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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041

    我看进长官眼底, 耳尖被触碰的地方在发烫,我大脑开始宕机,迟缓地反应过来,手里的叉子险些掉下去。

    “长官……可能是有点热。”我对他说道, 由于他的动作, 令我的饭有点吃不下去了。

    他这样轻易的动摇我的情绪, 令我有点晃神。就这样晃了好几天,在我防备他时, 他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林博士, 你有在听我讲话吗?想什么事情想那么入神?”列恩面容在我面前晃过,他伸出手指要碰我的眼睛。

    我这才反应过来, 下意识地眨眼, 对他道:“没什么……列恩先生,今天看您装扮的很正式,是要出席什么场合吗?”

    “被你看出来了,在下午需要出门一趟, 没关系,上午还是可以陪伴你的。请你过来……是想让你看看这片兰西菊。它们在秋雨后都开了, 这样的美景, 想要跟林博士分享。”

    列恩朝我微笑道:“你每天闷在实验室里,也该出来走一走……你的皮肤,像冬天里的雪一样,我觉得可能是缺少阳光。”

    额。这句话我的老师也跟我讲过, 他经常让我不要闷在实验室里, 可能是我闷久了, 皮肤很像遗像上的白色,加上我下垂的眼睛, 总让人感到灰蒙蒙的。

    “谢谢你,”我对他道,“它们很漂亮。”

    纯白色的花瓣,在草坪上盛开,它们成片的连在一起,像是在草丛上生长出来的星星。微风轻轻地晃过,成片的兰西菊随之晃动,让人感觉很有生命力。

    “看过之后心情确实好了很多,”我俯身用手触碰它们,碰到兰西菊的花瓣,它们安静下来,这让我的唇角情不自禁地扬起来。

    我想起了什么,若无其事地问道:“列恩先生,今天的聚会很远吗?”

    “算是有点远,我可能晚上不回来了,没办法送你……你在地下室如果有需要联系工作人员就好。当然也可以随时联系我。”他朝我微笑道。

    “我明白了,请你路上小心。”我对他道,触碰花瓣的手一并收回。

    “林博士,如果喜欢的话,摘下来也没关系,我们家的阿姨很会包装它们,可以带回去一部分。”列恩对我说。

    “不用了,”我说,“我对它们并不感兴趣。”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情,”列恩看着我,眼底隐有情绪冒出来,对我道:“地下室其他的地方还请你不要过去……那里是我母亲的禁地,如果你去了,我母亲大概率会不高兴。”

    “……”我短暂地卡壳了,随即微笑起来,对他道,“我知道了,我偶尔散步会在实验室里走来走去……我改一改我的散步地点,在这里看兰西菊怎么样。”

    “列恩先生,可以吗。”

    “……当然。”列恩眼底翻涌出笑意,对我道,“这片花园,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列恩先生,再见。”

    在列恩离开之后,我摸了摸自己的嘴角,脸上的微笑消失了。这是巧合吗……或许是对方的家事,如果是他母亲的话,可能他也没有反抗的权利。

    是这样吗。他拥有绝对完美的外表,总是非常亲切,又擅长使用眼泪,讲的话几乎令人不忍不相信。

    已经过去了二十五天,我大约两到三天会来实验室一趟的频率。我每一次过来,在拉美斯身旁大概待够五个小时。

    有的时候,我可能什么都不做,由于我脑海里的想象力足够丰富,我在脑袋里自己给自己下棋,回味童话故事,偶尔在脑袋里做实验。

    这个时候,拉美斯会盯着我看,他从角落里钻出来,大概他觉得我很像机器人,对我稍微卸下来一部分防备。很少见的,从最开始他对我的绝对防备,变成偶尔会愿意用尾巴扑起水花,或者做他自己的事情。

    他所做的事情就是看向窗外,原本有人在的时候他是不敢这么做的。后来在我发呆的时候,他朝窗外看过去,然后又看向我。

    我其实在偷偷地观察他,在他看过来之后立刻收回目光。

    “拉美斯……你要不要吃鲑鱼。”我用餐盘装了鲑鱼,在我靠近他的时候,我发现他的尾巴并没有蜷缩在一起。他似乎已经发觉,我并不会伤害他。

    感谢上帝赐予人类眼睛,人类的眼神总是骗不了人,我看他的目光想必接近母亲看孩子一样的目光,我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总是会遭到他的厌恶。

    好吧……他依旧很排斥我。

    这是一个值得注意的地方,他对我卸下了防备,在我单独待在这里时……当列恩在这里,尽管他表现的并不明显,他的尾巴却是紧紧蜷缩着,仿佛列恩会对他做什么。

    “如果你改变主意了可以跟我讲……你看到窗外的湖了吗?那并不是大海,那是湿地公园的天鹅湖。天鹅……大海里并没有,它们很漂亮,羽毛鲜亮,像是黑色珊瑚那样。”

    事实上,我并不知道有没有黑色珊瑚,他能听懂我的话,在我说过之后眼里出现了一部分类似于悲伤的情绪。

    是因为我告诉他……那片蓝色不是大海吗。

    “拉美斯……不是大海也没关系,你至少要振作起来,这样面对敌人是不理智的,尽管我知道你很讨厌我。你可能把我当做仇人……我并不介意,我期待你能够从人类手里逃出去。”

    我朝他微笑起来,并没有向他承诺,我们一定会放他走。或许原本我几乎是信任列恩的……在我见到地下室的女人之前。

    拉美斯对我的话没有任何反应,或许有反应,他只是用尾巴不耐烦地扑腾了一下水花,不愿意发出任何声音。

    我应该去花园里走走……列恩那么告诉我。

    当我在实验室里走来走去,尽头处穿插的铁窗总是吸引着我,那里又开始发出声音了,发出类似于尖锐的东西摩擦墙壁的动静。

    ……她在做什么呢。

    上次我并没有看到她的脸,我没有再往前一步,我的直觉告诉我列恩大概率欺骗了我。

    眼前一片黑暗,通往底部的地牢,在我面前是很浅显的选择。只要我往前一步,或许能够得到真相,知道这座地下室的真正用途。

    真相必定附带沉重的代价,为何说它沉重……因为主人的身份越尊贵,藏纳的污垢越晦暗。

    往后退一步……或许我和这位未来的保守派继承人能够成为好朋友,像他说的那样,我们能够成为知己。

    那些晦暗的地方,有人为之承受。一位伊丽莎白姓——自以为嫁给贵族能够幸福的少女……她或许还未成年。

    我应该在前一天询问谢意,如果是他的话,他大概会先把列恩枪毙,然后再把人救出来……可惜我没有那样的胆量,我的懦弱永远可以战胜勇气。

    我踏进了黑暗之中。

    愚昧的天真总是促使我这么做……我至少要亲自问问她,她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会在这里,是否需要我的帮助。

    在地下室深处,我见到了关在里面的人……她的一半裙摆在光影处,剩余的上身隐藏在黑暗里。她听见动静之后不可置信地转眸,我看清了她的脸。

    ——我在房间里见过的礼服照上的女主人。

    她拥有棕色的卷发,披散在肩侧,蓝色的眼睛在昏暗处被刻印成黑色,她仍旧穿着照片上的礼服裙……现在已经变得脏兮兮的。

    “你是谁……是列恩让你来的吗……他在哪里。很抱歉请求你……你能不能让我见见他,十分抱歉,我很久没有和人讲过话了。”她双手握着两根铁门的柱子,眼里闪烁着泪光,讲话似乎对她有些困难,她有些语无伦次,紧紧地盯着我看。

    我观察她的状态,她的精神状态似乎还算正常……里面只有简单的陈设,满足最低需求,就像牢房那样。

    尽管如此,她似乎在勉强保持着姿态……像这个家里的女主人那样,有什么事情令她愿意待在这里不大吵大闹呢?

    “我是被派到这里的研究员……列恩先生并没有提过你,你是伊丽莎白夫人吗?我很抱歉误入这里,前些天我听见了您用勺子刮墙壁的动静……这令我很在意,所以我出现在这里。”

    “您需要我的帮助吗?”我问她道。

    我的语速很慢,声音很低,为了让她能够听清,几乎是一字一句讲出来的。

    她不知为何,因为我的话眼中闪烁的眼泪流了出来,她似乎努力保持着镇定,肩膀仍旧在细微的颤抖。

    “我是他的夫人……他说让我暂时待在这里,只要我帮他一个很小的忙,他请求我帮忙……我不会拒绝他,他让我待在这里……可他已经很久没有过来了。”

    她的眼睛变得朦胧,情绪几乎难以克制,她将脸贴在铁栅栏上,言语中带着颤音。

    “能不能拜托你……让他见我一面。我很想念他……在这里实在是太难熬了,我不知道我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我很想念他,每天,每夜……我想见他,我请求你。”

    她说着,再难以保持镇静,艰难的小声啜泣起来,那双眼睛被泪水洗涤,透出难以言喻名为纯真的痛苦。

    “夫人,很抱歉让您这么难过……尽管事实可能并非如此,我还是想告诉您,可能您见了他大概率改变不了局面。”

    我有些不忍心告诉她,任何一个人如果真的爱一个人,怎么会愿意让她待在地下室生活?这样的不见天日,日复一日的等待……用哄骗的手段让妻子自愿待在这里。

    天底下再也没有这样冷漠无情的丈夫了。何况她的丈夫总是使用那张亲切而温柔的面具。

    这一切都是骗局。

    “您能不能告诉我……他请求了您什么,这或许能够成为我劝说他的理由,我想带您离开这里。”我问道,尽管我心里并不是这样想的。

    “我知道……这对您来说或许十分难以费解。我……我总是在想,这只是他一个微不足道的请求。但是我待在这里的每一分每一秒,因为无法见到他,我很痛苦。”

    她用手掌挡住自己的脸颊,把那些眼泪遮掩掉,她没有打理的发丝垂落下来,显得她十分狼狈。

    “他并没有告诉我具体做什么,只让我暂时待在这里,直到时机成熟为止。或许像您说的那样,见到他之后我会更加失望……但我还是想见他一面,能够请求您吗……不需要您说见过我,只需要您告诉他就好。”

    “告诉他……您每天都能听见勺子敲击墙壁的动静,他一定能够明白,能够明白我想见他。”

    她仍旧在铁窗前站着,讲这些话似乎已经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她的脸色变得十分苍白,嘴唇翁张了片刻,剩下的什么都讲不出来了。

    我在她眼底看到了类似于残存的希望神色,这或许就是爱情……愚昧的爱。

    长久的静默,我花了一些时间才平复我的心情,我对她道:“我会帮你转达的……夫人,您辛苦了。“

    “我有个十分抱歉的问题想要问您……。”

    听完我的问题之后,她眼中出现了意外的神色,随即回答了我的问题。

    我没有问其他的,我问的只是她的年纪。她和阿尔敏一样的年纪,今年十七岁。

    直到我从地下室里出来,我又在拉美斯身旁待了一会,现在已经四点半了,我今天需要提前半个小时离开,如果走的太早的话会显得很可疑。

    列恩·达尔克是一个善于伪装、十分聪明,且谨慎的人。

    他将妻子关在这里的原因我不太清楚,大概能够猜到……或许和人鱼有关。他同样的骗了我,所谓的放生只是理由,我被他的眼泪欺骗成为了他的帮手。

    上帝……请原谅我,以后我再也不会相信男人的眼泪。他们比鳄鱼残忍的多。

    “拉美斯,过几天我会再来看你,请你好好休息。”我收回声带器,朝他微笑之后,如常的离开地下室。

    我离开的时间是五点整,按照列恩所说的地点,下午他在五点必然赶不回来……他出现在庭院里,那么说明他并没有去。

    “林博士……路上出了一点意外,宴会取消了,今天我们一起用晚餐怎么样?”列恩朝我微笑,他穿着礼服衬映他高贵优雅,和笑容配起来几乎完美无瑕。

    我在看到他等我的那一刻,掌心已经冒出一层冷汗,他的笑容并没有达到眼底,直生生地盯着我看,眼底透出几分幽暗。

    今天或许是演技考察日……我人生的选修课之一。我不知道我是如何朝他微笑的,我艰难的保持着镇定,说了一个“好”字。

    第42章 042

    “林博士, 拉美斯的情况怎么样?他看起来还好吗。”列恩询问道,他微微抱胸看着我,面上依旧带着微笑。

    他坐在我对面的位置,在此之前, 我没有留下来过, 我猜我也没有拒绝的权利。

    “我想比以前好一些……他看窗外的时间变长了。今天还用尾巴荡起水花, 愿意表现情绪是很好的事情。”我对列恩道。

    阿姨为我们倒了红茶,这里是花房, 连接着器乐室, 通过落地窗能够欣赏外面的景色,在夜幕降临时, 又是一番别样的景象。

    我面上保持着微笑, 我察觉到他的目光在我身上晃过,幽幽的视线掠过我身体每一寸,他大概在寻找我表现出的异常。

    “很抱歉今天让你留下来,”列恩说, “谢意长官那边,请你放心, 我已经让仆人告诉他。由于我参加宴会不在, 你已经回去了……我让他们这么对谢意长官说的。”

    列恩说着笑起来,他笑起来时依旧亲和,只是没有了温度,似乎正在我面前脱下他那层伪装。

    他这么正大光明的告诉我他向谢意隐瞒了我的行踪, 并且, 这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 称呼管家和阿姨为仆人。

    “列恩先生,您这样说……我会以为自己还活在旧世纪。”我对他道。

    “林博士, 你应该清楚,事实确实如此,”列恩摆弄着手势,“只要人类还存在一天,永远都会有特权阶级的存在,很抱歉我是其中之一。”

    列恩嗓音温和,“他们每天都负责在这栋房子里忙碌……打扫卫生准备餐食之类的,难道我不应该称呼他们为仆人吗?”

    “那些仆人……只要给他们一些钱,他们什么都会愿意做。林博士……还是你认为,所有人都会在自尊和金钱面前选择前者。”

    “列恩先生,抱歉,我无法赞同你。我并不清楚其他特权阶级如何……但是我相信,总有人和您有一样的身份,却和您有不同的看法。”我对他道。

    “如果您愿意付给我很多钱的话……我觉得我也能成为您的仆人之一……我想做人们公仆并不丢脸。”我又补充了一句。

    “……”列恩看向我,随即轻笑出声,“……林博士,你总是这样讲出来令人意外的回答。”

    他认真的看向我,“原本,我认为我们是能成为好朋友的,我之前说过,我们或许能够成为知己。”

    “………”他的目光令我如芒在背,我不知道要讲什么,劝他回头是岸,我想我没有这样的资格。

    假如他天生代表的就是司法正义那一方,我拿这些和他博弈没有任何胜算可言。

    “……列恩先生,我只有一个问题想问。”我问道,“您的妻子……您打算利用她做些什么。”

    “林博士,你这样看着我让我有些伤心,”列恩装出难以承受的模样,他似乎又要流眼泪了,但是我在他身上看不到任何愧疚之心。

    “什么妻子……你相信那些吗?爱情?那种被人们描述的非常美好的东西。”

    “她是不是和你说了什么……正因为你选择了她,我们才没办法成为知己。原本只要你装作不知道的话,我们的关系一定能够更进一步,我会像谢意长官支持你那样拥护你。”

    “你相信她说的那些吗?我是她丈夫之类的……”列恩微笑着,五官却笼罩着一层冷漠,他的语调带了些嘲讽,“我们一共认识了不到三个月……她所谓难能可贵的爱情,不过是一厢情愿把自己奉献给一个短暂相识的男人。只用了三个月时间,她就声称什么都愿意为我做。”

    “她出身贫穷,既没享受过权力,也没有体会过真正的生活。她脑袋空乏,只要有个外表优越家底丰厚的男人说爱她……她会立刻像献祭一样把自己奉献给这个男人。”

    “林博士,你看起来似乎非常的生气。事实如此,如果不是她自愿,我并没有办法带她去地下室……即便你把我送上中央法庭,只要我说一声爱她,她可能就会在法庭上改掉证词。”

    “因为她什么都没有,才会一直把爱挂在嘴边,我并不是什么都没有给她,我至少让她能够证明自己的存在……她需要有人爱她才能成为独立的人。一旦没人爱她,我敢保证,她一定会比现在更加痛苦。”

    “林博士……你现在还觉得是我的错吗?”

    列恩的脸上挂着微笑,他那种嘲讽、高高在上的语气,以及打量我神情的眼神,都令我感到无比不适。

    ……他的傲慢令我感到几乎窒息。

    “列恩先生,我想……是您想错了。您为什么那么确定她只是迷恋您的外表和家世,优越的外表、继承的家世,这些只不过都是锦上添花,您的性格、喜好,品质,这些才是真正的你。从您的言语里……您似乎只看重那些外在的东西,您认为只有这些能够吸引到别人。”

    “我见过您口中头脑空乏的夫人,她年纪还很轻,却情愿待在那里……这一切都是您的哄骗。您对于欺骗她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过错……觉得理所应当。您认为您那些徒有其表的东西可以掩盖罪行,让她自愿为你那么做。”

    “这只是借口。或许她愿意待在那里,只是因为你是她的丈夫,不是因为别的……人追逐美好的东西是本能,我为她看错了空有其表的鲜花而感到不幸。”

    “何况,您说的那些……她只知道追逐爱情,这就像您怀揣的权力一样。所有女人都梦想得到完美的爱情,所有男人都拥有绝对的英雄主义。这一切都出自于人类的原始本能,您为何只看到自己对于权力的崇拜,而看不到她们对于美好的追求。”

    “您将人类的欲-望甚至分成了三六九等,既然同是欲-望,哪来的高低贵贱?”

    我眼里出现了他逐渐消散的笑意,他那样看着我,像是在看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一样,并没有被揭穿的恼怒。

    这世上每一种意见都是偏见……我们的看法完全不同,我想我们这辈子都没办法走上同一条教义赋名的道路。

    “林问柳先生,感谢你赐予我这样公正的见解,你和我遇到的很多人不同,我想你应该明白……不同意味着你可能需要承担普通人不必承担的罪责,你可以称之为……上帝赋予这一类人的伟大使命。”

    “由于我们尚且短暂的交集,我为你流过许多次眼泪,这令我不舍过分伤害你,想必上帝已经为你准备好了属于你的命运。”

    列恩脸上收了笑意,露出那张原本英俊看似高贵的贵族面庞,自上而下的看着我。

    “这命运……从我们相遇或许已经注定。”

    我踏上了一条漫长的道路……我看见了教堂的花窗,教堂的花窗往往五彩斑斓,透出斑驳的阳光,现在它们在我脚底下。

    列恩把它们修建成这样……或许我早该意识到,他的野心与傲慢,一个把神威踩在脚底下的人,他怎么可能会富有怜悯心与同情心。

    在我离开时,我听见了来自器乐室的钢琴音,那音调是吟诵时常常会响起的奏曲,琴音在为我送行。

    “林博士,我大概知道你被送上法庭的原因了,听说你拒绝了阿尔曼部长的实验计划……这并不是明智之举。”我耳边传来了列恩的声音。

    由于我的眼睛被遮住,我什么都看不见,只能从他的嗓音判断他的情绪,他十分古怪,事到如今还这样跟我讲话……好像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列恩先生……他因为我拒绝他将我送上法庭,这仅仅能说明上帝没有赐予他爱人的能力。毕竟这世上绝不会事事都顺从某个人的意志,这否定了他人的存在。”

    我诚实道:“我并不觉得自己有错。”

    “就像我喜欢一朵花,而某个人喜欢另外一朵,偏偏我讨厌那朵花……如果我难以接受的话,这并不是明智的做法。”

    列恩在我耳边又笑了一声,他笑了一声之后并没有停下来,而是持续了一段时间,我耳边听见了细微的动静,似乎是他的手指敲在车舱壁上。

    “如果你在法庭上被判刑的话,林博士,你会怎么样?”

    “列恩先生,这应该是我问您,”我想了想,对他道,“如果我能从您身边离开……我会将您送上法庭,您的人生可能会迎来新篇章,牢狱之灾可能是上帝送您的考验。”

    “林博士……如果我是阿尔曼部长的话,听到这样的回答,可能会让你再也讲不了话。”列恩叹息道。

    我已经落在了他手里,事到如今,讲出来和不讲出来又有什么区别。

    “……您也可以现在枪毙我。”我回答道。

    他显然不会那么做,我的命运……我称之为命运。显而易见,我并不是一个喜欢干预他人命运的人,可我如果选择视而不见,那样的话,或许路过教堂时我会感到灰暗。

    “您要带我去哪里。”我问他道,我的手腕被从后绑住,现在大概过去了三个小时……他带我离开了庄园,走了三个小时的路程。

    “林博士,你这样有精神,让我感到很无趣。你总是让我为你心软……不过请你放心,我不会怎样对待你。”

    “我只是想请你帮我完成我的梦想,”列恩对我道,“很抱歉现在才告诉你,由于我所承担的使命……关于人鱼的研究与实验势必要进行。”

    第43章 043

    “我看过你之前面对联邦政府提出的实验课题, 大概是两年前的事情……很抱歉我这样调查你,那个课题很有意思,为什么没有继续做下去了?”列恩问我道。

    “难道是在担心什么吗。”列恩微笑起来。

    他说的那个实验,和核辐射有关, 核辐射在战后是研究的热门议题。当时我提出了很多关于核辐射的研究, 我不知道他说的是哪个。

    反正最终哪一个都被我放弃了。

    “列恩先生, 我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我对他道。

    “没关系。林博士,我并不会生气, ”列恩对我道, “有的时候,人在某个时期碰到某个东西, 即便他当时舍弃了, 之后的人生节点,还是会与之相遇。”

    列恩:“就像我的母亲小的时候给我讲的童话故事一样,那时候我对人鱼很感兴趣。我的母亲为我建造了一座鱼池,里面每天都有扮做人鱼的人在里面游来游去。”

    他似乎在微笑, 我只能听见他温柔的嗓音,仿佛在给我讲故事。

    “后来机缘巧合下, 又让我遇见了人鱼, 我称之为命中注定。曾经参与过的人或者事物,再次相遇总是给人奇妙的感觉。”

    “列恩先生,您想让我为您做什么呢?”我问道。

    空气安静了下来,我察觉到他在看我, 由于我的手腕被绑在一起, 在他碰上我的脖颈时, 我感受到他的食指扣在我喉结的位置,我被迫侧过脸。

    “林博士, 你在装傻吗……这样的你可一点也不讨人喜欢。”列恩的声音落在我耳边,他揉弄着我的喉结,食指轻轻地蹭过,犹如一把锋利的刀片正在划开我的脖颈。

    “阿尔曼部长曾经让你参与的实验内容……取人鱼的肾上腺素,结果显然失败了。马上人鱼的初冬繁殖期要到来了,据说他们在交-配时,也有可能会分泌出某种物质。”

    “林博士,你要当圣人我能够理解,坏人我来当就好了。只需要你照顾好那条人鱼的情绪……让他情愿和伊丽莎白交-配。我想……这对你来说并不是难事。”

    脖颈处的不适令我难以呼吸,我维持着往后的姿势,他讲出怎样的话我已经不再意外,身后显然是一位披着人皮的混蛋。

    “列恩先生……您不必如此折磨我,像我这种卑劣的圣人需要在神佛面前请罪……做不出来那等事。我为您的所作所为感到悲痛,这种不可饶恕的罪孽,会在您的灵魂上打下烙印。”

    “谁敢说我罪孽深重?林博士……只有你,你可能并不清楚,现在我母亲在民众中已经成为了造物主之一,她的神像和阿芙洛狄忒一起被拜奉。我是神的儿子……谁会说我有罪。”

    “……那是您母亲的成就,和您没有任何关系。”我对他道。

    他再次轻笑出声,松开我的脖子,“林博士,接下来请不要再讲这种话了。尽管我对你非常宽容……如果你不听话,我只能用其他办法。”

    我被带到了一间单独的舱室,眼睛上的遮蔽物被取下来,我能够看见,熟悉的机械舱门,上面有蓝光闪烁,我猜测这里是列恩建造的另一座实验室。

    终端被列恩拿走了,这间舱室里拥有一张床、洗漱台、淋浴器,还有一些日常用品,其他什么都没有了。

    舱门关上之后,这里明堂堂的,舱壁上的灯在闪烁,没有窗户,天花板上有通风管道,通风管道难以容纳成年人的身体。

    如果这个时候我能变成一株植物,含羞草或者藤蔓之类的,或许能够顺着通风管道逃跑。

    舱门上连接着监视器,我盯着监视器坐下来,列恩口中人鱼会分泌的物质,阿尔曼部长也在寻求的东西。

    我回想起格尔斯曾经讲过的话,我们人类想要从他们身上得到的东西,他保证,我们永远也不会得到。

    或许真的有这种东西存在……那想必取决于人鱼的意志,大概人类永远不会拿到。

    他要拿伊丽莎白和拉美斯做实验,想必他们也会转移到这里。我能做些什么呢?我在脑袋里胡思乱想,不经意地晃过一张冷淡的面容。

    谢意现在在做什么呢……会不会在为我准备晚餐,我今天也没来得及告诉他,可能没办法回去了。他会不高兴吗。应该是我不高兴才对,他对我做奇怪的事情让我心情变得莫名其妙。

    这样想着,我感受到了困意,闭上眼意识逐渐消失,陷入了昏迷之中。

    我察觉到自己在做梦,梦里我的耳边响起海浪晃过的声音,浪花在沙滩留下痕迹,推着一浪又一浪,碰撞在珊瑚石壁上,那是来自大海的声音。

    “……林博士,请醒一醒。”我耳边听见了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我睁开眼,列恩在床边正微笑着看我。

    “我必须要承认,看你这样冷静,让我十分不高兴。请你跟我来……不要在这里继续睡觉。”列恩对我说。

    他坐在我床边,这是一张狭窄的单人床,此时此刻,我还并不知道他将要为我上演一场怎样的戏码。

    “列恩……现在几点了?”我问道,在我睡着的那段时间,我失去了时间概念,这令我有些不适应。

    或许是我没有反应过来,对待他依旧很客气,他好整以暇的看着我,随即看向手腕处的腕表,告诉我了。

    “现在是凌晨三点钟。很抱歉叫你起来,平常我这个时间已经起床去马场了……你不想走路吗。我可以为你准备轮椅。”

    “………”我没有讲话,或许这是他羞辱我的话术,我看进那双幽绿的眼底,顶着他的目光整理了一番衣服。

    他看着我道:“还有一件事情。你的上司正在四处找你,他在怀疑我……林博士,现在我才能跟你讲出来,谢意长官好像很不喜欢我。”

    “我似乎并没有做过什么事情,我不明白他的恶意。”列恩对我说。

    我现在只觉得谢意有先见之明。由于他不温不火的态度令我迷惑,我并没有讲话,在身后跟随他观察这里的环境。

    像我猜测的那样,这里是一处实验室,设备非常完善,接近科院和科研中心的标准,包括我看到的水压器和数据监测器……显然是为了人鱼而建的。

    “林博士,她不是拜托你让你转告我吗……想要和我见面,很快我们就能见面了。”列恩停了下来,他微笑道,“怎么样,我满足了她的愿望,你不要再责怪我了。”

    我稍稍停住,随着列恩推开舱门,里面的人影映入眼帘。地下室里关着的伊丽莎白,她仍旧穿着那身礼服裙,在墙角的位置坐立不安,在看到列恩之后表情瞬间发生了变化。

    “列恩……亲爱的……”

    满怀期待的少女扑进了列恩怀里,我被当成了透明人,伊丽莎白流下了眼泪,她因为过分喜悦而语无伦次,紧紧地抓着列恩的衣角,嘴唇要被咬烂了。

    “你为什么现在才来见我……是忘记我了吗?之前所说的都是在骗我吗……列恩,请你告诉我…是我想的那样吗。”

    “还是你爱上了别人。”伊丽莎白稍微缓过来气,她苍白的脸上透出几分血色。

    “亲爱的,十分抱歉让你等那么久……我没有母亲的准许不能去地下室,这个你也知道的。你不知道我为了见你做了多少努力。”列恩将伊丽莎白拥入怀里,他低头亲吻伊丽莎白的脸颊。

    他几乎要掉眼泪,语调十分温柔,由于他过分的亲切又拥有一副好的皮囊,让人难以责怪他。

    “是这样吗……可是无论如何,你都不应该让我等待你那么久,我在那里很寂寞。”伊丽莎白轻声道。

    “抱歉……以后不会了,伊丽莎白,我向上帝起誓,如果不是特别的原因……你是我的妻子,我怎么会舍得让你待在那里。我恨不得能够替你遭遇那些……我实在是太没用了,抱歉,伊丽莎白。”

    列恩落下了眼泪,他的眼泪砸在伊丽莎白的掌心,这令伊丽莎白愣住,随即出现了类似难过的神色。

    “列恩……你不要再哭了,对不起。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请不要哭泣。那些都是我自愿的,我怎么会埋怨你。我只是想念你……抱歉。”

    我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列恩的戏码还没有演完,他亲吻他的妻子,用甜言蜜语去哄骗对方。

    “伊丽莎白,我并不想麻烦你,但是还有一件事需要你帮忙……这关乎我未来的命运。你会答应我吗?”列恩温声问道,他的眼神是那样的迷人,专注地盯着怀里的人看。

    此时此刻,如果将他放在喜剧舞台上,列恩出演哪一幕的男主角想必都不为过。他像天鹅湖里落泪的王子,或者是深情专一愿意为了爱人对抗家族的罗密欧。

    被他蒙骗的女主人公,我知晓我话语的苍白无力,对方是她的丈夫……我能够理解,她更加情愿相信她的丈夫。

    伟大的爱情不存在平淡的生活里,它们大多只存在于某个瞬间,为爱消逝的决心,或者为爱抉择的时刻,人们将爱托举过头顶,去创造一瞬间的永恒。

    我在这舞台之下,见女主人为他落泪,为他愿意倾注一切,她为了证明对男主人公的爱意,情愿舍去自身的狭隘,去丰盈愚昧的神性。

    “当然了……列恩。请你不要流泪,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伊丽莎白擦掉列恩的眼泪,她眼中同样的坚定,在这个时候才看向我。

    “我会帮你的忙……列恩,我只有一个请求。如果你同样的要求别人,请不要这么做……无辜的人,不要为难他们。我不想让你遭到上帝的惩罚。”

    第44章 044

    “伊丽莎白, 我想你误会了……我并没有那么做,让他来只是为了记录数据、陪伴人鱼,帮一些小忙。”

    “不信你问一问他……林博士,是这样吗?你应该不想让我美丽的妻子为你担心吧。”列恩朝我微笑道, 他别有用心, 笑起来时闪烁的眼底像是黑暗的教堂花窗。

    我没有回答, 这桩偌大的舞台剧,我在其中成为了观众。列恩他刻意询问我……如果我告诉了她我是被逼迫的, 那样的话, 我会成为这桩戏剧的一部分。

    “嗯……就像列恩先生说的那样。伊丽莎白夫人,”有什么话到了我的嘴边, 我看着她, 稍微停顿道,“伊丽莎白夫人,或许你晚点做决定也不迟……您还不知道列恩先生要让你帮什么忙。”

    “那可能是反人-性的事情。”

    “林博士,你不要恐吓她, 伊丽莎白……不用担心,我用我的爱起誓, 我对你的爱纯白无瑕, 我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列恩轻声安慰伊丽莎白,他讲这些话时面不改色,那双眼因为誓言而充满泪水,滴落的泪水划过侧脸。

    那是罪恶的痕迹。

    “亲爱的……以后我们的每一天都会在一起, 在此之后。”

    我已经听的有点厌倦了。这出闹剧以女主人纠结不定的神情与列恩的哄骗结束。亲眼见识他的行径, 令我脑袋有点晕, 这或许是反感的并发症。

    “林博士,这件事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可怕。人类研究了许多致-幻剂, 只需要给伊丽莎白注射,她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甚至会以为是我和她做了那些事。说不定她会因此感到幸福。”

    列恩看向我,他安静了一瞬,似乎在思考其中的含义,随之朝我微笑起来。

    “所以林博士……人类的局限性,他们可能在做-爱的时候分不清爱的人是谁。只要是想象中的对象,和谁做-爱都无所谓,本质上都是欲-望的投射。”

    我听完之后内心只剩下平静,只是有某种液体在我胃里翻涌,我胃里储存的胃液和食物,它们往上要从我的嗓眼里冒出来,让我有点想吐。

    “列恩先生……或许你没必要告诉我这些,我并不想和你分享这些秘密。你没有告诉她的勇气,请不要跟我讲……我不想和你一起承担罪恶。”我对他说道。

    恍惚之间,列恩的微笑在我面前定格,他或许在盯着我看,用某种端详的目光,我看着他的口型,耳边听不清他在讲什么,大概知道他在跟我道歉。

    为什么要道歉……也许我能够明白,他一定会逼迫我同意,至于用什么手段,我看见他从一旁拿了针剂。

    细长的针管,列恩戴上了口罩和手套,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手掌出了一层汗,除此之外,额头和背后也被汗液浸湿了。

    ……他用针管对准了我的手腕。

    “林问柳……非常抱歉,原本我们是能够成为知己的,现在你所遭受的苦难,我已经手下留情。”他用一种宽恕的目光看着我。

    “你以为我会被她的话感动到吗……事实并不会。在我的童年时期,每天都会有人向我表达真心……轻易向我倾诉真心的人,常常令我感到厌倦。”

    “希望你能够在痛苦之中安然度过。”

    他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很快我就知道他给我注射了什么。失温剂,注射之后人的体温会变得非常低,并且感到寒冷,由此可能产生恐惧、焦躁,同时面临免疫力低下和脱水昏迷。

    这原本是用来做实验的药剂,现在用在人体身上,我醒来时大脑一片眩晕,尽管实验室内室温合适,我依旧感到冷。

    我猜我的脸色应该很不好看,我注意到一旁有列恩留下的纸条。

    他又在向我道歉。

    他让我有空去鱼池看看拉美斯,因为失温剂还没有注射过人体,他想知道结果,对我做的行为感到万分抱歉。

    ……冷。

    由于气温的低迷,我大脑运转的速度也随之变慢。这里看不到外面的天色,难以知道时间,我不知道过去了几天,现在是几点。

    走廊里没有列恩和伊丽莎白的身影,这里什么都没有,我靠在舱壁上,推开其中一道舱门,和鱼池中的拉美斯对上目光。

    他似乎是被强制带来的,挣扎的过程中,他的鱼尾再次受伤了……一模一样的十字钉,鱼池里染了大量的血。

    拉美斯蜷缩在角落的位置,因为我的闯入,他淡蓝色的瞳孔没有任何变化,只是看向我,他睁着一双眼,愤怒在他眼里已经看不到,充斥着瞳孔和麻木……还有看不到尽头的消极情绪。

    ……我走起路来感到脑袋很沉重,脚步却非常的轻盈。

    “对不起……十分抱歉。”

    我看着他鱼尾的十字钉,当时我为他摘取时他异常的愤怒,还打伤了我的脸。现在我大约能够明白了……我明白了。

    眼前的十字钉与深夜相连海里的锁链重合,我仿佛回到了多姆阿莱勒暴雨的夜晚,雨水充斥着海面,从深海朝我涌来的小小人鱼。

    他的尾巴连接着追踪器,人类用锁链贯穿他们的尾部,企图用这种方式困住他们。

    “……抱歉。”

    充斥在我脑海里的念头,只有一件事,为他把十字钉取出来。如果不这么做的话……我的身躯可能会埋葬进大海里。

    当我碰到池子里冰凉的水,那一瞬间,我的手指在瑟缩,失温令我对冷水更加敏感,它们的触感变成了零下二十度的雪花,在皮肤上留下冻伤。

    我的反应变得很慢,当我触碰到它蜷缩的鱼尾时,他只是稍微地挣动了一番,并没有挣扎,湿滑的鱼尾在我的怀抱里,像是一尾死物。

    或许失温剂还会令人看到幻象,我怀里抱着的并不是鱼尾巴……而是一摊死鱼。它们已经死了很长时间了,被吹在沙滩上,暴晒腐烂染上死腥气,它们的眼睛翻出来,鱼眼睛黑白分明,盯得久了会让人陷进去。

    面前的拉美斯已经死了,枯萎了腐烂了,发臭了,从他的尸体里爬出来很多的蛆虫,它们争先恐后地从他受伤的尾巴涌出来,正在啃食着拉美斯的身体。

    那些蛆虫从拉美斯顺着钻进我的肚皮里,我胃里也有什么东西跟着腐烂了。这令我嗓眼里翻出来一阵酸臭,那些液体并没有从嘴巴里流出来,而是从眼睛和耳朵流出。

    “……十分抱歉。”我仍旧抱着拉美斯的尾巴,对于我的动作,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白色的眼睫上沾了污水和鲜血,他的瞳孔让我联想起审判女神的眼睛,令时间陷入一片死寂。

    “我帮你把它取出来。”我开了口,触碰到冰冷的鱼尾,我的手掌泛出一片红,我甚至以为自己要长出来冻疮。

    “扑通”一声,我一个没站稳,他的鱼尾掉进池子里,我仍旧站在边缘的位置,之前好不容易积攒的他的好奇心……全都没有了。

    现在只剩下一具躯壳。

    我扶在鱼池边,我意识到现在没有为他做手术的能力,我拿不稳手术刀,可能会伤害到他。

    为拉美斯取出十字钉……可能需要等列恩回来。我不过是重复地对他修修补补,身体可以反复修补,心如果破烂不堪的话……要怎么修补?

    我的脑袋昏昏沉沉,令我没办法思考,我坐在鱼池旁边,身体的寒冷令我紧紧抱住自己的膝盖,我手掌沾到水的地方开始发红,它们转变成了某种青色。

    这样的感觉……像是下雪了,我走在雪地里,由于没办法停下来,只能充斥在寒冷里。直到大雪将我掩埋为止。

    这样昏昏沉沉的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我睁眼看见了列恩,他出现在我身旁,他的手掌触碰我的皮肤,我听见了他的声音。

    “林博士,你想为他做手术吗……如果你同意我的提议,我保证不再伤害他。”

    声音从肃穆的雪天传过来,我关于大雪的记忆。令我想起来两年前的某一天。从实验室里出来时在深夜,那一天下了大雪。

    由于我在实验室待了一个月,对气候的变化没有明显的感知,出实验室下雪令我很意外。下雪时天空会变得很明亮,有雪色的衬托,很多东西都被掩藏成纯白色。

    我穿的很单薄,回家的路上感到很冷,那时候的感觉……和现在很像,此时此刻我回想起下雪天时的自己,好像脸颊边有雪花飘过。

    当时的我在想什么……或许在想自己的实验项目。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大雪的白色转变成某种深红色,被鱼池污染的红,不知为何总是充斥在我脑海里。

    它们在我脑海里变得非常清晰,仿佛要从我的脑袋里渗出来。我之前告诉过列恩,人鱼的愈合力很强,就算十字钉不拔出来不会死亡,只会很痛苦。

    我不应该告诉他……拉美斯正在因为我的研究而痛苦,他的灵魂即将奄奄一息。

    我在混乱之中睁开双眼,我发现自己回到了房间,失去了时间概念令我更加不安,我心里隐隐要冒出来类似于恐惧的情绪。

    我担心推开隔壁的舱门,看到的会是一具尸体。

    ……格尔斯。

    我推开门,看清了池子里的人鱼,拉美斯依旧在角落蜷缩着。他始终睁着眼,看着舱门的方向,由于这里没有窗户……他能够看的只有舱门,这里会有人进来。

    他瞳孔里的蓝色正在一点点的消失,我不清楚是哪种变化的影响,或许哪种都有。

    在看见他时,原本我因为失温上升的寒意变得更加严重,那些雪花从我的皮肤毛孔钻进我的骨头缝隙,让我整个人变成一团密密麻麻的黑线。

    或许我同意了更好……或者我在这里了结自己的生命,这两者选出来一种。

    前者是在侮辱他,后者是在放弃他……除非我能够有办法找到列恩所说的那件东西。

    那件,列恩和阿尔曼部长都想找到的,蕴藏在人鱼身上的秘密……我并不知道那东西是什么,只是令我有不祥的预感。

    “林博士……非常抱歉,给你注射的药剂似乎注射多了,这和我计划之中的并不同,可能会导致我的计划延迟。”

    列恩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我身旁,他盯着我看,对我微笑道:“很抱歉让你承受这些……至少要等你恢复之后,如果你一直这样的话,或许我要让医生过来查看你的身体状况。”

    他的声音在我耳边断断续续,时近时远,我意识到我的身体正处在非常糟糕的情况。

    我一时有很多问题想问他,担心我又昏过去,我握住了他的手腕,对上列恩眼底,我缓慢的开了口。

    “你所说的神秘物质……确实存在吗。”

    列恩稍微有些意外,他脸上出现了某种认真的神色,笑容变得十分鲜明。

    “林博士,你是准备妥协了吗?我很高兴……我可以明确的告诉你,那种东西确实存在,研究它的意义重大。如果能够找到……可能改变人类现在的生存环境。”

    “它们确实在人鱼身上出现过,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如果你能够找到它……我可以放了它,今后采取温和的方式对待人鱼,前提是你能为我找到温和的掠夺方式。”他对我微笑道。

    “林博士,我想你不用那么纠结,这些实验本质上都是为了全人类。尽管我是从个人利益出发,一旦研究出来,你能救的不止是一个拉美斯、一个伊丽莎白……还有无数生活在地下室的人们。”

    “时常会面对这样的选择难题,少数利益注定要牺牲,何况你要处理的只是人鱼……它们和我们有种族隔离。”

    列恩的声音在我耳边消失,身体温度的极速骤滑令我产生某种错觉,仿佛我真的变成了一具尸体,被冰冻在实验室里。

    有什么在我脑海里一晃而过,是我想要对列恩说的话。

    这和选择难题无关,只有无声的质问……人类自己在这片土地上制造的灾难,为何要他们来承受。

    我陷入了昏迷之中,隐隐约约我有某种意识,我似乎睡了好几天,由于我对数字的敏感度,我在梦里每走一步我都记录下来。

    梦里我一直在雪地里走,我走了大概有一万步左右,前面的道路没有尽头,落在我身上的雪花越来越多,我的皮肤出现了一块块青色的斑点。

    在我以为要看到自己的遗像时,一声沉闷的枪响打碎了平静,令我从昏迷中清醒。

    第45章 045

    我感受到了来自门外的空气湿度, 通过季节推算,现在可能在中秋或者秋末,佩德兰的温度在10摄氏度到17摄氏度之间。

    与室内气温相差了十度左右。

    冷风落在我耳畔,实验室的电能系统被破坏, 舱壁灯开始闪烁不定。我耳边传来了呼唤声, 有人在喊我的名字。声音从舱道尽头传来, 模糊的如同我的错觉。

    我费劲地走出舱门,在舱道深处, 舱壁亮起时, 我看见了墙壁上的血迹。空气中透出的血腥气,列恩扶着自己的手臂, 子弹贯穿他的肩膀, 顺着他的手掌流下鲜血。

    “……谢意长官,我想你应该明白,朝我开枪的含义。”黑暗里,列恩那张脸被冷汗笼罩, 他面上依旧微笑着,眼底泛出片寒。

    很多时候, 人生并不会像故事情节里那样的巧合, 如果一个人消失,另一个人真的能够找到对方。但是也有存在偏差的时刻。每天送我去实验室的长官,追查到了这里。

    这样的篇章,让我感到自己好像踏进了童话故事里的一角。虚拟、荒谬, 恍惚的真实。

    谢意在舱道深处, 冷峻的五官在壁灯下显形, 他背后带来了实验室以外的冷风,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列恩。

    “十分抱歉, 我想你也清楚,带走林问柳的含义。”谢意开口道。

    这个时候,谢意还能讲出来冷笑话,我浑身冰凉,在舱壁边缘看向他,原本我在寒夜单独行走,他不知不觉又来到我身边。

    我以为自己要陷入漫长的等待之中。

    隔着一段距离,我与长官对上目光,他深黑被照亮的眼眸,冷淡之中稍微停顿,他似乎发现了我状态不太好。

    听见枪响的不止有我,尽头的舱门响起动静,那扇门被锁上了,伊丽莎白在那里面,她在里面敲击墙壁,这动静类似于在地牢里的动静。

    她想传达给列恩·达尔克,想要见他,列恩·达尔克此时已经没有了行动能力。

    列恩·达尔克倒在舱壁边,他的身体难以支撑,由于失血过多缓缓地下滑,即便如此,他的身姿依旧挺直优雅,维持着某种属于贵族的体面。

    “……谢意长官,你和林博士是什么关系,我合理的怀疑,你是出于某种目的来到这里。”列恩缓缓地说道,他的伤势令他平静的语调维持不佳。

    “请不必揣测我和我的下属,”谢意在列恩身旁停下来,他眼底的锐利显出来,对列恩道,“我们的关系,大概像你哄骗他措辞所说的那样纯洁无瑕。”

    “你还是多担心自己……希娜·达尔克刚刚回到佩德兰,我是从她那里得到的消息。”

    “她或许并不知情,儿子在建造的基地里做这种事情。以你母亲的伟大……她大概不会宽恕你。”

    谢意来到了我面前,他在我身前停顿,我意识到他保持的冷静消散了,随着一同逝去冷风中。

    “林问柳,你还好吗。”他低声问我。

    我的手掌被他握住,他感受到了我的体温,又碰到我的额头和脸颊,他手掌的温度传过来,驱散了一部分寒冷。

    我朝他点点头,想起来更重要的事情,由于我身体的虚弱,依靠谢意令我更有支撑能力,我依旧抓着他的手掌,我在心里对于自己的冒犯向他道歉。

    “……长官,请跟我来。”我带谢意前往拉美斯所在的舱室。

    舱门打开,这里的灯影恍惚,鱼池里蜷缩着一团黑影,在灯光亮起时,照亮拉美斯的面庞,拉美斯静静地待在血池里。

    他的声带器没有被剪下来,由于我昏迷的时间断断续续,我不知道他在这期间遭受了什么,他的尾巴看起来伤势更糟了。

    “长官……我想带他离开这里……可以请求你帮忙吗。”我对他道。

    我看进拉美斯的瞳孔,那里映着我和谢意的身影,他眼底的淡蓝色已经悉数消失,变成了一片白,几乎和眼白重合。

    我希望谢意不要拒绝我的请求,那样的话……我会非常无力。

    空气中一片静默,我不由得看向谢意,他眼底充斥着难以言喻的情绪,他依旧抓着我的手掌,力道稍微重了一些。

    “林问柳……我很抱歉,不能答应你的请求。很快希娜会赶到这里,还有激进派的从属……带他离开这里,他的下场只会比现在更糟糕。”

    “在这里至少还有你这样的存在……林问柳,我希望你能清楚,大多数人,他们只会认为自己的本职立场更加重要,并不会听从来自内心的声音。”

    谢意讲话时,他的语调比平常缓慢了一些,似乎想要让我明白这个事实,他与我对视,目光稍微停顿,随之遮住了我的眼睛。

    令我眼前陷入一片黑暗。

    “你可以选择……带走他把他交给别人,或者是在这里杀了他,让他不再遭受痛苦。”

    谢意的嗓音冷峻中透出温语。

    我没有讲话,由于我的五官各方面都变得迟钝,思考能力也是如此,他碰到我眼皮的手指稍微顿住,我睁着一双眼,无能为力的痛苦像是一柄手术刀划开我的身体。

    延迟的只有痛苦。

    “林问柳,我很抱歉,我没有那样的权力。如果我的出身再高贵一点,或许能够做到,希望你能够习惯,当你想要保护某样东西时,过程之中……并不会那么顺利。”

    我耳边听见来自鱼池晃荡而出的动静,由于拉美斯带了声带器,他能够理解我和谢意的对话,这是他被带来实验室以来,第一次讲话。

    我听见了他沙哑潮湿的嗓音,来自海洋深处沉寂的低语。

    “请你们……杀了我。我不想再过这种屈辱的生活。”

    鱼池里晃荡而出的水花,犹如海浪扑在海边的动静,偌大的海浪朝我扑过来,它们在风暴之中形成的浪潮,全身像是被海水打湿那样,冰冷从灵魂深处传来,置身其中难以呼吸。

    我瞳孔里倒映拉美斯的面容,他头颅缓缓低下来,朝我们露出了类似于臣服的姿势。

    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在人类面前低下头,更没有过卑躬屈膝的姿势,他总是直挺挺地靠在角落,去看窗外的湖。

    一声枪响。

    我耳边陷入寂静,枪声鼓振我的耳膜,我耳边出现了某种声音,如同子弹刮在我耳膜产生的痛意,令我不得不弯下腰,我察觉到有一双手臂将我抱起来。

    混乱的脚步声。

    我抬起头,对上谢意的面庞,谢意眼底一片平静,他手掌碰到我的脸颊,指腹擦过我脸边。

    “林问柳……有的时候,不用那么勉强自己。”

    短暂的时刻,我靠在他的肩膀上得以喘息。在他身后,子弹穿透拉美斯的眉心,鲜血沿着舱壁注入鱼池,他脸上浮现出安详的神情。

    拉美斯的双眼依旧睁着,他看向我们的方向,看向不远处的舱门,瞳孔里泛出大海的颜色,那一抹浅蓝犹如海面上的浪花,在落下之后归于平静。

    “长官……没有别的办法吗。”我问出来,既是在问谢意,也是在问我自己。

    当我看着拉美斯时,他的灵魂似乎也在审视我。

    “林问柳……请你不要难过。你已经做的很好了,过度自责没有任何意义。你首先应该关注的是自己的身体……请你如实告诉我,你在这里经历了什么。”

    谢意摸向我脸颊,“他对你都做了什么。”

    混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舱门后面,出现了军职人员,他们向谢意行了军礼,随之对此处进行封锁。

    我不记得我怎么走出这里,当我们出来时,我感受到来自秋末的寒风,黎明的第一束光从东方透出,穿过云层洒落。

    来到这里的有军区士兵、政治人物,来自圣心医院的工作人员,以及记者和法律从事人员。我在人群之中见到了列恩的母亲。

    她的眉眼和列恩十分相似,五官端庄淑雅,令人联想到掀起窗帘的斯嘉丽……或者是举起旗帜的贞德……她的外表几乎称得上高贵这一名词的代表。

    希娜·达尔克,她既是保守派的领导人,也是列恩·达尔克的母亲。

    医护人员将列恩·达尔克从实验室带出来,他的肩膀处进行了紧急包扎,他摁着自己的肩膀,英俊的脸上因为沾了血迹显得狼狈,他面容平静,在见到母亲时露出微笑。

    “母亲……抱歉,这次似乎给你添麻烦了。”他面上的笑容十分温柔。

    “亲爱的列恩,我很抱歉现在才赶来……尽管你犯了这样的错误,我并不会责怪你。”希娜·达尔克给了列恩·达尔克一个拥抱,她亲吻列恩的额头,眼中出现类似于愧疚的情绪。

    “如果我早点过来,或许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导致你走向错误的道路。尽管如此……身为你的母亲,我会努力向法庭申请对你的减刑。”

    “母亲,我并不认为这是一条错误的道路,一切罪责由我自己承担。”

    列恩·达尔克向希娜·达尔克吻别。

    “您是我的母亲,也是领导人,如果您向我倾斜,那么所有人都会倾斜……所以您不必为我那样做。”

    “这只是我赌局输了的下场,母亲,再次向您道歉。”

    “我会常常想念您。”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需要拜托您。被关在实验室里的女人,她叫做伊丽莎白。请您替我代办离婚手续,我欺骗了她。我和她之间既没有爱恋,我也不想让她得到您的照顾……请您送她回去,让她回到本该属于她的地方。”

    “让这一切归于原位。”

    第46章 046

    很多时候, 故事往往会给予一个既定的结局。人本身并不会因为故事结局而结束,在我眼前,我见证了列恩和希娜吻别,他被送往监狱。

    这或许只是他人生短暂的一部分。很多年后, 他回想起来, 不知道他是否还会记起, 自己曾经买下人鱼,为了做实验而蒙骗一位叫做伊丽莎白的少女, 不知他能否记起对方的面容。

    一切都会过去, 在记忆之中远去。

    我耳边伴随着人声消失,出现了若有若无的海浪声。从物理学的角度, 这是量子纠缠, 从弗洛伊德的心理理论来看,梦境和幻觉都是记忆的显化。

    在我的心里埋藏了一片大海,它们时而风平浪静,时而翻涌出浪花, 时而惊涛骇浪。

    我眼中出现了谢意的面容,他似乎在担心我, 在我的瞳孔里, 他那张冷峻的面容出现了奇异的神情,打破了他的沉稳与一贯的冷矜。

    “……林问柳。”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我猜可能只是我吓到他了,对于身体失温这件事,我并没有感到难以忍受。因为我常常将自己比喻成即将倒下的尸体?或是我常常不喜欢身体操控我的个人意志。

    尽管我的躯体倒下了, 我的意志仍然长存。

    无论是我在雪夜独自前行, 还是我沿着海岸线深处去, 我不知道自己在这条路上走了多久,当我思考时, 身后有人在呼唤我的名字。

    那道身影在我身后的迷雾中,我原本看不清他的面容,直到迷雾散去,谢意站在那里,不如说是我内心深处的昭示……他住在我心里。

    “还需要注射营养剂吗……他的手臂上有很多针孔。”我听见了谢意的声音。

    “十分抱歉,长官,直到他醒来为止,需要一直注射营养剂。”陌生的声音,我猜测我或许在医院。

    尽管我并不怕疼痛,我并不想打针,我在这时努力的睁开眼,在我面前讨论的两人话语突然止住,空气中安静了一瞬间。

    “看来偶尔在病人旁边讲话对他们恢复意识十分有用。”谢意开口道。

    “……”医生手里尚且拿着针剂,闻言明白了意思,把针剂放下来,“请你们稍等,我们需要先查看他的身体情况。”

    对我来说不过是做了一场梦,是长官把我叫回来,当我一个人往前走时,他在梦境里出现,不再让我继续前行。

    “林问柳,你感觉怎么样?”谢意问道。

    他在打量我的脸色,从我的发丝到我的眼睛,从我的鼻尖到我的嘴唇。由于我看不见自己的脸,我也不知道自己看起来什么样子,只能察觉到他的目光胶着,好像黏在我身上。

    “我感觉……应该好点了。”我看向自己的双手,好像没有那么冷了,我不清楚是房间的暖气,还是自己的体温。

    “长官……我昏迷了多久?”我问道。

    “你在实验室待了两周,在医院昏迷了一个星期。”谢意说。

    在实验室两周的时间,我记起的部分不到三天,在那里发生的事情……我回忆起那一片血池,不愿意再记起。

    “在此期间,我收到了来自科院叶教授的联系,他向我询问你的情况,他想见你……你要和他见面吗。”谢意观察着我的表情。

    我因为他的敏锐感到无所适从,我总是有那样的错觉……他似乎能看出来我在想什么。某种我不愿意承认的特殊原因。

    “十分抱歉,长官,请您替我转告叶教授……我不能见他,尽管他对我有养育之恩。”

    “嗯,我会替你传达。”谢意并没有询问,他看了我片刻,才又开口。

    “在你昏迷期间发生了很多事情,我会一件一件的告诉你,你可以告诉我你现在的心理状态,如果你现在情绪不好,剩下的我可以替你解决。”

    “长官……我想我现在可以承受。我已经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您在我昏迷期间照顾我,我十分感激。”我对他道,对于他接下来要跟我讲的话,我冥冥之中有不好的预感。

    “第一件事,列恩受到了审判,判刑十年。他在监狱里联系了希娜要向你传话。第二件事,你所关心的拉美斯……他的尸体被回收用以研究,送去了人鱼研究所。第三件事,希娜·达尔克要见你。”

    在他讲话时,我稍稍屏住了呼吸,如我预感的那样,我早该想到的,人鱼的尸体会被送去做研究……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这是他能为人类社会做的最后贡献。

    谢意一直盯着我看,在我出神时,他将手掌放在我的脑袋上,他掌心的温度碰到我的额头,我抬眼看向他。

    “……你的朋友们已经知道了大概的事情,他们很担心你。上次见过的小孩,他一直在医院走廊等你醒来。”

    小孩……按照谢意的描述,我的朋友并没有小朋友,他讲的可能是阿尔敏。

    “是阿尔敏吗……他现在在哪里?”

    “他一直在,看起来很担心你。林问柳,希娜的联系人也在医院,你要见吗。”

    我选择了先见希娜,希娜的联系人很快转达,我在下午见到了她。

    一群医生围在我身边,由于这是失温剂第一次注射进人体,需要写一封详细的报道,所以诊断的时间变得漫长。

    我在空隙间能够看见谢意,他坐在那里,离我不远的位置,我和他对视,周围的声音全部消失了。

    随着舱门打开,希娜·达尔克进入病房,医护人员悉数离开,她在看向我时,神情中出现了难以形容的情绪。

    “林博士,请你不必担心,对于你所遭受的这些我感到十分抱歉,列恩他见了我,让我来向你传话。”

    “这是我身为母亲该做的……他让我告诉你。你是一位十分令人尊敬的科研工作者,他很后悔对你的所作所为,并且会一直想念你。以及曾经他向你说过的梦想……希望你有一天能够替他实现。”

    “他会补偿你五千万布朗作为你的实验经费,希望你能够在科研领域闪闪发光。”

    列恩所说的梦想……对于他的微笑和眼泪,我记起他说的那些。他的嗓音犹如在耳边,诉说着他的愿望。

    “我很抱歉。希娜夫人,尽管我很贫困,但是我不能收下他的钱。如果今后有机会,请您替我转告……我也会想念他,他会成为一道警钟常常在我耳边敲响,让我学会舍弃自己的怜悯之心。”

    空气中安静了片刻,我的心归于寂静。无论是希娜注视着我的目光,还是不远处谢意的身影,我静静地看着她。

    或许列恩对她讲了别的事情,比如我在他家的地下室时,我的午饭是营养液,这是穷人专属的食物。由于拮据的习惯,实验室里的设备不响应时,我很少喊工作人员,那些设备都是我自己动手修理。

    列恩·达尔克,在面临审判之前,给予我的施舍和怜悯……我想,这十分符合他那样的性格。掩藏在温柔之下的傲慢。

    “……我明白了,林博士,请你保重身体。”希娜对我道。

    直到希娜离开,病房之中安静下来,我看向不远处的人影。谢意总是一言不发,对我的想法并不过问。他总是这样,对我的选择与看法过度包容。

    偶尔,我会想让他不那么包容我,对我多讲一些话,他又在影响我的情绪了。

    “长官……这段时间您一直在医院吗。”我问道。

    “林问柳,你这段时间都需要有人照顾。”谢意回答我道。

    他总是这样,不经意地让我心绪混乱,当我面对他时,他却十分冷静。在我看向他时,他又担心我的情况,会对我展现出平静的温柔。

    “长官……你没有什么想问的吗。”最终,我还是问出来了,现在我的情绪可以推给身体,我生病了,所以我对他变得活泼了些。

    谢意闻言侧过脸来,他漆黑的眼底稍顿,对我道:“问了之后你大概率会不高兴。”

    “就像上次那样。林问柳,我并不会问问题,我只有要求……你愿意听吗。”

    额。

    他讲出来了我也不高兴。

    “您之前提过列恩娶了伊丽莎白,又让我向您汇报每天做的事情……那个时候您为什么那么做。”我问道。

    “……只是出于直觉,林问柳,如果你要听我的提议,我大概率不会给你什么好的提议。当时只是出于我的担忧和个人私心。我只是担心你受到伤害。”

    谢意对我道:“我的能力十分有限,我没办法时刻将你放在眼前。如果我知道你每天去了哪里、交往了什么人,至少在你遇见危险时能够找到你。”

    他的说法十分合理,我却并没有感到高兴,我意识到我想听的是一些别的内容。我也不清楚,那些内容具体是什么。

    “……长官,谢谢您关心我。”我对他道。

    我的语气或许过于平淡了,引得谢意看向我,他盯着我看了半天,明白了什么,半天才讲出来。

    “我以为你心情不好,林问柳,我在想办法安慰你……看来你想要的并不是这些。”

    谢意来到我身边,眼底透出几分异样的情绪,那些情绪类似于小孩想找他要糖,他从口袋里拿出来了糖哄对方开心。

    “说说看……你想要我怎样对你,像这样触摸你,”他的手掌放在我脑袋上,又一点点的移动,碰到我耳尖的位置。

    我察觉到耳朵开始变热,我抬眼看过去,撞进他眼底的波澜不惊。

    “像之前那样给你拥抱……还是你想要一份亲吻。”谢意随意地问我,他指尖碰到我耳后的部位,漫不经心的动作却令我脸颊一并发烫。

    我稍微睁大了一双眼,大脑开始宕机,他的嗓音冷淡低沉,眼中倒映着我的模样。在他瞳孔里,我看见了自己,我看起来十分慌乱,苍白的脸红了一片。

    “长官,我没有这样讲过,您误会了。”

    “是吗……林问柳,如果你需要的话,可以提出来。“谢意对我道。

    我的身体正常恢复,有住院和回家两种选择,我选择了回去,之后可能每隔一周要去医院输水,需要输三个月。

    在办理出院手续时,我见到了等待我的阿尔敏。他在走廊外,我一推门就能看见他,他在见到我时眼里发生了些许变化,随之站起身,纯质的眼底出现了星星点点的光。

    “……林问柳。”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他低低地喊我,我脆弱的身体险些支撑不住他的拥抱,在我消失的这段日子。

    阿尔敏消瘦了,似乎也长高了,这令我担心又欣慰,他抱着我的力道有点重,我要喘不过气来。

    “阿尔敏……我没事,你冷静一下,这里很多人在看着。”尤其是谢意在我后面,我察觉到了他的视线。

    我说完之后,阿尔敏才松开我,他上下的打量我,我摸摸自己的脸,应该没有很狼狈,我朝他微笑起来。

    “我没事……听说你一直等在这里,我听见之后很难过。阿尔敏,张恒他还好吗。”我问道。

    “张恒哥也很担心你,我前段时间做了一个梦……梦到你在海边,被海浪吞噬了。梦里很真实,所以我来到医院……很想见你。”阿尔敏对我道。

    他描述的梦境真实发生过,只是我并没有被海浪吞噬,大概是那一天发生的事情在他心底留下了阴影。

    “我现在好好的……你看,不用担心,梦都是反的,我不会被海浪吞噬。”我唇畔扬起来,在他背后拍了拍。

    “现在要去办理出院手续……阿尔敏,要跟我一起吗。”

    我注意到,阿尔敏的目光常常在我身上停留,他很担心我,那种心情变成温暖的壳,它们将我包裹起来。

    “阿尔敏,请代我向张恒问好,让他不要担心我。我们两天之后见。”我朝他微笑。

    我和阿尔敏分别,见面的时光总是很短暂,我在顶楼往下看,在萧瑟的蓝花楹树下,依稀还能看到他的身影。

    我在内心向他道歉,我消失的每一天,想必他们都在为我担心。

    “……林问柳,好好休息。”谢意对我道。

    上楼时,我的目光在谢意的侧脸一晃而过。

    他常常出现在我身边,令我偶尔会产生踏过我与他之间的界线……这种想法。可我并不会那样做。

    我的那些情感会永远留在心底,在我们短暂的交集之后,偶尔从记忆里晃过。到那时,我可能会想起。

    我有短暂喜爱过某个人。

    第47章 047

    当只剩下我一个人时, 我耳边海浪的声音久久难以消散,它们在我耳边嗡鸣,令我脑海里一遍遍的浮现出血池里倒下的拉美斯。

    那副画面很像黑-暗-童话故事,我看向窗外, 心里的海泛起浪花, 现在已经是夜幕时分, 人在情绪陷入低谷时总会产生类似于孤独的情绪。

    我脑海里的棋盘难以落下棋子,算法在这个时候并不管用, 变成一团乱麻, 它们充斥在我心底,越纠缠越难以解开。

    我想, 失眠可能是因为我已经睡了太长时间, 这个时候,我并不想待在房间里,我想出去走一走。

    看一些美好的东西,去吹散我心底的记忆。当我独自一人时, 那些记忆令我长久的缄默难言,化成一根十字钉钉住我的心脏, 我变得难以呼吸。

    当我推开门时, 楼下亮起一盏微弱的灯,我看见了书架旁的谢意,他听见动静,同时抬头看过来, 看来他今天也失眠了。

    “……长官。”我提了一盏灯下楼, 谢意在书架旁, 我注意到他随手拿的书,和数学有关, 他要开始学算数了吗?

    我站在书架的另一侧,他看向我,又低头看书,侧脸落下阴影,“……怎么不去睡觉。”

    “我已经睡了一周了,长官,现在我难以入眠。”我对他道。

    我观察着他的神情,我发现了我和他的相似之处,在失眠的夜晚,我们总是各自安静的待着,这样无声的陪伴,犹如一种默契。

    “长官,白天太过匆忙,我还是想再向您道谢……长官,有您的陪伴,我感到自己很幸运。”我手指触摸到书架侧面的木纹,轻轻地触及。

    “这些话你已经说过很多遍了,林问柳……你有什么在意的东西吗。”谢意稍侧过来,灯光映出他的眉眼,他随意地问我。

    “长官,我在意的东西很多,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我对他道。

    “喜欢的东西之类的。”谢意说。

    “长官是要给我买礼物吗……我有很多喜欢的东西。比如咖啡、甜点、精密测量仪、漂亮的草稿本,还有不同口味的营养液……这些我都很喜欢,但是长官如果买给我的话,我大概率会觉得难以承受。”

    “我已经欠您很多了,到现在为止还没想到如何偿还。”我补充道。

    他的敏锐令我无所适从,我分明能够把情绪藏的很好,他好像看出来了我的心情,我的心绵绵一片在下雨。

    “你不必思考太多,我只是在和你聊天,你喜欢我未必会买给你。”谢意说。

    额。

    好吧,他这样讲话,我意识到自己又有点不高兴,这种情绪从我毛孔里冒出来,我连忙把它们都按了回去。

    很多时候,喜欢未必非要得到。喜欢只是单纯的美好情感,想要得到时便会产生欲-望。人的欲-望常常会磨损自身意志,例如虚荣、嫉妒、兴奋、怨恨,以及渴望,这些情绪会让自己的意志力变得不稳定,受到干扰之后,很难沉静下来。

    一旦欲-望产生,这些情绪相伴而出,最终都走向痛苦。我常常警惕这些情绪,致使我常常活的并不像个人,像一具已经要埋葬的死者。

    为了免受欲-望的影响,我绝不会主动靠近,除非它们有自己的意志……例如我喜爱的商品,某一天它们自己从橱窗里跳进我怀里,否则我绝不会对它们产生渴望。

    “长官……您一直待在这里吗。”我问道。

    现在大概凌晨三点十分左右。

    “我只是有点放心不下你的情况,林问柳……你常常很让人担心。”谢意把书合上了,他看向我道,“既然睡不着,要不要跟我下棋。”

    我摸摸自己的手掌,体温已经恢复了,似乎没有什么好担心的。谢意常常这么说,他在我心里的印象要改变了,从一个淡漠的人变成一个富有耐心和责任心的人。

    “长官……下什么棋。”

    我跟随在他身后,这样的体验令我感到新奇,和他待在一起时,我耳边的海浪声消失,那些令我难忘的记忆暂时消散,我的注意力在谢意肩侧的星星上。

    他带我来到了二楼的娱乐室,这是他训练的地方,我从来没有来过,现在看来,这里不但有器械室,还有不少打发时间的东西。

    机器人为我们打开舱壁的灯,布置好棋局,黑子白子堆积在一起,谢意讲的是围棋。

    “听说数学好的人下围棋很厉害……林问柳,你正好展示展示。”谢意对我说。

    我闻言唇畔不由得抿起来,“长官,这是谣言,您刚刚在看数学书是认为对下围棋有用吗?”

    “不是。”谢意说。

    我的注意力很快放在棋局上,我并不清楚谢意打发时间的方式,他的工作内容甚至过去经历,我知道的都很少,尽管我十分好奇,我并不会问出来。

    只是从棋局来看,他的下棋技术很高明,按照谢意的聪慧程度,我想他可能在军中常常用围棋来打发时间。

    “……两年前,我在军区的时候,那个时候在边境前线。当时我有一位关系很好的朋友,他继承职位在军中担任少校,是他教会了我围棋。”

    有的时候,谢意很像我唯一喜欢而不敢靠近的商品,每当我路过踌躇不前,决定离开时,他会自己从橱窗里跳出来跟着我。

    我没有询问他的过去,他自己讲给我听,令我在意起来。

    “……他是一位怎样的人。”

    谢意闻言看向我,他的眼底透出怀念,静静对我道:“他当时在前线反战。那个时候激进派一直鼓掌以-暴制-暴。他不顾自己的身份,多次在军营里组织活动,比如优待战俘、避免虐杀,以及宣传两方之间的和平……诸如此类的活动。”

    “不久之后他就死在了战场上。他做的事情犹如昙花一现,很快在谈论之中消失,但这并不是毫无意义。”

    在我以为谢意要讲出来什么令人感动的话时,谢意低下头去,用他那冷峻的五官讲出来他惯有的冷笑话。

    “至少影响了我。再碰到诸如此类的事情……我可以理解包容,并且可能还会帮助一同犯罪。”

    他讲话时意有所指,说的自然只可能是我,这真的是十足的冷笑话,我佩服他的冷静沉稳。

    “长官,我对您的包容十分感激……我想我暂时不会走上犯罪的道路。”我朝他解释道。

    早知道不听了,这让我情不自禁的想,谢意讲冷笑话的水平只高不下。

    “首先需要政治正确,其次都是其次。林问柳,如果做不到第一点,其余都和犯罪没什么区别。”

    “那长官……您这样包容我,说不定之后会有很不好的结果。”我说。

    “嗯。”谢意应声,对我道,“所以我现在口头警告一下。”

    “谢谢您,我知道了。”我对他道。

    “还有一件事……明天我要去张恒那里,和您讲一下,以及。您刚刚说的死去的朋友……很抱歉听到这样的消息,希望您不要难过。”

    我想,这是他第一次给我讲自己的事情,我并不想那样的一笔带过。他总是那样的轻描淡写,朋友的故去,我想并没有提起来那么轻盈。

    “他做了实行自己意志的事情,某种意义上来说十分伟大,我很佩服他……如果换我的话,由于我的胆小懦弱,我可能没有勇气那样做。”我对谢意道。

    毕竟我的意志力已经得到证明。只需要一剂失温剂,就令我险些丧失信仰。

    我看向长官,他眼底出现某种情绪,漆黑的目光里,由于晨曦浮现而出很淡的光晕,那光晕将我包围,我朝他微笑起来。

    “何况他带给长官的那些……常常带给我,尽管长官嘴巴很坏,但是因为有您在……我常常感到十分安定。在我迷茫不前时,您站在我身后,我才有勇气坚定自己的方向。”

    “生命的逝去只是表面,如果信仰和意志能够留下来,那么我想他并未逝去……灵魂仍旧鲜活分明。”

    “………”谢意看着我,他稍稍侧过脸,下颌线舒展变得清晰分明。

    “林问柳,你现在是在安慰我吗。很感谢你这么做……但是不用继续讲下去了。”

    “十分抱歉,我只会讲一些毫无用处的枯燥道理,感谢您的倾听。”

    我对他道:“向您说的那样……接下来我会走向正确的道路。在我见过伊丽莎白之后,我想解救更多地下室的人们。”

    “……直到我能争取到话语权为止。”我笑起来,我想这次是发自真心。

    谢意收回了目光,他应了一声。

    “……如果有困难的话,随时可以告诉我。尽管我不一定能够帮到你。”

    清晨,在白日出现时,我耳边的声音彻底消失了,那一片海隐藏进了更深的地方。我告别了谢意,前往张恒所在的小型实验室。

    由于我提前给他们两人发了终端讯息,我还没有到达,隔着灰蒙蒙的街道,我看见了二楼两道小小的人影。

    一道稍微高一点,一道矮一点,两个人凑在一起,左看右看,我情不自禁地笑出来。

    “喂,张恒——”我在楼下朝他们两人招了招手。

    我在路上给张恒买了咖啡,给阿尔敏买了一些糖果和水果味营养液。他们两个也看见了我。

    “柳儿——”张恒一副快哭了的表情。

    “柳儿,可算见到你了,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这几天我都在看新闻,那小子判的也太少了,他居然敢那么虐待你……等他哪天出来了我要先揍他一顿。”

    我没来得及讲话,被张恒抱住,我察觉到我的身体有些单薄,支撑不住他的重量,他的情况看起来有点糟糕。

    一个月前的张恒还元气满满,现在他看起来十分憔悴,胡子清茬冒出来一圈,眼眶微红。尽管我知道他可能会为我担心,当我看到他这幅神情时,依旧忍不住被触动。

    因为我常常骗了他,告诉他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之类的。那都不是真的。

    “张恒……我没事,倒是你,状态看起来怎么这么差。”

    阿尔敏在一旁,点点终端,闻言回答道,“张恒哥得知你失踪之后就报了警,一直在找你,这几天估计附近的人都认识张恒哥了。把张恒哥当成奇怪的人。”

    “林问柳,以后咱们还是不参与那些事了,太危险了,那个列恩·达尔克做出来那样的事情,简直不可原谅。”

    张恒:“人鱼人鱼……这些政客为了获取选票已经到了不择手段的地步。”

    “张恒,你看起来非常生气。”我对他开玩笑道,明明上次他还只是在劝我,当我意识到他快哭了时,好吧,我讲不出来了。

    我在心里向他道歉,张恒看来是真的在难过……我常常忽略的事情,他们关心我因担忧而痛苦。

    “你怎么还能这么冷静的讲出来这样的话……那是失温剂,原本并不能注射在人身上,你运气好捡回来一条命。林问柳,希望你偶尔在意一下自己,不要只谈论那些天花乱坠的正义……那些都不重要,只有你好好活着,只有这一点……这是最重要的。”

    我依旧在朝他微笑着,除此之外,我不知道应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有什么情绪从我心底冒出来,或许是类似于愧疚的情绪,它们在我心底变得沉重,却填充了我世界里的鲜明。

    “张恒……我知道了,很抱歉,当时情况有点复杂。我并没有不在意自己的生命,那个时候只是迫于选择不得不承受。我向你保证……下次不会了。”

    我可以做出任何承诺,所以请不要在我面前掉眼泪,那样的话,总是令我动摇。

    “张恒哥,不能怪他……我们现在能做的应该是继续做完这些实验,哥,你可以跟问柳哥讲讲我们的发现,这是一个十分好的消息。”

    我因为阿尔敏的称呼还没有反应过来,稍稍怔住,随之看向阿尔敏。

    阿尔敏侧过脸,不看我,去看楼下的梧桐树。

    “有一个好消息……在你走的这段时间,我做了关于人体细胞活跃度的实验,当我提升某一部分的细胞活跃度时,在一个固定阈值里,核辐射里的阿尔法粒子会被吸引。”

    这实在是一个太好的消息,我闻言和张恒相视一笑,他仍旧抓着我的肩膀,我感受到某种坚定不移的力量。

    尽管这个世界常常被荒谬的规则统治,偶尔也会在爱中产生奇迹。

    “接下来的实验只能交给你,林问柳,我已经做了我能做的所有……剩下是属于你的主场。”

    第48章 048

    “……你要休息一下吗, 你已经盯着看了很长的时间了。”耳边响起阿尔敏的话音,阿尔敏的目光从终端移向我。

    我闻言扭过头,看了眼终端上的时间,过去了十二个小时。

    “这些草稿纸上那么多的数据, 你能都记得是算的哪一组吗。”阿尔敏问我道, 他拿起我放在桌边的草稿纸, 上面记了乱七八糟的数字。

    这一点我和张恒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张恒的草稿纸排列分明, 包括他做的那些数据, 都整齐漂亮。

    “大概只有我自己能看懂,我习惯了这样, 如果把它们都排列在一起, 如果不是正确的数字,会让我很不舒服。”我对阿尔敏道。

    阿尔敏闻言把草稿纸放下来,张恒要完成的工作很少,剩余都是我的部分, 他出门买材料了,他说要重新制作探测核磁爆的仪器。

    “……要去吃晚饭吗。”阿尔敏问我。

    我看一眼他的终端屏幕, 他在我做实验的时候拍了一部分视频, 好些是关于数据的记录。

    他对我道:“这样记录下来,如果算错了,可以拿出来看看。”

    我不由得微笑起来,想了想说, “阿尔敏, 我一个人待在这里也可以, 你不一定非要在这里陪着我……还是多出门转转。”

    “我会的,在你没有来之前, 我也可以坐在这里玩二十个小时的游戏。”阿尔敏说。

    “你夜晚要留下来吗。”阿尔敏又问我,他眼眸转过来看向我,我察觉到了他隐约的期待。

    “当然,我已经跟长官说过了,最近要在这里做实验……晚上可以给张恒一个惊喜,说不定他会因为习惯了一个人睡而不适应。”我笑道。

    阿尔敏闻言戳戳终端,对我说,“你也可以跟我睡。张恒哥的床很乱。”

    闻言我看向他,稍微侧过脑袋,如果我记得没错,他好像也没有比张恒好到哪儿去。

    “我会考虑的……我不太想做晚饭,阿尔敏,我们要出去吃晚饭吗。”

    “……”阿尔敏安静片刻,对我说,“这附近没什么好的食物,如果想要好一点的食材,需要去市中心区域。可能不如做晚饭。”

    “如果你想出去的话……我陪你。”阿尔敏说。

    “我知道你说的那些食物。把剃过肉的骨头用面食混合在一起二次加工,再裹上一层营养液,卖出不菲的价格。我想味道应该不至于太差,两年前的时候我尝过,除了没有肉的味道之外,很像炸鸡的口感。”我对阿尔敏道。

    阿尔敏认真的看着我,他眼底顿住片刻,随之收回目光,在玄关的地方去够挂起来的帽子。

    他碰到帽子时,动作又停下来,想起来了什么,又把帽子放了回去。

    “……走吧。”他说。

    他的头发已经有些长了,一部分扎在后面,另一部分散落在肩侧,额头前落下两缕发丝,发丝压住的深褐色眼瞳抬起来,像是枯叶蝶绽放时的尾翅。

    我和他一起下楼,楼道里他的身影压下来,我在他身后出声。

    “阿尔敏,你今天喊我的那句,我听见了。”我对他道。

    我常常拿这件事打趣他,因为他的反应很有意思,他会定住一瞬间,反应过来之后立刻否认。

    阿尔敏停下来,扭头看我一眼,对我道:“……你听错了。”

    “哪里听错了,你明明喊了我哥……我很高兴,从小到大没有人这么叫过我。我很想有个弟弟妹妹来着。”我朝他笑起来。

    “能不能再喊一声……阿尔敏。”我对他道。

    阿尔敏收回目光,说了个“不能”,低头去看终端屏幕,对我道,“你让张恒哥做你的弟弟妹妹。”

    我按照他说的试想了一下,大概率张恒会揍我,我不由得摸摸自己的鼻子,立刻晃掉了脑海中的想法。

    “阿尔敏,你最近在忙什么,你们两个的工作做完了,似乎可以清闲一段时间。”我问他道。

    “之前去医院,空余时间会在终端上接活,建模做数据……或者编程做一些小的项目,可以赚一些零花钱。”阿尔敏对我道。

    他说着,把终端屏幕点出来,上面都是他输入的代码和指令。我不小心看到他的游戏界面,发现他在他的星球上种了很多的柳树,头像也是一棵柳树。

    “……好厉害,”我凑过去道,因为好奇,我伸出手指,把他刚刚点走的游戏界面点出来。

    “这些柳树是给我种的吗。”我问道。

    因为我之前已经见过了,他让我和张恒加入了他的星球,我们两个现在和他一起在星球上生活。

    空气陷入沉默之中,我扭头看过去,发现阿尔敏也在盯着屏幕看,他似乎在思考,盯了片刻之后,“嗯”了一声,这算是回答了。

    “你的名字有个柳字,所以在星球上种了一些柳树,这些都是你的资产。”阿尔敏向我解释道。

    好吧,小孩子活泼的心思,这些看起来都很可爱。我朝阿尔敏微笑起来,看一眼终端上的小人儿,他把我捏的很可爱。

    “谢谢你,阿尔敏,看来我多了一笔隐形的资产。”我对他道。

    “……我赚了一些钱,”阿尔敏说,他对我的道谢毫无反应,纯质的双眸传过来看向我,脸上的雀斑透出淡淡的红。

    “可以请你吃晚餐。如果你有喜欢的实验器材可以告诉我……我可以为你买来。”阿尔敏对我道,他的单纯和诚恳令我忍不住为之触动。

    他的言语、他的表情,还有他闪躲的目光,像是冒出来的小绒毛,从我心底探出来,令我感到柔软又不忍触碰。

    “是吗……那太好了,你现在真是厉害了,都能请我吃晚餐了。阿尔敏,这么快的时间,从穷光蛋变成了随意给我买礼物的富裕者……我可以选喜欢吃的食物吗。”我双眼弯起来,眼珠映着他的面容,想把他的表情记下来。

    阿尔敏:“当然可以,我平常并没有花钱的地方……所以你,不用那么拮据,我会努力赚钱的。”

    “争取让你和张恒哥过上更好的生活。”

    我感到非常可惜,张恒不在场,阿尔敏讲的这些话只有我听见了,如果张恒在场,可能要当场表演一个感动落泪。

    “……这件事我不会告诉张恒的,如果他知道了,他大概会恨自己不在场,会让你再讲一遍给他听。”我对阿尔敏道。

    初冬的佩德兰雾霾更加深重,现在接近晚上九点钟,迷雾中的银灰色建筑物若隐若现,它们如同行星在大雾之中迷航,为整座城市披上一层白霜。

    我和阿尔敏来到最近的餐馆,它的名字叫做波米赛亚,这座餐馆靠近角落,它有一个橱窗专门对外销售,里面的位置狭小无余,仅仅能容纳4-5个人堂食。

    临近深夜,依稀可见橱窗前排队的人们。他们低声交流着,拐角处的流浪汉靠在女神像前入眠。人们在迷雾之中,他们常常认为雾霾天可能会带来漂浮的核辐射。

    他们穿着防辐射的衣服银灰色大衣,用薄薄的锡纸薄膜将裸露出的皮肤包裹住,几乎只露出一双眼睛,在买完食物之后,三三两两进入迷雾之中。

    人们脸上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做这样的生意大概能赚不少钱,却在老板娘的脸上见不到快乐。他们同样被迷雾感染了,在这座城市中变得阴雨绵绵。

    佩德兰常常下雨,这里的人们也是如此,在这片土地上发霉发烂。

    我和阿尔敏面前一人一份食物,裹上营养液和调味料的炸鸡,像这样出门坐在某处吃晚餐,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

    由于这条街道非常安静,我们进食的声音显得非常明显,阿尔敏察觉到了什么,这里充斥着的某种消沉氛围,笼罩着整座城市,在冬天更加的侵蚀人心。

    “林问柳……你说,明天会更好吗。”他看向我道,由于雾霾遮住了天空。这里既看不到月亮,也没有满天繁星。

    消极的时刻需要阳光和微笑。

    “当然了,阿尔敏,不用担心。”我对他道,坚定地回答他。

    “我向你保证,明天一定会更好……在冬天过去之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的言语令他表情发生了变化,他眼底出现了浅浅的光线,眼眸随之稍微弯起来一部分,在冬日里的笑容,变得温暖而灿烂。

    尽管他没有讲话,我知道他要讲什么,他在告诉我。他相信我。

    “下次不能叫我的名字,阿尔敏,我想加入你哥哥的行列。”

    “……我需要慎重考虑一下。”阿尔敏说。

    我和阿尔敏一起回到家,在充斥着阴影的小路上,楼下响起钢琴音,我听出来了,楼下的独居男子在弹奏布尔什维克进行曲。

    悠扬的曲调,从墙壁穿进耳边,曲音仿佛能连绵进天色,沉甸甸的落在人心里,形成无名的悲色。

    “……你们两个去哪了。”张恒为我们开门,他神情之中带着好奇,我们为他带了一份晚餐。

    “我已经吃过晚餐了。”张恒说着,却还是接了过来。

    “林问柳,你要留下来跟我们睡吗,”张恒说,“那你待会要和我先收拾一下。我的房间现在很乱。”

    “张恒哥,”阿尔敏开了口,“今天先让他跟我睡吧,房间可以明天白天再收拾。”

    “他今天在实验室待了十几个小时。”阿尔敏道。

    “当然可以了。”张恒说,然后看向我,“那就这么说定了。”

    和谁住在一起都无所谓,我看向阿尔敏,只是能够明显的感觉到,阿尔敏很想和我待在一起,他对我的依赖感更强一些。

    “……跟我来吧。”阿尔敏说。

    阿尔敏抱出来了一床被子,他把房间简单的收拾了一番,我在这期间洗漱看着他动作。楼下时不时的飘过钢琴音。

    “……阿尔敏,楼下经常在这个时间奏乐吗。”我问道。

    “有时是钢琴,偶尔是小提琴,有时候是一些噪音。”阿尔敏说,“应该没有人投诉他扰民,治安警察没有来过……大多数时候,他创作的乐曲十分动听。”

    对于美好的东西,人们并非没有分辨能力。

    “好了。”阿尔敏说,他在他的被子旁边为我添置了被褥。

    这样的感觉非常奇妙,令我想起小时候在沙滩上抬起头就能看见的天空,现在也是如此,当我侧过去看向窗外,耳边能够听见背后阿尔敏轻微的呼吸声。

    “阿尔敏,我或许一闭上眼睛就能睡着。”我对他道。

    阿尔敏“嗯”了一声,“你有的时候很能睡。”

    我忍不住笑起来,他可能说的是我昏迷的两次,我对他道,“很抱歉,在我睡着的时候,你常常守在我身边。”

    事实上,我也常常有失眠的时刻,这令我想起谢意,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他的失眠似乎更加严重。

    “在这里,失眠似乎很常见,”阿尔敏开口道,“楼下住着一位男人,他很少出门,但是深夜灯常常亮着。他在院子里种了很多马铃薯……或许他靠那些马铃薯生活。”

    “偶尔,我也会去街上走一走,深夜的咖啡馆和酒馆都有人在,他们很安静,很像……担心惊扰了什么一样。”

    闻言我转过身,看见微弱的光线里阿尔敏的面容,我朝他微笑起来。

    “这是难以避免的。人们经历过战争之后,像是一记闷棍敲在他们的后脑勺上,这份痛意会让他们陷入沉闷之中……可能会持续几年,或者几十年。”

    “总会有那么一天,他们重新走出来。”

    “……你不用安慰我,有你和张恒哥在,我觉得天空也不是那么灰蒙蒙的。”阿尔敏说。

    “这倒是,张恒很有活力,和他在一起会很令人开心。”我说道,情不自禁地和阿尔敏讲了一些以前的事情。

    无他,当人们深夜依偎在一起时,总会难以抗拒的将埋藏的记忆诉说,这是人类美好的部分之一。

    “我和他刚认识的时候,他看我一个人吃饭,总是来找我,经常给我带礼物。他做的那些小型动力装置、饮料,或者各种邀请函。”

    我在讲述时,发现阿尔敏眼底透出一片光亮。

    “我很羡慕张恒哥,他能早点见到你。偶尔也会羡慕别人,可以和你们一直在一起。”阿尔敏对我道,他隐约难为情。

    “哪有人可以一直在一起,阿尔敏……那都是人类的错觉。即便再亲密的人,永远会有分别日……每一段关系都是短暂的相遇。”

    “尽管如此,我想我们的离别日会很久远,接下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月光从窗户穿透洒落在床边,我和他四目相对,我微笑时能够看见他眼底的繁星。

    第49章 049

    接下来的日子里, 我埋头在实验室,关于核辐射的实验在就近的研究所做。剩余的数据工作回来处理。

    我工作的地方正对窗户,张恒知道我喜欢这里,特意把我的工作台设在这里。

    我不记得自己忙碌了多久, 当我抬头看向窗外时, 窗外的梧桐树叶子已经落完了。天空陷入属于冬日特有的枯白, 天气湿冷雾蒙一片。

    这些实验数据困扰着我,尽管我和阿尔敏住在一起, 我们却没有太多时间讲话, 空闲之时我看向他,我意识到他十分理解我, 并没有因此而介意。

    和之前不同, 因为现在我在他身边,几乎算的上二十四小时,他可能只是想见到我。

    我每天会给谢意发一条讯息,最开始是简单讲一些在做实验, 后面由于我的懒惰,我每天会给他拍一张照片。

    大部分是我的草稿纸和终端数据, 偶尔是张恒和阿尔敏给我做的早餐、窗台上的向日葵, 窗外的风景。

    他从收到变成了其余的问候。吃饭了吗。这看起来十分混乱。向日葵每天浇水吗。什么时候回来。

    我的实验结果出来之后我才看他给我发的讯息,我并没有闲聊的意思,只是为了偷懒才给他拍这些。

    当我翻出他询问我的内容时,那已经是好几天以前的消息了。

    我斟酌着字句回复他, 我的实验内容没有结束, 还需要一段时间。我发送之后显示已读, 谢意没有回复我。

    他又生气了吗,我猜测不出他的心思, 好吧,还是等回去再道歉。

    “林问柳,怎么样了,你结束了吗?”张恒问道,他转了过来,我在他的桌子上看到了他的新发明。

    那是一只长了人眼的球,它从一个类似于大丽花的底托上生长出来,每一片花瓣都连接着像触角一样的东西。乍然看去,很像是某种生物,绝对不会出现在地球上的生物。

    “算出来了一部分,还需要再去实验室做实验。细胞的活跃度能够吸引阿尔法粒子,我提取了一种类液态分子的提取素,它们对人体来说有剧毒,但是产生的化学反应能够吸引放射性物质……阿尔法粒子会被它瞬间吸引。”

    我简单的说了一部分,又看向张恒桌子上的东西,“张恒……这个是用来做什么的。”

    阿尔敏闻言也看了一眼,对我道:“这是张恒哥的新发明,算是一个小型机器人,它可以检测出空气中的核辐射浓度。”

    “没错,咳……原本只有两只脚,看起来有点奇怪。所以我给它每个花瓣都加了一只,你觉得怎么样。”张恒看向我,他微微笑起来,似乎已经做好了我夸他的准备。

    “………”我又看看那朵变异的花,可能上次他给我的生命体指南针已经是最正常的发明了。

    “林问柳,你这是什么表情,刚开始看起来可能不怎么好看,看久了还是挺顺眼的。阿尔敏……你说呢。”张恒问道。

    阿尔敏选择性失聪,低头玩自己的游戏,没有接话。

    “张恒,”我这才开口,“你打算用它来做什么……如果是去买东西之类的,我想我们的同胞可能以为真的要世界末日了。”

    “原本是打算那么做的,他们的接受能力应该也没有那么差。好吧,如果我用它的话,我会在上面贴上说明,这只是一个发明,并不是变异体。”

    “嗯……你实验的话可以叫我,我今天可能相对轻松一点。”我煞有其事的点点脑袋,很想看张恒的新品实验。

    “那当然了,林问柳,你还要去实验室吗?”他问我道。

    “很快就会回来,阿尔敏,我们走吧。”我对阿尔敏道。

    就近的研究所有七十多层,地上有二十层,地下有五十层。其中有一层是高级终端设备室,那里有最先进的设备,由于我申请到了出入证,阿尔敏可以待在那里。

    我和阿尔敏一起下楼,冬季的佩德兰气温在3摄氏度到7摄氏度之间。我下楼时,总是会情不自禁地看向楼下的院子。

    这可能来自于好奇心,或者是窥探别人的心思,当我看过去的时候,我听见了门铃声,以及等候在门外的少女。

    在几个月前,我曾经在他门外见过的女孩子。我记起她的面容,她穿着茶歇裙,身形瘦弱枯槁,白色的长裙很适合冬季,衬映她们的瞳孔阴影更加深重。

    我朝门外看去,这次不止一个人,而是三位少女,中间的女孩子是我几个月前见过的……她身边还有两名女孩,和她穿着一样。

    她们穿着白色的茶歇裙,瘦弱的身体撑不起裙子,在冬日的寒风里站立着,仿佛一吹即散。

    这令我联想起很早时候听过的故事……卖火柴的小女孩,她们的模样和小女孩类似,在我看向她们的时候,她们同时看向我。

    她们的气质和冬天也很像,冬日里的火柴,干燥没有生气,面临着枯萎,看人时眼底一片肃穆的死寂。

    阿尔敏注意到了我的目光,随着一楼的独居男子为她们打开门,她们的身影在门口消失。

    “……她们经常过来,有时候是一个,有时候是两个,有时候是三个……偶尔还会很多。”阿尔敏对我道。

    “我想可能想楼下的先生请她们来做客。每次她们来之前,楼下的先生会为她们支起画板,为她们弹奏乐曲,偶尔还会玩捉迷藏。”

    我闻言稍稍侧过脑袋,看向阿尔敏,“阿尔敏,看来你观察过……我只是有点惊讶,她们的气质非常相似。”

    “可能有些人,他们天生气质阴沉……没什么存在感,会有这样的可能性吗。”阿尔敏问道。

    “我觉得不存在这样的可能,这世上有安静的孩子,有性格阴沉的孩子。我指的是她们的眼睛……看起来密不透风,透不进任何光亮。”我说。

    “那或许……是因为她们来自地下室。在教堂那里有军官看守着的入口,那里常年有人在守着,她们从那里出来,来到楼下的邻居院落里。”

    “常年不见阳光的话,会让她们产生类似的气质。”

    我应声,朝阿尔敏微笑起来,“阿尔敏,晚上如果到时间了我会去找你……我们可以一起去吃晚餐。”

    这来源于我迟钝的意识,他为了迎合我的时间,在我不吃晚餐时依旧待在终端室。我身体或许习惯了自己这样,但是不能让阿尔敏也如此,他正在长身体,为此我不得不把我的坏习惯改过来。

    当我待在实验室时,防辐射服使我的行动变得笨拙,精密的实验台上,我不知道自己要做多久……我的前辈们,或许我现在的状态和他们相同。

    尽管前路是一片迷雾,我始终坚信,我在朝着一条接近答案的道路前行。只要我不断地往前,终有一日能够到达终点。

    我做的实验是为了延续张恒的实验部分。如果把核辐射对于人体的伤害进行比喻,它们如同炸开的烟花,会毁掉人体整个躯体。张恒的实验提高了人体细胞的活跃度,这会让核辐射都被这些活跃度高的细胞吸引。

    它们会徘徊在高活跃度细胞附近,我的实验目的以这个点进行发散。我提取出的液态分子是具有高密度附和薄膜,它们能够阻挡核辐射向外扩散,现在我只需要实验……如果能让这种液态分子短时间里聚集所有放射性物质。

    这种液态分子对人类有剧毒,如果注射在人体,残留的时间很短暂,这是另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

    它们十分漂亮,淡蓝色的液体高密度令它产生绚烂的颜色,很像无数蓝色萤火虫在夜晚堆叠光亮,或者是海面上的蓝眼泪,当我观察它们时,它们在实验台上倾洒了一片银河。

    每当我使用微观仪器观察时,它的内部非常活跃。鉴于我个人十分受双缝干涉实验的影响,我想我需要让张恒制作一个非人存在时的观测仪器。

    因为有些物质存在被观测变化的可能性,举个例子。如同光的折射,在人类观察它们时,它们呈现光点,当人类无法观测它们时,它会出现干涉条纹。

    我意识到已经到了吃晚餐的时间,我换下防辐射服装,并且进行消毒,当我上楼时,发现阿尔敏已经在等我。

    “阿尔敏,晚餐要吃些什么……我想给你买一些香草蛋糕,怎么样?”我问他道。

    阿尔敏十分赞同,他难得在吃过晚餐之后选了很多的甜食,有香草蛋糕、糖果做成的蜡烛,还有不同口味的营养液。

    “阿尔敏,这些是带给张恒的吗?”我问他道。

    阿尔敏向我摇摇头,因为我们的常常光顾,老板娘多送了一瓶营养液,他只拿出来了那一瓶营养液。

    “……我们要不要去拜访一楼的邻居。”阿尔敏对我道,他看着我,眼底的情绪稍微变幻,他稍微停顿。

    “我想,你可能会有些在意,”阿尔敏向我解释道,“我们搬来之后,和他们没有任何交集……去拜访未必是坏事。”

    “这些香草蛋糕,可以当做礼物,在我们多姆阿莱勒,当我们重新寻找住所时,总会给附近的人们送去新鲜的水果……或者是当日捕捞回来的鱼虾,可能现在有些迟了。”

    阿尔敏:“难得你今天有时间,我想对方应该不会介意……当然我说的这些只是提议,我不明白这里的风俗和习惯之类的。”

    他说着,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去。

    我因为他的细致而微笑起来,我想摸他的脑袋,但是碰不到他,我只好用手指碰了碰他的手背。

    “阿尔敏……谢谢你,我也是这样想的。我们一起去拜访。十分感谢你的提议。”

    第50章 050

    “您好。”当我敲开楼下的门, 第一次见到楼下的独居男子。他大概三十多岁,基于长相难以判断,我猜测他可能是亚欧混血,他有一双灰蒙蒙的眼睛, 穿着随意, 看起来病殃殃的。

    根据阿尔敏的描述, 以及夜晚常常听到的钢琴音,他应该在艺术领域十分擅长。音乐、美术, 诗歌, 戏剧,这一类的。

    我手里捧着阿尔敏买的香草蛋糕, 还有蜡烛糖, 以及马芬,他对我们的到来有些意外,嘴唇翁张了片刻。

    “你好,有什么事情吗。”他问道。

    他的声音有点怪异, 并没有那么低沉,相反像是某些东西混合在一起, 令人产生模糊性别的错觉。

    我朝他微笑道:“我们是楼上的邻居, 几个月前搬到佩德兰。在此期间常常听见您的琴音……我觉得十分动听,很抱歉,这么晚才来拜访您,中间因为一部分事情耽搁了, 请您原谅。”

    “原来是这样……我常常听见楼上的动静, 请你们进来。”他打开了门, 邀请我和阿尔敏进去。

    在短暂的交谈,我知道了他的名字。他叫做弗朗, 父母都死在了战场上。在战前,他是一名律师,战后靠赔偿金生活。

    楼梯上看不清楚,现在能够清晰的看到院子的布局。他在院子里种了很多的马铃薯,墙壁上有他挂放的一部分布匹、有小型风车,泥巴做成的天使雕塑,还有一部分散乱的木材。

    看那些背板的形状……我猜测是用来做琴箱,地上散落的马毛,很像是用来做琴弓用的。

    “很抱歉,我知道楼上新搬来的邻居,由于我很少出门,并没有前往拜访。现在房子里还有几位客人,我要先跟她们讲一下……她们是我邀请来自地下室的朋友。”弗朗对我们解释道,他讲话的速度很慢,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的意志透出某种消沉。

    长久不出门人身上会长出来一种类似病态的气质,如同地下室里的病菌,在他的病态之中却又能感受到生命力。

    当他提到那些客人时,所焕发的生命力。

    “是那几位女孩吗?”我问道。

    弗朗点点头,朝我露出不好意思的微笑,“她们每个月都有上来的时间,我让她们来到这里,教她们唱歌、画画,看书,我想……诗歌和艺术也许能够让她们快乐起来。”

    阿尔敏侧过头去,墙壁上有用涂鸦笔写的许多稚嫩的诗句,很多鲜红的颜色,红色无论落在哪一种颜色之上,只会显得更加深刻。

    弗朗口中的死在战场上,事实上我们都清楚的了解。很多人死于一瞬间的爆炸,剩余的人口,其中很大一部分政府都做出了补偿。

    至于地下室里的人,它们由对联邦政府毫无贡献的人、联邦政府之外的战俘和妇女儿童,□□和罪犯组成。

    这些孩子,可能是他国的战俘和难民的孩子,也有可能是□□的孩子,或者是罪犯们结合生出来的孩子。

    他们在地下室出生,一辈子都会待在那里……目前来看没有其他的地方愿意收留他们,运气好的话,他们能获得短暂出来的机会。

    “看来是个十分善良的人。”阿尔敏对我道。

    我脑海里晃过一张脸,列恩·达尔克,那位保守派的贵族继承人。

    “我和她们讲过了,请你们进来吧……很抱歉。”弗朗很快出来了。

    我和阿尔敏跟在他身后,他住在一楼,这由原本的客厅改造而成。他用了很多隔断板隔开,我注意到卧室和厨房都只留了很少的部分,剩余的大部分用在了客厅。

    “这是我父母留下来的房子……原本不是这样的,我对它们进行了改造。这样客厅的活动范围很大,可以用了做很多活动,为孩子们提供可以做手工的地方。”弗朗对我们道。

    我见到了那时门外的三位少女。她们统一穿着白色的茶歇裙,我猜测可能是从地下室出来需要进行的着装……或许是这样,在我和阿尔敏进来时,她们同时看向我们两个。

    客厅的地板用报纸做了拼贴,她们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桌子,用木板做成。她们做的是弗朗口中的手工,把一些积木拼成想要获得的形状,用终端画画或者打印出来想要的零件……这一类的。

    怎么去形容她们的眼睛……没有任何光亮,盯着人看时,像是被……我想到了形容词,教堂前的玫瑰花们,她们正在看人。

    沉默无声的寂静,尖锐的刺只是摆设,悄然的呼吸,没有任何温度可言。

    “伊布尔,伊莱,克拉,这两位是我楼上的邻居。左边的这位叫林问柳,右边的叫做阿尔敏……我们一起向他们问好,好吗?”弗朗轻轻地问道,他和三位少女讲话时嗓音很低,似乎担心惊扰到她们。

    中间的姑娘叫做伊布尔,我见过她两次,她的脸大概只有巴掌那么大,扇形眼睛被黑色眼珠吞噬,嘴巴泛白没有多余的颜色,枯黄毛躁的头发扎在一起,隐约能够看到发丝缝隙里的头皮。我想这或许是因为长期的营养不良。

    她的眼珠缓慢的转过来,按照弗朗说的那样,没有反应的和我打招呼。

    “……你好。”我听见了她的声音,气若游丝的微弱人声。

    “你好,我叫伊莱。”

    “我叫克拉。”

    另外两位女孩也向我们问好,讲完话之后如同完成了交代的任务,她们低下头来,继续做自己的事情。

    “很抱歉,她们有点怕生,如果你们经常来看她们的话,她们会变得活泼一点。”弗朗的语气充满歉意。

    “没关系,我们只是来拜访您,见到她们也很荣幸。”

    阿尔敏在一旁问道:“弗朗先生……我们以后可以经常过来吗,如果您愿意允许的话。”

    “当然了,我在这里没有朋友……偶尔我会去教堂,这里的人们常常独自行走,不愿意交朋友。但是我……我还是很渴望交一些朋友,感谢你们。”弗朗对我们道。

    我和阿尔敏带来的香草蛋糕、蜡烛糖,马芬蛋糕,以及营养液,弗朗将它们完全分成了三等分,分给了伊布尔、伊莱,克拉。

    由于我和阿尔敏看到了弗朗的动作,弗朗不好意思地向我们解释,“我的院子里有很多植物,还有赔偿金,足够我生活了……很抱歉,我知道您们可能并非出自于同情,常年的独身生活令我的语言功能变得困乏。”

    弗朗不安的摆弄着手势,对我们道:“我想把这些东西送给她们……可以吗。”

    在他讲出来时,伊布尔,伊莱和克拉,她们三个朝我们看过来,那些蛋糕和营养液堆在她们面前,她们眼底泛出单纯的渴望情绪。

    “当然可以,弗朗先生,您可以随意处置它们。”我对弗朗道。

    角落里停放了一架施坦威钢琴,它的琴架上盖了一层琴布,钢琴在大约二十年前停产,现在只供给很少的家庭。

    注意到我的目光,弗朗顺着看过去,他对我道,“那是我母亲留下来的,战前格朗瓦还没有成为废墟。我的母亲和父亲当时在那座城市……他们因为工作前往那里,后来那里的人类基地被摧毁了。”

    弗朗:“尽管它现在很值钱……我并不想把它卖掉,母亲教给我的琴曲,我想教给这些孩子们。”

    三个孩子,伊莱和克拉在弗朗说完之后,把那些食物全部放在自己背后,她们动作很轻。伊布尔并没有那么做,她仍然在堆自己的积木,将各种各样的积木排列成城堡的形状。

    “弗朗先生,您这样做很有意义,”我对弗朗说,又问道,“她们看起来年纪都不大。”

    阿尔敏:“年纪大概在13-15左右?”

    “很抱歉,或许这是您们第一次见到来自地下室的孩子,我十分理解。地下室的孩子们大多数他们也出不来,伊布尔她们已经算是很幸运。”

    “实际上她们都已经成年了,伊布尔年纪最大,她已经二十岁了,伊莱十九岁,克拉十八岁。长期不见太阳,加上营养不良,让她们看起来很瘦弱……尽管很瘦弱,但是她们非常健康,她们并没有得免疫力综合症。”弗朗向我们解释道。

    弗朗意识到说非常健康没有任何说服力,他朝我们尴尬的一笑,那笑容出自无奈,毕竟他没有办法立刻改变她们的情况。

    “弗朗先生,我明白您的意思。您愿意帮助她们,令人感到动容,我们就在楼上,如果您有需要的话,以后可以联系我们。”我朝他微笑道。

    弗朗闻言灰蒙蒙的眼睛涌出情绪,他同样朝我微笑起来,对我道,“谢谢您的理解……我很高兴,之后我会努力去拜访你们的,林问柳先生,阿尔敏先生。”

    “我看到您在制作小提琴……能带我们去看看您的工艺吗?”我问道。

    “当然可以,伊布尔,伊莱,克拉,你们暂时在这里玩一会,可以吗?”弗朗问道。

    伊布尔点点脑袋,伊莱和克拉没有讲话,我和阿尔敏准备向弗朗道别了。

    “很抱歉打扰您。”我在院子里对弗朗道。

    “这没什么……我大概能明白您们的心情,愿意主动来到这里,我想我能够理解。”弗朗讲出来,他面上出现几分犹豫,在我看过去时,他在院子里一点点地掀开自己的袖子。

    “请你们不用担心……随时来看她们都可以,我对她们没有任何别的心思。每个月在见她们之前,我都会注射雌性激素……这些激素让我不会对她们产生任何生理欲-望。”

    弗朗露出自己的手腕,上面是一片密密麻麻的针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