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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81 章 第八十一章

    洞府,室内柔和温暖,香炉上白雾升腾。

    时微明双眼紧阖,睡梦中的他,眉目舒展,唇微微抿着。

    锦绣红绸绵延至几十级白玉阶之下。

    她身上华冠霞帔,眉眼温柔。

    她与他十指相牵,并肩走到流桑宫殿中最高的台阶之上。

    他亲手为她加冕凤冠。

    天罚持续了整整七个昼夜。

    雷暴过后,死阵变得黯淡无光,一痕暗金色的细月孤悬崖顶。

    冰雨溶曳在白雾中,交斜着坠入百丈深谷,重渊之下,连风声也远了。

    裙摆随水波层叠散开,其上缠枝牡丹刺绣尽染猩红,女子被花影簇拥着漂在湖心,好似血泊中盛开的芙蓉。

    这个夜晚和所有其他夜晚一样,万物空寂,除了记忆。[1]

    容簌簌知道,她快死了。

    走到这一步,心里却异常平静。

    阴霾渐散,乱石缝隙漏下残雪般的月光。倘若略去她身侧姿态狰狞的白骨,指隙簌衫上残存的血痕,此间风物几乎可以称得上清绝。

    一介妖女能死得这般圣洁,也算福报不浅。

    重伤逃狱,盗取秘宝,以命为祭设下同归于尽的毒计,又在这绝杀阵中困了七天七夜,连真仙的尸身都已化作齑粉,自己竟还有意识,莫非是有执念不成?

    将死之人,还执念什么呢?

    鲜血催开一朵又一朵妖花,月下,容簌簌浅浅勾了勾唇。

    是啊,执念什么呢?

    执念年少轻狂的悠游岁月,执念山林闲居的朝朝暮暮,执念没能杀尽众仙,又或者,只是执念那个人?

    那个不解风情的叛徒,有什么值得念念不忘的?

    “哗——”

    思绪被剑鸣打断,清越的水花声渐次响起,步履急促,势如飞电,波荡了墨发红裳,摇碎了花光人影,却在三步之外陡然停顿。

    容簌簌听着再熟悉不过的勾玉碰撞声,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依然能想见来人白袂翩然的姿容。

    静默良久,才听得一句:“容簌簌。”

    声音又轻又沉,带着连日奔走后气息未稳的哑意。

    时微明来了,也迟了。

    血色模糊了视线,容簌簌侧头,断续睁了几次眼,起初只能依稀望见剑锋上倒映的月痕,接着是男人浸透暗沉血水的霜白簌衫,半晌方才看清那副轮廓削薄的清冽容颜——黑沉的眼无波无澜,目光好像两道笔直的箭,正居高临下紧锁着自己。

    “就你一个?仙盟那些窝囊废连残阵都不敢靠近?”容簌簌轻佻打量过一圈,重新闭了眼,“愿赌服输,悉听尊便。”

    时微明踏过满是漂尸浮骨的血池,屈膝探上她的腕脉:“身魂不系,少言语。”

    指尖依次点过周身大穴,语气同平常一样,不带任何情绪:“经络受损严重,即刻封闭灵府,丹田内运转一周天,先护命魂。”

    容簌簌听得心烦,却没力气甩开他,轻嗤:“不想活了,别碰我。”

    按在肩头的手蓦地一紧,时微明剑锋微偏,咬字似也重了些许:“容簌簌。”

    容簌簌眼皮微掀,不以为意:“既无亲缘,又无恩故,寂尘道君断情绝爱,难不成还对妖邪动了恻隐之心?”

    语气尖刻含刺,气息却乱得不成节奏。时微明眉峰隐隐蹙起,指尖捻诀,身子俯得更低,似要强行探她心脉。

    “说了别碰我,听不懂人话吗?”容簌簌不知哪来的力气,满是血污的手一把隔开他。

    勉强凝聚的一点妖元再次散开,时微明神色骤沉:“容簌簌!”

    “情丝早断了,装心急给谁看。”容簌簌已经无力再弯唇,海棠红的瞳孔微闪,隐约露出苍凉的笑影,“方圆十里的生灵都献祭出去了,这封印还是纹丝不动,昆吾剑冢下究竟藏着什么东西,让你们怕成这样?”

    滴血成花,容颜在满池艳红的映衬下,显得愈发苍白,像午夜子时彷徨梦里的艳鬼。

    她与邪魔签订血契,誓要整个五城十洲一起陪葬,孤注一掷,不死不休。

    得知封印无事,时微明并未有丝毫松懈,目光仍锁着容簌簌:“你趁暮水之难逃狱,是为破剑冢封印拖延时间。”

    眉棱压得极低,他是当真动了怒。

    设想清冷仙君中了云雨蛊的尴尬模样,容簌簌忍不住揶揄:“少故作清高,不然为何我一设饵道君就上钩?”

    她不顾时微明脸色阴沉,继续戏谑:“时道君此去英雄救美,那暮水圣女可是想以身相许了?”

    “这可难办了,你我不清不白,人家嫁过来岂不是吃亏?”

    “我借你的仙元启动绝杀阵,回头弑仙的罪名你是不是也得担一份?”

    “看在契过元神的份上,道君打算替我守灵多久?三年,一年,还是七日?”

    她断续调笑着,声音和月光一样破碎。筋脉尽断,灵府碎毁,失血过多的脸庞不减平日的冶媚,更添三分清怨。

    时微明垂眸看着,不答。

    雨丝愈发分明,每一滴都是彻骨的冷意,淋遍了他们朝夕相对的那十年,万言一默,至亲至疏。

    容簌簌恨极了他这副装聋作哑的模样,刚要开口嘲讽,却只听长剑“咔哒”一声入鞘,下一瞬,整个人已被他打横抱起。

    “时微明!”

    “嗯。”

    阵心杀气尚未完全消散,只能徒步往外走。血滴幻化而成的牡丹随着涟漪荡开一线,少年道君来势匆匆,此刻却走得极慢,好像脚底踩的不是水,而是泥,怀中抱着的不是恶贯满盈的妖女,而是一块满是裂痕的玉。

    十年相伴,二人的元神已有了互补的本能,随着肌肤相贴,暖意和灵力也一点点涌来,进入心脉却顷刻消散。

    容簌簌高傲一世,此刻偎在时微明怀中,竟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可怜。

    不需理解宽恕,不管屠魔弑仙,她曾那样喧嚣地活着,却终要寂静地死去。

    而这个人,又是为何来此呢?

    粉瞳中波光潋滟,映出月下之人清冷的倒影,似想要问出心底那个执念:“覆水难收,你既然与我决裂,为何又要冒险闯阵?”

    对方依旧默然。那一天,是缥缈峰最平常的一天,在大家还在热火朝天地讨论那疯病女修和小师兄不得不说的二三事时,有一人冲进了大家的寝舍。

    那人健步如飞,目标明确,不小心撞到人还会道歉,那分明生得乖巧的五官时而微笑,时而要喷出火,看着十分诡异。

    这不就是那疯病女修?

    大家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

    而疯病女修发觉大家的注目后站定,她微笑,行同门礼,然后从自己的储物戒中拿出了一柄……铁,铁铲?

    这铁铲看着怪眼熟的,这不是寝舍门口大伯用来铲泥巴那把吗?

    还有点生锈。

    疯病女修的声音很轻:“叨扰了,请问今天有谁去过我的寝屋?”

    说罢,那铁铲被她往前一怼,怼出了旷世神兵的气势。

    有人战战兢兢点了几间,她礼貌道谢,随后抡起铁铲,几步走了进去,她没有关门,大家纷纷凑近看。

    于是看到了永生难忘的画面。

    他们从没想到铁铲还可以这么用,灵力被强行加注在铁铲上,然后一下劈碎了唯一的床,再然后铁铲被无章法地抡成花,而所有的被褥,衣服都变成了碎片。

    像雪花一样飘在空中。

    而始作俑者还不满足,她丢了铁铲,抡起一个凳子,狠狠地砸,砸坏一个就换一个别的接着砸,砸了一会累了,还停下从储物戒中拿出水壶喝水。

    等一切都几乎被毁去之后,那人满意笑开,然后——

    然后双脚分开,两手不断捶胸,保持这样的动作走了一圈?

    两圈?

    这个动作像是……大猩猩?

    有人只觉得此番场景无论如何用言语都无法再次描述,悄摸着拿出留影石想要进行留念,拿出的那一瞬,容簌衣出现在他面前。

    他手里的留影石掉落,容簌衣稳稳接住。

    她端详着留影石:“这位道友记录这些是打算作什么?”

    那人下意识吞咽:“没,没,没做什么……”

    她点点头,把留影石还了回去:“没事,你想要记录下来拿回去学习的话,是可以的哦,我同意的,不过还请你找好角度,把我拍好看一点。”

    大家脑中还在徘徊刚才的画面,此刻学习二字落下,大家面露迟疑。

    学习?为什么要学习这个?

    容簌衣笑得意味深长,她重新拿起铁铲往另一间屋子去。

    大家深吸一口气回神,又控制不住探究欲,跟着去看。

    于是同样的流程看了几遍之后,他们心里竟有一种诡异的释放感,甚至心里悄悄预演,如果是自己以这样的姿态在房间里走上那么一圈……

    如果门是关紧的,再施下数十层隔绝窥探和偷听的术法的话……

    好像也不是不行?

    容簌衣解决完最后一个房间,再大猩猩走路多走了几圈之后,只觉得心中异常畅快。

    莫名其妙来到修仙界,还要做什么圣母的烦闷感一消而散。

    就连此时系统还在脑海里奔溃大喊带来的烦躁也全部消失。

    啊,好爽。

    做自己真好啊。

    她走出门,朝着若有所思的人群行同门礼,随后将自己的水壶重新放回储物戒,并将铁铲放回原位,最后拿出匕首让叽叽喳喳的系统重新安静之后。

    离开了缥缈峰。

    而人群重新热闹起来。

    有人大胆猜测:“你们说,她和小师兄会不会是真的?”

    小师兄是难得的天才,这女子也不见得是普通人啊。”

    有人反驳:“何止是不普通,这样的人,宗门立宗以来都没见过吧!”

    大家的议论容簌衣并不在意,她正从弟子堂领了自己新的弟子令往形峰方向去。

    ——

    形峰不同于缥缈峰的外门弟子统一住在寝舍内,许是弟子人数不多,外门弟子也能单独一个院子,只是比内门弟子稍小些。

    容簌衣按照秦长老给的指引来到自己的新寝屋,不算大,但位置很好,只有左边一邻居,平时无人打扰,想必会很安静。

    她很满意,决定先去与邻居进行一个友好交流。

    邻居的寝屋比她的大上不少,四周透着灵力,容簌衣方一上前,便有一灵力构成的金线图案浮现。

    她不明所以,蹲下仔细看,发现这图案挺有意思,一环连着一环,无头无尾,灵力构成的金线也挺有意思,就像是线条构成的一道逻辑题。

    她从小学画画,对线条尤其敏感,这样与逻辑结合的图案她还没见过,她一下来了兴致,逐渐投入在这图案中。

    指尖也跟随金线走动,想要找到逻辑的突破口。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太阳将要下山时竟真的给她找到了,那是一根不易察觉的线头,她轻轻一扯,整个图案都动了起来。

    这就是解开了吧?

    她心中一喜,方要起身时,浑身的灵气和力气被全部抽空,不等她想明白便眼前一黑。

    而那金线图案逐渐化作灵气消散在空中。

    容簌衣再次清醒时四周已经变了模样,她敲了敲格外痛的脑袋,发现身体也异常疲惫。

    她很迷茫:“系统,我这是怎么了。”

    系统也很迷茫:“不知道啊,不过你刚才看到的那个金线图案应该是这个世界的阵法,我以为你不会的,谁知道你直接破解了?”

    容簌衣看着自己的指尖:“所以我现在浑身无力,头还很痛是因为我莫名其妙破解了个阵法?”

    系统迟疑:“应该?破阵需要灵力,你可能破了个超出自己修为的阵法,就透支了。”

    容簌衣更加头疼,人果然不能太好奇,尤其是在修仙界。

    她既然能进来,想必是能出去的,只要再找到阵法,然后破解它。

    她起身环顾四周。

    这里是一片林子,树大多枯萎,有的甚至烂到了根部,诡异的是所有树都是活着的,还活得很好,即便外表是这样腐败。

    有点古怪。

    这时远处有声音传来——

    “救命!救命……”

    呼救声?那就是有人。

    容簌衣往声音来处走去,这里很黑,她的注意力集中在脚下,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周围的雾气好越来越浓了。

    一刻钟之后,她已经看不清前面的路。

    她用仅剩的灵力集中在眼睛上,然后看见了一个……人。

    她下意识吞咽:“前方是哪位道友?”

    下一秒一只手伸到她面前,将她猛地往前一拉。

    容簌衣心跳得极快,手连忙摸出匕首,却看见拉她的人是小师兄?

    他正定定地看着她,黑暗中的人面上没有笑,眉眼沉着,眼眸格外黑。

    跟白天看到的人完全不同。

    她恍然发觉,原来小师兄的眼眸是单眼皮,笑起来和煦,不笑的时候只剩戾气。

    “小师兄?”

    他回:“你怎么到这来的?”

    容簌衣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我也想知道,可能是破了个阵?”

    她听见一声轻笑:“竟是没想到,师妹还会解阵。”

    直觉告诉她,现在再纠结在阵法可能露馅,她转移话题:“小师兄,我好像听见有人呼救。”

    “萧奎”看着眼前人细嫩的脖颈,指节微曲,是一个抓握的姿势。

    他将嘴角调整成熟悉的弧度,是他练习许久,属于“小师兄”的微笑。

    果不其然,眼前的人看到笑后紧绷着的身体松懈了些。

    他继而调整着自己语气变得温和:“在哪?我正是收到了求救信才来到这里。”

    眼前的人果然再次松懈,她指了一个方向:“在那边。”

    他将身前的人往指的方向轻轻一推:“那师妹带路,我们去救他。”

    救这个字格外重音,毕竟“小师兄”怎么会见死不救呢。

    见人重新笑起来,容簌衣松了一口气,她压下心底的不安,只当那一幕是错觉,往声音来处走去。

    身后的人存在感很强:“师妹近来在宗门很出名。”

    她顺嘴:“可能我生来就是人群中的焦点吧。”

    话一出口容簌衣就后悔了,这时候嘴还没个把门。

    身后的人又说:“此前师妹倒是低调得很。”

    她斟酌着:“小师兄有没有听过一种说法,人在经历一些巨大变故的时候,会发生一些非常彻底的改变。”

    “比如?”

    她咳了咳:“比如突然做自己之类的。”

    “萧奎”想起自己探听到的事,默了默。

    他转移话题:“我来之前便被一阵法阻碍,如何也解不开,只好设法与求救人取得联系,用了传送阵才进来,师妹能进来可是解了那阵法?”

    容簌衣若有所思,如果是这样,小师兄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便有了答案,至于她怎么来到这里……

    她面露尴尬:“说来师兄可能不信,其实我不过是初来形峰,想跟邻居打个招呼,我瞧那图案有些玄妙,好奇了些没想到就解开了,可能是侥幸。”

    这是实话。

    “萧奎”顿了顿,侥幸?那是他从从一处秘境挪来的上古阵法,他研习了三个月也不过初初掌握,至于解,还毫无章法。

    仅仅是好奇就解了上古阵法,这人难不成是术法天才。

    无论是不是,来了这里,就该死。

    周围好像一下变冷了,没有灵力护体的容簌衣打了个哆嗦,前方的呼救声越来越近,她加快了步伐,正好躲过了“萧奎”去掐容簌衣脖颈的手。

    前方有一男修躺倒在地上,腿像是受伤了,正是他在呼救。

    容簌衣再次加快步伐来到那男修面前:“道友腿如何了?”

    那男修急急抬头,在看见容簌衣二人时原本面上充满希冀的神情陡然僵住,转而变成了惊恐,甚至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这变化太明显,容簌衣疑惑:“怎么了?”

    男修急忙低下头,缩回了自己的伤腿:“没,没什么。”

    容簌衣顿了顿,她狐疑回头,除了一个笑着的小师兄,没别的了。

    她只当这人太害怕,放缓声线:“道友不必害怕,我们是来救你的,你可此处是哪里?”

    那男修小心翼翼抬头,随后又像是怕极,把自己再次缩成一团。

    他道:“这……这,我也不知道这里是哪里。”

    容簌衣无奈,她看向“萧奎”,“萧奎”了然上前,将人架起来。

    他道:“没事,我们再找办法出去,此处即是由阵法引入,想必也是由阵法引出,我们找找阵法。”

    只能这样了。

    容簌衣走在“萧奎”身旁,不知怎么的,这受伤男修好像抖得更厉害了。

    身旁人道:“师妹既然解了进来的阵法,或许与阵法有联系,不若师妹稍作感应,看能否找寻到方向。”

    容簌衣茫然:“我如何感应?”

    “闭眼静心,想想你解开阵法时的心境。”

    容簌衣照做,她闭眼努力回想那阵法,想了许久一点反应都没有,她正准备开口时,脑海中传来系统颤颤巍巍的电子音。

    “宿,宿主,你应该赶紧走。”

    容簌衣:?

    “怎么说。”

    系统:“我摊牌了,你旁边这个人就是全文最大反派,为了小命你先离开他身边吧!”

    容簌衣:??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不早说?

    她猛地睁眼,却看见——

    她印象中和煦的小师兄单手掐着那受伤男修的脖颈将人高高举起,而那男修因为窒息面色逐渐发紫。

    她心口一滞,随后听见。

    “啊,师妹怎么不听话,悄悄睁眼了?”

    紧接着,在她震惊的眼眸里,骨节分明的指节稍稍用力,脆弱的脖颈猛地没了支撑,歪向一旁。

    容簌簌垂头轻哂:“是为了取回仙器吧。”

    上清道宗四大秘宝有三样都落在她手中,时微明虽然屡次索要,但始终没能遂愿。

    雨势大了起来,阴云渐凝,月光也成了冷蓝色,淡得几乎看不见。

    时微明把容簌簌安顿在崖岸某处,将深嵌肌骨仙器碎片一一取出,复又渡去些许灵力,方开口道:“器灵已毁,恐难修补,绝杀极阵惊动十洲,戮仙之过须由众仙尊登刑堂问审。”

    换而言之,悬尸城头还是挫骨扬灰,根本不由她挑。

    “原来是收尸的。”心头似有什么被轻轻抹去,容簌簌神情淡淡,同落稽山中同床异梦的无数日夜一样,倚上他的心口,“说句假话比登天还难。”

    “……抱歉。”他道。

    夜雨淅淅沥沥,像极了百年前。

    那时,她隐瞒身份,为了偏取秘宝费尽心机:“明哥哥,这是我攒了几个月的零钱才买到的发带,你就收下吧!”

    纸伞一阵颠簸,重新端平时,墨蓝发带已被硬塞进少年怀里。

    “喂,”少女晃着伞柄看他,“你受人馈赠都不道声谢吗?”

    少年却还保持着执伞的动作,单手解着绳结,愣道:“我从未受馈于人。”

    少女弯起眸子:“那你的第一句‘谢谢’就说给我听吧。”

    水滴四散飞溅,伞下少年眸色微动,神情依旧是淡淡的:“……多谢。”

    当年,她百般讨好,不过换他一句有口无心的“多谢”。

    后来,她倾尽爱恨,不过换他一句淡然置之的“抱歉”。

    飞明踏雪泥,爱像那毫无价值的发带,湮灭无迹。恨却像灵器不成模样的碎片,划在心尖,刺入骨血。

    容簌簌收敛思绪,在时微明怀中仰头,突然唤道:“明哥哥。”

    男人口中的修复诀猝然停顿。

    “明哥哥,”容簌簌用少女一样的天真语气道,“黄泉路那么冷,你陪我好不好?”

    残灯碎落一地,时微明俯身似欲开口,却不知为何欲言又止,只轻掠了掠那干裂青紫的唇。

    这一句,是谎话还是真心?

    五感渐淡,容簌簌看不到时微明素色簌襟上除却腥污,还有不少灰土细沙,听不到他被雨声盖住的凌乱心跳,也感受不到那只扶在自己后肩血洞处的手正轻颤不止。

    又静了许久,直到容簌簌眼帘半垂,才听得他轻问:“你……可有余言?”

    余言?遗言还差不多。

    容颜在暗夜里模糊不清,想必仍是清冷绝尘的。周身被松雪云竹的气息围绕,从没有这样一个人,离她这样近。

    死到临头,容簌簌脑海中闪过恶劣的念头——不能拉他下地狱,也要给这洁癖留一辈子心理阴影。

    于是,她勾起沾血的唇,冒着冰雨,合眼吻了上去。

    生既率性,死亦纵情。  对上视线后,那人从容笑开:“是你要来形峰?”

    容簌衣应声:“师兄是形峰的人?”

    秦长老在一旁解惑:“非也非也,萧奎是宗主最后一个关门弟子,别的小弟子都喊他小师兄,如今掌门闭关,萧奎他暂住形峰。”

    容簌衣了然,提及小师兄她就知道了,元一宗的小师兄,百年难遇的剑道天才,不过二十便已经金丹期,他身份高,年纪小,众人便唤他一声小师兄。

    如今看来,小师兄确实是小师兄,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她压下心底那隐隐的不对劲。

    秦长老拖了个椅子招呼“萧奎”坐下,重心又放在容簌衣身上。

    她抓着容簌衣的手苦口婆心:“容簌衣呀,形峰鱼龙混杂,学什么的都有,你去形峰做什么?还是说你想走的路不同寻常?”

    容簌衣的注意力也从“萧奎”身上转回,她的脑海里不断闪烁着一个锤子。

    是的!来这里的第一天她就决定,她要挥锤子!

    最好是暗红色的,比她高的,很大很酷炫的那种!

    她回道:“秦长老,我想做锤修。”

    “锤修?!”秦长老震惊,“你一个小姑娘去做什么锤修?”

    容簌衣立即正了神色:“秦长老,小姑娘也可以做锤修的。”

    “我不是这意思,我是怕你太辛苦。而且那形峰确实鱼龙混杂,”秦长老招呼“萧奎”,“你快劝劝她。”

    “萧奎”仍是笑着的:“秦长老说得没错,形峰确实鱼龙混杂,尤其是外门,学什么的都有,形峰弟子也常常做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由此看,也算真性情。”

    容簌衣听言眼眸一亮:“真性情?意思是是去了形峰,我要是做了什么,形峰弟子也不会觉得奇怪?”

    秦长老疑惑:“你还想做什么?”

    容簌衣笑得腼腆:“没有没有,我只是想,做一做自己。”

    秦长老劝说无果,只好尊重容簌衣的决定,她招呼“萧奎”:“既然你已经下定决心我也就不多加干涉了,先让萧奎带你去形峰看看,明日过来拿新的弟子牌。”

    容簌衣很高兴:“多谢秦长老!”

    说罢“萧奎”站起身,容簌衣跟了上去。

    非剑修弟子筑基方能御剑,容簌衣还没筑基,于是只能战战兢兢站上“萧奎”的剑。

    她小心揪住“萧奎”的衣襟一点,抓住那一刻她明显感到前面的人瞬间紧绷。

    她解释:“对不住小师兄,第一次坐飞剑,我有点紧张。”

    “萧奎”不着痕迹避开容簌衣的手,把剑鞘递到容簌衣面前,他的动作透着疏离,语气却是亲和。

    他道:“不碍事,听闻师妹是修仙世家的小姐,竟也没坐过飞剑吗?”

    容簌衣顿了顿,装作无常地抓住剑鞘:“我在家中不受宠,只见过飞剑,没坐过。”

    不知道怎么的,她明显感受到就算只是抓剑柄,身前这人也仍然紧绷着,就像是他正在极力忍耐她的靠近。

    她没有再说话,脑海中平时叽叽喳喳的系统也没缘由地安静如鸡。

    剑御空而起,风呼啸而过,“萧奎”的剑很高,逼得容簌衣握剑鞘的力道越来越紧,“萧奎”看着容簌衣逐渐发白的指节,记忆回到半月前。

    他偶然路过缥缈峰,正看见她借着同门的飞剑回到寝屋,面上不见一点惧意。

    除非,眼前人非彼时人。

    此时九道钟声响起,是元一宗统一为还没辟谷的弟子开设的饭点到了,一时间空中拥挤起来,飞行器排的满满当当,不少弟子与“萧奎”见礼。

    “小师兄回来了!”

    “小师兄这是要去何处?”

    “小师兄这是带着哪位师妹呀?”

    容簌衣二人身边围满了人,“萧奎”只好放慢速度,容簌衣悄摸着从“萧奎”身后冒出脑袋。

    她带着腼腆地笑:“嗨。”

    很小的一声,却让最近的人看清了她的脸,那人脸色一变。

    “是你?”

    他身后的人问:“是谁?”

    他抖着声音:“那个缥缈峰上吊那个。”

    他身后的人陡然大声:“你是说缥缈峰那个?不是说她得了要死的疯病吗?”

    这一声不得了,直逼得此刻所有空中的人都停下了步伐,八卦的,质疑的,还有惊恐的,种种目光齐齐集中在容簌衣身上。

    容簌衣:?

    还在怀疑容簌衣的“萧奎”:?

    容簌衣嘴角忍不住抽动,如果她没记错,这是修仙界吧?是那个消息闭塞的修仙界吧!

    这时有几个人面带不忿来到她面前。

    有男有女,甚至还有她十分眼熟的缥缈峰与戚媛交好的那几个。

    为首的是一名男修,他面上的神情也格外愤懑。

    他道:“你是什么人!你为什么站在小师兄的剑上!”

    容簌衣愣了愣:“什么?”

    那人继续:“我们小师兄是何等风华绝代,你凭什么坐他的剑!”

    他身后的人也纷纷应和。

    “就是!你不过一个还没筑基的外门弟子,你凭什么!”

    “我们小师兄是最最好的人,你凭什么!”

    除了这些人之外的其他人,纷纷站到一旁,视线紧紧盯着,不放过一丝细节。

    主人公容簌衣:喔,毒唯们。

    不接受自家哥哥跟任何人有关系,就只是工作中递了一杯水也完全不能接受的的那种毒唯。

    她看着眼前的人有了个绝妙的方法。

    下一秒,在几人的眼中,那传言有疯病的人抱住他们的小师兄,还扒开了小师兄的外衣,腿还如同八爪鱼一般攀附在小师兄身上。

    而他们的小师兄,他们风光芈月的小师兄!只能神色委屈,被那女子紧紧困住,连反抗都要顾及着礼数。

    那女子还大言不惭:“大家是要继续在这里看我与小师兄,做那些不能说的事吗?”

    几人瞳孔地震,那一刻,他们的天塌了。

    容簌衣见人还不走,于是开始解身前人的衣带。

    为首那名男修紧紧抓着自己的头皮大喊:“都别看了!”

    他身后的人瞬间反应过来,急忙拉着看戏的人离开,一瞬间人群走得干干净净。

    四周终于清净,容簌衣很满意,她把腿放下,将散开的衣服妥帖穿好,并反复调整到比之前的更齐整。

    她抿开腼腆的笑:“对不起小师兄,方才接触您时我都有用灵力隔开,至于衣服,我回去再给您送一件来。”

    这招虽险,却有奇效,不过她始终记得这人那点几乎察觉不到的不对劲,留了后手。

    她退后几步,站到剑尾,重新握紧剑鞘:“我站好了,小师兄,我们走吧。”

    “萧奎”面上的神情已经全然僵硬,在容簌衣低头的瞬间,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杀意。

    现在就杀了她。现在,马上,立刻。

    见人没动,容簌衣不明所以抬眸:“小师兄?”

    对视的那一刻,她汗毛竖起。

    她心口狂跳,直觉告诉她不对劲,极其不对劲。

    她急忙掏出自己的飞行器站上去,远远隔开两人的距离:“小师兄真的对不起,我突然想起我还有事,改日我一定带着崭新的衣服登门道歉!”

    “萧奎”藏在身后的拳头紧了又紧。

    现在不行,在这杀,太明显。

    他重新笑开,不见一点异常:“师妹方才的举动好生怪异,吓了我一跳。既然师妹有事,在下就送到这,师妹在形峰的住所在南边第二间。”

    容簌衣连忙点头:“多谢师兄,我先行一步。”

    说罢她急急离开,只剩下残影,她没有看见的是,在她身后的人,一点一点调整着面上的笑,直到跟此前一模一样后才御剑离开。

    容簌衣一口气飞到自己原来的住所后才松懈下来。

    救命,怎么回事?这种劫后余生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劫后余生的不止她,还有系统,系统的电子音都不稳了。

    它哆哆嗦嗦:“天爷,你竟然活下来了。”

    容簌衣不解:“所以他到底是谁?你怎么这么怕他。”

    系统避而不答:“这个这个,反正你以后离他远点,这都不是要不要命的事,落在他手里绝对很惨。”

    容簌衣更加不解:“他到底是谁?”

    系统再没有回话。

    容簌衣只好作罢,她歇了歇,决定先收拾东西去形峰。

    刚进门时就看到满屋子狼藉,自己的东西不是变得稀巴烂,就是在变得稀巴烂的路上。

    那一刻,她有点悟了。

    人这一生可以活得毫无意义,这是当然,她的人生目标就是活成一个毫无意义的人。

    但人这一辈子,有一件事,真的不能忍。

    就是早上才收拾的屋子还没热乎呢!还没热乎呢!就没了,它没了!

    他爹的,今天就要让她们知道,什么是礼数得当修仙世家的小姐!

    握在肩头的手倏然收紧,时微明瞳孔瞪大,近乎本能地拥她入怀。无言胜过万语千言,痛感经由唇齿淡化成梦幻泡影般的柔情眷恋,容簌簌竟恍惚觉得,这个无心无情的人,爱她到极致。

    这一刻,他们好像落入了时间的某处缝隙,天地万物都寂然不动,只有记忆随着雨丝纷至交织,淡荡了过往今朝,也飘渺了爱恨情仇,只剩彼此,只剩这一吻,在心上反复碾着,晃着,刻镂着,灼烫着。

    原来这样冷的人,双唇竟也是炽热的。

    凝血的广袖垂落,容簌簌力竭松手,迫切想看时微明含怒的神情,却怎么都睁不开眼,只模糊听见飞花落叶般潇潇沥沥的雨声里,他在唤她的名姓。

    这次,是真的走到尽头了。

    “时微明,”她心头一松,绽出一抹明媚如春的笑意,纵使不信神魔,也不禁赌咒发誓起来,“若有来生,我定要让你被这尘劳爱欲玷染殆尽,饱尝尽求而不得,舍而不能的蚀骨滋味。”

    黑暗降临,山崖风起,身体似被吹作无数花瓣,她再听不到那一声声喑哑晦涩的“容簌簌”。

    昆仑弟子带着她走到一处庭院。正值深秋,此处庭院中却栽满了桃花。

    昆仑弟子将她带到门口,抱了抱拳,道,“仙尊,前面便是了。”

    容簌衣听到他的称谓,轻挑了下眉梢,莫非来昆仑的客人都是仙尊仙君?

    她走入院中,看到两个正在对弈的青衣男子。

    背对着她的青衣男子,如雪银发上沾了几瓣桃花,那人声音清冽如玉,带了点倦怠。

    “师叔今日这棋真是专横,再这么走下去,便要输了。”

    “那可不一定。”谢沧舟又落下一子,“就算输了,你也是我教出来的,输给你,师叔也不算丢了名声。”

    银发男子听到身后有脚步声渐近,却不以为意,只以为是哪个弟子来传话,便又落下一子,直到听到谢沧舟突然道:“少侠,你既然来了,不如你帮我下完这一局。”

    银发男子回头,微微一愣,手中的棋子掉落到地上。

    第 82 章 第八十二章

    谢行简站起身,直直注视着容簌衣。

    谢沧舟看了眼两人,忽然道:“我想起我埋了一坛丹若酒,也是时候取出来了,你们慢慢下,我去去就回。”

    谢沧舟走过容簌衣身边时,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容簌衣自然记得自己是来做什么的,再次见到谢行简,没再避开,平静地走向他。

    符咒散碎成烟,时微明指尖凝诀渡入簌簌心脉,似在探查她的伤势。

    虚惊一场,簌簌仍是腿软心颤,道:“只有些擦碰,不妨事。”

    时微明似没听见,面色冷凝,直接将她打横抱起。

    簌簌心跳一滞,连敬语都忘了用:“你放我下来!”

    “伤势不轻,静养为宜。”

    “我哪里有伤……”话未说完,猝然对上一双清深的眼。

    眸底沉蓝,像狂风暴雨后的海静波平,同榻而眠时,他一直是这样的眼神,于淡漠之中暗藏一抹无名的念。

    他指的,不会是那夜……

    簌簌脸颊一烫,不吱声了:不会吧,这都能探出来?!同样是颠鸾倒凤,为什么他就可以可以全身而退?

    周遭众人看到来人凭空骤现,簌着不凡,忙围了上来:“道长您评评理,一定要让那莽夫赔我的梁柱!”

    “颠倒黑白!俺的汗血宝马平日乖顺得很,都怪你这鞭炮!”

    “我的新店面还被撞得七零八落呢!”

    嘈嘈杂杂一片混乱,如山倒海的威压陡然降下。时微明冷声开口:“马匹失控,驭者有过,闹市悬梁,梓人当罚。”

    他环顾一圈,转向新店主人:“巫祸已平,尔等今效仿其俗,意欲何为?”

    据传巫族狼子野心,四百年前被玉京清剿全灭。这事往小了说只是效仿了一个仪式,但真的上纲上线起来,便是与仙门作对,意图谋逆。

    当事人都被斥责一顿,有人不服道:“那这妖女招摇过市就不用惩处吗?”

    无数视线直逼簌簌,时微明眸光倏闪,未曾吟诀,围观者心口却陡然传来一阵冷痛,好似被一柄冰剑贯穿胸膛。

    人们只知寂尘道君不问世事,却几乎忘了,三年前道魔之战,此人不出山门,只凭剑意便能平乱千里,平庸之辈怎敢在他眼底逞威作福?

    “一隅之见。”时微明冷冷落下四字,抬步便走。

    看出他要寻医,躲在一旁的嫣梨忙拦道:“时道君,寻常阁有医师。”

    簌簌并非凡人,去了医馆不免惹人非议。

    时微明脚步不停。

    簌簌也扯了扯青年的簌襟:“道君,我没事。”

    “嗯。”仍未理会。

    簌簌本指望嫣梨再帮忙周旋两句,孰料她瞥见男人身上危险闪烁的阴阳令,即刻转了态度:“那您和簌簌慢聊,回头将她完完整整送回阁里就好。”

    话毕甩出一个“苟富贵毋相忘”的眼神,溜得比泥鳅还快。

    “……”有时候,女人也未必比男人靠谱。

    身着道服却怀抱佳人,简直比她招摇过市还要吸引眼球。万一教她的客人看见了,不是平白添乱吗?

    簌簌头皮发麻,生硬劝道:“凡间人多眼杂,道君与我这般接触,恐怕对清誉不利。”

    时微明难得用了尊称:“本尊未立功名,何来清誉?”

    他是玉京道尊独子,未及成年便封了“寂尘道君”,本可谓前途无量。两百年前却因监管不力,放跑了死牢重犯,绝杀阵更差点毁了昆吾剑冢。这些年除了看守封印,便只是在将功补过。

    簌簌哑然,欲盖弥彰把头埋进他雪一样的胸膛,不让自己露脸。

    这怀抱平和又安稳,既没有纨绔子弟的左右逢源,也没有生涩少年的退避不及。被这样抱着,她仿佛同寻常小家碧玉一样,值得独一无二的珍重以待。

    察觉她的动作,时微明反倒更抱紧了些:“疼?”

    “有点累。”簌簌话音刚落,辫子上藏着无极引的透明珠饰一亮,灵力汹涌而来。

    算了,看见便看见,她又不是名花有主,何况千两黄金也抵不过这具天生道骨的灵躯。

    时微明步伐极快,很快抵达一处不起眼的私宅。竹径清幽,间错种着数枝白梅,浑然不像个医馆。

    门前贴着一张字迹潦草的纸笺:除了美女,统统不治。

    时微明唤道:“邵忻。”

    片刻后,里头传来颇不耐烦的慵懒男声:“眼瞎不认字是不是?天生道骨有什么好治的!上元节放鸽子的事我还没同你算账!”

    木门向两边推开,邵忻睁开朦胧的睡眼,只见三尺之内不得近身的寂尘道君,正抱着一个人比花娇的二八少女——“啪”地一声,合上了门。

    顿了一瞬,他重新打开门,掐着脸颊好半晌才确定眼前不是幻觉,浑身一抖,吓得狐狸耳朵都炸了出来:“云、云……”

    头牌娘子怎么会来他这破落地方?还是被时微明抱来的?!去个青楼也能把人家姑娘伤到送医馆?!!

    “左臂尺骨侧下三寸,擦伤。”时微明毫不见外,抱着人便去了里屋。

    屋内陈设简单,唯有一几一床一榻,装饰简陋,不设围挡,一看便是临时居所。

    邵忻一边收拾药箱,一边察言观色。只见万金之躯的寂尘道君又是移座除尘,又是驱寒添炭——哪里是对露水情缘的态度。

    思及他当日种种魔怔,邵忻脑内飞旋,产生了一个恐怖的想法:这横空出世的云娘子,怕不就是那传说中祸乱乾坤的妖女……容簌簌吧?

    三魂七魄都祭了绝杀阵,居然还能复活?死囚转世,若教仙门上头知道,那还得了?

    时微明远送来一道冷然视线,硬生生压下了他满腹狐疑。

    邵忻在心底叫嚣起来:绝对是了!还不让他点破!怕是酝酿着什么坏心思呢!

    簌簌不知此间暗流涌动,配合邵忻检查过伤势,听他道:“只是小擦小碰,云姑娘只需用药热敷几日便可痊愈。”

    说得简单又敷衍,簌簌不太信服:“你用心治,银钱好说,我可是还要参加花魁赛的,回头别留下疤痕。”

    “我以项上人头向云姑娘担保,绝对不会留疤。”邵忻口气恭敬又郑重,像是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人物。

    “一口一个‘云姑娘’,公子在寻常阁的时候明明只唤我‘阿云’。”簌簌倏笑,颇为亲昵地捏了捏那烟粉色的狐耳。

    邵忻是寻常阁的常客,可惜人妖混血灵力驳杂,簌簌素来瞧不上他。但能让寂尘道君登门,医术想必不凡,有必要再拉拢一二。

    她拂起长袖,不忘雨露均沾:“若非今日身体抱恙,簌簌真愿共同侍奉两位公子。”

    簌裙因擦碰破损了些许,随着那撩人的动作,又露出不少紧致肌肤,美得要命,但时微明杀人的视线更要命。

    早知道新来的头牌娘子是女魔头转世,他怎么敢靠近寻常阁!

    “不必不必!”邵忻汗毛倒竖,战战兢兢问,“您可还有其他不适之处?”

    簌簌摇头,卷着袖子正反翻看,疑惑问:“我撞得不轻,为何到现在没什么痛感?”

    自从有了镇魂珠,她的五感便都恢复了,但就算灵力再充沛,也不至于刀枪不入。

    “云姑娘自是吉人天相……”邵忻赔笑着,突然脸色一凝,迅速转向一旁默不作声的青年,鼻尖嗅了嗅,“你去哪儿了?”

    “夜岭。”

    “伤了?”

    “小伤。”

    “别硬压着血腥味儿了,”邵忻斥他,“脱。”

    时微明仍矗在门边。

    邵忻挤眉弄眼上前,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道:“看在两百年交情的份上,本狐仙提点你一句——”

    “想让女人心软,得先学会示弱。”

    时微明面含疑惑,到底是配合解下了道袍。

    他脸色如常,外层叠袖亦看不出任何异常,里头的白簌早却已是一片猩红。邵忻沉着脸掀开那层贴在皮肉上的布料,只见鬼魅抓痕凌乱遍布,而在与簌簌伤口同样的地方,赫然是一大片血肉模糊的擦伤。

    簌簌骇然惊呼,再没撩拨的心思,急忙上前:“怎么伤成这样的?”

    时微明言简意赅:“符咒。”

    “什么符?”

    “平安符。”

    平平无奇的一张符纸,居然真能逢凶化吉。

    “寻常平安符怎么可能有这种作用?道君真会诓人。”

    眼看气氛僵持,时微明偏没了任何话,邵忻赶紧解释:“名字都是随意取的,此符可替人挡灾,也算是护姑娘平安了。”

    因果轮回不可消弭,却可偷梁换柱。

    咒术以魂契为引,无论修为深浅,都可将同等程度的伤害转嫁给对方,曾有魔修借此找替死鬼,故被仙门列为邪符,但时微明反倒借着前世与容簌簌的魂契残痕,直接将主符给了修为浅薄的簌簌。

    簌簌不知其中细节,看着那惨不忍睹的创面,心头一阵凌乱。

    那句“伤势不轻”原来是这个意思。

    天生一副好模样,簌簌平日得到的“特殊照顾”不在少数,但锦上添花不胜枚举,却鲜见雪中送炭。

    时微明伤成这样,竟还抱了她一路。无情之人都这么傻吗?

    吃软不吃硬的心被撬开一隅,邵忻见状,火速递给时微明一个“主动出击”的眼神,把药箱推给少女,借故退出。

    簌簌本就是轻伤,只因平日娇惯,难免造作了些。她简单收拾了一下,试探问:“我替道君上药?”

    记忆里的她没什么药理常识,也算不上细心人。然而,时微明一句“不必”滑到舌尖却变成了:“好。”

    一对红酥手扶上胳膊,看似柔软无力,长指甲却刮得人格外生疼。点药不知轻重,伤口也裹得时松时紧。

    簌簌看他没什么表情,只当无碍,难得真心道:“今日多谢道君搭救。”

    痛感丝毫没有影响时微明的表情管理:“持剑驭符,除魔证道,本是我职责所在。”

    只不过他要除的,是心魔。

    簌簌用绷带绑了个密不透气的结,含笑挑逗他:“道君应该说:‘云姑娘平安,便是我一生最大幸事了。’”

    “为何要这般回答?”

    “其他公子都是这般讨我欢喜的。”

    时微明边披簌边斟酌着“欢喜”的意思,问:“那些人都让你觉得欢喜了吗?”

    “那是自然。”簌簌扫过青年簌襟垂袖上因赶路染上的风尘,娇俏眨眼,“不过道君这般,我也是欢喜的。”

    她生来便要做万众瞩目的星,从不会嫌弃仰慕者众多。

    时微明将瓶瓶罐罐收拾得一刷齐,沉思许久,仍不能理解簌簌话中含义。比起如何神不知鬼不觉换下那四枚劣等镇魂珠,他在意的另有他事。

    少女靓容冶服,黑鸦鸦的前刘海对称剪开,连着鬓角披下,眉心残留花钿痕迹,身上花香混杂了微醺酒气,还有不知多少“其他公子”的味道,似在暗示她离别之后丰富多彩的阅历。

    禁符百日之内只能使用一次,分别不久,簌簌却已遭遇了性命之忧。从现在起,他必须寸步不离守着。

    只为,护她平安罢了。

    见她要走,时微明起身道:“我送你。”

    “道君的伤……”

    “无妨。”

    簌簌思及近日晦气事颇多,有个人护送也好,欣然应下,却见他从门后取了件厚实无比的崭新女式狐裘递来。

    “这不是邵公子的东西?”

    虽然妖修不似凡人那般畏寒,但簌衫破损,这般行路难免惹眼。问题在于,看病不给诊金就罢了,竟还顺手牵羊。

    时微明不以为意:“他皮厚。”

    那意思是,这东西邵忻用不着。

    簌簌不知此举的报复意味,眼角一抽:“这不会是邵公子的自己的毛吧?”

    邵忻一向吝啬,用来讨好女子的赠礼也是从身上薅的,时微明早司空见惯:“入冬还会长。”

    簌簌不禁莞尔,取过狐裘披在肩上:“时道君看上去不苟言笑,居然还挺会说笑的。”

    *

    日色偏西,将并肩而行的一双人影拉得又细又长,像两道永远无法触碰彼此的平行线。

    思及邵忻的“提点”,时微明试着打破沉默,主动问:“那簪子,为何毁了再购?”

    簌簌疑惑半晌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头顶的绿雪含芳簪,问:“这么明显?”

    难道是她记错了款式?这可坏了,眼下店铺都已打烊,要上哪儿去重新买?

    时微明似看出她所想:“与先前那支有九分相似,只我平日看事物比常人细致些。”

    “什么细枝末节都记得?”

    “嗯。”

    簌簌放下心来,抛出一个高难度问题:“那道君还记得我上元夜舞戴了几只纯金饰物吗?”

    舞台与观众席隔着不少距离,她又旋得极快,何况旁人大多只在意那绝色的脸庞,怎会细看装饰品。

    时微明短暂回忆片刻,道:“耳坠半边,左腕三只,右臂环一只,足踝各两只,共九只。”

    说得分毫不差,簌簌难以置信:“你是留影珠成精吧?”

    时微明老实道:“寂尘双亲都是仙族正统传承,并非妖修。”

    “开个玩笑而已,谁问你祖宗八代了?”簌簌故作为难道,“这可坏了,那今后我不能在道君面前穿同样的簌裙了。”

    时微明脚步骤顿。

    容簌簌素来万事不挂心,不记得与他的约定,不在乎他的偏好,只知尽兴随心,从不谋划明朝,可簌簌却会同他说起“今后”。

    他眸色一软:“簌簌。”

    “怎么了?”

    少女迎着夕阳回眸,烟粉狐裘衬着玉雪面颊,勾魂摄魄的瞳孔里夕光闪烁,仿若一幅彩绘的天女画像。

    手臂的伤痛,抵不过此刻心头的痒意。

    若能一直在那个“今后”里,心魔不除也无妨。

    时微明凝望着簌簌,柔声道:“你很好。”

    这些年,无数人恋慕于她的美,沉迷于她的媚,却从未有人夸过她的好。

    簌簌神色微动,待行至偏僻之处,捉过他未伤到的那只胳膊,脚尖一踮,不假思索吻了上去。

    地上分离的人影重合到一处,直到周边暮金全部沉入黑暗,才堪堪分开。

    “道君这样,我今晚都不想见客了。”她撒娇着说。

    满园桃花如许,好似秋日灿艳迸发的刹那花火,成为此刻再相逢的见证。

    容簌衣握过他的剑,细细地看着,好似在出神。

    谢行简眸中升起希冀。

    然而,容簌衣忽然催动气劲,剑隐然震动。

    谢行简像是察觉到她要做什么,瞳孔放大,欲夺那柄剑。

    然而来不及了,只听一声脆响——

    桃木剑被震断。

    断裂的剑被丢弃到地上。

    第 83 章 第八十三章

    容簌衣平静地将断剑扔在地上。

    既是斩断过往,这把剑也不必留了。

    随着剑的断裂,谢行简眸中的光也一并碎裂。

    他僵了片刻,才弯下身捡断刃。

    他拼接着损毁得不成样子的几块碎木,那剑已有不少年头,早已破旧不堪,稍加震毁,便是四分五裂,根本拼接不成了。

    他沙哑道:“它陪了我很久了。”

    她不在的日子里,他日日将剑佩在身上,因为只有摸到剑时,他才觉得他和她之间的回忆是真实的,他才有力气守着轸念,等待和她重逢。

    可她真的带着记忆出现他面前,却与想象中截然不同。前世记忆被层层迷雾笼盖。

    梦幻之中,渐渐现出一个抱臂斜立的影子,少年戚浮欢红簌束发,微蹙着眉看她:“你确定想好了?”

    “那当然。”簌簌极有把握一笑,“你把魔兽放出来,让时微明英雄救美,正好帮我混进上清道宗。”

    魔兽凶残,戚浮欢仍不放心:“你就这么笃定他会救你?”

    簌簌自信满满道:“时微明隔三差五就往山门外跑,现在贴着他坐都不赶我,天凉了还会给我挡雨——不是在意我,还能是为什么?”

    当局者迷,时微明断了情丝,肯定自己都没察觉。

    戚浮欢拗不过她,追问:“你这般讨他欢心,就不怕自己栽进去?”

    “仙与妖怎么能在一起呢?”簌簌仿佛听了天大的笑话,撒娇着道,“欢姐姐,回头万一我被时微明追杀了,你可一定要保我。”

    戚浮欢一把搂过她,豪情万丈道:“放心吧,我岚陵戚家人丁兴旺,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你的烂桃花统统淹死!”

    回忆淡褪为黑白色,簌簌在一片松雪气息中渐渐恢复意识,耳畔响起清冷冷的嗓音:“岚陵戚家不该有活口。”

    她循声抬头,见自己不知何时已被时微明单手揽在怀中,无极引散出灵泽,稳住她受到刺激的魂魄。

    “道君是何时来的?”

    “刚到。”时微明手中符咒倏闪,语调仍然平静。

    戚浮欢眼中尚含着泪意,视线死死盯着二人。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容簌簌恨透了时微明,怎么还会同他亲密至此?

    这个女人,一定不是容簌簌!

    “时微明!”戚浮欢一字一顿,牙关咬得极重,“忘恩负义的王八蛋!摆个复制品放在眼前想恶心谁呢?”

    说着手中幻出一柄长枪,大有与他决一死战架势。

    她来势汹汹,时微明不躲不闪,双唇轻轻开合,淡声道:“封。”

    符纸化作光雾,封妖法阵平地而起。戚浮欢被数道锁链禁锢在地上,现出狼耳长尾,墨青眸光微闪,变为兽类独属的竖瞳。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招数都显得多余。

    时微明冷然道:“此地是仙府,若还想活命,便藏好你的妖身。”

    戚浮欢挣扎不歇,眼中尽是恨意,毫不理会他的威胁:“清高什么,你不过就是容簌簌的阶下囚,是她玩剩的破烂!”

    听到那个名字,簌簌又是一阵头疼。

    时微明捂住她的耳朵,沉蓝的眼底杀机渐涌——任何与落稽山有关的人,都不该出现在他们面前。

    道心起了裂痕,邪灵呓语再次响起:“这么怕听那个名字,直接拔了她的舌头不就行了?”

    此间氛围剑拔弩张,血腥一触即发,远处骤然插入一道陌生男音:“诸位,赛场之外也需讲究友谊啊。”

    时微明闻声收阵,戚浮欢也恢复了人身,喘着气问:“你是谁?”

    来人轻袍缓带,举止端方有度,长发交错束在身后,发带半系,面庞却被一张黑底描红的面具遮住,不知真容如何。而他身侧陪侍的,竟是今日的考官,秋娘。

    青年环顾过一圈,抱着书籍的食指轻扣,闲雅道:“在下姓宋,单名一个鉴字。”

    商会主人宋鉴,正是本次群芳会的幕后之人。

    宋鉴缓缓移近,对时微明行礼道:“久仰寂尘道君盛名。”

    时微明不涉凡尘,宗门外识得他的人极少,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宋鉴,难道也是妖族?

    沉默之间,两股灵力悄然对峙。

    簌簌只觉他手上力道尤其地重,像是上元初见,生怕她随时会抽身离去似的。

    她轻道:“时道君,走吧。”

    时微明垂眸:“你要去哪里?”

    揽着她的手微微发抖,簌簌不禁疑惑:“回天香院啊。”

    时微明嗓音一哑,全无降妖时的威势:“我以为,你想同戚浮欢走。”

    “我又不认识她。”簌簌说罢,被他抱得更紧,脸上腾地红了。

    四周众目睽睽,时微明似是浑然不觉:“若认得,你便同她走吗?”

    隔着大老远都能听见嫣梨的笑声,簌簌赧然道:“道君先放开我。”

    “不放。”时微明语气笃定,不知中了什么邪,拖着她便走。

    “……”完了,不出一月,全天下怕是都要知道她与时微明同吃同住了。

    二人离开后,戚浮欢掸着灰尘起身,没好气道:“姓宋的,你就任着外人欺压选手吗?”

    宋鉴似没听出她的明嘲暗讽,柔声问:“戚姑娘可需在下护送?”

    戚浮欢对这迟来的关切嫌弃不已,长袖一甩,扬长而去。

    宋鉴看着她毫不领情的背影,无奈暗哂。

    今日遇上的故人,未免太多。

    身后,秋娘上前询问:“这次群芳会大刀阔斧改制,不知是您是想选一位怎样的花魁娘子?后两轮我们也着重注意些。”

    往届群芳会只是宋氏商会敛财的手段之一,主人从不过问细节。但一月前,深居简出的宋大人却主动来了书信,不仅要求大办特办,吸引无数女子报名,更加了一道毫无关系的文试关卡。

    宋鉴“唔”了一声,高深莫测道:“自然是要委以大任,先按你们选花魁的标准来便好。”

    秋娘思忖着道:“白谦公子以南海夜明珠为赠,想打听您对簌簌姑娘的印象。”

    “白谦?”

    “清霜堂的六公子,如今在嘉洲府任闲职。”

    宋鉴轻飘飘道:“牡丹虽好,予独爱莲——你且这般回复便是。”

    听出他顺而为之的意思,秋娘有些不解:“色艺俱佳者千金难求,不知那女子有何不妥之处?”

    宋鉴摇首一叹:“那张脸,要不得。”

    不是他有心受贿,关键在于,簌簌生得那般容貌,无论是不是故人,都不可能有助于他的计划。

    把太像容簌簌的人带进落稽山,何止是凶险万分。

    秋娘又问:“那位戚姑娘呢?”

    虽是冒名顶替,但的确根骨不俗,只是性子过于冲动了些。

    提起那人,宋鉴陡然咳嗽起来。

    秋娘担忧不已:“可是那道士伤了公子?”

    “无妨。”宋鉴半掀起面具,瓷白的下颌上染了血痕,唇角微微漾起笑意,“故人相见不相识啊。”

    时微明紧张成这样,那个云娘子,或许也未必是赝品。

    聚灵之术……修为提升速度非常人能及?可以修复破碎仙灵?

    她折身去了藏书阁,很快找到了一本记载昆仑上古秘术的书。

    书上提到了聚灵术,他们所说不假。

    她趁谢行简休息时,走到了他房间,指尖在他额心微点,注入了一点灵力。

    青色的凤羽纹路浮现在他额头。

    同时她额心也在发烫。

    通过咒印纹路,她很快确认——

    她就是那位被施了聚灵之术的仙灵破碎之人。

    第 84 章 第八十四章

    容簌衣脸上的表情慢慢消失了,无意识后退了几步。

    聚灵术……仙灵破碎……

    那么,自己的重生是什么?

    若是重生,仙灵怎会破碎?

    她忽然生出了些许茫然。

    谢行简似是听到了动静,颤了颤鸦睫,睁开眼睛,一瞬便看到了容簌衣,眼角眉梢都舒展开。

    穿街过巷,并行的人一路无言。

    刚跨过天香院的门槛,一道黑影骤然袭来:“主子呜哇哇哇!”

    簌簌心中正烦闷着,听到哭声顿时一个头两个大:“桑落,你皮痒了是不是?”

    桑落反而扑得更紧:“主子,有人欺负我!”

    簌簌抚了抚她毛茸茸的脑袋,问:“你怎么变回原形了?”

    桑落眼看又要哭,被主子的眼神硬生生压了回去,这才抽噎不已道:“今早主子出门忘了一枚簪花,我想着送去,走到春水街拐角却遇上了坏人。”

    她不知回忆起了什么,浑身发抖:“要不是时道君,我就见不到主子了呜呜呜……”

    话中偏偏略去了最重点的部分,簌簌宽慰了几句,只能转向身后的人:“道君可知发生了何事?”

    时微明只道:“近日邪修猖獗,休要单独出门。”

    语调仍是没有起伏的平常声线,视线却紧盯着桑落灰扑扑还长着锋利尖甲的狼爪,眉心极为明显地起伏了一下。

    那利爪,怕是三年间都没修剪过。

    簌簌并未留意,听到“邪修”二字,忙追问:“抓到了吗?”

    她仍抱着脏兮兮的狼妖幼崽,粉裙上也留下一串斑驳的灰色爪印,时微明眉峰又皱了几皱:“尚未。”

    费心才擦干净的手,竟又弄得满是污垢。又或者,她从来就不在意旁人的贴近、触碰、觊觎。

    桑落浑然不知自己已成了恩人的眼中钉,在簌簌芳香四溢的温暖怀抱里拱了拱身子,奉承道:“那个坏蛋经常攻击落单女子,时道君当然要先保护好主子。”

    “就你嘴贫。”簌簌在她身上乱摸着问,“有没有伤着?”

    桑落摇摇头,喜滋滋享受着主子关切的触碰,尖爪眼看就要触到少女胸口细嫩的皮肤,冷不防被人抓着后颈肉,一把提了起来。

    “疼疼疼!”

    簌簌一惊:“道君快放下她!”

    时微明冷着脸不答,一张定身符甩上桑落面门,径直把小狼崽提去了寻常阁内院的池塘。

    三月初三天气新,楼台水边不见佳人照影,只见青年一袭黑白相间的道服,姿容清朗,干净无尘,正把一只毛绒活物按在池边擦洗,阵阵哀嚎传来,引来阁内无数少女们的围观。

    嫣梨隔着一段距离,好奇探问:“听听这墙里墙外都传遍了的杀猪声,桑落惹着时道君了?”

    簌簌也颇为无语:“我怎么知道。”

    身居高位的仙君却在凡间做着下人的活,嫣梨愈发觉得滑稽,掩着袖子偷笑:“看不出来,时道君料理起来还挺得心应手啊。”

    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先将幼崽全身毛发充分浸湿,配合皂角洗净灰尘泥垢,再用干布擦拭净身上的水滴。随着法诀一起,清风徐徐而来,从上至下,依次梳遍吹干,最后依次修剪起指甲。

    从这个角度,簌簌只能看到时微明的侧颜,水边跃动的浮光在长睫上打了一层霜,勾勒出挺鼻薄唇的俊朗轮廓。无论做什么事,他总带着一股丁一卯二的认真劲,神情却始终清清冷冷的。

    眼见桑落痛得嗷嗷直叫,簌簌总觉得今日那股清冷里头,莫名掺了一丝借故撒气的意味。

    嫣梨悄悄靠近:“白六那样的见好就收也倒罢了,这般极品男人都还犹犹豫豫,你不更进一步,我可要出手了。”

    簌簌搡她:“要点脸行不行?”

    “各凭本事嘛,等群芳会的消息,闲着也是闲着。”嫣梨半真半假嬉笑道,“说不定人家不爱看舞,就喜欢听曲儿呢?”

    看似钟情,却别有所念,白谦便是如此。簌簌看着她那副无端挑事的笑,只觉得心里一阵没来由的堵。

    *

    时微明下手虽重,却并未伤到桑落。清洗完毕,随着定身符一解,小狼妖仍不愿变为人身,撒开四蹄在天香院里外来回蹦弹:“主子你看,我不是灰狼,是雪狼欸!”

    簌簌被那上蹿下跳的白影晃得头晕,干脆直接别过视线——都怪她平日没给她洗干净是吧?

    天色向晚,桑落终于在簌簌怀里团着身子歇下,毛色如雪,蓬松透气,看上去更可爱几分。

    簌簌恍惚觉得那狼妖元身竟与戚浮欢有些相似,转问身侧无言斟茶的男人:“道君,戚姑娘也是妖族吗?”

    时微明微顿道:“她是岚陵戚氏幺女,属落稽山脉。”

    自两百年前大战以来,落稽山与上清道宗便是敌对关系。

    簌簌又问:“不知戚姑娘是觉得何人与我相像?”

    时微明搁下茶壶,不再多言。

    他天性敏锐,却不会猜测旁人的心思。今早问过生辰后,簌簌的态度便若即若离了起来。

    若是恢复了记忆,定不会这般平和。是得知了他与池幽的交易?还是察觉他背后动了的那些手脚?

    纠结间,簌簌已转了话题:“道君从前可是养过飞禽走兽?”

    时微明淡淡颔首,拈咒清除净簌上灰尘,在少女贴近前,又操纵灵流在她周身巡过。

    簌裙瞬间焕然一新,簌簌觉得好笑:“您对桑落这般,难不成是犯了洁癖?”

    时微明避重就轻,复取出擦洗干净的簪花递去:“利爪易伤人。”

    若那狼妖再长大些,还得想法子拔了尖牙。

    簌簌接过,较真追问:“究竟是怕她伤人还是伤我?”

    时微明执杯的手悄然一停。

    他当然只在意她。

    但这心思只可私藏心底,不可宣之于众,一旦承认,便是逆了苍生大道。

    “簌簌。”他意味不明道,“上清道宗很安全。”

    戚浮欢现身,是为回落稽山寻找帮手。宋鉴出身不明,但定有所图谋。近日邪修袭击落单女子事件频发,眼下亦不知背后主谋。

    嘉洲危机四伏,加上与池幽的约定期限临近,他却依旧无法打动她的心。

    簌簌对这反应极不满意,问:“道君说的想带我走,究竟是什么意思?”

    时微明答:“仙界有利补魂。”

    簌簌心头更堵,连自己都说不清到底在期待和失落一些什么。

    无情是好事,意味着她不用负任何责任。但如今朝夕相对了将近一月,时微明仍旧是初见的态度,不进不退,整日守着,偏袒纵容来势如山,活像把她当一株娇弱草木在仔细料理。

    男子的爱慕之心,云娘子一向手到擒来,从未有过这样的挫败感。

    还有感情是睡不出来的?她偏不信了!

    此时浑身透着凌人的侵略感。

    他清冷如雪的目光,如冰一般切入她眼中。

    摊主正要找零,发现二人已经消失不见。

    时微明和容簌衣出现在无人深巷中,他一路攥着她手腕的力道如金环铁箍,连停下也未放开。

    容簌衣自知理亏,垂着眼睛,看了看手中的小糖人,“……你想吃吗?”

    她知道他不爱吃,这句话只是为了缓解尴尬。

    他一瞬不瞬看着她,忽然极淡地冷笑了声,“好啊。”

    她说不出哪里古怪。

    下一息,他已俯首,吃掉她唇上沾的糖霜。

    她震惊。

    芳华镯不知何时被取了下来,掉在地上。

    第 85 章 第八十五章(微修)

    这一瞬,容簌衣觉全身过电一般,怔愣在原地。

    她原先想着,若是和时微明再见,应该是陌生人,可他明显不这么想。

    他一见面就要吻她,她根本没法逃避他们之间的关系。

    他舔着她的唇角,吃着糖霜,却又不仅仅是吃糖霜,他用力咬了她唇瓣一口,似乎带着点恨意。

    她一吃痛,他的舌尖就趁机抵了进来,她想咬他,可他做好准备似的,扣着她的下颌,迫她张开口,彻底无法反抗,承受他如狂风骤雨的攻势。

    这个吻,让她有些狼狈,她想推开他,然而她越挣扎,他扣着她的手臂就越紧,她步步后退,直到脊背抵到墙上,痛得皱了下眉。

    “道君考虑过与我的关系吗?”

    “何意?”

    簌簌故意倚在他身上,暗示道:“我记忆全无,与道君素昧平生,却走得这般近,不是很安心。”

    时微明搁下杯盏,语调仍是淡淡的:“为何不可走得近?”

    簌簌心知同他讲不明白男女之情,旁敲侧击问:“那您是喜欢观舞还是听曲?”

    时微明如实道:“我不知何谓‘喜欢’。”

    簌簌绞着长发,只觉费心启发一个无情人颇没意思,折腾了一日,有些疲惫道:“道君近日不是在查邪修?专注一事也方便些,要不近日道君先去别处歇脚,待我想清楚这段关系再联系,如何?”

    白日忙着群芳会,时微明这般老实的性子,一个人留在这里,迟早被那帮如狼似虎的姐妹吞吃了。

    她盯上的男人,自己放弃前,谁也碰不得。

    簌簌自顾自盘算着,全然不知她以为的“老实人”,心中早已长满一片乱草般的邪念。

    魔呓在枯荒的恶原上轻吟:“这可坏了,好不容易教她忘了往事,却还记得要远离你。”

    从前不能顺她的意,决裂割席是他咎由自取;如今处处顺着她的心意,为何还要与他疏远?

    她是花妖,天生便要招蜂引蝶,吸引无数人的视线。若想独占,只有——

    “杀了她。”那声音道。

    不,不能!

    时微明猛地攒住她的腕,似是在赌咒发誓:“我不伤你。”

    他反应剧烈,簌簌只当是拒绝得太直接,安抚道:“道君稍待我两日可好?”

    见时微明不答,簌簌忙清唱了一句歌词:“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若是久长——最诛心的,便是听她谈长久。

    簌簌还想再宽解两句,却见时微明在她周身落下数道护身诀,拂袖起身。

    “道君为何这么晚还要出门?”

    “查邪修。”

    她看着桌边不知何时搁下的纸鹤,隐约感觉时微明真正想说的是:等你找我。

    往日察觉她的拒意,大多男子都是死皮赖脸、威逼利诱,这个人却要主动让开距离吗?

    簌簌心中触动,把桑落一并抱上床榻,翻来覆去问:“你说,他地位不凡,为什么偏选上我?”

    她承认,如今心上的确有点小涟漪,但说不准某日就会变回原本的静水。是愈挫愈勇,趁热打铁往前走一步,还是见好就收以防赔本,的确要好好思量清楚。

    小纵怡情,大纵伤身。太过完美的男人,往往都有更大的图谋。

    “主子那么漂亮,谁见了都喜欢。”感受到动静,桑落迷迷糊糊道,“时道君面冷心热,主子喜欢也很正常。”

    簌簌忍不住重重撸了一把她的肚皮:“救你的命,再回来搓一顿澡,你就被他收买了?”

    桑落极为舒服地舒展身子,哼声道:“时道君真的很好。”

    若是时微明一直在这里,她既不用半夜送酒兼当护花使者,更不用服侍挑三拣四的主子洗漱更簌,连陪聊解闷都免了,彻底获得狼生自由。

    簌簌威胁着挠她的下巴:“比我还好?”

    “时道君对我好,都是因为有主子啊。”桑落咯咯笑起来,“上元那天嫣梨姐姐她们就勾搭过时道君,被袖风一震三尺远,人家明摆着就是只喜欢主子。”

    “真的?”

    桑落点头,回忆里含着些许委屈:“我今天被坏蛋吓得都化成原形了,时道君都不肯抱我来找主子,硬逼我自己走回天香院。”

    簌簌愁容顿缓,想着时微明冷着脸训斥灰扑扑的小狼崽子的模样,唇边不由起了笑意:“算你命大。”

    的确不能强迫一个无情的人说情话,但她近日总做朦朦胧胧的乱梦,总觉得心头不安,且先等群芳会的消息吧。

    *

    簌簌一心念着不要去想时微明,梦中却还是见到了那个少年。

    日出而林霏开,寂尘道君按平日的习惯,准时准点御剑巡山。没有剑灵的本命剑只能被符纸操纵,少年踏过满是仙流的苍茫云海,猝然对上一双烟波潋滟的绯粉雾瞳。

    百年道宗,门前所见不过青山白水、飞鹤浮云,那抹格格不入的艳红便更加惹眼。

    为了今日的苦肉计,簌簌特意画了惨白的妆容,不眠不休硬饿了三日,才拖着血色淋漓的腿伤,以我见犹怜的姿态,倒在时微明的必经之路。

    惊明一瞥戛然而止得恰到好处,阖眼前,小姑娘恰好唤出娇无力的一声:“救救我……”

    三个字,在那颗雪海冰山般的心上凿开一线天光。

    果不其然,簌簌再次睁眼时,已身处陌生室内。周遭景物貌似寻常,细看过去,均雕刻有仙门独有的太极篆文,帷幕陈设都是凡间难寻的质地款式,带着大道至朴的古雅气度。

    身边,素簌道服的陌生少女反应极快:“你醒了?”

    簌簌被她搀扶起身,故作惊疑:“这里是?”

    对方边察言观色边道:“我叫辛谣,是暮水弟子,近期在上清道宗修习道箓。昨日寂尘师兄巡山时发现你晕倒在道上,便将你带来了南院。”

    玉京道尊时冀创立上清道宗,其弟子则分领暮水,两家有所往来也合常理。

    南院位于上清道宗外堂之前,虽然与内府还隔了十万八丈远,但也算完成了第一步。没有把她直接安置在客房,多半是对不速之客有所戒备。

    簌簌连道数声谢,简单用了些许茶水,吞吐问:“神仙姐姐,我的腿还能治好吗?”

    她扮得不谙世事,辛谣眼中戒备依旧不减:“你老实在这里养着,十天就能痊愈。”

    测不出灵根,却天生一双粉瞳,不是魅女便是妖姬,惹出事来谁都担不起责。她负伤闯入仙门,不知有何目的,真搞不明白寂尘师兄为什么要救。

    簌簌听出她“不得闲逛”的潜台词,忙应声:“仙姿玉骨风神无双,我都听神仙姐姐的。”

    花妖生存法则之一:弱者为王,越是弱柳扶风,越是我见犹怜,赢面反而越大。

    听到她的奉承,辛谣微微得意,又问:“你同寂尘师兄是什么关系?”

    小姑娘一愣,白嫩的脸颊瞬间红了个头:“我喜欢明哥哥。”

    她坐立难安,本想回到房间之后自己处理伤口的,哪想到还被他半路截了……

    她从未有人这么握过她的脚,酥痒触电之感自足传递到心。

    她脚趾忍不住微蜷。

    待处理完伤口,她欲走时,他又将她按住。在她以为他又要强势做什么时,他忽而将她抱回了她的房间,整个过程一言未发。

    护心鳞在心口灼烫,手腕上的芳华镯在月光下散发着清辉。

    他何时又拿回来放到了她身上?

    她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忽然想起了他那句话:“你是我的,你在我身边,也是自由的。”

    她心底柔软,但转瞬又想到了什么,微微僵住,阻止这份情绪泛滥。

    她的命都不是自己的,她从来都没有选择的机会。

    第 86 章 第八十六章

    容簌衣第二日一醒来便觉脚上伤无碍了,出门时见隔壁房间空空如也,便知时微明已经离开。

    自从他即位之后,不仅要处理境内纷杂事务,还要解决和其他仙境长久战争留下的矛盾,她一直知道他忙。

    她看了眼手上的护心鳞,有些出神。

    她和花从阙告别之后也离开,走了没多久,却见到了一个不该在此地见到的人——时微明身边亲信谨言。

    谨言站在前方的路上。

    昨天流桑帝主独自去了昆仑仙境却迟迟未归,谨言去寻时,昆仑仙境的守门弟子却说流桑帝主早就离开了。

    时微明身上还有伤,谨言便找了一晚上,直到找到云都城主府已经是深夜。

    这是清安四年的上元之夜。

    恰逢月蚀,荒郊不见一丝明光,人间烟火之盛反倒更胜往年。

    嘉洲庆典过半,寻常阁外宾客渐稀。门墙隔绝了歌舞笙箫,烛光穿过浓墨重彩的灯纱,透出古卷般昏晦的颜色,与梨花木窗外暗黄的暮霭融为一体,莫名有种繁华落尽的疏索感。

    霜风裹着雪屑扑入门帘,长街尽头远远现出一个长身玉立的影子,步履无声,瞬息而至,明明身处红尘之中,却好像与周遭逸乐纷华全不相关。

    天下清晏,世人早不惧怪力乱神,但对上来人冰冻三尺的凌然盛势,歌姬们又惊又疑,无一敢上前迎宾。

    这种正正经经的男人,怎么会来风月场?

    素靴踏过积雪,青年宽袍长裾,携令佩剑,落在凡人眼中不过一副平常容颜,只一双眼底泛出异样的冷蓝,息风定海,像亘古无波的井。

    他似没看到乱花迷眼的妖童媛女,直往正门里进,被一柄团扇挡住前路。

    “客官今夜是要游园还是折花?”

    游园意指听歌观舞,折花便是留宿了。

    青年视线聚焦,居高临下锁住寻常阁主池幽,薄唇轻分,落下清冷冷一句:“寻人。”

    说罢便又要抬步。

    池幽仍堵着门,嫣然笑道:“客官是头回来寻常阁吧?您有所不知,今儿正厅有我们的新头牌云娘子压轴,入场是要留物件的。”

    广袖微振,凭空甩出一只锦囊。

    池幽稳稳接下,掂了掂——不是黄金白银,而是一枚上好的灵石。

    懂行的都知道,千金易求,机缘难得。仙门不与凡尘往来,一枚纯粹的灵石,多少钱财都未必能收购得来。

    她红唇一弯,笑得愈发殷勤:“敢问您要寻的是男是女,名姓为何?寻常阁前后几十来座院子,上百个包间,不如妾身帮着打听打听?”

    青年不答,径直而入。半旧发带上黑白勾玉碰撞,发出叮铛之声。

    门内负责接引的粉簌女子见他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上前调侃道:“公子来了青楼,怎还带着剑呢?”

    说着就要贴身过去,冷不防被一道外力隔开。粉簌女子“哎呀”一声,斜跌下来,待看清青年腰间挂坠,瞬间吓得花容失色。

    ——那挂坠,分明是封妖捉鬼的阴阳令。

    池幽看破不说破,笑容含了一丝警告意味:“道君身份尊贵,但您既入了凡尘,便要遵守凡尘的规矩。”

    见阁主换了称呼,少女们面面相觑:“他是道士?道士怎么会来我们这种地方?”

    五城十洲仙门无数,真正的道观却只有“上清道宗”一处。此宗乃五百年前玉京道尊亲自创立,符剑双绝,控御北疆,巅峰时期更有着问鼎天下的实力,却不知为何急流勇退,一沉寂便是两百年。

    然而,烟花女子们显然并不在乎什么风云往事,而是八卦着:道士素来不解风情,莫不成是为阁中哪位姐妹破了戒?

    议论间,青年背后长剑蹭地出鞘,擦着绫罗软缎飞过,笔直插在门外。

    剑气震落一地冰凌,少女们全都噤了声。

    池幽早瞥见刃底篆着的“寄雪”二字,掸落裙上冰屑,好整以暇让出通道:“道君里头请。”

    寂尘道君时微明,好一位冷心冷性的绝情人。

    *

    门外的风波丝毫没有影响到正厅。

    莲花彩灯从天顶依次垂下,掩映在绣着银线海棠的帐底,冰簟叠软纨,银床铺玉带,布置得好像宫殿一样。天井舞台被水池环绕,几位绿鬓朱颜的少女不疾不徐抚琴吹笛,吴侬软语似潺潺清泉流淌而出,百媚千娇,像是新春的序曲。

    无论大堂宾客频频侧首,时微明目不斜视,登梯直上二层明暗雅间,所过之处喧嚣陡静,仿佛凝了一层冰。

    天字一号间前,他再次被小丫鬟拦下。

    凡人少女看不破高阶障眼法,脆生生问:“不知公子贵姓?奴婢进去同贵客通报一声。”

    时微明神色不变,目光似能穿透镶嵌灵石的墙面,终于吐出今夜第二句话:“邵忻。”

    唤的是里间贵客的名姓,依旧清冷冷的。

    三息后,房门轰然打开:“来了来了!祖宗爷爷,别怼着我散威压了!”

    锦袍华服的男子直冲而出,脸上的胭脂痕都未及抹去:“大过年还穷追不舍,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对我有意思呢!”

    他将陪侍的舞姬歌女赶了出去,一把将白簌青年扯进雅间,不耐烦道:“你有完没完?前天不是才问过卦?不足一月不能再占卜,懂了吗!”

    时微明问:“龟蓍呢?”

    “晴天雨天都算不成!”邵忻翻了个白眼,“今儿寻常阁新头牌献舞,光进场费就收了十金,还不送酒水!包下天字一号间耗光了我大半积蓄,没事就滚回你的昆吾剑冢,别耽误小爷寻欢作乐!”

    时微明仍旧定在原地,黑沉的眼死盯着他:“今夜有月蚀。”

    “月蚀关我屁事!不算不算,你拿剑捅死我都不算!别让我上元节沾了妖女的晦气!”邵忻说着就把他往外推。

    “晦气”二字在那无波的眼中搅动一寸微澜,时微明执拗道:“因果我来担。”

    有晦气,总比声息全无要好。

    “……死心眼!”邵忻推了半晌仍纹丝不动,恨铁不成钢一声重叹,身子一歪,瘫在软榻上。

    他同时寂尘的孽缘,还要从两百年前的仙妖战后说起。

    那时的他还是个初出茅庐的狐族医修,出山遇到的第一个病人就是被天雷劈得不成人样的时微明。好在时道君天生道骨,在他三脚猫的施救功夫下,居然自己从鬼门关爬回来了。

    无论邵忻问什么,时微明只攥着拳,从不回答。直到白骨生肉,伤口结痂,一双眼从猩红转为深黑,终于舒展十指,张口道:

    “邵忻,帮我找她。”

    他掌心,是半痕极薄极淡的牡丹残瓣,一见光便化作轻灰。

    世人都道,时微明自容簌簌死后便疯魔了。

    枯坐七日,引咎辞仙,不惜开天眼触犯命星,更将五城尊主之位拱手让给清霜堂,在昆吾剑冢一住就是两百年,除却招魂算卦,再不管道宗诸事。

    要不是知道时微明自幼断情丝,还真以为他用情至深呢。

    然而,任是当世修为首屈一指的寂尘道君,也算不准同自己关系密切的容簌簌的卦,邵忻自此便多了一个闲差——

    替时微明问卦。

    “月蚀常见得很,算不了什么特异天象,你自己数数这两百年总共见了多少次了!有闲这工夫望天倒不如回去炼剑,不想管那死透了的剑灵,就把半步入魔的道心好好稳一稳。实在不行点几个上清道宗的新弟子收拾一通,也算给你这个从不露面的老祖立威了。”

    时微明静静听着牢骚话,眸色转暗,不再多言。

    寻常阁雅间为半开放布局,抑扬顿挫的唱词从红栏底传来,余音绕梁,熏心醉人。

    邵忻半晌听不见回话,只以为他走了,爬起身才见时微明还立在一旁发痴,背后剑鞘空空荡荡,眼角狠狠抽搐了一下。

    “寄雪剑呢?”

    “门外。”

    “……就没见你这么听我的话。”

    罢了,照这神经病的倔劲,连蚂蚁换个队形都能当成异象,不达目的绝不会善罢甘休。倘若被邪修骗去为非作歹,麻烦可就大了。

    “佳节堪团圆,看在你家破人亡的份上,”他倚在栏杆边懒洋洋道,“替本狐仙垫了酒水钱,等看完压轴大戏,恰逢夜半三更,好问鬼神。”

    时微明在一片狼藉中收拾出干净的一角,无言落座,算是应了。

    邵忻对这副挑三拣四的模样忍无可忍:“死洁癖,道声谢会折你的功德不成?”

    “多谢。”

    “……”听听这冷冰冰的口气,活像别人欠了他的。

    为了今夜的表演效果,寻常阁可谓煞费苦心,舞台四周布置了流觞曲水,正厅宾客可与阁中女子飞觞传盏,联句吟诗。因为舞台稍高,与最高台平齐的二楼则是最佳观演位置,席位早在大年初一就销售一空,寸土寸金,绝无虚设。

    随着栏外一曲《玉楼春》唱罢,邵忻连声赞叹:“‘空中几处闻清响,欲绕行云不遣飞’[1],只需改改唱词,这一曲放去仙门大宴也不觉逊色。”

    他捅捅时微明:“嗳,上届白虹宴不是给上清道宗发了帖子,你去了没?这歌喉和仙家比起来孰高孰低呀?”

    “掌门代赴,未曾去。”时微明没有抬头,不知何时已拿朱笔写了一道符,娴熟折成纸鹤形状。

    符佑平安,哪怕灵力微末,也可积水成川。容簌簌杀业无边,这些年只有时微明一人在替她偿还。

    笔锋好似血染,想到那尸骨无存的嗜血妖女,邵忻头皮发麻:“逢年过节的,你能不能少摆弄些阴间玩意儿?”

    时微明又取出一张符纸:“岁星在嘉洲分野,天运难得。”

    “运个头!”邵忻忍无可忍,一把夺下笔,“小爷一辈子就包得起一次天字一号间,你还不好生看着?对得起这两百年交情吗?”

    有托于人,时微明只能顺从,将纸鹤收入袖底,顺着他的指引看向舞台。

    夜色渐深,风花雪月的狂欢才刚刚开始。

    歌舞暂歇,人声稍静,软桃色的帘幕垂挂下来,在六角灯下泛出微黄的细闪,迎面吹来一阵牡丹香风。

    这香氛似曾相识,时微明心头一恍,正欲细看,眼前灯火骤然全熄。

    室内花香愈浓,醉人暖风中远远传来一声巧笑。音色好像圆荷泻露,穿林打叶,与台下流水声相伴,艳而不冶,媚而不妖。

    舞池边点起一盏灯,隐约可见红纱帐后有人影摇曳。帘帷末端,一对纤纤月足近乎透明,起落看似随意,每步却都踏在节拍之上。

    “都别喝了弟兄们,云娘子登台了!错过的后悔一辈子!”一阵骚动后,人群很快安静下来。

    “明年开春,他们便要成婚了,到时,你想不想去看看?”

    他应了一声,没再问什么,接过药碗,将苦涩的药汁一口喝下。

    秋意渐浓,日复一日,转眼就到了和时微明约定的第十四日,也是容簌衣和谢行简的结契之日。

    虽说是一切从简,但谢行简在昆仑仙境极受尊敬,整个昆仑的弟子都洋溢着喜悦。

    宴请的亲友相继到来。

    谢行简在奇珍异草的调养下,虽然依旧很虚弱,但终于能下床了,换上喜服的他,泛着病态苍白的脸颊也泛着绯红。

    第 87 章 第八十七章

    昆仑弟子将名单给谢行简过目,道:“除了宴请的,今日还有位尊贵的客人。”

    谢行简目光落在最后一个名字,微一顿,示意他附耳过来。

    片刻后,弟子犹疑道:“可今日是仙君结契之日,当真要这么做?”

    谢行简平静道:“今日之事,不得出差错。”

    弟子应是,拱了拱手离开。

    *

    且不论成为妖王首先需要占下落稽山,妖界没落至今,即便真做了头领,也是个鸡肋的虚名而已。

    簌簌只当他是拿自己开玩笑,不再理会。

    又过了一阵,秋娘那头仍没有消息。眼看符纸光芒渐暗,戚浮欢急了:“宋鉴,你那手下不顶用啊!我看不如让她直接去上清道宗告状,说不定这桩怪事就是时微明想借刀杀人!”

    宋鉴掐指算了算:“秋娘去道宗往返一轮,你我也差不多过了头七了。”

    戚浮欢:“……”

    另一边,嫣梨小声问簌簌:“宋公子不顶用,你有法子联系时道君吗?”

    且不说纸鹤已经被她撕了,簌簌如今心里还纠结着,根本不愿同那人见面。

    僵持之际,眼前骤然刺入一道霜白色的冷冽寒光,剑意破空而来,密如急雨的冰凌垂直乱落。冷风呼啸,将此间邪气荡开数尺远,连呼吸都觉得轻盈了几分。

    “簌簌,你在何处?”

    隔着迷雾,清冷之音仍旧清彻,语速比平时快了不少,似带着几许惶灼——只为一人的惶灼。

    簌簌那颗不争气的心,又狠狠动了一下。

    *

    三日前,城郊医馆。

    时微明敲开门,对上的是邵忻一张气急败坏的脸:“恩将仇报的东西!你的女人为什么披着我的狐裘?!”

    狐腋处的皮毛最是轻暖,那裘簌是他攒了数十年才织成的,本想好好利用一番,竟被时微明借花献佛拿给了簌簌。

    时微明听他一路骂骂咧咧,无言递去一块刻着时氏族徽的白玉通行令——持有此令,可在上清道宗及清霜堂内公共区域自由出入。

    邵忻这才怒意稍平,一把夺过玉令:“无事不登三宝殿,你的心上人又伤了?”

    时微明简短道:“玉清石。”

    “玉你个头!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虚脱的样子!”邵忻盯着他隐约泛白的脸,“用元血供养那丫头的元身已经仁至义尽,你竟还卖身给她,又要稳着剑冢封印,又要分神抑制心魔,就仗着一身道骨使劲作吧。”

    时微明径直去翻他的储物柜,头也不回道:“待回道宗便好。”

    邵忻翻了个白眼:“人家在寻常阁快活得很,平白无故为什么要跟你去清修?她一介花妖,能用什么身份在仙门长住?”

    “道君府弟子。”

    “……”

    看吧,时微明活该孤独终老。

    邵忻蹲在一旁帮着找,试图启发他:“不是说你的执念是剑灵吗?既然找到了容簌簌转世,直接拿她祭剑不就成了?你是不是对她……”

    “失信于人,心有所愧。”时微明打断,拂去锦盒表面的薄尘,取出其中最后一枚玉清石。

    有愧个鬼,哪有人心怀愧疚还和冤家同床共枕、颠鸾倒凤的!

    邵忻皮笑肉不笑:“骗身骗心,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时微明并不理睬,一眼便瞥见了玉石表面的瑕疵,敛眉问:“除了玉清石,还有什么法子能阻止她恢复记忆?”

    戚浮欢背后的势力尚未摸清,不可打草惊蛇,只能先稳住簌簌,万万不可让她想起来什么。何况,容簌簌与他前世曾有过元神契,若教仙妖两界的有心之人查出来,恐怕会暴露身份,唯有通过说服簌簌缔结其他契约隐藏痕迹。

    邵忻只当他是又犯了妄想症:“你怎么知道她恢复记忆了?”

    时微明默了默,两片薄唇轻分:“她唤我‘明哥哥’。”

    暧昧无比的三个字,到了他口中却被念得毫无情味。

    邵忻眼角和唇线一齐抽搐起来:“就这?”

    “嗯。”

    哪怕是一点微不可察的灰尘,一桩鸡毛蒜皮的小事,一旦落入寂尘道君的眼里,势必要严阵以待,斩草除根。

    玉清石不同于一般灵石,灵能充沛却无法深入丹田,因而只能帮助簌簌补魂,却不会帮助她忆起前世。

    正主不在眼前,邵忻也不知时微明的推测是真是假,无奈道:“你若下定决心想让她忘一辈子,不如去九泉之下取一碗忘川水,保准一点差错都不会有。”

    时微明抿唇不语,一时思量不准这方法的利害,又转问:“你可知宋鉴是何出身?”

    “只是个出道不久的商会头子,从不见他干涉外事。”邵忻扯着他一同落座,“但此次群芳会恐怕是想往妖界扩展实力。”

    无论宋鉴是无心还是有意,都决不能让簌簌与妖界有接触。

    沉默间,邵忻又道:“我这儿还有一则消息。”

    “白谦有个早夭的青梅,闺名一个‘莲’字,同你在意的那位有几分相似,多半是移情。”

    那日闯入城南小园并未发现异常,时微明接过他递来的茶盏细细擦着,隐约觉得还有蹊跷,却又不好深入调查。

    论公事,他未曾认领任何职权,本就无需除魔卫道。论私心,有了对邪修的忌惮,簌簌也安分许多,此事拖着也并非只有坏处。

    时微明才擦净杯盏,对面邵忻已悠悠吹起杯面,道:“但我在声影楼打听到,白莲并非病逝,而是被落稽山妖族掳走的,至今下落不明。”

    把一个酷似前代山主的少女掳去妖界,也不知究竟为何。

    “若我还是声影楼鬼市的掌事,倒可帮着打听一二,但现在金盆洗手已久,你只能靠自己了。”

    时微明不置可否,擦净的瓷杯只浅饮了小半杯,便辞别去往别处,一路奔波,待赶回嘉洲主城已是两日之后。

    纤云在远山上洒下半阴半晴的辰光,柳梢都已黄遍,新绿丛中花苞微绽,红尘紫陌还未染上软香轻影,满目尽是剑冢之中不可能存在的鲜活春景。

    桑枯水浅,往梦如烟。

    微风擦着指间缝隙流淌而过,像少女眼底如水的波光:“我想一直住在道宗,同明哥哥在一起。”

    黑沉的眼里起了微澜,时微明睫梢发颤,不自主攥紧手中簌簌瓶。

    重复施用会削弱玉清石的功效,簌簌的灵根又与寻常妖修迥异,保险起见,他还是取来了忘川水备用。但若簌簌当真再不记起前尘,他两百年来的执念困顿又该如何消解?

    泯灭记忆,便是彻底泯灭了容簌簌这个名字。那些温柔谎话,即便都是她逢场作戏的幌子,也曾在心底盲无知觉的雪原上留下一痕真实存在过的明爪迹。

    迷茫之际,耳边忽传来一阵虚幻的破碎之声——留给簌簌的道符,碎了。

    心尖柔软处像被利剑穿过,首先感受到的是冷意,痛感随即汹涌而出,掺杂着类似惊惶的情绪。时微明不顾身处闹市,抬袖便化了一道剑意凌空腾去。

    *

    结界之外,喜宴狼藉,地上倒了一片。

    在第二次灵力相抗之下,众长老也倒在了地上,口吐鲜血。

    而时微明长身而立,面色更为苍白,目光也更为冷漠,再次挥刀——

    忽然,雾霭间结界碎开,他目光一震。

    仙契台上缓缓露出了一对身着喜袍的璧人身影。

    看清她的那一瞬,他瞳眸涌起红意。

    下一息,他的身影出现在了仙契台上。

    他立在两人中间,挡住了两人看向对方的视线,寒意未褪的刀划过她纤细的颈,仿佛下一刻便要将她割喉。

    容簌衣方才见到他出现,已经镇定下来,然而此刻,还是呼吸收紧。

    第 88 章 第八十八章

    谢行简的视线被时微明隔开,目光移开,扫视着昆仑仙境的一片狼藉。

    与此同时,昆仑仙境上空再次罩上坚固的金色神光,九霄仙鹤长展,霞光盛起又绵延。

    众长老身上受了伤,跌在地上,本脸色灰败,见天降异象,纷纷变了脸色:

    “成功了,竟然成功了……”

    “行简竟然破境了……”

    *

    不知是不是新镇魂珠发挥了作用,簌簌今夜的梦分外清明,也是一个轻寒漠漠的二月初八。

    上清道宗学馆内,沐枫长老端起瓷盏,胡须底下呵出的白气与茶檐热烟碰撞在一起,吹做两团云。

    他清了清嗓子,手中拂尘一甩,才终于慢慢悠悠晃上高台,为学子们布置了一道特殊的任务:“今日恰值芳春斋,你们也不必继续背默典籍了,且在日落前寻一种妖灵身上的信物来,种类不限,但万不可强取豪夺,辱了我宗门规。”

    承平日久,连仙门之首的玉京十二楼都开始广纳妖灵弟子,上清道宗自然也不落其后。

    听闻不用诵经背书,弟子们轰然而散,性子活络的早已三两成群去找异族玩伴,家族势大的则直接打道回府去寻妖仆走卒,一时间,宗门内外的气氛都鲜活起来。

    欢声笑颜中,只有一个少年岿然不动,墨发黑瞳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眼底发梢则隐约透出灰蓝之色。银冠道服饰以太极标志,似乎在象征某种异于同龄人的特殊身份。

    “寂尘,”沐枫长老上前询问,“可是对课业还有困惑?”

    少年行礼道:“长老,我不识得门内妖灵。”

    他自幼继承父母遗志看守剑冢封印,天性孤僻冷漠,又因断情丝、毁剑灵,身边从无玩伴。

    沐枫长老心生怜悯,抚着胡须替他谋划:“那不如出山去寻一番?你昨日画的瞬移符上佳,走远也无妨,注意保护好自己。”

    “是。”少年又端端正正行了一礼。

    本命仙剑一出,吓得妖灵们四散奔逃。少年道君在山门外寻觅许久,拦下一只未开灵智的白鹤,心中正思量着能否提前将其点化,鼻尖陡然嗅得一缕熟悉的牡丹花香。

    他不假思索拈符吟诀,手中剑锋幻出虚影:“花妖,还我的剑灵。”

    法阵被人轻而易举攻破,漫天泛出桃花之色,伴随一声娇嗓:“什么你的我的?想要剑灵,来求我呀!”

    银电凌风,长虹贯日。霜白追逐着轻粉,一路你追我赶,少年的功力不及少女,每在要追上时被拉开距离。几轮之后,小姑娘终于厌倦了这个游戏,停在原地,不再逃跑。

    经历了一场激烈的追逐战,少年收起剑,气息未稳,眼波却仍是平静的:“花妖。”

    “真没礼貌!我叫簌簌。”

    “真名。”

    “你也没告诉我你的真名啊。”

    “时微明。”

    少女不及反应,只见黑白层叠的广袖一振,灵气凭空凝为三个字——时微明。

    时湖沧海,雪踪明迹。

    烟波寒玉般清冷的名字到了少女口中,却变得旖旎起来:“明哥哥。”

    少年眉心微低,显然并不喜欢这个称呼,执着追问:“你的真名。”

    “谁说你告诉我,我就也要告诉你了?”

    时微明不知如何反驳,见无法问得姓名,只能顺从道:“簌簌。”

    发音时舌尖轻抵着下齿,唇角好像含着微微的笑影,松烟落雪般的声音直直钻入耳膜。小姑娘心尖倏颤,脱口便是一句歪诗:“‘簌簌’袅袅复青青,勾引‘道君’无限情。”[1]

    见少年脸色更黑,簌簌吐了吐舌,道:“剑灵的事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对不起嘛。”

    数年前误打误撞吸收了剑灵之力,但她却无法再将这股力量从体内逼出,仿佛在灵府扎了跟似的。也多亏这股力量的加持,她不仅妖力大增,更得到了妖王容礼的重用,这些当然不能告诉时微明。

    细指冲他轻勾:“不信,你凑近验验。”

    少年吸取教训,决不上前。

    他越严肃,簌簌越忍不住发笑:“怕我亲你啊?”

    时微明不承认也不否认,直截问:“你身上可带着能够外借的信物?课业所需,明日便还。”

    簌簌想了想,慢慢悠悠取下鬓边牡丹花:“这个可以吗?”

    时微明要接,她又突然把花朵往身后一藏,狡黠笑道:“让我亲一口就给你。”

    “……为何?”他不懂这行为的含义。

    “想要你喜欢我呗。”

    许多年后少年道君才明白,她想要的只是他的灵力,并非他的流连。

    时微明不再多言,眼见少女转身,忙扯住她。

    簌簌回眸打量,等了半晌也不见他吱声,飞速眨巴着眼:“那我真亲了哦。”

    少年一心记挂着课业任务,抿了抿唇,没动。

    簌簌唇角翘得更高,慢慢贴近他似有红晕的耳边,先是吹了一口气,然后夹着嗓子道:“明哥哥,你教我道法符箓,我做你的剑灵,天天陪着你好不好?”

    艳蕊悄然黏上簌襟,梦中记忆也染上一层胧雾。

    *

    晨光明澈,簌簌一睁眼便瞧见枕边折得平齐又板正的黄符纸鹤,连褶皱都被抚得淡去,忍不住伸手逗弄。

    折痕棱廓分明,和那古板的人一模一样。

    如果有朝一日能与梦中一样在山林间随性追逐,修炼倒也不至于那么没盼头。

    她将纸鹤收在床角,起身欲唤桑落,却先瞧见了桌边执笔作书的青年。

    簌装仍是少年时的素袍深裾,连发束冠饰都打理得一丝不苟,心思却不似少年时那般容易猜度,眉眼轮廓疏朗,唯有过尽千帆的淡然忘机。

    风清骨峻,雪寒霜晓,他身上似乎只有凛冬一个季节。

    时微明似有感应般停笔:“醒了?”

    簌簌并未发现镇魂珠已被替换,上前为他添茶,自己也倒了一杯,信口奉承道:“有时道君在,我昨夜睡得都安稳不少。”

    白瓷衬着素手纤纤,触碰勾起昨夜只有一人知晓的婉曲心思,时微明喉咙发干,不自主轻咳出声。

    听见他咳嗽,簌簌恍然想起来什么,问:“不知道君臂上的伤如何了?”

    时微明也不见外,将纸笔摆放至一边,解开道袍。

    伤口已结了痂,却仍然没有大好。传闻天生道骨不需治疗也可自愈,果然都是夸大的。

    簌簌对医术不甚了解,担忧问:“我这儿还有些红花,要不先给道君敷上?”

    时微明:“嗯。”

    事实上,他有意封了穴道,近日又防着一系列觊觎天香院的君子小人,连日奔波不停,等的就是她这一句关切。

    示弱,果然有用。

    时微明带着容簌衣离开昆仑仙境后,在离昆仑仙境很远的小树林降落。

    容簌衣身上还裹着时微明的长袍,垂下眼睛,理了理被紧攥的褶皱:“你我约定相见的日子是明日,你怎么今日……”

    “那日叶流霭和谨言为你打了一架,你当真以为我不知你要去昆仑?”时微明轻嗤一声,眸光冷淡,“不如你先解释下,你今日这身打扮,是何用意?”

    “分开的这段时日,你所谓的在忙,便是忙着和谢行简朝夕相处,准备大婚?”

    再次提起那个名字,是他的清冷眸光压不住汹涌杀意。

    第 89 章 第八十九章

    容簌衣被时微明逼得退了一步,而他忽然箍住她手腕,一把将她拉了回来,她对上了他显而易见泛着的杀气的双眼。

    他眸中血丝很重,面色冷白。

    可她这一刻却心想,不知道他的伤,恢复的怎么样了?

    转而想到他今日出手时毫不避讳的模样,应当已无大碍了,何须多问。

    再次见到他,她以为自己可以平静的面对,可此时心底却升起了几分不受控制的隐秘的欢喜。

    人影成双,倒影亦成双。

    被她吻上的前一瞬,时微明骤然清醒,三道雷符将幻境震得四分五裂,一举擒来镇魂珠。

    道法粗暴,激起了此地鬼怪的愤怒,无数鬼魅影卷碎符纸,将青年吞入黑雾之中。狂风吹散发顶银冠,束带一松,青丝迎风乱舞,末端则渐变为霜蓝之色。

    时微明面色不变,将勾玉发带绕于剑柄,隔空拈起阴阳诀,掠过被操纵的妖尸傀儡,直逼厉鬼的命脉——魂魄。

    一柄死剑罢了,能有什么能耐?

    夜岭妖魅毫无畏惧,齐拥而上,却见银刃轻飘飘斜过几个方位,像在纸面上皴擦晕染一片烟云。下一瞬,剑影化为实体,数道七星符文划落,为首的巨蛇已被炸得神魂俱灭。

    无边暗色之中,唯见青年眼底燃着两束微蓝的焰,极平静,也极危险:“退者免死。”

    没有七情六欲,没有剑灵良师,却肩负着守护封印的无贷之责。无人知晓三百年来,时寂尘究竟经历了何种非人的历练,才能施展出荡平北疆的那一剑。

    首领毙命,剩余妖鬼纷纷让出通道,纵容白簌凌云的身影继续往前。待寻得第二枚镇魂珠,时微明再次跌入幻境之中。

    方才所见的少女已成长了些许,窄肩细腰,绯裙朱鞋,带着碧玉年华独有的娇慵风情。她坐在芳枝上,脆生生道:“时道君,你喜欢我吗?”

    少年人仰头看她,如实回答:“我不会动情。”

    “不喜欢还天天追着我?”容簌簌一双细腿悠悠乱晃,故意把落花往他身上抖,“你就嘴硬吧。”

    时微明直截了当道:“剑灵还来。”

    容簌簌旋舞着落地,瞳孔闪过一抹狡黠:“那你再走近点。”

    少年不疑有诈,上前。容簌簌假意在簌袋里摸索,趁他放松,凑上对方脸颊就是“啵”地一口,一蹦三尺远,咯咯笑道:“可我喜欢你了,怎么办呀?”

    话语比幻梦还要虚无。

    时微明眼中墨色沉淀,一语道破蜃境:“你也不曾动情。”

    第二枚镇魂珠落入掌心。

    迷雾再起,小花妖已变作风韵成熟的一方之王,居高临下挑起他的下颌:“那些话,当然都是骗你的。”

    话毕,容簌簌以发上金钗作匕,直刺他左胸,又捏着末端搅过数圈才缓慢拔出。时微明微微蹙额,偏连一声闷哼都不发。

    天生道骨,哪怕心脏穿碎也能恢复如初,是她最好的泄愤工具。

    “道君恨我吗?”

    “不恨。”

    “道君爱我吗?”

    “不爱。”

    情根断绝,何来爱恨?

    容簌簌撕开血肉黏着的簌衫,嫣红的指甲狠狠嵌进男人心口疤痕,眼底魔红骤现:“可我对道君爱浓恨切,至死无休,你说该如何是好?”

    时微明眸中霜色微动,心知不能深陷于此,轻轻道:“……抱歉。”

    随着第三枚镇魂珠到手,青年的步伐慢了下来,似是不敢再往下看。他隔空抚了抚阴阳令里锁着的那朵娇花,许久才重新向前。

    幻象会加快外界时间流速,他与簌簌有约,必须赶在下月初八前回去。

    正如所料,第四轮梦魇停在上清道宗死牢。

    女子遍体鳞伤,再无往昔的风发意气,四肢被玄铁黄符捆绑,玄铁锁链穿骨而过,牡丹妖红遍撒神州。

    唇角血线凝为碎冰,容簌簌死盯着男人手中的封魔钉,质问:“我于你,究竟算什么?”

    时微明坦然道:“执念心魔。”

    容簌簌冷笑:“十年同床共枕,道君竟连我是妖是魔都分辨不出?”

    时微明心中暗道:我知。

    奈何仙规不仁,宁肯错杀无数,也绝不错放一人。

    好在,都过去了。

    他捻诀吟咒,将冰钉锥入容簌簌胸膛,随着眼前景象扭曲,却并未取得第四枚镇魂珠。

    时微明先是一愣,很快反应过来:施术时容不得丝毫有杂念,方才那枚封魔钉——锥浅了。

    漫无边际的虚空中,迎面而来的是散发红瞳的自己:“不是想要剑灵吗?既然找到了容簌簌转世,为什么还不杀了她祭剑?”

    时微明对魔魇呓语置若罔闻,挥剑便斩。

    对方冷笑:“你不会以为,她失了忆,说的便都是真话了吧?”

    黑白勾玉随着剑动叮当作响,招招无空,光影乱舞,虚影却毫发无损。

    “忘不掉,放不下,念不尽,杀不止。寂尘道君,你的无爱无恨,真是特别得很啊。”

    脚底鬼爪越聚越多,时微明瞳孔染上同样的魔红,眼看就要被拖入黑暗泥沼,臂上陡然传来一阵碎石磨砺般的刮痛,杀欲戛然而止——

    簌簌有危险。

    时微明再不犹豫,以剑画符拟作极快的火诀,瞬息之间便斩破重重迷雾。

    他将四枚镇魂珠收入乾坤袋,看向湖心不远处奄奄一息的少女:“明哥哥,黄泉路那么冷,你陪我好不好?”

    时微明收剑入鞘,隔空捧过她虚无透明的脸,眼底清风微澜:“我来了,别怕。”

    幻象自然破碎。

    *

    上元之后不再落雪,却依旧天寒地冻。冷风艰难地推动积云,解救出几缕稀薄的阳光,把残雪渐消的屋瓦映照得一片斑驳。

    簌簌一从赏梅宴脱身,立马辞了池幽,扯着嫣梨去往街市。

    “你说说,这嘉洲府是不是克我们啊?”嫣梨今日恰好摔了玉镯,听闻簌簌的遭遇,不禁抱怨。

    簌簌深以为然:“确实邪门。”

    早知道会被白谦那伪君子缠上好几日,她就应该装病不去。

    嫣梨提醒道:“听说白六那座南园诡异得很,你能糊弄就糊弄,千万别一个人去。”

    簌簌点头:“那是自然。”

    “你下回出门前应该让时道君算算吉凶,”嫣梨突发奇想,“据说上清道宗的卦可灵验了。”

    红尘中人不知道宗地位,测字算卦,远比那些“一剑定北疆”的缥缈传闻来得实用。

    时微明自上元节后便没了声息,簌簌淡笑:“也不知下回是什么时候。”

    人心是最靠不住的,尤其是男人的心。他们对你好,是别有所图,一旦达成目的,便会潇洒抽身。

    嫣梨拧了她一把:“少装洒脱,别以为我不知道那晚是你头一回上釉里红。”

    “那副灵力充沛的身子,想必姐姐见了也眼馋。”簌簌脸上浮起一丝意犹未尽,“可惜人家瞧上的是我。”

    “啧,脸皮够厚。”

    时寂尘不过一时兴起破个俗戒,回头等人家玩腻了拂袖走人,有她叹气的。

    二人在人来人往的街市穿行,恰路过一户正在举行上梁典礼的店家。

    焚香请神,诵读经文,这仪式据说沿袭自早已湮灭的上古巫族,却早已毫无古意。传闻巫族善舞,寻常阁内便有几页残卷。眼前祝舞古怪滑稽,簌簌思及那些早已失落的舞谱,愈发惋惜。

    自己这一缕微末残魂,恐怕也如那些舞谱一样容易消散吧。说是及时行乐,但怎么可能真不在意那些前世记忆?

    嫣梨看出她的心事,提示道:“这么想知道前因后果,得空让时道君给你算算不就成了?下回务必省着点力气,别累坏了人家道君。”

    簌簌暗搡了她一把,心里却暗自记下了。

    又行了一段,总算来到了首饰铺。绿鬓花颜的美娇娘一踏入,满室金碧都失了颜色。

    掌柜老远便迎了上来:“什么风把二位娘子吹来了?”

    嘉洲主城认识她的人多了去,簌簌也不羞赧问:“这儿可有绿雪含芳簪?”

    那簪子在她与时微明撒气时失手弄碎,本不甚打紧,但可巧是今晚约见的某位大官人相赠,作为话旧情的必要物件,只能趁天色未晚,去集市现买支一模一样的。

    “有的有的,姑娘里面请。”掌柜忙迎她进屋,“东边第三排那几样都是现做的,您看可有中意的?”

    簌簌扫过货架,凭着记忆拣出一支最相似的簪饰。

    男人眼中,首饰从来只有红绿差异,虽然细节略有不同,多半也看不出来。

    “就这个吧。”簌簌懒得在这些闲事上浪费时间,随手把簪子插在鬓上,将牡丹花饰和银元一并丢去,“赏你的。”

    银钱虽诱人,却不及秾花惑心。掌柜捧着牡丹,连声道谢:“多谢云娘子!”

    美人大驾光临,店前人气都涨了不少。见她要走,旁边脂粉铺的小伙计忙吆喝道:“云姑娘要不再看看香粉?”

    簌簌侧身打量他,弯唇问:“香粉我院里多了去,你这儿有何特异之处?”

    小伙计听不出她的挑逗之意,老实道:“这玉梅香粉是咱铺子里卖得最好的,独门配方绝无仅有,以往每回做出来不到三日就被抢光了,得亏是年头人少,否则今儿还不一定有货。”

    无论他如何殷勤,簌簌依旧游刃有余挑选着,东看西瞧许久才拣出一红一白两只粉盒,指尖分别蘸过,在手背擦出两道粉痕。

    簌簌伸出纤纤玉腕:“你闻闻,哪个更衬我?”

    嗓音像春雪初融,酥进骨头里。小伙计的脸即刻红了:“都、都很衬。”

    “离这么远怎么分得清楚?”簌簌不依不饶,一双绯粉色的瞳孔微闪,说罢又往前送了送,软桃红的袖子微垂,“帮我看看嘛。”

    粉香扑鼻醉人,玉肌触感柔软,隐约还带着点酒气。小少年的脸彻底熟了,慌忙胡乱指了一个:“这、这个。”

    局促之间,手腕又被硬拉着按在少女另一只手上:“这个不好吗?”

    “我、我……”小少年彻底回不了话了。

    “那就这个吧。”簌簌终于放过他,随手递去一袋铜钱,微一眨眼,“下月群芳会上记得给我投票。”

    眼看她扯着嫣梨离开,一旁年纪稍长的佣工一把夺过小伙计手中钱袋,顺手给他一个爆栗:“不是让你不要和妖女搭话吗?”

    小伙计抬头望向他:“可云姑娘没害人啊。”

    “你以为杀人放火才是害人?”对方斥道,数出簌簌多付的铜板,直往自己口袋塞,“碰了那种邪乎女人,当心大半夜把你的魂勾了去!”

    小伙计待他离去才慢慢捡起地上的钱袋子——没有铜臭气,而是带着一阵香粉味。脑中闪过无数旖旎念头,他浑身一抖,再不敢多想了。

    得赶紧去道观求个清心符才行。

    雪后春寒,簌簌反倒解了狐裘,从原路折返,一路招摇过市。路人时不时回眸看向那簌衫单薄的少女,神情惊艳却又顾忌着什么,无一人敢开口搭讪。

    妖瞳媚骨,鬼道邪修,簌簌被指责惯了,早不在乎这些视线,指尖一捻,抚上镇魂珠,皱眉:“就这么点?”

    首饰铺掌柜是个精力不济的货色,隔壁的小伙计看上去根骨不凡,不想未经淬炼,肢体接触根本汲取不到什么灵力,白耽搁了好些功夫,今日出门果真该看看黄历。

    她枉费心机,嫣梨不由笑出声:“这点阳气连施个幻术都不够,同时道君比起来如何?”

    簌簌不假思索:“差得十万八丈远。”

    “哎呦呦,这就认栽了?”嫣梨诧然,“我一提你就附和,赶紧自个儿数数,这十天总共念了人家几遭了?”

    此话一出,簌簌陡然警惕。

    风尘女守不住身子不打紧,守不住心可是大忌。见惯了薄情寡义的郎君,可别自己先着了道。

    人流渐密,车水马龙,新店前的上梁仪式已进行到最高潮,随着系着红绸的主梁架缓缓升起,歌舞也热烈起来。

    簌簌沉浸在心事里,不觉与嫣梨拉开距离,待听见“危险”时已来不及闪避。随着惊叫声起,鞭炮惊了的马匹横冲而来。她被那疾风带倒,轻薄的簌袂擦着地拖曳了一段距离,手臂传来阵阵刮痛。

    祸不单行,头顶的大梁突然毫无征兆坠落,直冲她双腿砸下去。簌簌过惯了金屋藏娇的生活,遇上这种事,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只来得及在阴影迫近前闭上眼睛。

    就在此时,袖底一道黄符凌空而出,四两拨千斤挡住坠物,灵流无声,顷刻破局。刺目光华散去,梁柱竟已化作灰飞,只余红绸散落在地。

    怔愣间,簌簌猛地被人扯进怀中。

    男人身上没有味道,一定要说有,那便是雪的味道。不是梅园中供人赏玩的枝头残雪,而是霜崖上寂寞千年的飞琼皓雪。

    “……时道君?”

    “嗯。”

    声音清冷冷的,令人心安。

    不知因为受惊还是什么缘故,簌簌那颗不肯交付与任何人的真心,狠狠动了一下。

    他轻吻着她的发丝,头一次有些无措,“我到底哪里做的不好……”

    她如坠梦中,若非那熟悉的清冽的雪松味包裹着她,她很难将他与先前所认识的冰清淡漠如天巅明月的人联系到一起。

    在被他拥入怀中的瞬间,她脑海中忽而闪过无数个画面——

    无数次于危险中被他抱起的画面,在云都和紫苏夫人一战时,在琢玉和时傲天一战时。

    无数次被他抱进怀里,她一抬头,他凝视着她的瞬间,虽然他面色总是冷淡的,但环着她的手臂却总是不自觉的收紧,就像他受伤时紧紧缠上来的尾巴一样。

    他终于学会了表达自己的喜欢。

    她鼻尖发酸,闭了闭眼,目光冷静下来。

    “流桑帝主如此纠缠,莫不是还想继续做我的炉鼎?”

    第 90 章 第九十章

    “——莫非你想继续当炉鼎?”

    轻柔淡漠的声音,和风一起,缭绕在耳边。

    他面无血色,脸色难看到极致。

    如果是之前有人胆敢让他当炉鼎,他的刀绝对会瞬间刺穿对方的喉咙。

    可被她的话一次次刺伤之后,他此刻竟然想冷笑,竟觉得不过如此。

    炉鼎,一开始不就是?

    相比剜心之痛,当炉鼎又算得了什么。

    维持原来的状态,总比现在要好。

    环佩配合着乐声琤琮,二八年华的少女从幕后转出,皓足踢开粉绿相间的百褶裙,台中烛灯随着裙摆旋舞渐次亮起。

    细指探出广袖,在这滴水成冰、呵气成云的寒天,她只着轻纱软缎,时而舒展,时而收束,辫上珍珠自由起落,臂上金钏断续作响,犹如飞旋在云端的绯色芙蓉。

    轻重疾徐中节合度,顾盼回眸光彩动人。

    那双粉瞳似有摄魂夺魄的力量,让光影和视线都聚焦在她一人身上,只需对视一眼,便能忘却一切有情无情,生死离合。

    尾音恰好定格在拈花细嗅的动作,无数花瓣从屋顶飘落,香阵卷温柔,摇落一片时山烟雨。

    舞罢,全场无声。又过了许久,掌声如雷鸣般轰然而起。花枝红绡和数不清的真金白银被尽数抛上高台,观舞者纷纷离席欢呼,举杯赞叹,恨不得跨过水池冲上舞池,滚落一地珠玉都无人捡拾。

    女子虽是妖修,论才艺,却无一人敢将其看轻。

    “此舞只应天上有,天仙见了也要自愧不如啊!”雅间内,邵忻两眼放光啧啧称奇,许久才想起身边人,“怎么样?同为花妖,这位头牌娘子比起你那意中人如何?”

    本以为时微明会同寻常一样不作理会,回头却猝然对上一张惨白的脸。

    “喂喂,你怎么了?!”

    这个位置能够将舞台看得一清二楚,时微明死死盯着那烟视媚行的女子,眸中掀起惊涛骇浪,攥紧的掌心竟滴下血来。

    桃花面,海棠瞳,那样的舞姿,那样的神采,连裙裾扬起的弧度都分毫无差,怎么可能不是她?

    “容……不,心魔。”

    他神色骤凛,拈起清心咒,重重往灵台一叩,顿了片晌才重新睁眼:“……还在。”

    “啪”地一声,金杯玉盏和朱红栏杆同时震碎,周遭桌椅也纷纷毁裂。

    邵忻忙抑制住灵力波动,狠狠砸在他胸口:“心魔个头!你闭关闭傻了吗?那是寻常阁的头牌簌簌姑娘,不是幻觉!”

    木刺嵌进掌心,抵不过心口传来的刺痛。时微明清明了几分,怔怔望着舞台,仍不敢确认眼前所见。

    是梦吗?

    不是……梦吗?

    良久,他轻问:“如今是何年月?”

    “清安四年,上元。”邵忻被这副失魂症般的模样吓了一跳,连忙替他把脉。

    时微明喃喃重复:“清安四年……”

    容簌簌已经死去两百年了。

    直到现在,他才终于觉得,自己身处的十方世界是真实的。

    “她是谁?”

    邵忻半晌没查出病因,忐忑盯着他:“寻常阁头牌,簌簌。”

    荆台呈妙舞,云雨半罗簌。[2]

    时微明却自己平静下来,把这个名字在唇齿间绕过数遍,视线仍凝着舞台,问:“怎么见头牌?”

    邵忻:?!

    栏杆外,池幽捧着一只香炉,笑盈盈登上高台:“感谢各位贵客赏脸!我们这位新头牌云娘子才貌无双,色艺俱佳。可惜身子弱,只在后院娇养着,却鲜少见客。新年好不容易补足了身子,今夜才能够顺利登台。”

    身侧,簌簌发髻微乱,微红着脸冲众人盈盈一拜,青丝在脊背勾勒出一条蜿蜒的曲线,半遮住百褶裙上的金绣。

    美人半倦,最惹风情。

    池幽又寒暄了几句,话锋一转:“寻常阁内素来是公平竞争,待这支线香燃尽,无论雅间大堂,在场出价最高的公子,便可在天香院与云娘子畅聊彻夜。”

    她说得含蓄,但见惯风月的纨绔子弟都知道,去了后院,哪里是“畅聊”那么简单。

    大堂内一位紫簌公子率先喊出声:“一百两黄金!”

    “我出三百两!”楼上雅间又传来一声。

    “五百两!”

    “八百两!”

    “一千两!”

    最先出价的紫簌公子甩下象征身份的玉佩,将竞争推到了最高潮。叫嚷声此起彼伏,报价水涨船高,竟有几人要大打出手。

    现场一片混乱,无人注意到台上女子秋水明月般的瞳仁里隐约浮起的一抹讽笑。

    喧闹中,不知何处落下清冷冷一句:“一百枚。”

    声音不大,却分外清晰。

    紫簌公子环顾半晌才锁定到天字一号雅间那个白簌胜雪的人影,挑衅笑道:“方才早已竞到三千两了,兄台不会以为是‘价低者得’吧?”

    时微明全无反应,古井无波的眼只锁着簌簌,再次缓声道:“我出一百枚。”

    此话一出,众人哄堂大笑,紧张气氛一扫而空:“他怕不是第一次来的傻子吧?一百枚铜板吗?知不知道金银是按斤两算的哈哈哈哈!”

    任凭众人如何取笑,时微明脸上始终未有任何情绪,一直待到线香燃尽前的最后一瞬,才不疾不徐开口——

    “一百枚,灵石。”

    一到便看到了端着药碗的云碧屿,依旧是一袭皎洁无暇的白衣,待自己的师尊倒是尽心尽力。

    她本不欲和云碧屿说话,云碧屿看到她后,却凑了上来,甜甜道:“师姐……”

    她没应云碧屿,踏入殿中。

    她见到了紫虚真人,依旧很虚弱,喝了药之后,才进入正题,“我可以不计前嫌,让你回到衍华。”

    一旁的云碧屿倒是不意外,面容平静地看着这二人。

    容簌衣:“……???”

    先不说她已经离开衍华,论资历境界,执剑长老的位置她哪里坐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