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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委屈

    像旷野地里忽然来了厚重雷云, 没有地方躲只能眼睁睁看暴雨泼下,结果黑压压的云层忽然散了,天色变得和平常一样。

    长长松一口气庆幸自己躲过一劫, 又觉得从乌云密布到风和日丽的过程似乎过于简单了, 忍不住隔一会儿就抬头看看。

    “看什么。”秦孝把洗好的桃搁在桌上。

    “没, ”元京墨立刻低下头, 就近摸过最大最红的桃子往秦孝那儿递,“给你。”

    秦孝随手拿了个:“自己吃。”

    元京墨在心里哼一声收回来, 照着红透的尖啃出一个坑。

    临出门的时候元京墨从屋里拿了自己的布挎包, 秦孝在院子里拿出之前弄的捞鱼网搁在塑料桶里, 提到自行车旁边的时候元京墨正好过来, 秦孝朝他手里的挎包看了一眼。

    “啊我忘了还得回来放逮鱼的东西了。”

    元京墨说着转身想把包放回去, 屋门已经锁了, 秦孝说:“放筐里不占地方。”

    包里空着,确实不占地。元京墨磨磨蹭蹭把包往车筐塞, 解释说:“到河坝上有段路,而且学完自行车再玩会儿应该不早了, 我是想着这样不用再回来拿, 能少骑一趟。”

    “嗯。”

    元京墨莫名有点心虚,如果是之前他肯定就在秦孝这里住了, 逮到鱼刚好能当晚饭。秦孝肯定觉出来不一样了,可他也不知道怎么说合适,只能扒着车筐边一点不平的地方抠。

    “桶挂车把上碍事,你提着?”

    元京墨一听立刻答应:“我提我提。”

    干点活出点力好像心里就舒坦多了, 元京墨坐在后座被秦孝载着走, 研究了好半天捞鱼的网。

    看起来结构很简单,不太长的木棍头上是一个圆铁圈, 铁圈上绑着网,网的孔眼很大,不会捞到小鱼仔。

    秦孝先骑车到河坝下边把塑料桶和捞鱼网放在树林边,之后骑回坝上的大路停下,扶着车把让元京墨去前边。

    “我直接上来吗?”

    秦孝说:“我给你扶着,你先试试车座子高矮。”

    这辆自行车调车座高矮不像秦孝那辆得费劲卸螺丝,车座下边有小扳手,掰开就能调,调好再按下去就行。

    元京墨胳膊腿都生得细长,坐上踩地完全没问题,不过秦孝还是让他先下来给弄低了点。

    再坐上去不用秦孝多说元京墨就感觉出来不一样了,两条腿撑着比之前更牢稳,心也跟着踏实很多。

    “会骑了再给你调高,不急蹬,扶住车把。”

    元京墨按秦孝说的扶着车把用脚撑着往前,刚开始车把不怎么听话,秦孝帮着扶了会儿后来就正了,元京墨感觉好像会控车把了,秦孝让他试试去前边下坡滑下去。

    “我不大敢,”元京墨看看那个算平缓的坡又转头看秦孝,“我怕摔,要不我再扶着自己走会儿。”

    “摔不着你,”秦孝这么说也没再让元京墨往前,扶着车把领元京墨调头,“能稳住车把就不用走了,骑一段试试,我在后边扶着。”

    元京墨一只脚踩在脚蹬上,试探着抬另一只脚,发现秦孝果然把自行车扶得稳稳的才放心学着蹬。

    最蹬的时候容易往边上拐,秦孝让他先顾车把,控好了再蹬。秦孝在后边把车子扶得稳稳的,蹬不蹬都不会歪,元京墨没法两边一起顾的时候就先管车把。他学东西快,再一个来回的时候已经像模像样了。

    “骑快点。”

    元京墨认认真真看前边的路,僵着脖子一动不动问秦孝:“我骑快了你还好扶吗?你不扶着我不敢。”

    刚才秦孝也不是全程都在使劲扶着,他手一直没离后座,但后面元京墨已经能骑稳了。

    秦孝这么和他说,元京墨直接捏闸停住,扭头看秦孝还扶着后座才松口气:“我还不会呢,刚才是你扶着才能骑的。”

    其实骑自行车就是个平衡的事,只要扶稳车把不偏身子,蹬顺就骑起来了。元京墨已经能骑了,觉得不会就是怕摔。

    “你骑你的,我跟得上。”

    “那你不能松手。”

    “嗯。”

    元京墨最开始还怕秦孝跟不上扶自行车,时不时喊一声“秦孝”,听见秦孝声音就在身后才放下心来,不再说话只按秦孝让的慢慢加速。

    果然像秦孝说的,越慢越容易拐,骑快了才稳当。元京墨越骑越顺,迎着夏风眯起眼:“秦孝,我好像会骑了。”

    可说完身后没人应,元京墨一下慌了神:“秦孝?”

    秦孝离得不远,隐约听见元京墨叫他就赶紧跨大步往前跑:“别回头,扶稳车把脚撑住元京墨!”

    回头找秦孝完全是下意识的事,一看后座旁边没人什么话都进不到耳朵,赶巧车把一拐车轮正压在小片不知道谁漏下的小片沙上,自行车一歪想用脚撑也晚了。

    元京墨不受控地摔下去,脑子里闪过小男孩血肉模糊耷拉着皮的腿死死闭上眼,可预想里的疼还没出现腰就被骤然出现的力道生生箍住,车子砸在地上,元京墨被捞起来撞进秦孝胸膛。

    “没事吧?”

    元京墨没出声,攥着秦孝的衣服好半天都喘不匀气,后怕得厉害,几乎能听见自己急乱的心跳。

    秦孝扶着元京墨低头往他腿上看:“磕着了?”

    元京墨忽然朝秦孝使劲一推,秦孝没动他自己倒连着退了两步,他腿软着刚才是秦孝扶着才站得住,这会儿一软又要摔,秦孝一把扯住他胳膊:“干什么!”

    “你凶什么啊!”

    秦孝一噎,隔两秒放低声音:“没凶。”

    元京墨推不动人就冲着秦孝攥自己胳膊的手撒气,两下打在骨头上打得手疼,委屈叠委屈堆成堆一下就绷不住了。

    “你不是说给我扶着吗?我都说了我害怕,你不想教就不教我又不是非得学,哪有那么快就会的啊?”

    秦孝都不知道怎么能扯到他不想教上去:“我怎”

    话没到一半就顿住,秦孝拧着眉头半天没说话——元京墨哭了。

    大滴眼泪掉出来滑过脸往地上落,断线珠子似的一颗接一颗,还憋着不出声,跟转过头去秦孝就看不见一样。

    秦孝叹了口气抬手给他擦脸:“别哭。”

    元京墨躲着不让擦,手背在眼睛上快速一抹:“没哭。”

    秦孝一直觉得自行车就是这么学的,不知不觉的时候就不用扶也歪不了,那就是会了。

    可这会儿秦孝觉得自己罪大恶极。

    “怨我”

    刚说两个字不远处就传来声喇叭响,村里一个大哥刹住三轮车下来扶倒在路中间的自行车:“秦孝你把京墨摔了?”

    秦孝把自行车忘没影了,松开元京墨看他站得稳才过去接过来推到路边:“差点,刚才忘了扶,在中间挡路了。”

    “这有什么的,”大哥不放心地看看元京墨,又问一遍,“真没摔?”

    元京墨脸上擦干净了,就眼眶通红,转过来和平常一样叫人,说:“没摔着,迷眼了。”

    “行,那你们玩吧,”大哥骑上三轮车,经过秦孝的时候松了松油门,说他,“京墨小,你让着他点,别欺负人家。”

    秦孝看了路对面的元京墨一眼,答应一声没多说。

    本来就是专门挑的大家都在地里干活的时间,再加上这条路本身车就偏少,刚才的三轮一走路上就又空了。

    秦孝往元京墨那边走,元京墨撇开脸不看他。

    “怨我,”秦孝站在元京墨跟前,又说一遍,“怨我,吓着你了。”

    元京墨听见秦孝这么说忍不住仰起脸,对上视线刚才都压下去了的情绪不知道怎么就又翻腾着涌上来,那会儿掉眼泪的时候都憋着不出声,这会儿倒一张嘴就变了调。

    带着哭腔瘪着嘴,简直委屈坏了。

    “你答应不松手的”

    第32章 别扭

    元京墨那会儿啪啪往下砸眼泪珠子秦孝遭不住, 这会儿眼圈通红带着哭腔鼻音更是够秦孝受的。

    从元京墨那里来的控诉秦孝都快听惯了,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他愿意说什么是什么, 秦孝从来都听过就算, 只有这次。

    哪怕他必须得松手元京墨才能学会, 哪怕他只惦记着不让元京墨摔, 对于不松手这事就是随口一应。

    可元京墨哭了。

    秦孝不是没见过人哭,见过归见过, 谁哭怎么哭都跟他没关系, 元京墨不一样。

    哭了得哄, 怎么哄?

    秦孝哪哄过人?

    连赔不是都翻不出新词, 更别说哄。

    秦孝眉头越拧越紧, 让元京墨哽声咽气的低低一句弄得半晌说不出话。

    他就这么仰着脸往上看人, 睫毛上还挂着湿,一边像是委屈得下一秒就要大哭一边又绷着劲儿不肯松, 定定对着你讨要说法。

    眼见元京墨那双通红眼睛里的雾气又要聚起来,秦孝叹口气, 抬手把他上半边脸挡住了。

    秦孝受不了的事少, 神经粗,人也糙。再小不会做饭的时候阿嬷到了有讲究的日子在屋里几天不见光不见人, 他大冬天凉水就馒头一样饱肚子。前两年跟着打工队帮人干活,顶着大太阳弯腰割麦子一天下来骨头都酸得咔吧响,睡一晚上第二天照样下地。

    这类事多了去了,在秦孝这里根本不算什么, 舒坦点累点无所谓, 日子怎么都是过,他不在乎。

    大概有的人天生耐造耐折腾, 就像有的人天生怕冷又怕疼,合该被护着哄。

    秦孝手上茧子多,花椒刺戳着接电呲着都没反应,偏这会儿让眼睫毛梢一下接一下扫得想缩。

    想缩,没缩。

    他受不了元京墨那双透了水的眼睛。

    太阳在天上散着热,旁边林子里的蝉不时发出长长一声,元京墨被捂着眼站在那儿,较着劲不动不出声。

    直到隐隐传来句吆喝,声音挺小,元京墨看不见,不知道是不是这条路来了人,紧抿着嘴估计着位置摸到秦孝的胳膊往下拽。

    拽不动。

    秦孝捂着他大半张脸,说:“别哭。”

    他嗓音沉,又一贯少有起伏,简短两个字落在耳朵里硬邦邦的,不耐烦一样。

    元京墨刚因为一连几遍“怨我”好了点,被遮着眼睛还以为能听见秦孝说出什么,结果等了半天就等来这么一句。

    委屈倒不委屈了,气得眼睛疼。

    元京墨攥着秦孝胳膊使了劲,刚才汗都下来了也没拽动,这会儿秦孝顺着他的劲往下放元京墨反而撒手就走,不愿意理他。

    秦孝不出声在后面跟,元京墨闷头走了会儿才发现自己走反了,转头又往回。

    元京墨一早出门没戴帽子,这会儿走得急,汗顺着额角往下淌,折回来的时候秦孝伸手抓他胳膊要拦,元京墨一想到怎么都弄不动秦孝的劲就气得慌,觉着胳膊被碰到反手使劲甩开,不想让秦孝碰。

    秦孝收回手往前跟了一步:“干什么去?”

    “回家。”

    秦孝看了眼自行车:“我送你。”

    元京墨不回话,低头走自己的,过了会儿秦孝蹬着自行车停在他旁边:“上来。”

    平时元京墨最习惯秦孝这么说话,可这会儿听着又冷又硬的字眼就格外不得劲,气得慌。

    元京墨不说话往前走,秦孝后来也不骑了推着自行车在旁边跟。

    拐上大路不时有人经过,开拖拉机的铁匠看见他们俩远远停下,吆喝着问是不是自行车坏了,要捎他们去修车铺。两个人停下和铁匠说话,主要是秦孝负责说,元京墨叫过人就负责在旁边站着。

    说完话铁匠开着拖拉机走了,秦孝随手抹了把汗,想不出来得怎么跟元京墨说。元京墨不愿意让他载,那他除了走着把元京墨送回去也干不了别的。

    秦孝做好了元京墨不出声接着走的准备,没想到元京墨不出声是不出声,可耷拉着发红的小张脸看看他头上的汗,忽然老老实实跨上了后座。

    平时都是元京墨不停说话,有各种各样没穷尽似的新鲜事要讲,现在元京墨闷着气不开口,两个人之间忽然就陷进沉默里,从河坝到镇上的一路都安静得没个声响。

    快到元家时秦孝停下车子没往里拐,转头看见元京墨从后座下来了,一条腿撑地另一条腿往后抬的动作顿了下,接着从自行车前边迈下来,叫了声元京墨。

    元京墨下来没走,这会儿忽然看见秦孝右边胳膊上有两三个破了皮的小伤口,并排着,有点弯。元京墨站了会儿低下头伸出手,看见前些天剪过的指甲新长出来一点白边。

    他指甲薄,很利,被蚊子咬了都不太敢抓,只敢掐十字,不然两下就得破皮。

    刚要说话就听见秦孝叫他,元京墨气没消可又觉得心虚,别别扭扭抬头看秦孝,想着不管秦孝说什么他都顺着台阶下。

    秦孝说:“你车。”

    他说话的时候把手里的自行车往前送了送,元京墨忽然炸毛:“不要了,你不愿骑就扔路边。”

    说完直接跑了,气得要命,简直不想多听秦孝说半个字。

    拐弯之后连门口的元长江都没管,直接掠过去,一气跑回屋里拧开电扇呼呼吹风。

    元长江是回家来送趟东西,一会儿还要去地里,看见元京墨风似的跑进家去于是先没走,跟着进来在屋门口伸头问:“回来这么早,秦孝送的?”

    元京墨听见秦孝这俩字都觉得气,绷着脸“嗯”一声算回话。元长江一看是有事了,笑着把电扇拧小了点,又从桌上摸了元京墨的折扇展开扇风。

    “怎么着,又吵了?秦孝不愿意教你骑车啊?”

    气归气,元京墨有一说一:“没有,他教了。”

    元长江亲眼看着元京墨两条腿跑进来的,连自行车的影都没见。而且看元京墨胳膊腿跟衣服都白白净净,也不像是摔过的样。元长江猜着是没学会,故意问:“那是秦孝不好好教你?他不好好教咱们不用他教了。”

    “不是,”元京墨闷闷反驳,“没不好好教。”

    “那怎么气成这样了,你说说,爸给你评评理。”

    元京墨心里憋着气经不住问,没一会儿就竹筒倒豆子一样说了,说到最后着重强调:“他没告诉我就松手了,明明知道我怕摔,答应好了不松手的。”

    元长江在旁边一时不知道该摆什么表情,元京墨越说声音越低:“我以为他一直在后边,结果忽然就没人了,差点吓死,心都跳出来了。”

    这事对元长江来说实在不太好办。

    要是憋不住笑出来估计以后都听不见儿子的心里话了。

    “咳,”元长江跟武侠电视里演的那样把扇子折起来在手心敲敲,“他没在后边你怎么弄的,自己撑住了?”

    元京墨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抓了个摆件竖起来倒过去地折腾:“秦孝跑过去把我接住的。”

    这下元长江再想帮元京墨也没话了,这都不行,还想让人秦孝怎么弄?

    “要不这样,”元长江拿折扇又敲敲手心,“你爷爷这两天想出门,你跟着出去玩玩?”

    元长江说完就觉得这个主意好,出去一高兴再加上十天半个月不见,回来什么气都得消大半,何况小孩之间这芝麻绿豆大的事。

    往常元京墨最爱跟着元鹤儒出门,可惜得上学时间经常不合适,赶上能跟着一起的时候早几天就一直念叨着盼,恨不能觉都不睡赶快到出门那天。没想到这次变了样,知道之后没见多高兴不说,末了还说先不想去了。

    这可把元长江意外坏了:“真不去?你爷爷回来你可就快开学了,下次还不知道什么时候。”

    元京墨这次回答得比刚才还利索:“不去了。”

    “那你还找秦孝学自行车去?”

    元京墨没说话。

    元长江想想都觉得挺对不住秦孝,这让自己儿子折腾的。

    “你说的这事不怨秦孝,学自行车哪有不摔的,今天没让你摔着都是他上心。一直扶着不松那不叫教自行车,叫哄你玩了。秦孝脾气好,在一块玩他老让着你,咱们也不能欺负人家是不?等出去上大学可没人跟秦孝似的。”

    元京墨抠着摆件上凸出来的球答应了声。

    他打小懂事,元长江舍不得多说,再者看看自家儿子露着的胳膊腿,真摔得青青紫紫烂皮淌血,元长江也不能好受。

    “要我说这自行车咱要不就别学了,在家想上哪我开三轮送你,到了外边坐车,又不是非得会骑这个。”

    元京墨没说行也没说不行,林珍荣过来问元长江地里的事,元京墨就催着爸爸赶紧干活去,说他知道了,不用操心他。

    他这儿确实不算什么事,元长江一边关心儿子一边跟找点小乐子差不多,没再多说搁下扇子就忙着又去地里了。

    元京墨没闷在自己屋,到正屋去歪在铺了凉席的沙发上,吹着风扇开了电视,林珍荣进来看一眼就忙自己的去了,元京墨听着电视里乱糟糟的声出神。

    元长江说得都对,但也都不对。

    他觉得自己说的话把事情都说清楚了,但是最重要的没能说清楚。

    元长江说今天的事不怨秦孝,说学自行车就是会摔就是要松手,他都明白。

    可秦孝明明答应了。

    如果不能,秦孝直接不答应跟他说不行,他不会硬要求这样。

    元长江还说等出去上大学没有人会和秦孝这样,怕他出去也这么和别人相处,可他根本不会和别人认真说自己害怕什么,也不会和别人学自行车。

    只有秦孝不能说话不算话。

    只有秦孝不能不耐烦。

    只有秦孝是秦孝。

    第33章 钥匙

    秦, 孝。

    柜子上的电风扇“嗡嗡”摇着头,房间门窗敞着,不时进来一股夏夜的风, 掠过桌面散落的稿纸, 带着边沿一张飘飘摇摇落在地上。

    书桌中间的少年在台灯下支着脸, 手里的笔无意识地写写画画, 或工整或潦草,最终成形都和地面那张满满当当的稿纸上的字眼一样。

    全是秦孝。

    白天气了整个下午, 气秦孝答应了又松手, 气秦孝语气不耐烦, 气秦孝不会说好听话, 还气秦孝一直和最开始一样。

    不像他莫名其妙生出来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 一会儿好一会儿坏, 一会儿松快一会儿别扭,见着的时候拘拘束束不像之前自在, 不见的时候又控制不住地想来想去。

    晚上睡着梦见都成了平常事。

    元京墨身上刚换过的短袖短裤上带着淡淡的被太阳晒过的洗衣粉味儿,像梦里秦孝在路上接住自己的时候。

    只不过衣服穿了大半天, 洗衣粉味儿淡到快要没有, 扑进鼻腔里全是属于秦孝的味道。

    是树林间有力的风响,是烈阳下灿黄的麦田, 是寒冬时烧旺的炭火,是四季里不动的山川。

    他想秦孝了。

    元京墨没有过这么要好的人。

    从小到大认识的同学朋友有很多很好的人,随着分班换学校不断变,没有谁是特别的。元京墨对谁都很和气, 接受别人的好也主动去帮别人, 但最多只能到这样的程度。

    大家都有各自认识的同学朋友,我可以把作业给你抄, 也可以给他抄,他可以给这个人捎水,也可以顺手给另一个人带饭。

    而元京墨喜欢独一份。

    别人给不了他独独一份的对待,他就不愿意给出自己的唯一和特殊来。

    只有秦孝。

    在这些方面,元京墨喜欢偏心,喜欢特别,就是小气,就是计较,甚至比起那些没办法说出口的“奇怪”和“不该”,他更在意秦孝是不是和他一样。

    是不是一样别扭一样纠结,是不是一样惦记一样做梦。

    他在不知不觉里这样把秦孝放在了这样的位置,那在秦孝那里,他也要特殊到这种程度才好。

    不然他就不要。

    后半夜醒来洗完澡就精神了,坐在桌边七想八想,听见院子里公鸡打鸣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外面的天已经褪了黑,变成太阳升起前格外漂亮的深蓝。

    两三个小时之前想过的事情和隔了两三个月一样朦朦胧胧,元京墨揉揉脖子关掉台灯,把掉在地上的纸捡起来和桌上皱巴巴的几张拢成一叠夹进本子里,藏进抽屉底。

    具体想了什么记不清了,元京墨走到院子里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洗漱完趁着清早凉快穿过院子,去跟着元鹤儒做了一套八段锦,神清气爽回来碰见刚起来的元长江,在元长江“今天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的惊讶里宣布,他要去下溪。

    找秦孝去。

    元长江今早着急去给田地浇水,得赶着放水的时间过去,那块地和秦孝家是两个方向,一早送元京墨过去来不及。

    “我两三个小时浇完地就回来,”元长江不多会儿吃下去四个饼子,又喝了碗水,“你要是着急跟着我上地里也行,我让挨着的人给看会儿水,抽空把你送去。”

    最近天热,地里活又多,药馆几乎天天有人过来说头晕,前两天还有个在路上直接倒了,都是中暑。就元京墨那小身板儿,哪怕早上热得轻,元长江也不敢让他顶着太阳自己走远路,万一真不舒服身边没人知道太危险。

    元京墨摸过一块饼连忙摇头:“不着急不着急,我没要紧事儿,你们先忙地里。”

    自己的心思再多也不能耽误家里的正事,而且元京墨确实不着急了。好像那些乱毛线球一样的东西忽然露了截线头出来,哪怕球还是乱七八糟团着,起码有了个能抓住的梢。

    去秦孝家的时候十点多,元京墨猜到他会不在家,自己带着钥匙开门进去了。

    钥匙在他这儿放了很长时间,但真的用钥匙开门进来还是第一次。

    新自行车在靠墙边的地方放着,院里井上的辘轳一动不动,缠满的井绳连着旁边的木桶,高石槽里的搪瓷盆盛着要洗的衣服,地上放着半袋洗衣粉。

    秦孝干活麻利也粗简,再加上衣服大多是黑的好洗,平时换下来的衣服顺手搓两把就行,从不会放在盆里泡着不管。

    他在镇上的活杂但是时间卡得不严,早一会儿晚一会儿全看秦孝自己安排,该干的干完就行。不知道今天的活有什么不一样,几分钟搓衣服的空都没有。

    元京墨拧开水龙头往盆里多添了点水,倒了点洗衣粉,在盆里搅开想着端到阴凉地去,结果下一秒就顿住,在一堆黑的衣服里摸到片格外薄的布,手指头慢吞吞挑起来看清赶紧塞回衣服底下,对着水龙头冲冲手扭头就走,衣服扔在盆里随它去,不管了。

    打开屋门进去先在门口站了站。

    刚才进来大门没有这种感觉,院子里一直空荡荡的,水井,雨棚,和元京墨最开始来的时候一样。

    但屋子里面不是。

    高八仙桌上满满当当,游戏机,故事书,笔筒,杯子,水壶小香炉被挤在墙边,原来放杯子水壶的矮柜顶用来放被秦孝修好的电视,电视顶上排了一排从李老头那里淘来的小玩意儿,都是元京墨一个一个摆上的。

    炭炉过了冬就用不到,秦孝家屋里小,元京墨觉得炉子闲着白占空,和秦孝商量怎么能不浪费,后来一块儿去李老头那里锯了块木板放在上面当个小桌放东西。

    最开始和秦孝说的时候好像这儿搁上板子能起特别大的作用,结果真弄好了,零零碎碎放的都是大人眼里“不成用”的东西。

    河滩捡的石头,树上摘的蝉蜕,废纸叠的片技,饮料瓶剪掉一半做的小提篮。

    里间变化更大,最显眼的书架旁边还铺着能随时坐下的垫子,衣柜门以前有几块不知道怎么弄的黑疤,被元京墨用贴纸盖住了。床正上方的三叶风扇也是今年才有的,费了不少劲,开始的时候想给床支出一个架子,但弄好之后一开风扇架子就晃,后来秦孝把梯子搬进来,挂到了顶棚上。窗子上的墙两边用钉子扯了根铁丝挂了一大片布帘,只不过秦孝不习惯用,元京墨不在这儿的时候就拽到边上用绳子绑着。

    元京墨拆开绳子,把布帘扯开挡住窗户,太阳光顿时弱下去,屋里像在瞬间变成另一个世界。

    静止,闷热,隔绝。

    顶棚上的风扇快速转起来,元京墨躺在床靠外的半边,被秦孝的气息完全包裹。

    睡着时是安静的,醒来时也是安静的。

    没有做梦,没有变化,风扇还是在转,光线还是半明半暗,屋里还是没有声音,似乎刚才只是短暂闭了下眼。

    以至于听见外间屋里的挂钟敲响两声的时候一阵恍惚,巨大的割裂感让元京墨差点分不清现在到底是醒了还是做梦,好一会儿才清醒了,从床上坐起来迟疑地喊:“秦孝?”

    没人应声。

    元京墨踩在地上被粗糙的红砖地面硌到脚才想起穿鞋,挂钟里的时针的的确确指着两点,屋里院里空着,四处不见人影。

    早已经过了午饭时间,秦孝没回来。

    元京墨不想等了,也不想再来找秦孝了。

    两三点正是人们顶着太阳出门干活的时候,元京墨没走一半就被去镇上的三轮车捎带上。他戴着帽子脸也被热得通红,中午没吃饭又没劲儿,在三轮车里晃着一会儿觉得头晕一会儿觉得反胃,下车之后笑着和专门送他到门口的人道谢,让去家里喝茶歇歇,说完话看着对方离开就苦了脸,耷拉着头挪着步往药馆走,去找元鹤儒要解暑汤。

    一碗解暑汤下肚又在元鹤儒的椅子上瘫了会儿才穿过院子往家里走,路过荷花缸伸手掰下个莲蓬边走边撕,一下比一下使劲儿,活像跟这刚熟的莲蓬结了仇。

    “京墨?怎么从那儿过来了?”林珍荣提着水桶问他。

    “秦孝没在家我就回来了,一个大爷开三轮捎我到门口,天热我去爷爷那儿喝了碗解暑汤待了会儿。”

    元京墨一五一十回答,说完就要往自己屋走,哪想林珍荣说:“秦孝那会儿来找你,一听你去找他就骑车回去了,你俩没碰到?”

    “他来找我了?什么时候呀?就刚才吗?”

    “有一会儿”林珍荣话没说完就看见自己儿子一阵风似的跑了,经过的时候还往她手里塞了个东西。

    好好的莲蓬简直遭了罪,还在的一半被撕得开花,里边的莲子一个都没剩。林珍荣看看通往药馆那条路上隔一段就有一两点的绿,哭笑不得地喊元京墨慢点跑。

    “看路。”

    简短一句随着二八自行车熟悉的刹车声响起,元京墨猛地顿住步子,仰着脸一眨不眨看忽然就出现在跟前的人,鼻头忽然就有点酸。

    “你去哪了呀?”

    “去家里找我了。”

    两句话撞在一块儿,元京墨想到自己等不见人抿着嘴不吭声,秦孝抬手悬在他额头前挡太阳,说:“没想到你还愿意找我。”

    不光他没想到,放在昨天元京墨都不能想得到,自己会使了性子生了气又巴巴跑去找。元京墨转开眼睛看秦孝自行车前边的横梁:“那你去哪了。”

    “去了趟县城。”

    平时说话都是元京墨问一句秦孝才往下回一句,这次没用元京墨再问秦孝就接着说。

    “买了木炭,烤架,签子,调料,肉,菜。”

    “想给你弄烧烤。”

    元京墨刨根问底:“给我弄烧烤干什么?”

    秦孝沉默两秒,说:“哄你,别生我气。”

    第34章 回答

    不太说话的人忽然说一句软乎的就格外戳人。

    元京墨让秦孝一个“哄”字砸得没了话, 一下子什么都忘了,嘴角控制不住地往上弯,声音也跟着扬起来:“那你等等, 我去跟我妈说一声。”

    怎么跑出来的又怎么跑回去, 可步子身形分明哪儿哪儿都不一样了, 头发丝随着跑动起落, 被阳光照成裹了蜜的颜色。

    跑回院子里喊了林珍荣一声,说“秦孝来了”, 到下一句“我们出去玩”的时候身子已经在往外转, 话音没落就又跑了。

    秦孝看他出来说了句:“慢点, 别跑。”

    “哦。”元京墨答应着放缓速度在自行车旁边停住, 忽然意识到自己头发估计跑乱了, 立刻用手顺着梳了几下, 又在头顶抓了抓尽量让它蓬一点,别塌着显得没精神。

    刚把头发收拾到约摸着可以的样子, 眼前忽然过来道暗影,秦孝头上的遮阳帽转移到他头上盖得严严实实, 什么发型不发型, 全压没了。

    一边努努嘴想抗议一边又好像有点高兴,心里隐约甜丝丝的, 最后捏着帽檐往上抬了点,戴着跨到后座上没出声。

    秦孝往后看一眼:“走了。”

    自行车骑离大路穿过矮桥,在西斜的太阳下拐上河坝,元京墨转头看逐渐被树林挡住的河, 想起说了几次最后都不了了之的鱼来。

    元京墨伸一根手指戳戳秦孝后背:“咱们还逮鱼吗?”

    “桶和捞网在下边, 想去就去。”

    “啊?”元京墨声调因为惊讶往上飘:“你昨天没带回家吗?”

    “忘了。”

    秀溪没什么外来人,乡里乡亲民风淳朴, 拾了干柴一次弄不回家,堆在不碍事的地方用棍子画个圈或者顶上压块石头,经过的知道东西有主了就没人会动,哪怕当时忘了之后再来也肯定好好在原地堆着。

    两人前一天放的桶和捞鱼网都还在靠河滩的林子边上,秦孝把自行车挪到树荫下,元京墨过去提塑料桶和捞鱼网。

    “烧烤能烤河里的这种鱼吗?我记得那家店里烤的鱼都是很小很扁的,咱们这边河里没见过。”

    秦孝今天没穿凉鞋,在河滩上踩着后跟脱了:“逮两条试试。”

    元京墨举着捞鱼网眼睛一亮:“好!”

    下了河才知道那个捞鱼网是专门给元京墨准备的,秦孝根本用不上,他空手就能逮住。

    元京墨的中裤卷到腿根,两条细长匀称的腿全露在外边,手里捞网空空,看着被秦孝捏住鳃底尾巴乱甩的鱼瞪圆眼睛:“我要去你那边逮!”

    “嗯。”秦孝垂着眼皮没看他,抓着鱼往岸上走,扔进盛了水的桶里。

    银白鳞片泛着光,挣扎着从秦孝手里脱离,在有限的水里扑腾许多下才消停。

    元京墨确信秦孝刚才站的地方鱼多,蹚水往那边走。穿的中裤肥,裤腿卷不太住,元京墨眼睛专心致志盯着水里,一手攥着捞网随时准备出动,一手把要往下松的裤筒又往上卷了一圈。

    听见河滩上“咔嚓”一声,元京墨分出注意力转头,看见秦孝拿着刚从树上折下来的枝干掰去细枝叶,随意掂了下像在看趁不趁手,之后攥着一使劲就把不算细的树枝弄去一截,拎着往河里来。

    他劲大元京墨一直知道,可现在元京墨站在河里,温凉水流包裹双腿,从秦孝而来的每一分直接粗野的力量感都成了带他回到最初梦境的诱因。

    那股别扭的拘束感又出现了,元京墨匆忙扭头,盯着从小腿边缓缓游过的鱼,被水面的粼粼光点晃了眼。

    好在秦孝没到元京墨旁边,而是去了刚才元京墨在的地方,不远的距离让元京墨得到喘息空间,过了会儿压下去后知后觉懊恼:“我的鱼!刚才过去好大一条!”

    秦孝听见声音本能看过去,眼底刚显出的零星笑意在触及元京墨的瞬间就消失。

    元京墨生得白,经常露在外面的胳膊腿经过一夏天也晒不黑,可裤筒撩上去才知道,被衣服挡住的地方更是白到过分,照着日头映着水,惹眼到只要进入余光边角就能在一瞬夺去全部视线。

    根本由不得你控制自己。

    秦孝转开头,一时看不清水下哪里有鱼。

    元京墨这会儿只全神贯注盯着水底,想着秦孝空手都能轻松抓住一条,现在有了工具肯定能抓到更多,他拿着这么好用的捞网还空手回去就太没用了。

    他在之前的几次捞空里总结出点经验,站在水里一动不动,在游过来的两条鱼里锁定一条大的,屏住呼吸慢慢把网伸进水底,趁那条鱼没发现迅速兜住头使劲往上,居然真的捞了起来。

    “秦孝!”

    秦孝恍半秒才抬头,元京墨举着捞网朝他笑着喊:“你看!我逮到大鱼了!”

    好像很长时间没听元京墨这样喊过名字,也很长时间没见过元京墨这样笑。

    帽子下的一双眼睛弯得几乎看不见,整齐瓷白的牙整排露着。他笑得太好看,比什么都惹眼。

    秦孝定定看着,几乎出了神,以至于元京墨身子晃的时候没能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捞网里那条鱼实在太大了,离水后挣得厉害,元京墨只顾给秦孝看分了精力,被鱼攒足了劲的猛地一跳带得偏了身子,水里沙子软石头滑,慢慢走能一步一步踩得牢稳,一旦着急就踩不住。

    这片水不算深也不是最边上的浅滩,将近一米的深度憋住气站直身子就能起,可对不会水的人来说摔进去的慌乱足够盖过所有,根本没机会冷静分析。

    在水里走赶不及,秦孝扔了棍子直接往前扎进水里,好在两人没离多远,前后最多十几秒,元京墨几乎是刚摔进水里就被游过来的秦孝托出水面,没怎么呛水,咳两声就停了。

    就是吓了一跳,刚才的活力跟得意全没了,蔫不唧趴在秦孝身上,胳膊环着肩,脸埋进脖子,一只手还攥着捞网。

    秦孝隔着他背上湿透的衣裳上下搓了两把:“没事。”

    元京墨闷闷“嗯”了声,跟小动物崽喉咙里的声一个样。

    这么泡在水里不是办法,秦孝差不多是在水底跪着,看元京墨吓着了的样也没让他自己走,就箍住他上身抱着站起来。

    身子一悬空元京墨两条腿立刻往秦孝身上去,秦孝对他来说就代表安全,这根本不用过脑,下意识的反应能代表一切。

    刚才的事对会水的人来说不算什么,如果摔的人不是元京墨秦孝根本连心急都不会有。他不像元京墨吓得厉害,能顺手截住帽子,抱人起来时还注意着没碰那两条招邪念头的裸到根处的腿。

    可他躲着,元京墨直接圈到他腰上去了。

    “元京墨。”

    元京墨不吭声,又扒着秦孝肩膀努力搂了搂。

    衣服都湿透了,秦孝胳膊箍着元京墨身子衣服往上蹿箍不住,元京墨后怕着使不上劲儿还担心掉下去,胳膊腿紧扒着不敢松,一副可怜兮兮的样。

    秦孝叹了口气,伸手兜着他腿根托住,元京墨这才敢松劲儿,放心伏趴着不动了。

    上岸的时候踩的石头有块塌进坑里,秦孝一晃元京墨也跟着往下溜了点,两人贴得太紧了,一旦挨到地方什么都藏不住。

    秦孝紧接着把他往上托了一截,元京墨没动也没出声。

    走到林子边高一块的地方秦孝才停:“下来。”

    元京墨松了手里的捞网,搂紧秦孝的脖子没动。

    “元京墨。”

    元京墨还是不松,过了会儿低声说:“我都觉着了。”

    秦孝托着他没说话,元京墨侧过脸,看了会儿秦孝刚剃过的发茬,用额头贴他脖子侧面的筋,问:“是因为我吗?”

    没有回答,元京墨也不追问,又说:“我最近经常这样,还会梦见你。”

    元京墨第一次这么明显地感觉到秦孝的僵硬,每寸肌肉都紧绷起来,甚至硌得他有点疼。

    “你梦到过我吗?那种梦,有吗?”

    细微风声,树叶晃动声,河流动的水声。

    良久,元京墨感觉那些肌肉硌得轻了,像是极轻叹地了口气,他先感觉到紧贴着的胸膛的震动,紧接着听见秦孝的声音。

    不知道在回答哪句。

    他说:“这儿就你一个。”

    第35章 碰

    这儿就他一个。

    半晌没声响, 湿透的衣服转眼已经被热烈的太阳晒烤到半干,元京墨搂着秦孝,脸又往滚烫的脖子里埋了埋, 薄薄的眼皮贴着脖子侧面有力的脉跳。

    他被秦孝托得高, 不知道秦孝这会儿怎么样了, 但清清楚楚地感觉得到自己。

    太糟糕。

    刚才他能感觉到秦孝, 秦孝现在一样能感觉到他。甚至会更明显,更清楚。

    告诉秦孝是一回事, 直接被感觉到是另一回事, 何况刚刚说那些话已经是元京墨的极限了。

    如果现在秦孝让他下去, 不, 哪怕只是像平时一样语气平平没有波动地叫一声他的名字, 元京墨一定立刻跳下去用最快的速度逃跑, 绝对不多缠一毫一秒。

    可秦孝沉默着没做出任何反应,一直没松手。

    他抱托着元京墨站在河滩树林边的小片阴凉里, 身形比空手的人还要挺拔,杨树叶子停了晃晃了停, 他稳稳站着, 一动没动。

    元京墨在不知不觉间松了力气,胳膊松松环着秦孝的肩膀, 腿卡在秦孝腰胯上耷在身子两边。

    后来秦孝就那么托着元京墨蹲下捡了捞网和帽子一块扔进桶里,提着仅有的一条鱼,单手抱着元京墨从河滩迈上林地,穿过树林走到自行车旁, 弯腰把人搁在了后车座上。

    自行车轮随着蹬动一圈圈转着, 身上衣服还没干透,偶尔来几缕风能感觉到炎夏里掺着热气的凉爽。

    ——“这儿就你一个。”

    元京墨转头看秦孝, 仗着不会被知道肆无忌惮打量,一厘米一厘米研究他后背弓起的弧度,绷在上臂肩胛的衣服,深麦色的后脖颈,还有从头皮青茬间淌下来的汗珠。

    好像也没有很糟。

    到秦孝家门口的时候自行车一停元京墨就从后座跳下来,还往旁边走了两步,秦孝往后看了一眼没说什么,往后抬腿下来自行车,一只手推着往前一只手掏出钥匙过去开大门上的锁。

    元京墨跟在后面挪得要多慢有多慢,秦孝没出声催,立在门边等他进。

    院子里多了一堆东西,窄长的铁匣子、还没安装的烤架腿、烤菜用的铁丝网、半麻袋木炭,还有两层塑料袋装起来的一兜,元京墨走近看,是些木刷铁签调料之类的零碎东西。

    “肉跟菜在屋里。”

    元京墨听见这么说往屋里看,才注意屋门居然开着没锁,连关都没关。

    满满两袋肉菜在桌上放着,有一小包塑封好的成品掉在桌前,元京墨过去捡起来,是鱼豆腐。

    他们在河边耗了不短时间,大夏天买的新鲜肉不能捂,秦孝过去弯腰拆开大塑料袋拿出来解开袋子,在鼻子下面不远的位置停一秒,确定没变味就先一样样敞开口放在桌上。

    平时秦孝花钱省,买东西不多,馒头用麦子换,菜随着地里种的吃,肉和水果都是随吃随买。花钱的时候不吝啬,但也不随便,从来不会一次买很多放不住的东西免得最后扔掉浪费。元京墨第一次见秦孝买这么多吃的。

    羊肉,猪肉,牛肉,鸡翅,鸡心只荤的就买了好多种。

    现在天热,家里买了肉菜都是立刻拿出来,如果不是当时吃,林珍荣要么放冰箱要么泡水里,不然在袋里半晌午就能坏。

    秦孝家没冰箱,但院子里的井能当半个冰箱用,东西搁在桶里放下去能储存段时间,西瓜浸在井水里过会儿捞上来像冰镇的一样。

    “买这么多,”元京墨坐在小椅子上拆另一个袋子,“这个叶子有点蔫了,别的还好。”

    秦孝朝他手上看一眼:“忘解开晾着了。”

    元京墨想到大敞的屋门,想到院子里泡的衣服,一时说不清什么感觉,他想象不到秦孝着急慌乱的样子。

    他生气的时候讨厌秦孝总是一个样子,真的知道秦孝不是一直平淡却有点不是滋味,可酸酸涩涩的情绪里又藏着隐秘的窃喜,像小老鼠得了满满一袋白大米。

    本来以为秦孝是听林珍荣说了才知道自己来的,可院子里屋子里这么多东西,秦孝肯定得先回来放下再去镇上。

    元京墨踩在小椅子底下的横木上,脚尖一下下在砖面点:“你那么急着找我啊?”

    秦孝没接话,元京墨也没等他回答,继续翻看袋子里秦孝买的东西。心里知道了就可以了,不是硬要秦孝说出来才算。

    “嗯,”秦孝忽然应了一声,说,“看出来屋里变样了。”

    看见桌上的水杯,看见里间拉开的布帘,知道元京墨来过。

    本来想把东西都收拾好再去找元京墨,接人来之后可以直接烧烤,可现在只能从头慢慢弄。

    刷铁签子的时候想起来衣服没洗,把铁签子撒了盐倒上热水泡着,先把衣服搓洗晒上,之后开始洗买来的各类肉。

    元京墨在旁边伸不上手,只能看秦孝忙,凑在跟前研究秦孝给处理鱼鳞和内脏。过了会儿秦孝的铁签洗刷完成,元京墨拿了一小把去串鱼豆腐和蘑菇。

    烤架要现支,木炭要现烧,终于动手烤的时候太阳都要落山了。

    秦孝先放了几串猪肉串试手,元京墨抱着秦孝买的大号雪碧使劲拧开瓶盖,面前木板和石头支起来的小桌上放了杯子,元京墨先拿过来秦孝的倒上。

    “滋滋啦啦”的声音太馋人,元京墨中午就没吃饭,肚子早饿了,喝一口雪碧就放下没再动,只伸头直勾勾盯着逐渐变了颜色的肉串:“好香啊。”

    秦孝偏头看他,没忍住浮了点笑,约摸着撒点孜然递过去一串肉块小确定烤好了的:“尝尝。”

    元京墨眼睛一亮连忙伸手接,手碰到秦孝被炭火烤得格外热的手不知道怎么就下意识一缩。

    刚烤好的肉串掉在地上,不等元京墨反应秦孝先弯腰捡起来搁在边上:“没事,这几串也好了。”

    秦孝递给元京墨的时候手捏的靠上的位置,专门留了底下不烫的一块给他,元京墨连被烫着的借口都没得用。

    可确确实实像被烫了一下,指尖都有一瞬间发麻。

    明明都那么紧地抱过,直白露骨的话也说过了。

    秦孝倒没什么反应,伸长胳膊把另外几串放在旁边盘子里:“行了。”

    说完从一筐串好的生串里拿了一把摊在烤架上刷上油,拿起边上刚才掉在地上的一串往院子另一边走,搁在水龙头底下冲了冲,往回走的时候几口吃了。

    元京墨拿着根烤串眼巴巴盯着秦孝走远又回来,秦孝把铁签子扔水桶里,看他手里的烤串只少了顶上一块,问:“不好吃?”

    “好吃。”元京墨这么说,还是攥着烤串没往嘴里送。

    只慢吞吞伸出空着的手,在暗下来的天色里悄悄勾住秦孝的食指,声音细小又坚定。

    “我没不想让你碰。”

    第36章 热

    是夏天, 元京墨的手不凉,但还是软。

    他明明瘦得很,从四肢到身上哪哪儿都细, 秦孝一只手就能扣住他胳膊, 整个挂在身上都觉不出沉。可又不缺肉, 匀称长着薄薄一层, 但凡上手一碰就是软乎乎的。

    连手指头都是。

    元京墨少见地低着头,秦孝只能看见他头发中间的旋儿, 和在逐渐昏暗的光线里还是明显透红的耳尖。

    他手指没多少力, 松松勾着秦孝的, 想挣开连劲都不用使, 可秦孝却跟被什么粗绳铁链锁住了一样, 额角都跳了青筋。

    太阳从升起到落下需要许多个小时, 可落山后变暗的过程似乎只有短短几分钟。从不清晰,到隐约晦暗, 再到彻底落定。

    一段说不出具体多长的时间里,谁都没出声。安静衬得心跳格外明显, 勾在一处的手指起初或许是为了解释什么, 可在触碰的瞬间就变了,而后随着一分一秒隐匿的光线愈发意味不明。

    其中并不特别的一秒钟, 秦孝张开手,把元京墨整只手拢住攥紧,连同自己被勾在中间的食指一起。

    烧烤架离得太近了,滚烫的木炭源源不断散发出比夏日更盛的热, 让紧贴着的两只手须臾就出了汗。

    可又都保持着握在一起的动作, 没人挣,也没人松。

    直到大敞的门外传来喊声, 两只手倏地分开落回各自身侧。细密潮意触及悄然扫过的风,尽数融于夏夜不动声色的热。

    “秦孝!京墨在——”邻居奶奶到门口看见院子里的两个人,笑着转口,“京墨在啊,你妈打电话过来问。”

    元京墨才意识到天已经晚了,平时他不回去都是早早告诉家里,免得等他吃饭,难怪家里会着急。

    “二奶奶,我忘和家里说了,今”

    话到这儿又顿住,犹豫着拿不定要说什么。秦孝做的烧烤才刚刚开始,等吃完再让秦孝送回家太晚,可,住在秦孝家?

    以前最平常不过的事在不知不觉间变了样,元京墨前段日子不敢,现在没了之前躲着避着的杂乱,却更不敢了。

    只想想脸就滚烫,胸口里心跳撞响。

    可邻居奶奶根本没等元京墨后半句,转头隔着墙喊:“老头子!京墨在呐,给元家媳妇回个话!”

    邻居爷爷应该正专门在院子里等,接着就拖着声应:“哎——好来!”

    应完又问:“晚上不回了啊?”

    “对!”邻居奶奶吆喝着答完,自言自语念叨老伴:“这还用问一嘴,真是,都几点了还用问么。”

    元京墨张了张嘴没出声,秦孝在大人面前说话一向周全,这会儿也没了声,一直没说什么。

    “你俩这是捣鼓什么?”

    “烧烤,”秦孝清了下嗓子,“就是弄成肉串烤着吃,有熟了的。”

    元京墨听见伸手想端盘子给邻居奶奶尝,正巧碰到秦孝伸过来的手,一抬头又撞上秦孝垂着看过来的眼睛,在晦暗天色里显得格外深,像一旦陷进去就没法呼吸。

    错开视线才能喘气,元京墨吞咽一下匆匆跑开:“我去开灯!”

    “我说觉得不得劲,你俩比我这老婆子还省电,这可不行,京墨还读书,再伤了眼睛。”

    “嗯,”秦孝干干应一声,“忘开了。”

    挂在屋檐下的院子灯随着纱窗门开关的声响亮起来,秦孝转头,看见进屋开灯的元京墨推门出来,步子先是一停,接着就小跑过来,眼睛亮晶晶的,映着灯。

    邻居奶奶说上了年纪牙口不好,咬不动,也不肯留下等秦孝烤别的,只拿了一串回去要给老伴瞧个新鲜。秦孝和元京墨往门口送了几步,二奶奶不让送,催他们赶紧回去,还嘱咐这东西不当正经饭,记得吃点煎饼馒头。

    元京墨听一句答应一句,和二奶奶有来有回说了不少,等人一走秦孝把门一关,元京墨又像被按了什么消音开关一样,不出声了。

    屋檐的灯照的范围有限,院子中央亮堂,大门这边暗些,元京墨站在秦孝旁边看他拴上插销,不知道怎么忽然不好意思起来,说不清道不明,甜丝丝的别扭。

    两个人挨得近,秦孝放下手的时候手背碰到元京墨手腕,元京墨动动手指,试探着抬了抬,秦孝伸手攥住了。

    元京墨心口一跳,跟着秦孝往里走,眼睛眨巴眨巴的忍不住往手上看,他差不多是被秦孝攥着整只手,手掌拇指全在秦孝手心,只有四根手指在秦孝虎口的位置露出头。

    秦孝手比他大多了,手掌宽厚,手指也长,骨节粗,有茧,还有仔细看就能发现的大大小小的疤。元京墨想起来什么,立刻往秦孝胳膊上看,可一路找到手肘都没找到。

    “看什么?”

    “昨天我把你胳膊弄破了,”元京墨说着把秦孝胳膊抬起来看里边,还是没看见,“记错胳膊了吗?”

    秦孝于是把另一个胳膊伸给他:“没破。”

    “不可能,我都看见了。”元京墨非常笃定,但另一个胳膊也没有。

    秦孝确实没记得,问他:“什么时候弄的?”

    “就,你捂我脸,我往下拽你胳膊的时候,”元京墨当时没注意,但只可能是那会儿,“把你胳膊掐破皮了。”

    说完就被按着晃了脑袋,元京墨伸手抗议,秦孝看着他抱头捋头发的样子弯了弯嘴角。

    他当是怎么。

    就破点皮。

    元京墨还在研究:“你长好得也太快了。”

    “皮厚。”

    “我记得小时候大人说小孩不听话就这么说,”元京墨忽然想到这儿,边说边笑起来,模仿大人凑在一起说孩子的语气,“某某某就是皮厚,泼猴一个,扫帚抽断都没用”

    他模仿什么的时候总是很形象,不夸张但又绘声绘色,让人听着就和亲眼见到亲耳听到一样,不自觉跟着欢快活跃的语气生出格外放松的愉悦感。

    说话间刚才烤好的几串两人分着吃了,秦孝又每样挑出三两串掺着放在烤架上,元京墨站在旁边看得起劲,举着蒲扇给秦孝扇风。

    “元京墨。”

    元京墨抬头:“啊?”

    秦孝朝自己左边偏偏下巴:“来这边。”

    元京墨照做,从秦孝身后绕到另一边换只手扇扇子:“怎么啦?”

    秦孝右手给烤串刷着油,左手把元京墨牵住。

    “那只手不干净。”

    元京墨忘了扇风,低头又把手往秦孝手里放了放,抿着嘴朝半边没放木炭的烤架笑。

    “豆皮好了。”

    元京墨不想松手:“太烫了,放在边上等会儿一块吃。”

    “不饿?”

    “刚才垫肚子了。”

    那才几串,秦孝一侧身正要说话元京墨的手就牵得紧了点,之后又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装作不是故意地松了松劲。

    秦孝攥了下元京墨的手:“我不热,蒲扇搁边上。”

    元京墨“哦”了声,伸手把蒲扇放到最边边的地方,接秦孝手里那串豆皮的时候往上边拿,和秦孝的手挨着碰了下。

    秦孝声里带了点笑:“都是油。”

    元京墨对着豆皮小声说:“我手上也有。”

    烤好的没再往盘子里放,直接放到元京墨这边,元京墨拿起一串肉吹了吹,慢吞吞举高往秦孝嘴边递,尽可能自然地说:“你都没怎么吃”

    不等元京墨把打过腹稿的话说完,秦孝就低头咬住了。

    没想到秦孝这么配合,元京墨连忙捏住签子抽出来,等秦孝吃完再举高递过去。

    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吃,吃的速度赶不上烤的速度。后来烤好的串攒了两小堆,怕吃不完就没再烤,元京墨见放不下又进屋里拿了个盘子。

    收拾好秦孝先去洗了洗手,甩甩水随意在衣服上擦两下,到支起来的小桌边上时拿了马扎放到元京墨左边。

    元京墨眨眨眼:“我也去洗——”

    秦孝把他手攥住放在腿上:“不用。”

    元京墨握着杯子一口雪碧喝了好半天,放下看见对面的碗筷忽然说:“要是阿嬷真能吃到东西,她咬得动烧烤吗?”

    秦孝让元京墨乱飞的想法弄得没头没脑,隔几秒说:“咬不动吃菜。”

    “小心阿嬷知道打你,”元京墨边挑想吃的串边笑,拿了串鱼豆腐又想起来问,“你小时候被阿嬷打过吗?”

    “没。”

    元京墨还挺意外:“你逃学,阿嬷都不打你啊?”

    秦孝眉毛不明显地挑了下,握着元京墨的手使点劲一攥,元京墨当即卖乖:“我没盼着你挨打呢。”

    元京墨本身模样就乖,再故意这么从下往上看人细声细气说话,简直没人招得住。秦孝本能想在他头上揉一把,握着人的手又舍不得松,只能又攥了下。

    “嗯”元京墨哼一声,手动了动,秦孝接着松开:“弄疼了?”

    元京墨跟着秦孝动作往他掌心贴:“没疼。”

    “我轻点儿。”

    秦孝劲大,稍微使点劲就不算小,但整个手被包着这么攥不疼,就觉得一阵麻酥酥的,顺着胳膊往上蹿,连带着身上都麻了小片一样。

    “真没疼,就是有点麻,”元京墨小声说,“挺舒服的。”

    秦孝手不受控地蜷了下,喉咙一紧,忽然就明白元京墨说的“麻”是什么意思了。

    第37章 吻

    外面蛐蛐不知疲累地叫着, 一直没松开的手不知道从哪一刻变成十指交叉,指缝掌心紧密贴合,滋生出来的细汗混在一起, 分不清谁的更多。

    盘子里的烧烤吃完, 烤架里的木炭还没熄, 秦孝用火钩拨弄几下, 随手拿了几串元京墨刚才吃得多的放在上面。

    元京墨其实差不多饱了,但还是有点馋。那会儿边烤边吃举着喂秦孝, 还有后来坐在桌边的好半天, 他其实都没太分出吃进嘴里的是什么串, 更不用提仔细尝味了。

    到后来好不容易心不乱跳了, 血不往脸上涌了, 耳朵不嗡嗡响了, 手心不呼呼冒汗了,终于能正儿八经好好吃, 结果烤好的两小堆已经被清得差不多,只剩了三两串。

    一边知道自己吃了不少, 一边又觉得像是就吃了几串似的, 根本没过瘾。

    秦孝烤得太好吃了。

    元京墨觉得一点不比县城那家店里的大叔差,甚至在火候咸淡上更合他的口。

    微微焦, 熟透的肉香扑鼻,咬的时候浸透料香的油会溢出来又半点不腻,再配上烤得带一点点脆生的青菜,只会吃完一串还想再吃一串。

    秦孝好像自带做饭好吃的技能, 只要是吃的东西, 从他手里过一遍都会格外好吃,和别人做的都不一样。

    “你怎么什么都会, ”元京墨自觉站在秦孝左边牵好手,闻着快要熟的串香味儿感叹,“第一次烤就这么好吃,太厉害了。”

    “跟那家店老板学的。”

    元京墨一下仰起头,视线唰地从烤串转到秦孝身上:“你去找那家店的老板学烧烤了?”

    “嗯。”

    秦孝应得云淡风轻,元京墨却在边上好半天没能出声,直到烤好的一串递到面前了才眨巴眨巴眼,慢吞吞接过去咬一口,成了电视里动作不灵敏的机器人。

    又忘尝味了。

    以至于元京墨到最后撑得打嗝,只能站着,坐下都难受。

    还有一部分原因是秦孝今晚心思也不清明,只想着元京墨中午没吃饭,喜欢吃就给他烤,根本没顾上数算元京墨到底吃了多少。

    后来秦孝一趟趟收拾东西,把盘子签子洗刷干净拿屋里,余下的肉菜放进井下,熄灭的木炭夹出来,烤架搬到墙根元京墨就一趟趟跟着,尾巴似的缀在后面,边走边顺时针揉肚子消食。

    “还难受?”

    秦孝手罩在元京墨微微鼓圆的肚子上试了下,元京墨登时一僵,差点把头摇成拨浪鼓。

    时间不早,夏天夜里屋里吹风扇也没有外边舒服,大街上天天晚上都有拿着蒲扇马扎凑一堆拉呱凉快的人。元京墨和秦孝没到大街上凑热闹的想法,也不愿意在屋里吹风扇,架起梯子熟门熟路爬上了房顶。

    “在房顶上风比下边凉快。”

    “没遮挡。”

    元京墨“嗯”一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接着就忍不住看随后上来的秦孝,身子悄悄往他那边挪。秦孝刚上来弯了点腰,直起来的时候顺便把元京墨的手捞过去握着,元京墨弯弯眼睛,曲起手指蹭秦孝手掌的茧,又探出指尖摸秦孝突起的骨节。

    秦孝收着劲攥了他一把。

    元京墨消停了,只抿着嘴角笑。

    “听说有的学校九月二十开学。”

    “高阳的学校就是!他开学可晚了,二十三号才报道,”元京墨说到这儿有点郁闷,“何雨婷好像十几号,就我是标准的九月一。”

    已经进来八月下旬,离开学没几天了。

    刚才还高高兴兴的人一下变得臊眉耷眼,秦孝觉出自己起了个差劲的话头,隔两秒说:“县城很多人置办开学的东西。”

    “我感觉没什么好买的呢,”元京墨坐在秦孝旁边仰头看月亮,看着看着不自觉往他身上倚,“衣服鞋书包什么的我舅跟我姨家都给买了,啊,我爸说等两天去县城给我买个手机。”

    “嗯。”

    元京墨想说要是秦孝家安电话就好了,或者秦孝也有个手机就好了。他们可以打电话,还能发短信,一个人写完发送另一个人立刻就能收到,不用像寄信一样等很多天。

    但元京墨心思简单也细腻,他知道安电话要钱,安上之后哪怕一直只接不打也要每月交座机费,更不要说只买就要上千块的手机。秦孝平时花钱少,在镇上送信件单子一个月五六百足够生活,还能有余钱,可如果安电话或者买手机开支就太大了。

    何况秦孝平时根本用不到。

    “我记得二奶奶家的电话号,要是想你了我就打到二奶奶家,你过去接呀?”

    “嗯。”

    “我还能给你写信,到秀溪之后都不用等人送,直接到你手里”

    秦孝不习惯想以后。

    很多人和他说以后。

    以后要怎么生活,会怎么过,那些话他听着,偶尔也应一声,但从没过心。

    他觉得想以后没用处,还觉得怎么过都没差距。

    出生,过活,日子而已。

    所以也一直不觉得元京墨出去上学有什么,上大学是好事。

    但现在,“以后”就摆在眼前,随着元京墨的话越来越近。

    元京墨一旦困了睡着很快,有时候甚至没有过程,短暂无声后就能察觉出细长匀浅的呼吸。

    将圆的月亮把元京墨的脸照出一层柔雾,比平日更白皙,也比平日模糊。只有安静掩着的长且密的睫毛格外清楚,像月光下不为人知的丛林。

    书里用蝴蝶翅膀形容生得好看的睫毛。

    他只熟悉这片土地,元京墨会飞出秀溪去。

    “秦孝”

    秦孝的呼吸落在眉眼:“嗯。”

    “给你发短信”

    “好。”

    元京墨半睁开眼,先看见秦孝的嘴唇和下巴,之后看见鼻梁和眼睛,再之后,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枕着秦孝臂弯,躺在秦孝腿上。

    眼睛有点痒,像睫毛被太轻太轻地触过一样。

    元京墨闭起眼睛胡乱揉两下,被捉住手腕不让揉的时候忽然觉得这样细微特别的痒熟悉。只是想不起什么时候,也记不清在房顶还是哪个梦里。

    “我刚刚做梦了。”元京墨没起来,又往秦孝身上挨了挨。

    “梦见什么?”

    梦见在被子里和你发短信,梦见一点发送就能从手机里到你旁边,在被子里抱着念给我写的信,还梦见

    元京墨摸摸睫毛,说:“秘密,不告诉你。”

    秦孝挑了下眉,胳膊把元京墨带着坐起来,元京墨立刻往他身上趴,胳膊搂住脖子不肯下。

    秦孝眼底起了笑:“回屋睡觉?”

    “嗯嗯嗯,睡觉。”

    刚才元京墨睡着了秦孝姿势一直没动过,这会儿腿蹿着起麻,倒不耽误。

    抱元京墨不费劲。

    以前每次被抱着下梯子都是因为迷迷糊糊的怕摔,这次难得醒了,还是被秦孝抱着下去的。

    元京墨腿盘在秦孝腰上,从秦孝背后往下看还有点紧张,不敢乱动添麻烦于是找话问:“明天要去送信吗?我看见大桌子上有信。”

    “嗯,不多。”

    “那我跟你一起送。”

    秦孝应一声,没直接把人弄进屋,托着往水管那边去。

    元京墨爱干净,睡过去的时候就算了,醒着肯定要洗漱完才好睡。

    洗脸的空秦孝进屋把牙刷杯子拿出来放在一边,元京墨一伸手才看见牙刷在杯子上横着,已经挤好牙膏了。

    “哇,”元京墨拿起牙刷晃晃,“这么好。”

    秦孝已经开始刷牙,没说话,扬了扬下巴让他赶紧。

    元京墨刷牙仔细,听见秦孝大力快速刷牙的声音忍不住含含糊糊地说他:“你轻点儿竖着刷呢”

    每次元京墨看见秦孝刷牙都忍不住说,秦孝当时慢了,下次还是快。

    元京墨有时候说他刷牙跟刷鞋一样。

    就算秦孝按他说的放慢速度也比他刷得快,元京墨洗漱仔细,晚上也没着急的事,秦孝把牙刷杯子收着进屋之后元京墨冲完脚又顺便洗了洗胳膊腿,等把自己收拾舒服回屋,秦孝已经把外间地上的垫子铺好了。

    元京墨眨眨眼,又眨眨眼,看看地上再看看秦孝,满脸的欲言又止。

    秦孝看他,元京墨捏捏手指:“分着睡啊”

    “嗯。”

    “别吧,在地上睡不舒服,明天还得送信呢,”元京墨顿了顿,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小了点,“要不咱们划三八线,一人一半床,我不怎么你。”

    秦孝笑了下,声很低:“你?”

    “我怎么了”

    元京墨鼓鼓嘴,被怀疑了有点不服又确实没什么底气,毕竟他在屋顶睡着的一会儿都要做梦,下来的时候贴在身上什么都清楚。

    想想还觉得自己挺不害臊的,白天的时候贴着被觉出来窘得快要钻进地里,晚上被觉出来就成了多平常的事一样。

    本来嘛,都是男生,秦孝又不是不这样。

    秦孝看他的表情就知道那脑袋瓜估计又转到了十公里外,伸手按着晃了晃把人转了方向,罩着后脑勺往里间走:“上床睡觉。”

    元京墨被推着到床边又上了床,灯关了,可他拽着秦孝衣角的手没松,秦孝就在床边没动。

    “明天除了送那几封信还有别的事吗?”

    “没了,想学自行车?”

    元京墨摇头:“不是,先不和你说。”

    他不说秦孝也不好奇,站了会儿问:“还想学吗?”

    “不大想学了,”元京墨说完立刻补充,“不是因为生你气,我爸说学自行车都得摔,我胆子小嘛,还怕疼。反正也不是非得会,就是可能会骑的话方便点。”

    “想学我教,不松手,不让你摔。不学我载你,一样。”

    元京墨仰着头歪了歪:“不松手能学会?”

    “什么时候会算什么时候。”

    元京墨听明白了,心里滋滋冒甜水儿,转转眼睛又问:“那我要是不学了,你能一直载我吗?”

    秦孝间隔两秒,应得认真:“我能。”

    “一直一直载我吗?”元京墨从床上跪直起来,“载一辈子?”

    老式床高,元京墨难得能平视秦孝的眼睛,也难得以这样的角度看秦孝的脸。

    夜深,月光透过窗进来,柔和的银白让秦孝的眼神格外软,一半在月光下一半在阴影里又让秦孝的五官格外硬。

    他鼻梁本就特别挺,这一刻尤其。元京墨想到学校外湖边的石像雕塑,想到美术本子里的示范图。

    任何一个都比不过秦孝。

    元京墨觉得嗓子干,嘴里也干,他两唇微微分开,缓慢呼吸着,一厘一厘地贴近秦孝,忘了自己刚才在问什么,忘了要听秦孝说什么,只想碰碰秦孝的脸,眉毛、眼睛、或者鼻梁,哪里都好。

    “元京墨”

    叹息似的一声,元京墨微怔,来不及细想其中意味就被握住后颈。

    有根线无声断掉,倏地只剩空白。

    秦孝偏过头,吻了他。

    很重。

    第38章 重要

    第二天早晨起来元京墨老忍不住舔嘴唇, 说不上来有什么不得劲,就是忍不住。本来以为是晚上亲太多次太舒服了还有点不好意思,洗完脸照镜子才发现是肿了, 颜色还格外红。

    “秦孝!”

    墙上的镜子被秦孝弄下来搁在了里间窗台上, 搁得矮, 秦孝听见声进来从上往下看镜子一眼没看出来什么, 问他:“怎么了?”

    元京墨转身仰起脸控诉:“你看!”

    早晨秦孝起得比往常更早,从元京墨那儿抽出胳膊, 没多躺也没多看, 下床先去院里冲了个澡。之后收拾着烧水做饭, 一直在外边没进来, 这会儿垂着眼皮看元京墨手指的位置, 动了动嘴没说什么, 喉结先上下一滚。

    元京墨嘴唇薄,肿起来很明显, 下唇偏左的地方还破了点。秦孝弯腰挨近看,抬起手又停住, 没碰, 拇指在元京墨下巴刮了下:“疼不疼?”

    “啊……”秦孝一挨近元京墨脑子就乱了,没反应过来。

    秦孝说:“嘴。”

    元京墨下意识舔了下, 看着秦孝不知道怎么忽然压低的眉头眨眨眼,老老实实答:“不疼。”

    秦孝呼吸声有点沉,声音也是:“以后不这样了。”

    元京墨一下睁大眼睛,没理解秦孝说的以后不这样具体是不哪样, 但不管是什么都觉得亏。

    “别吧……”元京墨舌尖碰碰破了的地方, 照镜子看不见有血,但舔着又有点血丝的甜味儿, “我没觉着疼呢……”

    秦孝额角青筋直跳:“别舔。”

    他一说元京墨下意识又想舔,抿了下嘴忍住:“你说下午能消吗?”

    元京墨不连着在秦孝家住,前一晚住了今天肯定回家,不想让家里挂心,再就是夏天两天洗一次澡是元京墨的极限。

    他没法在秦孝家洗澡。

    只想想得脱光就觉得浑身不自在,何况还要在秦孝平时洗澡的地方。

    “消肿差不多,破的地方长不好。”

    元京墨回神,想了想:“没事儿,我就说起皮咬破了。”

    他这么说秦孝忽然生出一阵说不清愧疚跟心虚哪个更重的情绪,好比别人因为信任才交过来保管的宝贝,你不仅动了心思,碰出来印子,还得这个宝贝去撒谎替你遮掩做的坏事。

    宝贝握着你手指头晃了晃。

    秦孝清了声嗓子,朝外偏下头:“先吃饭。”

    元京墨没松手,秦孝往外迈一步又收回来,转头看他。

    “反正已经肿了,”元京墨亮晶晶的眼睛乱飘,拽着秦孝的手小声商量,“要不趁着没消再亲一会儿……”-

    本来想着今天要送的信不多,上午就能送完回来,不会太晒,结果最后俩人出门的时候都九点多快十点了。

    秦孝还是第一次有事的时候这么晚出门。

    感觉很不错。

    元京墨侧坐着倚在秦孝后背和他说话,手里搓着片从低矮树枝上摘下来的叶子,偶尔伸长脚去碰路边鲜绿蓬勃的草。

    虽说出门不早,但正常午饭前的时间足够送完,可最后一封信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地方。

    秀溪地方不大,没有门牌几号一说,收件人都是只写明什么村什么名字。这封信的收件人写的是于卫良家人,名字秦孝没听说过,排顺序的时候特意放在最后。他记得上溪村姓于的只有四家,找起来不费事,没想到挨着问了都不是,而且没人认识。

    找不到人的情况不是没发生过,秦孝有经验:“再问问年纪大的人。”

    元京墨不愁说话,之前跟着秦孝在镇上跑又认了不少人,秦孝骑自行车载着他到有人能问的地方一停,元京墨就跳下后座喊着“爷爷”或者“奶奶”小跑过去问了。

    他特别讨上年纪的人喜欢,很多老人想半天想不起来有于卫良这个人,还会主动领着到可能知道的人家去帮忙找。

    可一直到晌午头也没找到。

    秀溪姓于的人不算多,秦孝跟元京墨绕路去了其他村子的村大队问,但都说自己村没这个人。

    正晌午的日头太毒,又正是吃饭的时候,秦孝没再继续找,先载着元京墨往回走。

    到家之后元京墨打开车筐拿着没找到主人的最后一封信进屋,拧开风扇喝几口水才顾上仔细看。

    “于卫良家人收,”元京墨拿着信看信封上的字,注意到下面的寄件信息立刻伸手拽秦孝,“发件地址是烈士陵园!”

    秦孝整理信和物件的时候很少看那些小字,他只负责送,不关注从哪里来,也不好奇可能是什么东西,这会儿听元京墨说才拿过去逐字逐句看了一遍。

    信封上没有发件人的名字,是以烈士陵园的名义发的,长长一串地址下边写了电话号码。

    烈士陵园这几个字带着不容轻视的重量,元京墨声音不自觉低下去:“你说那个人会不会是已经牺牲的烈士啊?”

    “是。”

    元京墨疑问地看他,秦孝给他指最底下一行有些模糊的字。

    那行字写得更小更密,用的铅笔,像是临时补充上的,因为太靠边缘被磨得不太清楚。

    说该烈士牺牲于某年某地战役,拜托送信人帮其找到家。

    “一九四……”元京墨努力分辨上面的年份字眼,又仔细想了想上午和秦孝找人的过程,“一九四几年的话,如果现在还在世年纪肯定很大了。那几家姓于的有两家是年轻人开的门说话,可能不知道祖辈的名字,要不再去问问?或者再多问些年纪更大的老人,说不定会有人知道。”

    “再问问,实在问不到就去邮局打信封上的电话。”

    元京墨连忙点头:“好,我们现在去吧。”

    “你找个塑料袋包一下放邮包里,我弄饭,”秦孝把信递给元京墨,包住他的手轻攥了下,“吃饱好干活。”

    早上刚用麦子换的馒头还软和,橱里没吃完的菜能直接上桌,秦孝就花两分钟炒了盘葱花鸡蛋,俩人配着咸菜当午饭。

    元京墨平时吃饭慢,还喜欢边吃饭边和秦孝聊天,这次全程认真吃饭没说话,和秦孝差不多时间吃饱了。

    最近地里不是干收麦那些急活儿的时候,中午头带饭在地里吃的不多,大都会回家歇会儿,除了半夜,这时候各户家里人最齐全。

    秦孝载着元京墨顶着热辣的太阳出了门,知了不知道躲在哪片树底下扯着嗓子叫,正当空的太阳让地面鲜少有阴凉,路上几乎见不到人,再皮再爱玩的小孩这时候也不朝外跑。

    元京墨没往秦孝身上贴,隔一会儿就捏着秦孝的短袖下摆呼扇两下,免得被汗浸透糊在身上黏着难受。

    到上溪那几户人家外面叫门时每一家都惊讶问怎么这时候又过来,招呼着快进屋,听他们说了立刻吆喝着喊家里其他人,问已经过世的长辈有没有名字是于卫良,或者四几年参军一直没回来的人。

    还是没有结果,但几户人家都出了个人和秦孝元京墨一块找,他们一辈子在上溪,比秦孝更熟悉,目标明确地领着去了一位年纪大到不能出门的老人家里问。

    “于卫良?”老人耳背,听于家大叔提着嗓说了好半天才听清,哆嗦着手问秦孝:“他多大岁数?是哪年生人?”

    这次没用于家大叔使劲,老人一看摇头就明白了,咳嗽几声说:“七十跟九十的都是老头子,早差辈了,顶多能认脸熟,上哪知道名?万一走的时候已经上了年纪,现在就得翻家谱,约摸多大岁数,知道了才好找。”

    从老人家出来秦孝说去镇上邮局打电话问问情况,几个大人立刻让去家里打,秦孝没答应:“这种事用邮局的电话正规,万一那边有信回拨也方便。”

    “行行,你懂这些,按你说的办。”

    一个家近的大婶紧跑几步回去提着下地装凉茶的杯子出来,秦孝拧开先递给元京墨,等他喝完一气灌下几大口扣上盖还回去。

    “你俩等等,我再装一杯子放筐里拿着。”

    秦孝摆手:“不用,婶儿,喝足了。”

    “要是问清了来家里说,咱们一块找。”

    “行。”

    元京墨早先来过镇上的邮局很多次,以前的时候爷爷发信件东西给老友都是他来寄,近两年直接给秦孝就好,元京墨就没怎么来过。

    之前来发东西的时候是从前边进大厅,这次秦孝直接领着他走侧边的门,从院子里进了大厅后面的屋。

    元京墨第一次来这儿,屋里东西很多,列了几个满满当当的架子,最里边的柜子上堆了数不清的报纸和杂志,墙角有个人在椅子上打盹儿,元京墨看见就拽了拽秦孝,指指那边示意有人。

    “没事,你管他叫孙叔。”秦孝没特意压声音,把元京墨的遮阳帽摘了。

    帽子遮太阳戴着也热,捂得头发都塌了,秦孝伸手把元京墨贴在前额的头发拨开,手背在他被太阳烤得通红的脸上贴了下:“那边有风扇,去坐会儿。”

    元京墨惦记着找人的事不愿意歇,秦孝就摸了个硬纸壳让元京墨扇风用,领着他到桌子里边的电话机旁打电话。

    第二遍打通之后那边的人查了一会儿档案,说于卫良烈士建国前在本地一次战役中牺牲,在当地安葬。今年陵园的工作人员整理旧档案,尽力为家不在当地的烈士找到亲人,帮他们回归故土。

    “这位烈士登记的地址确实是秀溪镇上溪村无误,但因为间隔几十年,并且当时参军没有详细登记的流程,我们这里信息有限,只知道这位烈士牺牲时21岁,如果找不到烈士的亲人麻烦您将信件按原地址退回即可,谢谢。”

    秦孝垂眼看着元京墨手里的信,对电话另一边的人说:“我们再找找。”

    确定了名字地址都对,按照烈士陵园那边说的战役年份和牺牲年龄能推算出哪年生人,可问题在于算出来的年纪和刚才在上溪时找的那位老人年纪差不多。

    那位老人耳背但记性好,年轻时还在村里管过事,后来明明白白说了,他那个年纪上下十岁绝没有叫这个名字的人。

    在墙角打盹儿的人醒了有一会儿,看秦孝打完电话才出声,元京墨按秦孝说的管他叫“孙叔”,把事情原委跟他说了一遍。

    “于卫良……行,我记着,平时出门也打听打听,”孙叔扯着插排把电扇往秦孝和元京墨这边挪,“看你俩热的,急什么,能找咱就找,找不到退回去让那边的人想办法就是。”

    元京墨知道他是好意,扯着嘴角笑着应了一声。

    找不到收件人的信不能在个人手里留,元京墨跟在秦孝后边看他贴了张纸条放到一个架子上,问:“是到了你写的这个时间找不到人的话就必须退回去吗?”

    “嗯。”

    走的时候元京墨又朝架子上的信封看了一眼,坐上后座低着头好半天没出声,直到发现秦孝骑的方向是上溪村才一下扬起头:“我们再去问问吗?”

    “和大家说一声情况,免得惦记。”

    “哦……”

    “然后去看看李老头在不在家。”

    “啊?”

    “他认识人多。”

    元京墨精神了点,想了想赞同说:“对,李爷爷到处收废品,认识的人比我们多多了,说不定就知道。”

    等离开上溪再往李老头家里走时太阳已经偏斜了一截,秦孝捡着有阴凉的巷子骑,速度不快,中间回头看了一眼从邮局出来就蔫着的人,问:“你今天想干什么来着。”

    元京墨自己都忘了:“什么?”

    “昨晚问我今天还有没有别的事。”

    “啊……”元京墨想起来了,“我本来想让你陪我去河边来着。”

    “想吃鱼?”

    “没,不逮鱼,埋石头。”

    秦孝反应了两秒:“干什么?”

    “埋石头。是我自己的一个习惯,遇见特别高兴的事就找块石头记下来埋好。”

    秦孝懂了:“昨天特别高兴。”

    “嗯,”元京墨头抵在秦孝背上,“我本来想和你一起去埋的,怕你嫌幼稚就没提前说。”

    这个习惯从很小的时候就有,只不过小时候埋得频繁,买了新衣服、得了小红花、放了风筝吃了糖人,什么都想埋。慢慢长大就埋得少了,最近一次是被录取的时候,元京墨刻了一块石头埋在六中教学楼后面。

    昨天很特别,很高兴,很重要,元京墨想和秦孝一起刻一块石头,想把自己的秘密习惯告诉他知道,哪怕被嫌弃也不要紧。

    但这会儿又确实没了心情。

    元京墨忽然想到什么,立刻解释:“我不是不想埋了,就是……”

    “不幼稚,”秦孝脚撑着地停下,说,“过几天再埋。”

    元京墨看着转过头的秦孝答应,又听见他问:“埋石头有什么标准,帮烈士找到家人算吗?”

    “算的,高兴的事重要的事都算。”

    “到时候埋两块。”

    元京墨忽地笑了,亮着眼睛重重点头:“嗯!”

    第39章 可能

    李老头的出门时间没规律, 有时候接连几天在家睡大觉,有时候黑灯瞎火照样出去转悠。

    元京墨本来还悄悄担心了好半天万一到了发现锁着门怎么办,是在门口等还是晚点再过来, 没想到他们两个运气好, 李老头没出去, 就在院子里。

    正蹲在一堆高高垛起来的废品边上鼓捣东西, 看着像在弄个不太大的棚。

    “李爷爷,你搭这个干什——”元京墨好奇上前的步子一下刹住, 僵在原地低着声急急朝旁边伸手, “秦孝秦孝……”

    秦孝熟练攥住元京墨手腕往前两步把人挡住, 不远处趴在李老头另一边的老狗对每次必定出现的一幕见怪不怪, 吐着舌头慢吞吞扫了两下尾巴。

    元京墨扒着秦孝胳膊从他身后探出头, 朝看过来的李老头笑:“李爷爷, 你给它搭新遮阳棚啊。”

    李老头从嘴里拿下烟枪在地上磕两下,说他:“回回来回回躲, 我看没秦孝你咋整。”

    “不会不会,”元京墨笑嘻嘻抱着秦孝胳膊, “怎么能没有秦孝呢。”

    秦孝在旁边尽职尽责充当人形挡板, 像说的不是他一样。

    李老头这儿是唯一一个元京墨明知道有狗还不怕来的地方,一半原因是老狗真的很老了也很通人性, 不会追着元京墨跑也不会朝元京墨叫,另一半原因是秦孝在。

    两个条件哪一个都缺不得。

    尤其不能缺秦孝。

    哪怕元京墨知道老狗不咬他也得秦孝在才行,他看见狗的时候本能就紧张,头脑发木身体发僵, 挨着秦孝才有思考能力, 知道老狗和别的狗不一样,知道秦孝在边上, 放下心踏踏实实在李老头家玩。

    这次不是来玩的。

    元京墨赶紧说正事。

    李老头年轻时候念过几年书,认得些字,拿着根枝子在地上划出于卫良的名字又一笔一划抹掉,拿着烟枪想了很长时间,最后说:“不好办。”

    他没听过这个名,但比秦孝和元京墨知道得多,想得更全。

    “那时候前线一天天死的人没数,十七八四五十的都有,缺人,只要体格行跟着经过的队伍就能参军走。说多大年纪不一定准,为了当兵打仗虚报岁数的多得是。”

    “再说地方,几十小百年下来,秀溪不断有人从外边来住下,也有人拖家带口走,”李老头说到这儿瞧了俩人一眼,说,“他是上溪村的人,现在后辈不一定还是上溪人。”

    来李老头家一趟,新的线索没找到,已经有的信息倒都拿不准了。

    推出来的哪年生人不一定,家人在不在秀溪也不一定。

    隔了这么多年,怎么想都是找不到的可能更大。

    “找人的事——”

    “要不然——”

    秦孝和元京墨同时在良久安静后开口,又在听见对方说话时中断。

    自行车在元京墨家附近停下,秦孝单脚撑地往侧边转身,元京墨从后座下来走到秦孝旁边,两个人对上视线,隔两秒又同时开口——

    “再试试。”

    “再试试?”

    元京墨一下笑开,学着秦孝的语气重复:“再试试。”

    这一试就是好几天,不管有没有信件单子要送元京墨都跟着秦孝满镇跑。如果于卫良的家人搬到别的地方去了,大海捞针一样他们没法找,但最起码如果在秀溪,他们就一定要找到。

    平时元家的长辈都一向顺着元京墨,更不用说是这种正经事,元鹤儒在药馆碰见来看病拿药的都会提一句,元长江和林珍荣除了跟邻里谈起,还都打电话给别处的亲戚朋友问过,多一个人知道就多点可能。

    元京墨每天跟着秦孝不见人影家里也没人说,直到实在离开学没两天了,元长江才截住人让先空出半天到县城买手机。

    手机在价格上算个大件,不是凑合用个一年半载就换的东西,元长江想着必须得让元京墨自己挑个相中的,这才一直拖着等元京墨一块儿买。元京墨其实不挑,觉得手机这种东西能用就行,不过元长江一说立刻跟着去了。

    他有别的打算。

    “我听人说现在直板手机都不流行了,”元长江领着元京墨往灯光大亮的商场里走,“你妈回你姥娘家之前嘱咐好几遍,说多花几百挑个时髦的,别到学校让同学瞧不起。”

    “手机有什么好瞧不起的,如果真有人看使的东西就瞧不起人,说明不中交,干嘛搭理他们。”

    元长江“嘿”了一声,拍着自家儿子肩膀直乐。

    一排排玻璃柜台里的手机看得人眼花,元长江领着元京墨直奔打听好的牌子那边:“二强他侄子说这牌子的手机质量好,从两层楼掉下去都摔不坏。”

    元京墨睁大眼睛,不过没等他把自己由衷的不相信表达出来旁边的销售人员就热情招呼着上前了。

    “咱们这是老牌子,一点不怕摔,滑盖翻盖都有,看中哪个我给你拿,”笑容可亲的销售边说边把两人往柜台领,“是给这个小帅哥买?”

    元长江答应:“对,上大学了,给买个手机。”

    “都上大学啦,真看不出来,看着不大似的。”

    “他不愁念书,上学早。”

    销售手上刷刷刷往外拿最新款,嘴里还和两人聊着天:“不愁念书好哇,是去哪里上学?”

    “新城,念医科大学,”元长江倍有面儿地一咧嘴,“一本。”

    “哎呦!真厉害!那可得买个好手机!”

    “嗨,随孩子挑!”

    元京墨听着元长江一挥手能买下俩柜台的架势直想叹气,早知道该等林珍荣在家的时候一块来买,讲讲价说不定能少花不少钱。

    “爸,你不是说想给我妈买银耳环吗,我看那边有卖的,你先去挑挑呗。”

    “我眼光不行,等买了手机着你去挑。”

    元京墨伸头看看:“好几个柜台呢,你问问价格什么的看哪家合适,等会儿再一块挑。我想挨着用用手机,你在这我着急,等选好了喊你来付钱。”

    元长江本身也不懂什么手机好,给不了意见,听他这么说就答应:“行,我就在那边逛。”

    “嗯嗯嗯。”

    元京墨看着元长江走出一段才转回去,视线在销售拿出来的几个新款上一扫就过,偏头看别的。

    “帅哥想要哪个?要是都相不中那边还有智能机,刚兴到咱这边没多久,屏幕大,触摸的,手指头点哪儿是哪儿,功能比这些多多了!”

    元京墨抬头:“这儿最便宜的手机是哪种?”

    几秒钟的沉默静止,销售的业务能力重新上线,到旁边拿出两款手机给元京墨介绍:“这个是咱们品牌最经典的款,别的不说,质量绝对过硬,砸核桃都没问题。这个贵一百出头,一样结实,但是屏幕比那个好,你看,是彩的。”

    最便宜的五百五,另一个六百八。

    元京墨看着热情给他介绍六百八的手机能照彩色相片能听歌还带游戏的销售,眨眨眼,拿起五百五的手机问:“还有比它再便宜点的吗?”

    销售大姐顿了会儿,真诚回答:“孩子,再便宜就得是二手的了。”

    二手的不行,怎么说都是第一次正经送东西。

    元京墨摸摸自己的小布包,庆幸把五百家底全拿来了。

    卡是没有余钱办了,只能以后再说。

    “我还买个贵点的,两个给便宜吗?”

    “哎呀你这小孩可真会过日子,我们不赚几个钱,这样,你看你相中哪个,我尽量便宜点,当给你考上好大学添喜气。”

    “那个白色滑盖的吧,”元京墨回想着林珍荣讲价的样子,心一横,努力端着随意的语气说,“这个五百,那个一千,行的话我叫我爸来付钱。”

    “天呐那可是一千一百二的手机!新款!我那会儿就挨个给你说价格了,可没虚报,你可真敢砍,哪有一下子讲下快二百块钱的?”

    元京墨本来就没底,让她这么一说顿时忍不住想是不是讲太多了。

    “这样吧,我看你会过日子又刚考上大学,这俩给你一千六,再送你张带话费的手机卡,行了吧?我不坑你,干多少年生意了,不信你让你爸过来,他都想不到你能替他讲下来这些钱。”

    她一说能送手机卡,元京墨想起来林珍荣之前领他买衣服的时候说的“砍价大法”,但凡送东西,就说明价格还能低。

    元京墨放下手里的经典款手机,转头往其它柜台看,心里默数几秒回过头说:“这个五百的手机是我要悄悄买的,不能给我爸说,要是行的话我先把这个手机钱付了再找我爸来付那个一千的,不行我就去那边柜台再问问。”

    “别的没有咱们这个牌子好,你光图便宜那些钱才吃亏了,要不你看看这个,这个一千能卖。”

    “我就相中这俩,”元京墨转身要走,“那我再看看,谢——”

    “哎行行行!真是,我赔点钱算了。”

    元京墨心里猛地松一口气,顺便看看元长江没在近处,攥着小挎包冲销售笑笑:“谢谢姐,对了,你说能送的那个电话卡里边有多少话费呀?”

    “……”

    便宜的那个手机没要盒子,装上卡直接放进包里。手机比元京墨的手小一圈,到某人大两号的手里估计得跟个小玩意儿一样。

    买完手机去给林珍荣挑耳环,挑好等着销售人员给包装的时候旁边有人过来搭话:“哎,我想问问你这手机在是在哪买的,什么牌儿?”

    元京墨提着手机盒子一五一十说了,那人一拍手:“我就是想买这个牌儿!孩子专门嘱咐的,我记纸条了,是这个对吧?”

    他说想买这个牌子的时候元京墨觉得正常,接着看见他手里拿的纸条才真真切切愣了会儿:“……几亚?”

    元长江拿过装好的耳环伸头看看:“对,就是这个牌子,往那边走。”

    那人按照指的路走了,元京墨想到纸条上圆圈打头的三个字:“爸你居然能看懂。”

    “以前不像现在,很多人就认得那么些字,不会写的画个圈,差不多音的用会写的字替都是常事,你爷爷收的锦旗经常有人写元贺如。”

    元京墨心里一动。锦旗的事他也知道,但之前一直没往这方面想,元长江看他不走了也跟着停下:“咋了?”

    “名差不多音念起来应该不影响……”元京墨皱着眉头嘀咕一句,问元长江,“爸,咱们镇上,还有周边,跟于差不多的姓有吗?”

    秀溪于姓少,元京墨和秦孝找人的时候主要问的有两点,“祖辈姓于的人”和“建国前参军一直没回来”。

    有没有可能,不是姓于呢?

    元京墨一边猜测一边又觉得自己想法没根据,跟病急乱投医差不多,而且要是姓都不对那他们知道的信息就更少了。

    “没大有,”元长江话音一转,“哎,有姓於的,经常从山上采药到药馆换钱的那人就姓於。”

    元京墨眼睛一亮,扯着元长江就要坐车回家。

    “你妈还让给你买些质量好的毛巾搓脸油和零食点心……”

    “不买了不买了。”

    元长江无奈:“人家写的姓于,你就这么忽然一想又不是真准。”

    “试试看嘛!”

    第40章 出发

    元京墨和元长江出门早, 在商场待的时间不长,从商场出来直接去路边等车回家,回秀溪的时候刚十点。

    下车了才想到这个时间秦孝不在家, 他送东西到处都去, 想找也找不到人。

    元长江说:“还不如把你妈让买的东西买了, 回来我把你送下溪去正好。这下东西没买完, 早回来干等。”

    “爸——”

    “行行行不说了,”元长江惦记着林珍荣交代的东西没买完, 隔了会儿跟元京墨说, “你要着急要不我送你去那人家里问问?他家住得偏, 在最西边山根那一片。”

    “我和秦孝说好了一块儿找的, ”元京墨托着脸没答应, “爸你现在把我送秦孝家去也行, 我有钥匙。”

    他有秦孝家钥匙的事元长江知道,一直没说什么。也就是秦孝家自个儿一人, 但凡是有家长在的元长江都得让元京墨还回去。有个老词叫瓜田李下,没事还好, 万一有天家里丢点什么或者钱放忘了地方, 问不问都膈应。

    俩小孩玩得来给钥匙就给了,元长江忍着没把大人那一套往他们身上安, 不过到底还是不太赞成,就说:“去了也是等,在家歇着吧。你要坐不住就去找你爷爷问问那个姓於的人,叫什么多大年纪是哪家, 问好了找起来省事。”

    “哦哦好。”

    元京墨应完就走, 出了正屋门先脚步一拐到自己屋里去把挎包放下,想着等去秦孝家的时候再带, 先往柜子里藏了藏。

    药馆里这会儿有人在,元京墨从通着院子的门进去坐到一边,没出声响。

    望闻问切,望面部色泽、观舌质舌苔,听言语呼吸、嗅身体气味,询症况病史、问起居饮食,号双腕脉象、触患部情状。

    四诊合参,不可偏废。

    元鹤儒习惯先观舌诊脉,闲聊一样和来人说话便是最后一步“问”。

    “头疼多久了?”

    “约摸着……十来天吧,刚开始不得劲没管,后来就头疼,家里有头疼药吃了就管当时,一直没见好。这不是,婷婷催着我来看看,别小病挨成大病。”

    “没大事,放心,”元鹤儒说话不疾不徐,语气一贯温和,“有段日子睡不好了吧?”

    “是啊,十一点多睡两三点就醒,其实睡得少没事,正好多干活了,就是最近这个头疼没完。”

    来的人是何雨婷的妈妈,元京墨远远看了面色,这会儿听她说完在心里推想,头疼是状不是证,所以吃头疼药治标不治本,当时表面有点作用,实际根本不对症。

    就像生了虫的葫芦藤,只把坏葫芦摘掉没用。

    元鹤儒没着急下定论,又问:“心慌吗?吃饭怎么样?”

    “我一直早起晚间的心慌,这个时间早了,倒不厉害。吃不上多少饭,苦夏嘛,没胃口正常。”

    “这些也得注意,都是身体在提醒你,不能不当回事。”

    何雨婷妈妈往前倾了倾身子:“元大夫,那我这是——”

    元鹤儒在纸上写下几个字给她看:“你要是不嫌,我抓药的空让京墨再给你诊一次,和你说说怎么回事。”

    平时元京墨常做抓药的活,这会儿本来想照常帮着记方子抓药,听见元鹤儒的话脚下一顿,接着就继续往前走。

    他其实诊脉很多,元鹤儒认为不上手看多少医书都是浪费,有人来看病时元鹤儒倘若觉得脉象适合教给元京墨,就会问一句让元京墨也号一遍。

    秀溪的人和善,一听没有不应的,时间长了来药馆的人还会主动让元京墨把脉练手。只不过元鹤儒很少让元京墨和来看病的人说什么,通常是来人走后才问元京墨脉象如何怎样辩证。

    何雨婷妈妈答应得痛快,把手搁回脉枕上,笑着从学习到性格把元京墨夸了一通。

    元京墨坐在元鹤儒的椅子上:“谢谢婶子,那我把脉看看情况。”

    照例看过舌苔,元京墨在刚才元鹤儒的基础上多问一句:“是有什么犯愁的事儿一直没解决吗?”

    “真是让你说着了,”何雨婷妈妈惊讶后就是叹气,“唉,婷婷他爸走了,她奶奶受不住这几年一直没好过,我这边老人也是上了年纪得伺候,婷婷快开学了还在外边打工,东借西借地刚凑齐学费,哪能不愁啊……”

    一句话勾起伤心事,元京墨反应过来元鹤儒刚才大概是有意没提,有些无措地转头看正抓药的元鹤儒。

    元鹤儒抓药空手,一杆小秤在架子上放着,都是元京墨在用,元鹤儒的手就是杆秤,几两几钱分毫不差。

    元鹤儒没回头,新拉开上方抽屉:“雨婷是咱们秀溪考得最好的孩子,有大出息,苦尽甘来的日子眼见着了,当大人的得珍重身体。”

    “哎,是,”说到女儿何雨婷妈妈欣慰笑了笑,“我得好好的,供俩孩子上学。”

    元京墨见状赶忙把话题引到身体上:“婶子,你的病症在肝,肝脏郁结影响精神情绪,又有犯愁的心事,互相拖累才越来越严重。吃些疏肝解郁的药慢慢就会好,你放宽心。”

    何雨婷妈妈“呀”了一声,把刚才元鹤儒写的字给元京墨看:“不愧是元大夫带出来的,这就能接班治病了。”

    元京墨看着纸上的“肝郁”两个字轻轻松一口气,各人脉象病状各有不同,同一症结在不同人身上还会因生活习性、陈年病痛牵引出不同病状,何雨婷妈妈的情况不算典型,元京墨虽然面上不显但心里还是悬了悬,这会儿才彻底放稳。接着听见问头疼怎么和肝扯上关系,就仔细解释关联。

    肝是五脏之贼,牵脾连胃,又因为心脏是君主之官,脏器有不适都会影响心脏,所以心慌胃口不好。但她一直没当回事,长时间精神郁结睡眠不足又没停下干活,这才引起了头疼。

    元鹤儒把包好的药给她,元京墨把人送到门口,回来看见元鹤儒把那张写了字的纸折起来正要扔立刻出声拦,元鹤儒转手递给他:“做什么用?”

    “纪念,”元京墨接过去笑着说,“纪念小元大夫正式向前一步。”

    元鹤儒也笑:“好,一步步走吧。”

    “现在也要走啦,我找秦孝去,今天可能不回来——”元京墨话断在半截,才想起来差点忘了重要事。

    “来送药材的於福?”

    元京墨点头:“我爸说他家在西边山根那一片住。”

    “对,那边没几户人家,他在最上边,院子里有棵枣树的就是。”

    “知道了,我跟秦孝说,他肯定能找到。”

    元鹤儒却说:“前两天他刚来过,我问了他于卫良这个人,他说不认识,还要帮忙找。”

    “啊……”原本这个想法就是元京墨忽然有的猜测,元长江回来路上说过好几遍他的想法没根据,这下又听元鹤儒这么说,精神头瞬间蔫下去大截。

    “愿意去跑一趟也行,没结果就当顺便爬个山锻炼了。那座山里有个泉眼,你爸妈在山根包地种的时候你还小,怕着凉不敢让你玩水,你光在泉眼边上看都能老老实实待大半天。”

    元长江过来是看见家里酱油和盐快没了,想让元京墨去买。听见元鹤儒这么说更是觉得元京墨想的不可能,但是看见元京墨一下失落落的模样没再说什么。想到这些天俩人满秀溪跑都没进展,估摸是找不到了,就附和着元鹤儒的话让元京墨去玩玩散心。

    元京墨没有玩的心思,问完元长江要干什么就拿着钱出门了。

    跑腿的事他从小干到大,酱油醋盐味精这些常用的小东西在附近小卖部买,要是买饮料零食塑料杯这些东西就去大路上的门市部,那里进货种类多,东西全。

    这会儿是买最常见的东西,可元京墨经过小卖部没停,顺着路边往门市部走。

    还不到做饭时候,不急用,他想走走路。

    爸爸说的有道理,爷爷已经问过有了答案,他的想法已经被推翻了。可一边明明知道,一边又隐隐不甘心似的想循着试试看。

    没有人拦着他不让试,可就是……

    “元京墨。”

    元京墨猛地转头,半惊半喜:“秦孝?”

    秦孝骑的新自行车,元京墨看见莫名心情好了些,问他干什么去。

    这个方向不是回下溪,车筐车把都空着也不是送东西。

    “包落邮局了,”秦孝看着元京墨眉头不自觉低了点,“没去县城?”

    “去了,回来了。”

    “怎么了。”

    元京墨捏捏手指,从头到尾一五一十全说给秦孝听。

    “有可能,那个姓於的人不知道就问问他有没有兄弟姊妹,”秦孝边想边说,“问不到再去找一趟李老头,说不定还有姓禹姓喻的。”

    元京墨身上那股没精打采的劲儿随着秦孝三两句全散了,眉梢眼角扬起来,亮着眼睛熟练跨上后座喊“出发”。

    眉头舒展,秦孝撑着地的脚一蹬调头往回,先去了元京墨家,元京墨院子都没进,扒着大门朝元长江报备完就跑。

    元长江听着元京墨声音里那股子兴头心里舒坦,本能反应就是他想干嘛就让干嘛去,乐呵呵答应完才想起来吆喝:“你买的酱油盐呐?!”

    吆喝也没人应,一辆自行车两个人已经顺着大路骑远了。

    试试。

    可能大也好小也好,试试才知道。

    元京墨坐在自行车上,从背后看着秦孝,明明一前一后已经离得很近了,可还是忍不住想挨得再近点。

    想抱一抱。

    元鹤儒和元长江虽然不信却一直支持,从没拦着,但他们和秦孝还是不一样。秦孝会完全接受他的猜测,顺着他的想法延伸,毫不犹豫陪他一起做。

    周边没人,元京墨在掠过身侧的风里悄悄向前伸出胳膊,除了感觉到衣服下肌肉一紧之外没有其他反应,就顺着心里想做的抱住秦孝的腰。

    不怀疑,不衡量,不提过程里周折的力气,不说大概率成空的结果,从头到尾,只有秦孝是这样的。

    於福家住得远,自行车骑了很长时间,到一段不好走的土坡时秦孝微微躬身,元京墨把环到秦孝腰上的胳膊收回来,扶着车座想说自己下去走,可没出声呢就听见秦孝在前边说了句——

    “别动。”

    他不让动元京墨就没再动,过了会儿秦孝往后看了一眼,地面不平又是上坡,他一回头车子就因为磕绊晃了下,元京墨立刻扶住他腰:“你看路呀。”

    “嗯。”

    自行车继续往前走,元京墨仰头看看秦孝肩背绷起的上衣,眨了眨眼,反应过来什么,又把胳膊伸到前边去。

    还好秦孝腰比肩膀窄多多了,不然这么搂着得挺吃力。元京墨侧着脸直接趴在秦孝背上:“你不嫌热啊?”

    “不热。”

    元京墨跨在自行车两边的脚晃了晃,笑眯眯小声说:“那我也不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