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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Chapter 21

    日暮西山,夕阳已经从城市最西边落下,整个世界昏晓交接。

    尹华道468号21层的玄关户外,程菲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一幕,一时间甚至连自己是来干什么的都忘了。

    只见男人眉眼懒倦,脚下踩了双深蓝色的家居拖鞋,除此之外,全身上下便仅有一条纯黑色的拳击短裤。上身部分,寸缕不着。

    高大修长的身躯,肩宽腰窄,腰身劲瘦,胸肌部分起伏紧硕,往下敛出八块巧克力形状的腹肌,块块肌理,轮廓分明,充满了利落而刚硬的线条感。

    肤色并非常见的蜜色或小麦色,而是偏向冷调的中性白,每块肌肉都一点不突兀,像有自主意识般紧紧咬在骨骼上,随他每次呼吸而紧实起伏,充满了蓬勃生命力。

    平心而论,这身材没谁了,好到无可挑剔。

    但,真正让程菲震惊的却并不是这位大佬荷尔蒙爆棚的胸肌腹肌人鱼线。

    而是他整个上半身竟然有好几处伤痕。都是些陈年旧伤,或大或小。大的呈蜈蚣状,狰狞蜿蜒,很明显的刀疤,小的则都是圆孔型,伤处周围的皮肉微皱,有极轻微的增生痕迹……

    这种伤痕程菲在很多枪战警匪片里见过,是标准的子弹枪伤。

    只是,影视作品里的枪伤都出自于特效化妆师的一双巧手,而这个男人身上的两枚,却是实打实的九死一生,骨肉烙印……

    胸腔里的心脏猛地突突几下。

    程菲心口发紧,明明忌惮又害怕,眼风却不由自主地打望着那些大小旧伤,只觉触目惊心。

    空气似乎都有瞬间死静。

    再瞧瞧玄关里头。

    周清南还是那副事事不走心的散漫样。耷拉着眼皮站门口,神色懒倦,没什么表情地瞧着突然造访的小姑娘。

    昨晚把程菲送到家后,他先是把后备箱里的大箱小箱搬回了尹华道,之后便接到了梅老的电话,让他去城南那边陪着谈一笔生意。

    忙完回来已经是凌晨四点多。

    头天晚上喝了不少酒,加上头疼的老毛病发作,周清南今天一整天都浑身不得劲儿,左边脑仁被人拿着电钻在往里打孔似的,疼痛欲裂。

    他今天没什么事情,本打算一觉直接睡到第二天早上,谁知睡着睡着,就听见了这姑娘的夺命门铃声。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摁铃力道之大、摁铃次数之频繁,周清南开始还以为是大楼里的哪户发生了火灾。

    周清南漠然瞧着眼前这张小脸,下一秒,视线不动声色往下一掠,落在她那两条胳膊上。

    换衣服了,不是昨天穿的那件薄针织。

    牛仔背带裙内搭纯色宽松白T,简单整洁,天然去雕饰。虽然她人长得漂亮,穿什么都好看,但,本来就是个纤弱小骨架,袖口部分一空,就显得那截手臂更细了。

    莲藕段子似的两截,纤细雪白,又带着几分健康粉润的光泽感,像质地上好的羊脂玉。

    周清南挑了下眉。

    莫名生出了那么丁点好奇心——这么细的两条小胳膊,一分钟前,是怎么使出那么大劲折腾他门铃的。

    挺迷。

    两人就这样在玄关处无声对望,沉默地打量着对方,谁都没有说一个字,也没有任何动作。

    又过了大概两秒钟。

    周清南撩了撩眼皮,终于好整以暇地调整了一下站姿,微侧身,懒洋洋往门框上一靠,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散漫又桀骜的邪痞劲儿。

    他盯着程菲,在她第四次暗搓搓偷瞄他左侧腹肌的刀疤时,冷不防出声:“看够没有。”

    “……”闻听此言,程菲微微一僵,飞到十万八千里外的三魂七魄终于“嗖”地下归位。

    当即飞快将眼神移开,低下头。

    她想起自己来这里的正事,赶紧抬手,掩饰尴尬般捋了下头发,接着便清清嗓子,说:“周先生你好,不好意思突然跑到你家。那个……”

    她说着,稍稍一顿,抬起眼帘悄悄往他身后张望。

    只见玄关内部的客厅区域应该是拉了挡光帘,所有光源被遮挡的一干二净,黑乎乎,什么都看不清,并不见周小蝶的身影。

    “小蝶呢?”程菲左顾右盼,有点紧张地问。

    该不会是她来晚一步,小朋友已经被这狗爹送到福利院去了吧?

    周清南脸色淡漠,回她:“不知道。”

    程菲:“……”

    程菲差点被自己的口水给呛到,满脸无语地转眸望周清南,不可思议至极:“你闺女和你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你连她在哪里都不知道?”

    这人也太没有责任心了,哪有这样当人爸爸的!

    周清南直直瞧着她,问:“你来这儿是为了找周小蝶?”

    “对呀。”程菲朝他点头。

    她心里担心小朋友的安危,见周清南人高马大那么大一只杵门口,几乎把路挡完,情急之下也顾不上太多,索性上前几步直接就把他往旁边拨了把,侧身挤进大门。

    空气里蔓延着一股很清冽的冷调香薰味,说不出具体是什么花什么木,四处黑乎乎一片。

    “小蝶?小蝶?”程菲往屋子里喊了两声,不闻回音。

    她眉心的结顿时拧得更紧。

    “你找周小蝶有什么事。”周清南在程菲身后问道,语气淡淡的。

    程菲听见这个问句,简直想对他翻个硕大的白眼,但还是努力忍住了。回过头,尽量情绪稳定地说:“我到这里来,是因为之前接到小蝶打给我的电话,说你在联系福利院,想把她送过去,她很害怕,一直哭个不停。”

    闻言,周清南细微眯了眯眼睛,脸色瞬间变得阴晴莫测:“然后呢。”

    “然后我就赶过来了呀!”

    程菲正色,无比严肃,“周先生,你不觉得自己的这个做法太离谱了吗?世界上哪有做父亲的会把自己女儿送到福利院去?”

    周清南没有立刻回程菲话。

    他眼皮子垂下去,面无表情地思索几秒,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

    “我没联络过福利院。”周清南斜倚着门框抬眸,重新看向她,姿态懒漫,语气却很平静,“也并不打算弃养周小蝶。”

    话音落地,程菲一下就混乱了。

    她错愕:“……你没联络过福利院?那小蝶为什么说听见你和福利院的人打电话?”

    周清南嘴角勾起个耐人寻味的弧,“谁知道呢。”

    “难道是小蝶听错了……”程菲自言自语地嘀咕着。心想,如果事实真像这位大佬说的那样,那今天她搞这一出,不是又闹了场大乌龙?

    但如果是这个男人在说谎骗她呢?

    程菲还是有点怀疑,转动脑袋继续在屋子里搜寻周小蝶的身影,想当面问问清楚。

    片刻,程菲看向周清南,目光里仍带有几分戒备和不信任,沉吟道:“现在只有先找到小蝶,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完这句话,程菲也不等周清南回应,径自挪动几步,探头往这个大平层的卧室的方向看去……

    就在这时,听见背后传来男人清冷的嗓音,轻描淡写地说:“不用找了,周小蝶不在。”

    程菲狐疑地回过头去,质疑:“你刚才还说你不知道小蝶在哪儿,现在就这么肯定她不在家?”

    周清南直勾勾盯着这姑娘清澈灵动的眸,一息光景,竟嗤的低笑出声:“这位小姐,请问你在怀疑什么。”

    程菲轻轻咬了下唇瓣,没出声。

    周清南挑眉:“怀疑我把周小蝶藏了起来,准备等你走以后,再神不知鬼不觉,把她送到福利院去?”

    程菲:“……”

    程菲被一语猜中心事,当即微窘,但转念又坦然了,觉得自己没什么好尴尬的。

    心里默默地回怼:我的怀疑本来就非常合理——毕竟你可是无恶不作的黑老大,加上对自己女儿的态度又这么冷漠,谁知道你会不会干出什么丧心病狂没人性的事?

    周清南眼神玩味,瞬间看穿这小姑娘的疑虑,心下好笑的同时,高大的身躯微微一动,站直了身体。

    随后踏着步子,不紧不慢地便朝她走了过去。

    这会儿天色已暗,加上整个屋子里黑灯瞎火乌漆墨黑,男人逆光而来,五官神色均是模糊的,身影轮廓被背后的暮色裹得格外暗沉,莫名便显得侵略性十足,危险异常。

    程菲见周清南走近,被这位大佬周身的凌厉又邪性的气场给震住了,心头一慌,脑子里条件反射般浮现出一个念头:糟糕!

    难道她识破了他准备弃养亲生女儿的诡计,他恼羞成怒,准备杀她灭口?

    “你要干什么?”程菲惊惶,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惊慌之下急中生智,鬼扯道,“我先跟你说,我来这里之前跟我朋友说过的,一个小时之后如果没看到我出去,她立马就会报警,你千万不要……”

    后面的话还没来及说出口,男人却已迈着长腿凉凉绕过她,穿过偌大的下沉式客厅,径直往前面的走廊而去。

    程菲一下呆住,表情逐渐变得迷茫。

    “过来。”他头也不回地扔过来两个字,散漫而随意。

    “……?”

    程菲不解,望着那道高大背影回了句:“干什么呀?”

    话音落地的同时,周清南已随手触亮智能开关,霎时间,光线倾洒而下,整座豪宅灯火通明。

    眼睛习惯了黑暗,骤然接触到明亮灯光,程菲还有点不适应,下意识抬手挡了挡。

    待垂下手臂定睛细看,只见这间屋子整体是意式极简风格的装修,黑白灰基调,冷硬而简约,空间的延展性极强,大到柔转木墙,小到家具摆件,各处细节,无一不彰显出屋主脱俗的艺术审美。

    程菲眼中流露出一丝惊艳的光,禁不住转动脑袋打量四周。

    “不是怀疑我。”

    周清南斜倚走廊深灰色的木纹墙,手上不知何时已经多出件白T。继而随手把T恤往身上一套,下巴微抬,很松散地道,“过来,带你每个屋检查一遍。”

    程菲:“……”

    每个屋检查一遍,那不相当于搜家?

    程菲是真没想到这位大佬会坦率耿直到这份儿上,一时间竟然有些惭愧,心想:他既然都敢大大方方让她每个房间检查了,大概率就说明,他确实身正不怕影子斜,心里没鬼。

    现在倒是程菲不好意思起来,默了默,摆摆手,干笑着婉拒:“检查就不用了吧。”

    “我说的话你反正也不信,眼见为实。”周清南转身继续往卧室方向走,语气自若,“不然你怎么知道我不是诈你。”

    大佬放了话,再配合他当下的行为与态度,很显然,今天周清南是铁了心要让她搜家以证清白。

    程菲无力扶额,站在原地纠结过来纠结过去,迟疑好几秒才终于定下心神,硬着头皮跟上去。

    这间住所,程菲目测不出具体面积,直观感受就是一个字:大。

    户型采用动静分区设计,下沉式超大横厅与卧室区域之间还隔了一条较为宽敞的走廊通道,两侧木纹墙上挂着一些现代画做装饰,多以抽象风格的线条为主,没有过多色彩。

    简洁,硬朗,舒展,冰冷。

    穿过走廊,随之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室内健身房,隔断空间的不是墙体,而是一扇落地的超大玻璃,整体观感很是开阔。

    透过透明玻璃,能看见健身房里摆着许多专业健身器材,一个纯黑色的立式拳击沙包,还有一个小型的室内恒温游泳池。

    主打一个壕无人性。

    程菲从小生活在平谷区,怪她没见识,她确实没见过这么高端的全智能科技豪宅,跟在周清南往卧室区域走的过程里,顺便就把他家给暗搓搓地参观了一遍。

    不多时,程菲看见周清南在一间卧室门口停下来,抬手拧开门把手,人站门口一侧身,让出条通道,回眸平淡无澜地看向她。

    程菲早已经尬得不行了,站在原地硬是没有动。

    周清南便出声,懒懒地说:“检查啊。”

    程菲:“……”

    “请。”他玩味地补了一个字。

    大佬的倒装句,不仅极具特色,而且杀伤力强大。程菲身子一僵,没辙,只能默默走过去,象征性地往房间里看了眼。

    除了家具陈设以外,一个鬼影子都没有。

    接着又是第二间卧室,第三间卧室,书房……

    就这样,周清南领着程菲依次把这间屋子里的所有卧室都“搜”了个遍,始终不见周小蝶小朋友的身影。

    “要不要再带你去看一下冰箱。”周清南忽然又道。

    程菲困惑,掀高眼帘迷茫地望他:“看冰箱干什么?”

    周清南浅色的瞳充满兴味地瞧着她,眉峰微挑,语气里缱出几分懒淡的揶揄:“不怀疑我杀人藏尸?”

    “……”程菲被噎住,额头滑下一滴豆大的冷汗,只能还以僵笑,道,“周先生真是幽默。小蝶是您的亲骨肉,虎毒还不食子呢。”

    周清南:“还想看哪儿?”

    “没有想看的了,没有。”程菲冲他摇头摆手,脑袋晃得跟拨浪鼓似的,一本正经。

    虽然现在已经基本排除周清南弃养女儿的嫌疑,但周小蝶毕竟只是一个几岁大的小孩子,先是哭着打了一通电话求助,之后又突然人间蒸发,未免太过蹊跷。

    程菲心里还是很担心,顿了下,又忍不住问周清南,说:“你今天一直没有见过小蝶吗?”

    “没。”周清南随手从吧台上拿起一盒烟,敲出一根,丢进嘴里,再拿打火机点燃,淡白色的烟雾从他薄润的双唇之间逸出,瞧着慵懒又桀骜,“我刚起床。”

    程菲诧异:“刚起床?”

    周清南“嗯”了声,懒散地往吧台旁的高脚椅上一坐,一只大长腿毫不费力地撑在地砖上,眼神透过烟雾定定地看着她,轻声补充:“准确地说,我是被程小姐吵醒的。”

    “……好吧,不好意思打扰你休息了。”程菲回了句,又焦灼道,“可是小蝶不在家,她一个那么小的小孩子,能去哪里呢?会不会出什么事?总不可能被人绑架了吧。”

    周清南抽着烟,眉眼神色看上去很淡漠,一点不担心,甚至是毫不在意。

    程菲轻皱眉心,想了想,又猜测道:“难道是小蝶听错了你打电话的内容,以为你要弃养她,又害怕又伤心,离家出走了?”

    周清南:“猜来猜去有什么意义。”

    程菲愣住。

    “周小蝶有手机。”周清南语气凉淡,“你把电话拨回去问问不就知道了。”

    “……”对哦,今天周小蝶还给她打过电话。

    经这位大佬一提醒,程菲幡然醒悟,忙忙掏出手机查找下午那通来电记录,找到之后,敲下回拨建。

    嘟嘟嘟,嘟嘟嘟——

    没一会儿,电话接通,听筒里传出小女孩儿奶声奶气的悦耳嗓音,打头第一句就甜甜地唤了程菲一声:“姐姐!”

    “小蝶!”听见周小蝶的声音,程菲悬在嗓子眼儿的心脏终于往肚子里回落几分,担忧不已,“我刚到你爸爸家,找了半天没见到你人,你在哪儿?”

    周小蝶嘻嘻笑,回她:“我在儿童乐园玩呀。”

    程菲:“……儿童乐园?”

    “对呀。”听筒那边的背景音十分嘈杂,充斥着各种小朋友的尖叫和欢笑声,周小蝶兴冲冲地道,“这儿的滑滑梯比我老家的大好多,还会发光耶!可好玩了!姐姐你要不要一起来玩?”

    “你一个人吗?”程菲还是有点紧张,“你一个小朋友,独自出门很危险的,遇到坏人怎么办?”

    “陆岩叔叔跟我一起的。”

    “陆岩?”

    “嗯。”周小蝶说话的声音甜糯,语气也充满童真,可爱得让人心尖发软,“陆岩叔叔来找爸爸,但是爸爸还在睡觉,我就让他带我来儿童乐园玩啦!”

    程菲越听越疑惑,脑子里跟搅了一团乱麻似的,“可是,你不是打电话跟我说,你听见你爸爸在联络福利院吗?”

    听筒那头的小姑娘迟迟地呀了一声,囧囧地说:“我做噩梦被吓哭了,醒来之后迷迷糊糊就给你打了个电话,对不起呀姐姐。”

    ……好……的……吧。

    真相水落石出,程菲听后,闭眼默默扶额,最后只能有气无力地挤出个笑,回小蝶:“那你慢慢玩吧,玩开心,注意安全早点回家哈。”

    “好哦!”周小蝶像是忽然又想起什么,问,“姐姐你现在在我家里吗?”

    “嗯。”

    “那麻烦你跟我爸爸说一声,我晚上不回来吃饭了,陆岩叔叔说要带我去吃炸鸡和汉堡包!”

    “……哦。”

    说完程菲便挂断了电话。

    一室寂静,只余一阵秋风扫落叶的声音。

    程菲捏着手机呆立原地,僵硬了起码十秒钟,才鼓起勇气,机器人似的一卡一卡转动脖子,望向了半倚半坐在高脚椅上抽烟的男人。

    周清南指尖夹烟,一双漂亮的浅色桃花眼直勾勾地盯着她看,左侧眉峰玩味地轻佻,那表情散漫流气吊儿郎当,就像在说“来,开始你的表演。老子倒要看看你这张嘴皮又能翻出个什么花儿来”。

    程菲自幼的理想是成为一名大导演,对自己的定位也一直是“必将为中国电影事业留下辉煌一笔”的未来新星。

    电影人的共情能力都是很强的。

    程菲换位思考,尝试从周清南的角度纵观了一下这起乌龙事件。

    忽然就发现,这位大佬的脾气真挺好的。

    试想,你睡觉睡得正香,忽然被一个煞笔狂摁门铃吵醒,完了你开了门,看见这煞笔不仅没有丝毫歉意,还大大方方私闯民宅,把你家从里到外搜了个遍,指责你要弃养女儿不负责任,你会怎么办?

    换成程菲,她肯定会把这煞笔给爆锤一顿。

    这么一对比,这位黑老大的个人素质真不是一般的高啊。

    程菲窘迫至极,一张白皙的脸庞转眼家就红了个透,僵滞好半天,才支吾着挤出一句话来:“小蝶说,她今天晚上不回来吃饭,陆岩带她吃汉堡包。”

    周清南还是好整以暇地瞧着她,不出声。

    “那个……”程菲自知躲不过,只能硬着头皮解释道,“原来是小朋友做噩梦了,也怪我接电话的时候没问清楚。误会。周先生,给你添麻烦了。”

    程菲最后一个字音落地,周清南眸微垂,静了静,继而便随手将还剩半截的香烟掐灭,丢进烟灰缸。

    丢完,他起身移步,不紧不慢地便往她走近过去。

    这间屋子的空间分明开阔,光线也明亮通透,但随着周清南走近,程菲仍旧敏锐察觉到周围的磁场变化。

    清冽的,冷戾的,充满危险的荷尔蒙气息,转瞬侵入她鼻息之间。

    彼此距离缩短,程菲心口突的一颤,心跳漏掉半拍,下意识往后退半步,本能地逃离。

    “你在我这儿闹了多少次误会,给我添了多少次麻烦。”

    在离她还有半步远处,周清南步子停下,嗓音听起来平缓而随意,“自己还数得清么?”

    “我……”程菲嗫嚅,莫名的心慌意乱,“很抱歉。”

    “程菲小姐。”周清南道。

    程菲暗自屏住呼吸,心跳如雷,面红耳赤,根本不敢抬眼,“您讲。”

    “昨天晚上,你信誓旦旦说我们不会再见。”说到这里,周清南一扯唇,意味不明地笑了,“结果这还不到24个钟头,你就又跑我眼皮底下晃悠。”

    程菲:“……”

    “知不知道你的行为很容易让人误会。”

    “误会?”她嗓音有点哑,迟疑地抬起眼帘,望他,“误会什么?”

    周清南微弓身,歪了下脑袋,眸子直勾勾盯着她看,轻声回答:“你对我有意思啊。”

    第22章 Chapter 22

    男人语调寡淡,尾音部分带着松弛而随意的上扬,有点而戏谑,有点儿玩笑,又透着点撩气。

    程菲听完,瞪大了眼睛,双颊温度嗖的蹿升更高,几乎是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你们黒帮的中二青年都这么自恋装逼脸皮厚吗?”

    大平层本来就很安静,加上层高开阔,程菲这句灵魂吐槽一落地,几乎在整个空间里形成了余音绕梁似的回荡效果。

    你们黒帮的中二青年这么自恋装逼脸皮厚吗。

    吗吗吗——

    也是直到最后一个语气词说完,程菲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愣神半秒,想刹车已经来不及,只能保持着发“吗”字的唇形僵在了原地,当场石化。

    对面的周清南也是微微一怔。

    一室之内寂若死灰。

    安静,安静,令人窒息的安静。

    程菲这会儿连原地自焚的心都有了。她呆立原地,想给自己找补都找不到合适的说辞,只觉心如死灰,欲哭无泪。

    对面半步远处,怔神刹那后,周清南盯着眼前的年轻姑娘,左侧眉峰轻轻一挑,眸光逐渐变得意味深长。

    身为这句话里的吐槽对象,中二大佬本佬表示已经很多年没见过有人敢这样当面骂自己了。

    倒也不是第一次挨骂。

    事实上,周清南打从十七岁出来混开始,在圈子里的名声就一直不太好听。这些年他跟着樊正天和梅凤年,一步一步从最底层的泊车小弟爬到这个位置,靠的就是一个狠字,遇佛杀佛,遇神杀神。

    道上的各路牛鬼蛇神对他又恨又怕,私下里给他起了不少外号,什么刚修炼成人型的疯狗啊,什么六亲不认活阎王啊,火力十分集中而统一,主攻他的残暴狠戾。

    再听听这小丫头片子骂他的内容。

    自恋装逼脸皮厚。

    角度清奇,用词犀利,还挺他妈别致。

    周清南玩味又散漫地瞧着程菲,正琢磨着,又听见面前的女孩子开口了。

    “哈哈哈。”

    小姑娘俏丽的脸蛋上嘴角一咧,朝他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干笑了几声。笑完,居然还壮着胆子抬起一只白生生的小手,往他肩上重重一拍,“幽默吧?风趣吧?我跟你开玩笑呢!”

    周清南:“……”

    周清南微侧眸,视线下移,慢悠悠扫过那只拍在他肩上的白皙小手,又慢悠悠重新回到程菲脸上。脸色凉淡,不做声。

    那表情就像在说:你猜我为什么不笑。

    彻底冷场。

    程菲:“……”

    大佬不接招,这表情这反应,相当于把她殷切递过去的小梯子给一脚踹了开,打定主意要让她下不来台。

    程菲那叫一个尬,笑容在脸上凝固住,迟疑两秒,默默将放在周清南肩膀上的爪子给缩回来,囧道:“好吧,这个玩笑貌似确实不太好笑。”

    说完,她垂眸思索起来:现在已经确定周小蝶的安全,加上这个大佬还给小朋友买了手机,也会让自己的朋友带小蝶去儿童乐园玩,也并不是她想象中的那么冷漠没人性。

    小朋友目前生活无忧,她也就没有再留在这儿搞谈判的必要了。

    思忖着,程菲很快便又清了清嗓子,客气而礼貌地说:“那周先生,我就不打扰您休息了,您回屋继续睡觉吧,拜拜。”

    说完,程菲扭头就准备开溜。

    然而对面的大佬瞧着她,金口一开,风轻云淡地吐出句话:“程小姐大晚上闯进来,把我家里里外外查了个遍,现在说走就走,是不是有点儿不合适?”

    听见这话,程菲身形瞬间僵住,哭丧着脸转过脑袋,几欲落泪:“当时我说不用检查,不是您非要拉着我把每个房间都搜一遍的吗……”

    周清南嘴角很轻地勾了勾,笑意懒漫,语气温和得让人毛骨悚然:“是谁先一口咬定我禽兽不如,要弃养亲骨肉?”

    程菲被生生一噎,无言以对。

    周清南说:“不自证清白,谁知道程小姐会怎么在心里骂我。”

    “……”程菲有点狐疑地抬眸,瞟了对面的大佬一眼,“这句话听起来好奇怪,就像你很在意我对你的看法一样。”

    周清南散漫地回:“人是群居动物,在意旁人的眼光很正常。”

    程菲听后,觉得有点好笑,自言自语似的小声嘀咕,“得了吧,你都干这行了还在意旁人的眼光?我还以为你们黑老大的心态都好到爆炸,以全民公敌人人喊打为荣呢。”

    话音落地,屋子里再次静了静。

    两秒过后,出乎程菲意料的事发生——只见对面的大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竟忽然侧过头,垂了眼皮低低笑出几声。

    开始还比较收敛,只是垂着头轻笑,后面干脆直接装都不装了,高大身躯往旁边的木纹墙上一靠,眼底瞳光清明,浅溪似的,唇角弧度也格外松弛。笑得那叫一个晴空万里阳光明媚。

    程菲:“……”

    看着忽然破功、在她面前笑得跟朵向日葵似的冷酷大佬,程菲白净的脸蛋上流露出一丝迷茫:兄弟,你笑什么呢。

    不是。

    这一本正经说着话呢,我戳你哪根笑筋了?

    程菲无语了,看周清南的眼神逐渐变得一言难尽,当时脑子里就生出个念头:这位冷酷黑老大的精神状况八成是有点问题。

    不过还真别说,这颜值高的人就是不一样。

    冷酷颓懒时有痞气的帅法,笑起来的时候眉目舒展开,清风朗月拂尘去,又活脱脱一个阳光开朗大帅比,充满了少年气。

    程菲在心里啧了两声,忍不住又一次惋惜起这张得天独厚的上镜脸,心想:这么好看的一个帅哥,要是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进娱乐圈当演员也不错,比他成天为了收点保护费打打杀杀靠谱多了……

    就这样,在程菲交织着怜悯欣赏以及探究的注目礼中,周清南靠墙笑了差不多半分钟,才终于停下。

    笑够以后,周清南又直勾勾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随后便长腿一迈,闲庭信步似的朝客厅方向走去。

    程菲见他一句话不说站直了就走,人都呆了,禁不住蹙眉,朝着男人的背影追问:“那今天晚上的事,你到底想怎么解决?”

    话音落地,那头的周清南跟完全没听见似的,不回头也不做声,自顾自进了他家的开放式厨房。

    程菲无奈,只好跟过去,追在他背后耐着性子说好话,“周先生,我再次郑重地跟你道歉,对不起,是我不好,我没有在电话里安抚好小朋友的情绪,没有把事情问清楚,这才导致了后面的误会。”

    “我承认我一开始是对你有偏见,觉得你对小蝶那么冷漠,完全干得出送她去福利院的事。但是我现在已经改变想法了。”

    “我相信你在努力成为一个合格的爸爸,也相信你和小蝶的亲子关系会越来越和睦。”

    “如果你实在觉得气不过,今晚的事,我也可以给你一定的经济补偿当做精神损失费……”

    没等她话说完,大佬神情淡漠胳膊一抬,打开了冰箱门。

    程菲下意识往面前的冰箱扫一眼,只见偌大的冷藏室里空空如也,比周清南的脸还干净。

    典型的不做饭家庭。

    程菲见状,轻微皱了下眉,心想家里好歹也有个小朋友,这位大佬也不学着做做幼儿辅食,难道每天都带着闺女一起下馆子吃外卖?

    正纳闷儿着,又见周清南拉开了冷藏柜下部的储物抽屉,取出了一个浅蓝色的玻璃保鲜盒。

    程菲这时已经将目光收回,重新看向周清南修长的后颈和漂亮的后脑勺,深呼吸、拳一握,下定决心般续道:“你直接开一个价吧,我肯定尽力满足。”

    “嗯。”周清南懒懒应了句,敷衍意味十足,将保鲜盒往岛台上一放,打开了盒盖,眼也不抬地问她,“你说完没有。”

    “嗯。”程菲注意力完全在他冷峻如画的侧颜上,缓慢点点头,“说完了。”

    周清南语气平淡:“说完了就去洗个手。”

    程菲不解:“……洗手?洗手干什么?”

    “吃车厘子。”

    “……”

    *

    几分钟后,洗完手的程菲乖乖坐在了岛台旁的高脚椅上,抻长了脖子往厨房方向张望,翘首以盼。

    那头,周清南洗完车厘子后,随手扯出一张擦手巾擦拭手上的水迹,接着将手巾扔进垃圾桶,单手端起满满一盒车厘子,走出来。

    轻轻一声“砰”,保鲜盒被放到程菲跟前。

    这些车厘子不愧是特级货,品相极佳,每一个的个头都又大又饱满,色泽鲜红近紫,表皮上沾着水珠,晶莹剔透,惹得人食指大动。

    程菲当时买下这些车厘子后,包装都没拆便直接送给了周清南,这会儿看着这些圆润饱满的小果子,她心里十分期待。

    毫不夸张地说,像这种几百一斤的天价水果,她长这么大就没吃过几次。

    反正都是她掏钱买的,他都邀请了,她坐下来吃几颗也不过分吧?

    程菲思索着。

    周清南弯腰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侧目一瞧,见这姑娘瞧着那些果子两只大眼蹭蹭发光,便随手拿起一颗,递给她。

    视线里忽然映入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指尖还捏着一粒饱满的朱红。程菲怔了下,条件反射般抬起眼帘。

    周清南耷拉着眼皮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她,腕骨动了动,示意她接过去。

    “谢谢。”程菲恭敬不如从命,将车厘子接过来,放进了嘴里。

    一口咬下去,满嘴爆汁,很甜很好吃。

    程菲吃完一颗,吐出果核用纸巾裹住,紧接着又吃了第二颗第三颗……

    周清南一只手很随性地支在下巴上,神色慵懒,坐在旁边看她吃。注意到她捏着果核没处扔,便从岛台抽屉里取出一个东西,放她面前,说:“核吐里头。”

    程菲定睛细看,发现面前的小玩意儿是一个用广告纸折起来的方形垃圾筐,看着小巧而精致。

    她把垃圾丢进去,扑扑手,见东西好用,便随口说:“这桌面垃圾筐挺不错的,周先生方不方便给个链接?”

    周清南淡声道:“我自己折的。”

    “……”出乎意料的回答,程菲被嘴里的车厘子汁水给呛了下,愕然地睁大了眼睛。

    周清南又微垂眼帘,随手从抽屉里拿出几个摞在一起的小纸盒子,丢桌上,手指摁着慢条斯理推给她,“就这几个了。”

    程菲眼睫毛眨了两下,有点没明白他的意思,不解地看向他:“您这是……”

    “不是想要吗。”周清南抬了抬下巴,“给你。”

    “……折这些手工应该还挺费时间的吧。”程菲不好意思白拿,但又确实有点心动,便提议道,“不然你定个价,我问你买?”

    周清南:“三千。”

    程菲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瞠目结舌:“你怎么不去抢银行?”

    周清南轻嗤一声,扬眉:“那你还敢让我开价收精神损失费?”

    “……”就说为什么突然那么好心请她吃车厘子,原来绕来绕去,还在这儿等着她呢。

    程菲深吸一口气吐出来,嘴角弯弯,冲周清南挤出一个和谐而友好的微笑,温柔地说:“周先生既然不愿意用钱解决,那请您给个明确的指示,我究竟要做些什么,才能让您大人大量原谅我今晚的愚蠢行径?”

    周清南仍旧保持着单手撑下巴的坐姿,懒散得像只冬眠起来的猎豹,视线平静清冷,直勾勾落在年轻姑娘的脸上。

    厨房这边的灯有点儿偏冷调,从头顶洒下来,将她整个人笼罩其中,使得她本就白皙的肤色显出几分骨瓷般的质感,白得几乎透明。

    她长了副天生带笑的眉眼,眼尾弯弯,月牙似的,明艳而又娇俏。即使是虚与委蛇地挤出个假笑,也不会让人厌烦,只会让人觉得她灵动活泼。

    周清南记忆力极佳,对人事物的细节特征尤为敏锐。

    汽修厂的那次见面,他就注意到她的左右两颊各有一枚很小巧的梨涡,浅浅的,不甚明显,平时做普通表情根本看不出来,只有当她展露灿烂笑容时才会浮现出来。

    就像,现在这样。

    周清南目光下移寸许,看向程菲漾着笑意的小梨涡。这一瞧,又发现几点的车厘子汁液,刚好沾在了她的嘴角。

    妖异的暗红点缀满目瓷白,像雪地上落了几片花瓣,又像溅落了几滴血。

    莫名的勾人。

    “……”周清南看着姑娘嘴角的红色汁液,不知想到什么,眸色蓦然便微沉几分。

    下一秒,他回过神来,不动声色错开目光,随手扯了张纸巾给她递过去。

    程菲不明白,用困惑的眼神看他。

    “你嘴角沾了点东西。”周清南没什么语气地道。话说完的同时,他摸出烟盒跟打火机,又给自己点了根烟。

    “哦,谢谢。”程菲点头,赶紧接过纸巾将嘴巴周围仔细擦了一遍。

    把用完的纸巾扔进垃圾筐,程菲定定神,又问:“你想好要我怎么补偿你了吗?”

    周清南抽了口烟,没看她,指尖的香烟安静燃烧。

    片刻,他抬指掸了下烟灰,又不知从哪儿变出一张纸和一支笔,给她。

    “这是干嘛?”程菲问。

    周清南烟雾背后的面容有点模糊,跟她说:“写个欠条。”

    程菲:……

    程菲缓缓打出一串问号:???

    瘾念缓解,骨子里那种不安的躁动也平复下来。周清南低眸,随手将只抽了一口的烟掐灭,侧眸看她,漫不经心地说:“等我想好了要什么,再来问程小姐讨债。”

    *

    凌晨一点左右,繁华的CBD路段仍旧车水马龙。

    一大一小两道人影走进尹华道468号的入户大厅,前者身形魁梧面容冷峻,眉峰一道刀疤狰狞骇人,后者身穿一件粉色的泡泡袖公主裙,怀里抱个洋娃娃,小巧可爱童真无邪。

    陆岩和周小蝶一同乘坐电梯直达21层。

    叮一声,电梯门开,两人前后走出去,一眼便看见露台上的那道修长人影。

    男人安静地坐在画板前,手里拿着一支素描铅笔,正在白纸上描画着什么,五官面容被笼在夜色的暗影里,表情模糊,神色不明。

    看见周清南孤身一人出现,周小蝶挑了下眉,眼中流露出一丝诧异的情绪,清澈无邪的大眼睛眨了眨,咦了声:“程菲姐姐呢?怎么没跟爸爸在一起?”

    周清南照旧自顾自地画画,眉眼冷淡,完全拿周小蝶当空气。

    “我都帮你把人骗到这儿来了,煮熟的鸭子,你居然都能让她飞走?”

    周小蝶眼神里的兴味愈发浓厚,抱着洋娃娃往前一跳,歪着脑袋打量周清南,稚气纯真的脸蛋上尽是病态的兴奋。

    她忽然又夸张地低呼一声,瞳孔晶亮如星:“可千万别告诉我,你连人家一根手指头都没舍得碰?”

    周清南动作稍顿,侧目瞥周小蝶一眼,眸色阴沉狠戾,冷进骨子里。

    “人家一个小孩子,你老是动不动就瞪人家,吓唬人家。”周小蝶两只肉嘟嘟的小手往腰上一叉,可爱又骄纵,“周先生,你这不是以大欺小吗,当心我跟梅老告状。”

    周小蝶的的嗓音稚嫩又清脆,充满了孩童独有的天真烂漫不谙世事,一旁的陆岩听后,却不自觉地皱眉,生出几分生理性的嫌恶与不适。

    周清南收回视线,继续画他的画。

    周小蝶见半天惹不恼他,也觉得有点没意思,无趣地耸耸肩,抱着洋娃娃哼着儿歌,一蹦一跳地进了大门。

    待那阵轻盈的脚步声远去,陆岩这才开口,对周清南道:“老板,今天我跟了周小蝶大半天,她在儿童乐园玩了六个小时,之后又去快餐店吃了份儿童套餐,直到晚上十一点才去见的梅老。”

    说到这里,陆岩稍微停顿了下,有些自责,“她和梅老在车上单独说话,隔得太远,我没有听到任何谈话内容。”

    “听不听到都无所谓。”周清南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微弧,“梅老派她过来盯着我,无非就是想知道,这些年我在滨港到底都做了些什么事。”

    陆岩有些气愤,咬咬牙,道:“你为梅家出生入死,闯了多少回鬼门关,梅老居然因为一些杂种的挑唆就怀疑你,实在是让人寒心。”

    周清南微眯眼,在暗光中描下一笔,忽然没头没尾问了句:“听说,下周四少爷就要回国了?”

    陆岩愣了下,仔细回忆一番,点头:“好像是。”

    周清南:“四少爷这些年在外面也辛苦了。你费点心,帮我准备一份见面礼。”

    “好。”陆岩应声。

    周清南和陆岩简单聊了两句,接着侧目一瞥,见陆岩还是那副满心愤懑为他抱不平的模样,便随手将一盒还没拆过的烟丢过去,嗤笑着揶揄:“本来人就长得凶,再他妈一副苦大仇深的嘴脸,看将来哪个妹妹仔敢跟你。”

    “……”陆岩接过烟,嘴唇嗫嚅几下,欲言又止。

    周清南也点了根烟,抽一口吐出烟雾,凉凉道:“有话就说。”

    陆岩扭头看了眼大门里面,没看到周小蝶人,随后才像是下了很大决心般,低声道:“老板,四少爷一直和你不对付,你说这次你和梅老起隔阂,会不会是他在背后捣鬼?”

    周清南听完,只轻描淡写回陆岩两个字,“难说。”

    陆岩动了动唇还想说什么,却被周清南不耐烦地打断。

    “别操这种闲心,梅四要是有能耐扳倒我,这些年我不知道已经死了多少次。”周清南点了下烟灰,眼也不抬地吩咐,“早点回去洗洗睡觉。”

    “哦。”陆岩应了声,正要回身按电梯,不知道是突然想起什么事情还是有别的原因,动作又突地顿住,回过身往屋子里面走。

    周清南看他一眼:“干什么去。”

    陆岩转头,很自然地回答道:“哦。昨晚你给我尝的几颗车厘子还怪甜的,我看你冰箱里还剩一大堆,准备捎点儿回去吃。”

    周清南神色凉凉:“谁许你拿我的车厘子。”

    陆岩:“?”

    陆岩迷茫:“可是老板,你平时不是不喜欢吃这种甜唧唧的玩意儿吗?你又不吃,放着也浪费不是。”

    周清南:“我说不许拿就是不许拿。”

    陆岩:“……”

    “要吃自己买。”

    撂下这句话,周清南便咬着烟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大步进了大门。

    徒留陆岩在原地十分困惑地挠了下头。

    不是。

    他家老大什么时候变这么小气了?连几颗车厘子都舍不得分给兄弟?

    *

    周清南进到室内的时候,周小蝶正趴在开放式厨房外的白色岛台上,拿保鲜盒里的车厘子吃,小小的身体站在一个圆形小板凳上,有一口没一口。

    瞧见周清南,周小蝶面上的神色顿时兴味盎然,笑吟吟地说:“程菲姐姐送的车厘子真好吃。”

    周清南神色冷冽,懒得理她,径自便往卧室去。

    “今天如果不是我打那通电话,把她引过来,你哪儿来的机会跟人小姑娘单独相处。”周小蝶在背后开口,嗓音软糯悦耳,嗲嗲的,带着几分撒娇味道,“周先生不准备跟我道个谢吗?”

    周清南脚下的步子倏然顿住。几秒后,他面无表情地回头,看向周小蝶。

    周小蝶抬手一抛,又将一颗车厘子丢进嘴里。

    周清南很淡地笑了下,嗓音轻缓,眼神却冰冷而阴森:“我似乎记得,提醒过你要离她远一点。”

    周小蝶被他的眸光看得背脊发寒,表面上却一丝不显,还是那副笑容无邪的天真样,说:“梅老确实交代过我要好好‘关照’那个小姑娘。不过,周先生您这么聪明,该不会以为找个陆岩看住我,就能护她周全了吧?”

    周清南神色如冰,没有说话。

    “其实怎么说呢,啧啧,要怪就怪你太厉害了,全身上下找不到一丁点的破绽和软肋,让人忌惮,让人害怕。现在好不容易出现一个‘怀着你孩子的女朋友’,你觉得梅老会放过这个彻底拿捏你的机会?梅凤年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清楚,他的手段他的做派你更清楚。现在无数双眼睛都盯着那个小可怜,你不保护她,她会是什么下场不用我跟你形容吧?”

    周小蝶一双大眼眨巴两下,温声细语,“你真的舍得吗?”

    周清南盯着周小蝶,危险地眯起眼,寒声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以前太无趣了,有欲望的人才可爱。”周小蝶声调柔缓,使人联想到大海深处引诱水手万劫不复的海妖,病态到极点,“让一个没有心的疯子为欲望发狂,想想就觉得刺激又好玩呢。”

    第23章 Chapter 23

    今晚的尹华道468号之行,程菲以抱着维护正义主持公道之心、雄赳赳气昂昂而来,最后以搞出一个绝世大乌龙、留下一张欠条便灰溜溜遁走而结束。此番境遇,着实是令人唏嘘感叹,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走出那栋高端住宅的门厅后,程菲站在大门口,默默看了眼身后的钢铁巨兽,整个人蔫蔫的,消沉又悲伤,活脱脱一个大写的“衰”。

    就说她遇到的这都什么事儿吧。

    点儿背,不是一般的点儿背。

    几秒钟后,程菲在心里叹了口气,由衷觉得自己最近的运道实在不怎么样。叹完扭头看,路边正好停着几辆候客的出租车,便准备过去随便叫一辆回家。

    刚走出没几步,兜里的手机忽然震动几下,嗡嗡嗡嗡。

    程菲颓得很,垮着肩膀把手伸包里,扒拉扒拉,取出手机。

    屏幕亮着光,提示有最新的微信消息。

    “……”程菲心里忽然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她眯了下眼睛,指尖悬停在新消息那一栏犹豫了会儿,然后才鼓起勇气,敲开点入。

    打工人的直觉有时候就是准得这么可怕。

    这不,程菲前一秒还在惶惶然,担心是徐总大周末的给自己布置工作任务,下一秒就看见微信对话框里,徐霞曼那个干净简约的百合头像上出现了一个红色小“2”。

    悲催的心,颤抖的手,程菲心如死灰地戳进去。

    看见徐霞曼发来的消息一共两条,第一条是文字内容:上次跟你说过梅氏集团对咱们的新栏目感兴趣,准备独家赞助,那边下下周就会派人过来考察,你提前做一下安排,把吃饭的餐厅定好。

    第二条也是文字内容,就六个中文大字:饭局你也参加。

    程菲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毛。

    饭桌文化在各国各行业盛行不衰,她们传媒圈子这边也差不多:有新栏目要拉投资了?吃一顿。有上级部门来考察了?吃一顿。哪个领导又背地里给谁谁谁穿小鞋了?吃一顿。

    发现了问题,首先就把制造问题的人往饭桌上领。二两黄汤下肚,仿佛所有问题就都能迎刃而解,随着前一天吃的肥肠牛肚一股脑给拉近马桶里。让水一冲,消失于下水道,再也不见天日。

    世界上好像就没有“吃一顿”摆不平的事儿。

    老实说,程菲对参加这种饭局是真一点兴趣都没有,但王命难违,顶头上司放了话,她这个小跟班哪有拒绝的份儿。

    无奈,程菲只能敲字回过去:好的徐总。

    程菲:请问具体用餐时间是什么时候?餐食类型有要求吗?

    徐霞曼回复:下下周二晚上。定个中餐吧。

    程菲:好的。

    徐霞曼随后又补充:记得准备酒水。

    程菲虽然平时的性格看上去大大咧咧不着调,但工作上却尤为谨慎,很注意细节。

    她想了想,又发消息询问:需要什么酒?白酒红酒还是别的?

    徐霞曼:听说梅氏的那位高层年龄挺大了,是个老酒仙,其他酒水估计喝不惯,就买两瓶茅台吧。我一会儿直接微信转账给你。

    程菲:好的。

    徐霞曼工作中雷厉风行格外严苛,生活中却非常体谅人,知道程菲是实习生工资不高,一切需要垫付的大开销,她都是自掏腰包。

    对话内容结束,下一秒,徐霞曼就直接微信转了一万元整过来。

    程菲点了收款,随后便在网上挑选起下下周吃饭的中餐厅。

    入职近三个月,程菲对徐霞曼的个性已经有了初步了解。

    徐总是个极有品味的精致女强人,这一点从她每天的穿衣打扮以及配饰搭配就能窥见一二。因此,在挑选餐厅时,程菲重点看的是用餐环境这一项。

    像滨港这种繁华大都市,高档中餐厅一抓一大把,程菲看得眼花缭乱,蹲在马路牙子上选了将近二十分钟才初步筛出来五个。

    她将五个餐厅的基本信息、餐厅环境、菜单菜品分好类,微信上发给徐霞曼,请大佬过目。

    徐霞曼办事效率高得惊人,半分钟不到就敲定一个,发回给她。

    程菲回复一个收到,随后又拨通了餐厅的订餐电话,定了个十人位的中型雅间。

    等她做完这一系列工作,头顶的天空已经彻底黑透。

    中午只吃了个土豆饼,整个下午到晚上又只吃了十来颗车厘子,程菲饿得肚子咕咕叫,起身揉了揉蹲到发麻的两条小腿,接着便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报上家里的地址后,程菲有点无聊,靠在座椅后背上刷起微博。

    刷着刷着,手机再次震动,蒋兰女士打来了电话。

    程菲动作微僵,眼珠滴溜溜转一圈,所有说辞便已打好腹稿。她接起电话:“喂妈?”

    “你出门了呀。”蒋兰女士语气很随意,“吃晚饭没有?”

    程菲顿都没顿一下就说:“这么晚了,当然吃了。”

    “哦,我和你爸给你买了你喜欢吃的蟹黄包,本来还说带回来给你当晚餐。”蒋兰女士嘀咕着,又问,“你和谁出去的?”

    “唯唯。”程菲面不改色心不跳,很自然地便搬出好闺蜜温舒唯的名号。

    谁知话音落地,听筒对面的蒋兰女士却蓦地一滞,足足两秒钟都没出声。

    程菲隐约察觉到一丝不对劲,轻声呼唤:“妈?”

    蒋兰:“菲菲,你确定你和温舒唯在一块儿?”

    “我当然确定了。”程菲心里在发虚,表面上却照旧的气定神闲镇定自若,“下午那会儿她给我打电话,约我出来吃饭逛街,我就出来了。”

    “那你现在还跟温舒唯在一起呢?”

    “对呀。”

    蒋兰没多说什么,回道:“行吧,那你逛完早点回来。”

    “嗯好。”

    挂断电话,程菲暗自鼓起腮帮吐出一口气来,没多想,继续懒耷耷在后座一窝,刷微博磕CP。

    *

    与此同时,城市另一端,平谷区程家。

    听着听筒里传出的嘟嘟盲音,程母蒋兰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缓慢放下手机。

    程国礼正坐在沙发上吃蟹黄包,见妻子打完了电话,随口嘀咕:“闺女都那么大了,二十好几的人,出去一趟你还要管东管西,还怕她被人贩子拐卖啊?就不能给人家一点自由。”

    蒋兰看程国礼一眼,满脸都是大写的无语,“你知道你宝贝闺女说她跟谁在一起吗?”

    程国礼疑惑:“谁啊。”

    “温舒唯!”蒋兰眉心拧起一个结,“要不是温舒唯那丫头那会儿和咱们在包子铺遇上,我还真要被你闺女给骗了。”

    程国礼闻言有点儿不解,也皱起眉:“那就奇了怪了。菲菲下午明明没和温舒唯在一起,她干嘛对你撒谎?”

    “我哪儿知道。”蒋兰百思不得其解。

    程国礼在边儿上吃完一个蟹黄包,拿湿巾擦了下手,脑子里忽然升起一个猜测,惊道:“这丫头该不会是在偷偷谈恋爱吧?”

    一听这话,蒋兰原先还愁云密布的面容瞬间便舒展开,眨了眨眼睛说:“倒是有这个可能。”说到这里,蒋兰又停顿了下,“可是,我们又不反对她处对象,谈就大大方方谈,瞒着咱们做什么?”

    程国礼耸肩摇头,表示不知道,又端起桌上的保温杯喝了一口水,意有所指道:“晚上那顿饭你不是说没吃好吗?不去吃碗餐蛋面加个餐?”

    “我又不喜欢吃那个。”蒋兰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低眸略思索,回过味来,唰一下抬高眼帘看丈夫,“你是说,让我去问问顾静媛?”

    “菲菲打小就和她顾姨亲,有些话,她不方便跟咱们说,可能就会跟她顾姨说。”程国礼笑,“而且顾静媛成天在外面摆摊,没准儿看见过什么呢。”

    蒋兰一听,是这么个理,抬手轻轻打程国礼一下,眉眼泛出喜色,“这主意倒是靠谱。我这就去顾静媛那儿坐坐,打探一下情况。”

    *

    一个小时后,程菲在她家附近的便利店里搞定一份快餐便当,又买了一盒原味酸奶,慢悠悠地回到家。

    进了家门换好鞋,转头就看见她爹和她妈端端坐在沙发上,跟两尊庙里的菩萨雕塑似的。

    听见她的脚步声,两人不约而同地举目望来,脸上表情皆有几分微妙。

    “嗯?”程菲插上习惯,呲溜吸了口酸奶喝,迷茫,“爸妈,你们俩干嘛呢。”

    “那个。”蒋兰清了清嗓子,两手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摩搓,明显不自在,跟有话想说又不知怎么开口似的,指指旁边的单人位沙发,“你先坐。”

    程菲一头雾水地坐下来。

    蒋兰瞥了眼身边的老爷们儿,程国礼接收到爱妻的眼神信号,迟疑两秒,挤出了一个充满父爱光辉的笑容,温柔无比地问:“菲菲,你最近除了忙工作,还有没有忙别的什么事呀?”

    程菲咬着吸管摇头:“工作都忙不过来,哪有闲工夫搞其他的。”

    程国礼和蒋兰对视一眼,得出结论:顾静媛果然没说错,这丫头是打定主意要将地下恋进行到底了。

    蒋兰面上又漾开笑容,也很温柔地问:“那有没有接触什么男孩子呀?”

    听见这话,程菲脑子里无意识便自动浮现出一张人脸。

    冷峻里带着几分散漫不羁,时而挺矜贵,时而又很糙,看人时的神色总是冷淡,但偶尔舒眉展目那么一笑,又招摇得少年气十足……

    心口猛地突突两下。

    程菲一刹回神,指头在抱枕底下悄悄掐了把大腿,强迫自己清醒过来。仍然很淡定地回复她母上:“就上次听你的话去相了个亲,除此之外,没接触其他异性。”

    见这丫头口风严得很,根本找不到突破口,程国礼和蒋兰彼此交换眼色,也决定先按兵不动。

    “好吧。”蒋兰没再多问什么,笑着道,“明儿一早你还要上班,洗个澡早点睡觉吧。”

    程菲起身回屋,关上了房门。

    不轻不重地一声“砰”。

    程国礼看向蒋兰,心头有点儿犯嘀咕,压低声音道:“看菲菲这副坦荡样,不像心里有鬼,会不会是顾静媛搞错了?”

    “她是我生的,什么心思能骗得过我眼睛?错不了,咱闺女肯定有情况。”蒋兰也压低声,心里倒是喜滋滋的,感叹道,“有情况是好事。只要别老惦记不该惦记的人,我这颗心啊,就能放回肚子里。”

    卧室里。

    程菲回房间后便把自己扔到了床上,被子一抱,翻来翻去地烙煎饼。烙着烙着,忽然又一坐而起,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拿出手机给温舒唯发消息。

    程菲:烦烦烦烦烦。

    没一会儿,温舒唯的回复就弹出来。

    注定要暴富的小温同学:咱俩还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我正说给你发消息,你就找我了。

    程菲:温老师有何指教?

    注定要暴富的小温同学:没什么,就是想跟你说我今天晚上去买蟹黄包的时候遇到你爸妈了。

    程菲:……

    程菲扶额,一秒钟不到就什么都反应过来了。

    这时对面又发消息问她:你烦什么,又被老总叫去加班了呀?

    程菲:不是。

    程菲:我爸妈怀疑我在处对象。

    注定要暴富的小温同学:?

    注定要暴富的小温同学:怀疑你在处对象?和谁?

    程菲捧着手机深沉地眯了下眼睛,回复: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他们的怀疑目标,应该是那个黒帮老大。

    注定要暴富的小温同学:???

    注定要暴富的小温同学:不是吧姐妹,你哪根筋没搭对,那个黑老大的事怎么能告诉你爸妈?要是被咱叔和咱姨知道你卷入了黒社会斗争,他们不担心死才怪!

    其实,在程国礼同志抛出第一个问题的时候,程菲就已经猜到她爹妈找过顾姨或者槐叔。

    程菲面无表情地打字:我爸妈不知道那个黑老大是个黑老大,我爸妈以为他是个网约车司机。

    注定要暴富的小温同学:……

    注定要暴富的小温同学:既然他们都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那误会就误会了吧,反正也不是真的。时间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注定要暴富的小温同学:而且他们以为你谈了恋爱,后面应该就不会频繁让你去相亲了。好事儿呀!

    看着好友发来的文字,程菲眯了下眼,转念一琢磨,觉得也对。本来就不是真的,几个长辈要自作多情乱点鸳鸯谱,那就随他们去,多出一个莫须有的“男朋友”,正好也能让她妈消停消停,不再给她介绍对象。

    想通这一层,程菲郁闷的心情霎时转晴,变得轻松不少,弯起唇角回复温舒唯:就是,时间一长自然真相大白。

    注定要暴富的小温同学:所以你别想那么多了,早早睡觉,做个好梦。

    程菲:承温老师吉言。

    和好友互道晚安后,程菲便甩甩脑子将所有混乱的思绪全都抛开,洗漱睡觉。

    *

    睡前,温舒唯祝程菲做个好梦,然而这天夜里,她噩梦连连。

    一会儿梦见小时候,她和爸妈一家三口挤在破旧的矮平房,下雨时屋顶滴答漏水,一会儿又梦见自己在废弃厂房里绝地求生。场景跳跃度极大,就跟看情景剧似的。

    最后一个梦境发生在天将亮时,她变身成了吸血鬼伯爵养的一只巴哈狗,住在阴森诡异的古堡里,每天都在偷偷挖地道,试图从古堡里逃走。

    经过日复一日的不懈努力,地道终于挖通。

    然而,就在程菲扑腾着她的小爪子准备拥抱自由时,后颈一紧,她毛茸茸的小身体便被人提溜了起来。

    伯爵的大斗篷遮去了整张脸,声音里透着十足的死气和病态,冷冷道:“居然敢逃跑?我平时没有把你喂饱吗。”

    哈巴狗程菲十分不屈,挣扎道:“你给的粮我一口没吃,你给的水我也一口没喝!”

    “哼。”伯爵哼笑,“你难道没有吃我的车厘子?”

    “汪汪汪?”

    正迷茫着,看见伯爵的斗篷忽然掉落下来,露出的脸庞冷白俊美,竟然长得和周清南一模一样。

    哈巴狗程菲当场惊呆。

    伯爵又冷酷地说:“没有人能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你看见了我的脸,我要咬死你。”

    “……”咚!

    重重一记闷响,程菲直接从床上滚了下来。

    这一摔正好也把程菲整个人都摔清醒了。她皱眉,根本不敢回忆那个怪诞又惊悚的噩梦,只能迷迷糊糊地揉揉眼睛,起床上班。

    到公司以后,开了个会写了份文件,上午的时间便过去大半,近中午时,一只做着精致芭蕾甲的纤纤玉手敲了敲程菲的办公桌,咚咚。

    程菲从电脑背后抬起头。

    只见身前站着的是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漂亮女孩,身着大牌时装,明眸皓齿长发乌黑,正脸色淡漠地俯视着她。

    浑身气质很老钱,傲慢骄矜,一看就是被优渥家境富养大的大小姐。

    在由徐霞曼担任首席招聘官的那场招聘会上,滨港电视台一共招了六个实习生,按照计划,在为期半年的实习期结束后,只会有一个人能留下来,成为台里有编制的正式职工。

    六人中除了程菲,还有两个女孩儿三个男孩,都是从一流院校毕业的高材生。

    因是竞争关系,六个实习生平时交流不多,仅仅只是表面上过得去。

    眼前敲响程菲桌面的女孩,叫苏芝,就是六个实习生之一。

    “徐总叫你。”苏芝说。

    “好的,我马上去。”程菲朝苏芝客气地笑,“谢谢。”

    六个人里属程菲最受徐霞曼重视。同是实习生,程菲能跟直接跟在女魔头身边做事,反观其他几人,要么成天守着打印机帮忙印文件,要么帮这个老同事带咖啡帮那个小领导带面包。

    人非圣贤,待遇差距之大,换谁心里能舒坦?

    因此面对程菲的友善微笑,苏芝并没有什么回应,一句话没应,踩着高跟鞋便转身走了。

    程菲知道几个“同班同学”对自己是什么态度,完全不放心上,存好文档便去了徐总的办公室。

    徐霞曼跟程菲落实了下周饭局的具体细节,之后又道:“新栏目是扶贫纪实题材,到时候梅氏那边应该会要求去现场考察。但是下周末我要去云城出席一个很重要的会议,如果后面赶不及回来,就由你和梁主任陪同梅氏的人去一趟兰贵有没有问题?”

    兰贵县是徐霞曼敲定的取景地,位于边境地带,无论是教育水平、医疗水平还是基础设施建设都较为落后,是重点扶贫县。

    徐霞曼策划这个栏目,也是为了帮助兰贵脱贫攻坚。

    程菲没有半秒的犹豫,回答:“没问题。”

    “嗯。”徐霞曼嘴角露出一个满意的淡笑,又说,“县政府那边我已经沟通好了,到时候他们会派专人接待你们。”

    “好的徐总,我明白了。”

    *

    这一周的工作量较之前少些,程菲破天荒的连续三天没加班,星期一到三,她都是回家吃的晚饭。

    周四下午,程菲早早忙完手上的活,看眼时间,见才四点多,便给蒋兰女士发了个消息,说自己还是回家吃饭。

    谁知刚打完卡走出演播大厦,一通电话便将她的计划打打乱。

    “程菲姐姐!”听筒里的嗓音稚嫩又清脆,奶声奶气的,轻而易举便能激发人的保护欲。是周小蝶。

    程菲虽然诧异,但对小朋友的来电倒也不反感,问对面:“怎么啦小蝶?”

    小姑娘的声音夹杂了哭腔,彷徨又无助,说:“爸爸好像生病了,一直睡觉,我怎么都叫不醒他……”

    程菲闻声,眉心瞬间蹙起一个结:“你别着急慢慢说,你们现在在哪里?”

    “在家。”

    “就你和爸爸两个人吗?”

    “嗯。”听筒对面的小姑娘吸了吸鼻子,语气可怜极了,“姐姐你能不能过来帮帮我,我想送爸爸去医院呜呜呜……”

    “陆岩叔叔呢?”

    “打陆岩叔叔的电话一直没有人接。”小丫头哭得稀里哗啦,“姐姐,我爸爸是不是要死了……”

    人命关天,程菲虽顾虑重重,但也没时间犹豫太久,沉吟片刻后,沉声道:“好,我马上过来。”

    *

    乘车前往尹华道的路上,程菲想到上次闹出的大乌龙,多长了个心眼,专程从通讯录里找出了周清南的手机号,拨打了过去。

    一连打了五个,均是无人接听。

    程菲轻咬唇瓣,心口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一阵阵发紧。

    看来这次周小蝶小朋友没做噩梦,那位单身老父亲是真的出了什么情况……

    脑子里胡乱思索着,好不容易抵达目的地,程菲付完钱后便飞快跳下车,直奔21层而去。

    这会儿正是傍晚光景,夕阳悬挂于西方的天际线,摇摇欲坠,整片天空都被染成艳丽的玫瑰色。

    程菲走出电梯,这才第一次注意到,入户光厅的大露台上居然摆着一个画板。

    她快步往大门方向走,视线匆匆掠过画板正面的纸张时,微微愣了下,眸光闪烁,但也来不及多想,径直离去。

    大门半开,屋子里的挡光帘照旧拉得严严实实。

    程菲蹙眉,轻轻将门推开,摸黑走进去,边走边试探地喊:“小蝶?周先生?周清南?”

    清灵声线在偌大的客厅里回荡,无人应答。

    见此情形,程菲心头的忧虑更重几分,继续往里走,穿过稍微明亮一些的走廊和健身房区域,终于来到主卧。

    卧室门隙着一道缝,依稀可见里头黑漆漆一片,暗如浓夜。

    “……”程菲莫名有点紧张,心跳加快,手掌心也分泌出了一层薄薄的细汗。迟疑再三,终究还是鼓起勇气,将那扇纯黑色的实木门推开,缓步而入。

    好黑。

    太黑了。

    难怪在她的噩梦里,这位大佬会是个恐怖吸血鬼的形象——哪有正常人类大白天把挡光帘拉这么严实的?是见了光会灰飞烟灭吗?

    黑灯瞎火的什么都看不清,又不知道灯开关在哪儿,程菲忍不住在心里吐槽。

    怕撞到什么东西,她本能地举起双手朝前摸索。

    这间卧室的面积应该很大,因为程菲往前摸了好几秒都没碰到东西。

    她轻轻动了动鼻子。

    空气里浮动着一种很奇特的气味,像是周清南身上一贯的冷调薄荷味,但又不全是。好像还夹杂着一丝很淡的……

    血腥味。

    程菲心头一沉,惊疑不定之间,忽觉左手一痛,紧接着她整个身体被一股大力拉拽着上前,蛮横暴戾,几乎要将她纤细的腕骨生生捏碎。

    不足一秒光景,眼前天旋地转,等她回神,人已被硬生生摁倒在床上。

    “……”程菲吓傻了,脸色惨白张了张嘴,甚至忘了呼救。

    紧接着便听见头顶上方传来一道嗓音,每个字音都像是砺过沾血的粗砂纸,低哑狠戾而又狂乱,命令道:“出声。”

    第24章 Chapter 24

    黑暗中,男人的声音听上去很沙哑,疲惫不堪,鼻音微重,但尽管如此,从他口中出来的“出声”二字依然透着浓烈的杀气,威慑性极强。

    听得人不寒而栗。

    程菲背上汗毛倒竖,被对方的举动与言辞吓住,下意识想要挣脱逃跑,但四肢身体又全被周清南锁得死死的,根本动弹不了分毫,瞬间更慌。

    她混乱地喘了一口气。

    也正是在瞬间,程菲明显感觉到上方钳制自己的力道,骤然一松。

    周清南听出了身下人的呼吸声,同时,因疼痛与低烧而变得有些迟钝的嗅觉也终于恢复运作。

    他闻到了女孩身体散发出来的味道。清新的,淡雅的,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甜味,像是夏天的应季水果泡进了冰牛奶。

    十指松开,周清南直起身来放了人。

    本想说什么,又觉整个脑子疼痛欲裂,像是下一秒就要炸开。只好重新闭了眼,眉拧成川,抬手重重摁压两侧太阳穴,试图让自己清醒几分。

    程菲早就已经吓蒙了,周清南松开对她的钳制以后,她怔愣了差不多半秒钟,接着才恍然惊觉,连滚带爬地逃下床。

    护住手腕站到床边,惊魂未定地瞪着床上的男人。

    咚咚咚咚。

    胸腔内的心脏快得像打鼓,仿佛下一秒就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程菲眼睫颤个不停,感觉到自己的前胸后背手掌心,全是让周清南吓出来的冷汗——不带任何夸张色彩,刚才,她真的以为他会直接掐死她。

    片刻。

    “你怎么在这儿。”死寂暗沉的空间里冷不丁响起一句话,声音又低又哑,沉沉的。

    “我……”喉咙干得有点发涩,程菲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闷闷回答道,“我接到小蝶的电话,听说你生病了,情况不太乐观。所以过来看看。”

    闻言,周清南眼底平添一丝寒色。半秒后,他撩起眼看向她,轻轻一挑眉,语气里半带玩味:“我生病,程小姐很担心?”

    程菲被呛了下,脸色泛红,被烧到尾巴似的立即出声反驳:“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担心?”

    周清南淡淡地说:“不担心你就不会来了。”

    心尖莫名一颤,程菲双颊温度滚烫,说话的口吻却还是硬邦邦的,回怼道:“我到这里来,只是因为小蝶说她很害怕,让我过来帮忙送你去医院而已。”说到这里,她稍稍停顿了下,脑袋垂下去,音量也不自觉便弱下几分,“毕竟小蝶现在只有你一个亲人,要是你真有个三长两短,她多可怜。”

    眼睛的光线习惯了黑暗,周清南眉眼平静,视线定定落在床边的纤细身影上。

    注意到她右手一直捏着自己的左侧手腕,他眯了眯眼睛,眉心微不可察地蹙起。

    “灯开关在你七点钟方向,四步远。”周清南忽然说。

    程菲怔了下,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什么意思。

    周清南:“去把灯打开。”

    “……哦。”程菲点头,转身朝七点钟方向迈出四步,抬起手,果然在一面墙上摸到了触屏开关。

    程菲随便敲了下。

    因不熟悉开关构造,手指戳得略偏,主卧天花板正中的大灯没亮,倒是大床两侧的落地台灯发出暖橘色的光芒,将整个空间笼进一池柔纱。

    开完灯,程菲重新回转身子,很随意地一个抬眸,顿时心一沉,怔愣在原地。

    刚才光线太暗看不清,直到此刻,她才第一次看清周清南整个人的状态。

    只见这位大佬正以一种很随性的姿态坐在床上,没穿上衣,大方展露出自己那副宽肩窄腰肌理紧硕的好身材。脊背挺得不那么直,背肌部分的脊柱呈轻微弯曲状,额间碎发垂落,稍挡住漂亮又冷淡的眉眼,面容和薄唇透出病理性的白,几乎不见血色。

    和上回来的时候程菲见到的一样,他身上仍旧有大大小小的各式伤痕,只是这次在旧伤基础上又添了新的——白色纱布缠几圈,从他紧实性.感的腹肌位置缠绕而过,包扎手法十分专业。

    破案了。

    程菲看着周清南腰腹部位的纱布,猜到,这应该就是导致这位大佬现在看起来这么“娇弱”的症结所在。

    “你受伤了?”程菲脱口而出。

    “没有。”周清南淡声回答。

    程菲:“?”

    程菲皱着眉头走过去,伸出根食指,隔着空气戳戳男人腹部的那截白纱布,瞪他:“我都看见了,这不是伤口是什么?”

    周清南很平静地说:“假的。”

    程菲呆住:“假的?”

    “我在cosplay,这是我最新研究的战损造型。”

    程菲:“……”

    “我看起来是像个傻子吗?”程菲觉得自己的智商受到了侮辱,音量拔高两分,“这么明显的伤口还cosplay战损造型,睁着眼睛说瞎话,你明明就是受伤了!”

    周清南看她一眼,语气冷静:“那请问这位小姐,你在明知故问什么。”

    程菲:“…………”

    大佬就是大佬,呛人都呛得这么别出心裁与众不同。

    OK,我的。怪我多嘴。

    程菲被周清南噎得一时无言,顿了差不多两秒钟今后,目光又不由自主扫向他受伤的腰腹,迟疑地问:“前几天见你的时候都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受伤了?”

    话音落地,周清南顿了下,抬眼直勾勾地看向程菲,神色间阴晴莫测。

    程菲察觉到这位大佬眼神不善,眨眨眼,反应过来自己又问了不该问的问题,尴了个尬,只能默默抬手挠了挠头,低声嘀咕:“当我没问。”

    周清南盯着程菲的脸看了两秒,而后便微垂眸,目光落在她左手的手腕上。

    柔美楚楚的一小截,骨骼纤细,瓷白如玉,依稀可见几道修长的指痕,色泽鲜红之中隐隐泛青。

    是他刚才留下的。

    “还疼不疼?”周清南冷不丁开口,音色无意识便柔下几分。

    程菲听后,一时没明白他在说什么,面露茫然:“什么疼不疼?”

    “手腕。”

    “……”程菲略微怔愣,下意识又伸手摸了摸左手腕骨的位置。

    回想起这位大佬刚才的粗暴行径,野蛮暴力不分青红皂白,她不禁有些无语,回话的语气并不友好,只嘟囔着说:“你让人这样抓一下试试。”

    都受伤了还这么大力气,牛变的吗。

    周清南静了静,继而低声对她说:“对不起。”

    程菲眼中泛起一丝异样的光,嗖的抬起脑袋看他,心头惊讶和疑惑交织。

    周清南沉静地注视着她,淡淡道:“我从昨晚开始一直处于低烧状态,头脑不太清醒,所以刚才的反应过激了点。抱歉。”

    先是一句“对不起”,紧接着又来一句“抱歉”,认错态度可以说是相当诚恳。

    程菲的性格向来吃软不吃硬,见周清南此刻的愧疚不像是装的,又是跟她解释又是跟她致歉,她反而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嗫嚅了两秒,程菲不大自在地说:“……算了,我也知道你不是故意的,理解。”

    她的回答倒是令周清南有点儿诧异。他盯着她,缓慢重复:“理解?”

    “对啊。”程菲说,“你们这一行干的都是刀口舔血的营生,仇家无数,警惕性高本来也很正常。”

    周清南听得微挑眉峰,轻嗤:“你对我们这行好像很了解。”

    “没吃过猪肉,难道还没见过猪跑。”程菲小声回。

    她在心里傲气地想:也不看看本小姐学的什么专业。身为一个注定要闪耀影史的未来名导,国内国外的经典警匪片我几乎看了个遍,光是品鉴赏析都写了上百份,电影里不都这样演。

    程菲脑子里的思绪胡七八糟地乱飞,就在这时,又听见床上的男人再次出声,很随意地说:“你过来。”

    不知是不是受了伤还在发低烧的原因,周清南那双浅色的眼,瞳色看上去比平日要深许多。

    沉如暮霭,笔直看过来,莫名便显得露骨而直白,充满侵略性。

    程菲被他瞧得心惊肉跳,生出几分戒备心,有点结巴地问:“我、我为什么要过来?”

    周清南:“你怕什么。”

    程菲卡壳,嘴唇嗫嚅两下,还没来得及说话,床上的大佬便又轻描淡写地续道:“就我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难不成还能吃了你?”

    “……”倒也不必这样咒自己。

    黑老大就是黑老大,狠起来连自己都骂,程菲由衷佩服。

    又暗搓搓打量周清南一番,见他一副刚生完孩子还在月子期的模样,眼皮耷拉神情懒倦,确实也不像又要发疯掐死她的样子。

    纠结两秒后,程菲深吸一口气吐出来,定下心神,最终还是提步走了过去。

    在床沿边上站定。

    周清南直勾勾盯着近在咫尺的小姑娘,然后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朝她摊开。

    程菲困惑,下意识低眸看过去。

    手掌心很宽大,手指头很修长,骨节分明,干干净净。虎口和部分掌部皮肤结着老茧,糙糙的,一点都不细腻,但丝毫不影响美感。

    真手控福利。

    程菲眨了眨眼,猜不透这位大佬伸手过来是要干什么,站在原地没动作。

    对面的周清南耐着性子等了几秒钟,见这姑娘毫无反应,不禁拧了下眉,也不说话,直接伸手就把她的左腕给一把握住,拎起来。

    怕再次弄疼她,周清南刻意控制了力道,动作也十分轻柔,但尽管如此,程菲还是轻轻吸了口凉气。

    她皱眉,下意识将手臂往回抽。

    “忍一下。”周清南低着眸,神色专注,五指收拢不许她躲,“很快就好。”

    他将那只白生生的细胳膊捏手里,左手固定住,右手熟练地摩挲过整段小臂,时不时揉摁两下。

    程菲不知道这人在干什么,半天挣脱不开抽不出手,白皙的脸蛋瞬间涨得通红。

    男人的手掌指腹都结着茧,摩擦过她细嫩的皮肤,肆无忌惮,摩挲揉搓,一点不客气。所经之处激起一阵阵敏感的颤栗。

    程菲让他摩啊摩,摩得头皮都开始发麻,骂人的心都有了。正要忍无可忍地问候他全家,那两只要命的大手终于松开。

    “……”胸腔里的心跳狂烈地跳动,程菲捂着手飞快后退两步,呼吸不稳。

    “我刚才帮你检查过了,没有伤到筋和骨。”周清南冷静地说,“淤青位置冷敷一下或者擦点药酒,很快就会消下去。”

    程菲一愣。

    原来是帮她检查有没有伤到骨头……

    “我又不是纸做的,怎么可能被你抓一下就骨折。”程菲脸蛋耳根都浮着红云,低着头小声说,“哪有人会这么脆弱。”

    周清南没搭腔。

    他昨晚跟陆岩一起去见买家,酒局上双方聊得尽兴,光是白酒就干五瓶。陆岩喝大了,他先打了个车把陆岩送到住处,往回折的时候说走点路醒醒酒,谁知途经一处暗巷时着了道。

    最新型的微针麻药,藏在戒指里,往身上一扎,不到两分钟就能让人神志模糊。

    对面十来个马仔,个个手持利器下死手,周清南扛着药劲以一敌十咬牙硬撑,最后,腹部挨了一刀,倒是捡回一条命。

    周清南忽然有点儿神经质的庆幸。

    庆幸他受了伤,整整一天都烧得浑浑噩噩。

    否则,刚才他本能反应下的一击,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将她脆弱纤细的腕骨给生生折断。

    站在床边的程菲当然不知道这位大佬脑子里在想什么。她暗自平复着混乱失序的心跳,几秒后缓过来,这才意识到了点儿不对劲。

    受了伤、发烧烧得要死不活的明明是这位爷,他不操心自己,关注重点居然全在她的手腕上,是不是也太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了?

    想到这里,程菲试探地问:“你现在能下床走路吗?”

    周清南看她,“问这做什么。”

    “你要是自己还能走的话,我就扶着你慢慢下楼,去医院。”程菲掏出手机,边说边点亮屏幕,“要是你一步都走不了,我就打120,用担架抬你。”

    周清南:“不用了。”

    “……为什么不用?”程菲两道眉毛打了个结,不可思议,“你都病成这样了还不去医院,就准备躺床上硬抗?你把自己当超级赛亚人吗?”

    周清南瞅着她,语气淡淡:“一点皮肉伤而已,休息几天就能好,程小姐不用这么大惊小怪。”

    “那你一直发低烧怎么办?”程菲好气又好笑,“你都说自己低烧不退,就不怕把脑子烧坏吗?”

    她长得明媚,故意板起脸来神色严肃,看着并不唬人,就像一只炸了毛的傲娇小猫。

    周清南觉得她这神态可爱,被惹得淡笑一声,回她:“不怕。”

    程菲黑线脸,仍不死心,又劝说道:“那你也要考虑小蝶吧。孩子还那么小,你不去医院成天就在家里躺着,也不怕吓到小朋友?”

    周清南:“不怕。”

    “……你去了医院,还有护士医生能照顾你。”程菲快要抓狂了,“你在家里待着,谁照顾你?出点意外怎么办?指望小蝶吗?”

    周清南细微地牵了牵嘴角,冷峻面容在暖光的映照下显出几分往日罕见的柔和,耐人寻味道:“程小姐这不是来了么。”

    “……”什么叫油盐不进,什么叫死猪不怕开水烫,今天算是见识了。

    程菲两只手掌心黏黏的,两颊发烫,被他后面这句话噎得哑声,一双晶亮的明眸瞪得圆圆的,干站在原地,半天不知道说什么。

    不多时,又看见床上的男人忽然有了新动作。

    周清南调整了一下姿势,单手撑住边儿上的床头柜,稍微坐起来了点儿。大约是牵扯到了伤处,他极轻微地拧了下眉,结实的背肌与臂肌虬结突起,线条分明,蓄力待发。

    程菲看出这位大佬想站起来,又猜到他伤在腹部,腰腹一圈难以发力,便好心上前几步,伸出两只手,试探性地扶住他右臂。

    长时间的低烧令周清南全身滚烫,女孩纤细微凉的指尖一触上来,像火遇上了油。

    表皮的温度没降下去,反而让骨血里的躁动更烈几分。

    周清南右手食指不受控制地跳了下。他眸色暗得深不见底,扭头,看向身侧。

    “要站起来吗?”小姑娘这会儿注意力都在他腰间的纱布上,怕他强行腰腹发力会崩开伤口,很善良地提议,“我扶你。”

    说话的同时,她十根纤细莹白的手指已经收拢,合握住他的上臂,人也跟着贴近过来。

    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那种清淡微甜的香味儿变得浓郁,丝丝缕缕,缠绕在周清南的鼻息之间。

    从他的视角,能清晰看见她柔美微红的侧颜,小巧珠润的耳垂,垂落在脸颊耳侧的黑色发丝,甚至是脸上细细的、柔软的绒毛……

    低眉垂首的姿态,温柔楚楚,柔美得不可思议。

    周清南眸色更深几分。

    脑子里那根叫理智的弦,早已崩得笔直,在低烧的炙烤下愈发脆弱不堪,几乎濒临断裂的边缘。

    那么近。

    近到他一伸手,就可以触碰到她。碰到她的发,她的眼,她娇红的脸颊,她身上透着凉意的皮肤,她那张天生爱笑的唇……

    明明那么近。

    可是。可是。

    “谢了。”

    周清南强迫自己收回落在程菲身上的视线,侧过头,吐出一口气,喉结上下起伏一瞬。

    然后,他胳膊轻轻一抬,挡开了她主动搀扶的两只小手,语气神态皆重归一贯的散漫,无波无澜,“我自己可以。”

    “你伤在腹部,强行发力伤口会又流血的。”程菲有点无奈,心想这男人还真是又怪又别扭,让她扶一下是丢脸了还是怎么地?

    周清南脸色冷峻,没说话,手臂找到支撑点,额角青筋突起一瞬,站起身来。

    看着像并没有费太大劲。

    然而一旁的程菲观摩全程,却是整颗心都悬了起来。等这位大佬站直身子后看向他腰腹,果然,缠过他劲瘦腰身的白色纱布渗出一丝红,隐现血迹。

    “看,流血了!”

    程菲心里难受,又是气这人不识好人心,拒绝自己的好意,又是焦心他的伤势,没好气地质问,“你刚才为什么不让我扶你?”

    周清南才懒得管腰上的伤流没流血,踏着步子径自往前。

    程菲见他不做声,几步追到他后面。

    周清南察觉到年轻姑娘跟上来,步子顿住,站定。而后,转过身来,垂了眼皮没什么表情地瞧着她。

    周清南轻轻抬了抬下巴:“敢听实话吗。”

    程菲也不知道自己此时此刻是哪儿来那么大的勇气,居然也仰着脖子和他对视,清澈的眸灿若繁星,完全没有躲闪的意思。

    程菲化身勇敢鲨鱼,一点不带怂,应道:“你敢说我就敢听。”

    周清南说:“因为刚才,我想碰你。”

    程菲:“……”

    程菲真是怎么都没想到会听见这么一句话。她愣住了,脸色一阵青红一阵白,双眸错愕地瞪圆。

    “别人躲都躲不及,你倒好。”周清南说着,忽然眯了眯眼睛,上上下下将程菲打量一个遍,眼神赤裸裸的,桀骜而玩味,像是隔着空气都能把她的衣服扒得一干二净,“三番两次自己送上门,跟我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程菲被他看得心惊胆战,胸腔内擂鼓阵阵,窘迫又羞恼,面红耳赤。

    “对我这么放心。”周清南盯着她,忽然朝她伸出一只手,“还真拿我当正人君子?”

    女性本能察觉到侵略和危险,程菲生生一惊,步子后移,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仰头将男人的大手躲开。

    周清南手摸了个空,眉峰轻抬,下一瞬竟一把攥住她的胳膊往前一拽。

    程菲根本没料到他会再次对她动手动脚,低呼出声,被那股大力拉扯着往前踉跄,转眼间,浓烈的男性气息侵入鼻息,她被囚入他的世界。

    “……你!你放手!”程菲吓得脸发白,使劲挣扎,浓密的眼睫颤个不停。

    从两人认识到现在,她一直觉得这个男人虽然桀骜不羁但也温和好相处,整体算个好人,从未见过他如此恶劣的一面。

    程菲着实又怕又错愕,震惊万分。

    “吓到了?”周清南扯出个笑,漫不经心地问她。

    程菲咬紧嘴唇瞪着他,没有出声,用力挣脱开,躲得远远的,眼睛里全是惊慌失措。

    “我早就跟程小姐说过,我比你想象的坏很多。”眨眼光景,周清南面上的笑意已经荡然无存。

    他平静地直视着她,沉声道:“既然知道怕,就别总来招惹我。听没听懂?”“

    第25章 Chapter 25

    此时此刻,看着不远处那位腰上还缠着纱布的冷冽男人,程菲傻站在原地僵滞住,下一瞬,不禁感到既好气好笑,又愤怒委屈。

    本想着这人受了伤又在发烧,脑子可能不大清醒,说一些怪异的话做一些出格的事,没准儿也就是病糊涂了,她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无奈程菲这会儿实在火大,忍了忍,没忍住,瞪大了眼睛便冲口而出地反驳:“你不觉得自己说的话很无厘头吗,怎么好像是我上赶着过来找你一样?”

    隔着几步距离,周清南眸色沉沉地注视着她,整个人背光的缘故,眼神显得复杂不明。

    听她说完,周清南扯了扯唇,语调里平添一丝玩味与揶揄,淡声道:“这位小姐,你如果记性不太好,我可以帮你回忆一下。”

    程菲眉心轻蹙。

    “你前后两次到我家,都是不请自来。”周清南踏着步子往她走近,步速不疾不徐,那姿态自如得跟在自家后花园儿里散步溜达的大爷似的,“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家,回回连招呼都不打,就往一个男人家里窜,胆子未免太大了点儿。”

    听见这句话,程菲怔住,紧接着抿唇思索几秒,灵台猛地便清明一片,反应过来。

    “你觉得我胆子太大,所以刚才就故意吓唬我吗?”她怄火,恼得睁大眼睛。

    周清南这会儿人已经走到她身前,垂了眸凉凉地瞧她,一挑眉,语气暧昧地反问:“你觉得我仅仅只是吓唬你?”

    随着彼此之间距离缩短,程菲又闻到了那股独属于这个男人的、已不算陌生的气息。清冽的薄荷味,冷淡的烟草味,混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这股味道其实并不难闻,但不知为什么,就是让她每每触及,便觉心慌意乱。

    脸蛋是热的,耳根也是热的,程菲目光闪烁了瞬,没勇气直视男人那双如染暮色的眸,因而不露痕迹地移向旁处,不看他。

    过了差不多两秒钟,她才终于深吸一口气呼出来,低着眼帘闷闷道:“你不会。”

    她的回答似乎令周清南诧异。

    他眉峰更往上抬一寸,表惊讶,倒是有点儿稀奇:“为什么?”

    程菲眼睫颤动了下,然后迟疑地抬起眼帘,看他:“因为在今天之前,你已经有很多机会可以对我下手了。但是周先生,你没有。”

    四目相对,话音落地的刹那,夜风忽起。

    主卧的窗户半开了一扇,丝丝晚风悄然溜进来,将深色的窗帘吹得翻飞,幅度细微而温柔,使人联想到少女嬉戏时微扬的裙摆。

    周清南定定注视着眼前的姑娘,眸色深不见底,竟有一息失神。

    程菲也看着他,语速微快地继续说:“之前你身强体壮好人一个,那时候都没有对我不轨,现在你虚弱得就像在坐月子,更不可能对我怎么样了。”

    事实本来就是这样。

    哪有人做坏事,非选个自己半死不活的时候?这根本不符合常理。

    所以,程菲认为自己有充分的理由推断,刚才周清南搞的那一出只是为了吓吓她。

    话说完,屋子里又是一阵静。

    程菲仰着脖子看着周清南,等待对方回话。可一连等了两三秒,周清南仍旧一句话都没说。他只是微垂眼帘,自上而下很平静地瞧着她,眸光不明,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程菲见对面的大佬半晌不发一语,心念微转想起什么,又清清嗓子,很郑重地补充:“而且,我想我有必要跟你说清楚一件事——你说我这两次到你家,都是不请自来,这句话并不对。”

    “是你女儿先打电话找我求助,我才来的。”程菲正色,顿都不顿一下,“也许在你的视角里,我是三番两次主动找上门,但事实却是,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乐于助人品德高尚。”

    “说句良心话,这年头,像我这样热心又靠谱的人真的已经不多了。”

    在程菲说话的过程里,周清南仍旧保持着那副闲散又懒漫的老大爷造型,低着眸直勾勾地瞧她。越往后听,他眼神里的兴味便越是浓。

    周清南看人的眼光一直很毒,他一早就觉得,程菲这姑娘挺有意思。脑子灵活,胆子也大,一副嘴皮子翻得比书快,黑的都能给你说成白的。

    再听听她刚才反驳他的那些话,逻辑清晰有理有据,顺带还大大方方把自己从头到脚都给夸了一通,全程脸不红心不跳,就差把“我超赞”三个字打脸上。

    须臾,周清南瞅着程菲那副骄矜又自信的小表情,心下好笑,懒洋洋地说:“听程小姐这么一说,你倒真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那夸张了。”程菲谦虚地摆了下手,自然而然道,“我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乐观开朗从不内耗,擅长自我肯定而已。”

    周清南极淡地嗤笑一声,调子散漫:“就你这性格,也好意思吐槽别人自恋?”

    程菲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蹙眉道:“我吐槽谁自恋了?你让他过来当面对质。”

    周清南:“我。”

    程菲:“……”

    有吗?

    她以前说过他自恋?不记得了。

    程菲尴了个尬,被噎得失语,杵在原地半天不知道说什么。这时又看见周清南转过身,迈着步子走开了

    “你去哪儿?你身上还有伤!”程菲忧心忡忡地快步追上,跟在周清南背后念叨,“本来人的很多活动都倚赖腰腹的核心力量,你伤在腹部,随便动一下都可能会牵扯到伤口,快躺回床上休息去。”

    周清南听着小唐僧似的碎碎念,蓦地步子一停,侧过头来。

    “……”大佬的眼神杀,嘎嘎乱杀,刀刀致命。

    程菲立刻原地立正。

    “我现在要去放水。”周清南淡淡地说,“一起?”

    程菲大脑卡了半秒壳,一时没理解到大佬高深莫测的隐喻,茫然接话:“放水洗澡?可是你都受伤了,在伤口结痂之前不能碰水吧。”

    周清南:“尿尿。”

    程菲:“……”

    周清南神色凉凉,“跟着来不?”

    程菲窘,耳根滚烫地朝他挤出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说:“不了。”

    得到这个答案,周清南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走进了主卧内的洗手间,顺便一反手,将门给关上了。

    程菲站在原地挠了挠头,心想:周小蝶小朋友打电话叫她过来江湖救急,要她送周清南去医院,可刚才她软磨硬泡大半天,嘴皮子都快说破,人单身老爹就是不愿意纡尊降贵往医院去,她有什么办法?总不可能一棍子给他敲晕,然后拿麻袋把人一装扛过去吧?

    而且……

    进来了大半天,也没见到周小蝶人。

    刚才程菲进门之后没有看见周小蝶,想着周清南受伤发烧,小朋友八成是被陆岩带出去吃晚饭什么的了,倒也没多担心。

    这会儿闲下来,便想给小蝶打个电话,跟小姑娘说一下目前的情况——不是姐姐不帮你,是你爹真的油盐不进无法沟通。

    琢磨着,程菲从牛仔裤的裤兜里重新摸出手机,翻找出之前的通话记录,点了下拨号键。

    嘟嘟几声过去,没等电话被接听,一阵脚步声兀然从主卧外传来。

    “……”听见外头的动静,程菲瞬间警觉起来。

    按照那些经典警匪片的套路,黒帮大佬受伤的剧情之后,紧跟着的就是仇家上门寻仇砍大佬全家这种桥段。

    难道真的有仇家找上了门?

    她不会那么倒霉吧……

    程菲思索着,背后汗毛一根根地倒竖起来,咕咚咽了口唾沫。将手机重新往包里一塞,压着步子、蹑手蹑脚地向房门走去。

    趴在门板背后,透过缝隙往外瞧,看见一双浅灰色的公主小皮鞋,鞋面绑带上还各有一朵蝴蝶结,小巧可爱,圆嘟嘟的。

    看见这双鞋,程菲悬着的心骤然一松,当即推开门走出去,笑盈盈地说道:“小蝶你回来了呀?”

    “姐姐!”周小蝶怀里抱着她从不离手的洋娃娃,一蹦一跳地朝程菲小跑过来,雪肤明眸,笑容无邪,像个跌落人间的小天使。

    周小蝶一下扑进程菲怀里。她抱住程菲纤细的腰身抬起脑袋,扑闪着一双大眼睛看程菲,忽然又往程菲背后的主卧看了眼,小声询问:“你见到我爸爸了吗?”

    程菲捏了捏周小蝶肉嘟嘟的小脸蛋,蹲下来抱住软绵绵的小姑娘,轻声说:“见到了。你爸爸确实生病了,而且病得有点严重。”

    “啊?”周小蝶一双小眉毛瞬间拧起来,小手抓住程菲的胳膊左右摇晃,“那姐姐你怎么没有把我爸爸送去医院呢?”

    程菲无奈地叹气,说:“不是我不想送,是你爸爸怎么都不愿意去,他想在家休养。”

    周小蝶满脸都是担心,晶亮的眼眸里说着说着就泛起了泪光,期期艾艾:“那爸爸会不会死掉呀?”

    “……目前看来不会。”程菲心软,赶紧摸着小丫头的脑袋安慰她,“你爸爸那么那么壮一大只,身体底子还是很好的,不会那么容易死掉。”

    听见这话,周小蝶像是稍微放宽心,没那么怕了。她抬手抹了抹眼角的泪花,应程菲:“好吧。”

    面对可爱的小朋友,程菲脸上的笑容就没褪过,依然笑意温柔:“对了小蝶,你刚才去哪里了呀?”

    周小蝶嗓音清脆而稚气,也笑着回答程菲:“出去吃饭了呀。”

    “你一个人吗?”程菲诧异。

    “我和陆岩叔叔呀!”说着,周小蝶扬着灿烂笑颜一挥胳膊,指向了自己身后。

    程菲回过头,顺着周小蝶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一道高大伟岸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了她和小朋友身后,斜倚着木纹墙站着,悄无声息,神色冷漠,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什么东西。

    陆岩和周小蝶回来之后也没开灯,客厅里光线依然很暗,程菲第一眼并没有看清陆岩手上拿的是什么。

    她也没过多在意,只是朝陆岩友好地笑了笑,抬手挥挥:“嗨。”

    陆岩的刀疤脸上仍旧挂着万年不变的冷厉,看她一眼,面无表情地回应:“嗨。”

    “……”

    程菲觉得这位刀疤哥还真不愧是周清南座下的第一小老弟,行事风格和他家大佬如出一辙,都是朵特立独行不走寻常路的奇葩。

    陆岩五官其实很周正,但他周身气场凶悍,属于那种在现实生活中遇到了,正常人连多看两眼都怕被他拎起来暴揍的面相。

    程菲怵他得很,但觉得遇都遇上了,就这么干站着不吭声也不是个办法,于是清了清嗓子,又笑着随口说:“你刚才带小蝶去吃饭了吗?”

    陆岩:“嗯。”

    程菲:“吃的什么呀?”

    陆岩:“西餐厅的儿童套餐。”

    “好吃吗?”没话找话进行中。

    陆岩明显是没料到她会接着出这么一个问题,静默半秒,然后便看了眼程菲身旁的周小蝶,语调冷冰冰地问:“好吃吗?”

    周小蝶:“……”

    周小蝶也是服了这两个老六,强忍住内心的无语,笑眯眯地回答:“好吃呀。”

    一段极其没营养的对话结束,程菲自己都被尬住了,眼风暗搓搓往自己背后方向扫了眼,只见主卫的那件黑色玻璃门依然紧闭,一点动静都没有。

    程菲不禁皱了下眉。

    心想:那位大佬怎么还没出来?掉茅坑里去了?还是说失血过多昏迷了?

    她被自己心里冒出来的猜测吓了一跳,担心周清南出什么意外,当即便又重新转眸看向在场的唯一一位男士,指指自己背后,试探道:“你老板刚才进了洗手间,结果现在都还没出来,不然,你进去瞧瞧?”

    陆岩闻声,面上神色依旧冷漠如初,却站直了身体,提步朝主卧方向走过去。

    程菲自觉往旁边让开半步,余光无意识一扫,倏地一怔。

    这才看清楚,刚才一直被这位刀疤狠人哥捏在手里把玩的,是一把短刃匕首。牛皮复古刀柄,通体做工精细,锋利的刀刃在暗光下反射出森然白光。

    “……”带自家老板的亲闺女出门吃饭,玩什么不好非要玩一把刀?多危险,也不怕吓坏小朋友。

    程菲微蹙眉,眼中飞快闪过一丝嫌弃。

    主卧这边,陆岩人已经走到房门口,正准备继续往里走时,只听屋里传来咔哒一声,卫生间的门锁被人从里头打开了。

    周清南刚洗完手,正用一次性擦手巾擦着手上的水迹,抬眸瞧见陆岩,他脸色淡淡的,随手将用完的擦手巾丢进垃圾桶,漫不经心地问:“找我有事?”

    陆岩摇头,冷着脸回答:“没事。”

    周清南:“那你进我屋。”

    “那个叫程菲的姑娘叫我进来找你。”陆岩语气没什么起伏,“说你在洗手间待了好一阵子,怕你出什么意外。”

    周清南闻言,眉峰很轻微抬了下,余光往房门外头晃悠一圈,找什么似的,接着便落在一道纤细清丽的背影轮廓上。

    “在自个儿家能出什么意外,一惊一乍。”他语气随意地接了句,眼底深处却缱出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走出去。

    这边,程菲正低着头和周小蝶说话,随后便听见背后响起熟悉的脚步声。

    沉稳有力里又透着几分散漫与随性,从容不迫的。

    程菲转过头,正好就看见周清南不紧不慢地走出卧室。她想也没想便嘟囔着问:“你怎么上个洗手间上这么久呀?”

    “顺便换了个药。”周清南淡声应她。

    听见这话,程菲的视线下意识便往下一滑,看向男人的腰腹。果然,血迹不见其踪,之前渗血的那条白纱布已经换掉。

    “你从受伤到现在,一直是自己换药,然后自己给自己包扎伤口?”她难掩惊异。

    周清南:“对啊。”

    程菲忍不住惊叹:“那你好厉害,这手法专业得跟医生护士有一拼。”

    今天刚来这里那会儿,她看见他腰上缠着的纱布,还以为是有专业人士给他处理过伤口。没想到,他全是自己动手?

    周清南回她:“熟能生巧而已。”

    他回话的语气自然而懒散,简单一句“熟能生巧”,轻描淡写,没有任何过多的渲染和描述,却令程菲微微心惊——如此技能,不知道要受过多少伤,闯过多少次鬼门关才能磨砺得出来。

    也是直到这一分这一秒,程菲才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这个男人是真的走在刀尖上,随时可能化作这个世界的一粒尘埃,随风消逝,湮没进泥土……

    就在程菲愣神的当口,周清南已经随手拿起一件挂在衣帽架上的纯色黑T,套在自己身上。

    腹部的伤口隐痛不止,头也昏沉酸胀,周清南眉眼间流出一丝倦态,斜倚墙壁点燃一根烟,解乏。

    唇齿间烟雾缥缈,颓懒又痞气,人如画卷。

    程菲看见这人受了伤还抽烟,下意识皱眉,道:“周先生,抽烟不利于伤口愈合。”

    “程小姐。”周清南指尖夹烟,后脑勺抵着墙壁直勾勾看她,烟雾背后的薄唇细微一扯,耐人寻味,“是不是管得太多了点?”

    一个反问句,无形当中便划清楚河汉界。

    程菲愣怔了瞬,有些迟钝地意识到什么,这才惊觉自己的某些行为确实容易诱发歧义。

    她脸色微红,不知作何言语,只能极不自在地别开了视线,不去看他。

    须臾。

    周清南深深吸入一口尼古丁,垂眸掸烟灰,脸色冷淡,吩咐身旁的陆岩:“送程小姐回家。”

    陆岩愣了下,问:“现在就送程小姐回去?”

    “不然呢。”

    周清南撩起眼皮,漠然瞥陆岩,“屋里正好四个人,凑一桌麻将?”

    陆岩:“……”

    身为周清南手下最信任的头马人物,陆岩对自家老大时不时冒出来的冷笑话也差不多免疫了。

    他默默点头应了声“好的”,之后便转头对程菲说:“程小姐,走吧。”

    “我找得到回家的路,不用送我。”程菲拒绝。

    说完,她又弯下腰摸了摸周小蝶扎着丸子头的圆脑袋,柔声叮嘱道:“小蝶,这几天你爸爸身体不舒服,你要好好听陆岩叔叔的话,知道吗?”

    周小蝶乖巧地冲她点头,笑容可爱:“好的姐姐。”

    程菲捏了下周小蝶的小脸蛋,眼神扫过不远处靠墙抽烟的高个儿男人,想了想,又将嘴唇凑近周小蝶耳朵边上,用只有她们两人能听见的音量,说:“你要监督你爸爸每天换药吃药,一旦发现他的病情有加重,或者其他什么情况,就马上联系……你陆岩叔叔。”

    周小蝶听后眨了眨眼睛,疑惑地歪过脑袋,问她:“我不能给姐姐打电话吗?”

    程菲笑笑,嗓音轻柔如风:“你陆岩叔叔比姐姐厉害多啦。”

    谁知话刚说完,小丫头竟猝不及防地哭起来,眼睛一眨,吧嗒一下就掉下几颗豆大的泪珠。

    周小蝶哭着问程菲:“姐姐,你不让我找你,是不是因为你讨厌小蝶?不喜欢小蝶了?”

    程菲本来就喜欢小孩子,看见这么漂亮的小朋友在自己面前掉眼泪,她瞬间手足无措起来,罪恶感爆棚。

    “不是不是,我没有不喜欢你。”程菲手忙脚乱替周小蝶擦去泪水,无奈地说,“你以后想跟我打电话,或者想见我,当然随时都可以。只是……”

    周小蝶嘟嘴:“只是什么?”

    “没什么。”程菲不知怎么跟这小丫头解释,只能笑着摇摇头。

    跟小丫头道完别,程菲又站起身和陆岩说了声再见。视线触及周清南时,她欲言又止,最终什么都没说,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轻盈脚步声渐行渐远。

    周清南抽着烟,注视着那道纤细背影远去,眉眼间神色难辨。下一秒,他向陆岩递了个眼色。

    陆岩虽疑惑倒也不多问,微颔首,快步跟了上去。

    屋里只剩下周清南和周小蝶两个人。

    片刻,周清南半根烟抽完,剩下的半根不想抽了,随手掐灭了丢进烟灰缸,随手便移步朝周小蝶走了过去,神色平静如水。

    周小蝶站在原地看他,小手替怀里洋娃娃一下一下梳着头发,挑眉展颜,眼神里带着丝恶作剧得逞似的挑衅。

    周清南走到周小蝶身前,蹲下来,仪态散漫。

    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秒后,他猛地伸手,五指收拢,一掐住了那截稚嫩脆弱的脖颈。

    “……”窒息感铺天盖地袭来,周小蝶小小的脸庞瞬间憋得通红,肺部疼痛得几欲炸裂。

    周清南锁住她咽喉,眸色冷戾入骨,杀意毕现。

    “年轻人,气性别这么大。”半只脚已经踏进棺材,周小蝶脸上却依然在笑,满眼都是病态的满足和愉悦,“明明眼睛长人家身上,挪都挪不开,干嘛还要装作毫不在意?”

    “你再敢接近她,我一定杀了你。”周清南弯唇,阴森森地笑了,“不信可以试试。”

    周小蝶扬眉,玩味地睨周清南,眼神意有所指扫过他腹部的伤:“有的人刚一回国,就送了你这么隆重一份大礼,你觉得他会放过那个女娃娃?”

    周清南薄唇抿成一条线,眼底杀意更浓,没说话,五指蓦然收得更紧。

    “是劫是缘,遇上了就是你的命,躲不过的。”

    极度缺氧已令周小蝶意识模糊,她在濒死的绝望中哼笑出声,嘲讽戏谑,“周清南,我就是看不惯你永远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的样子,我就是想要拖你下水,我就是要看你发疯,就是赌你——栽定了。”

    第26章 Chapter 26

    程菲人刚走到玄关大门口,便听见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沉稳有力,稍显得有些急促,似乎脚步声的主人正在追赶什么。

    她狐疑地回了下头,见身后跟过来的青年身形高大容颜冷肃,眉峰处被一道陈年刀疤横劈而过,居然是凶悍刀疤哥陆岩。

    出于礼貌,程菲很随意地问了句:“陆先生也要出门呀?”

    “嗯。”陆岩冷着脸朝她点点头。

    程菲闻言,笑着哦了声,也没再多问,和陆岩一起前后走出玄关大门,来到光厅的露台上等电梯。

    并排而站,两相无言。

    陆岩长了副天生的扑克脸,性格也寡言少语冷漠疏离,除了在面对他亲爱的老板时能主动发起对话聊几句以外,其余时候可以说是生人勿近。

    那脸那气场,再加上眉峰那条疤,评一句阎王爷座下的“勾魂使者”,毫不夸张。

    陆岩活了三十几年,冷场是他生命中的必修课,人照旧镇定自若得很。

    但旁边的程菲就遭殃了,她天生有点儿社交尴尬症,最怕冷场,察觉到此刻自己和狠人刀疤哥之间的气氛僵硬,她大脑中负责情绪处理的“杏仁核”顿时被激活,发出滴滴报警声,催促着她迅速寻找话题破除窘境。

    硬着头皮僵滞了几秒钟后,程菲终于绷不住,打破了和陆岩的僵局。

    程菲一副居委会大妈在小区门口闲聊的语气:“陆先生这是要去哪儿呀?”

    “暂时还不知道。”陆岩冒出这么句,面无表情。

    “……”程菲被陆岩这个回答给惊到了,面露迷茫,“你自己出门,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

    陆岩扭头看她一眼,漠然地说:“不是我自己要出门,是我老板让我出来的。”

    程菲更茫然了:“你老板让你出来干什么?”

    “跟着你。”陆岩说。

    程菲:“……?”

    陆岩又接着道:“所以我的去向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和程小姐你完全同步。你下一步准备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真是服了。扯这一大堆,你就直接说你老板派你来跟踪我不就行了?

    程菲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个结结实实,深深地汗颜了。须臾,她看着陆岩,匪夷所思之中又夹杂着一丝由衷的好奇,问他:“你们黒社会现在这么猖獗吗?跟踪人都这么明目张胆?”

    还真是有什么样的老板就有什么样的下属,这位刀疤哥的奇葩程度真是和他老板有一拼,大大方方告诉她本人“我要跟踪你”,演都不带演一下的?

    一旁,陆岩的反应依旧十分淡漠,回程菲道:“总之这都是我老板的意思,我也是奉命办事,希望程小姐配合。”

    程菲:“……”

    真是绝了,打从认识了周清南,她遇到的离谱事就接踵而至,一件比一件扯。

    沉默了差不多十秒钟后,听见“叮”一声,电梯来了。

    陆岩先走进去,完了站在门口抬眸一瞧,见外头的姑娘人木登登地愣在原地,不禁蹙眉,伸手摁住开门键,说:“走啊。”

    程菲心想:反正自己现在是回家,周清南也早就把她的单位地址和家庭住址摸得一清二楚,她也不怕再暴露什么,刀疤哥想跟就跟吧,无所谓。

    如是思索着,她便不再有顾虑,坦然摆烂,跟陆岩一起乘电梯下楼。

    “你准备去哪儿?”陆岩手停在电梯的数字按键上,问了句。

    程菲默默回道:“回家。”

    陆岩闻声没再说什么,径自摁亮“B2”车库层。

    程菲见状微蹙眉,知道这位大哥是来跟踪自己的以后,她说话的语气明显不如之前友好,凶巴巴地说:“我没车,准备坐地铁回家。”

    “我老板有啊。”陆岩回答。

    程菲微怔,脑门上升起一个问号。

    陆岩很冷酷地说:“反正也要跟踪你,我开我老板的车送你回去。”

    程菲:“……”

    陆岩不可一世地瞥她一眼,更加冷酷地说:“我坐驾驶室,你坐副驾驶室,你就在我眼皮底下,一切举动都逃不过我的眼睛。”

    程菲:“…………”

    果然是新社会,新气象,黒帮青年跟踪人的方式也变得坦率和谐,并充满了人性化。

    程菲彻底沉默,忽然觉得,这位凶猛霸气的刀疤小哥还有点可爱。

    之后,程菲便被陆岩领上了周清南的那辆黑色越野,驱车往平谷区回。

    路上程菲闲得无聊,看眼身边正在开车的陆岩,突发奇想,冷不丁地出声问他:“陆先生,你和你老板关系应该挺好的吧?”

    陆岩那张冰山脸向来没什么多余表情。他开着车车,眼睛直视着前窗外的车况路况,很随意地回她,“还可以。”

    程菲眨了眨眼,又状似颇不经意地问:“你老板今年多大年纪?”

    陆岩想了想,回答:“二十八岁。”答完,他稍稍停顿了下,拧眉摇头,自言自语似的更正,“不对,南哥是国历2月的生日,已经满二十九了。”

    二十九?

    那就是比她大四岁……

    程菲低眸,心里下意识计算起着她和周清南的年龄差。停顿两秒,略迟疑,又继续向旁边的陆岩打听:“那他都二十九了,为什么还没交女朋友?”

    陆岩像是觉得这个问题有点奇怪,侧目看程菲一眼,说:“你怎么知道我老板没有女朋友?”

    “他都伤成那样了,真有女朋友,怎么可能不来照顾他,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家里发低烧。”程菲自然而然就接了句。

    陆岩听得若有所思,片刻,点头表示认同,“说得对。我老板那么帅,真有女朋友,看他受伤肯定心疼死,一步不离守旁边。”

    经过这数分钟的简单相处,程菲发现这位狠人刀疤哥貌似并不像他外表看上去的那么凶恶,相反,他还有点反差感的呆萌。

    她也没那么怕陆岩了,静默几秒,又将声量压低几分,往驾驶室那头凑近了点儿,继续道:“我其实知道你们干你们这行的不好谈对象,我就是有点好奇,圈外人不好找,内部也不好消化吗?就你老板那长相那身材,不应该啊。就没点儿社会女大佬什么的追过他?”

    “当然有。”陆岩神情淡漠,回答,“追我老板的人太多了。”

    程菲一下来了兴趣,两只大眼睛噌噌放光,燃起八卦的小火苗,“那怎么都没成?”

    “我哪知道,可能他眼光挑剔吧。”

    陆岩配合着程菲一问一答。忽然意识到有些不对劲,转过脑袋瞧她,眼神里透着古怪和探究,说:“程小姐,怎么你对我老板的私事这么关心?”

    程菲窘迫,为掩饰尴尬,赶紧清了清嗓子,冲陆岩干巴巴一笑,“闲着没事儿和你随便聊两句,不算关心。不算。”

    跳过关于周清南的话题,程菲又开始问起周小蝶小朋友近日的情况。

    她认真询问:“对了,小蝶最近怎么样?刚和她爸爸住到一起,生活得还习惯吗?”

    听程菲提起周小蝶,陆岩眼底闪过一丝极不明显的厌恶,随口回了句:“挺好的。”

    “平时周清南那么忙,就是你在帮忙给他带娃吗?”

    “差不多吧。”

    程菲听后琢磨两秒,建议道:“你们两个都是大男人,带一个小女生总归不太方便,我觉得,后面你们可以帮小蝶请一个女性育儿师,六岁之前是一个孩子性格的黄金塑造期,千万不能大意。”

    陆岩听得敷衍,漫不经意地回:“程小姐的建议我会转达给我老板。”

    “嗯。”程菲点头,朝陆岩投去鼓励的目光,“再坚持坚持。等到九月份幼儿园开学,把小蝶送去学校,你们两个都会轻松一些。”

    “是啊。”

    就这样,程菲和陆岩一路上东拉西扯地聊着,数分钟后顺利抵达程家所在的刚子楼小区。

    “我到了。”程菲解开系在肩膀和腰上的安全带,“你靠边停车把我放下来就好。”

    陆岩依言照做。

    程菲抬手推开车门,一条腿已经迈出去,正要起身时又想起什么,动作顿住。迟疑两秒后,她飞快从背包里取出手机,接着便会转身去看陆岩。

    “欸。”程菲一副神神秘秘的表情,唤道,“陆先生。”

    陆岩越听这文绉绉的称呼越觉得别扭,微蹙眉,有点不耐烦地打断她:“我就是个粗人,麻烦程小姐直接喊我大名。”

    “哦陆岩。”程菲飞快改口,接着又换上副试探的口吻,道,“之前听你老板说,你平时喜欢看言情小网文?”

    “……”

    不是。

    老板有病啊!怎么什么都跟她说?

    他他妈一个江湖上赫赫有名威震八方残忍无情的超绝冷酷大杀神,不要面子的?

    陆岩眉心不可控制地抖了抖。

    他冷脸寒眼看着身旁的年轻姑娘,静默了整整两秒钟,才冷冰冰地说:“那又怎么样。”

    “虽然你今天是来跟踪我,动机争议很大,不过你也确实让我蹭了一把豪车,我心里还是很感激。”程菲说话的同时,摁亮了手机屏幕,冲陆岩挑了下眉毛,低声说,“喏,都在这儿了。”

    陆岩眼神里流露出一丝疑惑,不知道这小姑娘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陆岩:“什么?”

    “近五年网络各类经典言情文汇总。”程菲笑眯眯地说,“你放心,这些我全部都是在正版网站花钱买的,然后自己全文下载打包制作,全网独一份,从未外传。”

    陆岩更不解了:“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

    “你不是好这口吗。”程菲十分的善解人意,“来,咱俩加个微信,我把这些小说发给你,你拿回去慢慢看。就当报答你对我的蹭车之恩。”

    陆岩:“……不用了。”

    “不用?”程菲诧异,对他苦口婆心地劝说,“我花钱买的著作,免费跟你共享,你又没任何损失,何乐不为?”

    “……”她说得好有道理,他竟无言以对。

    陆岩默然几秒钟,最终还是掏出手机扫一扫,和程菲加了微信。

    不多时,经典网文资料包发送完成,交易成功结束。

    程菲下了车,走出几步后又想起什么,折返回来,趴在副驾驶席那一侧的车窗户上叮嘱陆岩,道:“这东西别乱传啊,作者码字不易,务必支持正版。”

    陆岩随意一摆手,“知道,谢了。”

    “不客气。”

    *

    半个小时后,陆岩有点儿饿了,驱车回到尹华道附近后,他先去711便利店买了两份便当快餐,然后才回去给自家老板汇报情况。

    进了玄关门,看见屋子里乌漆墨黑一片,周清南灯也不开,就痞里痞气地坐在沙发上抽烟。

    旁边的烟灰缸里,烟头已经堆成半座小山。

    “老板。”陆岩打了声招呼,随手将买回来的便当放餐桌上,拆开包装袋,取出一盒往周清南跟前一搁,另一盒自己吃。

    见陆岩人回来,周清南眼帘微垂,食指在烟身上轻掸两下,抖落烟灰,罩在暗光中的侧颜英俊而冷冽,漫不经心地说:“没遇上什么麻烦吧。”

    “没有。”陆岩打开便当盒的盖子,单手端碗,另一只手拿筷子往嘴里扒拉进一大口,边吃边说,“她直接回的家,没去其他地方。”

    周清南有点儿乏,微阖眸,夹烟的手轻轻捏了下眉心,淡声:“最近不太平,我身上带着伤行动不便,平谷区那边你多留意,别出什么意外。”

    陆岩埋头吃着饭,听见周清南这番话,他动作稍顿,后知后觉回过味来,猛一下抬起眼,诧异:“老板,原来你今天让我跟着那个叫程菲的姑娘,是要我保护她的安全,不是想知道她的行踪?”

    周清南撩起眼皮看陆岩一眼,眸色不善,“你说呢。”

    陆岩被生生噎了下,嘀咕:“好吧。我还以为……”

    周清南:“以为什么?”

    以为你看上人家了。

    当然这话陆岩只敢在心里想想,就是给陆岩十颗熊心豹子胆,他也没勇气直接说给他亲爱的老板听。

    因而陆岩只是答了句“没什么”,随后就点亮手机屏,继续看他的下饭言情文。

    偌大的客厅安静了大约五秒钟。

    接着,周清南又冷不防开口,脸色淡漠地问陆岩:“回去的路上,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陆岩有点惊讶,抬眼看周清南:“你怎么知道程小姐跟我聊天了?”

    “就她那性格,嘴皮子闲不住。”周清南慢悠悠抽了口烟,调子散漫中透着一丝轻嘲,眼神柔和,“让她一路上不跟你说话,她能难受到发疯。”

    “确实聊了。”陆岩说,“而且程小姐基本上都是在问老板你的事。”

    周清南闻声,眸光细微一动,脸上却不见丝毫异样,随口问:“问我什么。”

    陆岩没有丝毫隐瞒,直言道:“就问你多大年龄,有没有女朋友之类的。”

    “成天乱七八糟瞎打听。”

    周清南低声说了句,数落的用词,口吻中却没有责备的意味。他没有再多追问陆岩和那姑娘的对话内容,掐了烟头站起身,准备回卧室休息。

    没走几步,背后传来陆岩的声音,说:“对了南哥。”

    周清南身形顿住,轻微侧了侧头,“还有事?”

    “程菲刚才和我加了个微信好友。”陆岩很自然地说着,顺手将手机屏上的页面内容展示给周清南,“要不要我把她的微信号推给你?”

    周清南伸手,接过陆岩的手机,垂眸看向手机屏幕。

    显示界面上是一则微信名片,昵称叫“美少女壮士小程同学”,头像是一个日本动漫主角的二创形象,怀里抱盆金元宝,两只眼睛闪金光。

    点进“美少女壮士小程同学”的朋友圈,背景墙就是几行手写体文字,字迹娟秀微圆,和当初那条写给周小蝶的小纸条如出一辙:

    我的五官最美丽,我的想法最牛逼。我爱钱钱爱我,财神天天来我家,钞票一抓一大把。远离内耗生活,成就暴富明天。

    看起来精神状态相当美好。

    周清南:“……”

    周清南移开视线,把手机扔回给陆岩,没什么表情地问:“她为什么和你加微信好友。”

    “为了给我发资源,说是报答蹭车之恩。”陆岩说。

    周清南无言,一句话没说,转身就走。

    陆岩有时候真怀疑自己脑子不够用,跟了这位大佬好些年,至今猜不透自家老大的心思。他稀里糊涂的,不知道周清南这说走就走的行为是在表达什么,不禁在背后喊:“南哥,那这微信号我到底用不用推给你?”

    “不用。”周清南头也不回地撂下两个字。

    进了卧室,他随手一勾甩上门,径直走进洗手间。

    整个空间黑漆漆的,寂静沉暗,漫无边际,窗户外面洒入的几缕月色,成为这片窒息黑暗中的唯一光源。

    周清南双手撑在洗脸台上,眼帘掀高,直勾勾看向镜子里的自己。

    事情正在朝失控的方向发展。

    那个姑娘的出现,在全盘计划之外。

    周清南试图让一切回归到正常轨道,却总是出现各种意外,频频让他心乱方寸,事与愿违。

    也许,真的是天意。

    *

    在去尹华道的路上,程菲就给蒋兰发了个消息,说公司领导临时留她加班,她回家吃晚饭的计划有变,让爸妈不用等她。

    但尽管如此,等程菲走进家门时,依旧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饭菜香味。

    是她最爱吃的糖醋里脊。

    “爸妈,我回来了。”

    程菲弯腰换好鞋,进屋瞧见餐桌上摆着的几样家常小菜,顿时皱起眉,说:“我不是跟你们说了我要加班,让你们别等我,自己先吃的吗?”

    “我和你爸中午在外面吃的,吃多了,本来就不饿。”蒋兰系着围裙从厨房里出来,将刚热好的排骨莲藕汤端上了桌,“等到现在差不多才刚有胃口,正合适。”

    程菲洗了个手,然后进厨房盛饭,边舀米饭边随口问,“是吗。你们俩怎么忽然跑去下馆子?”

    “我们和你槐叔顾姨一起去的。”程国礼正拿着把菜刀剁蒜泥,调制清汤排骨的蘸碟,脸上带着笑意,“老邻居这么长日子没聚过,正好见个面叙叙旧。”

    忙活完,一家三口在饭桌旁落座。

    程菲肚子饿得咕咕叫,夹起一块里脊肉放嘴里,腮帮鼓鼓地嚼。蒋兰见她吃相可爱,忍俊不禁,又给她舀了两块排骨过去,柔声说,“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

    片刻,蒋兰吃了几口青菜后想起什么,对程菲道,“对了闺女,这周六我和你小姨要一起去趟萧山,你要不要跟我们一块儿去?”

    程菲狐疑地抬起脑袋,问她母上,“去萧山干什么?”

    “给你求个平安符啊。”蒋兰说,“萧山太公顶的平安符灵验得很,求一个戴身上,百邪不侵顺顺当当。你最近运气一般般,正好帮你转运。”

    平安符。

    百邪不侵顺顺当当……

    听着妈妈的话,程菲刨着米饭怔怔出神,不知想到了什么,半天没有回话。

    蒋兰等了几秒钟,不见程菲吱声,不禁蹙眉,抬手在闺女眼前晃悠两下,“菲菲,妈妈问你话呢,想什么呢这么入迷?”

    “……哦。”程菲一刹回神,笑笑,答应道,“好啊妈,我跟你们一起去。”

    蒋兰喜笑颜开:“就是,大周末的窝家里干什么,出去在青山绿水之间散散心,多好。”

    *

    吃完饭洗完澡,程菲在客厅里陪爸妈看了会儿电视,之后就回到房间,往床上一躺,开始酝酿睡意。

    裹着被子翻过来,想起她妈妈说的“平安符灵验,百邪不侵顺顺当当”。

    蹬开被子覆过去,又想起今晚见到的周清南,俊脸苍白病容憔悴,缠过腰腹部的白纱布隐隐渗出血迹……

    就这样来来回回翻了半个钟头后,程菲终于从床上弹坐而起,一咬牙一跺脚,下定某种决心般,拿起了放在枕头下面的手机。

    打开微信APP,输入手机号查找好友,开始搜索。

    家里网速很给力,下一瞬,一个名片便弹出来。

    昵称很简单,只是四个很简单的字母:Zhou。

    头像是一张不知在哪儿拍的夜景图,浩瀚夜空,点点星河。给人的观感幽远沉静,又有种难以言说的孤独。

    “……”心跳变得有点快,掌心变得有点热,两边脸颊也变得有点红。

    程菲咬咬唇瓣,迟疑几秒钟后,挪动纤细的指尖,点了点界面下方的那个“添加至通讯录”。

    请求发送成功,没有验证申请。

    “……”

    程菲无意识地做了个深呼吸,然后,屏息凝神地等待。

    一秒钟过去,两秒钟过去……

    第四十二秒钟的时候,系统提示:您和Zhou已成为好友,现在就开始聊天吧!

    验证通过了!

    程菲捏着手机,掌心愈发湿热,胸腔内的心脏噗通噗通,律动更快,连带着她的呼吸都有点不顺畅。

    好友添加成功,然后呢?

    程菲微蹙眉,忽然又纠结起来。

    刚才她想到周清南那份“高危职业”,觉得他们这一行动不动就打打杀杀动刀动枪,显然也很需要平安符,脑子一热就给他发了微信好友申请。

    这会儿清醒过来,才发现这行为实在二逼——几个钟头前,她还义正言辞地跟周清南说,自己几次三番上门找他都是因为受人之托,一转眼,马上就主动把他的微信好友给加上了。

    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所以,事关自己的颜面问题,成为好友的第一条开场白要怎么发,程菲认为相当重要。

    最好是友善而不失高冷,高冷里再加那么点嘲讽,既能将自己的位置摆高,又能打压一下那位大佬牛逼哄哄的嚣张气焰。

    她眯了眯眼睛,陷入了一番沉思。

    *

    城市另一端,尹华道。

    “美少女壮士小程同学”发来好友申请时,周清南刚睡完一觉被渴醒,正半靠在床头,拿杯子喝水。

    瞧见那个抱着金元宝的美少女头像,屏幕冷光映照下,周清南轻轻挑了下眉,同意申请。

    本想看看那姑娘加他好友又要搞什么幺蛾子的,可一连等了三分钟,对面毫无动静。

    杯子里的水喝完了,周清南还是渴。

    骨头缝里浸出来的渴。

    他放下手机,起身去客厅接了杯纯净水,又回来。

    刚喝进一大口,听见叮一声,沉寂半天的美少女壮士终于发来了第一条消息。

    周清南脸色冷淡,垂眸。

    美少女壮士小程同学:【回来想了半天,还是决定好心提醒一下,周先生您今天裤子拉链好像没有拉耶。】

    周清南:“……”

    第27章 Chapter 27

    看见这条微信消息,周清南单手捏着玻璃杯,微蹙眉,下意识往自己腰腹以下瞄了眼。

    拉链没拉?

    他身上穿的就一条拳击短裤,松紧腰,哪来的什么拉链。

    正纳闷儿着,手里的手机再次发出“叮”一声响,提示收到了新消息。

    美少女壮士小程同学:周先生检查好了吗?

    周清南饶有兴味地挑了下眉,顺手将玻璃杯放下,坐下来,回复对面:【我今天穿的裤子没拉链。】

    城市另一端,平谷区程家。

    程菲看着夜空星河头像发来的这行文字,眼睛眨巴两下,脑补出那位大佬低头认真检查自己裤子找拉链的画面,终于破功,噗嗤一声笑出来。

    笑完,程菲眉眼弯弯地打字回过去:【好吧,那可能是我记错了,不好意思。】

    周清南:【程小姐加我微信就只为了说这个?】

    程菲:【也不是。】

    手机这边的程菲斟词酌句,思考两秒钟,然后才格外谨慎地回复:【想到你最近又要养伤又要照顾女儿,怕你忙不过来,我偶尔有空可以帮帮你。】

    程菲想了想,又补充:【毕竟你之前帮过我好几次,礼尚往来我也应该给你搭把手。】

    周清南:【好意心领】

    周清南:【我的事就不麻烦程小姐了。】

    一番好意被婉拒,程菲琢磨了会儿,回他:【你也不能光靠陆岩一个人照看闺女,人家也有自己的生活,一天24个钟头全耗在你和你闺女身上,太累了。】

    周清南:【谢谢程小姐的提醒。】

    周清南:【陆岩在我这儿拿的年薪并不算低,我花钱请人做事,怎么定工作内容貌似是我的自由。】

    看着手机屏里刷出来的这段回复,程菲微窘,边想着“行吧行吧,花钱的是大爷,你个做老大的爱怎么折腾你家小老弟是你的事,我一外人确实也管不着”,边在对话框里输入回复内容。

    正哐哐哐敲着字,还没编辑完,对面那位大佬的下一条内容又刷了出来。

    周清南:【程小姐如果真的关心陆岩,我建议你少给他发点言情小说资料包。】

    程菲:“……”

    程菲汗颜,被自己的口水给呛住——她前脚刚给陆岩共享了正版网文资料包,后脚他居然就把这事儿跟他家大佬说了?之前怎么没看出来那位狠人刀疤哥的嘴巴这么大……

    程菲无语了足足三秒钟,才打字回复对面的周清南。

    她理直气壮的:【我跟陆岩先生共享资料包,是为了报答他送我回家。】

    周清南:【他少熬几个夜,休息时间就能补回来。】

    “……”看着眼前这行文字,程菲隔着手机屏都能想象出周清南脸上凉凉又欠扁的表情,不禁抬手捏眉心,啼笑皆非又气呼呼地打字回他。

    【我发资料包给你家陆岩,纯粹一片好心,我哪能控制他是睡觉的时候看还是吃饭的时候看?你这行为跟自家孩子学习成绩差就跑去举报游戏开发商的智障家长有什么区别?!】

    哐哐哐一顿输出,打完读一遍,觉得用语太激烈了点,又默默删掉。

    受了伤的狮子依然是狮子,半死不活的大佬依然是大佬,她这样喷周清南,着实是有点寿星公上吊嫌命长的意思。

    程菲虽然很不爽,但也并没有完全被怒气冲昏头脑。她低眸做了个深呼吸,静默两秒,给周清南发了二十个【微笑】过去,让对面自行体会。

    对面的大佬停顿了约莫半秒钟,又回她:【还有没有其他事】

    周清南:【我要睡了。】

    “……”难怪都说漂亮的男人是毒药,容易让人头脑发昏。跟这位大爷胡七八糟鬼扯了一大堆,差点忘记她加他微信好友的真正目的!

    程菲齿尖轻轻咬住唇瓣,略迟疑,暗暗吸入一口气又吐出来,终于将那个问题敲了出来。

    程菲:【那个】

    程菲:【你想不想要一个平安符?】

    消息发送过去,对面好几秒都不见回应。

    程菲心跳噗通噗通的,身体发热,捏住手机的指也不自觉收紧几分。等了一会儿,嗖一下,新的文字信息终于从对话框底部冒出来。

    周清南问她:【什么平安符。】

    程菲:【我这个周末要去一趟萧山太公顶,我妈说太公顶的平安符很灵验,驱邪避害保平安的。你这儿不是受伤了吗……】

    城市另一端。

    周清南在黑暗中看着手机,轻微抬了下眉峰,眼中眸色沉沉,情绪不明。

    片刻,他靠坐在床头打字回她:【谢了。我用不上。】

    屏幕另一端的小程同学却还像是不死心,又回复他:【反正我也要去给自己求,顺便就能帮你带一个。】

    美少女壮士小程同学:【虽然你们这行拜的都是关二爷,不过平安符这种东西,往身上一戴就完事儿,既不添病又不添灾,就当是个心理安慰也不错吧!】

    夜色沉寂。

    周清南垂着眸,视线安静落在和女孩的聊天界面上,透过这些文字,似乎已经能想象出她说这些话的神态和表情。

    眉眼会弯成两道月牙,眼底晕开浅笑,表情真诚里又透出一丝可爱的倔强,楚楚灵动。

    连这一成不变又疲乏阴冷的夜,竟也显出几分破天荒的温柔。

    理智告诉周清南,他应该拒绝她,也必须拒绝她。

    但此时此刻,不知是低烧的乏感使人混乱,还是落地窗外霓虹灯的柔光使人迷惘,他指尖落在冰冷的手机屏上,摸索敲击,最后打出来的,却是一个简单又温和的单字。

    周清南回她:【好。】

    “……”看着对话框里的最新回复,程菲嘴角压不住地往上翘,心中瞬间洋溢开一种说不清也道不明的喜悦,弯着唇框框打字。

    程菲:【行,那就这么说定了,帮你也带一个平安符。】

    程菲停顿了下,又有点小心虚地补充一句:【你也不用太感动,我只是举手之劳。】

    城市上方的夜色更浓,忽然吹来一阵风,拨云见月,清冷的银光倾洒而下,万物都被笼进月色织成的柔纱。

    周清南熄灭了手机屏。

    卧室里仅剩的光源消失,他感到疲倦,轻合起眼眸,眼前的世界再次归于沉郁同寂静。

    突地,不知想到什么,他淡淡勾了勾唇尾,无声一笑。

    *

    周五上午,程菲赶上了早一班的地铁,到台里的时间比平时提前了八分钟。见时间还早,她窝在工位上和温舒唯吹了会儿牛,之后便慢悠悠地晃进茶水间,接了杯热咖啡。

    谁知刚接好,还没来及喝,眼前便忽然刮过去一阵香风。

    “跟我过来。”徐霞曼踩着高跟鞋从她身旁经过,眼也不抬地吩咐。

    “……哦,好的徐总。”程菲点头应一声,赶紧低头喝了口手里端着的热咖啡,被烫到,呸呸两声,冲回工位将杯子一放,拿起笔记本和钢笔便冲进了总监办公室。

    徐霞曼今天穿的是Chloe最新款的春季西服套装,鲜艳的荷叶绿。这套服装,无论是设计还是配色都非常挑人,但徐霞曼皮肤白个子高,一身职场女强人的气质铁腕强势,这套大牌时装衣服往她身上一穿,简直就像为她量身定制。

    听见程菲进屋的脚步声,徐霞曼眼睛依旧专注地看着电脑屏幕,纤细十指在键盘上飞快敲打,一心二用,毫不费力。

    “上次让你准备的酒买好了吗?”徐霞曼问。

    “……还没有。”程菲有点囧地回答,指尖抠着笔记本的牛皮克,怕被自家的顶头上司责备办事不力,赶紧又补充,“因为吃饭的时间是下周二,所以我打算这周末再去选酒。”

    徐霞曼眼也不抬地说:“不用买了,梅氏那边的最新消息,他们的项目负责人换了一个,不是之前那个老酒仙了。”

    程菲微讶,说:“换了一个?换成了谁?”

    “说是换成了梅家的小少爷,叫梅景逍。”徐霞曼说,“听说这位四公子从小就生活在迪拜,这儿才刚完成学业,被他老爹安排进梅氏集团工作,学着接手家族生意,年纪小得很。”

    听完徐霞曼的话,程菲不禁有点好奇,随口打探:“年纪小得很?多小?”

    “刚硕士毕业,算也算得出来啊,最多不超过二十五岁。”徐霞曼今天心情不错,敲着键盘给程菲安排工作,还有空跟她扯点闲天开开玩笑,“还是个花儿一样的少年。”

    程菲难得见自家老大这么风趣,忍俊不禁,接话说:“徐总,二十五岁是很年轻,但也不至于是少年吧。”

    徐霞曼笃悠悠地说:“和我这种年近四十的老妖婆比起来,人家当然是少年。”

    “老妖婆?”程菲眼珠子都瞪大了,震惊至极,“您干嘛这样说自己?”

    徐霞曼轻嗤一声,看向她,眉眼间神色平和:“你不知道吗,圈子里好些人在背地里都这么喊我,说我年纪一大把了,又不结婚又不生娃,还说我要是再拼下去,过几年,不仅再也找不到男人要我,连姨妈期都会抛弃我。”

    程菲:“……”

    程菲气结,皱紧了眉头愤懑道:“那些人明明就是嫉妒。因为徐总你工作能力又强,人又美,太多男人追不到你,太多女人比不上你,所以才会在背后恶言中伤。”

    说到这里,程菲稍微顿了下,音量低下去,自言自语地嘀咕:“还说别人四十岁就是老妖婆,我看那些人嘴巴这么毒,早晚遭雷劈,能不能活到四十岁都不知道呢。”

    徐霞曼听见她的碎碎念,抿唇一笑,觉得这小姑娘个性跳脱有意思,道:“好了,我就跟你随便那么一聊,你还气上了?我这个当事人都没生气。”

    “那是因为你素质高。”

    程菲虽然在工作中有些畏惧徐霞曼那身女强人的压迫感,但她进台实习的这段时间里,徐霞曼除了在工作中对她要求严苛外,也确实教给她许多真东西。因此,在程菲心中,徐霞曼除了是她的顶头上司以外,亦师亦友,她是发自内心地尊重这位上级。

    “好了好了,知道你嘴皮子功夫厉害,怼人一绝。”徐霞曼脸上依然笑意不减,顿了下,将话题绕回到正事上,“那个梅景逍是个年轻人,又常年久居国外,白酒什么的估计接触不多,你还是选两瓶红酒吧。”

    程菲颔首:“好的。”

    徐霞曼动手在办公桌上翻找了下,找出一份文件夹,打开来,取出一份资料给程菲递过去,又道:“这是梅家四少爷的资料,所有网上能查到的内容,我都扒下来了,你拿回去认真研究一下。”

    程菲伸手接过,目光飞快将两页装订好的A4纸通扫一遍,没看见照片,不禁有点诧异,咕哝道:“这么大一个企业的少东家,曝光在网上的资料居然这么少,而且,连一张照片都没有?也真够神秘的。”

    徐霞曼道:“这些豪门大家族都很注重隐私,梅家上下更是。不仅是这个小少爷梅景逍,他的哥哥姐姐包括老爸老妈,在网上都找不到任何图像资料。”

    程菲听后若有所思,称赞道:“那确实是很低调。”

    说着,她稍稍一顿,又有点狐疑,问徐霞曼道:“不过徐总,你为什么要专程让我研究这个梅景逍?”

    徐霞曼静默半秒,身子往办公椅背上一靠,叹出一口气来,惆怅道,“你是自己人,我不怕跟你说实话,我之前为了给咱们的新栏目拉赞助,接触了不少企业,至今就梅氏一家有意愿。”

    “也就是说,如果我们错过了梅氏集团,咱们的新栏目极有可能就会流产,这段日子,你们加的所有班、熬的所有夜,全部白搭,团队所有人的心血付诸东流。”

    “只有让梅氏充分认可我们,我们的栏目才会有明天。”

    徐霞曼直视着程菲,神色凝重几分,道:“你和梅景逍是同龄人,比起我和梁主任,我相信你更容易取得他的信任和好感。”

    听完这番话,程菲已经明白徐霞曼的用意,点点头,应道:“我知道了。”

    “嗯。”

    徐霞曼展颜一笑,起身走近程菲,抬手在她肩膀上轻轻拍了两下,“程菲,你是我亲自选进来的人,你有目标有想法也肯吃苦不服输,真的很像年轻时候的我,希望这一次,你不会让我失望。”

    程菲备受鼓舞,回徐霞曼道:“徐总放心,等见到梅景逍,我一定使出浑身解数,努力让他认可我们,心甘情愿赞助这个栏目。”

    *

    周末转眼就到。

    周六早上还没七点钟,蒋兰女士就冲进了程菲的卧室,手一抬,“啪”的把灯摁亮。

    “……”程菲睡得正香,眼睛骤然被光线刺激,顿时烦躁地拉高被子蒙住脑袋,哀嚎道:“妈你干什么呀……”

    “干什么?叫你起床!”蒋兰女士叫女儿起床的方式数十年如一,简单直接粗暴有效。

    开了灯,被子一掀,拔高了嗓门儿就是一通河东狮吼:“快起来!你小姨二十分钟之前就出门了,马上都快到动车站了,赶紧的!”

    程菲无语,架不住老妈的魔音灌耳碎碎念,只能揉着眼睛迷迷糊糊起床,踏上了前往萧山的旅程。

    萧山是国家四A级风景区,景色如画,加上距离滨港市区只有2个小时的动车车程,出行相对便利,蒋兰和蒋小姨每年都会去几趟,爬山锻炼求神拜佛。

    出门时间很早,上午十一点左右,女子团三人组便抵达了目的地。

    在山下随便找了个小餐馆吃午饭,中午十二点半,程菲跟着蒋兰和蒋小姨一道开始正式爬山。

    沿途看看风景拍拍照,走走停停说说笑笑,下午四点多,终于登上太公顶。

    蒋兰女士目的明确,到地儿之后一秒钟不耽搁,拉着程菲便直奔一棵千年神树而去,在树下寻觅一圈,找到一位摆摊大师。

    大师法号空镜,一身佛衣面相和蔼,今年已经七十四岁了,是庙里的方丈,德高望重。

    空镜法师是个很可爱的小老头,清廉正直,身体健康,无任何不良嗜好。他平时的生活规律而简单,除了在自己的禅房里打打坐念念经之外,就是在太公顶的神树下面摆摊,给善男信女们解解签,请个符。

    蒋兰女士每年都会到太公顶来好几次,久而久之,就在空镜法师面前混了个脸熟。

    看见蒋兰,空镜大师立刻双手合十微鞠一躬,笑眯眯地说:“女施主,您又来了,这次又有什么心结想要老衲替你解开呀?”

    “大师,这就是我闺女。”蒋兰把程菲往前一拽,客客气气地说,“我女儿最近好像诸事不顺,我想给她求一个平安符,帮她转转运势。”

    “明白了,稍等。”大师笑着点头,随后便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印着梵文的黄色三角形佛符,又对三人组道,“几位请随我来。”

    程菲瞧见空镜手里的佛符,猜到这就是平安符,不禁问:“大师,这个符具体是怎么个请法?”

    空镜:“拿到佛前开个光,就能请走。”

    听见流程并不复杂,程菲心里稍微松了口气,又看了眼小摊位里面半合着的抽屉,说:“大师,麻烦你多拿一个符,一起去开光。”

    “多拿一个符做什么?”蒋兰纳闷儿,狐疑地盯着闺女。

    “哦。”程菲清了下嗓子,说,“唯唯听说我要来太公顶,让我帮她也请一个平安符回去。”

    蒋兰听得挑眉,明显对这丫头的说法感到怀疑,“温舒唯让你帮她带个符?”

    程菲用力点头:“对呀。”

    母女两人正说着话,一旁的空镜却笑起来,双手合十朝程菲道:“小施主,平安符是佛前圣物,讲究一个心诚则灵。最好还是让那位施主本人亲自过来。”

    说完,空镜又鞠一躬,拿着程菲的平安符转过身,缓缓朝大雄宝殿走去。

    程菲在背后不解地挠头,嘀咕道:“不能代请?可是之前,奶奶明明也帮我请过发财符呀。”

    “小姑娘家家的什么都不懂。这种圣物,代请的就不灵了!”蒋小姨在旁边打趣,“你说你奶奶帮你请了个发财符,那你发财了吗?”

    程菲呆呆地摇头:“没有。”

    蒋小姨一副早有预料的表情,手一摊:“呐!”

    ……合着她这么久还没发财,是因为老太太代请的发财符神力受损?受教了。

    程菲抬手抠脑壳,无法,只好默默跟上空镜大师。

    蒋小姨脸上笑盈盈的,提步正要往前走,一回头,看见蒋兰还杵在原地,神色微妙,不禁好奇地凑过去:“怎么?”

    蒋兰轻哼一声,喜滋滋道:“保密工作做得倒好。都帮人家请平安符了,还要瞒着我和她爸。”

    蒋小姨诧异:“什么意思?”

    “我就说太公顶灵吧,不枉我连续三年都来给菲菲求良缘。”蒋兰看蒋小姨一眼,满面春风,“这丫头石头开窍,恋爱了。”

    蒋小姨闻言,也顿时喜上眉梢:“那好啊。你之前还一直担心,菲菲对那个杀人犯的孩子……”说到这里,蒋小姨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连忙打住,干笑着续道,“我就说你瞎操心吧,那么多年前的人和事,小孩子根本记不住。”

    蒋兰感叹:“能走出来是好事。只要菲菲喜欢的男孩子家世清白、有个正经工作对她好,我这个当妈的呀,也就知足了。”

    *

    程菲母女和蒋小姨在萧山住了一晚,周末下午开始回程,晚上八点多才抵达滨港。

    回到家,她收拾完行李后累得不行,往床上一躺,稀里糊涂地就睡了过去,再次醒来已经是次日清晨。

    新的一周开始。

    周一下班后,程菲紧赶慢赶去了趟滨港最大的烟酒行,买下两瓶高档红酒,接着便回到家,认真钻研徐霞曼给她的那份个人资料。

    钻研了整整一个晚上加半个白天,到周二下午时,程菲已经对梅家四少爷的基本信息烂熟于心。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手中有粮,心中不慌。

    就这样,周二晚上七点整,程菲怀抱着“势必要拿下大甲方”的坚定信念,身着一袭浅蓝色洋装连衣裙、妆容精致地出现在了饭局地点。

    进了雅间。

    徐霞曼坐在沙发上等了会儿,看眼腕上的积家女士表,对程菲说:“让服务员把茶果点心都准备好吧,客人快到了。”

    “嗯,好的。”程菲应声。

    出去交代完服务员,她回到雅间,见餐桌上的精致摆花有些歪了,正准备伸手扶正,转眸刹那,便瞧见雅间的大门被人从外面推了开。

    最先进来的是一个身着旗袍的漂亮女孩儿,她身姿高挑气质出众,是这间高档餐厅的引导员。

    再往后,进来一个穿黑白棒球服的漂亮少年。

    他个子很高,短发漆黑,皮肤白白的,五官清秀中透着一抹温柔,给人的第一观感,就是“干净”。

    双眸深邃,眸光淡雅如星雾,嘴唇的形状很薄,色若樱花,干净清秀而又温柔如水,使人联想到希腊神话中望着水仙花死去的美少年纳西索斯。

    程菲不动声色打量着那名美少年,正端详着,冷不防便与对方的眼神撞在了一起。

    程菲微怔。

    对比起来,美少年显得自若许多。对上她的视线,他只是朝她温和地牵了牵唇,笑容礼貌而又绅士。

    这出众的样貌,这贵气的仪态,对应的身份已经昭然若揭。

    程菲猜到这人就是梅家四少梅景逍,当即也朝他弯了弯嘴角,回以得体笑容。

    再然后,她目光无意识往梅景逍身后一扫,看见又一个人在侍应生的引领下,步入雅间大门。

    同样是一个男人,走在梅景逍身后,能明显看出,这人比漂亮干净得宛如一株樱花树的小少爷还要高出半个头,一袭冷调的纯色黑西装,五官英俊,轮廓分明,浅色的桃花眼里散漫冷淡,只让人觉得疏离不易接近。

    两相对比,男人与男孩的反差跃然于画面。

    程菲:“……”

    男人步伐从容,进屋之后漫不经心地环视一圈,下一秒,他眼瞳深处映入一张难掩震惊的小脸。

    仿佛锁定猎物,他盯着她,目光便不移了,只微不可察地挑了下眉,眼神里意味不明。

    程菲:“……”???

    霎时间,三个硕大的问号从天而降,砸在了程菲的脑门上,砸得她眼冒金星头脑发昏,一度以为自己还在梦中。

    周清南?

    苍天啊大地啊,这位大佬也太阴魂不散了,怎么乱入进这个片场的?!

    第28章 Chapter 28

    看着缓步而入的冷峻男人,程菲人已经傻了,震惊到大脑卡壳无法思考,只能呆站在原地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对方。

    然而,比起程菲的诧异失措,令她大跌眼镜的大佬本尊却显得格外淡定。

    周清南面上的神情慵懒而随意,盯着她看了须臾后,视线便不动声色地移开,好像根本没有要跟她打招呼的打算。

    程菲将周清南的这一微表情收入眼底,浓密的睫毛扇动两下,脑瓜一转就明白过来——这是准备装作和她不认识?

    那可太好了。

    程菲心里悄然一喜,她正愁着要怎么和徐总她们解释自己和周清南为什么认识呢,如此一来,倒是替她省了不少麻烦。

    不过,现在最关键的问题是——今晚这场饭局的组织者是代表滨港电视台的徐总,受邀方是代表梅氏集团的梅景逍,周清南怎么会现身此地?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程菲脑子里疑惑地思索着,表面上倒还是一脸落落大方的职业微笑,只笑不说话。

    毕竟徐总就在旁边,顶头上司都还没出声,哪里轮得到她一个虾兵蟹将先发话。

    就在这时,梅氏另外两名同行人员也从雅间大门走了进来。

    就这样,梅氏集团一方的三人代表团外加一个乱入的黒帮大佬集体登场,为今晚这场注定精彩万分的饭局拉开了序幕。

    “梅先生您好,我是滨港电视台的总监徐霞曼,也是我们台新栏目《那片山那些人》的主要负责人。”徐霞曼笑着走到棒球服美少年身前,伸出右手,“很高兴认识您。”

    岁月待美人总是温柔,徐霞曼今日一身深紫色大牌时装裙,简约大方典雅知性,展颜一笑时风情而不谄媚,浑身都是自信又耀眼的光芒。

    徐霞曼看人的眼光精准。她虽然没见过梅景逍,也不曾浏览过梅景逍的任何图像影像资料,但在场几人中,气度华贵者唯二,而气度华贵又兼具朝气蓬勃青春阳光少年感的,只剩其一。

    事实也证明徐霞曼的第一眼判断并未出错。

    下一秒,干净清秀的棒球服少年便朝她还以和善微笑,抬臂同她握手,口中说:“久仰徐总大名,我是梅景逍。”

    听见梅景逍开口说话,旁边的程菲不禁转眸,悄然看去一眼。

    暗道上帝造物时还真是不公平,梅家这位小少爷,人长得美丽也就不说了,居然连声音都这么有特点?声线稍细但又不显女气,清如泉涧,说句话比别人唱首歌还好听,对听众的耳朵可以说是相当友好。

    至此,仅凭初见的这短短几分钟,程菲对梅家四公子的印象便已不错。

    大人物之间见了面,当然少不得一通商业互吹,你夸我来我夸你,和你相识是我的荣幸,受你邀请是我的福气。

    梅小少爷和徐霞曼互赞着寒暄了两句,很快,徐霞曼的目光便转向梅景逍身侧那位身着黑西服的高个儿男人。

    其实,早在此人进雅间的第一秒,徐霞曼便注意到他气场冷冽不怒自威,绝非平凡角色。

    但因今晚饭局的主角是梅家四公子,她不得不先与梅景逍打招呼。此时得了空,徐霞曼当即便询问起对方身份,一秒钟没敢耽误。

    徐霞曼望向周清南,语气仍旧温和而客气,试探道:“不知道这位先生是……”

    “我姓周。”周清南勾了勾嘴角,脸上的笑意寡淡而疏离,“徐总监,你好。”

    对方的自我介绍实在过于简单,没有身份,没有职务,甚至吝啬说一个全名,仅仅一个姓氏便敷衍了事。徐霞曼何等精明,见他不详说,当然也就不详问,只是伸出右手,笑容满面道:“周先生您好,欢迎大驾光临。”

    周清南绅士地与徐霞曼握手,以示友好。

    一旁的梅四少似乎看出徐霞曼的疑虑,温和地勾了勾唇,替她解惑,道:“徐总,周先生是我的挚友,听我说起贵台的新栏目后,他也很感兴趣,你应该不介意他跟着一起蹭饭吧?”

    梅景逍措辞幽默,徐霞曼愣了下,下一秒只觉喜出望外:能跟梅家四公子成为挚友,说明这个周先生肯定也不是普通人,眼下她手上的新栏目正在筹集启动资金的关键阶段,多一份关注度就多一个机会。

    “当然不介意了!”徐霞曼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欢迎得很!”

    接着,徐霞曼想起什么,又连忙侧过身,抬手一比,向两位坐上贵宾介绍起自己的同行人员,“四少,周总,这位是我们台里的梁主任,主要负责栏目跟取材地政府之间的沟通工作。”

    梁主任有些拘谨,对着两位贵客直赔笑脸,点头哈腰道:“梅总好,周总好。”

    “这是我的助理,叫程菲。”徐霞曼笑说着,伸手一揽,将程菲轻轻往前带了半步,推送到两位翩翩公子跟前,介绍道,“今年刚进台里实习,虽然是个新人,但她头脑灵活、学东西很快,将来如果有幸能合作,还望梅总周总多多关照我家小助理。”

    徐霞曼话说完,边儿上的梁主任对上司的这一举动可谓是相当诧异,不露痕迹侧目,瞄了程菲一眼。

    一般情况下,在这种大人物云集的重要场合,像助理这样的小角色别说得到总监的介绍了,就是连跟甲方主宾说话的机会都不会有。

    再看看徐总怎么做的?

    不仅专程向贵宾们介绍了这个程菲,还将她暗搓搓地夸了一通,这种待遇,不知道的还以为程菲才是主任,他梁瀚只是个刚进台实习的小助理。

    梁瀚心里不平衡得很,越看这个实习生越不顺眼,碍于人前又不好表现出来,只能继续不做声,装作相安无事。

    其实不止是梁瀚诧异,程菲本人也挺意外的。

    她眸光轻微闪了闪,下意识扭过脑袋,朝徐霞曼看去。

    察觉到助理小姑娘错愕的眼神信息,徐霞曼脸上依然笑意平和。她一个眼色刨给程菲,就像在说:好好表现,别跟个木头一样傻站着。

    短短半秒,程菲回过神,当即重新看向身前两位同样耀眼夺目的大帅哥。

    “梅总您好。”她白净的脸蛋上漾开笑色,手伸出去,“我是程菲,请多指教。”

    梅景逍眸色温雅地看着她,接着一勾唇,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程助理你好。”

    握手礼只持续了极短暂的一瞬,梅景逍和程菲握完手,骨节分明的纤长手指便收回去,将她的手松开。

    梅家的小少爷招呼完,接下来就是……

    心脏抢跳半拍,程菲心口没由来一阵发紧,暗自深呼吸,终于鼓起勇气侧过眸,看向了梅景逍身旁。

    男人身上的黑西装样式简约,没有任何花纹点缀,纯色静默的黑,几乎与他这个人融为一体。

    他安静地站在那儿,背脊挺拔笔直,宛如一株生长在暗夜中的黑色乔木。头顶灯光在他立体深刻的面容上流转,为他的短发镀上一层浅淡光泽,眉眼冷沉,犹胜画卷。

    程菲看了周清南一眼,忽然不合时宜地想:之前见这人,总觉得他随时都一副看破红尘的厌世样,亦正亦邪懒倦不羁,和“正经”二字八辈子都沾不上边。

    没想到把背挺直了这么一站,居然还挺板正。

    怪好看的。

    脑子里一通乱七糟八胡思乱想,程菲脸微热,不敢去看周清南的眼睛,只能低垂眼眸清了清嗓子,朝他伸出右手,语气微僵道:“也请周总多多关照了。”

    说完,程菲就不作声了,眼睛定定盯着自己悬空伸出的爪子瞧,等待。

    等了不到一秒钟,视野里就闯入一只漂亮的大手。

    与梅四少比女孩子还美的纤白十指不同,周清南的手,掌心宽大指节修长,手背上的血管很明显,蓝青色,起伏蜿蜒,脉络分明,蕴含着蓬勃力量。

    周清南握住了她的手,语气淡淡,“幸会,程小姐。”

    “幸会幸会。”程菲干笑着应了句,然后便准备将自己的手抽回来。

    然而尝试第一次,没抽动,第二次,还是没抽动。

    “……”程菲微诧,蓦地抬高眼帘,望向对面。

    周清南眼神冷静,脸上也没什么表情,整个人看上去没有一丝一毫的异常。从旁观者视角看来,他就是单纯在跟她握手,绅士而又疏离,毫无破绽。

    然而只有程菲一个人知道,他看似漠然,轻描淡写根本没用劲,指骨却锁得死紧,将她的手禁锢到动弹不得……?

    这位大佬又要搞什么鬼?

    莫名其妙拽着她不松手,是要看她在这么多人面前出糗吗……

    男人的指掌粗糙,与女孩子光滑细嫩的手部皮肤截然不同,触感反差得格外强烈。

    程菲慌了神,耳朵脸颊轰的像烧起一团火,怕被其他人看出来,不敢挣得太明显,只能一边暗中继续跟周清南较劲,一边睁大了眼睛瞪他,用眼神飕飕甩冷刀:快点松开!

    周清南直勾勾盯着程菲的眸,看见她眼底强忍惧意而强装出来的镇定和威胁,轻轻挑了下眉,随即五指一松,放了人。

    终于脱身,程菲心跳急促得像刚跑完半程马拉松,耳根泛红两边脸蛋也浮着红晕,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逃也似的。

    她忍不住又瞪了周清南一眼,在心里骂他:您抽什么风呢?

    周清南脸色淡淡的,好整以暇,移开目光懒洋洋地看别处,没事人似的。

    一旁,梅景逍将两人的所有细微举动尽收眼底,嘴角挑起抹耐人寻味的笑,转瞬即逝。

    “哟,瞧我这脑子。”

    徐霞曼倒是没发现几人之间的眼神轮转微妙氛围。她揽住程菲的肩膀将她往身后一带,呈维护姿态,脸上一派的从容笑色,“梅总周总,各位贵客,快请坐,我备了一些水果和茶点,咱们坐下来边吃边聊。”

    *

    惊心动魄的开场环节结束,滨港电视台以徐总监为首的三人组、梅氏集团以梅家四少爷为首的三人组、外加一个疑似打酱油的乱入大佬,七人成团,于雅间正中的大圆桌周围落座。

    C位自然是小少爷梅景逍和某乱入片场强行加戏的神秘周总。

    正式饭局里的排座也有大讲究,徐霞曼事前早就排好了座次,正式入座,她自己坐在梅景逍身侧,梁瀚梁主任安排在周清南身侧位置,作为在场群众里职务最低的小助理,程菲则坐在了离中心C位最远的边角区。

    菜品是提前几天就点好的,贵客入席,程菲立即便给服务生递了个眼色,示意可以开始上菜倒酒。

    领班立即带着两三个服务员忙活开。

    徐霞曼率先打开话题,朝梅景逍笑吟吟道:“听说梅总之前一直生活在国外,刚完成学业回国?”

    “嗯。”梅景逍微笑,清俊干净的眉目间寻不到半分杂质,整个人就像一块仙人遗落在人间的白玉,洁净无瑕,不染纤尘,“我爸想让我回来学着打理家里的生意,父命难违,不从也得从了。”

    徐霞曼也对这个清秀美少年颇有好感,赞誉道:“梅总这么年轻,就能被梅老爷子委以重任,果然英雄出少年。”

    “徐总过誉了,我只是笼罩在父辈光环下的温室花朵,胸无半点大志。”梅景逍很是谦逊,说话的同时,含笑侧目,望向身旁的周清南,轻声,“说到真正的英雄出少年,那是周总才对。”

    周清南低眸抿了一口茶,没有出声。

    “是吗?”徐霞曼惊奇。

    梅景逍说:“徐总监有所不知,我这位挚友年纪轻轻就已经身居高位,而且一路走来,靠的只有自己。我一直很敬佩周总,无论是做人还是做生意,都视他为最大的榜样。”

    “两位都是人中龙凤。”徐霞曼附和了句,说着稍稍一顿,目光转向周清南,随口道,“不知道周总是做什么生意的?”

    话音刚落,还没等周清南出声,雅间的门便被人从外头敲响两声:砰砰。

    “应该是服务员要进来上菜。”程菲笑着朝在场众人知会了声,略微拔高音量,说,“请进。”

    菜品上了桌,琳琅满目。

    徐霞曼请主位两位贵宾先动筷,自己则端起醒酒器,亲自给二人倒酒。

    倒完,徐霞曼便梁瀚递了个眼神,梁瀚早有准备,当即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取出几份装订成册的文件资料,起身依次发放给几位座上宾。

    徐霞曼说:“梅总周总,这是我们新栏目的策划案。相信二位也知道,我国的扶贫工作从2013年开始已经正式进入精准扶贫阶段,这一次我们的栏目聚焦偏远山区,将深入位于边境线上的兰贵县……”

    “徐总监,你们栏目的基本情况,我在来滨港的飞机上已经全部了解过了。”梅景逍打断徐霞曼,温文尔雅,“我这次过来,就是想听一听贵台对后续实地考察的安排。”

    “实地考察的事我们已经和兰贵县政府对接好了。”徐霞曼合上策划书,笑道,“主要看梅总您这边的时间,我们随时可以出发。”

    梅景逍:“徐总监也一起去?”

    徐霞曼还以一个充满歉意的笑,说:“实在不好意思,梅总,我下周要赴京参加一个重要会议,确实走不开,兰贵之行,我的助理和梁主任会陪同您左右。”

    梅景逍闻言,目光看向坐在餐桌边缘地带的漂亮小姑娘。

    然后他温和地笑了笑,说:“程小姐看起来很年轻,我们应该差不多大吧?”

    “我比梅总要稍年长一些。”程菲回话的语气真诚,“不过大不了多少。”

    徐霞曼见梅景逍主动与程菲说话,心思微转,当即便笑着说:“程菲,你和梅总周总都是年轻人,应该能聊到一块儿去。这样,你和梁主任换个位子。”

    话音落地,在场倏地一静。

    程菲脸微僵,下意识往梁主任身边的座位看了眼。

    周清南正微垂着眸,拿勺子喝汤。微抿一口,又用餐巾擦了擦嘴,仪态松弛而散漫,仿佛对周围发生的所有事都漠不关心

    ——要她和梁主任换位子,那岂不是,要她去挨着这位大佬坐……

    程菲眉心微不可察地抖了抖。

    梁瀚的脸色也是微僵。他心里不满,又不敢违逆顶头上司的意思,只能挤出个笑,应道:“好的徐总。”

    眨眼光景,位置一换,程菲硬着头皮于周清南右侧落座。

    刚坐定,便接收到了徐霞曼发出的眼神信号,示意她按照计划行事。

    程菲牢记着“得到梅氏的充分认可,让小少爷心甘情愿在赞助合同上签字”这一伟大使命,暗暗握了握拳,接着便嘴一勾,眼一弯,漾开甜美笑容,端起了自己的红酒杯。

    周清南如画的侧颜挡在面前,棱角分明英俊冷硬。

    她无语,身子默默往前倾,绕过周清南,嗓音又甜又软、温柔如水地唤了声:“梅总?”

    “啪”一声,周清南手里的汤匙落进碗里,骨瓷相撞,溅起几滴汤汁。

    这动静不大不小,刚好足够令场上一静。

    梅景逍不着痕迹地瞥了眼右侧,眼神里透出几分隐晦的玩味。

    程菲也狐疑地看向自己左方。

    数道目光聚焦处,周清南将手里的汤碗放回桌上,从服务员手里接过一张消毒毛巾,把指背上的汤汁擦干净,慢条斯理,泰然自若,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不好意思。”周清南淡淡地说,“之前不小心受了点伤,手滑。”

    “……”

    闻声刹那,程菲眸光突的一跳,视线不由自主往下一落,看向了男人的腰腹位置。

    他不知什么时候脱的西装外套,上身只剩一件纯黑色的衬衣,宽肩窄腰,衬衣下摆敛入黑色西裤,身姿笔挺,肩背手臂的肌肉轮廓若隐若现,有种禁欲又兼具野性的性.感。

    不过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

    她想起那片性感的腹肌上面还带着一道狰狞新伤!

    难怪觉得他今天脸色不太好,唇色也有点发白,所以这位大佬不躺家里好好休息,居然跑出来了?所以这饭是非蹭不可吗?

    一时间,程菲眉心不受控制地拧起一个结,心头也犹如十五个吊桶在打水,七上八下,担忧无语。

    就在她目不转睛盯着周清南的腹部发呆时,坐她旁边的旁边的旁边的徐霞曼轻抿了一口红酒,用力清了清嗓子,出声提醒。

    “……”程菲回魂儿,没辙,只好先强压下对那位大佬伤势的担忧,继续攻略她们电视台的甲方爸爸。

    “梅总。”程菲仔细回忆着脑海中梅景逍的日常喜好,眉眼弯弯,“听说您喜欢油画,最喜欢的画家是塞拉斯?”

    闻言,梅景逍眼底明显亮了一分,笑道:“是的,我很欣赏塞拉斯的创作风格,也收藏了他的作品。”

    “那还挺巧的。”程菲说,“我去年刚看过一场塞拉斯的画展。”

    就这样,程菲和梅家的小少爷聊上了。你一句我一句,从欧洲油画聊到中国古典文学,从塞拉斯聊到吴敬梓,两人年纪相仿又都是友善好相处的性格,说说笑笑地谈天,显得格外投缘。

    徐霞曼暗中观察着程菲的表现,眼底逐渐浮现出满意之色。

    一旁的梁瀚却不爽得很,眼瞧着程菲坐在属于自己的位子上,跟梅家的四公子相聊甚欢,他越发感到愤懑不平,眼珠子转一转,乐呵呵地说:“小程,今天难得有机会,能得梅总亲自给你指点,你不得敬梅总一杯表示感谢啊?”

    程菲看眼梁瀚。

    她知道梁主任是什么心思,但对方把话头抛了出来,自己除了顺着往下接也没其他办法。

    因此程菲举起红酒杯,朝梅景逍轻轻一扬,笑道:“梅总,我敬您!”

    说完便轻抿了一点。

    她酒量虽然还不错,但确实不知道红酒这玩意儿到底好喝在哪里,一口下去,只觉得舌尖发苦。

    “小程,你这就有点儿不地道了。”梁瀚心下冷笑,哪那么容易让这小实习生下台,又说,“都说心意全在酒里,你喝这么一小口,梅总还以为咱们心意不诚呢。你现在代表的可不是你自己,是徐总监,是咱们整个台,别那么小家子气。”

    话音落地。

    周清南眉心微蹙,眼神不明。

    徐霞曼有些不高兴了,瞥梁瀚一眼。

    梅景逍眼眸澄澈,不言不语也没有任何动作,只是看着程菲,等她反应。

    “……”程菲静了静,仍旧笑颜如花,直接一口气将杯子里的红酒喝了个精光。

    “我最欣赏豪爽的人。”梅景逍抚掌,由衷地称赞,“程助理真是海量,女中豪杰。”

    大半杯红酒悉数入腹,程菲呛得闷咳两声,白皙的脸蛋眨眼间就涨得通红。但她脸上仍旧笑着,回梅四少话,“梅总过誉了。”

    梁瀚说:“小程,梅总都夸你海量了,还不给自己满上?”

    程菲整个人刚缓过劲来,正要回梁瀚话,不料梅景逍却亲自拎起手边的醒酒器,将她的杯子重新倒满。

    “……”徐霞曼原本想出声制止,见这情景,只好无奈地噤声。

    “一个人喝酒没什么意思。”梅景逍温润含笑,端起自己的杯子,在程菲的杯子上轻轻一碰,玻璃相撞,声响空灵,“这一杯,我回敬程助理。”

    说完,梅景逍低头,将杯中酒喝完。

    甲方爸爸在上,程菲知道自己不能推脱,心里叹口气,闭了闭眼睛——算了,喝就喝。

    这可是几千块一瓶的好酒,多喝点也不吃亏!

    如是思索着,程菲暗暗咬牙,准备去端杯子。不料指尖还没碰上杯身,旁边却忽然凭空伸出一只手,指节分明腕骨劲瘦,将她的高脚杯拿走。

    “……”程菲迷茫地抬眸。

    周清南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径自将她的红酒统统倒进他的杯子,然后脖子一仰喉结滚动,将酒液一饮而尽。

    程菲惊呆了。

    徐霞曼和梁瀚也愣在原地。

    在场其余梅家人更是满脸的惊讶加疑惑,纷纷拿愕然的眼神望向四少爷身边的真大佬。

    雅间内骤然间鸦雀无声。

    “一个姑娘家,少喝点酒。”周清南唇色和脸色都透出几分病态的白,冷声撂下这么句话后,看也不看其他人,起身离席。

    梅景逍缓慢晃着手里的高脚杯,眼神里兴味盎然,忽然出声,冲周清南的背影问:“走了?”

    “上洗手间。”周清南头也不回地说。

    雅间大门开启又合上。

    程菲僵坐在座位上,脑子里乱糟糟的。

    她看眼周清南空了的酒杯,又回想起他隐泛苍白的唇色,十指无意识便收握成拳——喝酒伤身,他身体本来就还很虚弱,岂不是伤上加伤……

    *

    十来分钟后,程菲半天不见周清南回来,便趁徐霞曼和梅景逍聊起兰贵县时,随便找了个理由从雅间离开。

    问过门口的服务员后,直奔走廊尽头处的休息室。

    这个中餐厅,每层楼都设立了一个休息室,就在洗手间的旁边。

    程菲一路小跑,又在距离休息室约十米远的位置减下速度,压着步子靠近。

    这地方离最近的雅间都有一段距离,四下安静,人的鞋踩在昂贵的吸音地毯上,不闻丁点脚步声。

    休息室的门没有关紧,透过半开的一道门缝,程菲看见里头黑漆漆一片,也不知有人没人。

    “咚咚”两声,她抬手敲响房门,试探着问:“周先生,你在里面吗?”

    无人答话。

    程菲拧起眉,怕周清南喝了酒伤情加重,也顾不上太多,鼓起勇气把门推开,走进去。

    屋子里各处都是漆黑,没有任何光源可以照明。

    程菲进去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找电灯开关。正瞎子似的趴墙上东摸西摸,忽闻一声闷响从耳畔传来——不知哪儿来一阵邪风,休息室的门关死。

    程菲被关门声吓了一跳,一回身,一股浓烈熟悉的男性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将她笼罩。

    眼前出现一个人影,周围太黑,看不清面容,只有一副高大的体格轮廓。

    “你……”程菲动了动唇正要说什么,又看见对方竟踉跄了下,像是虚弱到已经站立不稳。

    程菲一慌,下意识伸出双臂扶住他,颤声问:“喂,你怎么了?还好吗?”

    头顶的呼吸声很沉,一阵一阵热气像燃烧的火星,灼痛了她颈部的皮肤,烧得她面红耳赤。

    接着便听见周清南朝自己开口,音色低而沙哑,轻声说出两个字:“好疼。”

    程菲:“……”

    不是吧。这位大佬是在跟她撒娇吗?

    第29章 Chapter 29

    脑子里冒出这个词的下一秒,程菲嘴角便不可抑制地抽了抽——她没事儿吧?居然会觉得周清南在对她撒娇?真是比鬼故事还惊悚。

    她飞快甩甩脑子,将脑海中那个荒诞的想法给抛开。

    “是伤口又开始痛了吗?”程菲眉心紧皱,试探地轻问。

    休息室里的光线暗得让人心慌。

    男人离程菲太近,近到沉重炽热的呼吸就喷在她后颈处,一阵一阵,犹如燎原的焰。担心他站不稳会摔倒,加上他体格高大四肢修长,她不得不贴他更紧,几乎用上大半个身体的力量来努力支撑。

    头顶上方很随意地应了她一声“嗯”,带着轻微鼻音,听上去沉沉的,哑哑的。

    “之前让你去医院你不肯,说自己在家休养休养就好。”程菲说起来就一肚子无名火气,嘀咕着数落他,“我还以为你天赋异禀多大能耐,随便躺两天那么严重的伤就痊愈了呢。”

    周清南听出姑娘语气里的愠恼,在黑暗中动了动眼皮,看向她,目光好整以暇。

    不说话也不动作,就想听听这张不饶人的小嘴还能叭叭他些什么。

    “人家梅氏集团是准备跟我们电视台合作,所以我们领导才组织的这场饭局,专程请梅氏集团的高层吃饭。”程菲碎碎念个不停,说到这里顿了下,忍不住抬眸瞟他一眼,难掩不满与狐疑,“你又不是梅氏的人,莫名其妙跑来凑什么热闹?”

    “程小姐刚才没有认真听梅总说话么。”周清南稍顿半秒,轻声,一字一停道,“本人也对贵台的新栏目感兴趣。”

    程菲听完,有点诧异,完全没过脑子便脱口而出地回了句:“不可思议,你这种无良社会哥居然也会关注咱们国家的扶贫工作?”

    周清南:“。”

    程菲:”。“

    话音落地,一室死寂,大型社死现场再现。

    程菲刚把这句心里话说出口就后悔了。她懊恼地咬了唇瓣,想说点什么来找补,一时半会儿又毫无头绪,只能悄然抬眸,偷看头顶上方,想观察一下她口中那位“无良社会哥”的反应。

    进休息室也有一阵儿了,这时程菲的眼睛已经勉强习惯黑暗的环境,不再是睁眼瞎状态。

    这一抬眸,刚好就看见周清南那张脸。

    虽然这么说很没出息,但程菲不得不承认,每回瞅见这张脸蛋,她心里都忍不住想夸两句。

    不怪程菲是个花痴,只怪大佬美颜盛世。

    此时,周清南整副面容浸泡在浓夜的阴影中,眼窝骨画出深邃眉眼,鼻梁挺直,双唇薄润,赞一句“女娲的旷世神作”也真一点不过分。

    无良社会哥面无表情地瞧着她。

    滴答,滴答,死寂在休息室里持续蔓延了大约两秒钟。

    浑身沐浴在大佬重如千斤的眼神威压下,没一会儿,程菲就有点绷不住了。

    她朝周清南挤出一个比哭好看不了多少的笑容,囧囧有神道:“周先生,我们前前后后也接触这么多次了,您也知道,我这人爱开玩笑。”

    周清南盯着她,说:“无良社会哥不可以关注扶贫?”

    程菲诺诺点头:“可以。”

    周清南:“无良社会哥不能爱国?”

    程菲更加恳切地小鸡啄米:“能。”

    周清南继续直勾勾地盯着程菲看。

    程菲察觉到他的眼神,暗道一声糟糕,生怕这位大佬又在她得罪他的小本本上多记一笔仇,赶紧双手合十,眨着一双晶亮明眸朝他真诚地说:“周总我错了。相信周总大人有大量,肯定不会和我一般见识。”

    周清南:“……”

    认真说,这姑娘平时并不是老实柔弱的性子,天生伶俐得很,仿佛眼珠子随便转两圈,就能想出一箩筐的鬼点子。可是她偏又十分擅长伪装。

    当她那双乌黑分明的大眼睛无比诚挚地望着你,浓密的睫毛轻颤不停,楚楚可怜,就好像全世界都有了罪过。

    这模样简直难以形容,太娇了,娇得周清南有点儿受不了。

    因此,回回让她惹得再不爽,一见到她这副柔枝嫩叶的真诚样,即使知道她是装出来的,他所有火气也都会跑个没影儿。

    周清南无言。

    他视线往下扫一眼,见姑娘两只纤白小手还紧紧抓自己的左臂,不禁细微挑了挑眉,接着便没什么语气地问她:“梅景逍呢。”

    程菲眨了眨眼睛,下意识便老实巴交地回他话:“还在雅间里,我总监在跟他商量去兰贵县考察的事。”

    周清南:“程小姐可是今晚这场饭局的要角儿,你不留在里面跟梅家的四少爷谈艺术谈人生,跑出来干什么?”

    这番话听得程菲微微蹙眉。她从周清南话语的字里行间品出了丝若有似无的嘲味儿,不禁有些恼,回他:“你以为我想跑出来吗,还不是因为……”

    黑暗中,周清南神色不明,“因为什么。”

    “还不是因为……”程菲心口无端端一阵收紧,烧得慌,呼吸也跟着局促起来,停顿半秒才低声不自在地说,“还不是因为想到你身上有伤又帮我挡了那么大一杯红酒,担心你出事。”

    程菲话说完,不算宽敞的休息室内再次静了静。

    片刻,程菲见身前的大佬半天都没反应,以为他是伤口又痛起来已经没力气说话,瞬间就没心思和他打嘴仗了。

    她转动脑袋在屋子环视一圈,见两人身后不远处正好摆了张双人位沙发,便提议道:“别站着了,那边有个沙发,我扶你过去坐会儿。”

    说着,程菲便双臂发力架住周清南,准备把他扶到沙发那儿去。

    谁知刚有动作,这男人却轻轻一抬胳膊,动作柔和地将她双手拂了开。

    周清南淡声说:“我自己走。”

    “……”程菲双手尴尬地僵在半空。她抿抿唇,稍作停顿后腮帮一鼓,又重新将他的手臂给捞回来,小小声地吐槽,“刚才不是还说你伤口痛?都这样了还耍什么帅逞什么能,我又不是没见过你半死不活的样子……”

    她蠕动嘴唇自顾自地念叨着,声音小得就像几只小蚊子在周清南耳边嗡嗡,却依旧被他听得一清二楚。

    周清南让这伶牙俐齿的小姑娘怼得嗤笑出声,一时间都不知道说什么了,推脱不过,只好无奈由她去,任她半拽半拖地扶着自己往沙发走。

    落了座。

    周清南眼皮微掀,视线落在程菲白生生的脸蛋上。

    暗光将她本就无暇的皮肤映照得更加剔透,咫尺之遥,他甚至能清晰看见她描画的眼线,深棕色的两道弧,将眼尾略微延长出来,配上乌黑眼珠,像只成了精的小狐狸。

    一股淡雅微甜的香味儿钻进周清南鼻息。

    他知道,这是从她领口肩颈间散发出的味道,盛夏的水果落入雪白牛奶,被体温一蒸,芬芳馥郁。

    周清南置于暗处的右手食指,极轻微地跳了下,一股莫名的燥热从骨缝里浸出来,眨眼间染透四肢百骸。

    短短一两秒,他喉结上下滚动一瞬,不动声色地移开落在程菲身上的目光。

    “你坐下休息休息。”程菲没有察觉到周清南的任何异状。

    将他扶到沙发上坐好后,程菲直起身来扑了扑手,余光不经意间一瞥,注意到不远处的柜子旁边有个饮水机。

    她径直走过去。

    弯下腰,打开饮水机下方的柜门,取出一个崭新的一次性水杯。

    空气里响起哗啦水流声。

    “喏,喝点水吧。”程菲将杯子递给周清南。

    周清南顿了下,单手接过纸杯。杯身温热,不烫不凉。

    程菲见状,以为他在嫌弃水太热,便自然而然地解道:“我知道你喜欢喝冰水,但是现在你伤还没好全病体虚弱,多喝热水才有助康复。”

    周清南看她一眼,淡声问:“你怎么知道我喝水的习惯。”

    “……”

    糟糕。一时失言,暴露出她向陆岩打听过他的事了……

    程菲一双亮晶晶的眸子眨了两下,僵滞片刻才清清嗓子、挤出笑容,回周清南道:“上次我不是和陆岩一起回家吗,路上无聊,就跟他随便聊了两句。”

    周清南直到昨天半夜才彻底退的烧,伤情未愈,头也还有点儿疼。一时间没记起她说的事,微拧眉:“哪次你跟陆岩一起回家。”

    程菲想起这茬就有点无语,闷声闷气回:“不就是你让他跟踪我那次。”

    周清南合眸,单手拿水杯,另一只手轻轻挤压了下眉心,须臾,嗓音平静地说:“我没让他跟踪你。当时我让他送你,是为了确保你的安全。”

    这个回答倒是有些出乎程菲的意料。

    她愣怔了半秒,然后问他:“为什么要让陆岩保护我的安全?”

    “我仇家很多。汽修厂那晚你赖上我之后,所有人都以为你是我的女人。”

    周清南说话的同时,眼神始终在看掌心里那杯温水。看见水泡从杯子底部升起来,至水面,见了光,于是眨眼间破灭,化为虚无。

    他调子懒洋洋的,漫不经心而又随性,仿佛只是在叙述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当时我刚被人砍了一刀,我的仇家没要成我的命,恼羞成怒之下就有可能会对你动手。为了不让你受到伤害,我只能谨慎一些。”

    听周清南说完这些,程菲心里却生出几分沉重,像是凭空掉下来几块大石头,压得她有点喘不过气。

    她站在几步远外,齿尖轻咬唇瓣,定定望着沙发上的男人,眼神复杂。

    这时,周清南终于喝了一口她倒给他的温水,继而朝她轻淡一弯唇,吐出两个字:“多谢。”

    程菲看着他,也不知怎么的,冷不丁便忽然问:“你很担心我受到伤害吗?”

    闻声刹那,周清南眼底的眸光细微一动。

    然而当他开口回话时,面上神色却仍旧淡漠如初,像一片无风无浪的海面。

    他直视着她,散漫地道:“我这种人的命最不值钱,丢了也就丢了,但程小姐你不一样。你是名校毕业的高材生,电视台的传媒工作者,未来的大导演。你如果出什么事,那是整个社会的损失,我担待不起。”

    一通高帽子扣下来,程菲一点没觉骄傲得意或者开心,只感到无语。

    程菲忍不住睁大了眼睛,瞪他,不满地嘟囔:“请问周总这是在损我吗?”

    周清南轻声,一字一顿地回答:“肺腑之言。”

    傻子才信你是肺腑之言。

    罢了

    不管他是出于什么心态保护她,至少最近这段时日,她的人身安全确实没受到任何威胁。

    加上今晚他带伤帮她挡酒,她应该感谢他……

    想到这里,程菲不禁轻皱眉头,视线又回到周清南身上,暗搓搓地扫视一圈,终于还是没忍住过分强烈的好奇心,低声试探道:“你……你和梅景逍梅总,真的是朋友?”

    听见她口中说出“梅景逍”这个名字,周清南眼底的眸光瞬间冷几分,隐覆薄霜。

    他脸上神情没有任何异常,只是直勾勾看向她,挑了挑眉,道:“怎么。我不配?”

    程菲黑线脸:“……我不是这个意思。”

    程菲由衷怀疑这位大佬今天出门前是吃过炸药,不然,为什么每句话听起来都夹枪带棒火药味十足?

    “我只是觉得有点奇怪。”

    程菲很纳闷儿,与其说是在和周清南对话,倒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声音也低低的,“梅景逍是在国外长大的,而且梅氏集团的总部在云城,你又一直生活在滨港,你们应该没什么机会认识才对。还有,你们的年龄差了好几岁,也不可能是同学什么的呀……”

    “做人还是糊涂点好。”

    周清南脸色淡漠地打断她,“任何事情都刨根问底,对你没有好处。”

    程菲有点被男人眼底的寒色给吓住,蓦地收声。

    周清南慢条斯理地续道:“你不需要知道我和梅景逍是不是朋友,也不用好奇我今晚为什么会出现,你只需要记住一件事。”

    程菲不解:“什么事?”

    “梅景逍不是什么好东西。”周清南冷冷地说,“你离他远一点。”

    “……”

    程菲千算万算,是怎么都没料到这位大佬会说出此番言论,只觉天雷滚滚不可思议,心想:说实话,比起那位干净美少年,我觉得你更不像个好东西。

    当然了,有了前几次的前车之鉴,程菲这回已经学乖了。

    她很明智地选择了只腹诽不声张,表面上还是朝周清南露出了一个友善微笑,斟词酌句,非常有求生欲地说:“首先我声明,我绝对没有反驳您的意思。我只是想告诉您,梅氏集团的这笔资金,对我们的新栏目真的非常重要……”

    不料话还没说完,忽觉手腕受紧,被一股大力给钳住。

    程菲愕然,根本来不及做任何反应,整个身子便在那股力道的拉拽下往前扑,电光火石之间,眼前天旋地转,她人直接扑倒在男人胸前。

    周清南依旧保持着靠坐在沙发上的慵懒姿势,眼皮垂下去,直勾勾盯着面前的姑娘。

    “我不想听这些废话。”周清南说。

    “……”

    距离之近,不足三指,近到彼此之间呼吸缠错。

    程菲闻到男人唇齿间的清冽薄荷味和极淡的烟草味,骤然脸通红,心慌意乱,条件反射想要逃离。

    看出她的意图,周清南五指一收,将她纤细的腕骨攥得死紧,不仅不准她逃,反而将她扯得更近。

    “我再说一遍。程菲程小姐。”

    他笔直注视着她澄净晶亮的眸,念出她名字,音量不大语速平缓,但每个字音都投射出阴鸷的威胁,令人不寒而栗,“你给我离梅景逍远一点。听清楚没?”

    程菲:“……”

    程菲:……不是。这位大佬这是又在发什么癫?跟头被抢了肉的疯狮子一样,威胁一遍不够还要阴森森地威胁第二遍。总不可能是吃醋了吧?!

    …………?

    吃醋???

    苍天啊大地啊,她疯了吧!为什么忽然想到这么离谱的词,原来癫病也会传染吗!

    看着周清南阴沉莫测的俊脸,短短几秒间,程菲脑子里思绪乱飞又惊悚又混乱,硬是半晌都没挤出一句回音。

    这时,周清南的耐心已经消耗得所剩无几,又出声:“回答我,听清楚没有?”

    “听、听清楚了。”程菲急于脱身,只能先冲他点头。

    周清南钳住她腕骨的指掌这才松开。

    程菲赶紧站直身子,手忙脚乱地往后退出几步远,用一种一言难尽的眼神看沙发上的大佬。

    她脸红扑扑的,心脏跟完全失控一样跳得飞快,沉吟数秒钟,终于禁不住道:“梅景逍是我们这个项目的大甲方,徐总把工作交到我手上,对我委以重任,我当然得尽力博取梅景逍的好感,让他认可我们。”

    周清南闻声,眉眼间神色微凝,仍直直盯着程菲,没说话。

    “我去了解梅景逍的喜好,关注他的兴趣,都只是为了能顺利把合同签下来。”程菲说到后面,声音已经轻得几乎听不见。

    然后她稍稍顿了下,瞥周清南一眼,没好气地咕哝:“真不知道周先生您这么大反应干什么。我妈都不会插手我工作上的事,您倒管得不少。”

    那头。

    听完小姑娘口中的话,周清南定神,闭上眼沉沉吐出一口气来。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反应过激,他静了静,说:“刚才是我失态,抱歉。”

    程菲本来还有点委屈,但听见他主动道歉,她心里的火气就像遇上了汹涌潮浪,眨眼间就被消得一干二净。

    “算了。看在你受了伤还帮我喝了一杯酒的份上,我不跟你计较。”程菲闷闷回了句。

    片刻,她想起什么,连忙掏出兜里的手机看时间。

    距离她离开雅间到现在,已经过去二十几分钟。

    程菲蹙眉,想到雅间里的徐总和甲方爸爸团,她当即决定折返回去。

    “那个,周先生……”程菲还是有点担心周清南腹部的伤口,扭过头,有点不自在地瞟了眼他腹部位置,“你现在觉得好些没有,还是很痛吗?”

    周清南神摇头,没说什么,长臂撑住沙发旁边的法式灯柱,站起身。

    程菲见状,微微吃了一惊,说:“你、你要不还是再休息一会儿吧?”

    “不用了。”周清南嘴角轻蔑地勾了勾,笑意阴沉,漫不经心,“我再不回去,有些人怕是该着急了。”

    *

    等程菲和周清南一起回到雅间时,梅氏集团的三名随行人员和梁主任都已喝得七七八八,屋里只剩下唯二两名清醒的人,一是徐霞曼,二是梅景逍。

    开门声传来,梅景逍端起茶杯轻抿一口,抬眼便瞧见门外缓步而来一对璧人,男俊女靓,画面说不出的养眼。

    梅景逍唇畔意味不明地牵起一道弧,没任何反应,只是自顾自将手里的茶杯放回桌上,拿起餐巾,优雅地擦拭嘴角。

    身旁,周清南重新落座。

    梅景逍侧目看周清南一眼,目光颇有几分耐人寻味,倾身靠过去,低声称赞:“身上带着伤还玩儿这么久,周总果然厉害。”

    “半个钟头就叫‘久’。”周清南低眸,拿纸巾擦了下被梅景逍碰过的桌面,轻描淡写,“梅总是不是也太虚了。”

    梅景逍:“……”

    梅景逍没占着嘴上便宜,脸色微凉,不再说话。

    “你刚才跑哪儿去了?上个洗手间上这么久,我还以为你喝多了昏倒在里头。”见到程菲,徐霞曼一双柳眉瞬间打起一个结,压低声音责备,难掩担忧。

    程菲窘迫,掩饰般夹起一筷子青菜放嘴里,含糊地回话:“有点头晕,在休息室里坐了会儿,醒了醒酒。”

    徐霞曼追问:“那现在好些没有?”

    程菲点头如捣蒜:“好多了。”

    “没事儿就好。”徐霞曼拍拍程菲的肩膀,“回去好好休息一下。”

    “嗯。”

    所谓老将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后来程菲才知道,在她消失的小半个钟头里,徐霞曼已经和梅家的小少爷确定好了去兰贵县实地考察的时间,就在一周以后。

    同行人员名单待定。

    饭局结束了。徐霞曼安排了专车护送梅氏集团的人回酒店下榻,又叫了一辆车送醉得满嘴胡话的梁主任,最后便提出,要程菲坐自己的车一同离去。

    程菲知道徐总的家和她家在两个方向,摇头婉拒,表示自己坐地铁很方便。

    徐霞曼见她态度坚持,拗不过,只好由她去。

    十分钟后,代驾小哥来到了酒店地下室。

    程菲将有些晕乎的徐霞曼扶上轿车后座,目送车辆离去。

    吃完饭,送完人,今晚这场局就算是画上了一个圆满句号。

    程菲心情轻松了些,继而便边往电梯厅的方向走,便在地图上查找起乘地铁回家的线路。

    然而,走出没几步,一道低沉男声忽然从后方传来,叫住她:“程菲小姐。”

    “……”程菲识别出这道熟悉的嗓音,诧异的同时,转过脑袋。

    只见几米远外站着一个穿黑色夹克的男青年,身形魁梧,面貌英伟,眉峰横过一道狰狞刀疤,不是陆岩是谁。

    “陆岩?”程菲惊讶极了,“你怎么在这里?”

    “老板吩咐我送你回家。”陆岩回道。

    程菲迟疑,本来想婉拒狠人刀疤哥和他家老板的好意,可转念一想,刀疤小哥大老远赶来,人都到她跟前了,她再一拒绝,岂不是让人家白跑一趟?

    古惑仔的时间也是时间,古惑仔的时间也很宝贵。

    如是思索着,程菲也不推辞了,大大方方地答应下来。

    两分钟后,程菲跟在陆岩身后来到那辆熟悉的黑色越野车前。

    陆岩径自进了驾驶席,程菲出于礼节,自然而然地走到了副驾驶席那一侧,开门上车。

    陆岩:“……”

    陆岩转头看向程菲,表情微妙,眼神怪异。

    程菲这头刚坐下,正在给自己系安全带,见陆岩这副神态,不禁狐疑,茫然地问:“怎么了?”

    话音刚落,便听见车厢内响起一道她已经相当熟悉的嗓音,低沉微哑,隐隐透着一丝疲乏,淡声道:“离我那么远做什么。”

    程菲:“…………”?

    程菲简直被这个声音惊傻了,机器人似的一卡一顿转脖子,回头看向越野车宽敞的后排区域。

    周清南西装笔挺坐在右侧,一双大长腿优雅又慵懒地交叠着,眸微合,正在闭目养神。

    程菲:……???

    等等,这位大佬刚才不是跟梅氏集团的人一起走了吗?什么时候跑回来的?

    就在程菲凌乱之际,背后的大佬又开口了。

    周清南眼也不睁,只淡淡说了五个字,说:“坐我旁边来。”

    第30章 Chapter 30

    听完后排那位大佬的话,程菲想着自己坐都坐下了,再换去后座麻烦得很,便朝后排那位爷笑了笑,礼貌婉拒,说:“周先生您一个人坐后面宽敞一些,我看,我就不用换过来了吧。”

    话音落地,周清南还是没有睁开眼睛,照旧语气如常:“坐我旁边来。我不想重复第三遍。”

    程菲:“……”

    这么执着让我换到你旁边,你旁边的位置是镶了金还是嵌了钻?坐上去能捡钱还是怎么地?

    程菲心里一阵无语,但又不敢当面将自己的困惑和不满表露出来,只能默默推开副驾驶这边的门,下了车,再乖乖绕行至后排,拉开车门,正襟危坐。

    平心而论,周清南这辆豪车的内部空间已经很豪华,但大佬的气场实在凌冽,就算他只是安安静静坐在那儿,头枕椅背闭目养神,一句话都不说,也足以令整个车厢内的气氛压抑低冷。

    因此程菲颇为拘谨,坐定之后,纤细的背脊挺得笔直,眼观鼻鼻观心,只时不时拿眼风往身旁偷瞄一眼,暗中观察周清南的脸色。

    其实她以前确实挺怕周清南的。

    无论是汽修厂初遇他碾压另外两名大佬级角色,还是不夜城KTV里他公然逆势而为护下她,桩桩件件,都不难看出,这人的行事风格霸道强势,是个不讲半分情面的狠角色。

    但随着后面的相处越来越多,她又发现了这位“狠角儿大佬”很多不为人知的另一面。比如他睡觉被她吵醒时,他会压着起床气领她“搜家”;比如得知陆岩熬通宵看小说时,他会专门放一天假给他家小老弟补觉休息;又比如,他还会在她不分青红皂白冤枉他要弃养女儿时,强压怒火,冷着一张脸给她洗车厘子吃……

    随着这些小细节的丰富,周清南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就逐渐发生了变化,从最初那个单薄刻板的“黒帮大佬”纸片人,成了一个立体生动、亦正亦邪,呛起人来毫无痕迹,偶尔有点痞,偶尔有点颓,偶尔还会间歇性抽风给你来上两句冷笑话的活生生的人。

    最近程菲都没那么忌惮他了。

    可今晚这位大佬也不知是哪根筋没搭对,整个人就跟刚生吞了十吨T.NT炸药似的,浑身上下、从头发丝到脚指头,每寸皮肤都透着一股子“老子今天非常不爽,谁惹我谁他妈就给我死”的冷戾劲。

    迷。

    太迷了。

    此时,处于风暴旋涡的中心地带,程菲当真是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惹到身边的大佬,被他拿来开刀祭天。

    滴答滴答滴答,时间悄无声息地溜过去三秒钟。

    就在程菲数不清第几次用余光偷瞟身边的大佬时,大佬终于有了动作。

    周清南慢条斯理地掀开眼皮,侧过头,看向她,无端端就来了句:“这个角度怎么样?”

    程菲一呆,没明白他这句话是在表达什么,迷茫地眨了眨眼睛:“……什么这个角度怎么样?”

    “程小姐这么喜欢看我。”周清南眉眼平静,“正脸岂不是更清楚。”

    程菲:“……”

    大佬怼人最为致命。

    程菲尴了个尬,梗着脖子又坐了差不多半秒钟,才朝周清南挤出个僵笑,虚与委蛇道:“周先生真是永远都这么风趣诙谐呀。”

    驾驶室里的陆岩发动了引擎。

    程菲感觉到车身启动,下意识往车窗外看了眼,从越野车的行驶方向便判断出是去平谷区的路。

    就在她视线移开的当口,耳畔又冷不丁飘来一句话,淡声道:“我让你坐我旁边,是有话要跟你说。”

    程菲怔忡了瞬,重新转回脑袋。

    程菲表情里透出几分狐疑:“什么话?”

    周清南浅色的眼瞳直勾勾盯着她,顿了下,然后才缓慢道:“我貌似记得,有人好像说过,要帮我求一个平安符。”

    程菲闻声,眸光突地一跳,抬手摸摸脑门——对哦,平安符!

    周末晚上她从萧山回来之后,就一直在操办今晚这场饭局的各项事宜,又是调整菜品又是采购酒水采购茶果,忙得晕头转向,完全把这件事忘在了脑后。

    “上周末,我和我妈我小姨已经去过萧山太公顶了。”

    程菲开口解释,答应别人的事没做到,她不好意思极了,眉宇之间隐隐流露出一丝愧疚,“本来我确实准备帮你也请一个平安符。可是庙里的师傅说,平安符是佛前圣物,别人代请的不太灵,所以……就没请成。”

    周清南听她说完,也没太大反应,只是平静地点点头,表示了解:“哦。”

    这位大佬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程菲摸不准他心里在想什么,怕他以为她是随便找了个理由来打发,又急忙补充道:“我是真想帮你请!确实是因为那个大师拒绝了我……我没有忘记,也没有随便跟你说大话吹牛。”

    “没请成就没请成。”周清南将姑娘眉目间的焦急收入眼底,眉峰极细微地挑了挑,漫不经心道,“又不是多大个事儿。干嘛跟我解释这么多?”

    程菲愣住,眨了眨眼睛。

    周清南瞧着身旁的小姑娘,须臾,忽而略微倾身往她靠近些许,盯着她晶亮的眸,轻声道:“你好像很想证明什么?”

    “……”程菲被男人一语言中心事,更加窘迫,白皙的双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漫开红潮。

    不过下一秒她便努力镇定下来。干咳一声清清嗓子,回他:“我妈从小就教育我,做人要讲究诚信,我答应你的事没有办到,我当然得说明原因解释清楚,不然岂不是显得我人品有问题。”

    周清南听得淡笑一声,懒漫道:“程小姐多虑了。一个平安符而已,我根本没放在心上。”

    没放在心上……

    不知为什么,他这句轻描淡写的话语,竟令程菲胸中渗出一丝微不可察的失落。

    她心里有点不是味儿,抿了抿唇,小声回了句:“既然没放在心上,那你为什么又要跑来问我?”

    周清南淡淡地回答:“突然想起来了而已。”

    “行吧。”程菲深吸一口气吐出来,面上一派的随意,没有将心中的涩意泄露出分毫。不再吭声,脑袋也耷拉下去。

    周清南的目光倒是一直不离,仍笔直盯着这小姑娘看。只见她像是有些低落,低眉垂首不说话,难得地安静,几根纤细雪白的手指头跟找不到事干似的,在他纯黑色的真皮座椅上抠来抠去。

    像只百无聊赖挠沙发解闷的小猫。

    周清南觉察她这一细微又可爱的小动作,毫无意识,嘴角寡淡地勾了勾。

    程菲抠了会儿座椅,蓦地,像想起什么,转过头看周清南一眼,试探地出声唤道:“周先生……”

    谁知后面的话还来不及往下说,便让大佬淡声打断。

    周清南:“我建议你换个称呼。”

    程菲:?

    “换个称呼?”程菲脑门儿上升起一个问号,很困惑,微蹙眉心道,“什么意思,我听其他人不都是这样喊你的吗。”

    周清南:“其他人是其他人,你是你。”

    程菲:“……”

    胸口里的心脏猛地突突两下。程菲耳根隐隐发热,静半秒,嗫嚅着回他话:“不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我和其他人有什么不一样。”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周清南说话的同时,落在她脸蛋上的视线不动声色便移了开,轻声道,“听你这样喊我,就是觉得别扭。”

    车厢内静了静。

    细密汗珠从掌心渗出来,程菲两只手掌都湿漉漉的。

    她心跳越发急促,脑子里莫名便生出一个猜测:他那句“其他人是其他人,你是你”,是不是说明……在他心里,她是个不一样的存在?

    如是思索着,程菲脸颊的温度不禁更烫,略微低下头,沉吟数秒方才再度开口,声音听着有些拘泥,嗡嗡哑哑的:“那你觉得,我应该称呼你什么?”

    周清南看她一眼,眸光沉静,没出声。

    程菲已自顾自思索起来,垂着眸边想边自言自语似的说:“你身边那些手下都叫你周先生,你既然听不惯,也就是说,我对你的称呼不能和他们一样……”

    说着说着,程菲余光扫过驾驶室里那颗后脑勺。

    陆岩全程面无表情开他的车,对后座发生的所有事视若无睹,充耳不闻,主打一个专注。

    陆岩喊周清南什么来着?老板。

    这称呼明显也不适用于她。

    除了陆岩以外,周清南身边关系亲近点的又和她认识的人,就是周小蝶小朋友。

    小蝶叫他什么?爸爸。

    她总不可能也跟着喊这位大佬daddy吧?

    “……”程菲被这个诡异的称呼给吓到了,打了个冷战。

    大脑卡壳,思来想去半天没结果,她最终还是选择了放弃。于是眉心深锁,对边儿上的大佬道:“我想不出来,请您直接给个明示。”

    大佬看着她,那表情就像这辈子都没这么无语过。静默了足足三秒钟,才开口,语气淡漠:“我姓周,名清南。清风的清,回南天的南。”

    程菲有点懵,不知道这人为什么忽然又跟她做一遍自我介绍。

    她奇怪地说:“我知道你叫周清南呀。”

    “姓名是人在社会交往中的重要标识。如果你嫌我的名字太长太拗口,当然也可以精简一点。”

    周清南直勾勾盯着她的眼睛,稍顿半秒,语气散漫里平添一丝玩味儿:“叫我‘阿南’。”

    “……”程菲浓密的长睫跳跃一瞬,在心里默念了一遍“阿南”,顿觉嗓子眼儿里都在冒火星,烧得她心口烫烫的。

    阿南……叫起来好亲昵。

    就像他们的关系有多亲密一样。

    程菲喉咙有点发干,很快便悄然呼出一口气,说:“好吧,那我以后就直接叫你名字吧。”

    周清南本来伤就没好全,刚才又喝了点酒,这会儿整副脑子都在隐隐作痛。本想睡会儿,可这姑娘在边儿上叽叽喳喳嚷个不停,搅得他根本没法休息。

    索性也就渐渐坐正身子,从车载置物箱里取出白玉珠,单手捏着摩转把玩,当做消遣。

    左侧太阳穴忽然扯了下。

    他微拧眉,一只手抬起来随意摁两下,另一只手继续转珠子,口中懒洋洋地应姑娘一声“嗯”,表应允。

    然后就听见小姑娘再度启唇发音,喊他:“周清南。”

    “……”周清南把玩白玉珠的动作倏然一顿。

    车厢内,玉石磨转的声音戛然而止,只剩一声清灵的“叮”作余音,飞泉溅鸣。

    一个如此寻常的名字,从女孩口中念出来,平添几丝旖旎。像凭空伸出一根羽毛,纤细的,柔软的,若有似无从周清南心口拨过,乱人心弦。

    他指尖轻轻摩挲了下白玉珠圆润的表面。

    车里没开灯,车窗外飞速后退的光线也不算明亮,周清南整个人都在黑暗中,喉结上下起伏一瞬,眼底的暗色也被夜色光影完美地遮掩。

    “什么事。”他重新转起珠子,回了句。

    “萧山太公顶……你以前去过吗?”小姑娘轻声问他。

    周清南从来不信鬼神,摇头答话:“没有。”

    “那里离滨港市区不远的。”程菲说,“开车的话稍微慢一点,坐动车会快很多,两个小时就能到。算上爬山的时间休息吃饭的时间,基本上两天就能来回。”

    周清南注视着她,问:“程小姐跟我说这个做什么?”

    程菲似乎有点窘迫,脸蛋微红,打扫了一下喉咙,支吾着道:“这不是没帮你请到平安符,我有点过意不去吗,就想着后面如果你有时间,我、我可以带你去一趟……”

    周清南听得微挑眉峰,“你的意思是,你要和我单独去萧山?”

    “谁说单独了。”程菲立刻否认,黑白分明的眼眸中又慌又窘,混乱间视线左右乱飞,一下就看到了驾驶席上的陆岩,顺手一指,“陆岩要是有空,也能跟着一起去啊!”

    陆岩:“……”

    陆岩无语,透过中央后视镜幽幽睨了程菲一眼,表情仿佛在说:你俩能不能别扯上我,我就一背景板,莫cue谢谢。

    陆岩很快便收回眼神,继续认真开他的车,假装什么都没听到。

    后排。

    周清南眼底的笑意一闪即逝。他定定盯着程菲,看了她片刻后,才又开口,慢条斯理地说:“你说你周末已经去过萧山了?”

    “嗯。”程菲点头,“我去过了。”

    周清南:“你自己的平安符请到没?”

    “当然请到了,我妈特意带我过去就是为了求符。”程菲说着,随手就掏出手机掰下手机壳,把和发财符放在一块儿的另一枚小符取出来,递到他眼前,兴冲冲又笑吟吟,“看,就是这个。”

    周清南低眸。

    姑娘的手小巧而又白皙,手掌肉嘟嘟的,每根手指却又十分纤长,像刚剥出来的葱段,掌心躺着一枚三角形的明黄色佛符。

    周清南伸手去接符,食指指腹不经意间扫过她掌心,触感柔软细嫩,难以形容。

    “……”他眸色微深几分,不动声色,将平安符翻转着打量一眼后,归还给她。

    周清南淡淡地问:“你已经有符,为什么还想再去一次萧山。”

    程菲很自然地回答:“我有了,可是你还没有呀,我是为了带你去。”

    周清南看她的目光倏忽间变得意味深长,慢悠悠地道:“那你把地址告诉我不就行了,何必亲自再跑一趟?”

    程菲闻声,一双眼睛眨巴两下,又一次尬住了,囧囧地想:说得有道理。她好像确实没有必要陪着他专程再去一次……

    程菲脸色微僵,尬到失语,就那么木呆呆地坐在座位上,绞尽脑汁地思索,要说点什么来把自己刚才的失智言行给圆回来。

    旁边的周清南也好耐心,既不催促也不出声,就只是把玩着白玉珠安安静静地看着她,眸色沉郁,复杂不明。

    万幸的是,就在程菲因半天找不到话回答,致使场面彻底车祸的前一秒,一阵手机铃声忽然响起,打碎了车厢内的满池死寂——

    叮叮叮,叮叮叮。

    程菲瞬间松一口气,举起手里的手机,冲周清南轻轻一挥,笑:“我先接个电话?”

    周清南单手托腮盯着她看,闻言,下巴微抬,示意她随意。

    得到大佬准许,程菲心下悄然一喜,低头往手机屏上一瞧,看见来电显示是“徐总”。

    直系大BOSS来电,程菲神经立即紧绷起来,调整心情深呼吸,用力清了清嗓子后才滑开接听键,将手机听筒怼到耳朵边上,用自己最正经靠谱的口吻,唤道:“徐总。”

    “程菲。”徐总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听上去有些疲乏,应该是红酒的酒劲这会儿才开始发作。她关切地问,“你到家了吗?”

    “还没呢。”程菲说。

    徐总似乎有点诧异,说:“那你现在在哪里?已经坐上地铁了吗?”

    “我……”程菲嗫嚅,眼风悄悄扫过身边的无良社会哥,硬着头皮道,“我打的网约车,这会儿正在回家的路上呢。”

    徐总闻言,这才放心几分,又说:“那就好。”

    程菲问:“徐总您呢?已经到家了吗?”

    徐霞曼打了个哈欠,应她:“快了。”

    程菲:“那您打电话给我是有什么事要交代吗?”

    “哦,没什么,就是看你半天没回我微信消息,怕你这边有什么状况。”徐霞曼笑着道。

    微信消息?程菲心生狐疑,回了徐霞曼一句“您稍等,我马上看看”后便将手机拿到跟前,飞快打开微信APP,查阅。

    果然,徐总的头像上方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红色数字“2”。

    她点进去。

    徐霞曼:【今天辛苦了。梅总那边对今天的会面很满意,还特意在电话里夸了你一通,说难得能遇上一个和他这么投缘的人。】

    徐霞曼:【梅总还问我要了你的联系方式,说方便日后沟通新栏目的事,我已经把你的手机号发过去了。】

    看着徐总发来的两段文字内容,程菲心中大喜,两眼噌噌放光,自动忽视其他内容,只注意到了那句“对今天的会面很满意”。

    她克制下喜悦的喜庆,重新将手机举到耳朵边上,笑盈盈道:“不好意思啊徐总,我才看到您发的微信。”

    “行了,赶紧回家好好休息吧。”徐霞曼笑着道。

    “徐总您也辛苦了,再见。”程菲说完便准备挂断电话。

    就在这时,听筒那边的徐霞曼却像是又想起什么,冷不丁又说了句:“对了程菲,梁主任他……”

    程菲挂电话的动作骤然顿住,听见徐霞曼提起梁瀚,又想起今晚饭局上梁瀚各种出言挑唆给自己穿小鞋的行为,她眼底瞬间泛起几分不满。

    程菲没说话,安静等待徐霞曼说下文。

    谁知一连等了两三秒,却只等来对方的一声叹气,外加一句:“梁主任是台里的老人,平时工作上也算是踏实负责,就是有点小鸡肚肠,加上今晚又喝了酒……有些事做得是过了点,你也别往心里去。我会私下找梁瀚谈。”

    程菲进电视台的时间虽不长,但台里如今的局势,她已经基本上摸清。

    梁主任这样的中层,在台里的处境其实最尴尬,人到中年能力有限,往上看,想晋升升不动,往下看,年年都有新鲜血液注入,大把年轻有为的新人对他的位子虎视眈眈,随时准备取而代之。

    这一批次的六个实习生里,程菲是最受徐霞曼重视的,梁主任看不惯她,很正常。

    程菲心里自有一杆秤,笑着回徐霞曼道:“放心吧徐总。大家今晚都喝多了,明天天一亮,什么都忘了。”

    “你能这么想就最好了。”

    没一会儿,徐霞曼那头挂断了电话。

    程菲握手机的胳膊放下来,眼帘垂得低低的,若有所思,不知在想什么。

    须臾,还是耳畔一道嗓音将她的注意力唤回。

    “到了。”风轻云淡两个字,音色清冷,磁性悦耳。

    “……”程菲回魂儿,抬起脑袋往窗外看,这才发现越野车已经停在了她家小区门口。

    “谢谢啊陆岩,辛苦你了。”程菲整理好思绪,边将手机重新放回包里,边对驾驶席上的冷漠青年道。

    陆岩朝她吊儿郎当地摆了下手,示意不客气。

    程菲把背包往肩上一挎,沉吟两秒,才又扭过头,看向身旁。

    “也谢谢你。”

    捏住肩带的指,不自觉收紧几分,程菲弯起嘴角,露出了一个由衷感激的浅笑,轻声说,“周清南。”

    白玉珠在周清南指掌间缓慢转动,他视线沉沉地瞧着她,没有作声。

    程菲也没想等他回话,径自推开车门,准备下车。

    可这车门不知怎么的,她一推使了劲,没推开。

    推第二次,还是没推开。

    程菲皱起眉,正疑惑地认真倒腾门把手时,察觉到背后陌生又熟悉的男性气息骤然袭近,味道清淡冷冽,夹杂一丝不甚明显的烟草味。

    程菲身子僵住,眨眼光景,她整个人已被男人修长高大的阴影吞没。

    “……”程菲脸红了个透,尽管知道他只是好心来帮自己开车门,仍无法克制地心跳如雷。

    只能屏住呼吸一动不动,乖乖地等。

    “其实。”对方手握住门把,冷不丁出声,平和轻缓的声线几乎已印上她绯红欲滴的耳。

    程菲犹豫,迟迟地抬了下眼,满脸困惑。

    “一笔赞助而已。”

    周清南微垂着眼皮直勾勾地瞧她,用只有她能听见的音量,轻缓续道,“你与其低三下四讨好梅景逍,不如,直接来求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