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刻霜一击之下,巨石碎成两截,断面光滑如镜。
他犹不解气,又对这山石一通乱劈乱砍,碎石迸溅。
“我最讨厌你了!你听到没有!你有种永远都别回来!”他扭身对着山涧大喊,声音在空阔夜色下阵阵回响。
李无疏躲开乱溅的石子,无奈扶额。
身边的青年越喊越没气,最后坐在山壁旁呜咽起来。
他身为一宗之主,不便在宗内发泄情绪,也不愿在阮柒面前示弱,便选了这么一处荒山野岭的所在。
“你总是这样不声不响一走了之,当年我追着你满天下乱跑,你连一句解释都不愿意给我。只告诉我一句那些不是你做的,很难吗?
“你什么都要自己扛起,道门兴亡,苍生存灭,与你何干?最后又是说走就走,连句话都没留给我……
“你究竟是死了还是去了哪里,好歹捎句话回来……李无疏,你听得见吗?”
李无疏在他身旁坐下,与他肩并着肩。
但这种陪伴毫无用处,李刻霜感觉不到。他像只被遗弃的小狗,孤零零背靠山壁,呜咽哀鸣。
李无疏心想,易地而处,自己的表现恐怕也比李刻霜好不到哪去。
十几岁痛失所有至亲同门,最亲近的小师叔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头,环绕身边的所谓正道前辈都向他灌输一个道理,此人奸巧狡诈不可信任。
应当盲从大多数人还是坚持己见?随波逐流还是从心而为?
在这黑白颠倒是非不分的世上,李刻霜独自长成现在这样,没死没残没歪已属不易。
李无疏没法回应李刻霜,只得无力地叹了口气。
随着他的叹息,清风拂动李刻霜的发梢。
这是他能给的最大的安慰。
眼前月色如洗,繁星密布,山林间更有萤火虫遥相照应。
然而就在这时,他在沉寂当中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
隐隐的裂响从头顶传来。
李无疏的感知敏锐异常,方圆十里的动静略一凝神便能知晓——是峭壁上的山石方才被李刻霜的劈砍震松,将要崩裂。
“霜!闪开!”李无疏脱口而出。
李刻霜正低声咒骂阮柒,对李无疏的警示充耳不闻。
这动静唯有李无疏察觉到。
李刻霜若能凝神聚气也能察觉。只是他现在心神俱乱,待他发现恐怕已经晚了。
李无疏下意识要去推开他,却推了个空。
“霜——”
看得见摸不着的日子寂寞无比,李无疏早就习惯了,这还是十年来他头一回对此懊恼不已!
危急之刻,比一只孤魂野鬼都不如。
那片松动的石块高耸于半空,从那砸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李刻霜神经无比大条,哭得快要抽过去了。浑不知自己将要成为天下第一个被石头砸死的宗主。
“霜……”
李无疏慌了神,穷尽一切努力也无法对李刻霜做出警示。
天道崩坏时,他曾轻松抹去天上多余的月亮,现在却只能操控风雨雷电,这么大的石块是半点都挪不动。
他心绪起伏,激得半山腰骤然间狂风乱卷。
李刻霜只见着起风,哪里明白是何缘故,两眼瞪得直直的,喃喃道:“李无疏,是你在天有灵吗?你听到我的声音了?”
在天你个头!老子在你背后!
李无疏抬起巴掌呼他脑壳——当然,呼了个空。
眼看石块将落,他急得满地乱转,四下寻觅有什么东西派得上用场,看到满地月光时脑子里灵光一闪。
目睹皎白月光在地上变形凝聚,化作一个“霜”字的时候,李刻霜满脸呆愕,下巴几乎掉下来。
那月光书就的字还没结束,只见后面又立刻续上几个字来——
“霜!起开!有落石!”
李刻霜反应倒是快。
但他并没有起开,而是拔剑迎向上方,一剑震碎了迎头而来石块。
危机霎时解除,他气喘未定,怅怅然看着地上的月光书。
这个字迹,这个称呼,示警之人呼之欲出……
他张口欲问,却又讷然,踟蹰不已如同近乡情怯。
“李……小、小师叔……我、我方才说的话,莫非你都……”
李刻霜还没说完,又看到地上的月光书发生了变化,凝成另一行字——
“早归。早睡。”
李无疏撂下这句就走,空留李刻霜在原地着急上火。
但他顾不上这么多。
十年过去,他终于可以用月光在地上成书,与人传话。
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回去找阮柒谈谈。
曾经李无疏因故咽喉受伤,不能出声,很长一段时间内,只能用术法在桌上凝光成字。
阮柒深解人意,同样凝光成字与他交谈。
两人一来一往,悄寂无声。
那时他与阮柒还未坦明心迹。如此笔谈,两人都低头看字,不多对视,话中情愫却尽在不言。
后来李无疏喉部伤势痊愈,可以开口说话,但仍喜欢用这法子和阮柒对谈。
是以方才情急之下,他才想到凝月光成字,向李刻霜示警。
待回到无心苑,阮柒已经将李无疏的肉身妥善安置回东厢。
因李刻霜的偷袭,这一夜折腾,睡意了无。
他拿了把檀木梳,在床边给李无疏重新梳头,整理被李刻霜弄散的发髻。
李无疏卧床多年,衣冠着装都要他人服侍。阮柒只要人在宫中,都事事亲为。
原本不善此事,做得多了,也就轻车熟路,甚至还能给李无疏梳出各种少年人中的时兴发式。
他自己则留着一头及膝长发,从不束冠,任其披散,只在发尾简单系一根红绳。
李无疏身随意至,神行无阻,片刻便至无心苑。
至房门前,却慢下脚步,宛如近乡情怯。
临到头,他竟然想不出要用月光书对阮柒说什么。
思君甚久?归期将近?
无心苑笼罩在黄昏结界当中,整个院子尽见夕照憧影,哪有什么月光。
他在门边驻足,看到房内落寞背影。
似一副抱残守缺的旧画,永远停滞在日落时分,明月照不进,微风送不入。
他发觉,任他搜肠刮肚给自己想出绝好的借口,阮柒双目已盲,要如何看得到他在墙上凝光作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