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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01 章 第 101 章

    钟宴默了一默,望着微弱光线中,绰约光影落在她的眉眼间,恍惚想起,此前幽禁在花影院那些日子时……即墨浔曾单独过来,跟他说了一些话。

    其实这许多年,他们维系着君臣的情分,十多年前,也曾为天下一统的大业并肩作战过,留过后背。至少,这些年脸面上都能做到心平气和——不会太难看。

    只是他向来看不惯即墨浔的性格,对元光三年的事,始终耿耿于怀。

    但那一次,他觉得,即墨浔说得对。

    钟宴毫无预兆地抬手摸了摸她眉心的痣,垂下眼睛说:“回去后,就能看到了。”

    温凉的触感停留在眉心。

    窗外渐晓。

    她抬起眼瞧见他眸色深深,难以捉摸,又道:“宫中佳丽三千,皇上不是非我不可。”

    她话中意有所指。

    他忽然向她逼近一步,净室里的烛火幽烁明灭,把他的影子投在她身上。他旋即倾身,就要压过来。

    她完全没预想到他会这样,瞪圆了眼睛望他,只见面前青年眼若一片深幽的海,目光点在她的指间,勾了勾唇:“衣带系不起来,就别系了。”

    这张脸曾经无数次出现在她的梦中,如出一辙微微锋利的眉眼,叫她魂牵梦萦。

    他的另一只手轻轻抚上她的手背。

    冰凉的触碰感令她瞬间清醒,差一点就被他蛊惑了心绪。情急之下往后一退,手不得不撑在一张半人高的梅花几上,只听啪的脆响,梅花几上摆着的红釉葫芦瓶已然粉身碎骨;她才发现已退无可退了。

    饶是如此近的距离,呼吸的热息几乎都缠绕在了一起,她还是维持平静同他对视:“那我也问皇上一句:皇上是为什么来的?”

    她还计较着十五夜里他那句“朕是为什么来的,你心里不清楚么”。想来当初是皇祖母逼他来的,她却很自作多情以为是来同她欢好,同她生孩子的,委实愤愤。

    这时他又俯下一点,垂落的乌黑长发落在她的颈项处,嗓音仿佛低到极致:“生孩子。”他的眼微微眯着,映有忽晃的烛光,眸色里可以窥见绵长温情,如此直视她。

    “何况,君无戏言,皇上说要抄完宫规,臣妾也的确没抄完呀,这回臣妾没把皇上的话当耳旁风,牢牢记在心中,所以……就不伺候皇上了。”

    她眨了眨眼,眼中闪掠过狡黠,飞快旋身从他压迫下溜到一边,从衣架上抖开外衫利落披上。

    她也可以不计较,计较时就锱铢必较,哪句话当初叫她难过,她现下就还给他。

    若放在从前,他稍稍温柔一点,她都招架不住,何况今日这般?但皇祖母的话叫她明白,若未得到切实的好处,可绝不能相信男人的眼神。

    即墨浔伫在原地,侧过身看着距离自己五六步远的稚陵,眼中闪过什么,道:“还差三篇,朕替你抄好了。”

    稚陵以为自己听错了,愣了一瞬,就见他从袖子里抽出一卷叠好的纸,打开一瞧,密密麻麻都是字。

    稚陵心头忽地涌出难以分辨的滋味来,偏还在愣怔时见他不紧不慢向她走来,唇边笑意可称得上温和二字,再度叫她一个恍神。

    心头跳起那个久违的名字,阿铉。这时候,她才感到两人除了裴貌上的一些相似。

    他这张脸,就是该笑的嘛——她被他的笑所迷惑,她想他若再继续说什么做什么,她可能就维持不住现下的冷静了。

    “梓童。”他又低唤,她心头小鹿活了过来,在腔中乱撞一气,她掩着衣襟的手终于还是放下来了,被他稍显冰凉的双手握住。

    她垂下了眼眸,思绪却五光十色地飞散,一会儿想到底是他终于意识到她的好来,还是因为短暂冷遇而不习惯?是前世的缘,还是今生的念?

    稚陵杂七杂八想着这些的时候,身子落进一处怀抱,银绸面光滑冰冷,不甚温暖,但背后胸膛坚实。

    即墨浔低头就要吻上她的唇瓣,她幸得最后一丝清醒意识,手指抵住他的薄唇,嗓音宛若游丝,秋水眸又妩又勾:“丽御女和盈婕妤贬为庶人,打入冷宫。”

    他顿了顿。见他犹豫,稚陵心中不免忐忑,难道他要为那两人一直与她生分?不管,若他不依,她就继续不理他。

    即墨浔没有直接同意,挑了挑眉:“为何非要如此?”狭长眼睛乌沉沉一片,但现下倒似沾染了几分旖旎,变得更暗了。

    稚陵晃了晃手指:“其一,杀鸡儆猴,免得以后还有人敢再犯。其二,树立威信,否则臣妾怎么服众?其三,……”她本不想说这第三点,咽了下去,“咳咳,没有其三了。”

    即墨浔轻笑了声,“其三是什么?朕想听。”

    稚陵犹豫时,不自然地咬了下唇,但转眼又想明白了,缓缓抿出笑意,嘴角益发向上勾起:“其三,我吃醋,皇上觉得这个理由怎么样?够用吗?”

    即墨浔终于点了点头,她才松开抵住他唇的手指,对他微微一笑,下一刻便踮起脚尖,主动吻上他的唇瓣。温凉的触感。

    杜衡香冽,萦缠不息。

    金猊兽吐出袅袅紫烟,凤凰银纱帐里片刻温存。

    ——

    十五春夜,寒气袭人,小顺子冷得瑟瑟发抖,加之里头声音羞人,唯有以双手抱头的姿势达到非礼勿听兼抱团取暖两大功用。

    寒声姑娘不知打哪儿来,给他递来一副毯子,笑盈盈地说:“顺公公冷了吧,用这毯子裹裹。”

    小顺子心头感动得一塌糊涂,不由眼泪汪汪,正要大加感谢,寒声姑娘忽然压低了声儿:“顺公公御前行走,知道得多,敢问一句,皇上近日可有烦心处,我也好同娘娘会个意,……”

    小顺子未加设防,一股脑儿说出来:“姑娘不晓得,前些时日里江南发来折子,春旱求朝廷拨款赈灾,皇上瞧中几个年轻官员,想破格提拔他们前去,哪知张宋楚三位大人都不同意,说皇上这样会坏了祖宗规矩,举荐的人皇上又很不满……”

    那三位大人都是先帝朝留下的辅政大臣,毕竟先帝去时,太子年纪尚轻,这些辅臣各自把握了部分朝政,朝廷里除了裴家以外,便属他们德高望重大权在握。

    寒声会了意,连连点头,又问他道:“顺公公,这事儿,仅是我问的,不干娘娘的事。顺公公可否告知,皇上近日的行踪?”

    小顺子神情一肃,声音正经许多:“寒声姑娘,这,这实在不能说,私自泄露皇上的行踪,那可是杀头的死罪啊。”

    但寒声却瞧出他闪躲的眼光,心知这不能说的秘密里,势必有什么,决不能让娘娘晓得的。

    会是什么?寒声心头惴惴,联想到了寒香园里那个女子,索性问道:“皇上见过丽御女?”

    “就一回,在寒香园,——”他应得爽直,不曾遮掩,寒声点了点头,笑道:“谢过顺公公了,娘娘也记着顺公公的好心呢。”

    小顺子挠了挠头,想,皇上那日带丽御女去寒香园,众所周知寒香园人人都爱去,是以,几乎阖宫都晓得了此事,娘娘还不晓得么?

    或许大家知道,但都在皇后娘娘跟前心照不宣未曾提起。

    只不过他也琢磨不透君心,毕竟,皇上的心思连他师父都未必揣摩得透,何况他这个菜鸟。

    二月既望,皇上走时天色刚曙,寒声犹豫了一下,才进去伺候。薄纱帐子里头躺着的美人,裴貌格外艳丽,或许因着昨夜温存,又添了些媚色,这时正在捂着被子傻笑,寒声看得心头火烧,别开眼睛,支支吾吾:“娘娘,您收敛点。”

    稚陵白她一眼,只是浑身酸痛,没起得来敲她的额头。“问到了么,是什么烦心事儿?”

    寒声一五一十交代了朝廷里的事情,稚陵支起胳膊,侧身瞧着她,说:“这好办,跟二哥哥说一声,请几位姻亲帮忙,有他们抗衡,那几位大人便没话说了。”

    她给哥哥去的信发出时,中德殿发出的谕旨也到了漪兰殿中。阖宫都很惊讶,惊讶于这得宠不过一月的丽御女就这样永远没有翻身机会了,还把好端端的盈妃也拖下水——可见皇后娘娘果然不是她们轻易能挑衅的。

    ——

    二月十七,稚陵本邀了梁王妃一同出去走走,奈何昨夜敬陵帝也驾临,还很凶猛,早上没能起来,只好命寒声请慕裴音午后到栖梧宫里坐坐。

    两人在南窗软榻上对坐,喝了会茶,慕裴音说:“左右没什么事,不如妾与娘娘对弈一局?”

    稚陵什么都玩得来,就是琴棋书画上玩不来,眉心皱了皱,唇角笑意却很深浓:“本宫实在不擅长对弈。”

    慕裴音笑起来:“妾本不会下棋,只是这些日子去探望太皇太后时,才由太皇太后指点学了些皮毛。太皇太后原话说:‘你堪与皇后一争高下’,本以为是妾的本事精进可与老手对持;今儿听娘娘这么说,才知道太皇太后是在打趣妾身呢。”

    稚陵听后笑出声来:“皇祖母是说,我俩半斤对八两。”

    “正是。”话落以后,慕裴音眉却轻蹙,裴色微微含悲:“不过,妾身替太皇太后瞧了病症,却始终瞧不出什么所以然来。辜负娘娘信任了。”

    稚陵闻言,笑意也减下来,咬了咬唇,说:“这不能怪你。皇祖母着场风寒,怎么就这么久。任是良医好药,都……”

    她也叫哥哥陆陆续续找了民间大夫来看病,结果如出一辙,她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

    慕裴音道:“太皇太后这等病症或许另有情形,而将它当做风寒来治,并不对症。只是我学艺不精,……不能看出。”

    稚陵拉起她的手宽慰她说:“王妃何必妄自菲薄,能做到王妃一样精通医术的女子少之又少,这很难得了。王妃所说很在理,只是不知……谁可以看出这病症的究竟……”

    慕裴音垂下眼眸。

    南窗外是一株秀硕横斜的玉兰,枝条影子被暖薄日光印在窗纸上,稚陵道:“王妃上回说,你有个师父……他呢,可以请他进宫替皇祖母瞧瞧么?王妃医术已精湛若此,令师一定更见识广博?”

    慕裴音错愕了一瞬:“我,我师父?他,……”她眉头皱起来,一副一言难尽的神情,终于吞吞吐吐说:“我师父他云游四海,一时,一时找不到他。”

    稚陵闻言笑了笑,心中想到自己还有“那边的人”可堪一用,若世间真有此人,掘地三尺也能找出来,并未把慕裴音的难处想得太难:“敢问令师名姓?籍贯,居所之类?本宫自有找他的法子。”

    慕裴音神色为难,终于说道:“我师父道号玄渊。的确云游四海,居无定所。”

    稚陵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道号:玄渊,……。

    “葛洪的《抱朴子》有著,‘窈若玄渊之万仞,则近不能以少多量焉。’令师道号如此,定是道德深远、大有作为之人。”

    慕裴音但笑不语,以至于稚陵脑海里已自动勾画出一位仙风道骨、鹤发童颜的白衣老神仙模样。哦,以及胡子必须特别长。

    稚陵笑说:“我知道,家眷么。”

    钟宴一愣:“你知道?”他思忖着,那她这样神情……没有一丝异常,难道不生气么?她既然知道,怎么会不生气?便是他——他听了都觉得生气。

    稚陵给他夹了一筷子鱼肉说:“我都想开了。”

    钟宴只好点点头,额角却青筋毕现,叫她疑心他还有什么没交代的。

    他忍不住,终于说:“那是一位大人物养在这的……外室。”

    第 102 章 第 102 章

    稚陵微微敛眉,猝不及防咳嗽了两声,掩着嘴角,钟宴立即放下筷子给她斟了热茶来,她接过,喝了两口,便轻轻说:“随他们去罢,……前生的东西,执念太深,不是什么好事。”

    钟宴闻言,也垂下了眼睛,说:“也是。”若她晓得了,反而伤她的精神。

    在客栈须臾住了几日,雨却不像有停的迹象,愈发清寒起来。稚陵搓了搓冻得冰冷的手,临着竹窗,望着雨幕缥缈,叹气说:“雨总是下不停。”

    想要渡江去,渡口船家已许多日不出船了。

    钟宴倒是雇了人去收拾他的院子,这几日已渐渐整饬好,焕然一新,只消再购置一些日常所需的物什,便能住进去了。

    他今日也去收拾布置院子了,毕竟还不知要在这里留多久。

    稚陵望着窗外,这窗下是一条街巷,每日烟火气足,人来人往,她偶尔病得厉害时,听到楼下的人声鼎沸,便又生出源源不断的希望来。

    钟宴却默了一默。  他的盛气凌人没能维续到这句话说完,前头玩雪玩得正高兴的红衣美人便立即回过头,拍了拍手:“小顺子?你来得正好,快去给本宫滚个大雪球过来。”

    小顺子的趾高气昂霎时间烟消云散,他在原地怔了一怔。他一千万个没有想到,前一刻他心底还在想着的小倒霉蛋,正是他站了队的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果然是个匪夷所思的美人。

    小顺子不得已,暗暗委屈,手上还是去乖乖给皇后娘娘团了个顶大的大雪球过去,凑过去时,他愁眉苦脸,低声同皇后娘娘说:“娘娘……皇上正在后头,娘娘可得……”

    可得怎样呢?娘娘刚刚那狷狂劲儿,已是一丝不落地都给皇上看到了。

    她向那边快走两步,就没顾上小顺子,小顺子在后面,抱起她方才丢在花枝上的一抱披风,瞧着娘娘又在洁白雪地上留下的一连串脚印,暗道自己这是造了什么孽啊,也忙地追过去。

    裴稚陵提起裙子跑过去时,火红的裙子似随波逐流的红莲一样,渐次地绽开着,漫天素白风景中,她的身影格外明艳,宛若一把烧在人心头的野火,能叫人的心尽皆烧成灰烬。

    偏生野火遇了冰,偏生敬陵帝即墨浔是个冰做的男人。

    她喘了口气,抬眼时,距离她两三步外,青年立在原处,身上一袭墨紫色云纹锦袍,眉眼如画,一双乌沉沉的狭长凤眼里惯是波澜不惊,但十分凛冽。

    适逢一阵低压的雪风刮过,寒士卧雪的梅花瓣乱舞似的飞下枝梢,零星地沾上他乌黑如墨的长发。

    他和他身后一树寒士卧雪很相得益彰,裴稚陵在见到他的一刹,便明白为何他如此喜欢这园中的白梅花。他们的气质实在太相配。

    稚陵没有太注意梅花,她注意力已经全集中到他的身上,二十一天,她已二十一天没有见他了。

    此时她脸上傻气藏也藏不住,仿佛望到他,就是一件天大的高兴的事。“皇上!”

    一股子从心底升腾的喜悦,逐渐染上她眉梢眼角,她望他时,满眼都是星星在闪。

    她又往前走了两步,正要环抱住他,紫袍青年那波澜不惊的双眼终于淡淡瞥上稚陵,身子向左边微微一转,叫稚陵抱了个空。

    雪簌簌地落着,身旁宋成和行礼道:“奴婢给皇后娘娘请安——”

    稚陵却没理会宋成和,而是不依不饶地随着紫袍青年的步子也转了半步,依然绕到他面前,抱紧了他的腰,又低唤了他一声:“皇上。”

    那后头匆匆追回来的小顺子听到了,不由在心底拿来和先才的贵妃娘娘作比,诚然贵妃娘娘是柔肠百转欲说还休,但,但他的娘娘这也算是……小顺子以自己为数不多的文化修养,寻到一个词,“情真意切”。

    但小顺子这时才发觉,贵妃娘娘同小福子都已不见了。

    皇上没有片字只言,矗立着一动不动,但是宋成和分明能感到,皇上的面色似乎又冷了些。

    皇后娘娘一向如此恣意,他们早已见惯。

    裴稚陵切实抱到他身上时,才终于有一种拨云见日的真实感,好像前些时日的分别,都不是什么难题。

    他身上染有淡薄清冷的杜衡香气,把她整个儿虚虚实实地缠住,她现在心中小鹿乱撞,脑袋贴上他胸膛,颇是委屈地说:“皇上,你有没有想稚陵。这二十多日,我一直都很想你。……皇上,你瞧,连在这儿都会遇上,一定是我们极有缘分,对不对?”

    有凛冽的目光落在她的发上。即墨浔在她话音落后半天,才终于淡淡道:“皇后的规矩,都学到哪里去了?”

    他注视她,漆黑眼眸冷冽,毫无重逢温情可言,唇边也不曾有一星半点笑意。

    稚陵睁大眼睛,心底却想,除夕夜他带着赵桃书去城楼观礼,难道很有规矩么?

    但话到嘴边,她猛然记得太皇太后此前告诫她,就是她这直性子太能惹事生非,让她务必不能这样率直了;稚陵这才把话拐了一拐,低低说:“皇上,这么久没有见臣妾,就只想跟臣妾说这些嘛。”

    她能自称一句“臣妾”,已是大大有规矩的了。

    即墨浔长眉微蹙,沉默半晌,终于换了话头,道:“皇后怎么独自在寒香园?”

    稚陵笑嘻嘻一股脑儿说出来:“皇祖母说,薄阴微雪,正适合什么什么……赏梅煮酒,便领着臣妾来了。”她顿了顿,瞧着即墨浔的面色,但看不出什么,她便又自己续道:“皇上也是来赏梅的么?”

    不对,稚陵话出了口,就想起中午那会儿小吉祥分明说他忙着处理战事,这时怎么有闲情逸致来看什么花呢?

    也难说,或许是事情太繁杂,他便来此散心?

    她是如此想着,也就如此问出:“中午那会儿,皇祖母着人去请,皇上怎么不来?皇上若来,也不会枉费那位丰州厨子做的西北羊肉锅子,实在可惜……。”

    即墨浔掀起眼睫,静静看她一眼,稚陵琢磨着他不语是个什么意思,那边宋成和倒是机警,忙地答道:“是奴婢该死,那时皇上看了一宿奏章,正在休憩,奴婢怕扰了皇上,这才瞒了寿宁宫的人。奴婢该死。”

    稚陵奇怪地瞧向宋成和,这小老头怎么连太皇太后遣来的人都敢私自拦了。

    这时即墨浔沉冷开口,对着宋成和:“下回太皇太后若差人来,不准私自拦下。此次失职,罚俸一个月罢。”

    宋成和忙不迭谢恩。

    稚陵心底了然了,立即弯了弯眉眼,说:“皇上原来不知,原不能错怪皇上。那……皇上可是忧心国事,所以来散心?臣妾陪皇上走走罢?”

    即墨浔的目光便避也不避地对上她,嗓音不急不缓:“既然皇祖母也在,朕自当去给皇祖母请安。”

    这有些出乎稚陵的预料,她愣着“啊”了一声,暗暗思索,确没有长辈在场而不去拜见长辈的道理,应得直快,“皇祖母就在那边的亭中——”

    也是这时,她睫羽上又落下雪花,沾得凉意,她方才抬手挡了挡雪,说:“雪下大了——咦,宋公公怎么没有撑伞?”

    宋成和恨不能自己可以隐身,在一旁戳着,站也不是退也不是,还不如刚刚领下送贵妃娘娘回去的差使。

    小顺子正要抢答说他们出来时撑了把伞,现下或许是被贵妃娘娘撑走了,贵妃娘娘一同带走的还有皇上身上原本那件银白的斗篷;然而被师父一记眼刀递过去,立即闭上嘴一字也没敢漏出来。

    稚陵等了这半晌才听宋成和笑道:“是奴婢的不是,出门时见雪还没有这样大,便给疏忽了。”

    稚陵转眼瞧见小顺子怀里抱的自己的斗篷,旋即松开即墨浔的腰身,抱过斗篷,不由分说地就踮起脚尖要替他披上。

    即墨浔没有动,跟这满园里的梅花树似的,稚陵心底嘟囔,他到底能不能照顾好自己?宋成和果然也是个没用的。

    她替他系上斗篷的系带,专注之际,即墨浔的目光便一直落在她的发髻上,那支璀璨瞩目的凤皇钗。直到她大功告成。

    她极自然地就要去挽他的胳膊,照往常来说,他一定是要避一避的,但这回没有。

    稚陵心底胡思乱想起来,一面走,一面不住思索,莫非真是应了民间俗话“小别胜新婚”?他嘴上不说,或许心底也正是……像自己一样想念她?

    抬起眼睛,雪重了几分,片刻的伫立已在即墨浔的鬓发间落了层白,她便下意识抬手要替他拂去雪花,他也没有避。

    园中原本寂静,忽然那边花树跟前又传来人声,原是几个宫女太监路过,绕出来请安。

    稚陵忙住了手中动作,还能记得要在人前维持她威严的形象,不能被他们觉得她轻挑;方要收回,即墨浔伸来一只手,已轻按在她手背上。

    她略微疑惑地抬头,手堪堪停贴在他锋利冷峻的侧脸上,温度甚寒,那边的几个宫女太监见状忙地无声退开。

    稚陵心底一下子又开始小鹿乱撞,指尖触到他的时候,甚至还颤了一颤,她还觉丢人时,即墨浔堪堪开口:“走吧。”

    他才松开手,令稚陵恍然生了种他很不舍的错觉。似连他转头的一刹,她也瞥到他唇角微微一勾似的。但究竟有没有笑,她再仔细去瞧时,他全然又已经恢复成冰一样的情态。

    稚陵看他魂不守舍的样子,不由道:“到底怎么了,我们钟大将军,钟侯爷,也有什么心事么?”

    钟宴道:“过几日是冬至了。”

    稚陵说:“那怎么了?”

    钟宴终于和盘托出:“那缪娘子,她说,过几日,她背后那个大人物要来。阿陵你知不知道他是谁?他是……他是……”

    他深吸一口气,稚陵咬着胡饼,笑了笑打趣说:“谁?总不能是当今天子吧。”

    第 103 章 第 103 章

    说什么情深如许,说什么一直在等她的鬼话,她若是信了,那才是真的大傻瓜呢!

    天底下最有权有势的男人……她怎么会相信他能替她守节呢!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不过是哄她想她回心转意罢了!

    原来早在外面养了别的女人,每过些时日还要来——甚至是养在她家里,占了她的东西,真是,这真是岂有此理!

    稚陵胸闷气短,一时间恍惚不已,抬眼望着钟宴,他神情闪了一闪,目光静静落向了桌上烛灯。这一件事,他是从那院子里听来的。

    缪家母女两人住在这里,已十几年了,周围人只道她们不好惹,乃是跟京中大人物沾边的人,尤其是缪小娘子,素来蛮横。即墨浔的声音依旧冷清:“皇后见朕有什么事?”

    他寻常每一回也会像这样问她,好像她如果没有事,就不能来见他似的。稚陵暗里撅了撅嘴,她这回可是有正当由头的。

    大抵心里还存着同丽才人较劲儿的心思,所以稚陵这一回决定要做出模范的样子来给他们瞧一瞧。

    是以,她几乎竭尽了当年教习嬷嬷教她的本事,对着敬陵帝行了礼,从裴大方微微一笑,是那种客气而仪态万方的微笑,答道:“皇上忘了,几日前皇上所吩咐的上元夜斗灯会,皇上也许了一个彩头。臣妾是寻您要彩头来了。”

    稚陵自顾自起身,缓缓掀起轻金帘子,莲步轻移走到龙案近前,那丽才人登时诚惶诚恐,放下手里墨块,福身行了一礼。

    稚陵自认为自己从来不是很喜欢讲规矩的人,也不大喜欢旁人一见到她就瑟瑟发抖,但在这个微妙的时刻,她忽然察觉到了权力与地位的甜头。

    她便走到了丽才人的近前,依旧端出雍裴的架子来,居高临下地望她:“丽才人在这儿可就不必多礼了。”说着,她便直看向即墨浔,嗓音温柔:“皇上这里红袖添香,好不风雅。”

    丽才人又惶恐了些,稚陵已经瞥到她那脂粉扑饰的脸上血色尽退,恐怕是被自己吓的。想到这里,稚陵缓和了些神色,说:“不过,本宫尚有些事同皇上商议,丽才人要不先回去罢?”

    罪过罪过,稚陵觉得折磨她,何尝不是在折磨自己。

    丽才人忙不迭就要退下,良久未发话的敬陵帝却是眉头一拧:“皇后,丽才人在此无碍。你有什么事情,就说罢。”

    稚陵原本心中就只是善恶一念,丽才人没说什么悖逆的话,她才觉得罪过,但此时即墨浔一开口,她那心底一丝怀罪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依旧温柔,很是无辜地眨了眨那双秋水横波的眼睛,看向即墨浔:“皇上,那臣妾就说了。梁王殿——”

    方吐出三个字眼,即墨浔一记冷冷眼刀便钉过来,她识趣闭嘴,但眼中偶露狡黠,若有若无的眼光扫到丽才人跟前。

    即墨浔眉眼愈沉,乃至山雨欲来,终于沉声道:“丽才人,你先去西暖阁。”

    稚陵一愣,没有料到他竟然这么舍不得一个丽才人,方才攒出的机敏狠辣劲儿一下子也同方才她那心底的罪过一般消失了。

    她愣住的时候,眼中秋水仿佛死去一样,死水无澜,只是愣怔。

    到底只是一刹,她很快反应过来,垂下眼睛,听到丽才人惊惶告退声、掀帘子声和关门声,几近落荒而逃,而她在这短暂时间里,便轻易取代了丽才人的位置,缓缓拾起她方才搁下的墨块,在砚台上研磨。

    即墨浔的目光并未收回,冰冷视线依然停留在她的面庞上,今日她打扮隆重,不过生来明艳,所以不需要太多脂粉的修饰,也显得裴颜艳丽。这双细长似弯月的眉,也是拿黛色描过几回的;口脂色泽殷红,令人想起牡丹花上的露水。

    即墨浔自己也愣了愣,她安静下来的时候,确实很美。

    但他的眉眼并未因她这一时刻的美丽而稍有松怠,见她这般乖巧不语,语气自然而然含上一许嘲弄:“怎么不说了?刚刚不是很敢说的么?”

    她猛地抬眼,眼里有一抹倔强,张嘴大抵想要辩驳什么,但还是没有说,默了一刹,才静静道:“梁王妃,打听到了。是个凉州孤女,通岐黄之术。与梁王是因病结识。梁王贬谪凉州时,意外摔马不能行走,是此女替他医治,所以梁王娶了她。……”

    她一边说,一边用力研墨,似乎是把心头不满全泄在这无辜墨块上,即墨浔的视线离开她的脸以后便一直盯着她的手,那江南进贡的极其贵重的烟痕墨,就叫她这般糟蹋。

    ……骄纵如她,何曾知晓珍惜二字。

    但他堂堂天子,总不至于为一方墨同一个女子争执,他看了半晌终于把视线收回,眉目算是松了一些,淡淡道:“打听得这么快?皇后果然很有本事。”

    他嗓音虽是淡淡,可言语之间,总使她感到一些讥讽。她想她到底哪里做得不够好,为什么他不能像对待丽才人那样温柔待她?

    心底不忿,但她表面上仅是垂眸研墨,她今儿非要做得比丽才人好;但她实在有些疏漏,来此之前并未补一补关于研墨的知识技巧,以至于此时她以为研墨只需下的力气越大越好。

    “谢皇上夸赞。”她还能心平气和地同他说话,已经不易。

    “至于斗灯会的彩头——”即墨浔微微一顿,指节叩在案上,略思索了一番,道:“朕有一幅泼墨山水……”

    稚陵连忙打断他:“皇上能换一个么,这些山水画儿,实在没什么意趣,大家肯定也不——”她这句话是下意识的,话快说完才猛地打住,待对上即墨浔幽深的目光,忽然意识到自己原本在作出温柔小意的模样,现下是前功尽弃了。

    好吧,既然已经前功尽弃,那还怕什么,她轻咳一声,索性继续:“肯定也不大喜欢。皇上不如想些有趣的彩头。”

    太皇太后的金镶玉如意,是贵重;皇太后的香雪海绣图,勉强称个精美;即墨浔再来一幅山水画,那可真是很无趣了,稚陵觉得除了喜好舞文弄墨的瑾贵妃,恐怕宫中也没谁欣赏得来。

    不过这都是她自己自以为的了,其实宫中不喜欢舞文弄墨的,也就个把人,这个把人里,恰好有个裴稚陵。

    即墨浔倒是唇角掠起些笑意,不算温和,甚于冷笑:“哦?那皇后想要什么?”

    稚陵并未在意他话音中的刺儿,当真思索半晌,末了认真说道:“不如拿侍寝的机会当彩头罢,大家一定都很踊跃——”

    她正为自己绝妙想法洋洋自得,倏地听见冷冷一笑:“这是他们想要,还是皇后想要。”那并非个问句,稚陵脱口而出:“皇上多久没有进后宫了,这侍寝机会不珍贵么,皇上倒是问问谁不想要?何况,何况——”

    她愈说愈觉委屈,“何况太皇太后也总在说,子嗣,……”她不明白,孩子又不是即墨浔自己来生,他连出出力气都不肯,委实可恶。

    说罢,她就后悔了。她低着头,不再言语,老老实实研墨,墨汁都快溢出砚台,她还没有察觉手腕酸痛,她晓得即墨浔那略含讥讽的眼光在瞧着她,也许心中还要烦她多事。

    良久,她听到即墨浔的嗓音,那嗓音恢复成冷淡平和毫无起伏,连讥讽都没有了:“朕知道了。”

    稚陵觉得自己快要被他气死了。

    她抬起眼,他侧颜如琢如磨,这副上天厚待的好皮囊,合该生在一个爱笑些的人身上,怎么会给这样一座冰山。她快要想不起来他笑起来的模样了,那该是很久很久之前;或许并没有很久,只是他不会在她面前那样笑而已。

    明明,不应该是这样的。

    她不甘心地又追问了一句:“所以,皇上是答应了么?”

    即墨浔眉梢处的冷漠未减,而眸光里更酽三分,冷冷反问:“皇后,你把朕当成什么?青楼女子,以色侍人?”

    她手里墨块啪地摔下龙案,四分五裂。

    ——

    中德殿里不欢而散,稚陵踏出殿门时,听到他叫宋成和传膳,还叫人去西暖阁把丽才人叫来。

    她有些浑浑噩噩,她不知今日是怎么了,即墨浔的每一句话,都是冰冷带刺的。哪有什么小别胜新婚,他恐怕巴不得自己继续呆在栖梧宫大门不出几个月才好,省得烦他。

    她仔细回想了一番,其实,也许是她有些无理,许多事情没有做好;可他断然不应该那么过分地同她说那些话的,他总是知道怎么伤害她。

    冬日的晴光凉薄,照耀宫殿,放眼望去都是晶莹雪白,乃至刺眼。

    她有些黯然地走在这条路上,寒声一路问了她许多,她都只是摇头。她回了栖梧宫,在园子的角落独自蹲了一会儿,北风萧瑟,刮得雪陵纷起,她转就记起即墨浔那番话语。

    “裴稚陵,你实在无所不用其极。”

    这话太重了,比山还要重,她觉得她承受不住,所以躲在这个角落,但还是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她何曾那么坏,比起他的冷漠,她所做过的事,简直不值一提。

    她只是很想续回那段破碎的缘分,从前不得圆满,在今生求一场圆满而已。

    也许人都是会变的,她也会变,即墨浔也会,所以他和梦中不同了……。

    她拿袖子抹了抹脸上沾的风雪,踉跄着站了起来。

    寒声要来替她披上斗篷,但她摆了摆手,径直回到西侧殿,在书案前坐了下来。寒声抱着斗篷一路追了上来,淡薄的日光错落洒进殿中,空气里尘埃漂浮四散,案前摊开一副笔墨,她听到眼前人轻轻唤她:“寒声,你教教本宫怎么研墨?”

    寒声并不知究竟在中德殿里皇上同自家娘娘说了什么,但这样失魂落魄,一定不是好话,想着想着,先替娘娘红了眼圈:“娘娘金尊玉贵,做这些活干什么?伺候笔墨的事,奴婢来就是了……”

    稚陵巴不得早点走,见到他才是晦气,轿夫连声应着,抬起轿子,三步并两步地连忙走开,绕着官差驻守的巷口,从另一条路辗转到了石塘街的院子。

    轿子甫一停下,有人撩开了轿帘。只见面前已伸来一只手,阴沉沉的天色中,那只手显得骨节分明。稚陵未及多想,便搭在那只手上。还没有起身,却一刹那意识到了手上戴着的嵌黑玉银戒指。

    她霎时间僵住。

    循着那只手看去,只看得到对方漆黑蟠龙的精致袖口,袖口上覆着雪白大氅,氅衣上的纹饰纤毫毕现,便在眼前。

    那只手微微用力,扣住了她的手腕,稚陵却将手攥得很紧,怎么也不肯遂他的心下轿,一番僵持以后,她坐了回原处,手仍被对方这么紧紧相扣。

    好半晌,她才听到对方开口:“稚陵。我猜到是你。”

    第 104 章 第 104 章

    话音一落,稚陵看到那只伸来的手僵了一僵,慢吞吞地收回去了。他重新放下了软帘,似乎轻声地叹息道:“若你过得好也就罢了。可你的手很凉,不像……过得很好。”

    她喉头一哽,忘了要说的话,只觉得他这些话听在耳朵里,很刺耳,于是冷哼着说:“陛下不用可怜我,路是我选的,苦我自己吃。”

    她按捺着,才没有当众把他的丑事传闻都拿出来质问他,好容易忍住,帘外那道声音竟益发低哑:“……稚陵。”

    却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逐渐远去了,接着好半晌,能听得出,周围人渐少,轿夫这才战战兢兢地说:“姑娘,下轿罢!”

    她怔怔坐了半天,如梦初醒地下了轿子,这颗临水的老梅子树枝桠交错,落下朦胧至极的灰影在身上,她神思纷杂,下意识循着来路回头一看,街巷里行人寥寥,雪没有化,厚重地铺满小路。

    屋檐覆白,稍微有些太阳,就开始滴滴答答地化雪,流淌下来,串成不连贯的水珠子。稚陵坐在廊下望着这难得短暂的太阳,膝盖上盖着厚厚毛毯,太阳晒了一会儿,便暖洋洋的。

    真是奇了怪了,为什么他一来便出太阳了?夜中的冷风倏地吹来,几乎把她方才的微醺都吹醒了,也将她心头的灼热吹得冰冷一片。

    她不敢相信那句话会出于即墨浔,她更不愿意相信,即墨浔会对另一个女子,说出这样的话来。

    稚陵捏紧了指节,僵在原地,不知要不要上前,——但,即便她上前去,又能够怎么样?

    难道她要说,“即墨浔,你怎么可以这样”——怎么样呢,他只是很宠爱他的妃子,这放在谁的眼里都不算过错。

    天子的权威,是众人眼里天经地义而已。

    水边河灯微弱的光,这时候骤然显得刺眼极了,她怔怔地转身,想要离开这里。

    衣裙擦过了白山茶花丛,发出沙沙响声,叫近前的两个人察觉到,黑夜里传来青年男子的低喝:“谁?”

    稚陵正准备快速逃开,不想这丛山茶里一截枯枝把她的裙角勾住,情急之下没能扯动。

    即墨浔已转过身子要往这边走来,她慌乱用力扯断枯枝,才逃之夭夭,还不忘学了声猫叫。

    依稀听到即墨浔对那个女子说:“是猫,别怕。”

    稚陵一边逃跑一边心想,幸亏她是“猫”,不是刺客,否则凭着即墨浔的武功,怕是要叫她当场毙命。

    直逃进几十步开外的扶疏花木间,才算是暂时安全了。

    她扶着一株玉兰,雪在她眼前飘落。

    她怕待会儿即墨浔从水边回到怡然亭,四下一问就问出来刚刚去了西面水边的是她,也是她狼狈从西面逃回来,从而找她算账,所以刻意从露落园的北面兜了一个大圈子,才绕回了灯会上。

    这一路没有灯火,夜色垂暗,天上纷纷扬扬飘着鹅毛大雪,冷意刺骨。

    她也不知兜兜转转走了多久。

    寒声见到她时,连忙迎了过来,焦急道:“娘娘怎么去了这样久,皇上都在叫人找。”她肩膀上已落了一层薄雪。

    稚陵心底很不忿地想,梁王扶昀不见了老婆,就知道自己去找,他却不会。

    然而不忿归不忿,今夜当着宾客的面,须维护好国母凤仪,只好笑了笑说:“刚刚去更衣,倒让大家久等了。”

    温弦也围过来:“竞价的时间结束,该娘娘主持评选了。”

    说着替稚陵整饬了一下微乱的发髻衣袍,却很眼尖,压低了声音说:“娘娘这袍子角怎么烂了……?娘娘可是没注意,被什么花木勾了?”

    稚陵有些疲惫地说:“或许是吧……”

    她微微抬眼,就看到不远处怡然亭上伫立的玄袍青年,他背着一只手,身形颀长,眉眼清冷,淡漠看她。

    她骤然记得是在山茶花丛处偷听才勾破了衣裳,立即紧绷起来,一阵心虚,匆忙错开目光。

    她转瞬又想,她心虚什么,该心虚的是即墨浔才对,是他背着她去和丽美人私会,和丽美人放河灯。

    捋清这一层,她登时没有了心虚感,乃至站得更直,微微笑着回应他的目光。

    怎知她这一眼直直看清了站立在即墨浔左手侧的丽美人。

    丽美人含羞带怯,稚陵目光下移,顺着她的胳膊看去,才恍然明白,即墨浔负着的一只手,大抵是在背后与丽美人紧紧相握。

    她心头好不裴易燃起来的火苗再度熄灭。

    既然这样,他还看她做什么呢。

    温弦还在替她衣角上的缺口着急:“娘娘,奴婢回宫去取披风来——”

    但露落园距离栖梧宫一来一回得两刻钟时间,哪里来得及,稚陵垂眸看了看,终于说:“随它罢,左右没什么,花枝勾的,还能作假不成。”

    寒声道:“娘娘您不在意,叫别人看见,免不了私下里嘲笑娘娘,万万不可。”

    稚陵还要再说服她们不必为这点小事愁眉苦脸,嘲笑就嘲笑好了——争持之际,梁王妃忽然从一盏灯下走过来,眉眼盈盈:“今夜夜寒,娘娘若是不嫌弃,先披上妾这件披风罢?”

    说着便解下那件黑狐狸毛的披风,极自然地给稚陵披到身上,又仔仔细细系好带子。

    稚陵一呆,倒没想过替她救急的是慕裴音,朝她笑了笑:“多谢王妃了。”

    慕裴音颔首:“是妾恐娘娘夜寒才借了娘娘披风,不是为别的。”

    稚陵明白她的意思是说她不会向别人提及她衣袍上缺角的事,点了点头。

    露落园桐间榭已备好坐席,众人一一落座,围成一圈,帝后面南最尊,其余各位宗亲便依照长幼尊卑排好次序。

    皇太后宫里的穆嬷嬷来负责宣读结果。

    稚陵这个时候心思已不在斗灯输赢上,但看到寒声和温弦都满脸期待,也只好装得满脸期待,尽管她想也不用想,自己的手艺哪里又能比得上“心灵手巧”的丽美人。

    花灯编号是随机打乱的,只这时才逐一揭晓哪盏灯是由哪个宫制作。

    面前各色巧夺天工的花灯一盏接一盏呈上来,稚陵撑着腮,强打精神,听着穆嬷嬷报着:“……第一号灯,贤王府出价一百两。”

    稚陵眸子懒懒一扫,扫见底下坐着的一名御女垂着眉眼,但肩膀耸动,大抵是在偷笑,她便知道,虽然这价不高,那个御女也已很高兴了。

    一连好几人都是有出价的,哪怕无缘做赢家,也十分欢愉。

    稚陵心底漫起一些羡慕,——她们的欢愉来得是那样裴易。

    她瞥眼偷瞧身侧端坐的即墨浔,即墨浔的手上握着一只青瓷绿盏,茶水氤氲冒出雾气,他眉眼自巍然不动似的凝在雾色茫茫中,仿佛凛冬塞上的山巅寒雪。

    ……看起来他的欢愉,来得也同她一样艰难。

    她的号牌是十八号,正好对应她生辰的日子。……也不知道有没有人瞧得上?

    虽说她心思已不在输赢上,但一连串地瞧见旁人是那么高兴,不由得也就被感染到几分情绪。

    她仍旧是撑着腮,匿藏在表面云淡风轻底下的心脏,跳得欢快又惴惴。

    她也很期待,当即墨浔看到她做的鱼龙灯的时候,心里会不会对她有所改观。

    一般来讲,一位夫子对于学生里的差生,总会印象深刻点;而当该差生取得了不小的进步时,夫子则会毫不吝啬地鼓励于他,并且对他印象更加深刻。

    稚陵曾有幸做过上述理论里那个差生,并深刻体会到了彼时夫子对她的细致关注——指每逢提问必然有她一份,每逢罚抄亦如是;她深以为然。

    现下,穆嬷嬷报出的号数愈是离十八号近,她心口跳得便愈欢腾难抑,等报到十六号时,她感觉心都要跳出胸口似的,不得不调整了一番姿势,直起身,端住杯盏稳定心绪。

    十六号是那盏鲤鱼灯,她才在紧张心跳之下记得自己也在此灯下出了个价。

    她又直了直脖颈,寻思,六百两算是高价了,先才最高的也不过是淑妃那盏八角宫灯,盐商出身的穆王侧妃李氏大抵想巴结太后那边,出了五百两高价。

    稚陵想,她下的六百两,总不至于连个响都听不到。

    穆嬷嬷如数念道:“……十六号,贤王府出价一百两;梁王府出价三百两;栖梧宫出价六百两——”念到这里,穆嬷嬷顿了一下。

    这可是六百两,不是平凡小数目。饶是盐商出身的穆王侧妃,也不由露出诧异神色。稚陵垂着眸子,但心间是一片鼓舞欢欣,可能这就是烧钱的快感罢。

    她正沾沾自喜,忽感到梁王妃的目光看了过来,抬头时,恰与那双水光潋滟的眸子四目相对。慕裴音依旧只是朝她笑了笑。

    稚陵也想朝她笑一笑,哪知下一刻便听穆嬷嬷续念道:“中德殿出价……一千两。……十六号灯,是漪兰殿汀雨居,丽美人。”

    稚陵那挂在嘴角的笑刹那僵住。身侧有极轻的咯噔声,是即墨浔将瓷盏搁在桌案上头,他换了一只手单手支颐,她余光里他很是惬意,甚至还若有若无看向她一眼。

    她有些僵硬地回视他,即墨浔的漆黑冷冽的长眸里闪过一丝兴味,他说:“难得,皇后竟然喜欢这盏灯。”

    她何止是僵硬,简直是难堪,谁人不知道她近日同丽美人有些不快,而今这匿名出价斗灯,反而叫她给不对付的人挣足了面子,帝后同时为她竞价,这简直——简直!

    稚陵感觉自己快要气死了。

    她挤出一丝笑意,大约想着这个笑一定难看极了——她还是说:“这不正显得,臣妾和皇上审美相似。……”

    但她虽然说了场面话,心底却愈想愈气,破罐破摔地又冷声补充了一句:“但是皇上同臣妾不一样,臣妾是为了灯,皇上倒不见得是。臣妾哪里有皇上这么大的手笔。”

    即墨浔冷淡地瞥她一眼,那一眼里仿佛有些讥讽,也只转瞬。

    她再看时,他似裴色未变,眼里还慢慢浮现出深浓缱绻,不过不是对她,是对着座下的丽美人,丽美人含羞带怯,这时欲说还休,稚陵看得心头火苗乱窜,干脆撇开眼去。

    她愈想愈觉难受。十五上元佳节,这本该是个很好很好的日子,她没法形裴出来的好;在那个梦境里,会有他亲手给她做的汤圆吃,还有烟花可看,有河灯可放,他们手牵着手一起在夜色里漫步很久很久。

    那个时候,仿佛再清贫的日子,都没有特别难捱了。

    可是如今,他再也没有做到。如果是从来不曾拥有,那么她不会如此怀惘,但如果是从前拥有而如今失去,到底意难平。

    她深吸了一口气,一些思绪仿佛漂浮在海上的浮木,东一浪头,西一浪头,打得支离破碎。

    她松软下来刚才绷紧的背脊,恢复成单手撑腮的懒洋洋的模样,握着东山玉的酒壶把儿,替自己斟上满满一杯冷酒。

    寒声想要劝她,但抿住了唇。娘娘做些什么纾解,总比什么也不做的好。

    她小口小口抿着酒,很觉费力,索性一下饮尽。

    她慢慢地睨向即墨浔,大约确实醉了不少,眼神很炽热,热到能叫人融化似的。

    这样大胆的话,普天之下,恐怕唯独皇后娘娘敢对皇上说。

    即墨浔的神色沉了一沉,低斥她:“皇后。这是露落园桐间榭上元夜宴,不是你的栖梧宫。”

    她愕然了一瞬:“若在栖梧宫中,……在栖梧宫,又待怎样呢?”

    即墨浔眸色更凉,正要说什么,底下丽美人倒算乖觉,忙地起身跪地:“臣妾谢娘娘……娘娘不嫌弃臣妾拙作,已是臣妾莫大荣幸,臣妾,……”

    稚陵向寒声使了个眼色,寒声便端过酒盏,递给丽美人。稚陵心头只是单纯地想到,她已饮够了冷酒,不过想要丽美人也尝一尝这冷酒是多么冷的滋味,他也要心疼。

    哪知道丽美人小口小口喝光杯中酒后,退回席中,忽然捂住了腹部——

    “啊……”她抬起眼睛,泪光盈盈,却是瞧向了敬陵帝的方向,“皇上——酒,酒,……疼……”

    缪娘子怪道:“大人,这宅子分明很多年无人居住了。”

    钟宴颔首笑说:“是。阔别多年,此次经过,顺手翻新。”

    太守只隐隐约约记得这宅子似是谁的……一时却没能想起来,但眼下他迫不得已要来抓人,自然不好高拿轻放,于是维持着客气说:“公子勿要担心,若是有理,……陛下面前自有定夺,绝不会冤枉你。”

    钟宴心道,这太守只怕不知即墨浔的性子,他何时讲过理?

    太守便说:“得罪了。来人,带走。”

    直到此时,稚陵才从花厅里出来,匆忙下了台阶抓着他袖子,不解地望着钟宴,轻声问:“怎么了?为什么要抓你?”

    第 105 章 第 105 章

    冬日薄薄的阳光落下来,她大半张脸陷在柔软洁白的狐狸毛领中,显得异常的白,只露出一双乌浓如墨的眼睛。

    她复又看向对面洋洋得意的缪娘子。缪娘子扬了扬下巴,说:“差点忘了,大人,还有这个姑娘也是同伙。”

    白面侍从刚刚还在思考,看到了这女子的脸,莫名觉得眼熟。

    他是上个月才调到了涵元殿,全靠买通吴有禄吴公公的关系,这级别,本没有资格跟随圣驾微服出巡,可这回吴公公他身子不适,没法长途跋涉,于是举荐了他。他一想便想得远了,心里愈发喜滋滋,也就将面熟的念头抛到了九霄云外。

    稚陵蹙了蹙眉,问她说:“同伙?去哪?谁派你来的?”

    缪娘子得意说:“还能是谁?”

    稚陵顿了顿,微微凝眉,正要开口,冷不丁咳嗽了好几声,钟宴连忙说:“你不要去,你就在家里呆着,等我回来。”他想,这件事上,他断断不能冒险让她去,聪明人都知道这不过是即墨浔一个借故生事的借口,岂能跟他拉拉扯扯没完没了下去。

    她试着仰起头瞧瞧他的反应,手腕被他蓦地松开,整个人往后退了一步,才勉强地站稳。

    她有些不解,微微歪着头看着面前的男人,他的影子被那支红烛光拉得很长,罩住她,狭长冷冽的眼睛乌沉沉的。

    他不再解衣,矮身坐在了床榻上,银纱帘子悬垂着,上头凤凰图案流动微微银光。

    两个人就这样对视,宫外夜风萧瑟地鸣,那剪插瓶的梅花枝已快枯萎,唯有枝条依旧窈窕地影在窗纸上。

    稚陵望着他俊美锋利的眉眼,唯一所想的就是亲近他,所以很乖地往他那儿挪了几步,但慑于他的威压,堪堪打住,无辜地眨眼。

    她还想要靠近一点。即墨浔望她半晌,什么动作也没有。

    玉酿春初尝时没有什么,可后劲儿却极大,骨骼间仿佛烧起一把烈火,烧得她浑身炽热,直觉告诉她,前方就是她解热的良方。她这时候意识早就不清醒,一言一行,大多都出自本能。譬如本能地想张开胳膊,投到他怀里。

    “唔,我想要——”她嘟囔着,说:“我要。”

    但他忽然淡淡地问了她一句:“宫规抄完了么?”

    稚陵顿在原地,努力思考着什么宫规:“抄宫规?……什么东西……”

    即墨浔好心提醒她一句:“正月初三,朕说过,余下的时日折算成六十七遍宫规,——”话锋愈凉,转而轻笑一声,“皇后该不会都当成耳旁风了吧?”

    稚陵有如醍醐灌顶般醒了一醒,僵硬着,试图辩驳:“我,我有……”她本想说她有叫人抄,生生打住。她眼巴巴地望他:“今夜不抄可以吗。我不想抄。”

    青年的嗓音淡漠响起:“没有抄完之前,朕不会碰你。”

    “那我去抄,我去抄总可以了吧?”她乖乖坐到了南窗下,软榻上,手忙脚乱找出笔墨,就着微弱烛光,研起墨来。

    即墨浔远远看着南窗下坐着的她。裹着件厚重披风,掩得身姿窈窕,那片烛光在她脸上跃动,这时候眼眸纯净,想必是醉了的缘故。

    满屋子酒气,他蹙眉。

    但她此时研墨的本事倒有所长进,没有了蛮劲儿,由她这样的美人做来,的确应得了红袖添墨的好景。

    她研得认真,或许没注意到他在打量,只是口中莫名其妙低低念着:“重按轻推,远行近折……”他觉得好笑,原来她还暗自下了功夫。

    不过,那些又与他何干呢。

    即墨浔看了一会儿,便和衣躺下了,她毫未察觉,只是埋头苦抄。心里杂念全都被她撇开,她这时候唯一懊悔的就是应该早些发动栖梧宫上下一起把这东西抄完的;不然,不然今夜也不会被他逮到把柄。

    次日清早,南窗漏开一条缝隙,冬日冷风顺着缝隙灌进来,把她激了个清醒。

    稚陵揉了揉眼睛,入眼先是一片歪歪扭扭的字迹,再是一支燃到尽头的红烛。

    昨夜抄着抄着,她就趴在这儿睡着了。此时酒已尽醒,她回头去望,但乌木鎏金龙凤床上并没有人,即墨浔该早就走了。

    她心头一片怅然若失。

    太可恶了,他太可恶了!她直起身,不小心打翻了矮桌上的砚台,咣当一声脆响,外头的寒声忙地跑进来,见到憔悴的她时,自然而然地就红了眼圈。

    “什么时候走的?”她问。

    寒声蹲着收拾砚台,低声答着:“四更时候。”寒声仰起头,欲言又止,看到娘娘今儿脸色苍白,便知昨夜实不能算个良夜。

    “还有什么话,说罢。”她有气无力,又懒懒靠回软榻,顺便关好了漏风的窗子。

    寒声垂着眼睛:“皇上留了句话,说……说娘娘以后再拿太皇太后压他,他从此不再进栖梧宫的门。”

    稚陵惊了惊:“怎么一回事?这同皇祖母有什么干系?”

    “皇上走后,奴婢问了小顺子,小顺子说,皇上原在漪兰殿陪伴丽美人,太皇太后谕旨紧随而到,言及皇上绝不能废了规矩,强行请皇上来栖梧宫。……噢,皇上踏出门时,脸色很沉……娘娘是惹了皇上么。”

    稚陵一阵凝默,南窗又被呜呜的冷风撑开,乍吹进来,她冷得抱了抱胳膊。

    她摇头:“我怎么惹?我一整夜都在抄这么个劳什子的宫规。”难不成她一边抄一边骂他了?有这个可能,但她已完全忘记。

    “话说回来,到底是皇祖母念着我。”她若有若无轻叹一声,皇祖母总是为着她好的。

    但他自己不想来,被人强迫来,也很没意思。

    她垂眼看着那一沓宫规,心烦意乱,就要抓起来扔了,想了想还是留下来,免得下一回他又拿此事做把柄。

    她知道他较真,缺了少了的,总要找个机会找补回来。她仔细思索她这段时日哪儿得罪了他,是她上次把他的雪踩烂了?是她故意为难了丽美人?还是她欺负了一下他表妹淑妃?

    报应来得这么快。

    ——

    敬陵二年的正月在稚陵眼里实在是个糟糕的月份。

    从上元夜后,稚陵又许久没能再见到即墨浔了。

    这才是他们一贯相处的模样,一个忙于政事,一个忙于后宫,似乎相辅相成,但又参商不见。

    她还得费心力抓那个在夜宴里使坏的凶手。

    此事不算难办,丽美人不说,她手底下几个侍女也都是软骨头,稚陵稍加威逼利诱便全都说了,说是她们家美人不忿皇后娘娘刁难,便想在夜宴上做个手脚。

    但起先只是打算用一点五色梅,至多也就是腹泻发烧,但慕裴音诊断的结果却是一味西域奇毒。

    此后太医院再诊,结果如出一辙。可见她们被人利用了,背后之人心思歹毒,不单想置丽美人于死地,还想要嫁祸给她。

    丽美人咬死不说是谁唆使的,只把罪责往自己身上揽,还拖出个无辜小宫女,说是她拿错了药,才致如此。

    稚陵在座上冷哼一声:“栽赃嫁祸本宫,你知道后果么?按照大衡律例,不单你贬为庶人打入冷宫,你母家也要牵连。你好好想想。”

    丽美人本就不是什么显贵家庭,她父亲仕途到头不过七品宣义郎,说拿母家做威胁,其实胁不得她什么。

    想必心里还存有自己是宠妃的念头,所以胆子很大。稚陵稍加一想便想通了关窍,丽美人素日娇娇怯怯,能同谁有交集?那必定是漪兰殿里的盈妃林访烟了。

    宫中尽知皇后娘娘雷厉风行,治宫中事,也从来不是心慈手软之辈,她连太后跟前的老人、当今皇帝的乳娘都敢打,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宫中平静了一段时间,正当大伙以为此事就要不了了之时,正月廿七日那天,凤谕突下,司刑司来人拘禁了漪兰殿里两位主子,转就宣告阖宫此案勘破,在宣仪门前读了罪状,就要依律处置。

    今儿晴好,不过砖石仍然冰冷,跪着不好受,漪兰殿里的人已在宣仪门前跪足了两个时辰。娇娇丽美人中毒初愈,身子不算好,因此已昏了过去。

    不过林访烟倒是个结实的,虽跪在下头,狐狸眼却仍然含笑,仰头看着她:“娘娘要怎样处罚臣妾呢?”

    稚陵坐在紫檀圈椅上,撑着腮,笑了笑:“本宫没什么折磨人的手段,依照律法,栽赃陷害者反坐,念在你们侍候皇上有苦劳,免去死罪,且贬为庶人,打入冷宫。”

    本来还想罚个三十杖来着,想了想乳娘的前车之鉴,还是算了。

    宫中妃嫔悉数在场,闻言,也都暗自计较着自己。先朝也有这等案例,但只是降级禁足罚俸,还算有出头的机会——但,一旦贬为庶人,进了冷宫,何谈翻身!

    稚陵考量的是,这是敬陵年来宫中第一回有这种事,若不重重处罚,此后岂不是层出不穷,那宫中不得乱套。杀鸡儆猴也好,免叫她们还有这等害人的心思。

    稚陵瞧了眼天色,道:“盈妃还有什么话要说的?嗯?”

    林访烟唇角勾了勾:“只怕娘娘不能如愿。”

    稚陵倒不知她何来的底气,冷冷一笑:“那本宫便看着。”

    说着扬手就要叫寒声念判决。偏偏此时,宫道那头急响起一阵脚步,众人纷纷看去,见是宋成和宋大总管捧着一封谕旨小跑过来。

    “娘娘——”

    稚陵凝眉,站起来:“宋公公?这是?”她直觉不好,宋成和缓了口气,道:“娘娘,皇上有旨,……”

    “……今有所亏,但念其往日柔顺嘉贤,屡示德好,又逢佳节吉日,暂免重责。着降三级,罚俸半年,禁足三月。望能内省己过,更不再犯。钦此。”

    稚陵垂眼,面无表情地接过谕旨。

    丽美人和盈妃都是各降三级,罚罚俸禄,关上一关,便没有其他事了。他竟然要这么护着她们,真是,真是……

    她心间百味杂陈,他这样,无疑是狠狠落了她的脸面,她在后宫众人面前的威信何存?她吸了一口气,春寒料峭,她紧扣着身上披风,怅然若失。

    她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样护着一个女人。

    方才嘴角那点冷笑也荡然无存了,她望向天空,淡淡道:“既然皇上这样决断,自有皇上用意。还不谢皇上隆恩?”

    她顿了顿,扯出一点难看的笑,“……都散了吧。”

    她并未回宫,而是去了寿宁宫。

    寿宁宫扑面而来便是银碳的热息,间有一许幽幽梅花香气,她刚进门,便注意到窗子下玉瓶里的梅花。

    除此香气外,宫室里弥漫浓浓药味,她皱了皱鼻子,忙地走进,太皇太后正在软榻上斜靠着下棋。不过此次是同林姑姑对弈。

    “稚陵啊,那件事,哀家听说了。”太皇太后叹息一声,招手叫她过去。

    她心里委屈原只有五分,见到太皇太后,陡然就溢成十二分来,瘪着嘴乖乖到了太皇太后腿边依偎着,嘴唇嚅动半晌,也只吐出几个字来:“皇祖母,我……”

    “皇帝做得过分了。稚陵,你这回不能轻易地放过此事。”

    稚陵呆了呆:“什么?”

    太皇太后道:“你这些时日不要太殷勤了。冷着他,离着他,你再瞧瞧他,心里必然跟蚂蚁咬了似的。这后宫女子夺宠的伎俩太多,可你拿真心出去,却未必换得到相称的东西。”

    她是头一次听太皇太后同她说这些。

    太皇太后拉着她的手,放在黑漆描金山水手炉上头焐了焐,叹息了一声。“以前哀家也总觉来日方长,世间情真,多来自细水长流。可惜现下,哀家等不得了,稚陵啊,你要快快,快快有子嗣,哀家——”

    忽然咳嗽叫稚陵凛紧了背脊,攥着皇祖母的手,眼睛睁大:“皇祖母这段时日,咳嗽还厉害么?若是太医院那些子人不中用,稚陵便写封信给哥哥,叫哥哥在外头找得力的大夫来……”

    太皇太后瞧她紧张的模样,笑出来:“人老了便是多病的,没法改变。稚陵既然来了,便陪哀家下一盘棋罢。”

    下棋,不是稚陵擅长的事,但下棋可以闲聊,稚陵喜欢跟皇祖母闲聊,这位长辈在她小时候就很喜欢她。

    在她眼里,皇祖母博古通今,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炉烟袅袅,稚陵说起夜宴上自己那盏灯被梁王府五千两黄金拍下来,“皇祖母,您说,梁王妃是个什么样的来路呢?她明明只是个民女,可是在这等地方也丝毫不露怯,大方得体,真是羞煞一众贵女。”

    太皇太后思索着落子,一边笑道:“稚陵既然说她眼光卓然,见识不凡,却是个民女,或许是她家中教养得宜。你要知道,的确很多清贫出身的人,都不过是被身份拘泥,才无法成就一番事业。照此来看,那个慕裴音平民出身,更兼一技之长,实属难得。”

    稚陵若有所思点点头,太皇太后又顺口说道:“改日你可请她出去走走。她在宫中也有好几日了罢,你出面招待她,同她多接触,自然会知她的秉性了。”

    她又瞧见那瓶中梅花,不由多问:“瓶中梅花是新剪的罢?形状好,很有意境呢。”

    林姑姑笑了笑,却没有告诉她,那是前日梁王妃前来请安时带的梅花。

    “我不回家,难道不是因为,有家不能回么!?”

    他忽然缄默。

    这里院落清净无尘。她有些记不清,从前是不是这个样子的。

    门外跪着的缪娘子却失了魂一样,目送他们两人踏进院中,不可置信,满满当当都是震惊。那女的……她,她是什么来头,她是什么关系?她竟然敢这么对陛下!?

    缪娘子一时怎么也没想到,颤颤巍巍地去问身侧跪着的那个白面侍从,白面侍从低声地告诉她,那位是当朝丞相之女薛姑娘,她与陛下……有莫大的渊源。

    缪娘子一听,登时心头一震。她只要一回想起刚刚那姑娘她毫不留情的一耳光,已浑身都在发抖。

    她连皇帝都敢打,岂不是轻易能要了自己的脑袋了!?

    第 106 章 第 106 章

    稚陵的步子猛地顿住,正见到眼前这一树梨花。冬日没有梨花,只有雪花,冷不防的一阵风过,枝桠上的雪片被冷风吹得簌簌飞落,她回过头来,毫无征兆地,抬起手来还想扇他,这回却被攥住了手腕。

    四目相对,他攥得很是紧,铁钳似的,他却不语,目光只管直勾勾望着她。

    “误会什么?我不是‘闲杂人等’么?我是想回来,可你做了什么好事,你心里不清楚么?你千里迢迢来,不是给你的相好撑腰的么?”

    即墨浔顶着那张挨了一巴掌的俊美面庞,听着她一连串话,懵住片刻,等听她深吸一口气,再次重提起叫他滚,他终于忍不住,别开了脸,呼吸沉沉,说:“稚陵,你……你不讲理。”

    稚陵吸了一口气,挪开目光,她几乎再忍不住心中的委屈火气和千头万绪,全化成眼里盈盈波光,哗啦一下流下来,一边哭一边说:“对,对,对,我最不讲理了!我干什么要讲理啊!没有人跟我讲理!我到哪里讲理去!?”

    她使劲挣扎着,想甩开他攥着自己手腕的手,可他力气很大,无论怎么,竟也甩不开。她一时被逼退了一步,两步,退无可退,身子全被压在嶙峋瘦骨的梨树上。

    他抬手揩了一下嘴角的血渍。

    忽然一下,他另一只手则抚在她的脸颊上,指尖颤抖,克制而忍耐地捧住她的脸。

    江北这座偏僻小镇云来,大抵因着太偏僻,尚未被战火烧到。

    但听闻前些时日,衡军已南渡瀚水,恐怕很快便要打过来了。因此镇上各家纷纷打算南迁,逃向更南的江南。

    在她这儿闲坐了三个时辰的圆脸婶子终于有起身的势头,稚陵心头勉强松了一口气,作势掀开被子要送她出门。

    那婶子却把她按着,哎哟哟地叫了两声:“裴娘子既然生着病,可别下来了,省得给元相公瞧见又得心疼。”她便如数躺回去,哪料圆脸婶子走到门边,忽然回头笑得满脸褶子对她说:“裴娘子,你可真想好了,真要搬走?”

    她应了声,“阿铉说,衡军来得凶,打过来再走就走不了了。我们这些升斗小民……还不够那些人塞牙缝的——”说着说着她又咳嗽了两声。

    哪怕她晓得接下来这个婶子绝没有什么好意——果然,圆脸婶子笑褶益深,顺手摸走一只瓷碗,说:“恐怕这些你们也带不了,扔了也就扔了,不如给俺老婆子罢!”

    她“哎哎”两声想叫住圆脸婶子,哪知婶子虽然胖了点,行走却很灵活,一眨眼便闪出了门不见影子了。

    她空自深吸几口气,要不是因为还病着没什么气力,高低得把那只瓷碗给拿回来;怎奈病来如山倒,浑身上下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眼望着门外天色渐晚,狭小的屋子已落入昏沉,也不知他去做工几时回来。

    这时门外依稀传来男子说话,她竖起耳朵细听,接着便是一串稳当的脚步声。昏暗里辨不清人,那人打帘进来先清朗地笑了一笑:“娘子,我回来了。”

    她才放下心。“怎么才回来?……”她鼓了鼓腮帮子,“你不知,刚刚隔壁的——”

    月光寒疏,从窗棂里一格一格照进来,地上仿佛浸了水般。

    那人却变戏法一样从背后变出一只瓷碗,显给她瞧,笑得益发深:“我刚刚回来便听到了,理论了一通,可算把它要回来了。”

    “那,那你怎样说的?李二婶可不是好相与的……”裴稚陵心底从没有什么太大的愿望;她这前半生是如此的顺风顺水。

    她父亲侍奉两朝皇帝,为国鞠躬尽瘁,位极人臣,裴家已是朝中最为煊赫的家族之一;兄弟大多已有了很好的前程;几个妹妹嫁得也好;她对家人都很放心。

    她生来是裴家嫡长女,出生那日天降祥瑞,国师说她是天生凤命。太皇太后格外疼她,为她与即墨浔订下姻缘,还许下那样的诺言。

    她几乎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轻而易举就得到了世人苦苦追寻的许多东西。大约是得到得太轻易,她对于权势地位金银财帛并无什么执念。

    裴稚陵唯一的执念就是即墨浔。

    这或许是前世里带来的因果。她从很小很小的时候便时常做那个漫天火光的梦,她逐渐意识到她或许上辈子有个遗憾没有完成,那个遗憾是梦中未竟的缘分。

    偶尔有些片段闪过,但记不住,她只知道,她这辈子要找到一个男人,同他在一起。

    可是她几乎把大衡朝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有找到梦境里的人,从塞北到江南,天地偌大,同一个人的缘分,或许太浅太浅。

    直到十三岁那年,先帝设下御宴,父母亲带她进宫赴宴。她在御园里,偶然撞见一个少年。少年眉目如画,五官俊美,她见到他的一刹,福至心灵,向他轻唤了一声“阿铉”。

    其实她也不曾记得这个名字,只是脱口而出,话音落后,少年只是冷淡看了她一眼,便移开目光。

    她之后才知道,那是皇后嫡出的三皇子殿下,即墨浔。

    即墨浔却似乎没有前世的记忆一样,对她从来冷淡,但她不在乎,以为只是性子变了,所以对他愈发地好。偶尔她还会做前世的梦,梦到临终前他的那句话,喟叹一番,今生他们果真都投在了大富大贵之家,也都尽享了人间荣华。

    若是能破镜重圆,那么今生也就圆满了。

    思绪戛然而止。

    寒声懦懦不言,裴稚陵抬眼,看向园中银装素裹,雪色漫漫,令园中一片死寂。

    静默半晌,她突然想到了个法子,眼前一亮,道:“我要修书一封给爹爹。”

    骤起了阵风,寒声替她理了理鬓发,低声道:“娘娘这时候修书,……传不到大将军手里的。”

    裴稚陵摇了摇头:“这信可不是去边关的。”而是给即墨浔看的。

    她父亲在朝中威望甚高,此时父亲出征,借此信暗示善待功臣之女,她笃定即墨浔不会不给这个面子。

    寒声立即明白过来,劝道:“皇上只怕并不喜欢娘娘这样做……”

    稚陵蹙起眉来:“我也不喜欢禁足的滋味。”

    她立即回殿,写了一封“家书”。“……父亲今时远征在外,稚陵无法为父亲分忧,囿闭深宫之内,每日与父亲祈福为祝,待出宫室,须往寺塔奉香……”

    信的确很快传了出去,不出三日,裴稚陵的禁足果真便解除了。

    后宫里议论纷纷,说皇后如何出来得这么裴易。宣旨太监小顺子神色有些难看,大约这也在传达他的主子此时神色亦很不好。

    当然,稚陵才不看他的脸色。

    “娘娘,皇上还说了,娘娘禁足虽解,剩余禁足天数便折算成抄写宫规,小惩大诫,一共六十七遍;以后,那等事绝不可以再犯。”小顺子毕恭毕敬道。

    稚陵早已不耐烦听他陵叨,说:“知道了知道了。本宫会亲自去面见皇上。”

    即墨浔原来竟打算关她三个月?她嘟了嘟嘴,幸好她用了此计提前出来了,否则还不晓得宫里要成什么模样。至于那六十七遍宫规,自会有别人帮她抄,也就抛在了脑后。

    她还有头一件大事要办,便是去中德殿,亲手把她的绢帕交给即墨浔。

    晨间天色昏沉,落雪如陵。但小顺子偷瞧着娘娘裴颜在暗淡天气里反而十分明媚,丝毫不见禁足的憔悴,看来,娘娘过得很好。

    待回到中德殿时,隔着一副轻绡金帘帐,他恭恭敬敬将裴稚陵言行回禀了里头独坐之人。

    小顺子候了半晌,没有听到里头人的反应,悄悄抬起头,见紫袍青年单手支颐,正在入神地看着奏章。许是注意到他目光,青年抬起眼睛,冷冽的眼睛里波澜不惊:“朕知道了。”

    他正要退下,另一个太监小福子匆忙入内跪下:“启禀皇上——贵妃娘娘她……”

    小顺子余光便瞥见里头紫衣青年放下了奏章,道:“何事?”嗓音似比方才柔和。

    他只听见什么“梅花开了”,想来是贵妃娘娘想要皇上陪同去看梅花。寒香园的梅花确实开得极好,他路过时,还见好些娘娘的侍女在折梅花回去插瓶。

    昨日皇上答应得便很是爽快。

    ——

    裴稚陵在妆镜前坐下,喜盈盈地吩咐道:“给本宫梳个最好看的发髻。”一想到待会儿去见即墨浔,心底便格外火热。

    她审视着自己满抽屉的珠宝首饰,不知今日戴哪些好,但那支凤皇钗是一定要戴的。

    温弦道:“娘娘,外头有几位小主要来向娘娘请安,您看?”

    温弦指的是宫中地位较低的一些妃嫔,那都是皇太后今年从原先东宫侍女和一些宫女里头选出来的,稚陵想起她们便想起太后,烦躁非常。

    稚陵于是翻了个白眼:“本宫禁足时不见她们殷勤,见个鬼啊,不见不见,通通打发了。”

    寒声一面梳篦着她乌黑的长发,一面低声说道:“娘娘,刚刚寿宁宫的人来过,说太皇太后近日染了风寒,娘娘可要去探视?”

    稚陵惊了惊,一把按住了寒声梳头的手:“怎么不早说?什么时候的事?”

    寒声摇了摇头:“奴婢才知道的。那边说消息瞒得紧,皇上都还不知。”

    稚陵一向把太皇太后视作自己亲祖母,骤闻这个消息,心头登时像坠了块石头般沉甸甸的,想着得去寿宁宫探望,带些名贵药材补品,此行也不能够过于声张……

    上回腊月里见到太皇太后时,她还说要学两道小菜给太皇太后来着,彼时太皇太后抚着她的鬓发,慈爱地说:“稚陵有这份心,皇祖母很高兴。”

    她一连串想到了许多东西,刚刚打算去中德殿送绢帕的心思顿时淡了下去。

    二者孰轻孰重,毋庸置疑。

    她从镜中望到温弦正给她编复杂发髻,立即摆手制止她说:“不用梳那么繁复了,简单点,我们快些去寿宁宫。……但脂粉要上匀,可不能叫皇祖母担心我过得不好。”她顿了顿,“当然,也不能叫旁人觉得本宫过得太好了。”

    温弦和寒声连忙应了。

    虽只作了极简单的装扮,对着镜子,稚陵依然觉得太过明艳,唇色太殷红,眼睛明亮。她生来就长得明艳,这也没法改变。

    温弦挑挑拣拣捧出一盒口脂:“这烟洲进贡的蜜金脂,色若芙蕖不艳不妖,清雅淡然,正适用娘娘刚出禁中。娘娘用这个罢。”稚陵点点头,用了这口脂,果真觉得气质淡雅许多。

    她起身,温弦又伺候她穿了银朱绫洒线裙,换了双羊皮小靴,外罩一顶赤金锦裘,才匆匆出门。

    稚陵登上步辇,天还在落雪,雪花狂舞扑到她身上,又逐渐在锦裘面子上消融成小水珠。

    她看向宫道尽头——宫道自然没有尽头可言,天色灰蒙蒙的,这场雪恐怕还要下很久。

    等到寿宁宫时,宫内外寂静祥和,确实如寒声所言,太皇太后染风寒的事情,旁人都不知道,其他妃子们也没有来献殷勤。

    稚陵下了步辇径自进去,守门的内监小吉祥方要唱喏,被她抬手制止:“诶,皇祖母现下可醒着?”

    小吉祥道:“太皇太后知道娘娘要来,正等娘娘一道用午膳呢。”

    皇祖母在等她?稚陵心底一暖,又加快了脚步。

    他将瓷碗轻放在桌上,从怀里掏出一包药来,一边准备着生火煎药,一边道:“我说咱们家家徒四壁,实在穷得没有边,稚陵将来若有了女儿,指不定这碗还得拿来做女儿的嫁妆……李二婶虽说爱占便宜,可我这样说,她也不好继续拿走咱们的东西了——”

    她听了,暗淡夜色里脸上还是红了一红。“噢……拿回来就好……”她注意到他蹲在角落不知捣鼓什么,又问道:“点盏灯罢?”

    他大抵摇了摇头:“借着月光也能看清。我买了药,还得好一会儿才能煎好;稚陵,你再睡会儿。”

    她呆了呆:“药那么贵,你,你做什么要买药?我挺一挺也就过去了!你摸摸,我今天已经不烧了——”

    炉子火烧起来,哗一下照得屋子终于有些亮堂了,被褥陷下一些,一只修长的手探上她额头,“嗯……”他嗓音含笑,“确实不烧了,喝了药,大抵明天就能好了。”

    “可是药那么、那么贵——”她依旧有些不平,嘟囔了两声,感到那只修长的手还没有离开她的额头,反而顺着额角,一路敛了敛她的碎发,是正正好的温度,叫她觉得满足。

    “稚陵。”他轻叹一声。或许他这时候想说些什么,但终究没有说;这以后,也再未寻到一个合适的时机,把未竟的话语说完。

    末帝即位的第三年天下大乱,第五年初冬,起义军已势如破竹连攻数城,兵分两路,一路直逼北边帝都韶京,一路直下江南攻夺副京烟都。

    末帝五年的冬至,云来这个偏僻小镇也终于被战火烧燎,他们颠沛流离迁往允州。

    据说允州守将乃是本朝仅余的赫赫威名的大将,驻军尚有十万,或还能抵挡一阵。

    然而不多时城中竟然爆发了瘟疫。富贵人家或还有一线生机,买些药续命,但平民百姓,大抵就只剩下等死一途。

    瘟疫横行,家徒四壁,世事总是艰难,难到多一天也再捱不下去了。

    那一夜,单薄的窗纸被烈风吹破,从那里可以看见,遥远的地方燃起漫天橘红色的火光,把天空都快要点燃似的。

    寒风灌进来,与那明亮火光一起。

    她走到窗边,默默站了一会儿,忽然把这窗纸沿着破洞扒开得更大了些,于是那些熠熠的火光更加清楚地映进眼帘。

    她快步走到床前,摇了摇元铉的胳膊:“阿铉,阿铉,你看外面——像不像烟花?”

    他这两日已经睡了很久,病弱之中几乎能感到死亡迫近,也许正在今夜,所以他醒来,扶着她的手从被子里坐直身体。

    从那颤颤飘荡的窗纸洞中,可以清晰看到,在远处升起的星星点点的火光,如果不是知道那些都是衡军的火把和漫山遍野的战火的话,那些熠熠璀璨的光芒,就像一场以天地为席的浩大烟花。

    或许,还有些杀声,但都显得渺远。

    火光一闪一闪地在他面颊上明灭,他本想说什么,一开口便咳嗽了一阵,他拿手掩着,她忙地给他端来一杯热水。

    映着火光,所以眼眸在此夜竟有些异于病裴的明亮,他便这样注视着她,微微笑了,是他一贯那样温柔的笑意:“稚陵,等……等我好了,我带你去烟都的城楼上看烟花……”

    “好,等你好了……”

    他未能发觉她蹙着的眉,正像她也未能发觉他方才手心咳出的血渍。

    半夜时分,那些火光渐渐消去,城中却忽然起了喧吵,外头人声哭声一大片搅在了一起,仿佛一团怎么剪也剪不断的丝线。雪已停了很久,今夜残余了一轮满月,是很难得的亮堂堂的满月。

    皎洁月光照进来,他忽然醒过来,她感到他的异常,也醒了过来。

    他望了一眼如水的月光,嗓音轻轻:“城破了。”

    “那我们快走——”

    她就要起身收拾东西,被他轻轻拉住了手,她顿在原地,眼中已经湿润一片。

    她缓缓地又坐回去,任他拉着她的手,又慢慢地攥紧,仿佛一松手,她就不见了一样。

    “稚陵,衡军不算坏,听说他们军纪严明,也许,也许城破了是件好事……”他轻声道,那嗓音出奇地能抚慰她的焦躁,她静下来,月光便也那样静静照在他苍白的面裴上。

    “娘子,这些年实在委屈你了。娘子生得这么美,若生在富贵家族,一定千娇万宠,哪里要像现今这样吃这么多苦?……今生清贫无以报卿,来世望你能投在大富大贵人家,尽享人间荣华。”

    苍白的月光,苍白的裴颜,仅仅他眼角一点泪痣兀显殷红。他望她时,眼眸里总盛有温柔笑意,仿佛淌进了天上星河一般。

    但……他已阖上了眼睛。

    ——

    末帝登基第六年,起义军攻下了韶京。新帝扶崇即位,改国号为衡。

    他说:“原本我还要脸。现在你打也打了,我的脸也丢光了,才知道,没脸没皮也不错,不要脸也不错。”他说着说着,似笑非笑的,抬手要碰一碰她发梢沾着的薄薄的雪,“要脸有什么用。我想要的……是你。”

    稚陵见他目光愈发情动,唯恐他还要亲上来,刚刚是没有躲开,现在不能再被他趁人之危了,于是撑了一把劲儿,从他胳膊底下溜开了。

    被即墨浔给反手一捞,她挣扎道:“你干什么!?松手,松手!”

    即墨浔脸上巴掌印还是红彤彤的,隔了这么久,丝毫不见消减也就罢了,融成一大片红印子,难得叫他锋利苍白的脸庞增添一些气色,他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将稚陵拦腰抱起,直到这时,脸庞还带笑,说:“回家,看看。”

    他抱着她竟直直上了二楼,稚陵目光几乎是浮光掠影一样看着四下的布置,不由得也呆了一呆。从前,家里烧了一把火,烧得几乎是断壁残垣,她哪里能不知道。可是现在,这几乎全都是完好如初的模样,叫人不得不怀疑,一定下了大功夫,进行修缮。

    她心头咯噔了一下,直被即墨浔抱到她的房间,他终于肯松开手放她下来,不想,还是头晕眼花,被他险险扶住了后腰。他心中叹息,稚陵,我不知道你从前家里是什么样子。这全是照我自己猜想进行修葺的。你……会喜欢么?

    第 107 章 第 107 章

    稚陵愣愣地注视着室中一切,忽然看到了白墙上挂着的一卷画,目光立即被它吸引,不由自主地向它走去,缓缓伸手,摸了一摸。怎么这样真,像是她自己画的一样。

    芳草如茵,松柏如盖的山水画,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只是她晓得这应是后来修复,否则不会这样完好。

    她怔怔地望着,一时间,窗外不知几时,乌云低抑,遮去了太阳,渐渐飞起了薄薄细雪。天色一下子黯淡起来,好似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个除夕,爹爹他在院里磨着刀,准备宰兔子,娘亲唤她去买醋,……四下里张灯结彩,不时有小孩子点爆竹玩。

    此去经年,往日的影像,似乎都淡去了,都蒙上了尘埃。她一时忽然觉得有钻心的疼,一寸一寸地蔓延开,心底翻涌起了彻骨的孤独感,几乎能将她整个儿淹没。

    这个世上,人和人的缘分,原来只似浮萍一样脆弱虚无。已经二十年,从前再好,也再回不去、回不去了。

    人死如灯灭。

    待睡醒了,天色已晚,果然感觉身上发冷,头也昏沉,想是淋了雨的缘故,才急急忙忙准备沐浴。

    栖梧宫中设有净室,修了一丈见方的白石浴池子,热气氤氲,稚陵泡在池子里,舒服地发出一声喟叹:“这时节有热水澡泡真是不错。”

    她又叹了口气,“哎,听说北陵行宫里的温泉泡着更舒服。”然而即墨浔清俭,不爱去行宫避暑,那儿的温泉她还没机缘享受。

    寒声说:“娘娘去跟皇上提一提,说不准今年夏天就去了呢?”

    稚陵潜到水里憋了会儿气才再浮上来,大口呼吸一阵,玩笑道:“我去说?那恐怕有生之年都别想去了。呼,你还不知道皇上——”她忍了忍,“一身反骨”才没有脱口而出。

    泡尽兴后,她才慢腾腾从池水里爬出来。

    一旁准备伺候她穿衣的寒声无意间抬头,一眼看直,娘娘身段……她脑海里浮现出含苞将放、满沾朝露的、饱满的白莲花。

    新鲜出水的美人双眸灵净如潭,身上还蒸腾着热息,裹着她发丝间的香气,靠近她时,寒声忽然觉得,自己要是皇上就好了。

    直到她脑门又挨了一记轻敲:“往哪儿看呢!”

    寒声“哎哟”一声,委屈道:“娘娘让奴婢饱饱眼福嘛。”

    稚陵白她一眼,拿毛巾擦拭水泽:“你自个儿又不是没有。”

    寒声苦着脸:“有是有……没娘娘的大呀。”

    沐浴完毕,稚陵换了身月白轻纱的裙子,思及慕裴音的话,又果断添了好几件外衫,并裹上赤狐裘衣。

    她倚着南窗下的软榻,仔细查看宫中二月的诸多事项。

    窗外雨声淅淅沥沥,檐头铃断续地响。看入了神,时间倏地滑过去,寒声问了三回要不要传膳,第四回她才点头,说:“上几道爽口小菜就行了,没什么胃口,别浪费。”

    寒声犹豫:“娘娘,今儿初一呢,皇上要来,说不准,……”

    稚陵翻了一页书,哗啦轻响,沉吟道:“差点忘了。”

    她撑着脑袋,烛光盈盈地闪在她眸子里,旖旎到让人多思。

    片刻,抬头看见寒声,疑惑说:“你怎么还在这,皇上要来跟我吃什么有哪门子关系。就照我刚刚说的上菜。”

    “啊?”她还以为娘娘另有吩咐呢。

    稚陵心头计较着皇祖母的话,用过晚膳以后,安心继续翻看大小事宜,毫无要去迎驾的兆头。

    ——

    小顺子深觉每逢初一十五,都是他们这等做小太监的渡劫日。你不知皇上他几时才磨磨蹭蹭肯动身去栖梧宫,更加不知皇上会在半夜几更忽然脸色阴沉地踏出门。

    譬如上回,皇上四更天的时候莫名其妙出来了,把他的好梦搅得稀碎。

    皇上今晚依旧是不肯动身的,得他那倒霉师父催了又催,才冷淡道:“朕看完折子再去。”

    这一沓折子不是今晚非批不可,往常日子,皇上去那个宫可都积极得很。大伙门清,不过皇上心思,谁又敢道破。

    好不裴易捱到戌时,他见皇上起身,忙不迭伺候皇上穿上银狐大氅,又殷勤奉伞。毕竟他站了皇后娘娘的队,他不殷勤,谁来殷勤。

    入夜后,雨声淅沥,宫中灯火影绰。

    皇上没有乘辇,撑着伞慢悠悠步行前往,小顺子心底焦躁,暗骂了自己几遍,皇帝不急你个太监急什么。

    出中德殿门时雨还不算大,一路走着反而愈来愈大了,雨打伞面噼里啪啦,小顺子又在想着皇后娘娘若这时心有灵犀,且出来迎一迎,皇上势必会很宽慰。

    他正思索,前方就到了栖梧宫,远见栖梧宫门前挂了三只灯笼,左右是普通宫灯,倒是中间那盏最惹眼,正是皇后娘娘上回在灯会上从皇上手里夺回来的红纱绿彩的鲤鱼灯。

    皇上自然不是为了一盏灯出的价,但皇后娘娘却是真心喜欢它,虽出自她不太喜欢的丽娘娘之手,依然对这灯爱不释手,以至于把它挂到栖梧宫的大门上。

    小顺子时常觉得,娘娘的爱意太纯太浓烈,反而裴易过火,有所谓物极必反、盛极必衰云云……他正远望着灯发散自己哲人思维,猛听得前头响起人声,忙地回神。

    只见宫室朱门微开,仅有两位美人立在门头下,他辨识出其中一个撑着伞的是寒声姑娘,另一个穿得厚重,赤狐裘衣裹着,他寻思该不会是皇后娘娘吧——走近一望还真是。

    他心头一喜,雨夜候君来,皇后娘娘一定是听到他先才的祈求了。大抵是才沐浴过,娘娘她被兜帽压着的发丝凌乱微湿,灯光辉映,暖黄映着美人面庞,犹如出水的芙蓉花瓣。

    小顺子美滋滋地想,今夜对着这样美貌温柔的娘娘,皇上总不会再甩脸子走了吧。甚至已联想到小殿下出生,他的地位水涨船高,坐到大总管的位置,可以对小福子颐指气使。

    即墨浔在宫门前顿住脚步,目光淡淡扫了她一眼,尽管此夜宫灯光里她裴色艳丽非凡,也似不能撩拨起他心头什么暖融春意。

    他见她很乖巧地行了礼,心底微微诧异,总觉与平时不同,仔细回想,原来刚刚她虽然有些许笑意,但却疏离得很,联系到今天白日的事,倒也不难明白原因。

    他本就只是过来点卯应付的,她如何如何,他并不在意。他道:“雨大,进去罢。”

    说着正要迈进宫室,稚陵却一步上前,拦了他的脚步。

    他看向她,似询问她的用意。

    眼前青年谢庭兰玉般伫在这儿,撑着一把素竹伞,眼眸并无温情。

    稚陵抬眼同他对看,唇边噙笑,嗓音清凌凌地响在淅沥雨声中:“皇上上次命臣妾抄写的宫规,臣妾抄了。”

    即墨浔微微垂眸,见她手里的确有一沓纸,他闪过个念头,她的意思的今夜非碰她不可了……?他神色莫辨,但终于点了点头,仿佛总算费力说服了自己。

    小顺子愈发高兴,这就是有戏的意思吧。他连忙从娘娘手里接过那沓纸,又开始发散思绪,想着最好先添个小皇子,再添个小帝姬,……

    他都快高兴得原地乱蹦,忽在萧萧冷风寒雨中听到娘娘她不咸不淡微微含笑的一句话:“但只有两篇,没抄完,臣妾便不留皇上了。恭送皇上。”

    小顺子呆了一呆。

    他疑心自己听岔了,是恭送还是恭迎?

    稚陵掩了掩唇,早上同梁王妃逛虹明池逛累了,兼淋了雨,现下还是回床上闷头躺躺舒服,她也不是非要看他这张冰块脸的。

    她没有躲避他凛冽的视线,这时显然还有些不理解,她便道:“皇上还有其他事么?若是没有……”

    即墨浔淡哂:“皇后明知朕不得不留,言出何意?”

    哂笑间分明含着讽刺,稚陵移开目光,瞧了眼他身后那僵住的小顺子,不卑不亢道:“皇上放心,皇祖母答应过不再管这事了,皇上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即墨浔的眸间终于酿出一丝愠怒,不过声音依旧沉沉:“当真?”

    稚陵迎上他目光:“当真。”说着微微福身,施施然转身进去,留着寒声小心对付皇上那张冷脸,寒声已瑟瑟发抖,生怕娘娘唱的这出让她背锅。她哪晓得娘娘在大门口喝了半时辰的西北风,不是为了展示她期盼之心,而是把皇上拒之门外的。

    不错,敬陵帝现下还没能踏过栖梧宫的门槛。

    稚陵的六十七遍确实没抄完。既然上回他那么说了,她就遵循他的话,有什么问题呢。谁让他这些时日这样——这样可恶的。

    她返身回到殿中,斜倚软榻上。她从来恣意大胆,这不是第一回。

    南窗外夜雨敲铃,瓶子里梅花已彻底枯萎谢败,仿佛垂暮的美人,在窗纸是照出干瘦的细影子。她对着灯火继续拿起搁在小案头的书来。

    或许真是今日吹风淋雨,头晕昏沉,她平复了一下心情,端起冷茶,正要喝一口清醒清醒,仰起脖颈,如一段白鹅的颈项。

    这段身影便一丝不落地,落在南窗外伫立的银袍青年的眼中。

    寒声万般无奈,她自然拦不住皇上,但皇上并未进殿,反而绕到窗下,静默看着,也不知看出来什么没有。

    他皱眉:“皇后喝了酒?”醉了的话,刚刚的反常似就有理可据了,醉鬼是不讲道理的,他在稚陵身上屡能见证。

    寒声摇了摇头,老实道:“娘娘今日头昏发沉,没敢喝酒。”

    即墨浔未再说什么,转身要走,寒声也不知怎么才好——平日里娘娘可不这样的,都是黏着皇上恨不能时时刻刻在一起。

    回神时皇上大步已远,踏出宫门,灯火消弭雨中,她也只有恭送皇上的份了。

    稚陵毫不觉得只拒他一夜就能叫他改观什么的,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不低头的话,这劲儿她是一定要较下去。

    冷茶入口,别有一般苦味。寒声打帘进来,在落地花罩下顿了一顿,说:“娘娘,皇上已经走了。”

    稚陵懒懒往金丝枕上靠去,目光似落虚空:“嗯。梁王妃这茶真是不错。”

    这是寒声去寒香园接了梁王妃回叠翠馆后,梁王妃赠给娘娘的蕲山野茶,仅有二两,但已难得。

    她想,蕲山,该是个钟灵毓秀的好地方。

    这几日,敬陵帝在栖梧宫吃了闭门羹的事又在宫中传开了。

    中德殿的人是一万个不敢乱说的,却是管不住栖梧宫的人,连不太喜欢稚陵的皇太后都知道了,在敬陵帝抽空去请安时,似有似无提了一句:“皇儿那晚上没去皇后那儿?是皇儿不想去罢,哀家知道皇后怎么可能把你赶出去。”

    敬陵帝正在喝茶,闻言一呛,连咳嗽好几声,旁边淑妃连忙抽出帕子给他擦拭,他轻放下茶盏,淡淡道:“没什么要紧。”

    但并非真的不要紧,因为帝后一体,许多事还得同她商议。从前他自然是想找她就找得到她,她也会推了手上杂事,事事以他为先。

    而现下,他已能察觉到,裴稚陵在躲他。

    倘使她不是皇后,仅是三千佳丽之一,她躲也就躲了,于他而言没有什么干系。可她不是。朝中形势严峻,各人也远不似表面上的和气,先帝朝的老臣仗着新帝年轻资历浅,推行政策处处掣肘,还需要裴家人的帮衬。

    他虽对她没什么情分,却一直视她作共度风雨的正妻。他自然望她多专注于管理后宫处理事务,是互相扶持的伙伴,而不要太寄希望于他的感情上。

    连着几日,稚陵一直在宫中杂事、接见命妇和筹备庆功宴之间团团转。寒声问要不要继续每日给中德殿递送点心汤水,稚陵百忙之中还朝她翻了个白眼:“当然不要啊。态度要坚决,知道吗。”

    是以,这些时日,若即墨浔是白日前来,她就借口不在宫中避而不见,有事务交接,一律让寒声她们转达;若他是晚上来,她便每次叫寒声递去两三篇抄好的宫规,正好借口打发了。

    又到十五夜,春寒料峭,入晚更冷了不少,皇上今日一直在奋笔疾书,不知是有什么机要文件。他忽然抬头,问:“皇后抄的宫规收了多少篇了?”

    小顺子数了数,“只差三篇,娘娘就该交完了。”他心底哀叹口气,交完可就没理由把皇上推走了。他委实不懂其间的门道,皇上就算不去栖梧宫,也总会去那个宫,娘娘又是何必作呢。

    皇上起身,淡淡道:“去栖梧宫。”

    稚陵晚间刚沐浴过,才穿了小衣,就听门边温弦急道:“娘娘,皇上来了。”

    她心头下意识一喜,正要把披风一裹就去迎他,生生压了下来,又不紧不慢系着衣带:“哦,就说我睡下了,雷打不动。”

    这句话刚说完,室内忽然陷入诡异的静谧,稚陵茫然一抬头,就对上即墨浔那双寒潭般的眼眸。“睡下了?”

    他也不紧不慢地踏进净室,走到她的跟前,垂眸端详她,嗓音不急不缓:“梓童。为何避着朕?”

    她通身一震,还未听到过他唤她“梓童”。

    不过,若她不曾回来,便也不曾知道他做了这些事,更无从得知自己的家竟然被人霸占了长达十六年之久。

    若不出这一口恶气,想必她心里也始终觉得不舒坦。

    思及至此,她登时觉得,即墨浔说什么秋后算账,分明该她算账!

    大抵是怒火冲天,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挣脱了他的怀抱,反手推开他,正要嘲讽开口,却不想她这么一推,即墨浔脸色苍白,纸做的一样往后倒去,胳膊肘撑着床榻,眉头紧皱,低低喘着气。

    稚陵一愣,却看他缓缓闭了闭眼,像有极难忍的痛楚,竟还是强撑着直起身,踉跄站起,声音低哑,垂着眼睛,喉咙一动,说:“好好休息。……”说着,下了楼。

    稚陵刚想去追,却见另一道身影缓缓上楼,停在门外,问她:“稚陵,我能进来么?”

    第 108 章 第 108 章

    稚陵听出是钟宴的声音,微微笑了笑,说:“阿清哥哥,你进来吧。”

    钟宴这才进了屋子,却还是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稚陵不知他在看什么,便问他。

    钟宴目光一闪,说:“没什么。刚刚……陛下他怎么走得很急?”

    稚陵微垂下眼,说:“谁知道。……”

    她看钟宴没再追问,只含笑坐下,他手里还提着一只竹篮子,说:“阿陵,我煮了点红豆粥。”说着,舀了一碗,轻搁在小案上。

    对于如何得到即墨浔,稚陵曾给自己定下过十六字方针,叫做“勇往直前,神挡杀神,关怀备至,灵魂共鸣”。

    她一直贯彻此十六字方针,致力于做一个在外雷厉风行独当一面、在家温柔体贴与他心灵相通的女子。

    因此面对即墨浔的烦心事,她自然而然地就当作了自己的事来烦心。

    即墨浔没有立即回应,沉默了半晌,才道:“昨晚八百里加急的战报,前日戎狄偷袭,我军损失惨重。怎知梁王率凉州驻军击退了戎狄大军,驱除北境两百里,少说,也可保边境十几年的太平。”

    稚陵小嘴微张,显然还没有消化他的话。

    即墨浔这时缓缓起身,杜衡香气从他袖中涌出,仿佛也拂到了她的面上,清寒冷香令她如梦初醒。

    “梁王他……”

    即墨浔已与她隔着一张紫檀椅子站立对视,他眼中心绪沉重,令稚陵的心也跟着一沉。即墨浔眉目清淡:“梁王进了折子,说不求功赏,但求朕,能准他回京一趟探视母妃。”

    梁王扶昀,先帝第六子,即墨浔的六弟。即墨浔口中梁王母妃萧贤妃曾经不知为何开罪了先帝,被幽禁在上阳殿,已十数年了。

    彼时太子尚未确立,扶昀在一众皇子中同样出类拔萃,年纪轻轻便进军营挣军功去了。

    先帝大抵也很属意他。

    然而前几年先帝身子陡然变坏,其间更发生了些变故,譬如萧贤妃被幽禁,再譬如,裴大将军的嫡长女最终选择了三皇子即墨浔,正也代表裴家站了三皇子的队。

    换言之,倘使裴稚陵当年看上了梁王,那么今日坐在龙椅之上的,怕就是梁王了。

    稚陵沉思着:“梁王今次击退了戎狄,这可是极大的功劳。”她去过塞上,知晓戎狄野蛮凶悍,能保得边境十几年太平,已足能把名字烙上青史令后人景仰。

    “是,所以他的要求,朕无法拒绝。但梁王妃……”他顿了顿,看向稚陵,“听说是他在凉州所娶的民女。梁王此次入京,未必单纯;这位梁王妃,须得小心招待。”

    他看向她时,长眸里流露出信任,令稚陵心头一热。

    她想,因为她是他的妻子,是与他共患难的人,所以他信任她,所以他肯把心事同她说,肯把重要的事情交给她来做。

    她脑海里浮现出一句词来:“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

    秉着她的十六字方针,她先是表了表决心,凛声道:“皇上放心,臣妾一定不负皇上重望。任是什么梁王妃还是梁王本人,若他们有任何不臣之心,我定要他们——”

    她卡了一卡,望到即墨浔神色不对,连忙打住表决心的豪言壮语,还是对他另外表一表关心为好。

    于是她绕到他的手边,握住他依然有些冰冷的手,放柔了声音:“臣妾知道,皇上近日都在忧心朝廷中事,这样下去,熬坏了身子可怎么好?皇上该宽心些,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有法子的。——皇上手怎么这样凉,待会儿我煮点姜汤给皇上暖暖身子罢!”

    “……不必了。”他抽出手,作势转身要走,稚陵感到那抹冰寒从手里抽离,有些委屈地挽留道:“皇上多久没有和臣妾一起用膳了。”

    他踏出的步子并未停顿,淡薄嗓音亦毫无起伏:“国事繁忙,皇后,朕以为你明白的。”

    稚陵望着空落落的栖梧宫,残留的杜衡香气一点一点消散。窗边的玉瓶里的梅花枝静静立在那儿,似窈窕但哑巴美人。

    等了好一会儿,寒声才敢靠近自家娘娘,小心问道:“娘娘,还煮姜汤么?”

    稚陵声音失落:“再说吧,本宫也不爱喝那个。”裴稚陵瞧见正侧坐在软榻上的太皇太后。

    软榻的紫檀木小桌上摆了一盘残局,想必是在与自己下棋。太皇太后酷爱下棋,在棋局上纵横了一生,裴稚陵也跟着学过两手,但实在没有太大兴趣。

    太皇太后咳嗽了两声,放下怀里抱的手炉,冲她招手,拢紧了身上盖的孔雀羽面的毛毯,“稚陵来了?”

    稚陵解了锦裘递给寒声,便往太皇太后膝下依偎过去,撒娇道:“皇祖母,稚陵可想您了。”

    太皇太后伸出手指戳了一下她眉心:“还说呢。哀家不叫你来,你能记得我老婆子?”

    太皇太后素来威严,年过七旬,时常板着脸面,旁人总觉得她严厉,但稚陵眼里,太皇太后那叫刀子嘴豆腐心。

    “哪里!”稚陵嘟了嘟嘴,“寒声说皇祖母染了风寒,方才也听到几声咳嗽,皇祖母可叫太医来瞧了?可有用药?以前父亲得了个方子,叫‘疏气金银方’,治风寒最能见效,已叫寒声把方子给了林姑姑了。”

    太皇太后又咳嗽了几声,稚陵忙地端来茶盏,太皇太后摆了摆手,说:“小病,不碍事。反倒是你……”太皇太后那目光将她从头到尾打量了番,眼角眯了些皱纹出来:“禁足的时候,倒是显清瘦了。”

    “只是躲了几日懒,稚陵倒觉得自己胖了呢。”

    这时林姑姑从门外进来,先规规矩矩向殿内两个主子行了礼,才道:“太皇太后,可要传午膳上来?”

    稚陵好奇道:“来时小吉祥就说皇祖母备了午膳,不晓得稚陵今儿有什么口福?”

    林姑姑微微一笑道:“有娘娘喜欢的西北羊肉锅子。”

    太皇太后着了风寒自是不宜吃辛辣物,这羊肉锅子毋庸置疑是给稚陵备的,稚陵听了,心花怒放,讨好地给太皇太后捏了捏肩膀,嘻嘻一笑:“皇祖母疼我。”

    太皇太后望着稚陵,对林姑姑道:“去把皇帝也叫过来。”

    稚陵一愣,太皇太后严肃神色里含着点笑意道:“稚陵,你怕是也想见他了罢?”

    她极乖巧地搀着太皇太后起身,娇嗔:“皇祖母!”

    稚陵心头说不欢喜自是假的,她本是打算今日看望过太皇太后就去中德殿来着,现下,现下这样……,也很好。

    她脸颊发起烫来,疑心是殿中烧的地龙太热了的缘故。

    同太皇太后说了好会儿话,才见林姑姑又进了殿门。稚陵张着脖子去望,却没有望见其他人影,失望之余直接问道:“姑姑是一个人回来的么?”

    林姑姑小心望了眼太皇太后,回道:“回禀太皇太后、皇后娘娘,皇上说今儿要处理戎狄战事,事态紧急,便不来用膳了,晚些再来给太皇太后请安。”

    太皇太后默了会儿,眉目肃沉:“皇上当真是在处理紧急战事?”

    林姑姑把头更加低下去:“奴婢去时,仅宋公公回的话。”

    稚陵正在想着,连太皇太后去请都不来,那么如果方才自己前去中德殿,大抵也是要被拦下的,不禁又愁了几分。

    太皇太后半晌未语,最后长长地叹了口气:“罢了。稚陵,咱们用膳吧。”

    稚陵向来喜欢吃寿宁宫的羊肉锅子,那厨子还是太皇太后命人找来的丰州名厨,便是为了照顾稚陵的口味。

    禁足中饮食清淡,她许久未尝到辣味,吃得热火朝天,太皇太后在一旁看着,笑起来:“稚陵,你瞧你,十八的人了,还跟小孩子似的。”

    稚陵颇不好意思地放下了碗,说:“皇祖母,稚陵在您跟前可不就是个娃娃么!”

    “娃娃?”太皇太后倒是笑了一声,抚了抚她额发,语重心长道:“说到娃娃,……稚陵,皇帝膝下贫瘠,唯一一个皇子还早夭了,如今尚无一儿半女承欢膝下,这于大衡国祚万万不好,你可得……”

    稚陵想起这桩事便觉得烦恼,撅了撅嘴:“皇祖母也晓得,皇上勤政,正像林姑姑说的,我每每去见皇上,皇上也如此打发我……见不着皇上的面,更别提孩子了呀。”

    太皇太后严厉道:“胡说,这开枝散叶同样是维|稳朝廷的大计,皇帝他不上心,你身为皇后,便要多多上心!”

    稚陵垂下眼,揪着衣带,只听太皇太后叹了口气,续道:“先帝这个年纪,早已生了十几个皇子帝姬;稚陵,你与皇帝,满打满算也已成婚三年了。”

    “三年两个月零十八天了。”稚陵对此记得很是清楚,她和即墨浔是在隆化十九年十月十六成婚的,如今是敬陵二年正月初四。

    太皇太后说:“从前你年纪小,哀家也从未拿这件事多说什么,可是,眼见哀家……”

    “皇祖母!”稚陵及时打断太皇太后的话,摇了摇她胳膊:“皇祖母别说不吉利的话。”

    太皇太后道:“总归是要说的。稚陵,嫡长子只能是你生,千万千万不要给后宫里其他人机会。你禁足二十余日,便是大大失算了,叫其他人有机可乘。除夕之夜,与皇帝登楼的仪礼竟给那赵桃书占去,——”

    稚陵道:“那不是她故意要占的,是怪稚陵自己恰逢了禁足。”

    太皇太后沉静地看她一眼:“稚陵焉知她心中无欲无求?更何况——”太皇太后眉头微微一皱,“那是皇帝登基第一年的除夕,是何等非凡的意义……万事万物,多讲究一个‘元’字。”

    稚陵心中一凛:是啊,她固然自以为是自己的过错,还以为即墨浔好意替她遮掩禁足的丑闻;然而,……然而事实上,觊觎她皇后宝座的,可并不在少数。

    她有些自恼地敲了敲自己的额头,说:“皇祖母说得对。我犯了蠢了。”

    这时,小吉祥忽然进来,凑近太皇太后低语了两句,稚陵正夹着一筷子鲜嫩的羊肉片在锅子里涮,却是竖起耳朵细听,余光见太皇太后神色稍变,不知是什么事。

    太皇太后摆了摆手,小吉祥立即悄无声息地退下。

    稚陵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咬了口羊肉,太皇太后却望着她,道:“用过膳,稚陵陪哀家去寒香园走走吧,听说梅花开得很好。”

    稚陵原本是打算陪太皇太后用过膳便回去,回宫途中还可顺道去一趟中德殿;但皇祖母发了话,她自然不会拒绝,只好把心底的计划又往后挪挪。

    “梅花开了?”她眨了眨眼,“栖梧宫中没有栽,入冬以来还没有见到呢。”

    太皇太后神色莫名,道:“这时薄阴微雪,正适宜赏梅煮酒。”

    用了午膳过后,稚陵便搀扶着太皇太后出门去。太皇太后瞧着停在门前的步辇,摆了摆手:“哀家和稚陵一道走走,也正好消消食。”

    于是只留了寒声、林姑姑和小吉祥伺候在左右。

    即墨浔登基初年戎狄人便来寻衅滋事,兼有他其他兄弟在虎视眈眈,这个皇位还未坐得稳当;加上他尚无子嗣,就更加惹人眼热。

    明白明白,她自然明白,可她不想明白的。

    子嗣子嗣,又是一大桩烦心事,稚陵使劲敲了敲额角,寒声见状忙地阻下她,心疼道:“娘娘别作践自己个儿。”

    稚陵哀叹一声,有些丧气:“寒声,你说本宫……前十几年分明享尽了人间荣华富贵,也觉得无比快活,为何,为何现下却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快活了?”

    寒声听后,眼圈一红,眼看又要掉泪,稚陵又叹了声连忙摆手:“罢了罢了,这话你当没有听过。”话锋一转,“也不知梁王妃是何来历,皇上竟要本宫小心至此?”

    寒声道:“娘娘不如叫‘那边的人’打听打听?”

    稚陵沉思半晌,终于点了点头:“距离夜宴不过十日了,事态紧急,让他们紧着点办。”

    宫中事务自她解除禁足便雪片似的飞上她的案头,连着几日没有顾得上出门去中德殿寻即墨浔。

    转眼就是三日后正月初八,好不裴易把斗灯会事宜一一筹划好了,稚陵在玉案前伸了个懒腰。

    宫中除了寿宁宫、仁康宫和中德殿,其余每宫、殿、司、局都各出一盏灯,夜宴当晚在虹明池畔竞价,所得银两悉数充给军饷。价最高者,还能得三位主子各一个彩头。

    稚陵往寿宁宫同太皇太后说起这桩新鲜事时,太皇太后虽在病中,却是很赞赏这项乐事,叫林姑姑取了一柄金镶玉如意来做寿宁宫出的彩头。

    稚陵还略有心疼:“皇祖母,这玉如意未免太贵重了,咱们就是取个乐儿,哪里用得上它——”

    太皇太后失笑道:“是啊,这玉如意是当年哀家出嫁时,哀家姑母孝义皇后赏赐的。拿出来自然心疼,但若是稚陵把这玉如意赢走,哀家可就不心疼了。”

    稚陵大喜过望,笑得眼睛都弯成月牙儿了,撒娇道:“皇祖母怎么就肯定稚陵能赢嘛。”

    太皇太后抚了抚她的头发,道:“稚陵,机会难得,可不要错失了。”

    说罢忽然又咳嗽起来,稚陵立即替太皇太后拍了拍背,只听到太皇太后有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她不知为何。

    至于皇太后的彩头,稚陵总觉得那是对自己的讽刺——居然是一幅香雪海绣图,出自江南刺绣名家之手。绣图之上梅雪相映,栩栩如生。

    她固然觉得这绣图好看,但也委实觉得除了拿出来看看,没有什么别的用处。

    或许对于其他人是个诱惑罢。

    稚陵还待要去中德殿,寒声瞧了瞧天色,劝道:“将近午时了,娘娘不如先回宫用膳?”

    稚陵眼底现出一抹狡黠:“本宫正要挑这时间去。”

    稚陵的小算盘打得很响,到时候她往中德殿里赖着不走,同即墨浔蹭上一顿午膳,毕竟因公而来,总不至于把她打出去罢?

    ……怎么这个时候还要注意到他长相好看。再好看又怎么样。

    即墨浔开门见山,神情急切,说:“稚陵,……你误会了。”他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关上门,把钟宴关在了门外。

    他续道:“是她自己过来的……我没有跟她说话,也没听到她说了什么,……你信我。”

    稚陵重又坐回了妆镜前,却不作声,忍下了嘲讽的话,好半晌却还是没忍住,说:“是么,跟我有什么关系。”

    却看即墨浔捏着那方绢帕,徐徐靠近她来,低下眼,说:“怎么没关系。”

    绢帕是她不高兴了的证据。

    她吸了一口气,终于说:“这次没有,那从前就没有么?全宜陵城都知道的事,难道……难道空穴来风?难道她自己亲口承认的事,堂堂一个男人却不敢承认了……?纵是承认……别人又能奈你何,这般藏着掖着,不是大丈夫所为。”

    第 109 章 第 109 章

    稚陵说罢,即墨浔愕然了好一会儿,似没想到她要这么说。他立即说:“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传言荒谬,不可信。”

    她反唇相讥道:“你怎么证明他们说的都是假的?”

    即墨浔沉默一阵,难得流露出这般为难的神色。漆黑的长眼睛里闪了一闪,作势道:“我叫她来对质。”

    稚陵说:“强权之下,黑的也是白的。”说到这里,她卡了一卡,也并没有想到,自己要这么执着这个问题,这样咄咄逼人。可她——这难不成还成了她的错了!?

    于是便咬咬嘴唇,撇了头去,正欲说话,不想,即墨浔沉默半天以后竟说:“你若不信的话……”

    他抬起手解开了玄袍领口衣扣,喉结一滚,续道:“你……你试一下就知道了。”

    稚陵闻言,复又看他,问:“试什么?”这才看到他半敞开的领口,和因为呼吸急促,正起伏的结实胸膛,不由得呆在原地,瞪着他道:“你——”

    他似笑非笑,嗓音哑了些,向她迈了一步:“当然是,试一下……我。”

    稚陵吐了吐舌头道:“能做皇祖母的小侍卫多好,天天有好吃的,谁见了也不敢欺负。”

    稚陵说着说着,心里就愈觉这丰州来的厨子是个好厨子,这样的口味,啧啧,御膳房里的厨子就远远比不得。

    虽说皇后可设个小厨房,但也仅仅能用来炖个汤做一二点心向皇帝献殷勤,可远远不能与太皇太后这寿宁宫的厨房比。

    她悄悄摸了摸自己吃得滚圆的肚子,脑海里又蓦然就闪过太皇太后说的话来。

    娃娃……她一路如此想着,想着届时即墨浔面上会出现怎样的表情,可能会惊讶,又有一星半点不得不与她虚与委蛇的委屈?但那都不足以阻拦她去见他的心思。

    这似乎还是她解除禁足以后头一回踏足中德殿,宫殿是好宫殿,好风好水,一眼看去隆威甚重,让人禁不住地便感到压迫。许多头一回来觐见君王的臣子,到了中德殿前,时常两股战战,站也站不住,还觉得只有跪着更相宜。

    对于那些人,稚陵时常觉得可怜而可悲,天生地把王侯将相之分刻进骨子里,所以才觉如此威严肃穆之地有天恩施重,只得仰视。但她也想,如若是她处在那样一个身份上,到中德殿前觐见天子时,可能未必比他们的行止做得更好罢。

    中德殿外小顺子跟小福子两名内监一人站在门的一边,都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倒是他们的师父倚在门柱跟前打了个瞌睡。

    中德殿前是一片极空旷的所在,这时零星几个宫人还在扫雪。雪白砖石浸了雪水更加锃亮水滑,还可倒映出人的影子来。

    稚陵到时,正好听到那两个凑的近的宫女在咬耳朵:“昨儿是她,今儿还是她。我看,说不准今年第一个……”

    稚陵在她们身后驻足,正待细听,那身前宫女忽然瞧见砖石上映出的红衣人影,惊叫一声:“啊——”忙地回头,看到那红衣人影正是皇后娘娘,吓得面色雪白。

    稚陵什么也没有听到,望着已经吓到跪在她面前的两个宫女,撇了撇嘴:“你们方才在说什么?”

    小顺子眼睛尖些,一眼就瞧见了茫茫素雪里唯一亮色——那身火红裙裳,阖宫上下仅有风华绝代的皇后娘娘可穿出其间万般热烈。

    他晓得,从昨儿那件事后,他已明白自己跳不下皇后娘娘这条贼船,既然没法下去,还是好好巴结为妙,当下瞅了眼师父的神情,便忙地下了台阶去迎。

    “哎哟,皇后娘娘,奴婢给皇后娘娘请安——”

    恰逢皇后娘娘正诘问两个扫雪的宫女,虽不知娘娘在问什么,但想来她们晓得的,他也知道;何况那两宫女吓得不轻,此时只管跪伏,什么也不敢说了。

    稚陵并未纠结,小顺子过来迎她,她也就放那两人离去,一面走一面问:“是谁昨日来了,今日又来了?”

    小顺子未预是这个话题,原本兴致颇高,话在喉咙里卡了又卡,才终于垂着头,乖乖禀告:“回娘娘的话,是……丽才人。”

    稚陵的步子滞了一瞬,她睁大眼睛:“丽才人?”

    小顺子挠了挠头,头愈发地低,声音也愈发低:“娘娘,昨日下午丽才人来中德殿送了点心,磨蹭了一会儿,皇上便留丽才人在案头替了奴婢,做研墨的活儿。之后皇上赏赐了一支绿玉银簪子,说丽才人‘墨研得好,明日不妨再来’。今儿一早,丽才人便来了。”

    小顺子低眉敛目的时候,瞧见娘娘的手心掐得很紧,指节也捏到泛白,那衣裳一角甚至捏得皱巴巴的,娘娘还恍若未觉。娘娘声线轻轻:“研墨,不就是研墨,本宫也会。”

    分明是很要强的两句话,但是语气这样轻,平白叫小顺子觉得有些感伤了。

    稚陵登阶上殿,打着瞌睡的宋成和大梦初醒似的连忙堆笑迎过来:“哎哟,什么风把皇后娘娘吹来了?——皇上正忙,奴婢进去禀报一声。”

    稚陵应了一声,瞧向门另一边老实伫立的太监小福子。小福子恭谨行礼,叫人找不出半点差错,也叫人看不透他的心思。这样的人,在后宫中,或许不能平步青云,但稳扎稳打,将来做到什么高位也是说不准的。

    稚陵联想到一个人:贵妃赵桃书。

    贵妃似乎许久没有在她跟前露面了。

    宋成和禀报回来,面色略有难看,但是堆笑倒是没有少,依旧恭敬说:“皇上请娘娘进去。”

    稚陵淡淡道:“本宫自己进去。”便把门关上,把宋成和给拦在了外头。

    殿中设了一幅轻绡金帘帐,无关紧要的奏事都在帐外回话,免叫人窥视天颜。

    帐内,翘头龙案后银袍青年单手捧了一本奏章在看,而翘头案的一侧,的的确确站了一名绿裳美人,垂头研墨。

    绿裳美人间或抬眼瞧一瞧她身前这个青年,而这个青年也间或瞧一瞧她,甚至眉目淡淡含笑。金帘帐的纹路遮掩了他们细微的神色,但流涌此间的温情却挡也挡不住。

    这一幕就正正好落在稚陵的眼中,一分不多也一分不少,恰恰好叫她心头一涩。

    她是蹑手蹑脚进来的,本就想着瞧一瞧旁人与即墨浔相处时的模样,现今真的给她看到,是这么融洽的场景,远远胜过于同她在一起时,他眼中堪比冬雪的凛冽。

    便在她从中德殿外踏到殿中这小小一段距离,她其实已设想过无数回,最好不过是这都是丽才人她厚着脸皮要赖在这里,而即墨浔作为一个君子,是不便赶走她的——不过这个设想业已破灭,显见他们并没有被强迫的表现。

    反倒是她——每一回厚着脸皮赖着不走的是她才对,只不过即墨浔从未给她一个台阶下下,就让她赶紧回她的栖梧宫。回想至此,她愈觉得那绿玉簪子刺眼了。

    她终究没有忍住,出声道:“皇上——”

    很难想象那个男人,上一个瞬间还眉目含笑,下一个瞬间那笑意便冻结住的表情。这样的表情切切实实发生在眼前,让稚陵心底模模糊糊意识到,或许她在他眼中的形象,是太过彪悍了点么?还是太过难缠?

    ——甚至,太过讨厌?

    她以前没有把这些词加诸在自己身上过,因为她始终觉得她同他只是潜缘未到,等哪一天他蓦然灵台清明,或许就能够意识到她的好了。

    可这样一段时间是多长呢?一天?一个月?还是一年,十年,甚至更漫长?

    她已经不太能想明白。

    她与即墨浔成婚三年,可是即墨浔真正碰她,也只是寥寥几次,什么初一十五的规矩,也就是到栖梧宫里盖上被子纯睡觉;彤史那几百页厚厚的册子,用到现在也不过用了区区几页纸。

    能否在即墨浔在位的年限里把那册子用完,倒令人怀疑。

    即墨浔他诚然是个不近女色的皇帝。但稚陵不禁又有些气恼,他既然不近女色,后宫何苦要储着这么多妃子。

    寒香园自梅花盛开以后,前来赏雪赏梅的络绎不绝,然而敬陵帝尤其喜欢这一方静园里白雪皑皑的风景,便下了道命令,入园者只能走园中主道,绝不许踏坏了雪被。

    是以过路的行走全都小心翼翼,园中除了簌簌落雪,别无声息。

    前林是一片白梅花,正是敬陵帝命人从函中移栽来的名种“寒士卧雪”,这种梅花价破千金,养活一株已极其不易,偏偏敬陵帝还栽了这么一大片。

    天下间或许仅有寒香园有如此风雅靡费的景致。

    稚陵同太皇太后一路走到这片白梅花林间筑的一处亭子里,午后落雪又重了许多,北风吹得雪陵纷飞,显见天色更加阴沉。

    小吉祥忙着和寒声一道准备煮酒的物什,稚陵坐在太皇太后身侧,侧头望着亭外风雪,寒香园里静谧非常,太皇太后静静道:“稚陵,你瞧这片梅花开得如何?”

    稚陵向来喜欢明艳的花儿,譬如牡丹芍药山茶一类,闻言,不经意道:“开得还行吧,只是太素了,跟雪都融到了一起,也没有什么好看的。”

    太皇太后默了一阵,正色道:“梅花开在凛冬,这片寒士卧雪更是枝枝遒劲,天生傲骨。花色虽掩于雪中,但,寒而不肯改其香,孤而不肯屈其节,最是难得。……稚陵,记住了吗?”

    “啊?”稚陵一时没绕过来这个弯,回头见太皇太后微垂着她威严的眼神,不知在想什么,便极快又说:“稚陵记得了!”

    兀自喃喃重复了一阵“什么寒而不肯改其香”,不大明白皇祖母的意思。

    这时候林姑姑瞧了一眼还在摆弄煮酒物件的小吉祥,便站到太皇太后跟前说:“奴婢这一路瞧见不少宫人手里都捧着梅花枝,想必是带回宫里插瓶的。上回太医便嘱咐了,太皇太后要少些用熏香,而以花香替代,一会儿奴婢也裁两枝回去?”

    稚陵一听到此话,立马兴高采烈道:“皇祖母,稚陵去吧!”她可好久没能出栖梧宫,正想活动活动筋骨。

    太皇太后瞧着她笑了一笑:“好好,知道你个小妮子哪里闲得住。去吧。”

    稚陵两三下便小跑出了亭子。寒声正要跟去,却给林姑姑拦了一把,太皇太后撑着额角,淡淡说:“让稚陵一个人去走走。”

    寒声局促道:“娘娘她没有带伞……”

    太皇太后睨了她一眼,寒声立即不敢说话了,只听太皇太后道:“自然要有人替她撑伞的。那人不是你,也不是哀家。”

    ——

    小顺子打量着自己左边安静垂首行走的小福子。同是宋公公的徒弟,他很是羡慕小福子。

    这才一年不到的时间,小福子就攀上了贵妃娘娘这枝高枝,每次有关贵妃娘娘跑腿的好事,都尽数归了小福子去。

    小顺子心底哀叹了一口气,当初他竭力要向皇后娘娘示好,哪知道如今显见皇上是更加喜爱贵妃娘娘的,他的前景恐怕是没有小福子光明;届时,师父的总管位置只怕也与他没有缘分了。

    他还发着愣,没有听到前头皇上的话音说“去给贵妃折花”,倒是安安静静的小福子机敏,立答了个“诺”,快速走上前去。

    小顺子见他走到一树梅花下,贵妃娘娘宛转声音便响起:“诶,就那一枝,左边的。”

    小福子身手灵活,折下花枝过后立即小心奉给了贵妃,小顺子一边恨得牙痒痒,一边偷瞧着,前头那位紫衣青年目光在花枝上逡巡,伸手挑了一朵,簪在贵妃鬓边,唇畔竟若有若无地含着笑意。

    贵妃略有羞赧地偏过头去,小顺子险些和她目光对上,只瞧到了贵妃那如花似玉的侧颜便立即低了头去。似还有些难以辨识的低语:“皇上,……”

    小顺子伺候皇上这一年来,自觉摸清了皇上的秉性,那就是个冰做的人,根本不会笑。见到此情此景皇上竟然笑了,他就愈发觉得自己站错了队是一件大大不对的事情。

    他尚在懊悔,忽然听到一阵杂乱踩雪声。

    那不单是普通的踩雪,而是踩着玩的踩雪——他心中有一些幸灾乐祸,不晓得是哪个倒霉蛋,难道不知皇上近日甚有踏雪寻梅的景致,最心疼这寒香园的雪被,责令入园只许走园中主道,绝不许踏坏了雪么?

    还正正好与皇上撞上。

    他于是抬眼预备瞧个热闹,在与他们这里隔着好几重花树处,恰一树寒士卧雪被风吹落了花,梅花和雪纷纷扬扬,树下一个穿着红斗篷的美人儿正在背对着他们踩雪玩。

    雪落了好多日,厚的地方已可及膝,那个红衣美人蹬着羊皮靴子一脚踩进雪里,发出满意的喟叹:“哇……”她顺手把怀里一大把花枝放在树干边上。

    大抵是斗篷碍事,美人把斗篷脱了,一把挂到近旁树枝上,那株素以枝干遒劲、瘦骨嶙峋著称的寒士卧雪便显而易见地抖了两抖,令人忧心是否会咔嚓断裂。

    裴稚陵小时候跟父亲去过一回塞上,塞上的风雪比京中更剧,但是有父亲在,就是可以安心玩雪的——她蹲下来,打算自个儿堆个雪罗汉。

    寒香园的小径九曲十八折,小顺子虽然望到那个美人在此,但真正要走过去,还要绕上半天。他几乎已经能感受到来自皇上身上散发的不悦。

    宋成和也感受到了,心想不知是哪个不怕死的竟敢触犯禁令,私自坏了这好雪,皇上面色本就因为早间皇后娘娘的事情一直不大好,现下更是阴沉了许多。

    那边的动静太大了,瑾贵妃也不由注意到,说:“那边是谁?”

    宋成和正预备说“奴婢去看看”,这回小顺子早有准备,贵妃一发话立马殷勤道:“奴婢前去瞧瞧。”

    他恭恭敬敬弯腰请示,宋成和瞥了眼自己这个徒弟,没有说话。倒是敬陵帝淡淡点头应了,小顺子心底格外畅快,总算给他逮着了个机会立功。

    她伸了个懒腰,走到菱花窗前,原以为要看到即墨浔在院中练剑,却空空如也。

    她奇怪着,转又想到恐怕是因为伤了手,所以他没有练剑。

    怎知她下楼时,碰见钟宴坐在花厅里拾掇早饭。

    他还告诉她,即墨浔已经走了,说是紧急公务要他处理,所以三更半夜把他又给叫过来。

    稚陵一愣——即墨浔到底还是没有告诉她,他为什么千里迢迢来此。

    第 110 章 第 110 章

    雪停了,但天气依旧阴沉,只怕要下到腊月里。

    稚陵回头向门外看去,冷风灌进来,她咳嗽了好几声,咳得脸色微红,钟宴连忙关紧了厅门,稚陵静了一会儿,问他:“那他,没说什么别的么?”

    钟宴迟疑了一下,敛去目光,微微摇头,伸手揽她,轻声道:“不要多费心神了。”

    稚陵说:“我只是觉得奇怪。”

    钟宴沉默了一会儿,开解她说:“没什么奇怪的,朝中事务繁多,太子殿下毕竟还年轻,有些事,把握不住分寸。”

    稚陵没再说话。

    稚陵没有再问这个,落完一子后,忽然想起来什么,托着腮发问:“皇祖母,这回上元夜宴,大家来得都挺齐,为何这样场合里从来不见四皇子?四皇子是怎么回事啊?”

    她扑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显得求知欲极强,太皇太后瞥她一眼:“好奇?”

    她忙不迭点头。那位四皇子殿下简直跟不存在一样。

    太皇太后叹息一声:“倒也没什么好说。他并不在京城,若他还活着的话,此时应在蕲山。”

    “蕲州的蕲山?”

    蕲州位处南方,在洵水之滨,距离韶京三千里迢迢长路。

    蕲山上筑有一座道观,名叫昭微观,观主长婴真人是一位得道高人,每逢灾年,替大衡祈祷国运隆昌风调雨顺。

    不过稚陵知道这个蕲山,是因为蕲山上生长的蕲山芽在全国颇是闻名,拿来煲汤风味绝佳。

    稚陵后知后觉捕捉到了太皇太后话中另一关键处,愣了愣:“……还活着?皇祖母,他是快死了?”

    太皇太后说完,补充了一句:“关于他的事,以后你也别再问了。虽说,本不是一桩禁忌,但封存多年,也就成了禁忌。”

    稚陵连忙点头,心底却暗自回想:蕲州,蕲山,昭微观。

    对弈的时间说快不快,一不留神便溜走了,虽然在寿宁宫连输三盘,但得益许多。

    她又歪在太皇太后跟前蹭了一顿午膳并一顿晚膳,太皇太后宠她,着那丰州来的厨子做了羊肉锅子,吃得稚陵满心快慰,因此用过膳后,一扫心间阴霾,又生龙活虎地出了门。

    待回到栖梧宫时,仔细咀嚼了一番皇祖母的话后,斟酌着写了帖子,二月初一邀请慕裴音同游虹明池。

    ——

    叠翠馆四围泱泱栽着绿松,于寒冬时节亦青翠挺立,与叠翠二字甚是相宜。

    寒声接了递帖子的活儿,到叠翠馆时,开门的竟然是梁王妃本人,结实叫她吓了一吓,“王妃怎么亲自开门,可真是折煞奴婢了。”

    面前这蒙面女子眉眼笑意深深,和善道:“寒声姑娘怎么不值当我亲自来迎了?——姑娘此来是?”

    一边说着,一边迎了寒声进来,寒声道明来意后,慕裴音笑道:“皇后娘娘盛情,我自当前去赴约的。”

    寒声见她庭院里摆弄着许多草药,而慕裴音现下也是穿着寻常束袖的衣裳,随口问道:“王妃是在做什么,看起来像在……晒药?”

    慕裴音点了点头:“殿下腿疾未愈,我在宫中藏书阁里又借阅了几部医书,想试试配药。”

    寒声暗忖,梁王妃为人平易近人,毫无架子,对待梁王殿下又情深义重,事事仔细,若这是本性,在宫中委实太难得。

    她回到栖梧宫时,娘娘正在看书。

    她一五一十把自己瞧见的都说了,说完见娘娘她若有所思,还添补了一句:“娘娘,王妃沏茶也很有道道,明明是名不见经传的茶,却比咱们宫中都好喝呢。”

    哪知稚陵卷了手里那本书往她额头轻敲了一下,笑骂:“人家一杯茶就把你拐走了,小没良心的。”

    寒声嬉笑着抽开娘娘手里的书,说:“哪有,都是千真万确。”寒声定睛一看,这竟然是本医书,讶异道:“娘娘怎么也在瞧医书,方才梁王妃也是。”

    稚陵微微叹气:“皇祖母的风寒已近一个月了,太医院那帮人也没什么对策,我寻思自己看看,别被他们糊弄了。我晚些再写封信给哥哥,让哥哥从外头找找大夫进宫。”

    寒声倒是灵光一闪:“诶,娘娘何不去问问梁王妃?”

    二月初一,雨歇天阴。

    正月尾子几日骤下了场寒雨,叫回暖的韶京又冷了几分,稚陵想到慕裴音在宫中怕是衣物不全,把自己一件月白鹤氅送了她,今日果见她披着鹤氅,胳膊挟了一支青伞,款款而到。

    稚陵赞她道:“这衣裳平素本宫自己穿时,寒声她们都说我压不住这么素净的,还是王妃穿来好看。”

    慕裴音瞧着面前的美人,春寒料峭里仅穿一身水红裙子,腰上束条玄丝带,身段曼妙,只是一眼看过去有些冷。

    她犹豫了半天,一忍再忍,终于没有忍住,说:“娘娘穿得太少了,寒邪阻络,裴易使关节疼痛,还会宫寒……”慕裴音还想再说什么,忽然捂了捂嘴,心道自己又犯了大夫病。

    稚陵愣了愣:“这么严重吗?本宫在冬天一贯穿得不多,多了实在臃肿。”但她很是从善如流,立即笑道:“王妃说的在理,本宫回去便添些衣服。”

    话既及此,稚陵顺口就问出来:“王妃精通医术,本宫有个不情之请,……皇祖母的风寒拖了近一个月,却还没好,宫中太医治来治去也治不出什么玩意儿,本宫想请王妃替皇祖母瞧瞧。”

    慕裴音出她预料没有推辞,答应得很爽快,稚陵心想,她就喜欢这样的爽快人,干脆利落。

    这时她们已缓步行到虹明池北,这里飞架一座三孔石拱桥,桥头垂柳成片,隐隐可见枝条上冒出鹅黄新芽。

    稚陵一面随意折了一条柳枝,弯在手里,编成柳环,一面为她介绍道:“这是当年太/祖皇帝修建的应贤桥,桥东是荟萃阁,为诸皇子帝姬读书处。”

    不过现下,先帝朝的皇子帝姬已渐长成人出宫开府,荟萃阁中静悄悄的。

    慕裴音探看了一番,神色却很疑惑。

    稚陵见她神情,已把她的疑惑猜出个七七八八来,把玩手里那只柳环,笑裴有些落寞:“王妃是在想,为何没有人?”

    “说来真是惭愧,皇上空有后宫佳丽,却无一个中用,没能添下一儿半女来。所以,去年最小的七帝姬出降后,荟萃阁也空置下来。”

    稚陵便联想起即墨浔那个夭折的长子。

    隆化二十年,成宁侯家送了一名庶女进东宫做了侍妾。彼时他们赵家还不是成宁侯府,赵霍也只不过领了个闲置武职,僵在正五品已经十来年。

    他那庶女争气,进来不久就怀孕了,当年秋天便产下一个男孩。

    大家都很高兴,先帝重重赏赐,还晋封她为侧妃。

    稚陵心里不高兴归不高兴,给他们母子二人的用度却是最好的。

    谁会知道当年冬天,先帝驾崩,大伙忙得手忙脚乱之际,这位小殿下忽染重病,不多时夭折了。他娘亲大抵伤心欲绝,也就跟着去了。

    这件事,稚陵不知即墨浔是怎么想的,但他后来接了赵家幺女赵桃书进宫封作贵妃,还给他们家封了爵位,多多少少有那母子两人的缘故在。

    这是稚陵心头一点隐痛。

    她不知以往都不想人提起的事怎么就对着慕裴音说了,感叹了一下,大概人憋久了,总有自嘲的倾向。

    慕裴音有些感触:“原是如此——”旋即温柔笑道:“娘娘身子康健,福泽深厚,诞育子女也是迟早的事。”

    稚陵目光触及荟萃阁的匾额,暗暗地想,这哪里是她想就能有,生孩子是两个人都要出力,现下另一方摆烂,她可有什么法子。

    遐思时,猛地记起今儿是初一,又该是即墨浔来栖梧宫的日子了。

    起先心头一喜,转就记起先前他的所作所为,以及皇祖母的话,心底顿时不忿起来,决心今夜怎么也要冷他一冷,要他退步,至少把试图陷害她的丽御女和林访烟罚得更重点才可以。

    稚陵回过神时,手里柳环快被她折腾烂了,只好丢掉。

    她不想再谈这个话题,转而盈盈笑问道:“上回寒声那丫头说,王妃那儿的茶好喝,弄得本宫也很好奇,是什么样的茶?”

    慕裴音见她这样快就能从落寞里抽身,眼波盈盈,五官仿佛上天精雕细琢的杰作一样,这样含笑看着她时,又把她看得愣了愣,才说:“不过是师父在山上采的野茶,寒声姑娘见过的好茶多,这样夸赞它,”她垂眸笑了一笑,“师父知道一定高兴。”

    她们已绕过荟萃阁,到了一片空旷所在,沿着虹明池修的栈道曲曲折折,垂柳似拂,池水冰尚未化,她拣了颗石头啪地丢到冰面上,冰面砸出个洞,咕啾一声。

    稚陵砸完后,摸了摸下巴,臆测道:“从前只以为凉州那儿断雁叫西风,不想山野间的好东西还真不少。”

    慕裴音失笑:“倒不是凉州;那茶是师父在蕲州时,上蕲山后山采的。”

    按照慕裴音的说法就是,凉州的山太高了,她的师父爬不上去。

    蕲州,蕲山,稚陵慢知慢觉想到,那不正是……

    正在思考二者有什么关联时,这天气却骤然一变,几粒雨点先落下来,稚陵心叫不好,顷刻间密密匝匝的雨点随风急至,入耳哗啦啦一片雨声。

    慕裴音忙地撑开手里青伞,替她遮住,道:“娘娘,这雨来势汹汹,伞怕挡不住,咱们快寻个地方避一避。”

    这话很对,她们想折回荟萃阁时,发现已经走远;前方不远处就是寒香园,可以一避。

    雨势太急,慕裴音虽很有先见之明,带了柄伞,但着实挡不住这风雨,几人狼狈寻到一处亭子时,身上湿了大半,稚陵烦恼道:“真没料到雨这么大。”

    慕裴音宽慰道:“这几日天一直不大好。娘娘淋湿不少,回去后,寒声姑娘得记得熬点姜汤暖暖,免得着凉。”

    寒香园中,梅花经雨零落不少,满径飞花,伴雨直下,径道上薄薄一层梅花雪。丛丛梅花间忽然有动静,她们正拾掇身上狼狈,闻声默契抬眼,隔着花木远远辨认出,那边正是敬陵帝和一个女子。

    那女子身子掩在厚重的银白披风里,戴着白狐狸毛出锋的昭君兜,裹得严严实实,压根认不出是谁来,敬陵帝的身形却极其显眼。他们撑着一柄青竹伞,估摸着也是突逢下雨,找来避雨的。

    稚陵心头鬼火直冒,别开脸去,慕裴音为难道:“娘娘?”当然是询问要不要上前请安的事。

    但稚陵眉目拧着:“看不见就算了。”

    寒声讪讪心想,皇上又不是瞎的。她仔细望,却愈觉那个女子眼熟,只是没能辨认出,就听娘娘她深吸一口气:“走吧。”

    “诶,娘娘不见皇上了?”寒声见她已经起身连忙问道,稚陵身形滞顿片刻,默默咬了咬唇:“相见争如不见。”

    她顿了一顿,对慕裴音笑道:“王妃见谅,本宫确有所不便之处先走一步,还请王妃在此稍后,待会儿让寒声派人来接。”

    慕裴音知道她性子如此,不能勉强,答应下来,远远只见萧瑟寒雨中,满天落花处,红衣女子撑了片青伞,渐渐消失在雨幕里。

    急雨把寒香园浇成清碎池塘,青伞的伞面则如一片浮萍飘荡。

    敬陵帝同那美人果然觅到此处避雨,见到慕裴音时,倒没有太多讶异。

    慕裴音行过礼后,意外发觉那个女子,竟然是此刻该禁足在宫中的丽美人——哦不,丽御女。

    慕裴音不由想,皇后娘娘还是提前走了的好,若知道了,心里怕又要难过许久。

    但慕裴音低估了敬陵帝的敏锐,长眸环视一遭后,似察觉到什么,状若无意问道:“方才还有其他人在?”

    他刚刚在梅花/径上已知道她在。往日她若见到他,恨不能黏到他的身上,这回却很有避他的嫌疑。

    她斟酌着,说:“先才妾与皇后娘娘同行。不过娘娘觉得困在这里也不是个法子,便先回宫取伞去了。”

    即墨浔闻言,不置可否。那时他分明瞧见两人在亭中有说有笑,毫无急迫要回宫的模样。

    听到“皇后娘娘”四个字时,敬陵帝身旁的女子身子微微一抖,他大手抚了抚她的后背,柔声说:“无碍。”

    不过也好,见她时,她总要烦人。

    他也就顺势记起来,适逢初一,也不知今夜她又要怎样纠缠他了。

    船家说:“只是他近日好像闭门不见人,两位若上山,恐怕也见不到他。”

    稚陵微微失落:“为什么闭门不见?”她想了想,揣测道:“莫非是打坐修行?”

    船家说:“那老汉也不知道了。说不定这会儿去,观主已经愿意见客了呢?”

    甫一到了江南,回头望向江北,江上白雾缭绕,将那边遮得看不清了。

    元光二十年的三月初三,天朗气清,春风和煦。

    稚陵再次见到即墨浔,正在三月初三,满山桐叶绿的桐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