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苑门口。
两位少年望眼欲穿。
铜板又瞪了他俩一眼:“天要黑了,还跟这儿干嘛!”
凌原道:“天黑怎么了?我恨不能日夜守望,以显诚心。”
阮柒是天下公认离飞升最近的人。
想成为他弟子的人连起来能绕邺城三圈。联成大军足可踏平帝都,荡灭大梁。
以前还有求师之人跪这儿七天七夜。阮柒不准,此地便禁止下跪了。
“随你们!”
铜板扭头就走,撂下一句话:“这儿晚上可不太平。”
“怎的?闹贼吗?这地方有什么可偷的?”凌原冲着他背影喊道。
铜板头也不回,倒是庄澜冷不丁道:“可说不准。你瞧这墙上有个记号。”
凌原看向他指的地方,那里刻了一整排“正”字,笔画极深,足见留字者功力。不过最后一个“正”字还差着一笔。
“果然!我听闻民间盗贼白日里会在门前做记号,以便夜间行窃时认门。”
他摸着下巴,思忖道:“不过谁人敢冒犯阮仙师?叫人敢犯生死之险的,那得是多金贵的好东西?”
庄澜亦是若有所思,目光幽幽看向院墙之内:“参阳仙君飞升后,留下的金身。”
……
整个无心苑设于结界内,只有主屋并东西厢房,三间屋子,是旧舍改建,只厢房能住人。
院内种了一丛丛竹子,庭灯晏晏,显得巴掌大的院子十分幽深。后院有流水山石,氤氲灵泉。
现在是傍晚,斜阳照进院墙,憧憧倒影交相辉映。
与别处不同的是,无心苑在一天当中的任何时辰,都是这幅傍晚的景致,日薄西山,落霞满天。
从前道门执掌天下,为仙道唯一正统,无相宫是旁门外道,只得隐蔽行事。
当年这个黄昏结界以无相塔为中心,覆盖整个无相宫,从结界内可通往道门各宗,十分便利。
如今道门衰颓,无相宫正了名,黄昏结界便撤了,只笼罩在无心苑这一隅之上。
阮柒的道侣躺在东厢房,十年来从没主动动弹过一次。
李无疏停留在窗外,迟疑着不想进去。
一是不习惯以旁观的视角看到自己。
二是见不得里面的场景。
隔着窗户,只听里面窸窸窣窣,是阮柒整理衣裳收拾仪容。
而后杯盏碰撞声,想必他倒了杯茶。
一天下来,也该渴了。
小窗里幽幽传来一句又低又闷的话语:“今日去三才观出摊,没顾上你。一日下来,渴了没?”
“……”
合着这人回来连口茶都没喝,先紧着照料那具挺尸的李无疏去了。
窗外的李无疏扭头就想走,又听阮柒在屋内开口。
“那两名少年求师心切,资质也不错,行剑颇有你当年风采。你若醒来,即刻便能得两名高徒,不心动吗?”
看样子,凌原庄澜两个,是真的抛媚眼给瞎子看!
如此献殷勤,阮柒竟只惦记着把他俩拱手让给李无疏做徒弟。
阮柒又道:“我虽目不能视,却听说这两人一个穿白色,一个穿黑色,性情气质打扮正如你少年与青年时的样子。”
李无疏恍然大悟,那俩小子身上带有莫名的熟悉感,原来是像自己!
少年李无疏是太微宗大弟子,正道栋梁好苗子,剑术冠绝天下,天纵之才,恣意少年。
青年李无疏师门尽灭,孤家寡人,更遭人步步构陷,血仇缠身,万劫不复。
年轻的时候他惯穿白色,因为少年臭美,觉得白色俊朗亮眼,舞起剑来仙气十足。
后来换了黑色,因为不显眼,更看不清沾身的风尘与血污。
如此看来,凌原庄澜二人确与他相像。
也不怪他想不起来。人对自己的印象,总是最熟悉又最陌生的。
可是……
李无疏心想,那俩小子浑身冒傻气,与自己哪里相像。
“我以前同你说,更喜欢你少年时的样子。容我收回这句话……你现在的样子我最喜欢。”
“……”
李无疏一阵默然。
他不清楚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形容枯槁?或是脸色蜡黄?
躺了十年的废人肯定不怎么好看。况且不论是什么样子,蒙着眼的阮柒也决计是看不到的。
阮柒还挺会哄人。
他以前不曾知道,这人竟然能连着讲出这么多句话。
只是,覆水难收,说出去的话焉能再收回来?
随着李无疏的轻轻叹息,院子里卷起一阵风来,扫动竹叶,瑟瑟作响。
阮柒扬声:“谁?!”
李无疏本能想要躲起来,但阮柒身法极为诡谲,眨眼之间便至门外,他根本来不及躲藏。
泼墨似的袖袍被风卷起,扫过李无疏的面颊,继而穿透他虚无的身体。
他本不必慌张。
自己现在只是一缕神魂,与人无法相触,阮柒根本看不见也摸不着他。
墨黑色绫缎在阮柒脑后系了个简单的结,顺着头发逶迤散落。
李无疏惊觉自己离阮柒很近,连他耳边的头发丝都能一根根数清楚。
院子里没有发现任何异样,真的就只是一阵风偶然刮过。
那背影竟好似有些失落,顿了片刻后缓缓转身。
李无疏便如此猝不及防地与他照面。
“阮……”他下意识吐出一个字来,盯着对方蒙起的双眼,剩下一个字却堵在喉头。
“无疏。”
李无疏听他喊出自己的名字,寒毛立起。
阮柒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不知为何,这个念头冒出来后,他第一反应是心虚——
明明还活着,这么多年,何故不声不响,无声无息。
阮柒下一句会是问候,还是责怪?
“无疏,我还以为,你回来了。”
阮柒说着,迈进屋内。
原来是在对床上不省人事的肉身说的,虚惊一场。
他从李无疏虚浮没有实体的身形当中穿透过去,就像那只大黄狸一样,对他的存在浑无所觉。
树欲静而风不止。
李无疏背靠窗框,再次默然地抄起双手。
神魂飞升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只能被草木所感知。
但是草木无心,只懂得晒太阳喝露水,人的情感情绪对于它们来说过于复杂。
李无疏憋得快要发疯。
随着时间推移,他逐渐能与鸟兽|交流,鸟兽的思维见解甚是独特。
他逐渐从中品出些许意趣来。
然后是鬼魅精怪,灵气越弱,对他的存在感知越强。
只是直到现在,李无疏都无法被人所感知。
不过总归来说,事情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人是万物之灵,这些年他能够交互的生灵逐渐升级,想必终有一天,他可以被人族所看见听见。
李无疏只等哪天修出人身,忽然出现在阮柒面前把他吓一跳!
如果说,灵气越弱,对他的感知越强。那暂时不能被阮柒感知,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只是这么站在窗外,听阮柒在床边对牛弹琴,当真有些磨人!
“嫌我话多?”阮柒用极低的声音说道,“那你今晚好生休息。”
李无疏:“?”
他是怎么从那张十年没变过的木头脸上看出嫌弃来的?
不对,阮柒分明什么都看不到。
听到阮柒起身的动静,李无疏着急了。
不再多坐会儿?
他的神魂着急了,但他的肉身像块木头,无动于衷,没作任何挽留。
阮柒又在屋内磋磨了一会儿,似乎是在为李无疏整理衣服头发。
他双眼失明,虽说五感敏锐非常人能比,做起这些细碎的事来终归不太顺当,他却不愿假他人之手。
如今他已贵为无相宫宫主,仍像以前一样冷漠疏离,从不与人过多交集。
按照阮柒从前的说法,人与人相逢即生因果,纠缠愈深,因果难断。
说这话时,他刚救起孤身杀出重围的李无疏。
那又是什么让他枉顾凡尘的束缚,不断涉足深入李无疏因果缠身的人生?
阮柒终于退出房间,合上门,从李无疏身旁擦肩而过。
分明是道侣,却如此见外,还分房睡。
他前脚刚走,李无疏后脚就跟了过去。
今天誓要与道侣同席共枕到天亮。
既然要同席共枕到天亮,李无疏说到做到,率先在床上平躺了下来。
因略有些紧张,双手一时不知放哪,跟隔壁挺尸的那具肉身倒是如出一辙。
许是因为结界内瞧不出时辰变化,阮柒不知不觉间,对着李无疏聊到很晚。
回到西厢房,他也不急着睡下,坐在窗边不知在想什么,微微偏着头,像在仔细倾听。
李无疏也侧耳聆听,只听到微风拂动竹叶的声响。
半扇窗吱呀摇动,窗格下的剪影在昏黄夕照中分外落寞。
清风微动,不知从何处卷来一片蔷薇掉落在阮柒膝头。
他将花捡了起来,神情微顿。
李无疏看到他拿着那支蔷薇推门而出,大约是去了东厢,回来后,手里已经空了。
不必怀疑,定是又将花放在了他肉身的床头。
见对方宽衣,李无疏略往里面躺了躺,给他腾出位置。
一股清冷的气息包围过来。
阮柒身上的味道像雪山,孤绝于世,不惹尘埃。
他右手就那么随意一搭,正停在李无疏手边,指尖几乎碰到一起。
近若咫尺,隔若参商。
李无疏收回目光,满意地阖上眼睛,脸颊早已沾湿。
……
入夜。
一阵剧烈的结界波动惊醒了李无疏。
窗外的天幕宛若水纹一样晃动,引动漫天红霞光怪陆离。
他惊坐起身时,身边倏地空了。
阮柒在瞬息之间已闪身至门外,直奔东厢而去。一柄朴素无华的长剑化光而出,至击来犯者。
李无疏打了个哈欠,跟出去看。
双方在空中斗成一团,剑光晃眼,竹叶被天地间流窜的剑气削得漫天飞舞。
“把李无疏放下!”阮柒对来人冷声喝道,“你当真以为,我不敢与你动手。李刻霜!”
……
看吧,这就是道侣分床睡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