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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子

    大雪纷飞的皇宫里,一抹栗棕色的身影频频在皇帝宫殿出入。

    你若问他,姓甚名谁,他答不出所以然来。

    可你若再问,他为何而去。

    他会说,皇帝的宫殿里有个好人,会给他鸡腿吃。

    衣领微敞,你会看到,那小麦色的健康肌肤上,有着点点暧昧痕迹。

    他的小腹微微隆起,他说,他最近吃了很多鸡腿,大约是吃胖了。

    这样痴傻的人儿,本不该出现在这尔虞我诈的深宫。

    可他偏偏就在了,可他偏偏就光鲜亮丽了。

    只因他的背后,站着那天下至尊之人。

    第一章 挑水

    大雪纷飞,漫天鹅毛柳絮般的雪纷纷扬扬落下。

    落在这十五岁少年那宽厚的肩膀上。

    少年身上仅一件破袄,甚至有些漏风,袄子里是填充的干草。

    走到了皇宫里的马厩,他下意识卷起衣袖,露出一截小麦色的健硕小臂。

    “马儿”曾仓笑得憨傻,倘若他面无表情,倒也看不出什么端详来,可这一笑,却暴露出了他胎里的不足——他天生痴傻。

    长而浓密的睫毛随着他的动作微微垂下,他将那一丛又一丛的干草放入马槽,他满心满眼都只有一件事——填满马槽,让马儿吃饱,这些马都是他的朋友。

    “你们要好好吃,”曾仓皱着眉,佯作严肃的模样,认真道:“你们好好吃!”

    马长胖了,上头的人便会赏他;上头的人赏了他,他便有钱给阿涣买新衣了。

    他的想法简单,却干劲十足。

    可偏偏这话让别人听了去。

    “又和你的马朋友说话呢,傻子!”轻蔑调笑的声音他早已听惯,他不喜欢和别人说话,所以只是抿着唇,低头继续喂草。

    那粗汉见这傻子竟如此目中无人,要上去抓他衣领。

    “啧!”马厩的管领太监踹了自其背后踹了一脚,将他踹得翻滚在马厩一地马粪上。

    “哪个不长眼的龟孙儿敢他妈的踹你老子!”那粗汉粗犷而又粗俗的话语瞬间在这小小的马厩里炸开,他的脸擦在地上,沾染了温热的马粪,曾仓瞧见,居然轻轻笑了笑。

    那粗汉目眦欲裂,吼道:“你个没脑子的!笑什么!”

    “怎么了,杂家是不配踢你这一脚了?”那太监冷声冷语,尖细的声音像针,曾仓看见他动了怒,唯唯诺诺地站在一旁不说话。

    “啊!是齐公公啊,齐公公万福——倘若是齐公公踢的,那便是小人的福分!”那粗汉脸上笑开了一朵菊花,褶子堆叠在一起,模样谄媚得让人反胃。

    那粗汉自己掌掴着脸,手劲之大,只几巴掌下去,那半边脸上便浮起了肿胀。

    “小人不是东西,小人不是东西,竟然一时吃了狗胆,猪油蒙了眼,敢在齐公公面前污言秽语!小人不是东西!齐公公大人有大量,千万莫要计较!”

    “哼!杂家就看不起你们这些个狗眼看人低的东西!”齐公公眯了眯眼,声音尖细,“赶紧给杂家滚!别挡了杂家的运,倒霉东西!”

    那粗汉连滚带爬逃似的跑出了马厩,嘴里还感恩戴德着齐公公不计较他污言秽语的宽宏大量。

    “齐齐公公。”曾仓也学着那人笑,可却只扯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行了行了!”齐公公不耐烦道,“赶紧去把那身皮换上喽!杨公公还等着你挑水呢!”

    曾仓道:“哦。”

    齐公公自然是看不上曾仓这傻人的,可奈何这傻小子身强体壮,一个人能当十个用,这就很好,老杨是管宫里水缸的,宫中大道,应着当下最得宠的徐昭仪的喜爱,原本每隔千步一设的大水缸,如今每隔百步就要有一个,只因这徐昭仪的母家是江南籍贯,她是水里泡出来的冰肌玉肤,甚喜潮湿,故而,哪怕是寒冬腊月,皇帝也要命人日日将那冻了冰的水缸一缸一缸地融冰挑水倒进去,北域的空气是硬气得不得了的硬汉,怎会因这些水而变得潮湿,皇帝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只为博美人一笑。

    齐公公见他跟个木头似的杵在那,苍白树皮一般脸上那白多黑少的眼瞪得滚圆,尖声阴阳怪气道:“怎么还不去!”

    曾仓伸手,齐公公啧了一声,从内衬拿出十文钱,道:“皆道你是傻子,杂家看着,你倒是正常的很!”

    曾仓嘿嘿一笑,欢天喜地地将那少得可怜的几文钱揣进了怀,他还以为齐公公在夸他,摸了摸头,腼腆小声道:“我我其实不不笨的。”

    “赶紧去!嘴里嘀嘀咕咕什么呢!拿着钱还在这儿浪费时间!”齐公公骂道。

    可真是个傻透顶了的傻子!

    齐公公想着,掂量了下自己的钱袋子——杨公公其实给了八十文,这样的价钱在外边儿都能请两三个壮汉了。

    齐公公哼着小曲儿,心想,得亏这傻小子个儿小,年龄也不大,穿上那宽大的太监服真真像个宫里人,只要不说话,别人就看不出端详来

    思及此,齐公公在曾仓出门前,皱着眉说道:“去冷宫那边儿打水去了,当心叫人瞧见生面孔!今天打完二十缸就赶紧回来,别在宫里说话!要不然”齐公公阴恻恻地看着他,“杂家拔了你这牲口的舌头!”

    曾仓被他吓得脸色发白,直点头。

    直到出门的时候都还两股战战。

    曾仓顺着那红墙边儿走,心里还在默念着齐公公千叮咛万嘱咐的——见到轿子要跪下见到好多人围着一个人要跪下别人叫他跪,他就一定要跪下要低着头走,顺着墙边儿,绝对不能抬头。

    走了大约小半个时辰,在金碧辉煌,暗红高大墙瓦下,曾仓一眼也不曾多看。

    他来到了一个院落前,他咽了口口水,熟稔地从怀里拿出了一个包。

    那里头装着的,是热乎乎的三个菜团子,和好吃下饭的咸菜——都是曾仓自己饿着肚子省下来的。

    他要带到宫里来,实际上,他已经连续带了半个月了。

    他用三长两短的暗号敲了敲冷宫那破烂的大红门,里面走出了一个一身破衣烂衫的娃娃。

    曾仓的眼睛亮了亮,这小娃瞧着和他弟弟差不多大,这小家伙的脸上有着蝴蝶!

    这是曾仓在半个月前第一次进宫打水时发现的。

    “你先吃一口。”半个月了,那小孩的双眸里仍然有着些许警惕。

    曾仓以为小孩是心疼他,害羞地笑了笑,不想埋没他的好意,于是张嘴,咬下了一小块。

    那孩子见状,一把夺过他手里半个拳头大的菜团子,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

    冷宫里最后那个疯子也死了,巫山云想,他不知那疯女人究竟是抢食抢不过他活活饿死的,还是昨夜他将那疯女人关在了门外活活冻死的,他不关心他现在只知道,那群狗奴才连饭都不肯送了!

    他那狼心狗肺的父皇,怕是巴不得自己这个不详之物活活饿死在冷宫!

    “昨天为什么没来?”小孩平静问道。

    “我弟弟”曾仓像个做错事的小孩,促狭而又愧疚地看着巫山云,道:“他他害害病了,我”

    “呵。”巫山云笑着,向内凹陷的两颊和那苍白得宛如白纸的脸与他额头上红到发黑的胎斑形成强烈对比——他像一个恶鬼,孤身盘桓在冷宫的亡魂。

    他始终相信,这世上没有人会靠近他,因为他不详,这宫中人人都说他不详,于是他自己便也相信了。

    可是

    巫山云贪婪地大口咀嚼着口中那并不鲜美的菜团子。

    不祥之人,便不配活着了吗?

    眼前比他高了两头不止的人就那样看着他,他吃得太急,噎住了。

    在曾仓手忙脚乱地要去帮他打水之际,他扯住了曾仓的衣袖。

    他抓起地上的雪,那新落的雪看似洁白无瑕,掩去了底下冻得发硬的满地泥污。

    恰如这皇宫。

    新漆日日覆在红墙上,却遮不住这一方之地的恶臭。流金的冠冕时刻流淌着肮脏腥臭的血。

    他将雪放入口中,洁白的雪在他的口中缓慢融化,冷得他唇齿麻木,布满血丝的双眸一刻不动地盯着曾仓,盯得曾仓心里发怵。

    第二章别放开

    巫山云在咽下最后一口菜团子后笑了。

    笑得像个寻常的乖小孩。

    可他从不是什么乖小孩啊。

    “我让你带的东西,你带来了吗?”巫山云道。

    “啊!”曾仓支支吾吾道,“我对不起,忘了。”

    巫山云眼下不耐。

    啧,当真是个傻子!

    可这皇宫里,也就这傻子愿意帮他了。

    巫山云重重闭上了眼,寒冬腊月下,冷宫里是没有碳的,便连最低贱的碳渣都不会有,他的一双小手上布满了冻疮,脑袋上都是跳蚤,微卷的毛发脏乱不已,小脸上都是洗不净的污渍。

    曾仓慢吞吞地抬起了手,在巫山云警惕的注视下替他擦了擦脸上的土。

    饱含歉意地说:“对不起嘛,下次不会再这样了。”

    巫山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独自走进了破烂的冷宫中唯一的一间破旧祀堂,蜷缩在了一个角落。

    那是先帝设立的,冷宫中唯一的一间屋子。

    冷宫虽也在皇宫红墙之内,却是在最西面,离正宫皇帝住所隔了十万八千里,先帝不喜那些个心术不正的妃子,故而在这空荡荡的荒地里建了一座小祀堂,供那些犯了错的妃子们居住和赎罪。

    前年还有些个狗仗人势的太监爱来这里找乐子,门前的侍卫也一直守着,今年冬天,巫山云看了看远方破烂的大门,心道,最后的一个妃子也死了,皇帝特许那个侍卫不再守门了。

    巫山云的双目空洞皇帝是知道他在这里的,皇帝确信他没有吃穿用度,活不过这个冬天。

    冷巫山云只觉得这冬日的风刀刮似的,割得他心口生疼。

    曾仓见他蜷缩着的身子微微发抖,连忙解开了自己那破洞的衣服,正面将小家伙环在了怀里。

    巫山云愣住了。

    是真的愣住了。

    他吃力地想要将脑袋从这壮硕少年的怀里挣脱,却被少年牢牢按在胸口。

    暖意是会传播的

    久违的温暖,久违的怀抱。

    巫山云逐渐不再挣扎,他的眼角湿润,拼命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后背也被那人环住,巫山云的心头忽然涌上强烈的委屈感,他开始发疯一般用牙齿撕扯着曾仓胸前的衣襟,像小兽一般,无声无息地发泄着。

    他恨这世事的不公,分明出生便是天潢贵胄,却因面上那丑陋难堪的胎记而被皇帝厌恶,他面上的红色胎记上有着无数的划痕,有些甚至还在渗血,那都是他用他那被啃得凹凸不平的尖锐指甲所抓的。

    他恨这个世界,他恨他那狠心抛弃了他的母妃,他恨那给与了他生命,却又将他弃之如敝履的皇帝!

    他恨,他恨,他恨!

    可恨又有什么用呢?

    他不过是个六岁的小娃,尽管心智早熟,在这冷宫中独身摸爬滚打了两年,那又如何?

    便连最低微的太监都能令他受胯下之辱。

    他对所发生的一切都无可奈何。

    曾仓不知所措地拍着他的后背,还以为是自己忘了带那书,惹得小家伙生气了,结结巴巴地小声保证道:“我下下次一一,一定给你带。”

    巫山云不再闹了。

    他累了,累极了。

    好想死在这个人的怀里。

    这个人的怀抱,像是那个死在他面前的乳娘一样暖。

    那乳娘是个疯的,据说从前也是这皇帝的妃子,曾经诞下一个公主,因为命脉与鸾凤星冲突,被视为不详,皇帝将那不到一个月的小娃亲手淹死后,她便疯了。

    后来,一岁的巫山云被扔到了冷宫。

    彼时,她已在冷宫里待了三年有余,已然是强弩之末。

    可在看见巫山云的那一刻,她扔了自己怀抱中的石头娃娃,眼里闪烁着浑浊的光。

    那大约也是一个冬日。

    她说,巫山云就是她的孩子。

    于是,巫山云侥幸,她拖着濒临崩溃的身子将巫山云抚养至四岁。

    她为了给巫山云讨得一口食物,任由那些个下贱的没根玩意儿抚摸她的身子,拿东西捣她的

    后来,她瘦骨嶙峋地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她看着巫山云啊,就那样看着。

    巫山云用一根麻绳便解决了她的生命。

    她的眼角有着微不可见的泪花,面上是慰藉的笑。

    那是个善良到有些懦弱的女人。

    总在退让

    巫山云早已麻木,他是在五岁时得知自己身世的。

    他像一条狗一样俯趴在地上,去捡那些太监吐了唾沫沾满腥臭泥土的干硬馒头。

    在那些人的嬉笑中,巫山云抽丝剥茧,理出了自己的身世。

    巫山云是何等聪慧,何等无情。

    他自己都惊叹于在那个疯乳娘死后自己的第一反应居然不是难过,而是庆幸。

    并不是在庆幸她脱离苦海,而是在庆幸,他明日能多吃一点饭了。

    毕竟,冷宫里每日送的的残羹剩饭只有一碗,这一碗里有菜有米,分量极少,却要和三个人分。

    如今死了一个他能吃到的就更多了。

    冷漠。

    何等的冷漠。

    可当冷到麻木的手指被人塞入怀里时,丝丝缕缕温暖带来的肿胀痒意和痛意唤回了他的神智,巫山云不可避免地想起了那个菜团子的滋味。

    很软,很好吃。

    他第一次吃这么好的东西

    “你别不说话”曾仓忐忑道,他像一个做错了事儿的小孩,却在用哄孩子的话语哄着怀里这个过分瘦小的小家伙,“我我明天给你带带好吃的,好好不好?”

    巫山云乖巧地抬头,蹭了蹭曾仓的下巴,说:“好。”

    曾仓眉开眼笑,将巫山云抱得更紧了。

    再紧一点巫山云想,再紧一点最好,永远不要放开。

    第三章意外

    刺眼的光芒照耀在那张饱经风霜却依然朴实甚至有点小英俊的脸上。

    屋顶又漏了。

    曾仓抿着唇,不敢稍作搁置,将怀里睡得正香的曾涣放到了一旁,把屋子里掉落的一地雪扫除后,曾仓立马跑去了集市,花了三文钱买了四斤稻草,呼哧呼哧地爬上几块烂木头随意钉着,拼接在一起所制成的梯子,他一手抱着稻草,一手扶着梯子费力地向上爬。

    眼看就要够到那四米高的破烂小屋顶了,那梯子咯吱一声,曾仓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被重摔在地上,他眼冒金星,屁股疼得像是被摔成了八瓣。

    曾涣听见了声音,连忙小步跑了出来。

    “哥!你怎么不叫我!”曾涣老成地沉着小脸问道。

    “我我看你你还在睡,就没没有叫醒你。”曾仓道。

    “疼不疼啊”曾涣心疼地看着他,干瘦的小手费劲地扒拉着他的大手。

    “不不疼”曾仓龇牙咧嘴地笑了笑,道:“梯子太滑了,昨天下雪了,可能是雪雪落在梯子上了。”

    曾仓说着,抬起胳膊将那木梯上的雪全部擦扫在了地上。

    他小心地拾起满地稻草杆子,然后又卷成一团,夹在了左边胳膊底下嘶胳膊好疼。

    曾仓偷偷看了一眼曾涣,曾涣正满脸担心地看着他。

    他不能让弟弟担心

    于是曾仓装作轻松的模样,几下便爬上了屋顶。

    “你你去热点团子吧。”曾仓说。

    曾涣抹了抹眼泪,说:“好还是七个吗?”

    曾仓犹豫了一瞬,他昨天领了月钱,因为喂马喂得好,还得了五十文赏钱。

    “十个吧!”曾仓笑道。

    “十个?!”曾涣道,“哥,我吃两个就够了”

    曾仓想到了红墙里那狼吞虎咽的小孩儿,道:“哥哥还要要要给宫里的那那个神仙,带贡贡品呢!”

    曾涣狐疑道:“还是那个蝴蝶仙?哥,宫里真的有神仙?”

    曾仓想到了巫山云脸上呼之欲出的红色蝴蝶,肯定道:“有!”

    曾涣不再问了,却被勾起了好奇心他好想看看,他还没见过神仙呢!

    曾仓难得吃了个饱肚子,他擦了擦嘴,在出门前拍了拍曾涣的头,叮嘱曾涣记得喂鸡崽,又将曾涣四岁时所用来学习句读的一条布满划痕的破旧竹简揣到了怀里。

    “对了,你你你今天也要去楚先达那里吗?”曾仓问道。

    “对。”曾涣道。

    “嗯。”曾仓一只脚已经跨出了门,又折了回来。

    “怎么了?”曾涣问道。

    “我我想拿拿点水。”曾仓道。

    曾涣拿来了一个竹筒,灌满了水。

    “会冻成冰的。”曾涣道。

    “我捂捂着。”曾仓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便急急忙忙跑了出去。

    再不走,他喂马就要迟了!

    曾仓想。

    他昨日打了足足二十五缸水呢!

    杨公公今日亲自来见了曾仓。

    曾仓刚好喂完了马,傻兮兮笑着看着杨公公,在杨公公的注视下行了好大一个礼。

    双膝沾满了泥土,他跪趴在满是马粪的圈里,却丝毫不觉脏。

    怀里竹筒发出了嘎吱一声响,曾仓感到贴近皮肤的那层布衣上似乎濡湿了一层。

    水似乎倒掉了。

    即便如此,曾仓依然不敢抬头。

    杨公公不甚在意,扬了扬头,道:“那个不知好歹的,居然敢顶撞徐娘娘,已经死了,如今儿,便是我亲自来管。”

    “来,拿好。”杨公公说着,将八十文钱放到了曾仓高举过头顶的手里。

    曾仓受宠若惊地拿了钱,那沉甸甸的重量居然这么多?

    “行了,赶紧挑水去。”杨公公始终没有踏进马厩一步,捂着鼻子嫌弃道,“莫要等到天黑,天黑了娘娘可就看不见皇上的好意了。”

    曾仓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杨公公说罢便将一套全新的紫色杂役太监袍扔给了他。

    曾仓就着臃肿的衣服套上了那紫袍便亦步亦趋地跟在了杨公公身后进了宫。

    杨公公同齐公公自然是大有不同的。

    出手阔绰不说,便连进了宫都是仰首挺胸,进出自由的。

    杨公公是有品级的内官,曾仓看着他袍子上那活灵活现的好看黄鹂鸟,和领子上白色的羽毛,心想,真好看啊。

    他低着头,卑微地跟在杨公公身后。

    “今日打十五缸就成。”杨公公说着,“娘娘不一定来。”

    曾仓点了点头。

    杨公公将他带到了冷宫门口便走了——他可不愿进去,听说啊,这冷宫近来闹鬼闹得凶得很呢!

    傻子是不怕鬼的,杨公公斜睨了一眼曾仓,心道,这里也就这傻子敢来了。

    曾仓闭着嘴,提了两个桶便走进了冷宫。

    昨日雪连下了一夜,冷宫的雪又厚了一层,几乎要没过巫山云的小腿了。

    巫山云坐在祀堂门口的台阶上,百无聊赖地盯着门口看。

    眼中撞进一抹臃肿的紫色,巫山云的唇角有了笑,转瞬即逝。

    今天倒是来得早。

    他仍坐在台阶上,丝毫没有要下去迎接的意思。

    他是皇子,怎么说也该是这人给他拿过来。

    巫山云想。

    曾仓果然朝他小跑了过来。

    第四章麻雀

    “你来了。”巫山云面色不改地看着眼前的人,尽管肚子饿得直叫,他也不曾主动开口讨要吃食。

    “嗯你的菜团子还有这个阿涣的书书简。”曾仓从怀里拿出了有些潮湿的书简,菜团子用布包着,也沾上了湿意。

    巫山云不甚在乎,看着曾仓吃了一口后,吃下了所有的吃食。

    吃罢后,巫山云抚上竹简,竹简表面有着一层冰霜。

    “为什么湿了?”巫山云皱眉问道。

    “啊我我给你带了水,”眼前的少年有些腼腆和羞恼地说,“但水水翻了,所以”

    巫山云抬眸看他,问道:“内衫都湿透了?”

    曾仓点了点头。

    巫山云不虞,“你不是要给我带什么吃的吗?”

    曾仓愣了愣,摸了摸脑袋,他今早打算给巫山云和曾涣打点麻雀吃的,但是,屋顶漏了,所以他花了一早上的时间去补屋顶,将这件事全然忘记了。

    “又说话不算数。”巫山云拿着竹简走进了祀堂,道:“做不到的事儿,就别轻易承诺。”

    曾仓有些委屈,但他仔细一想,的确是自己这记性太差了,答应了巫山云的事儿好几次都没能履行承诺。

    他迅速在冷宫和路旁大缸之间来回挑水,他身强体壮,不过用了一个时辰的时间,便将十五缸水打得满满当当。

    曾仓将那八十文钱的钱串子藏在怀里,怀里还是一片濡湿,现在连后背都有些濡湿了,是挑水累出的汗。

    曾仓从腰间拿出了一把木制的弹弓。

    弹弓上的筋是兔子筋,那是他爹给他做的,木头的弓柄上被手磨得发亮,应该是有些年头了,看起来跟上了一层油亮的漆一样。

    曾仓撑起那弹弓,在冷宫门口瞄准了一只闲来无事正在踱步的麻雀,那麻雀肥嘟嘟的,看起来格外美味。

    巫山云好整以暇地坐在祀堂角落的蒲垫上,好在冷宫里有棵极大的槐树,树上的枝干极粗,底下还有无数的折枝,前些日子风大,生生将那树上的一半都撕开了,这冷宫实在荒芜,便连棵树都活不长久。

    不过,这可就方便了巫山云。

    巫山云将那断枝拾起,堆在了祀堂,生生堆出一个小山来,供自己生火取暖用。

    巫山云借着那幽暗的火光,看着竹简上那生涩难懂的字,好在他那疯乳娘也曾是个大家闺秀,在他四岁时曾教过他一些字,故而他也不是全然看不懂这儿童竹简。

    正当他看得入迷时,曾仓带着满身风雪闯进了那小祀堂。

    巫山云看到了他双手上抓着的正在扑腾的麻雀,笑了。

    这是巫山云第一次在曾仓面前笑。

    曾仓看得痴住了。

    好看蝴蝶飞起来了。

    巫山云拿着半个刷洗干净的破陶罐将那十几个麻雀分批次煮了。

    曾仓还在恍惚,在他的眼里,蝴蝶飞进了冰天雪地里,眼前的小孩仿佛真的是天仙下了凡。

    曾仓的麻雀打了两个时辰。

    他两个时辰打到的十三只麻雀全都给了巫山云。

    天色暗沉,他自己背着风雪,匆匆离去。

    袅袅炊烟升起,巫山云有一瞬的恍惚,看着远方越来越小的紫色身影逐渐被吞没在黑夜中,冷宫里,又只剩下他一人。

    第五章小木剑

    巫山云平生爱剑,他收到的第一把剑是一把木剑,曾仓送的。

    那是把做工粗糙,几乎看不出剑模样的一根“剑”。

    大约半米长,剑柄就是个圆木,还裹上了一层柔软的厚布,巫山云一只手都握不住,得两只手一块儿举着,看起来十分憨傻。

    巫山云面上不显,心里却十分喜欢。

    那剑是他看着曾仓一日一日地刻出来的,他起初以为曾仓是要替他弄点柴火,所以才整日从那半截入土的树下徘徊,寻找木棍。

    可曾仓连着三四日给他捡了满满一屋的柴火,多到那小小祀堂几乎放不下,即便如此曾仓还在找。

    在某一天,曾仓忽然眼前一亮,惊喜地拿起了一只笔直的木棍,巫山云见他那副兴高采烈的模样,直呼幼稚。

    又过了七八日,当曾仓扭扭捏捏地将那把几乎看不出模样,只能看出一个形状的“木剑”放到他手上时,他当真愣住了。

    从来没人送过他什么。

    巫山云拿着那小木剑,鼻头一酸,眼眶通红。

    曾仓赶忙问:“你你这是不不喜欢吗?”

    巫山云强忍着不落泪,寒冬里一丝摇摇欲坠的火光落到他荒芜的世界,压下嗜血与阴暗,他想,曾仓是什么?算是自己的哥哥吧。

    “还好。”巫山云道,“我只是太久没有出去了。”

    “为为为什么?”曾仓一时没转过弯儿来。

    “因为皇帝。”巫山云扯了扯嘴角,“因为,我的父亲。”

    因为我的父亲昏庸,他宁可相信所谓神辉天阁的“神谕”也不愿相信他的儿子。

    他巫山云想要的,左不过就是一个机会。

    手中的木剑敦实,巫山云抬头看着这万里无云的天空,风虎云龙,天地无风无云,又何来龙虎?

    如果有了这个机会他定会拼尽全力,化作苍龙穿梭云端,搅得这深宫天翻地覆。

    彼时,三年一届的宫选已然开始。

    一个秀女眼角飞红,在选秀时竟被身旁的女子绊倒在太后和皇帝面前。

    皇帝龙颜大怒,他向来见不惯那些喜欢使小绊子的蠢货!

    只见那被绊倒的秀女发髻散乱,一缕发丝凌乱搭在脸侧,在发丝之后的一双眼,摄魂夺魄,含情脉脉。

    皇帝怔愣了许久,咽了口口水,即刻便挥手,让那绊倒了她的秀女被拖了下去,永不进选。

    帝王目光火热,黏在了她身上一般,她低着头,佯装不知觉。

    直到侍官诵念其他秀女身家,关乎利益,皇帝才依依不舍地将目光转移。

    在念到她时,皇帝听到了神辉天阁,眼中瞬间泛光,那张五十多岁的老脸上,有了满意和愉悦的神色。

    他向来看重神辉天阁。

    只见那秀女双目噙泪,我见犹怜。

    皇帝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了?”

    神辉天阁为母家出身的女子,按理来说不该禁不起这样的风浪。

    “圣上万福金安!禀圣上,奴婢常听闻家兄之言,知您气吞山河,纵横驰骋,是天下九五之尊如今幸得一睹尊容,奴婢奴婢实是激动啊。愿圣上降罪!”那秀女的声音越来越轻,越发娇柔,说得皇帝轻飘飘的,脸上的笑压都压不住。

    皇后端坐在皇帝身旁,见此,眉头一皱,心知此女子心机深重。

    “罢了罢了,妮子年幼,来,赐香囊。”皇帝笑道。

    这么多年以来,只有一位秀女曾被皇帝亲赐香囊,那便是皇帝盛宠七年的徐昭仪。

    她是第二个。

    那秀女的眼中有着计谋得逞的狡黠笑意。

    “我,我可以带你出去。”曾仓天真地说,“只只要你穿上小小太监服,躲到我,我后面”

    “傻子……”巫山云摇了摇头。“我出不去,这宫里的东西,哪怕是一草一木,在没有皇帝的允许下,都出不去。”

    “我不傻!”曾仓面红耳赤反驳道,“我我会做饭会喂马我不傻!”

    巫山云看着他,想不明白,这人明明这么傻,一眼就能看出来是个傻子,他自己也应当是知道的,为何又要执拗于自己“不傻”,“不笨”这几点呢?

    世人又不瞎,他这样,反倒显得更傻了。

    第六章 乍暖还寒时候

    日子是用来研磨的,巫山云的腰挺得笔直,他像一棵初具雏形的幼竹,却又饱经风雨。

    他的一双手不断研磨着墨块,摊开在这祀堂的粗糙黄纸上有着一个一个稚嫩的字。

    他天赋异禀,又或许是因为闲来无事吧,总之,在他人生第七个年头的这个春天,他写下了一手完整的《滕王阁序》。

    诗里的字他都嚼烂了,咽进肚子里了。

    诗里的内容,那“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磅礴大气的志向,和“屈贾谊于长沙”,“窜梁鸿于海曲”的叹惋,他仿佛看得见,摸得着。

    历历在目。

    在曾仓一日一日的夸赞中,巫山云并没有忘乎所以,可随着他看到的书越来越多,他逐渐发现,自己似乎真的天赋异禀,聪明得过了头。

    当他读到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时,他皱了眉。

    他无师自通,恍惚间觉得,自己越是优秀,越不该让别人知晓。

    他身边不是没有这样的例子,比如,有一个很漂亮的废妃,即使被关在冷宫里,也日日花枝招展,那些太监都把上好的饭菜拿给她,旁人来冷宫都是来受罪的,偏生她,成日里大鱼大肉,好不得意。可她却只在冷宫里得意了两个月,后来她死了,她在死时双目圆睁,身上不着寸缕。

    思及此,巫山云双眸微阖,他开始尝试练习自己的气量,开始尝试伪装。

    曾仓便是他最低级的实验对象,这个傻子,他说什么曾仓都会相信的。

    “我从来没有吃过鸡腿。”巫山云在这一日,忽然说。

    曾仓一时没反应过来,他隐隐约约感觉得到,巫山云有些看不起他,巫山云几乎是不会主动和他说话的。

    他心里有些难受,但觉得无所谓,毕竟巫山云是下凡的神仙,神仙不和他这个凡人说话,也是对的。

    可当这神仙当真开口像他讨要某件东西的时候,他又傻傻地指了指自己,似乎在问巫山云,是在和自己说话吗?

    巫山云不耐烦了,可他在训练自己,他压下了自己心中的不耐,面上眼眶通红,他挤出了泪滴,翼睫下垂,在白皙的下眼睑处划出一片阴影。

    “我知道,这很难,抱歉我还是不麻烦你了。”巫山云可怜地说着,模样像极了一个同龄不谙世事到有些愚蠢的小娃。

    孙子兵法说,以退为进。巫山云正在尝试使用这样粗糙的战略。

    “哦。”曾仓说,“是是很难我我可以,多多给给你打几个麻雀。”

    巫山云瞬间抬头,眼里满是不可置信。

    他的兵法用不到这傻子身上,看了曾仓良久,巫山云才勉强将自己心底的怒火压下。

    说什么我是他的神仙,说什么会带我出去!

    这点小事儿都不愿帮我做,不就是个鸡腿吗?能值几文钱?那几文钱能比我更重要?可笑!

    从前种种甜言蜜语,都不过是这个傻子信口胡诌的傻话罢了!说傻话又不用付出什么,当然是张口就来的了!

    巫山云的眼眸变得冰冷,分明是暖阳高照,春暖花开的季节,他的眼里却渐渐覆上一层冰霜。

    他梳洗得干净白皙的脸上,那块红斑格外醒目,暖春化开了冰雪,水从祀堂顶部的飞檐滴下,在地上汇聚成一滩明镜,巫山云无意一瞥,便看见了那醒目的一块儿。

    他的眼真的红了。

    那是什么?

    是怒,是气,是不甘,是在使用了一个小伎俩后得不到回应的心灰意冷和得到这傻子一丝微不足道的怜悯后又担心失去的狼狈不堪。

    多么可悲,多么可笑。

    巫山云从未如此痛恨过自己,从未如此痛恨过这世界。

    在这个万物复苏的季节里,巫山云却感到自己的希望在一丝一丝泯灭。

    机会他只需要一个机会

    可似乎他无论怎样努力都是徒劳,他会在今年的冬日冻死在这一方之地吗?

    或许更早,他想,他会在某一个夏日,在风雨交加,电闪雷鸣的某个晚上,被他那失心疯死了的的乳娘一同拉下地狱。

    腐烂在泥土里,散发着无人问津的恶臭。

    巫山云的手再次放到了那块红斑上,身上的衣服破旧,时时散发着经年累月无人照料无人清洗难以言说的酸臭。

    他那被啃得参差不齐的尖锐指甲逐渐开始用力,直到面上那一处肮脏的红斑被他缓慢扣出一条又一条血印,直到面庞上的血液滴落在他破了洞,不合脚,足足比他的脚大了一倍的女式宫鞋上。

    看着脚上那两双大小样貌不一,且脏到看不出模样的女鞋,蜿蜒的血迹就挂在巫山云脸侧。

    在嗅到血腥的那一刻,巫山云暴戾的情绪意外地得到了抒解。

    巫山云笑了,笑得风轻云淡,仿佛之前的狼狈、恐慌等等,这一切,都不过是短暂绝望的幻觉。

    他像一个没有讨到糖的孩子,在失望委屈这些重大情绪前被击垮了一瞬,之后便又像是无事发生一般,他又站了起来,继续以孱弱的身子迎接即将到来的狂风巨浪。

    可那粒种子终究还是埋下了,这疯狂的情绪被卷袭在种子里,终有一日,它会破土而出,一发不可收拾

    他闭上了眼,曾仓在他身后,他感觉得到。

    “你的脸”曾仓惊叫了一声,瞬间蹲下身,抱住了巫山云。

    尽管巫山云身上的衣物已经许久没洗了,尽管巫山云浑身散发着恶臭,尽管巫山云没有什么能给他的。

    可他就这样抱着巫山云,拍打着他的后背,声音有些哽咽。

    “我我给你你买买鸡腿别别怕,别怕。”曾仓说。

    巫山云有些近乎纯良的疑惑和不解。

    为什么这个人觉得他会怕?

    曾仓从自己紫色太监服的下摆伸进去了一只手,拿出了他要给巫山云的东西。

    他本来想给巫山云一个惊喜的,在巫山云吃完今天的菜团子之后,他去给巫山云打水,一来二去之间竟然忘记了这东西。

    “这是”巫山云的双眸有一瞬失神。

    曾仓取下了那块包裹着那一团东西的布,那布是干净的,至少比曾仓现在穿着的衣服要干净得多,所以曾仓选择用这块布捂住了巫山云额上的伤口。

    暖意自身上传来,巫山云一只眼被那按在额头上的粗布遮挡,一只眼露了出来,他怔怔地看着曾仓和曾仓手里那一团明显很新的衣物。

    巫山云那宛如死灰般的心中,逐渐燃起了一丝火苗。

    他迫切地想要点什么,从这个傻子的身上讨要点什么

    至于具体是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我我给你买买的。”曾仓咧着嘴,吃力地说。

    “是什么”分明一眼就看得出的东西,巫山云却生生接连问了两遍。

    “衣服。”曾仓说,“鞋,皂角还有牙药”

    衣服和鞋巫山云倒不意外,可皂角和牙药,那是很贵的。

    “为什么?”巫山云问着他,眼睛从那一堆东西上又移到了曾仓的脸上。

    他不能给曾仓什么,可曾仓似乎什么都愿意给他。

    在平民百姓眼里,皂角尚且不算贵重,可牙药

    “嘿嘿,”曾仓傻傻地笑了,“牙牙药和皂角都都是阿涣做做的。”

    原来如此。

    巫山云扯了扯嘴角,眼里没有任何笑意,他一把拍开了曾仓的手,自己捂着那块布,又有理霸道地从曾仓的手上抢走了那干净的新衣和洗漱用具,倨傲地走进了祀堂。

    曾仓摸了摸头,他转不过弯儿来,不过他看见巫山云笑了,便知道巫山云是开心的,于是,他挑起水桶,便又去抬水了。

    这些日子他家里竟也渐渐富裕了,托了这阔绰杨公公的福,他甚至能为曾涣和巫山云买新衣了,手上的钱一日一日地多了起来,都在交由曾涣管着,只不过,他也时常虚报,只为了能省出些钱来偷偷为巫山云买吃食用品什么的。

    曾涣将曾仓这些自以为人不知的小把戏看在眼里,却也懒得拆穿,只是时时还是有些吃味,心里对巫山云这与他年龄相仿的小子颇有微词。

    元明二十二年春,徐昭仪失仪,着降为正二品婕妤。

    同月,皇诏: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惟赞宫廷而衍庆,端赖柔嘉。孟涟泛,毓质名门,温恭懋著,仰承皇太后慈谕,册为美人,赐号“涟”。钦此。

    涟美人倚靠在贵妃榻上,慵懒地看着窗外的红梅,皇帝知她喜红梅,喜燕雀,故而遣人将那只迎风立在万丈悬崖的不羁红梅挖到了这深宫,供她一人亵玩。

    寇红的指尖抚上唇角的胭脂,炭笔画的眼线几欲斜飞入鬓,唇侧的两点假痣和如黛的娥眉愈发显得她两颊红润,肤白胜雪。

    “她还在骂本宫。”涟美人轻启朱唇,话语轻而柔顺,媚意在不经意间自她唇角的三分弧度流露。

    饶是跟了她九年的贴身的大宫女,亦会被她这副模样摄住。

    “是娘娘。”那大宫女小心翼翼回话道。

    “翻不起风浪的东西,”涟美人翻了翻皓腕,看到了腕子上醒目的红绳——皇帝给予她的定情信物,她眼眸中的轻蔑自然而然地流露了出来,“本以为是什么样的女人呢,竟能让圣上如此垂爱。”

    她这一声圣上叫得毫无敬意,甚至十分轻佻蔑视。

    那大宫女的后背瞬间覆上一层冷汗,她跟着小姐一同入宫,生小与小姐一起,自然是知道自家小姐心性与手段的。

    “不过是个空有皮囊的废物罢了,”涟美人的语气中有着无尽的讽刺,“那皇后倒是有趣得紧呢莫清霜莫家人。”

    那大宫女的脸色瞬间煞白,没有一丝血色。

    “菊香,认着点主子,皇后的帕子,不是人人都能拿的。”涟美人叹惋着,似乎语重心长,她理了理云鬓,动作慵懒随意,“下辈子,莫要再收她的帕子了,你看得见的,是她帕子里的金子和给你弟弟的那委任状。”

    “看不见的,是这宫中,无处不在的蛇蝎。”

    凄厉的惨叫被堵在口中,一个宫女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去。

    第七章栽花

    冬日的雪彻底融完了,徐昭仪失宠的消息传不来冷宫,杨公公用曾仓用得应手,便想让曾仓留下来,永远留下来。

    他本是想哄骗着曾仓签下卖身契的,谁料曾仓前面被他哄骗着,无论他说什么都会茫然点头,一旦他拿出契纸,曾仓便惧怕得白了脸,在脏乱的马厩里四处躲藏,如窥虎狼。

    杨公公试了几次,皆是如此。

    杨公公皱了皱眉,面色不虞道:“不就是一张纸吗?你躲甚?!”

    “小小人怕”曾仓躲在栓马柱后面,只露出了一只眼,畏缩害怕地看着杨公公。“我我爹娘死有有这种纸。”

    杨公公心里憋火,却又不好强行将这人高马大的少年按着画押,怕脏了自己的手,所幸甩袖,沉下面色道:“如今活儿轻了,从前每月八十文,如今每月便五十文。”

    曾仓满头大汗点了点头,仍躲在柱子后,不肯出来。

    杨公公甩袖,冷哼了一声,骂道:“没脑子的东西!还不赶紧跟杂家进宫去!站在那柱子后作甚!”

    曾仓唯唯诺诺地走了出来,健壮的少年将自己缩成了一个鹌鹑,模样好不搞笑,简直要令人笑掉大牙。

    曾仓仍穿着紫色杂役袍,在这次入宫时,他低着头,杨公公进了杂货房给他拿了把秃了的扫把,半阖着眼不耐命令道:“自此处,至冷宫,扫了去。”

    自这里到冷宫足有数里,于是曾仓拼命地开始扫……

    这倒确实比挑水简单,也轻松。曾仓想,他挑水时,一缸水要挑五十桶,他一次能挑两桶,一天里要挑二十五缸水。

    他喂马值的是辰班,卯时一刻至巳时一刻。

    冬日时每每都要挑水挑到天黑,如今却是快得多了。

    宫门亥时一刻关,他扫扫歇歇,扫完不过才未时七刻。

    曾仓自然是不知道时刻的,他看着那还没有落到树梢的太阳,在仔细打扫过这一段路后,他兴高采烈地去往了冷宫,却看到了巫山云脸上青紫的伤痕和散落满地的竹简。

    那些破旧的竹简被折断,打翻的墨砚磕破了一角,劣质的毛笔不知所踪。

    巫山云的面色那样平静,他身上曾仓为他新买的粗布衣服破了个大口子,露出干瘦的身躯。

    曾仓没由来地感到了一阵难过。

    “他他们,会遭遭报应的!”曾仓恨恨道。

    “没有人会遭报应。”巫山云平静地说。

    “你是是神仙下凡!”曾仓气得脸红脖子粗,“他们肯肯定要遭报应!”

    “我说了,没人会遭报应!”巫山云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将手上的已然被破坏得不能用的砚台砸在地上,那砚台破了一角,这一砸,这一角是它的破绽,它没有看上去那么坚不可摧,再次被狠劲砸在地上,墨黑的砚台瞬间四分五裂。

    “我不是什么狗屁神仙!”巫山云逼近曾仓,双眸充 血,声嘶力竭吼道:“我就是个废物,就是个废子,就是个没人要的杂碎,不详之物,你懂吗?!你懂什么?你不过就是个傻子!我连你这个傻子都不如!你懂什么啊!”

    曾仓似乎被这样的巫山云吓到了,他不断地被逼着后退,呆愣着,促狭着,甚至在害怕着。

    曾仓从小就不擅长辩驳,他小声地在嘟囔着些什么,巫山云却无心再听了。

    “你能帮我什么?!”巫山云阖眸,无力地说,“你能有什么用?”

    这两句话究竟是说给曾仓听的,还是说给他自己的,巫山云已经分不清了。

    他太累了,累到想一睡不醒,想纵身跃到那满是水的井中去,同那被那些狗奴才扔进井中的,他唯一拥有的一支破笔,沉到水底,得到永世的安宁。

    “滚吧。”巫山云听到自己说,“你帮不了我。”

    走吧没人能帮得了我。

    巫山云仿佛又听到自己说了这句。

    他不值得任何人浪费时间,巫山云有些冷漠地想,他是个怎么也爬不出去的不详之人。

    他一定会如他父皇所愿,死在这深宫。

    曾仓走了。

    曾仓走时抹了抹眼泪。

    巫山云就那样坐在祀堂前面的台阶上,目光呆滞落寞至极。

    曾仓又拿到了杨公公给的月钱。

    加上喂马的钱……足足有一百三十多文呢!

    曾仓的情绪又高涨了起来,他兴高采烈地拿着那钱去了民间小商铺。

    “给给我来五五斤大米!”曾仓笑着叫道。

    “五斤大米?”那伙计见曾仓面上有些傻样,试探性地拿了三斤大米,放到了天平上,拨了拨秤砣,道:“客官,您瞧着,正好儿五斤。”

    “嗯”曾仓看不出端详来,豪爽问道:“要多少钱?”

    那伙计眼珠子一转,以往五斤大米不过五十文钱……这既然是个傻子,想必是不知道价钱的。

    “六十文,涨价了!”那伙计道。

    “啊……”曾仓有些犹豫,拿着手里的钱串子,这

    往日稍稍阔绰点时,都是曾涣和隔壁李大娘来买米的,今日曾仓心血来潮,想自己买一回,谁知,这米居然这么贵。

    身后一道响亮的声音传来,曾仓瞬间眼前一亮。

    “我看看!什么劳什子金米卖六十文!”李大娘在隔壁买布,见曾仓进来也是甚感欣慰,又担心他会遭人欺骗,便跟在了他身后,在店门口听着。

    李大娘瞥见了那明显不足斤的米,瞬间开口破骂。

    “奶奶的!这么点子的米卖六十文!”李大娘年近五十,是村上镇上有名的泼辣妇人,也是个热心肠的。“敢报这样的价,你们这米当真是金子做的!”

    那伙计瞬间没了气焰,眼看这镇上著名的泼辣户要在这里撒泼,那伙计也不做争辩,瞬间服软。

    “姑奶奶哟,您可别说了,小的这就把米给您盛满,行吗?”那伙计讨饶道。

    “盛满?”李大娘冷笑了一声,道:“早干嘛去了?!这会儿子遇到老娘了才说要盛满?我告诉你,晚了!”

    李大娘恐吓道:“你且看着,老娘可是镇上出了名的侠肝义胆!你这店,今日做了这般黑心的勾当,老娘非要闹得人尽皆知!让你这黑心铺子,关门大吉!”

    那伙计都快叫她吓尿了,最后,店铺老板出面,才堪堪止住了这闹剧。

    “小子管教不严,小兄弟,你且说,你要些什么,我赔与你便是了。”那店铺老板叹气道。

    李大娘瞬间皱眉,她有心要教训教训这黑心的商家,可曾仓怕是不会要什么值钱的东西。

    “文房四宝。”曾仓说着,吐字清晰,没有丝毫迟钝。“我我要文房四宝。”

    这可不便宜。

    李大娘眉开眼笑,得意地看着那面露菜色的老板。

    文房四宝这些个东西加到一块儿,足有一百四五十文!

    这曾家小子可真敢要啊!

    好在那老板也阔绰,不想平白丢了名声,在赶走了那偷奸耍滑的小伙计之后,便将那五斤米按最低价——三十文卖给了曾仓,还将一副崭新的笔墨纸砚给了曾仓。

    李大娘一路上笑开了花儿。

    曾涣想要那文房四宝,曾仓上个月才堪堪将曾涣书房的那些个东西制备全,可以说曾涣的东西也都是全新的,这一副自然不会给曾涣……

    纸是个稀罕物,曾涣求着曾仓,其它东西拿走无碍,能否将那黄纸留下。

    可曾仓并没有答应他。

    曾涣愈发讨厌那宫里所谓的“神仙”了!

    巫山云以为曾仓至少在一段时间里不会来了,可第二日,曾仓来得比平常都早。

    他看见了在阳光下努力拼凑那摔碎旧砚的巫山云。

    巫山云皱着眉,一言不发。

    “我可以帮你。”曾仓蹲了下来,似乎是因为太过紧张,他的话语轻而快,甚至不太结巴了,“我我可以帮你,你想要如何,我都可以帮你。”

    巫山云停顿了一下,并没有回应,接着,像是什么都没听见般,继续拼凑着那些东西。

    曾仓拿出了怀里层层衣服下的文房四宝,递到了巫山云面前。

    “为什么不不走出去躲躲呢?”曾仓问。

    “我出去,他们就会有理由杀了我。”巫山云接过墨砚道。

    曾仓沉默了。

    曾仓在沉默时,看到了冷宫门外不远处的野花。

    很好看,巫山云也看到了那花。

    他依稀听他那疯乳娘提起过,那花名唤菊。

    巫山云不甚在乎。

    巫山云得了新的文房四宝,心里的那份无助苦涩淡去了两三分。

    他趴在那祀堂破旧窗户的后面,将纸小心翼翼地铺陈在地面上,拿了几块石头将其压住,站在窗边研墨……

    巫山云的眼里有着一抹蜷缩在冷宫对面的紫色,那深红宫墙衬得这抹紫越发醒目了。

    阳光恰好照不进冷宫,阳光恰好照在曾仓身上,照在曾仓满手泥土上,照在泥土中的花上。

    这终年黯淡阴森的冷宫里,照进了一抹明黄。

    致使多年以后,巫山云登上那至高无上王座之时,他的脑中也时时出现这样的明黄。

    巫山云说,他平生,最喜明黄的菊花,它艳丽得,好似太阳。

    第八章中秋

    夏日的萤火飘不到冷宫里,是夜,巫山云秉烛在冷宫中看着前朝史书。

    曾仓送他的青色果子还没吃完,夜里困倦,那果子脆甜中带着一丝酸涩,恰好替他解了这长夜困顿。

    与此同时,幽梦亭,萤火通明,涟美人蜷在皇帝怀里,姿态慵懒。

    “这萤火好看吗?”皇帝微笑问道。

    “好看。”涟美人道,“可再好看,也比不上七郎的心意好看。”

    皇帝大悦,愈发拢紧了怀里的人。

    “涟儿且看,这是什么?”皇帝拿出了明黄的诏书,涟美人眸光一闪,明知故问,佯装愚笨不知,问道:“什么呀?难不成,是给徐姐姐的升位诏书?”

    皇帝宠溺地笑了,刮了刮她精致小巧的鼻子,道:“你呀,若是朕周边的人,皆有你这般好心,那就好了。诏书是给你的。”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端重肃雝之范,礼崇位号,实资翊赞之功。咨尔孟氏,丕昭淑惠,珩璜有则,持躬淑慎,秉性安和。臧嘉成性,著淑问于璇宫;敬慎持躬,树芳名于椒掖。曾仰承皇太后慈谕,以册印封尔为婕妤。尔其懋温恭尚只,承夫嘉命,弥怀谦抑,庶永集夫繁禧。

    元明二十二年夏,涟美人喜升正二品婕妤。

    “孟氏无子,皇帝切莫要太过纵容她了。”太后半阖眼眸,眼中沉静,她一下一下地拨弄着手中的佛珠,叹息道。

    女人间的那些伎俩,她也是经历过的,她自然看得出这孟氏之女绝非等闲之辈。

    皇帝皱眉,喝口了茶,只道:“朕分辨得出,涟儿与她们是不同的。”

    皇帝近来难得勤政,太后也不好再说些什么。

    孟涟泛厉害便厉害在此,她一方劝勉皇帝勤政,一方又在后宫中搅得众妃惴惴不安。

    燥热的夏季在田间泥腿子挖莲子时一日一日就这样消磨过去。

    到了秋日,就是树下最青涩的果子也沾染上了秋日微醺的薄红,曾仓带着曾涣,天还没亮便已然在山间背着满满一背篓的果子准备走下山了。

    “你你的那一半,要分给给乡里人。”曾仓认真道,“我哦,特别是李李大娘,多给她分些。”

    曾涣心情愉悦,笑道:“哥,那你的呢?是不是又要给宫里那神仙带些去?”

    曾仓的手在下树时被粗糙的树干磨破了皮,手心的软肉有些疼痒,他没忍住,在衣服上蹭了蹭。

    “他他吃的不多的。”曾仓莫名其妙红了脸,支支吾吾道。

    “我看呐,”曾涣将那背篓往背上拱了拱,道:“你怕是又被人骗啦!”

    曾仓皱了眉,无力反驳道:“我我没有!”

    曾仓抿唇,赌气般加快了步伐,和他错开,向山下走去。

    曾涣笑着摇了摇头,捡起了因曾仓步伐加快而被颠簸得滚出了背篓的果子,咬了一口,酸甜的汁液爆在无味口腔中,曾涣挑了挑眉,他其实并不是十分在意,若是哥哥喜欢,乐得如此,他也不会过多干预。

    新秋的果子香甜可口,巫山云一连吃了数个。

    曾仓就那样看着他吃,自己直咽口水。

    “想吃自己拿。”巫山云道。

    “我”曾仓咽了口口水,道:“不不想吃。”

    巫山云嗤笑了一声,将一个硕大的苹果塞到了曾仓手里。

    曾仓道:“这,这是带给你的。”

    “我吃不下。”巫山云随意道。

    “哦。”曾仓木讷道。

    曾仓咬开了那果子,甜滋滋的,很好吃。

    眼见夕阳即将照耀天幕,曾仓估摸算着时间,他要回家里,去山上,趁着天上还有点儿亮光,再去摘些果子,拿去还能卖十几文钱。

    “我我回去了。”曾仓说。

    巫山云点了点头,也不抬头看他一眼,似乎不甚在意,“嗯。”

    在曾仓推开冷宫大门,迈出冷宫,然后又关上冷宫大门后,巫山云才抬起头,怔愣地看了那闭合的大门许久。

    他没有问曾仓为什么不能多待一会儿,这么一问会显得他很掉价,好似他求着曾仓留下一般。

    可巫山云的心里总归还是有些不爽的。

    这人以往日日都要陪他直至黑夜降临,为何这几日一日比一日离开得早呢?

    这傻子是厌烦他了吗?

    巫山云压下心中的不适,重新将目光放到了书卷上。

    中秋佳节。

    曾仓从杨公公那里得了三块月饼,曾涣吃了一块,他吃了半块,剩下的一块半曾仓小心地拿油布包了起来。

    路上有卖小花灯的,一文钱一个。

    曾仓犹豫了瞬息,便买了一个。

    巫山云再怎么样也是个孩子。曾仓想,巫山云,是来凡间历劫的神仙,却也是个孩子。

    曾仓未曾想到的是,那鼓鼓囊囊的花灯不过才在他怀里压了一刻不到,便变得干瘪了,而且难以恢复。

    巫山云沉默地看着那一团废纸,问道:“这是什么?”

    “花花灯。”曾仓委屈道。

    “花灯?”巫山云又看了看那团东西,笑道:“这是花灯?”

    “它本来很好看!”曾仓急忙辩解道,“我我没有没有骗人,它真的很很好看!”

    巫山云盘腿坐在地上,打开油布,拿出了那半块月饼,将其一掰成了两份,将其中一份递给了曾仓,些许碎渣落在他洗到发白的那件粗布衣服上,他将那些一一仔细抹下,放在手心里,倒入了口中。

    他节俭惯了,整个动作行云流水。

    曾仓拿着那小半块儿月饼,并不去吃。

    “我我吃过了,”曾仓说,“这是给给你带的。”

    “吃。”巫山云边笑看着他,道:“你陪我一起吃。”

    “就当,陪我过节了。”

    那酥黄的月饼便是一轮满月,干净破烂瓦罐里的井水便是上好的酥油茶,曾仓小心地一点一点抿着那月饼,脸上笑开了花。

    “那那你便是是和我一家的了。”曾仓兴奋道。

    巫山云一愣,低头失笑了。

    “怎么,你还想让我叫你哥哥?”巫山云笑道。

    曾仓见不得他笑,不知怎的,现在他一笑曾仓便要脸红了。

    “不不不,”曾仓被那月饼呛到了一般面红耳赤道:“我不敢”

    他怎么敢让神仙叫自己哥哥?!

    就是借他九个胆子他也不敢的!

    巫山云问道:“这几日为何总是匆匆离去?”

    “我要回去和阿阿涣摘果子,拿拿去卖钱。”曾仓道。

    原来如此。

    巫山云佯装不在意,低头吃着手上的碎渣,唇角却怎么也压不下扬起的弧度。

    万宁殿。

    “徐浅碧,你好大的胆子!”皇帝龙颜大怒,在这所谓中秋家宴上,一众皇亲贵族皆匍匐在地上,不敢吭声,唯有涟婕妤虚弱的轻泣和徐婕妤发了疯般的怒吼。

    “臣妾没有!臣妾没有!都是这个贱人!是这个贱人自己……”

    徐婕妤的话尚未说完,皇帝的佛珠便摔到了她脸上。

    “混账东西!”皇帝面色铁青,一字一句,咬牙切齿,“你的意思是,涟儿自己给自己下了毒?!”

    “圣上”徐婕妤哭到哑声,她那双剪水杏眸通红,发髻散乱,妆容早已阑干,“圣上臣妾冤枉啊,圣上”

    皇帝哪里还听得进去她的话,眼看涟婕妤愈发虚弱,甚至直接昏死过去,太医们惊恐万状,有着池鱼之虑,连忙劝导皇帝,道:“圣上,还是请先将娘娘送回寝宫吧,娘娘,怕是不好了!”

    皇帝抱起了涟婕妤,边往寝宫走,边轻声细语地呼唤着

    徐婕妤被压到了冷宫旁的一处闲宅关押。

    她疯癫地吼叫着,那叫声惊扰了巫山云。

    他隔着围墙见到了这个妃子,这妃子发疯般嘶吼着涟婕妤的名字——孟涟泛。

    巫山云自她的吼声中得出了这样的信息——宫中如今盛宠当头的,是一个名唤孟涟泛的婕妤。

    巫山云若有所思。

    孟涟泛。

    巫山云还得知了,眼前的这女人便是几个月前盛宠的徐昭仪,皇帝为了讨得这位昭仪的欢心,不惜在冬日里日日换水。

    如今,这徐氏居然被关押到了这里,被关押到这里的妃子,大多都是要废了的。

    云泥之别,不过几个月时间,这徐氏便一落千丈。

    巫山云心道,这位涟婕妤,当真不容小觑。

    此时,皇帝寝宫。

    “七郎……”涟婕妤紧紧抓着皇帝的手,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妾不怕去什么阴曹地府,只怕只怕来世无缘与七郎再会。”

    皇帝的心愈发柔软了,他的眼眶竟也湿润了。

    “涟儿,涟儿不怕!”皇帝两只手握着涟婕妤的柔夷,道:“涟儿不会有事的……朕是天子!涟儿是天子的人,便是借那黑白无常十个胆,他们也断不敢在朕眼前将你带走!你哥哥,你哥哥是大祭司,你哥哥也会做法护佑你的,涟儿不怕!”

    “来人!给朕来人!”皇帝转头,收起了那副柔情似水的模样,面容狰狞,他红着眼怒吼道:“给朕将徐氏那贱婢杖杀了!杀了她!”

    第九章 涟昭仪

    徐婕妤被杖毙时,巫山云在墙的另一边端坐着,练着字。

    一条人命的消逝并没有掀起巫山云心中丝毫波澜,他只是觉得聒噪。

    只是鼻间消散不去的血腥气息让他无法静心,他的心中有着淡淡的兴奋他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

    这种感觉,让他能够真实地感觉到他还在活着,还在这酷似地狱的人间。

    他只希望这血腥气能再多留一会儿能再多留一会儿

    可秋风萧瑟,吹走了空中飘荡的血味;可泥土厚重,掩埋了滴落在地上的血。

    巫山云的心头没由来地升起一抹不满和压制不住的恼怒。

    血

    他还想再闻闻。

    曾仓便是这时候敲响了冷宫的门的。

    巫山云猛地抬头,双目赤红。

    他的手里攥着一块破碎瓦片,他打开了冷宫的门,门外站着的俨然便是曾仓。

    瓦片刺入手心,温热的液体滴落在地,刺痛感唤回了他的理智。

    曾仓一推开门便看见了巫山云这般模样,赶忙捧住了巫山云的小手,小心翼翼地将其抚开,巫山云动也不动,黝黑眼眸直直地盯着曾仓,他看见了曾仓面上的心疼。

    眼前这人在关心他吗?

    即使是这样毫无用处的他,即使是这样,低微到了泥里的他,也会有人关心吗?

    巫山云笑了。

    巫山云顺从地张开了手,瓦片被捏得断成两瓣,其中一瓣扎入了他的皮肉。

    曾仓絮絮叨叨道:“怎怎么这么不小心!这碎瓦片扎到手里,手会坏了的”

    曾仓嘴笨,说不出心中想说的话,也缓解不了巫山云的疼。

    于是,他将脸贴近巫山云的手掌,轻轻呼着气……

    巫山云感受着手上的湿热气息,内心忽然出奇地平静。

    养心殿。

    “皇上臣妾来为您研墨。”涟婕妤欲言又止,叹息道。

    “涟儿这是怎么了?”皇上放下了手中的奏折,关切问道。

    “兄长替臣妾算了命数,”涟婕妤娇柔地研磨着上好的墨条,道:“他说,臣妾在今年里,必然会有一子呢!”

    “哦?”皇帝的眼眸瞬间亮了,“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啊!那涟儿何故这般?”

    涟婕妤抹了抹泪,梨花带雨道:“只因那孩子太过富贵了,是福星转世呢!臣妾,臣妾怕是无福诞下他了!”

    皇帝连忙将她拢到怀里,道:“怎么会!你可是朕的人!你瞧瞧,朕在写什么?”

    涟婕妤连忙捂住了眼,偏过头去不敢看。

    “圣上的旨意,臣妾怎敢窥探!”涟婕妤佯作惊慌道。

    “又如此生疏了”皇帝皱了皱眉,宠溺道:“朕不是同你说过吗?私下,你便唤朕七郎就是……”

    “臣妾万万不敢!”涟婕妤抬头,凤眸夺魄,眼中有着万般柔情和一汪春水。“上次圣上在中秋家宴时,叫了臣妾的乳名,皇后,大抵是觉得乱了礼数……”

    皇帝眸光一冷,问道:“她难为你了?”

    “不是,不是”涟婕妤连忙道,“自然不是的!是臣妾是臣妾僭越了。”

    皇帝冷哼了一声,道:“不必理会,你且看”

    涟婕妤娇羞地瞥了一眼,瞬间笑了,转而却又颦眉。

    “七郎,臣妾自是知晓你的心意的,”涟婕妤叹道,“可是,七郎啊,纵然臣妾与你情深义重,你也要多去照看那些姐姐妹妹才好呢~天子,要雨露均沾啊。”

    “而且……你不过一年,便将臣妾提至昭仪,姐姐们,怕是会不满吧。”涟婕妤眼中泛着担忧的光,道。

    “朕是皇帝。”皇帝道,“没人敢不满朕的旨意!”

    一纸诏书,一世荣华,孟涟泛坐上了莲花轿撵,在这十九岁的如花年纪成为了涟昭仪。

    秋去冬来,宫里的树都覆了层银装,到处亮晶晶的。

    曾仓来时脚上打了滑,摔了个狗吃屎。

    第十章注定无子

    初雪落下时,娇嫩小手中的红帕几欲揉碎。

    “你说说,本宫进宫一年多了,这肚子,怎的就迟迟没有动静呢?”

    太医皱眉把脉,久久不敢开口。

    再三确认后,太医道:“娘娘您体内寒气过重,恐怕无法孕育子嗣。”

    “小德子,”涟昭仪半阖眼眸道,“给本宫杀了他!”

    小德子健步如飞,三步并作两步,银丝锋利,只见那太医的脖子上出现了一道红痕,便不省人事。

    “奴才们不敢脏了娘娘的眼。”小德子跪地,向身后的小太监道:“把他拖出去!”

    涟昭仪摆了摆手,心中的波澜始终无法平静。

    她早已有了猜想,只是如今,终于确定了而已。

    无子无子!

    她呕心沥血,一路坎坷走到了如今!可不是要替别人做嫁衣的!

    涟昭仪唇角微抽,几欲控制不住面上的表情。

    一滴泪自眼角无意识滑下。

    她自幼遵从母意,虽身为嫡女,却在孟府行事低调至极,便连她嫡亲的兄长都不知她能算计至此。

    可如今

    “娘娘”她心腹宫女程姑走了过来,程姑已然年逾五十,见惯人心,如今大抵也是猜出来了。

    “怎么了?”涟昭仪捻起秀帕一角,轻轻擦去了泪滴。

    “您可以继承他人子嗣。”程姑道。

    “哦?”涟昭仪嗤笑,“谁的?姮美人十岁的十皇子?那可是咱们宫中最小的皇子了。”

    程姑自知这并非良计,叹息了一声,只道:“您可以等”等其他宫妃再诞子。

    “等不了了,”涟昭仪面色平静,“皇帝,快要发觉了。”

    “哥哥常说,本宫是花。”涟昭仪折下一支红梅,细细观赏着,须臾,却又像是厌恶极了一般,将它揉碎在掌心“可本宫从不是那呆立的花,是毒,是要反了天的妖!老天不教本宫有孕,那本宫,便要搅得天翻地覆来!生生在这世道,搅出一席之地!”

    涟昭仪语出惊人,可情绪始终平静,只是手指间渗出的花液,像血,她好似真的成了那勾魂摄魄的妖。

    程姑连忙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这两日,本宫要多走走”涟昭仪望向窗外,“本宫,要瞧瞧这天。”

    曾仓疼得龇牙咧嘴的,他一边揉着屁股,一边敲了冷宫的门,仍是三长两短的敲法。

    巫山云只抬眸看了一眼,便又将注意力放到书卷上了,见他这副模样,巫山云难得开口问道:“怎么了?”

    “摔摔了。”曾仓从自己怀里拿出了被压扁的玉米窝窝头,道:“今天给给你带了咸菜,也也是李大娘做做的。”

    “有酒吗?”巫山云问道。

    曾仓眨了眨眼,认真严肃道:“小小孩子是不能喝酒的!”

    巫山云咬了几口窝窝头,又喝了两口置放在火堆旁,尚且有些热意的水,道:“你近来有没有看到什么人?”

    曾仓道:“杨杨公公不许不许我在宫里抬头。”

    巫山云挑了挑眉,道:“你可以偷偷看。”

    曾仓一脸茫然,说:“我我不看!”

    巫山云拗不过他,低头又看起了书。

    第十一章害病

    又是一日溪云初起。

    巫山云仰面躺在冷宫中的厚雪上,看着天际淡薄的繁星。

    夜幕即将落下,巫山云仿佛听见了什么声音。

    似乎,是什么人在此走过了。

    之后,他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娘娘,这边便是冷宫了,您身子单薄,咱们还是回去吧。”

    “本宫再看看。”那声音慵懒,巫山云颦眉。

    “本宫觉得,此处的星星甚是好看呢。兄长的观星台倘若能建在这里,最好不过了。”

    观星台?

    巫山云眼眸一沉,偌大的大桓,唯有一家有资格拥有观星台——神辉天阁孟家。

    这女人,竟是孟氏的?

    思及徐氏死前的一番言论,巫山云瞳孔猛缩。

    这女人,便是涟昭仪!

    “本宫乏了,明日再来看吧。”

    机会!

    巫山云想,这是机会!

    孟氏无子便坐上了昭仪的位置,宫中极少有女人入宫一年无子的,也极少有女人一年之内,自才人升至昭仪,此人不容小觑。

    寻常之法怕是无法让这女人动容。

    巫山云又思及了兵法。

    得要用些计谋。

    山虎可以放任兔子在自己的地盘苟活,却断然不会让同类在领土上奔跑,何况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巫山云想。

    那么,他便要做那无害的兔子,时而狡黠,但终究要依附于孟氏。

    蛰伏蛰伏到足够强大。

    巫山云打定了主意,他想到了曾仓。

    要利用这个人吗?

    巫山云少见地有些犹豫。

    转而,他便笑了。

    这还需要犹豫吗?

    巫山云的眼底有着一丝偏执和执拗。

    是曾仓说的,为了他,什么都可以做。

    心软成不了大事,巫山云早就知道这一点,他在脑内拟定了计划,彼时,曾仓对即将要发生的一切浑然不知觉。

    是夜,月亮圆圆地在天边悬挂,大方地将自己的光辉洒落在地上,万物都覆上了一层生机勃勃的柔光。

    “你你看!”曾仓惊喜叫道。

    “怎么了,哥!”曾涣慌张地跑了出来,生怕自己的哥哥又出了什么事儿。

    倒扣着的背篓被打开,在朦胧的月光下,原本鸡窝里好生孵蛋的母鸡的身下冒出了几个毛茸茸的头,叽叽喳喳地,像是婴儿的啼哭,母鸡警惕地看着眼前二人,嘴里咯咯咯叫个不停。

    曾涣怔了怔,看到了曾仓那孩童般欢喜的笑容,他也笑了。

    生活的希望,终于点燃

    曾仓第二日像往常一样,又进了宫,给巫山云送饭菜,只是这次敲门,迟迟无人应答。

    曾仓大着胆子推开了门。

    巫山云脸色难看极了,吃了两口窝窝头,便将胃里的东西吐了个一干二净。

    曾仓从没见过巫山云生病,他一直以为巫山云的身体很好。

    他不知道的是,巫山云身体确实很好,只是巫山云昨日在冰冷刺骨的院子里坐了一夜。

    “我我明日给你带药!”曾仓着急得几乎要哭出来了,手忙脚乱地替巫山云捂着身子。

    巫山云苦笑了一声,懂事地说道:“你且先去干活儿吧,咳咳,我我无碍的。”

    曾仓红了眼眶,却也明白活儿是拖不得的,只能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冷宫。

    风寒是会要人性命的。

    曾仓忧心忡忡,扫雪的速度比以往还要快了。

    待他扫完雪,他便飞奔到了冷宫中,巫山云的情况更糟了。

    只见巫山云那张巴掌大的小脸烧得通红,双眼迷迷瞪瞪,蒙着一层水雾。

    曾仓去挑了井水,又扯下了自己身上的烂布,浸在了水中,拧干,敷在巫山云的头上。

    曾仓紧张时说话便不结巴了,只是语序颠倒不清。

    “阿涣也发热过,”曾仓焦急地自言自语地说着,像是在安慰巫山云,又像是在安慰他自己。“发热其实不难治的,真的,不难治的,你看,你现在躺在火堆旁边,身体肯定会一点点变热,然后,然后,有冷的东西敷在你头上,这是李大娘跟我说的,只要有冷的东西敷在头上,敷一夜,那你就能好了。”

    巫山云只觉得空气粘稠,便连呼吸间都带着热意。

    他想告诉曾仓,他不会有事,他想告诉曾仓,这一切都是他故意的。

    可他不会告诉曾仓。

    第十二章利用

    眼看夕阳即将落下,巫山云头顶的热量却丝毫没有要消减的意思,曾仓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女人的声音自墙后传来,巫山云原本紧闭的双眸在这一瞬霎时睁开,千钧一发之际,他的眼中有着丝丝缕缕的清明。

    “去让她进来。”巫山云艰难道。

    曾仓的大脑一片空白,他下意识道:“可可我不能在宫中被别人看见”

    巫山云道:“那我咳咳怕是撑不过今日了。”

    曾仓咬住了下唇,见巫山云这副模样,他想,娘亲曾告诉过他,身死大过于天,且不说巫山云是神仙转世,巫山云如今不过八岁巫山云才活了八年,太短了,一个人的人生不该这么短,巫山云不能就这样死了。

    曾仓的脑子是一根筋的,他纠结了许久后,看到了巫山云晕厥过去的一瞬间,脑袋一热,便一头冲了出去。

    冷宫的大门被他推开时,一行人刚好路过于此。

    曾仓就那样跌跌撞撞地,以一种五体投地的姿势被门槛绊倒在莲花轿撵前。

    涟昭仪挑了挑眉,顺着他身后的冷宫看去,只见一个瘦小的孩子躺在门槛上,小脸通红。

    涟昭仪一愣,问身旁站着的程姑,“那是谁?”

    程姑点睛一瞧,连忙回道:“禀娘娘,那是十二皇子。”

    “哦?”涟昭仪涂了蔻丹的指尖轻轻抚到了唇角边,眼神锐利,直勾勾地盯着那昏迷不醒的人儿。“本宫进宫已久,可从未听过这十二皇子啊。”

    “是了,因着他母妃身家不好,又被大祭司算出是祸星,所以……”程姑道,“所以,他在襁褓之中,不过四月时,便被送到了此处,宫里的人,便连皇上都以为他已经死了,谁承想,居然还活着”

    涟昭仪笑了笑,低垂眼眸,心中已有定数。

    神辉天阁是个什么东西,别人不清楚,她自然是一清二楚的。

    想必不过是这倒霉皇子的母家冲撞了神辉天阁的利益,故而殃及了他罢了。

    涟昭仪优雅地下了轿撵,前方的小太监立马有眼色地压低了前方的轿头,程姑小跑过去恭敬地扶住了她的手。

    “这太监冒冒失失的。”涟昭仪便连看都没有看跪趴在地上瑟瑟发抖不敢抬头的曾仓一眼,道:“想必是偷了什么东西,着急跑了呢,拉下去,打二十大板。”

    不等曾仓解释,涟昭仪早已踏入了冷宫里。

    曾仓被那几个太监一齐拖到了远处,只见两个身强体壮的太监拿起长而方正的板子,另外四个按住了他的腿,那太监起手便是一下。

    曾仓只感觉自己的屁股仿佛被什么东西烫了,一直都很烫,只一板子下去,他便想要求饶。

    可他又想到了杨公公说的,在宫里千万不能说话,只要说了话,便要拔了他的舌头。

    他咬住了下唇,每一下板子都又重又急,他感觉身后火辣辣地疼,眼睛盯着深红的宫墙。

    他的嘴唇被咬得露出了肉,血淋淋的一片,看着瘆人。

    打完二十板子时,那几个太监还调笑着,说他有种,居然不叫疼云云,可他听不到了,他只能感觉到不断滴落在地的汗珠,他不明白,为什么这分明是冬天,可他却依然要流下这么多的汗珠呢?

    他的面色苍白,似乎随时都会晕厥,他的臀部直到小腿那块,皆渗了血,紫色的杂役袍子的下摆被染成了深红色。

    那些人走了,他被留了下来。

    他挣扎着,想要扶着墙起来,可他无论怎么都站不起来了。

    他感觉,他的腿上的筋似乎被那二十大板生生打得断了。

    他的衣服里面汗津津的,他想,他不能再待在外面了,他要快些回家去……快些回到家里,躺下来,他爹说了,不管多疼的伤口,只要回家去,躺下来,睡一觉,第二天便会全然好了。

    他天真地想着,可他几番挣扎,都没能站起来,一次又一次地摔倒在地上,那一片雪地上都浸满了血。

    摔倒时压到了伤口,他愈发疼了,这样便更站不起来了。

    最后,是杨公公将他扔出了宫。

    杨公公听闻涟昭仪来了冷宫这边,心道不好,便匆忙赶来,来时便看见了倒地不起,滑稽挣扎着的曾仓,他命两个小太监扶住了曾仓,不管三七二十一,捂着鼻子骂着出气多进气少的曾仓,道:“晦气东西!真真是个白痴!居然敢惊了昭仪娘娘的座驾,赶紧给杂家滚出宫去!从明日开始,宫里你不必来了!这个月喂马的月钱和入宫的月钱也都没有了!”

    曾仓想解释,可待他回过神来开口解释时,他的身旁早已没了人。

    夜幕降临,久久没有见到自家哥哥的曾涣摸着黑找到了宫门那里。

    他在雪地里找到了曾仓。

    曾仓的嘴里还在含糊不清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他的理由。

    他说,神仙生病了,所以他才着急着,要出去。

    他说,他没有抬起头,也没有开口说话。

    他哀求着,他还有一个弟弟,希望杨公公不要让他滚

    曾涣艰难地拖动着曾仓,眼中的泪几欲要被这冰天雪地冻得凝结,自家哥哥成了这副模样,他只觉得天都要塌了。

    他无心去抹泪,好在曾仓个子不高,他能两只手拖着曾仓,慢慢向前移动……

    彼时,巫山云还在发烧。

    涟昭仪面露忧色道:“太医怎的还没过来!”

    程姑作为她的心腹,见她这副模样,瞬间了然。

    孩子在病中时最易依赖别人了,涟昭仪此举,是想让这孩子记住她的好,她怕是,看上这孩子了。

    程姑急忙道:“来了来了!”

    太医跪在涟昭仪面前,欲要参拜,涟昭仪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道:“且先免了这些,先看他!”

    太医细细为巫山云诊了脉,道:“只是寻常发热而已只需开些草药,煎煮服下,不出三日便可痊愈。”

    “可会传染?”程姑问道。

    “只是寻常发热,大抵是着了凉,不会传染。”那太医道。

    听闻此言,涟昭仪靠近巫山云,细细观摩着。

    “你且去抓药,抓了以后,便放到本宫的禅堂去,本宫今日到此之事,莫要同他人声张,否则”涟昭仪斜睨了那太医一眼,那太医瞬间后背发凉,连忙点头称是。

    “这小孩头顶有一块胎记呢。”程姑道。

    “是。”涟昭仪也注意到了那块难看的红色印记。

    “想必便是因为这个,圣上才嫌他的。”程姑道。

    涟昭仪轻轻抚了抚那胎记,只听见了小孩嘴里在嘟囔着什么。

    她侧过头去,鬓角一丝发散落在巫山云脸上,巫山云只觉得脸上瘙痒,他此刻分明无比清醒,却是装作烧糊涂了的模样,嘴里不停轻声叫着:“娘”

    涟昭仪一愣,心下难免生出一丝不忍。

    她又侧过头去,听到了巫山云断断续续的小声嘟囔。

    “历来历来皇家要声名我只求温饱娘,我只求温饱。”

    涟昭仪抿唇起身,她微微颔首,心下已然有了自己的打算,命人将那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可怜小家伙抱了起来,去往了自己的温絮宫。

    她不打算将此事告与皇帝。

    涟昭仪想,她要看看这孩子,究竟能不能为她所用。

    太蠢会误事,太聪明不好掌控。

    涟昭仪靠在轿撵扶手上,拨弄着发髻上的玉流苏。

    这孩子,最好,是一张白纸,一张可以任她涂画,听从命令的白纸。

    第十三章白纸

    她要这张白纸,为她书写辉煌。

    利益?算计?

    涟昭仪的手在轿撵的扶手上点了点。

    她想,她或许只是好心罢了。

    又或许,这种将人从泥土里拉到云端的感觉……她很受用。

    巫山云只感觉到自己在被移动,分明一样是被环抱,可那感觉却十分不同。

    曾仓会恨他吗?

    巫山云想。

    曾仓会恨他的,恨他算计,恨他将曾仓当做了一个可有可无的遮掩,让他的计划更加天衣无缝。

    恨就恨吧,反正,便连他自己都恨他自己。

    他仿佛置身十八层地狱,滚滚岩浆和不安将他的周身包裹,他能感受到的,只有沉沦和炎热。

    同样置身十八层地狱的,还有曾仓。

    这一切拜巫山云所赐。

    这故事或许比农夫与蛇更为恶劣。

    蛇是为了活下去而杀了农夫,巫山云是为了所谓的“完美”计划而害了曾仓。

    巫山云比蛇还要恶 毒。

    可曾仓即使是在梦里也还在念着巫山云的名字。

    他在担心巫山云,那样严重的发热,一个孩子怎么能受得了呢?

    曾仓腿下的简陋草席早已被鲜血染透,曾涣的泪止不住地往下流,他想用袖子将泪抹尽,可待看到他哥哥那紧锁的眉头时,泪便流不尽了。

    隔壁邻居李大娘过来了,后面常照料他们的张农夫过来了,村上乃至镇子上唯一的一个老中医过来了。

    李大娘一边烧着热水一边擦着汗,她是个寡妇,丈夫早年间当兵去了,去了便再也没有回来。

    她同丈夫生小相识,青梅竹马,情深义重,膝下无子却也没有再嫁,便将这兄弟二人当做了自己的孩子般帮衬着,抚养长大。

    她也在抹着泪,急得满头大汗,曾仓这孩子老实、小心,奈何那皇宫都是些如狼似虎的人,这孩子进宫那会儿,她便一再劝阻,时至今日,她只恨当时没能留下曾仓,终究还是让他进了宫。

    老中医抚着山羊胡,看了良久,直叹着气。

    过了好一会儿,老中医才叫张农夫按住了他的身子,又唤曾涣拿来了一把剪刀。

    老中医手起刀落,将那因搁置的时间太长,血、肉、衣料、泥土粘黏在一起的脏块剪了下来。

    曾仓迷迷糊糊间感到大腿间股后传来疼意,他甚至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在苍白如纸的面上流下汗珠,唇瓣张合,便连痛苦的呻吟都轻到微不可闻。

    曾涣看不下去了,他不明白,明明昨日还健步如飞的哥哥,今晚便变成了这副模样。

    他哭着跑到了屋外,心似是被无数生锈的刀锯来回翻搅,割裂,扯开。

    他哭得喘不上气,心中更多的,是自责。

    他是个拖油瓶,倘若曾仓没有他这个弟弟,那么,曾仓就不会执拗于将他培养成书生,曾仓不执拗于此,那么,他就不必挣更多钱,如此,喂马便会是曾仓唯一的工作。

    都是他的错

    只因他,曾仓进了宫,才会,才会变成这个样子。

    他不念书了。

    曾涣平生第一次乞求神明,是看着模糊的月亮求的。

    “月神,我不念书了,我不忘想中举了,我不吃白米饭了,我不要那些笔墨纸砚了,我求求你求求你放了我哥哥吧。”

    曾涣哽咽着,哭到几欲失声。

    他感觉呼吸不顺,随时都会晕死过去。

    他感到害怕,像是通身被浸入万丈寒潭。

    他只有一个哥哥啊!

    他在这世间,只有这一个哥哥啊!

    曾涣想,若是曾仓活不了,那么,他也断不会独活曾仓便是这世上最好的哥哥,这样好的哥哥,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了。

    “阿涣!”李大娘着急地跑了出来,道:“陈大夫给你哥敷上草药了,已经包起来了,你且去看看,你哥在唤着你的名字呢!”

    曾涣连忙过去,只见曾仓依然紧闭着双眸,嘴里的确在说些什么。

    “涣”

    “哥”曾涣的泪又一次不要钱般流下。

    曾仓双腿上包满了布,看起来触目惊心。

    “他有些发热了。”陈大夫抹着额上的汗,说道,被打了二十大板,又在雪里待了一个多时辰,倘若不是曾仓身体强健,恐怕早就撑不住了。

    这会儿本就是身子虚的时候,又发了热……

    陈大夫连连叹了几声气。

    “如果撑得过今晚,那一切好说怕只怕……”接下来的话陈大夫没有说明,可在场的所有人心知肚明。

    李大娘抹了抹泪,这俩兄弟的命真真是苦啊!

    日子刚刚有了些盼头,便又成了这样!

    真是,见者伤心,闻者落泪啊。

    第十四章煎熬

    风雪像是怪兽,摧残着那摇摇欲坠的破烂草屋,在苍茫天地中,这一抹褐黄摇曳的微光显得那么渺小,似乎随时都会被黑夜吞吃干净。

    皇宫里的雪是留不到第二日的,皇宫里的油灯彻夜通明。

    巫山云的身旁围满了各色宫女,有人为他擦拭身子,有人为他濯足换水,有人为他擦拭发尾,有人替他喂药。

    “禀娘娘,十二皇子头上的热度下去了。”程姑伏首道。

    涟昭仪抱着个鸳鸯锦绣的暖炉子,不甚在意道:“嗯。”

    程姑问道:“可要为他做些吃食?”

    涟昭仪不耐烦地抬眸看了她一眼,厌烦道:“本宫看程姑你啊,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这种事儿,还需请示本宫?”

    程姑连忙陪笑道:“是了,是了,是奴婢愚钝,娘娘赎罪,娘娘赎罪。”

    程姑一身冷汗,走出了涟昭仪的含香殿还在两股战战。

    这是好事儿。

    程姑想,这是好事儿,涟娘娘此举,一来是在敲打她,二来,想必也是有意要提拔她,给她更多权力。

    这是好事儿。

    涟娘娘,肯定了她的能力,也对她足够信任,所以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程姑逐字逐句地分析着,平复了自己那颗狂跳的心后,她终于来到了那小禅殿。

    “叫小厨房的都起来,给十二皇子做些吃食去。”程姑道。

    深宫之中,袅袅饭香飘至穹顶,又冷凝作了飞雪,落在小草屋的屋顶。

    曾涣守了曾仓半夜。

    曾仓的情况很不乐观。

    又一冰冷的抹布放在了曾仓的头上,曾仓冷得哆嗦了一下。

    “唉,他这双腿,需得日日敷着草药。”张大夫抚着山羊胡摇头叹息道。

    “日日敷?”李大娘惊叫道,“这这”

    曾仓敷不起。

    “老夫,可以以收药的进价卖与你。”张大夫看着曾涣,道。

    “这份草药,要敷至他能完全起身。”张大夫说,“否则,这一双腿啊,可就全然不行了。”

    “这药是哪里摘的?”曾涣的眼始终没有离开简陋小床上趴着的曾仓,曾仓双眼紧闭,两片唇也抿得极紧,面上苍白如纸,即使家中仅有的两块被子都覆在了他身上,他也依然在瑟瑟发抖着。

    “山顶,唯有春夏之际有,冬季是决然没有的。”张大夫说。

    “好。”曾涣捏了捏拳头,又说了一遍:“好”

    黎明的曙光照亮大地,四处银光闪闪。

    巫山云幽幽转醒。

    映入眼帘的,便是一个妆容精致的女人。

    金色步摇夺目刺眼,飞挑的丹凤眼看起来慵懒魅惑。

    巫山云看到了她眼眸里的自己——沉默,眼眸黝黑清澈。

    “你可有名字?”涟昭仪问道。

    “我叫巫山云。”巫山云故作唯唯诺诺道。

    “巫山云?”涟昭仪轻笑了一声,不知是在嘲讽还是在欣赏。

    “除却巫山不是云倒是个好名字,”涟昭仪说着,不甚在意。“是谁给你起的?”

    巫山云道:“父皇。”

    “哦?”涟昭仪调笑道,“皇上当真是多情呢!想必,他与你母妃定然情深义重吧。”

    巫山云不去回答,反而故作不知,问道:“你又是谁?”

    “本宫?”寇红的指尖又点在红唇边,涟昭仪指了指自己,笑道:“一个无宠的妃子罢了。”

    “不可能。”巫山云睁着黑亮的大眼,道:“父皇不可能不喜欢你。”

    “为何?”涟昭仪笑问。

    “因为你好看。”巫山云这话说得十分有认真,像是在肯定一个事实。

    “好会说话的小子。”涟昭仪转头向程姑调笑道,“倒不像是冷宫里长大的。”

    “可你真的很好看。”巫山云执拗道。

    “喜欢吃什么?”涟昭仪面上佯作嫌弃道,“瞧你这副干瘦孱弱模样,哪还有个男儿模样——今年年岁几何?可有七岁?”

    “我八岁了。”巫山云道。

    “嗯。”涟昭仪上下打量着他,自言自语说着,面上皆是不忍之色。“那也未免太小了你喜欢吃些什么?本宫遣人来做。”

    “粥。”巫山云道,“红枣粥。”

    “是了,”涟昭仪笑道,“瞧本宫这记性,你身子还虚着呢,想必别的东西也是吃不下的。程姑,去,遣人做两碗红枣粥来!”

    “是,娘娘。”程姑恭从道。

    “好了,本宫便不打搅你了。”涟昭仪道,“你且好好养着。”

    “好。”巫山云道。

    涟昭仪才一出门,程姑便看出了她面上的笑意。

    “娘娘很满意?”程姑小心试探性问道。

    “是。”涟昭仪道,“看得出,他是不太懂礼数的,想必也从未念过书,不过还好,还算聪慧,也不畏人,这很好。”

    涟昭仪意味深长道:“他,很适合做本宫的儿子。”

    “那可要将信鸽放到侧殿候着?”程姑道。

    涟昭仪听闻此言,面上多了分沉重。

    良久,她缓缓道:“嗯。且先放着,不急于一时。”

    天光破晓,曾涣一夜未眠,屋里最后走的是李大娘,她抹着泪,叹着气,拍了拍绷紧了神经的曾涣,道:“祸福相依,生死有命,阿涣相信你哥,他定然能挺过去的。”

    曾涣勉强地笑了笑。

    曾涣一边帮着曾仓换头上的抹布,一边煮着草药,一边又在烧水,忙得脚不沾地,小而单薄的身子上骤然挑起了这般重任,他却毫无怨言。

    曾涣不觉得累,只觉得自己太没用,若是自己再高些,再壮些,或许或许就能替哥哥多分担一些,哥哥过去便不会那么辛苦了。

    曾涣无时无刻不在愧疚着。

    爱是常觉得亏欠。

    曾涣的嘴上满是干皮,嘴边甚至出了个水泡。

    可他丝毫不觉,他自己如此这般,却不忘每隔几刻给曾仓喂些水,喂些吃食。

    日上三竿之时,曾仓头顶的热度终于退却了。

    脸上也恢复了些血色。

    曾涣数着身上那两百文铜钱,他托李大娘照顾曾仓,随后便去了镇子上,花了二十文买了草药,从医馆出来时又拿十文买了只老母鸡。

    他抓着那鸡,小心地拿着草药,又走了回去。

    这一趟便到了下午。

    他到家时曾仓已然转醒了。

    曾仓的面色依然十分难看。

    “哥!”曾涣放下了手上的东西,喜极而泣。

    曾仓茫然地眨着眼,曾涣已经扑到了他的身上。

    曾仓勉强地笑了笑,道:“涣涣儿。”

    “哥!你吓死我了!”曾涣哭得撕心裂肺,第一次在曾仓面前哭成这样,着实吓得曾仓一愣。

    他向来聪明老成,有时甚至比曾仓还要稳重沉着,可现在,崩溃的情绪全部翻涌了上来,他只想像个孩子一般,好好大哭一场。

    曾仓手忙脚乱,想要拍拍曾涣的背,安慰安慰他,却不想,自己只是稍稍一动,腿上便传来无尽的痛感。

    好疼

    曾仓的脸瞬间白了,他忍住没有叫,表情极为痛苦。

    “哥哥你怎么了,哥!”曾涣慌乱极了,顾不得鼻涕还挂着,连忙问道。

    “我我的腿”曾仓茫然而又痛苦道:“好好疼,动不了了。”

    “你这是怎么了?”曾涣问道,“为什么会弄成这个样子?”

    曾仓的头混混沌沌的,一时想不起来原因,只摇着头。

    曾涣看着他的模样,也不忍再多问,只道出去看看,便抹泪走了出去。

    李大娘替曾涣收拾好了母鸡,又将那鸡替他煮上了。

    鸡汤的香味散漫在空气中,曾仓闻到了,直咽口水,忽而像是反应过来了什么,大喊大叫呼唤着曾涣。

    “怎么了?!”曾涣跑了进来,险些摔了。

    “你你把咱们的那母鸡”曾仓话音未落,曾涣便无奈地叹了口气。

    曾涣无语道:“是我买的”

    “哦”曾仓趴在破床的草席上,又不说话了。

    鸡肉煮好的时候,曾涣将最大的一个鸡腿给了曾仓,又将另一个给李大娘送去了。

    他又盛了慢慢一碗鸡汤,端去给了曾仓。

    曾仓倒是没心没肺,昨日一天,今日又是一天,他这两天都没怎么好好吃饭,三下五除二便狼吞虎咽啃了那鸡腿,便将骨头都嚼碎了,连骨髓都不放过;他又就着那喷香浓郁的鸡汤吃了三个窝窝头,一个烤土豆。

    曾涣吃了少许肉,喝了些汤,吃了两个窝窝头,随后便将汤和肉都放到屋外的大缸里冻着去了——那肉还能再熬些汤。

    曾涣又拿了些秋天捡的谷穗和高粱穗,给那一窝鸡喂了食,昨日他忙得昏了头,忘记喂食了。

    那些鸡崽子争先恐后地叨食着一长串和高粱穗,曾涣此时才感到一阵疲惫。

    若不是曾仓大声唤他,他定然要在柴房里睡过去了。

    “又怎么了,哥?”曾涣揉着眼问道。

    “你你去哪里了?”曾仓皱眉问道。

    “在柴房喂鸡。”曾涣疲惫道。

    “是不是在柴房睡着了!”曾仓的语速极快,说明他在生气。

    “是。”曾涣趴倒在自己床上。

    曾仓见他这般劳累模样,也不忍心再教训了,摇了摇头,沉默着闭上了眼。

    腿上的药物制止不住疼痛,曾仓满头大汗,咬着牙,怎么也睡不着,即使睡着了,也会被疼醒。

    直到黎明破晓时分,腿上的疼痛不再那么剧烈了,他方才浅浅酣眠。

    正午时分,曾涣又请来了张大夫。

    张大夫在曾仓腿上的某处按了按,曾仓疼得惨叫出声。

    张大夫面色凝重,道:“果然和老夫猜测的一样。”

    “怎么了?”曾涣咽了口口水,紧张问道。

    “他这处的筋和骨,怕是都断了。”张大夫指了指曾仓后面的大腿根处,道。

    “断断了?”曾涣双目失神,曾仓趴着看不到自己后面,面色迷茫。

    “不过,若是草药敷得及时,加之粗木固定,养好,也不是不可能。”张大夫抬了抬手,指向了曾涣身后的一个笔直木板。

    “每日敷上草药,再以那木板固定,不出十月,大约就能好了。”张大夫道。

    “如何固定?”曾涣连忙问道。

    “拿布条,越多越好,勒在腿上,每半日一换,切记,不可过紧,亦不可过松……”张大夫说了一连串,曾涣通通拿笔记下了。

    第十五章身登青云梯

    养腿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

    曾涣年龄还小,为了给曾仓买药,几乎掏尽了家底,就差没卖他们那破旧的小草屋了。

    春去秋来,寒暑易节。

    苦难似乎如影随形,笼罩着这小小的一家。

    曾涣长高了,抽条似的。

    可他此时也不过是个十六出头的少年。

    “哥,”曾涣道,“今天赶集,镇子上很热闹。”

    曾仓瑟缩在某一个角落,阳光照射进那愈发破败的草屋,曾仓的眼眸闪烁了一瞬。

    他的皮肤像是被岁月煎熬得褪了色,已然没有了原来健康的肤色,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病态的白。

    青色的血管在阳光下格外分明,纵横在一双手上,茧子还在,那手似乎依然十分粗糙。

    曾仓不愿出去。

    曾涣叹了口气,无可奈何。

    自曾仓腿伤好后,他不知怎的,变得格外畏人。

    “哥”曾涣走上前去,扯了扯他的袖子,“就出去看看啊,不会有什么的!”

    曾仓慌乱地向后退去,紧张地看着他,也不说话。

    曾仓的痴傻之症似乎越发严重了。

    曾涣苦笑了一声,道:“那你就先在家待着吧,我去外面做些零工兴许还能挣点铜板。”

    曾仓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

    曾涣走出了家门,他一如当年的曾仓,他甚至比当年的曾仓更累,更无助。

    分明满腹经纶,分明聪慧过人,他却不得不和那些卖力气的莽夫一同蹲在大街上,争夺那些不值钱的活儿维持生计。

    “皇后薨了?”孟涟泛笑着看着巫山云,问道。

    “是。”巫山云伏首,白金的面具下一双黑眸沉静似水。

    他身着月白长袍,翠玉发冠更衬得公子无双,只是面容上不常有表情,便连微笑间都带着丝丝冷意。

    常有人说,十二皇子巫山云是被夺了舍的厉鬼。

    “她不是很不甘心吗?”孟涟泛轻佻勾唇,试探地问着。“怎么就这么自缢了?”

    巫山云道:“大约是九哥去了,她伤心吧。”

    “啊,”孟涟泛掩唇,轻笑道:“是了,本宫都忘记了呢,可怜了老九啊,皇上才说要封太子,他便葬身在了蛮夷黄沙里。”

    “这些个人,说是不争,”孟涟泛意有所指地看着巫山云,“其实比谁都争得厉害,到最后,还不是一无所有了。”

    巫山云也看向了她,笑道:“云儿恭贺母妃,喜升皇后!”

    孟涟泛眨了眨眼,忍不住笑般偏头点了点巫山云的脑袋,道:“喜什么啊!圣上还在考量呢!”

    孟涟泛懒懒地倚靠在贵妃椅上,道:“你才封了太子,这几日里,你多去瞧瞧你父皇,再去民间府邸赏玩两日,回来便说去体察民情了,知道了吗?”

    巫山云温驯地点了点头,道:“儿臣知道了。”

    “云儿还是如此乖巧,”孟涟泛道,“本宫此生最大的幸运,便是有了你这个孩子,你好了,本宫便也好了。”

    “山云,你可别让本宫失望啊。”孟涟泛道。

    “儿臣定然不会。”巫山云答道,“儿臣,定然为了母妃竭尽所能。”

    孟涟泛眼下的笑意有些淡了,道:“罢了,你出去吧,且记住本宫今日与你说的,你父皇如今身子不好了,莫要惹恼了他,多顺着他点。”

    “是。”巫山云道。

    “太子殿下,”德福在外面侯着,见他出来,马上迎了上去。“殿下,找着了,找着那人了。”

    巫山云大步流星,听闻此言,脚下霎时一顿。

    他转头看向德福,眼眸深邃,问道:“人在哪儿?”

    德福打巫山云八岁便跟着他了,却还是受不住巫山云的凝视,低头颤抖着,道:“在野苹村离您的王府不过五里。”

    那么近吗?

    巫山云怔愣了一瞬,不禁觉得有些可笑,可他却笑不出来。

    八年未见,他的王府是十岁时皇帝赏他玩乐的。

    原来,他们之间竟只相隔了五里吗?

    “杨守德死了吗?”巫山云问道。

    杨守德,便是当年带曾仓入宫的杨公公。

    “死了。”德福道,“也是在那一年死的,据说,是没留心在胡昭仪前提了十一皇子一句,被乱棍打死了。”

    “嗯。”巫山云的眼中有着散不去的阴霾。

    “那要奴才将那人绑过来吗?”德福道。

    巫山云道:“不必了。孤去寻。”

    “是。”跟着巫山云的时间长了,德福明白主子自有主子的考量,便不敢多嘴。

    四爪蛟龙锈金黑袍被侍女高捧在他的面前,他穿上了那衣袍,更衬得他肤色白皙,模样英朗。

    巫山云虽然不过十六,却体格强健,尤其喜槊,能单手拿起重达几十斤的槊,应敌时所向披靡。

    “参见父皇。”巫山云跪在皇帝榻前,一丝不苟地行了大礼。

    皇帝咳嗽了两声,道:“隐儿来了,来,快起来!怎的还是如此咳咳,如此守礼。”

    巫隐是孟涟泛在认他为子时给他的名,他的原名则做了他的字。

    孟涟泛要他隐,要他干净,更是要他明白,他所得到的一切,都是拜她所赐。

    “礼不可废。”巫山云淡淡道,“父皇,儿臣今日是来向您请辞的。”

    “什么?”皇帝闻言瞬间皱眉,“朕知道你骑术很好,可朕唯有你一个儿子了,你也要学你九哥,请缨去那边疆沙道吗?”

    “父皇不愿儿臣去,儿臣自然不会去,”巫山云道,“儿臣是要去民间替父皇祈福的,也要去代您体察民情。”

    “代朕”皇帝笑了,“若是旁人,朕倒怕他有不臣之心,对于你,朕反而放心。”

    “隐儿,”皇帝道,“老九没了,这偌大的后宫便只有你一个皇子,你可曾怕过?”

    “儿臣不懂,”巫山云抬眸,一双黑眸似水深沉,他看着皇帝,问道:“儿臣,该怕什么?”

    皇帝一怔,失神笑道:“是了,是了,有涟儿护着你,你该是什么都不必怕的!哈哈哈!”

    年至不惑的皇帝睁着浑浊的眼,喃喃道:“大祭司说你是英武大帝下凡,是文曲星、福星降世,你是朕同涟儿七世情缘的孩子,纵是死了那些星位不稳,德不配位的皇子,也无妨的……”

    皇帝早已疯魔了。

    巫山云的眼底有着恶心,面上不显,眼眸却十足淡漠了,他唤来了太医,叫他们替皇帝又看了脉,说了几句虚情假意祝福的话,便走了。

    皇帝倒是感动得热泪盈眶,什么胡话都说了。

    皇帝快要不行了。

    巫山云想。

    可是……如今他手上唯有不足百人的死士,涟贵妃手上有着禁卫军,孟氏一族在左相莫云死后便彻底盘踞在了朝堂上,皇帝更是听信大祭司孟昭谗言将孟涟泛之父孟长安封作了右相。

    幸而虎符仍在皇帝手上。

    只是,他不足加冠,即使如今登基,怕也是还要再隐忍四年。

    四年。

    巫山云的目光扫到了暗红宫墙旁的那一抹灿黄。

    或许用不到四年。

    巫山云的眼眸微动,他承认孟涟泛有勇有谋,否则,她又怎能在短短八年时间里算计得皇帝断子绝孙,却又对她欲罢不能。

    可皇帝昏庸愚蠢,却又自恃深情,孟涟泛这一路走来,简直太过顺畅了。

    顺畅到她几乎要得意忘形,顺畅到她甚至看不见巫山云私养的那上百死士。

    龙符在武将手上,虎符在皇帝手上。

    他要拿到虎符

    巫山云大步流星走到了东宫,换下了身上的太子华服,转而换了一件深灰绣梅的锦衣,腰上挂了令牌便出宫了。

    第十六章相遇

    曾仓就在自家院子里小心观望着门外。

    透过那破烂不堪的篱笆,他几乎看不到外面有什么人。

    他想穿过巷子,去后山上看一看,后山上有果子,有兔子他或许可以抓一些回来,给曾涣煲汤喝。

    他不愿见人,世间无孔不入的恶意让他觉得与人交流是一件十分劳累的事。

    最开始是不愿,久而久之便成了害怕了。

    他如今愈发不爱说话了,活像一个哑巴。

    于是,在这个热意刚刚冒头的春天,他破天荒地拿了块黑布包住了自己的头,小心翼翼,蹑手蹑脚走出了自己家门。

    街道上轻柔的风吹不进那紧紧包裹着头颅的黑布中去,他的额头很快冒出了汗珠,这一路上倒是顺畅无阻,没瞧见什么人。

    他现在最怕的,还是那些很自来熟的人。

    那些人往往会拍拍他的肩膀,然后或是调笑着,或是惊讶地问一问,他这些年是怎么了?

    怎么就要自己的弟弟伺候着,还伺候了这么些年?

    曾仓自然是答不上来的,咿咿呀呀几句后,下午村里的风言风语便要飞满了,这些他都是知道的。

    曾仓抿着唇,足下踉跄,急急忙忙地往后山跑。

    他的眼睛被前面的黑布遮挡了一块,因而看不太清前方的路。

    在笨拙匆忙地奔跑时,他感受到了一丝风,心旷神怡。

    可很快,他便被撞倒在地。

    在他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的那一瞬间,他的第一反应并不是要起身责骂,而是慌张起身欲逃。

    可那人不是好惹的,那人抓住了他的衣领,将他向后猛地一拉,他向后翻仰,四目相对间,他看到了那人脸上的白金面具熠熠生辉,那人通身的穿着他便连见都没见过,一看就是个大富大贵之人,曾仓如今怕极了这样的人,于是想也不想,赶忙道歉。

    他声音颤抖可怜,低声道:“对对不起。”

    傻子唯唯诺诺,声音细弱蚊吟。

    巫山云方才瞧着这人的身形便觉得与他记忆中那总是畏缩着身子的曾仓有几分相像,现在是彻底确定了。

    他一把扯下曾仓头上包裹着的黑布,只见那曾经覆着一层小麦色的健康皮肤如今被捂得白皙,傻子脸上覆着一层薄红,巫山云望着他那微红躲闪的眼眸怔愣了一瞬,心下有了些许异样感觉。

    很奇怪。

    巫山云想,曾仓怎么会是这副模样。

    巫山云单手钳制住了曾仓的面颊,逼着躲闪不已的曾仓看向自己。

    他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傻子,可曾仓似乎已经将他彻底忘了。

    “你不认得我了?”巫山云眼眸微眯,眼中有着些许威胁之意。

    曾仓细细看了他许久,依旧看不出什么端详来。

    “我我不该撞到你。”曾仓无助又苍白地道着歉。

    巫山云哼笑了一声,眼下却丝毫不见笑意。

    “当真不认得了?”巫山云道,“我是,巫山云。”

    这回轮到曾仓发愣了。

    巫山云?

    好耳熟的名字,似乎是一个很重要的人,像曾涣一样重要的人……被他埋藏在了记忆深处,模糊不清。

    细细想来,他能想到的唯有漫天飞舞的蝴蝶和令人如坠寒渊的冬日。

    “我”曾仓微微挣扎着,巫山云手下的力道却越来越大,在那张面上留下红印,“好好疼。”

    巫山云闻言骤然放手。

    “你能记得些什么?”巫山云嘲讽般笑了笑,拿出了随身带着的帕子,仔细矜贵地擦了擦手。“倒比之前还要傻上三分了。”

    “傻点倒也好。”巫山云喃喃道,“傻点,便不会算计倒也好。”

    第十七章掳走

    “我”曾仓似乎要说些什么,但怯怯看了他许久,却又什么都没说。

    “怎么了?”巫山云问道。

    “我要要回去了。”曾仓面上涨红,似乎是用了莫大的勇气才说出了这句话。

    “我和你一起去。”巫山云淡淡道。

    曾仓抿唇看了他一眼,摇头不语。

    “不欢迎我?”巫山云挑了挑眉,道:“你当年说,你入宫是为了多赚些钱,给你那弟弟娶媳妇,是吗?”

    听见入宫那两个字的时候,曾仓明显瑟缩了一下。

    曾仓拼命地摇着头,似乎在笨拙逃避着什么。

    巫山云嗤笑了一声,只是抬了抬手,便有一个黑衣人抱着木质箱子轻飘飘跳到了他的身后。

    箱子被打开,几百两黄金的灿烂光芒甚至比太阳还要闪烁三分。

    “跟我走。”巫山云说,“这些就给你弟弟。”

    可曾仓从来没见过金子,也不晓得这是什么东西,他抿了抿唇,坚决地摇了摇头。

    “没见过金子?”巫山云猜到了,无奈道:“先带我去你住的地方。”

    曾仓怯懦地看着他,道:“家不能带陌陌生人去。家里不能有陌生人。”

    巫山云很头疼。

    前些年也没这么傻啊,难道这傻病当真还会加重吗?

    “你是谁!”吼声从身后传来,巫山云转身便看到了目眦欲裂的曾涣。

    “阿阿涣!”曾仓喊道,“你来看看,这是啥?”

    曾涣自然看到了那些金子。

    曾涣的两个眉毛拧到了一块儿,又问道:“你是谁?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巫山云。”巫山云道,“当朝太子。”

    曾涣怔住了。

    他自然知道当朝太子,不屑道:“你放屁!连假冒都不知道怎么假冒,你知道当朝太子叫什么吗?当朝太子叫巫隐。”

    巫山云道:“孤习惯以字相称。”

    巫山云自腰间取下一块青玉,曾涣在看到那青玉的一瞬几乎面色煞白,却依然没有下跪行礼。

    他看不起如今的皇帝,如今最底层的百姓没有几个看得起皇室中人。

    他们甚至对这无所作为,苛政的朝廷有着无边的恨意。

    可曾涣的恨意不止于此。

    他勉强地笑了一声,道:“八年前,他是为了你,才会成那样。”

    曾涣并没有问巫山云什么,他开口便是肯定的语气。

    巫山云道:“孤会补偿他。”

    “你拿什么补偿?”曾涣道,“你知道他想要什么吗?”

    巫山云不禁想起了从前,曾仓望着自己,那透亮天真的眸瞳。

    曾仓对未来的规划就是要给曾涣买一个大房子,要给曾涣和他自己娶一个媳妇儿。

    巫山云思量了片刻,便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曾仓偷看了巫山云一眼,巫山云的眉眼很好看,他似乎在哪里见过……嗯……见过缩小版的。

    曾涣则愣住了,他没想到,曾仓是真的给巫山云说过这件事。

    “你你那下面是什么?”曾仓指了指巫山云的面具,问道。

    巫山云的眸子闪了闪,问道:“你记起什么了?”

    曾仓的语速快而清晰,记忆中似乎有什么奇怪的东西要破笼而出,但他始终记不起来巫山云是谁。“我也不知道,你叫我看看!”

    “有什么可看的!”曾涣粗暴地打断了二人的对谈,抓住了曾仓的手臂就要往回走,“遇见这么个晦气玩意儿!”

    巫山云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冷,面上始终挂着的温和谦逊的笑全然不见。

    曾涣还没走两步,前方便被一群黑衣人堵住去路。

    “你说孤晦气?”巫山云一步一步逼近曾涣,“你可知,咒骂本朝太子按律法是要处以极刑的。”

    “你!”曾涣怒目圆睁,吼道:“你算是什么太子!你可知,在你父皇即位的这些年里,我们百姓过得有多苦?!去年田里颗粒无收,可朝廷居然还是按着丰年的税来收的!你知道这害死了多少人吗?你们官府,你们皇家的天子,当真在意过我们的死活吗!”

    巫山云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道:“孤若是你,便会把嘴闭上。”

    “我哥哥那样待你”曾涣红了眼眶,道:“你可知道,便就是那苦涩的菜团子,也是他日复一日吃不饱肚子省下来给你的更遑论那些新衣,那,那些书简你却害得他成了这样。”

    “你们皇家的人,便都是如此冷血吗?你还要害他吗?”曾涣的眼中满是泪水,他几乎要失声痛哭。

    他知道,他拦不住巫山云,他不过一介卑如草芥的平民,又如何挡得住这蛮不讲理的皇权呢?

    巫山云道:“孤说了,会补偿他。”

    巫山云摘下了面具,黑衣人全部转身,巫山云让曾仓看了个够。

    “啊!”曾仓的大脑中亮起了一丝火花,“你是神仙!”

    巫山云诱哄道:“那你愿不愿意和神仙一同走呢?”

    “愿愿意的。”曾仓小声说着,面上有着害羞的红晕。

    曾涣不可理喻地死看着曾仓,拽过了曾仓,道:“你不是连门都不愿出吗?!”

    曾仓眨了眨眼,道:“可他是神仙啊!”

    曾涣一脸吃了屎的表情,回头看了巫山云一眼,硬生生在巫山云那张面无表情的死人脸上看出了得意二字,他恨恨道:“神仙个屁!”

    “他脸上有蝴蝶!”曾仓兴奋道,“他真的是神仙,阿涣还记得吗?哥哥在你小时候同你讲过的,他他真的是!”

    “你在胡扯什么?!”曾涣道,“他害得你在床上躺了一年,还害得你不敢出门,不敢同他人说话!他就是个白眼狼!他连白眼狼都不如!就是个畜生!”

    巫山云修习内功,耳目通天,自然是能听见曾涣那刻意压低的声音的,不止是他,他所有的手下都能听清

    巫山云的脸瞬间漆黑。

    他大步流星上前,一把抓住了曾仓的衣领,将曾仓拽到了自己身边。

    曾仓也不反抗,还盯着巫山云笑,看起来傻不愣登的。

    曾涣仍然是一副吃了屎的表情。

    他不理解,他也不打算尊重。

    他不明白,他哥六七年都没过出门,甚至都鲜少与他交流,为什么一看到巫山云,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好像曾仓那六七年的自闭都只是他自己的幻觉。

    好生奇怪。

    巫山云给曾仓下了什么药吗?

    “这些金子你且收下。”巫山云不欲与他纠缠,眼看着早市时间马上过去,百姓们陆陆续续投来好奇的目光,曾仓的状态也不太对劲,一直在瑟缩着,甚至有些发抖。“不过,无论你收不收,孤今日都会带走他。”

    “你要对他做什么?!”曾涣看也不看那金子,曾仓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曾仓再掉入火坑里。

    “孤说了,”巫山云的耐心已然达到了极限,他的双眸阴冷,像是蛇,像是鹰,“孤会补偿他。”

    说完这句话,他便带着曾仓走开了。

    曾仓忍不住地回头看,他很担心曾涣,可他却只看到一个黑衣人将曾涣抗回家的那一幕。

    “阿阿涣怎么了!”曾仓焦急地转过了身,问道。

    “他没事的。”巫山云道,“他很好,我会实现你的愿望。”

    “你会给阿涣娶媳妇儿?”曾仓问道。

    “会。”巫山云又哄着他,“还会给他吃好吃的,给他买大房子……”

    曾涣被巫山云武功高强的手下劈了一手刀,劈得不省人事,在一个隐秘草垛上躺了一个时辰后,曾涣悠悠转醒,只感觉身下硌得慌,起身一看,那装满黄金的小箱子正压在自己身下。

    而曾仓已然被巫山云掳走。

    这个畜生!

    曾涣恨得咬牙切齿。

    第十八章 解药(1)

    曾仓本以为巫山云会再次将他带入那一望无际的深宫里去,可载着二人的马车却只停在了小山的另一边。

    曾仓从来没来过这儿,他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在他们家几里开外就有这样大的一个宅子。

    “这这是?”曾仓问道。

    “这是我家。”巫山云道。

    “你还好吗?”曾仓忽然关切问道。

    巫山云愣了愣,不明所以,皱眉道:“你说什么?”

    “发发热,可好些了?”曾仓结结巴巴道。

    曾仓问的,是八岁的巫山云,在曾仓的记忆里,巫山云的状态似乎还停留分离的那一天。

    巫山云想了想,坦白道:“我那会儿是故意的,你弟弟说你的腿叫宫里的太监打断了……我会补偿你。”

    “嗯所以,你的发热可好些了?”曾仓又开始了莫名的执拗。

    “好了。”巫山云看着他,眼眸中情绪复杂。

    他说不上来对曾仓是什么感觉,感恩?怀念?

    他向来淡漠,跟随他的人大多也是有利可图,可曾仓……这个傻子很奇怪,总是会莫名其妙不自量力地帮他。

    他要寻曾仓,一方面是因为他向来有恩必偿,有仇必报;另一方面,则是他想试试,曾仓能否压抑住他近来愈发严重的梦魇。

    他在三年前杀死自己三个月大的弟弟后,又随着孟涟泛杀了那怀孕的妃子,可他并不觉得害怕。

    巫山云揉了揉眉心,孟涟泛要拉他下水,因而每次都是孟涟泛联同他人做戏,他则是孟涟泛手中的刀,她们负责圆场,他负责杀人。

    他分明可以命人将那妃子推入井中摔死,可他,却在那一日支走了所有人,将那妃子的脖颈割开,看着她无力挣扎,最终眼神灰暗。

    他杀死了那妃子后,又将她的尸身扔下枯井。

    他的心中泛着难以言喻的满足和诡谲的快意。

    可这件事,被孟涟泛知晓了。

    孟涟泛自那以后便对他有了戒心,在看他的时候,眼里有着厌恶。

    是啊,脱下这一身华丽太子衣袍,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梦魇也是三年前开始的。

    每至合眼入梦,他便会梦见冷宫那冰冷刺骨的夜,他坐在冷宫的门口,望眼欲穿,却等不来他苦苦等候的人。

    绝望像是白蚁,镂空了他看似高大的身躯,让他在苏醒的一瞬彻底成为了废墟,不可抑制地颤抖着身子。

    多么可笑。

    待在曾仓的身边时,他总会莫名感到安心。

    这份久违的安心与放松,让向来少眠的他在马车上便起了困意。

    可他又不能倚靠在这个脏臭的男人身上,于是他先将曾仓带到了自己的庄子上。

    “去洗漱。”巫山云道,“我叫他们打了水。”

    “你你为什么不叫孤?”曾仓好奇问道。

    “嗯?”巫山云总觉得他的问题奇怪至极,“你的意思是,我在你面前也要自称孤?”

    “是可是,你在和所有人说话的时候都会用孤。”曾仓小声说道。

    巫山云懒得和他解释,只道:“我乐意。”

    曾仓抿唇不再说话了。

    曾仓在一众侍女的伺候下洗了他人生中最怪异的一个澡。

    他不敢大喊大叫,憋得眼眶通红。

    “不习惯?”巫山云问道。

    曾仓摇了摇头,不愿说话。

    巫山云的耐心再次被推上了至高点。

    “有话就说。”巫山云习惯了命令,曾仓害怕命令。

    他又使劲摇了摇头,眼泪却滴在了地毯上。

    鲜红的毛绒地毯被泪水砸出一个深红的印记来,曾仓道:“我想回去了。”

    “不可能。”巫山云彻底没了耐心,直言不讳道:“你弟弟把你卖给我,他自己娶媳妇去了。”

    第十九章解药(2)

    曾仓闻言,以肉眼可见的变化瞬间呆滞。

    巫山云如今比曾仓高出了一个头,他嗅着曾仓发顶若有若无的皂香,心里有着说不出的平静。

    “阿阿涣开心就好。”在被迫躺到巫山云的床上后良久,曾仓笨拙地笑了。

    “去那边。”巫山云说,“别靠太近。”

    “我我想自己睡。”曾仓道。

    巫山云不理他,曾仓便讷讷地转过了身。

    许久,许久,久到曾仓觉得有些困倦还有些饿的时候,巫山云突然转了身,一只胳膊悄无声息地搭在了曾仓的腰上。

    曾仓傻眼了,瞬间清醒。

    他推了推巫山云,浅眠的巫山云顿时警觉睁眼。

    巫山云的眼中带着浓重的不耐和危险,就那样直直地盯着他。

    曾仓不寒而栗,感觉自己仿佛被山间眼冒寒光的狼盯住了。

    “你不不让碰。”曾仓指了指腰间横着的手,道。

    巫山云收紧了手,手下的腰倒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坚韧,反而有些软,不像男人的腰。

    “我说的是你别靠太近。”巫山云将话语的重音放在了“你”这个字儿上,说罢,便又闭眼准备酣眠。

    曾仓觉得前腰上有东西,睡着不舒服,于是便转了个身,用一种和巫山云面对面的姿势准备入眠。

    他本能觉得,这样巫山云的手便碰不到他前腰上那块痒痒的地方了。

    曾仓灼热的呼吸扑撒在巫山云的面上,巫山云再次睁眼,入眼的便是曾仓的睡颜。

    也就是白了点,巫山云想,还是那一如既往的傻相。

    曾仓从前肤色黑,又因着要养家,干了许多活,故而常常灰头土脸,如今刚擦洗干净,离得又是这般近,巫山云在他的面上看见了一颗极小的黑痣,像是最细的狼毫笔尖无意点上去的墨渍,巫山云下意识抚了抚那痣,曾仓迷迷糊糊地睁了眼,眼中像是有一汪泉水。

    分明是大男人模样,眼眸却丝毫不沾染尘世的喧嚣,像是小鹿一般清澈透亮。

    巫山云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眼,在二人呼吸交缠时,曾仓像猫儿似的慵懒开口道:“我我饿了。”

    “嗯”巫山云觉得喉间有些干渴,道:“我叫人备菜,你要吃些什么?”

    “我想吃鸡腿。”曾仓这次回答得很干脆,语气中带着一丝雀跃,像孩子一般。

    “好。”

    “想吃果子。”

    “好。”

    “想吃糖人!”

    “没有。”

    曾仓不知所措地看着他,孩子心性暴露无遗。

    “你爱吃糖人?”巫山云问道。

    “阿涣爱吃。”曾仓支支吾吾道,“我我是哥哥,是大人,所以所以我不能爱吃。”

    曾仓的内里是个懵懂的小孩,所以,在他的父母还在时,总是会教他,如何表现得像是一个正常人,大人是不喜欢吃糖人和糖葫芦的,所以,他也不能表现得爱吃,大人是不会无缘无故大吼大叫发泄情绪的,所以,他只能尽量少去发泄。

    “你可以爱吃。”巫山云道,“你可以在我这里爱吃,我会给你。”

    曾仓点了点头,笑着说:“那我要吃糖人!”

    巫山云看着他的笑,也无奈笑了笑,向窗外扔出一个十字镖,对着窗外道:“十二,去买糖人。”

    于是大街上出现了一个面无表情买糖人的杀手,那卖糖人的小贩看着眼前的男人,手抖了抖,那糖人便被画出去一圈。

    小贩擦着冷汗,面上陪笑解释:“这这是全京最新的发髻,我画的是一个女糖人来着。”

    第二十章 解药(3)

    曾仓一口一口啃着糖人,吃得津津有味,过了许久,他才反应过来,巫山云买糖人是要花钱的,他得把钱给巫山云。

    于是曾仓悄悄摸了摸自己腰侧的口袋,掂量了一下,嗯还有五个铜板,是之前阿涣交给他保管的。

    这个糖人很好看,曾仓想,一定花了很多钱。

    于是曾仓将那五个铜板偷偷放到了桌子上。

    巫山云本是在翻看着手中竹简的,敏锐如他,纵使曾仓以为自己蹑手蹑脚,天衣无缝,也叫他从头看到了尾。

    巫山云捻起那五个铜板,淡淡问道:“给我铜板作甚?”

    曾仓挠了挠头,有些被抓包的尴尬,小声道:“给你买买糖人的钱。”

    巫山云挑眉问道:“怎么,还想吃?”

    曾仓连忙摆手道:“不,不是,是是给你的。”

    巫山云笑了笑,朝着檐顶道:“十二,下来受赏。”

    十二悄然落下,脸上一片漠然。

    “给。”巫山云将那五枚铜板扔给了十二,“拿着这个,去内务府换十两银子。”

    十二拱拳,面上依旧无喜无悲,道:“是。”

    是夜,曾仓吃饱喝足,舒服得眯眼,昏昏欲睡,便连巫山云揽着他的不适都忽略了。

    巫山云在梦中又回到了冷宫。

    冷宫的夜一如既往的长,冷宫的风雪一如既往的冷。

    年幼的他站在冷宫的残砖破瓦上,被黑暗和绝望包围。

    可那小小祀堂里忽然被人点起散发着温暖的柴堆,点点亮光映入眼帘。

    一个人在招手,在唤他过去。

    他过去了,他在亮光里依偎着,心悸的感觉消去,再睁眼已是日上三竿。

    巫山云有些恍然,他觉浅,往常鸡鸣之时必起,可今日却一觉睡到了午后。

    曾仓撑着头,在一侧看着他。

    “饿了?”巫山云问道。

    “嗯。”曾仓说,“饿饿了很久了。”

    “备膳。”巫山云起身更衣,曾仓穿着里衣,好奇地打量着巫山云身旁的两个侍女。

    曾仓看着看着倒自己红了脸。

    “怎么了?”巫山云问道。

    “她她们都好好看。”曾仓支支吾吾道,皇族的侍女大都是名门出身,相貌自然是顶好的。

    巫山云从未正眼这些下人,宫中美人如花如云,他看厌了,看腻了,金玉其外下的内里不过一片草莽和贪婪。

    不过,他见曾仓这副模样,起了逗弄之心。

    巫山云招了招手,示意侍女去帮曾仓更衣。

    曾仓呆呆地,面红耳赤,一个侍女说“爷,请抬腿。”,他却举起了胳膊;另一个说让他抬头,他却转过了身,一个衣服穿得乱七八糟的。

    这一屋子人都叫他这副模样逗笑了,便连巫山云向来淡漠的眸子里都沾染了三分笑意。

    待曾仓促狭地穿完了巫山云给他买的衣服,巫山云问道:“你不喜欢皇宫?”

    曾仓红着脸点头。

    “那便不要进去了。”巫山云道,“便呆在这里,可好?”

    曾仓抬眸,分明身无长物,可眼眸却闪闪发光,一眼就能望到底,他点头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