哀哉声一片。刘成林挟扣着校车司机,腰间捆着数十根雷.管炸.药。他一手持枪,一手持瞬发器,只需轻轻一按,炸药就会顷刻发作,将这车上近三十个孩子与助教老师碾为血块。

    当然也包括他自己。

    “你,你出来,”刘成林随手抓起旁边一个女助教,凶神恶煞道:“快让这群小兔崽子们闭嘴,别哭了,老子都快要被吵死了!”

    助教强捂住嘴,脸上泪流如瀑,只一味死命点头。三两名助教不停安抚着惊慌失措的孩子们,肖童蜷缩在第一排靠窗的位置上,被刘成林亲自看管着,早已被吓晕了过去。

    “曹队”约五十米外的李倩几近疯迷,难得惊慌失措道:“那刘成林八成是疯了,据了解,他扣下了包含肖童在内的二十三位幼儿园小班学员,均是三到五岁不等的孩子。其中还包括三名助教老师以及一位校车司机。狙击队的人还了解到,他腰上装了不下三十根工业型爆破□□,一旦发动引爆,后果不堪设想!”

    曹建德忧心忡忡地放下对讲机,望向那人头攒动的校车四周,回头对底下人吩咐,“立刻马上封锁相关路段,并尽快驱散周边居民和通行车辆,同时叮嘱远程狙击手,必要时,直接击毙刘成林!”

    “是!”底下人齐声洪亮。刚把话说完,陈东实和梁泽已驱车抵达事发地,曹建德见陈东实也跟来了,忙将梁泽拉到一边,“你把他带到这儿来干什么?!知不知道现在什么状况?他来了只会添乱……!”

    没等梁泽替他解释,陈东实自个儿走上前来,坦言道:“是我求着要来的,车上有我女儿,刘成林绑架这一车子小孩儿不过就是为了童童。他这次就是专门冲着我来的,我想万一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呢?你们放心,我绝对不给你们警察添一丝一毫的乱!”

    曹建德十分为难地看着陈东实的脸,正要点头,李倩走上前来,“曹队刘成林说,他要提条件。”

    “什么条件?”

    “他要见陈东实。”

    现场气氛一下凝重起来,陈东实想也没想,说:“那正好,我也想见见他。”

    “他为什么要针对陈东实?”梁泽很快发现问题的根本,问:“难道因为徐丽?”

    “具体情况暂且还不知道,但既然他主动提出来了,手上还握着这么多条人命,我们就不得不依着他。”

    曹建德愁眉不展地看了眼门外,想了想,又说:“你一个人行吗?要不要”

    “我陪他去。”梁泽主动请缨,“曹队,让我陪陈东实去见刘成林。”

    “不行,”李倩一口否决,“刘成林说,他只要陈东实一个人去见他。他还说,只要见了陈东实,问完他要问的问题,他就放了那些孩子。”

    “我去!”陈东实再次重申,满是希冀地看向曹建德,“我一定好好地,就算不是为了童童,我也不会拿车上其余孩子的性命开玩笑,你们信我!”

    “好吧。”曹建德接通对讲机,低头嘱咐了几句,片刻,底下人拿着防弹衣走了进来。

    “把这穿上,以防万一。”梁泽替他脱下西装外套,系上防弹装置,低头间,似有抽泣之声。

    陈东实趁曹建德和李倩出去的功夫,鼓起勇气,一把抓起梁泽那只冷冰冰的手,摁在怀中。

    “答应我,如果我这次回不来了,替我好好照顾童童和你楠姐。”

    “你特么的说的什么屁话?”梁泽一下急红了眼,眼眶底的泪花呼之欲出,他眷恋不舍地摩挲着陈东实掌心的老茧,贴身密语:“你和孩子都要好好的,都要平安无事地回来,不然我告诉你,陈东实,你就算去地底下做了鬼,老子都不会放过你!”

    陈东实松开手,顽劣一笑,似狼牙山五壮士般,挑开救援棚的帘子,走了出去。

    今天的天气并不好,开春还是一片空濛濛的大雪。千万段不绝如缕的雪花如碎盐粒喷洒在脏灰色的天地间。男人抬脚踩过废墟堆和警戒线,周身警员穿梭不息,晃成一道道虚影。医疗队齐身候在道路旁的喷泉雕塑后,就等后方一声令下,以不变应万变。

    “你先等等!”梁泽拿着一个麦克风追了上来,他将东西别在男人衬衫领口隐蔽处,最后叮咛:“如果事发情急,你说声暗号,胡桃。狙击组的同事就会开枪,切记,此事不可大意,一定要有万分把握,寻找到刘成林放松警惕的最佳时机。当然,前提是你和孩子们一定要确保安全”

    “没有别的了吗?”

    陈东实看着他泣不成声的样子,软乎乎的,像极了曾经那个刚从警校毕业,第一次出警被领导骂哭,下了班回来跟自己抱怨社会无情、职场无爱的李威龙。

    那会他与李威龙已是无话不谈的密友,陈东实在道下做搬运工,在厂区外的城中村租了间小破屋。李威龙初入社会,满怀希望地准备大展一番宏图。

    却不想,报到后的第一份工作是做道下派出所的值班室民警,接到的第一个任务,是帮一个八十岁老太找她走丢两小时的茶杯犬。

    “我的天呐!我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民警察,人民警察哎,居然只能做这种帮别人找找狗,关怀关怀社区大妈的活,你让我怎么对得起我身上这身警服?!”

    二十岁出头的李威龙稚气不减,在陈东实的出租屋大床上翻来滚去,傲娇地要死。

    陈东实看着滚来滚去的他,一边扒蒜一边蘸酱,裹着大面饼笑他:“人民警察为人民,你帮老太太找小狗,也算是为人民服务了。”

    “可这不是我想做的!”

    李威龙“腾”一声从床上坐了起来,直勾勾看着陈东实。

    “你想做啥?”陈东实问。

    “我要做大英雄!”

    少年把床单披在肩后,仿佛金甲战衣,眼中壮志满怀。

    “千万别做大英雄。”

    多年后,乌兰巴托,市幼儿园门前,千钧一发之际,大雪迎空。

    梁泽定了定心神,看着陈东实沧桑又疲惫的脸,苦笑着泪流,“做大英雄一点儿也不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