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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1】

    【21】/晋江文学城首发

    谢无陵提着万记的烤鸭回了家, 还未进门,就听到院里传来孩童清脆的笑声。

    他听出是隔壁柳家的秀秀和狗娃子。

    他从前并不怎么喜欢小孩,觉得吵, 不过今日推开?门, 看到平素冷冷清清的小院里,娇滴滴的小娘子手持针线缝东西, 柳婶子在旁择菜,两人闲闲说笑,身畔一双孩子蹦蹦跳跳嬉戏, 午后式微的阳光柔柔笼着院子, 一派温馨热闹……

    好似, 忽然懂了何?为家的模样?。

    媳妇、孩子、热坑头……可惜他亲娘死的太早,若她能活到现下, 那这个家便更圆满了。

    “阿陵回来了?怎么站在门口?不进来?”

    柳婶子的唤声传来, 两孩子也齐齐跑到谢无陵身边, 脆生生地喊, “谢叔父!你回来啦!”

    谢无陵摸了摸他们的脑袋, 见孩子眼馋他手中?的油纸包,勾唇笑:“叔父买了烤鸭,想吃不?”

    小孩子哪有?不馋嘴的, 一听有?烤鸭,眼睛都?发亮:“想!”

    柳婶子闻言, 立刻挎起菜篮子,快步走来:“哎哟阿陵你可别再?给?了!这烤鸭留着和你媳妇儿吃吧, 我们家去了!”

    像是怕谢无陵又硬塞, 她一手拎着个孩子,脚步矫健地就出了门:“娇娘, 我们先回了哈——”

    直到背影都?瞧不见了,还听到她教训孩子的声音:“吃吃吃就知?道吃,要吃让你们爹娘买去……”

    谢无陵上前将院门关上,待转过身,便见沈玉娇已放下针线,静静朝他这边看来。

    “在绣什么呢?”他拎着油纸包过去。

    沈玉娇下意识站起身,轻柔嗓音还有?些拘谨:“早上发现被套破了两个洞,就问?柳婶子要了针线补一补。后来发现衣橱里有?些衣裳也破了,就擅作主张,都?给?补了……”

    稍顿,她望向他:“你别介意。”

    “这有?什么,你都?要嫁给?我了,我的不就是你的?别说碰两件破衣衫了,你就算碰我这个人——”

    沈玉娇一双杏眼微微睁圆。

    谢无陵:“……”

    得,小娘子脸皮薄。

    他咽回去,又有?些憋不住,偏脸嘟哝:“反正迟早的事。”

    沈玉娇看他口?型也猜到,面颊微热,也不好多说,只低头装没听到。

    “行了,先别忙活,来吃烤鸭!”

    谢无陵大步往堂屋走去,边问?:“你今日就是缝衣衫?午食吃的什么?平安吃了没?”

    沈玉娇将针线放好,又到厨房洗过手,才?上前一一答了:“缝了些衣衫,午食我让柳婶子t?教我烧火,煮了碗馎饦[1]。你回来前刚喂平安吃过奶,这会儿他在屋里睡下了。”

    谢无陵回头看她:“那你现在会烧火了?”

    沈玉娇看出他眼底的戏谑,想到今早的事,有?些难为情,又有?些不服气,闷声道:“会了。”

    “又蚊子哼哼?”

    “……”

    捏了捏指尖,她提高语调,字正腔圆:“学会了。”

    稍顿,她又望着他道:“谢无陵,我不笨的,我只是之前没接触过这些。你给?我些时日,我慢慢学……都?能学会的。”

    她可是青阳沈氏嫡女,祖父沈文兴曾任帝师,文学大儒,父亲沈徽是两榜进士,榜眼及第,兄长沈光庭十五岁中?秀才?,十八点探花……

    沈氏书香门第,家学渊源,她作为沈氏女,自幼跟着父兄读书明理?,又怎是那等愚鲁蠢钝之人。

    只是陡然换个了与前十七年截然不同的环境,接触的也是平日里极少接触的人与事物,一时不大适应罢了。

    看着眼前这张一本正经的小脸,谢无陵眉梢轻挑,而后低头拆着油纸包,嗓音懒散:“老子又没说你笨,随便问?一句罢了。”

    “我知?道你没那个意思。”

    沈玉娇轻声道:“我只是想与你说一声。好教你知?晓,你娶我,并非全然拖累,我也能帮到你的。”

    谢无陵拆油纸包的动?作一顿,侧眸睇她。

    沈玉娇被他这敛了笑的正经目光看得不大自在,暗自思忖难道方才?说错什么了?

    应该没什么不妥,她只是表明她不是吃白饭。

    “我的脸上…有?什么脏东西么?”沈玉娇小声问?。

    “没有?。”

    “那你这样?看我作甚?”

    “哦,只是看你长着一张聪明脸,却有?个不解情趣的木头脑袋。”

    谢无陵淡淡说着,而后三两下拆开?油纸包:“坐下,吃鸭子。”

    没等沈玉娇细想他刚才?那句“骂人”的话,注意力就被烤鸭诱人扑鼻的香气吸引而去。

    只见那暗绿色荷叶上盛着一只斩好的烤鸭,鸭皮呈诱人的金红色,鸭油被烤成薄薄一片,看着便能想象入口?的焦香酥脆。再?看鸭皮下的肉,紧实鲜嫩又蕴着饱满汁水,光这副卖相,就让人口?舌生津,食指大动?。

    “吃吧。”谢无陵直接拿了个鸭腿递给?她。

    沈玉娇看着他的手:“……”

    他没洗手。

    但鸭腿递到了眼前,不接又显得失礼。

    内心纠结两下,她扯了一角荷叶,包着接过那只鸭腿:“多……”

    一个谢字到嘴边,硬生生被男人的注视给?吓了回去,她扯出个讪笑:“嗯,你也吃。”

    谢无陵见她这回没谢了,嘴角勾了勾,掀袍坐下,伸手就抓起个鸭头啃起来。

    沈玉娇看着他这粗犷的吃相,有?心想劝他餐前净手,又怕他嫌啰嗦。

    她知?小门小户,定没有?世家大族那般多规矩礼仪,可他这般粗鲁的吃法……实是不雅。

    “怎么不吃?”

    谢无陵抬头,见她鸭腿一口?没吃,浓眉拧起:“难道你也想啃鸭头?”

    “啊?”沈玉娇错愕,而后忙道:“没、没有?,我不想。”

    “那你盯着老子作甚?”

    你没洗手。

    沈玉娇在心里默默说,嘴上只道:“没什么,我这就吃。”

    她低下头,避开?他手指碰过的鸭腿根,慢条斯理?啃了口?腿肉。

    刚下口?,眼睛瞬间亮了。

    口?中?的鸭皮焦脆油香,牙齿咬下去,那肉质间蕴藏的鲜嫩汁水又在舌尖迸开?,慰藉着每一处味蕾,简直比她想象中?的还要鲜美。

    “怎么样??”谢无陵觑着她的神色,嘴角微翘:“味道不错吧?”

    沈玉娇慢慢将嘴里的鸭肉咽下,虽矜持着,但亮晶晶的眸光足以说明她的喜欢:“嗯,好吃的。”

    “那当然,论?吃喝玩乐,这金陵城就没有?比我谢无陵更厉害的。”

    他说着,又将荷叶包里的另一只鸭腿递到沈玉娇面前:“既喜欢吃,就多吃些。”

    沈玉娇看着那只鸭腿,愣了愣:“你吃吧,我这个还没吃完呢。”

    “叫你吃就吃。”

    谢无陵不由分说把那鸭腿往她手中?一塞:“老子不爱吃腿,就爱啃鸭头、脖子、翅膀,啃着滋味香。”

    沈玉娇看了看手中?两个大鸭腿,再?看那继续啃着鸭头的男人,心下蓦得涌起一阵说不出的滋味。

    这人虽粗俗蛮横了些,但像柳婶子说的,为人慷慨,性情不坏……

    只是他自小的经历,再?加之没有?父母师长的教诲,才?不知?规矩礼仪那些。

    她既将为人妻,有?勉励、劝诫夫君之责——

    不过现下还不熟,管得太过,怕他反感,还是先处着吧,待日后熟了,再?试着纠正他那些不好的习惯也不迟。

    她这边想着母亲与嬷嬷教她的为妻之道,谢无陵啃着鸭头,瞥她一眼:“你有?心事?怎么都?不说话?”

    沈玉娇一怔,放下鸭腿,轻声道:“食不言,寝不语。”

    谢无陵拧眉,嘟哝:“规矩真?多。”

    沈玉娇没接话,刚要低头继续吃,谢无陵又道:“给?你买的新裙衫,你怎么不穿?”

    她身上仍穿着柳婶子媳妇那套鹅黄色裙衫,宽宽大大,毫不合身。

    提到这个,沈玉娇面露赧然,迟疑片刻,才?低低道:“未曾沐浴,怕把新衣裳弄脏。”

    “前两天柳婶子不是给?你擦过了么?”

    谢无陵道:“用了整整两缸水呢!”

    沈玉娇闻言,也能想象到那夜柳婶子替她擦身有?多费力,一张雪白小脸泛起绯红,脑袋也垂得更低:“我从前都?是每日沐浴的……”

    逃荒时不洗浴,那是迫不得已。可现下不用逃荒,能安定过日子,自然想保持洁净。

    “每日都?要洗?”谢无陵的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两遍:“你在家也不做什么力气活,身上哪有?那么脏?”

    沈玉娇:“……”

    她也不知?该如?何?接这话,沉默下来。

    谢无陵见她这副逆来顺受般的安静模样?,莫名有?些闷得慌,须臾,他丢下手里的鸭骨头:“你就非得每日沐浴?”

    他嗓门大,惊得沈玉娇眼睫颤了下,才?抬起眼,语气放得很软:“若是很麻烦的话,两日洗一次也可以……”

    顿了顿,嗓音越发低了:“天冷的话,三日、四日也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已经在让步了,若他还不答应……@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成,那就这样?。”

    谢无陵应着,又从荷叶包里挑了根鸭翅啃起来:“不过家里没有?浴桶,我平日都?拿盆冲。”

    “啊?用盆冲?”这怎么洗。

    “大老爷们洗澡不就随便搓巴搓巴,谁像婆娘一样?在桶里泡半天?挑水、烧柴、洗桶,也不嫌麻烦?”

    “……”

    这些事却是沈玉娇从未考虑过的,先前要沐浴,她只需吩咐奴婢一声,厨房很快就会抬水来。

    就在她蹙着柳眉,想着用盆怎么沐浴时,谢无陵道:“行了,这么点事也值得你愁。柳婶子家女人多,肯定有?浴桶的,我待会儿去借个来。”

    沈玉娇眸光亮起,欣喜看他:“真?的?”

    谢无陵:“老子骗你作甚。”

    今晚可以沐浴了!

    沈玉娇眉眼舒展,朝眼前人露出今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谢无陵,多谢……唔!”

    额头又被敲了下,还是油腻腻的手!

    沈玉娇捂着额,瞪大眼:“你!”

    “都?说了谢一句敲一下。”

    谢无陵懒洋洋说着,再?看她瞪圆眼睛一副错愕又不服气的模样?,嘴角扯了扯:“要是再?记不住,咱就改个惩罚。谢一次,我就亲你一下?”

    这个无赖登徒子!

    沈玉娇脸颊霎时滚烫,急急起身:“我去看看平安醒了没。”

    她往外走了两步,忽又折返,抓起那两个鸭腿。

    “这个我咬过了,不能…浪费粮食。”

    望着那道逃也似的娇小背影,谢无陵失笑。

    这小娘子,还真?是不禁逗-

    暮色沉沉,入夜的小院里一片静谧。

    谢无陵抱着孩子坐在院里乘凉,眼角余光却时不时往那烛光昏朦的寝屋瞟去。

    洗个澡,怎么能洗这么久?

    她该不是在浴桶里睡过去了吧?

    有?心想问?,但想到她进去前,红着一张俏脸,特地“警告”他不许偷看——

    不看就不看,他谢无陵顶天立地大丈夫,岂是那种偷看女人洗澡的色胚?

    虽是这样?想,听到寝屋里偶尔传来的水声,心思好似也随着水波浮动?般,又闷又躁,静不下来。

    谢无陵闭了闭眼,心道一定是这秋老虎,都?快八月了,还热得人心燥。

    “走吧,小平安,老子带你去后院看羊。”

    他抱起怀中?小婴孩,刚站起身,就见寝屋窗户前投出一道婀娜倩影。

    映着朦朦胧胧的暖黄色灯光,那窈窕曲线毕露无疑,手臂纤纤,腰肢盈盈,看起来似在穿衣……

    喉头忽的一t?阵干涩。

    “啊呜~~”怀里的小平安懒洋洋打了个哈欠。

    谢无陵陡然回过神,再?看怀中?孩子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他不自在咳了声:“老子才?不是偷看,老子只是……咳,跟你个小屁孩费什么话。”

    他抱着孩子,快步走到后院。

    说是看羊,脑子里都?是方才?窗前那道倒影。

    真?是奇怪了,从前去秦楼楚馆里讨债,那些妓子穿着纱衣、酥//胸半掩,一点不觉有?什么。

    怎么现下就看到她个影子,就燥得跟个毛头小子似的……

    “你在这做什么呢?”

    寂寂夜色里,忽的传来女子轻柔的嗓音。

    谢无陵微怔,待抬起眼,呼吸一滞。

    只见灰黑的屋檐之下,刚沐浴过的小娘子手持一盏油灯,盈盈而立。

    她不再?穿着那件不合身的鹅黄色衣裙,而是换上一身簇新的韶粉色深衣,绣花腰带将一把柳腰掐得愈发纤细。那头丰茂如?云的乌发大抵是沾了水,用木簪斜斜挽在脑后,一绺碎发随意垂在耳侧,衬得那小巧的耳垂,圆润雪白。

    昏黄的灯光笼着她清婉的脸庞,也映入她明澈的乌眸,那眼底潋滟的波光,好似比秦淮夜色还要旖旎。

    谢无陵知?晓她生得好看,却没想到换上新裙衫的她这样?娇俏动?人。

    若说穿鹅黄色似迎春花,那现下这灯下美人,迤逦楚楚,风风韵韵,宛若一朵艳丽无双的西府海棠。

    “谢无陵?”

    男人那直勾勾看来的明亮目光,叫沈玉娇心里有?些发慌,端着灯的手也不禁捏紧:“天色也不早了,孩子给?我吧,我带他回屋歇息。”

    谢无陵眸色微暗,嗓音也沉了些:“你掌灯,我抱就行。”

    想到还要劳烦他将浴桶搬出去,沈玉娇轻轻应了声“好”。

    她在前面掌灯照路,谢无陵抱着孩子跟在她身后。

    也不知?是不是她错觉,总感觉身后那道视线牢牢盯着她,炽热又滚烫……

    她心底一阵发虚,险些都?不知?该如?何?走路。

    好不容易回到寝屋,光线明亮了些,她放下灯盏,走到男人面前:“孩子给?我吧。”

    谢无陵松手递给?她,离得近,鼻尖似乎能嗅到她身上新浴后的淡淡幽香。

    目光稍低,她那张白里透红的小脸映入眼中?,如?凝结的牛乳般光滑,莫名想让人……咬一口?。

    “你…你别看我了。”

    沈玉娇终是受不住这样?直白炽热的目光,抱着孩子,脚步往后退两步,嗓音透着些轻颤:“快些把浴桶搬出去,明早要还给?柳婶子呢。”

    谢无陵也意识到他的失态,抬手摸了摸鼻子。

    再?看小娘子一副羞答答的模样?,忍不住清了清嗓子:“你是我媳妇儿,看看怎么了?”

    沈玉娇语塞。

    “而且我是看你这裙衫合不合身……”

    他边说边煞有?介事打量一番:“你穿这身,比白日那身好看多了。日后我再?多给?你买几件新的,你换着穿。”

    沈玉娇抱着孩子,赧然垂眸:“你快去搬桶吧。”

    见她急着下逐客令,谢无陵也不再?逗留。

    毕竟这间寝屋好似都?盈满她身上那股香气,直勾他胸膛间那股燥意愈盛,再?留下去,指不定他昏了头,做错事-

    待一切收拾好,天色已彻底黑透。

    沈玉娇站在门边,从门缝瞧见谢无陵回了堂屋,这才?放下心,悄悄从里将门拴上。

    坐回床上,再?想到方才?他那炽热得仿佛要将她吃掉般的目光,一颗心仍跳有?些慌乱。

    她从前在长安城里接触的年轻郎君,皆是斯文有?礼,端方规矩。像谢无陵这种——

    她长这么大,真?的从未接触过这样?的男人!

    放在之前,这样?的地痞无赖,她定是要让奴仆用大棍子打出去的。

    可现下,偏偏又是这个地痞无赖,给?她饭吃、给?她衣穿、给?她庇佑……

    心里轻叹口?气,她抬手解衣,边躺上床,边在心里宽慰自己,适应吧,慢慢就能适应的。

    想当初她嫁给?裴瑕,不也是适应了好些时日,才?琢磨出一套与他相处的方法嘛。

    只现下和这谢无陵相处的时日尚短,等时间长了,一切都?会好的。

    沈玉娇在自我宽慰里沉沉睡去。

    翌日清晨醒来,她在门后缓了好一阵,才?故作镇定地推开?门。

    未曾想院子里空空如?也,堂屋里的铺盖也收起来,水缸边的浴桶也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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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玉娇想了想,去敲了柳婶子家的门。

    问?过才?知?谢无陵一大早就把浴桶还回来了,至于?他人去哪了,柳婶子猜:“大概是出门办事去了?你别担心,阿陵从前也不怎么待在家里,晚些应当就回来了。”

    说着又热情问?沈玉娇:“吃过早饭了么?没吃的话上我家吃。”

    沈玉娇想到灶上有?谢无陵留的蒸饼,婉拒柳婶子的好意,回了自家院子。

    刚要合上门,却瞧见巷子口?有?个穿着灰色衣裳的男子鬼鬼祟祟,不断往她这边看。

    沈玉娇眉头蹙起。

    一路逃亡的经历叫她时刻警惕,想到谢无陵这会儿不在家,她个女人带着孩子在家,还是谨慎为上,于?是赶紧从里将院门拴上。

    然而不多时,“哐哐哐——”

    一阵急促拍门声惊了一院的静谧,也惊了在寝屋哄平安睡觉的沈玉娇。

    不等她从榻边起身,门外又传来一道陌生的粗犷声音:“屋里有?人吗!”

    【22】

    【22】/晋江文学城首发

    沈玉娇心头陡然揪紧, 思绪也飞快转动。

    是方才那个鬼鬼祟祟的灰衣男子?还是谢无陵的仇家?上门?

    她就知?道,地痞不是什么正当营生,外头?肯定有不少祸事。

    拍门声还在“哐哐”作响, 沈玉娇忙将平安藏进床里, 又?匆匆走向厨房。

    细白手指刚攥紧菜刀,门口的拍门声陡然停下——

    “奇怪了, 谢老弟明明说他媳妇儿在家?的啊?怎么没人应门呢。”这是方才喊门的粗犷男声。

    “或是出门了?不然去隔壁问问?”这是个中年女声。

    “成,你?去问问。”

    而后就听到隔壁柳婶子家?响起喊门声:“有人在家?吗?”

    院子里手握菜刀、满脸戒备的沈玉娇:“……”

    听这交谈声,好似……并非仇家?上门?

    思忖间, 门外又?响起敲门声:“娇娘啊, 你?在家?吗?”

    这次是柳婶子的声音, 沈玉娇心弦微松,再看天边那轮明晃晃的烈阳, 也觉得大中午就敢上门寻仇, 那这金陵城的吏治也未免太糟糕。

    “柳婶子, 我在呢。”她应着。

    “是吧, 我就说她在家?的, 估计是带娃没听见。”@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柳婶子隔着门与那人说,又?拔高声音:“你?在的话快开?开?门吧,木陶坊的人给?你?送浴桶来了。”

    送浴桶?

    沈玉娇怔了一瞬, 忙将菜刀放下:“好,这就来。”

    待开?了院门, 果见门口停着辆板车,上面用麻绳缠了个半人高的大浴桶。

    而门口除了柳婶子, 还站着一男一女, 男人垒块结实一看就是卖力气的,女人膀大腰圆, 一脸憨厚。

    “你?便是谢家?娘子吧?”那女人看着沈玉娇,眼中满是惊艳:“哎呀,谢老弟真是好福气,竟寻到这般花容月貌的小娘子当媳妇。”

    沈玉娇站在门边,微窘:“请问你?们是?”

    那女人噢了声:“我们是木陶坊的,我姓刘,这是我男人老宋。谢老弟一早去我们那订了个浴桶并些?杂物?,让我们送家?来。”

    沈玉娇弄清是怎么回事,忙让出道:“那劳烦你?们了。”

    “嗐,客气。”

    刘娘子笑道,转身就张罗她男人搬东西。

    除了那个大浴桶,桶里还放着三?个新木盆、一个漆红便桶,以及一个孩子玩耍的小木马。

    看到那个红漆点墨的小木马时,沈玉娇眸光轻闪了两下。

    他竟然连孩子的玩具都买好了……

    “婶子没诓你?吧?”柳婶子猜到她在想什么,凑上前?笑:“阿陵他啊,是个极体贴的!”

    沈玉娇回笼思绪,淡淡笑:“嗯。”

    那边刘娘子和老宋卸好货,走过来:“谢家?娘子,银钱谢老弟已经付过了。你?验下货,若没问题,按个手印,我们便回去和掌柜交差。”

    沈玉娇接过那单据,确定一应物?品皆完好无损,蘸着红泥,摁了个拇指印。

    刘娘子收好单子,笑着与沈玉娇拱拱手:“得了,那你?先忙,我们也走了。”

    沈玉娇见状,也屈膝盈盈回了一礼:“多?谢两位。”

    刘娘子看着她这礼,又?惊又?奇:“你?这行得什么礼,怪好看的咧。”

    沈玉娇错愕:“嗯?”

    刘娘子见这小美人呆呆的模样,笑容更盛:“没事没事,夸你?呢。”

    一旁的柳婶子笑着搭腔:“娇娘是外地的,祖上也是个官家?,t?只后来落败了,但?也是读过书学过礼的,和咱们这些?大老粗不一样。”

    “难怪呢。”刘娘子粲然一笑:“谢老弟长?得俊,你?又?长?得这么俏,真是般配得很。”

    沈玉娇还不大习惯这种邻里街坊间的热络,只腼腆笑了下。

    好在那刘娘子只寒暄两句,就拿着单子走了。

    沈玉娇暗松口气,刚要送柳婶子到门口,又?见几人推着板车,辘辘从巷口而来:“请问这是谢无陵谢爷家?吗?”

    看着那又?满满一板车的货物?,沈玉娇和柳婶子面面相觑——

    怎的还有啊?

    接下来一个时辰,陆陆续续又?来了好几板车,谢家?小院的门就没关上过。

    除了最开?始的浴桶便桶,后来送来的还有梳妆台、桌椅板凳、一人高的穿衣镜、长?香案、屏风、香炉、床帐、被褥、枕头?……甚至还有两盆树石盆景。

    原先还算空旷的小院,被这些?东西一堆,霎时显得逼仄狭窄。

    柳婶子也看呆了,转念一想,点头?道:“要娶媳妇了,家?里是该置办些?东西。”

    再看沈玉娇怔怔的模样,她问:“娇娘,可要我帮着你?归置?”

    沈玉娇回神,婉拒道:“等谢无陵回来,看他怎么安排吧。”

    柳婶子看着那些?桌椅板凳有些?重?量,也不与她客气,便先回了隔壁。

    直到申时左右,谢无陵才回来。

    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另外两人。

    谢无陵将他手中那篮水果放下,懒洋洋介绍:“这个是山猫,这个是幺鸡,都是我拜把子的好兄弟!”

    山猫和幺鸡放下手中搬的东西,齐声朝沈玉娇弯腰:“嫂子好!”

    沈玉娇看着这两个年纪比她大一截的地痞,又?听他们这异口同声的称呼,讪讪挤出一抹笑:“好…你?们好……”

    脚步却?下意识退到了谢无陵身边,轻声问:“你?今日怎的买了这么多?东西?”

    “都是要用的,趁着今日有空,便一次买齐了。”

    谢无陵看着她靠来的脚步,嘴角微翘,又?抬手一挥,指挥着山猫和幺鸡:“这张香案和俩盆景搬去堂屋,那妆台和屏风搬去寝屋,动作轻点,别磕了……”

    “好嘞,老大!”

    山猫和幺鸡一撸袖子,就吭哧吭哧搬起东西来。

    沈玉娇怕惊着孩子,进屋将平安抱了出来。

    再看院子里,谢无陵单脚踩着石头?,弯腰在水缸边上洗果子,迟疑片刻,凑上前?:“你?在外忙一天了,我来洗吧。”

    “洗些?果子而已,哪还要你?动手。”

    谢无陵说着,递了个洗好的梨子到她面前?:“尝尝看,甜不甜。”

    那梨子黄皮透着青,看着就不怎么甜,但?想到那清爽的酸味,沈玉娇嘴里却?不住分泌津液。

    她接过那枚梨,就着一旁凳子坐下,轻轻啃了口。

    谢无陵盯着她:“怎么样?”

    沈玉娇眉心轻皱:“酸。”

    “有这么酸?”谢无陵也皱眉:“那卖果子的老汉竟敢驴老子,还说什么皮薄多?汁包甜儿,看我明天不去掀翻他的摊!”

    这人笑的时候玩世不恭、风流倜傥,要是横眉板脸凶起来,也有一股骇人的狠劲儿。

    沈玉娇生怕他真去找人麻烦,忙道:“其实也没那么酸,就入口酸,细品还是甜的。”

    谢无陵将信将疑看她:“真的?”

    沈玉娇眸光诚恳点点头?,又?咬了一口,细嚼慢咽:“我挺喜欢的。”

    谢无陵这才舒展眉眼,接着弯腰洗果子:“要不是淮南那边在打仗,往金陵来的水路交通被张英那老贼堵住了,不然这会儿正是吃砀县酥梨的好时节。都说砀山梨,皮儿薄,落在地上找不着。那真是汁多?水甜,滋味好到没话说。”

    余光瞥见沈玉娇吃梨的动作停下,他眯起眼:“怎么,难道你?在长?安没听过砀县的酥梨?”

    沈玉娇敛眸,轻声道:“砀县酥梨,果中甘露子,药中圣醍醐[1],每年淮南都会往长?安送,是贡梨。”

    谢无陵眉梢挑起:“那你?在长?安吃过?”

    “吃过。”

    “既然吃过,刚才我说砀县酥梨,你?发什么呆?”

    “我……”

    沈玉娇握紧手中那颗梨:“听你?提到淮南战事,忽然想到淮南离金陵不远。也不知?那边战况如何,是否会影响这边?”

    “这你?不用担心,那张英老贼虽拥兵自重?,我们金陵的崔府君也不是吃素的,张英刚起事那会儿,崔府君便派兵拦在淮南与金陵的交界处,但?凡叛贼过境,一概就地诛杀。”

    谢无陵懒洋洋道:“再说了,朝廷不是派了二皇子领兵督战么?听说还请了个姓裴的什么河东君子当谋士,听说那人用兵如神,奇招频出,张英老贼估计撑不了多?久了。”

    用兵如神,奇招频出……

    她就知?道,他有经世治国之才,只待时机适合,得遇明主?,一展宏图。

    沈玉娇盯着掌心那颗黄中泛青的梨,心下好似也泛起一阵淡淡的、酸酸涩涩、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她心里对王氏有怨、有恨,但?对裴瑕却?是怨也怨不起,恨也恨不上。

    毕竟三?个月前?,谁也无法预测黄龙会肆虐河洛,更无法想象堂堂裴氏夫人那般心黑手辣,竟趁着儿子在外征战,釜底抽薪将儿媳妇“遇难”了。

    有时沈玉娇自己想起这事,都觉得做梦般恍惚——

    她知?她那婆母不喜她,可如何就……阴狠狭隘到这个地步呢?

    若不是亲身经历,她实难置信这样一个妇人,竟撑起裴氏这些?年,且生养出裴瑕这样的贤德君子。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一只大手在眼前?晃了晃,沈玉娇意识回笼,便见谢无陵眯眸乜她:“眉头?皱得这么紧,可别跟我说你?是在忧心前?线战事?”

    “那些?自有朝官将领们操心,何须我个小妇人担忧。”

    沈玉娇稍定心神,故作云淡风轻,道:“我是在想,你?今日买了这么多?,定费了不少银钱。这般铺张破费,我实是受之有愧……”

    “又?来了。”

    谢无陵道:“你?若真觉有愧,这样吧,你?亲老子一下,就不愧了。”

    沈玉娇怔住。

    谢无陵斜睇她:“怎么?不是说受之有愧吗?”

    他似笑非笑、正经又?不正经,沈玉娇也拿捏不准,一张雪白脸儿渐渐热了,嗫喏道:“我们还未成婚,授受不亲。”

    谢无陵一脸失望地嘁了声:“那你?愧个什么劲儿,老老实实吃梨吧。”

    沈玉娇:“……”

    她这是被个无赖鄙视了么?

    沉默良久,她咬唇,试探地问:“不然,我教你?识字习礼?”

    谢无陵那边也拿了个梨啃了起来,正酸得直呲牙,听到她这提议,乐了:“那有什么好学的?老子又?不考科举。”

    “读书并非只有科举一个作用,读书可明智,可怡情?,可博采,可长?才。古语有云,不吃饭则饥,不读书则愚……”

    “那你?一肚子墨水,逃荒时能当饭吃吗?”

    “……”沈玉娇噎住。

    谢无陵见她语塞,哼笑一声:“我也送你?一句话,百无一用是书生。真要遇到事,还是得靠这个!”

    他攥紧沙包大的拳头?,朝空气挥了两下,好似能听到咻咻破风声。

    沈玉娇霎时感受到何为“秀才遇到兵,有理也说不清”,何又?为“道不同,不相为谋”。

    “老大,有话好好说,别挥拳头?啊!”

    “对对对,咱可不兴打女人。”

    山猫和幺鸡俩人搬好东西一出来,就见到自家?老大举着个拳头?,一脸耀武扬威。

    “你?们放什么屁,老子是那种打媳妇的杂碎?”

    谢无陵放下手,朝他们抬了抬下颌:“过来吃个果子,歇一歇再搬。”

    “不歇了,我们搬完剩下这点,也得回家?去了。”

    两人说着,半刻不停,手脚麻利地归置起其他家?具。

    沈玉娇看着那一胖一瘦两道身影,好奇:“他们俩本名就叫山猫和幺鸡?”

    “那哪能够,山猫本名胡三?毛,幺鸡本名刘耀基。”

    谢无陵随口答了句,三?两下将手里的梨子吃完,手往袍袖一擦:“你?坐着,老子也去搬会儿。”

    沈玉娇轻轻应了声好,便抱着孩子坐在屋檐下,看着院子里三?个男人忙活布置。

    彼时阳光正好,空气里浮起细碎尘埃,在视野里优哉游哉地飘啊飘。

    恍惚间,好似有种重?活一世的错觉-

    常府,西院。

    夕阳斜照着院内奇山秀石,小黄鸟笼挂在廊下,时不时发出几声清脆啾鸣。

    常松逗着鸟,一脸将信将疑看向阶下的灰衣小厮:“真有你?说得那么漂亮?”

    “真的!那小娘子真的俊,小脸又?白又?嫩,一把小腰这么细。”

    那小厮抬手比着,啧啧夸道:“尤其是她那个气度,小的也不知?该如何说,总之与秦淮河的姑娘们都不一t?样,就光那么站着,浑身儿跟发光似的!”

    常松嗤了声:“还发光呢?她是神仙不成。”

    不过这小厮跟他流连秦淮花船多?年,也不是那等没见过世面的,能叫他这般夸赞,可见谢无陵要娶的新媳妇,的确是个美人儿。

    “只那小娘子警惕着呢,小的在门口蹲了许久,好不容易才蹲到她露个面。她好似瞧见小的了,脸一下就拉下来,啪就把门关上了,之后再没见她出门。”

    小厮躬身道:“小的与身边的人打听才知?,那小娘子自来了后,就压根没出过门。”

    常松闻言皱眉:“不出门啊,这难办了。”

    本来就好奇,现下听小厮这么一夸,更是心痒痒了。

    “二爷莫愁,谢无陵不是要给?那小娘子登籍造册么,定是要领着人去趟官府的。”

    “还是你?小子脑子转得快。”

    常松给?那小厮一个赞许的眼神:“去吧,问问钱贵,看和吴主?簿约了哪日。”

    小厮嬉笑:“是。”-

    一直忙到血红夕阳彻底被黑夜吞没,送走山猫幺鸡两兄弟,谢家?小院子才静下来。

    沈玉娇站在寝屋门口,借着一豆黄澄澄的灯光,看着屋内那赫然齐整的花鸟屏风、樟木梳妆台、铜制菱花镜、青釉莲花形香炉、簇新的烟粉色纱帐……简直难以将这间屋子与前?两日的家?徒四壁挂钩。

    谢无陵双手抱胸,懒洋洋倚着墙,“要是还有缺的,记得吱声。”

    “很齐全了。”沈玉娇转过脸,看他:“你?真的别再花钱了。”

    明年这时候,他还得养两个孩子呢,哪哪都要费银钱。

    “又?不是日日这样花。”

    谢无陵满不在乎,又?看向她水灵灵的明眸,薄唇轻勾:“鸟儿求偶都知?道筑巢,老子一辈子就娶一次媳妇,总不能随意敷衍吧?”

    初秋夜色朦胧,他那双狭长?的桃花眼望来时,好似永远噙着浅笑,又?永远炽热明亮。

    沈玉娇压根受不住这样的目光,至多?坚持两息,便连忙避开?:“养家?不易,反正……你?还是节俭些?好。”

    “看来我真是娶了个贤妻。成,等咱俩成了亲,家?里的银钱就交给?你?保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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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

    “啊什么啊?难道这点小事,你?都不想干?”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沈玉娇讪讪暗想,这男人怎的这般心大,就不怕她卷银子跑了么。

    似是看出她的想法,谢无陵忽的从墙边直起身,朝她走近:“你?要真有本事跑了,老子认栽。但?你?若是跑了又?被老子抓回来……”

    他高大身躯朝她俯去,热息几乎拂过额头?,嗓音沉了沉:“小娇娘,那老子可不管你?肚里有没有娃了。”

    沈玉娇怔忪片刻,待明白他话中意思,耳尖骤然滚烫,脚步也连忙后退:“谢无陵,你?无……啊!”

    话未说完,脚跟绊到门槛,就在身子朝后仰的刹那,一只大掌牢牢勾住她的腰,将她往前?一拉。

    下一刻,属于男人的浓烈气息将她牢牢笼住,沈玉娇的脑子空了一瞬,待反应过来,也顾不上鼻子撞疼,挣脱那个坚实的胸膛:“你?…你?松开?。”

    那只宽厚大掌却?稳稳贴着她的后腰,男人慵懒的嗓音自头?顶传来:“你?方才想骂我?”

    沈玉娇一怔,仰起脸就对上男人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眸,心底蓦得一慌:“没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你?无什么?”他头?颅又?低了几分。

    “我…我……”

    沈玉娇只觉自己快要融化在他的臂弯里,他的身子怎么能这么烫,吐息也烫得她心尖发颤,她努力保持镇定:“我是想喊你?的名,无陵。”

    “真的?”

    “真的!”沈玉娇轻轻挣着腰,隔着薄薄裙衫,男人掌心热意好似源源不断地传到肌肤,“你?快松开?……”

    谢无陵鼻尖也盈满她发间幽幽的香,再看她那又?羞又?怯的模样,就像落入陷阱里的柔弱白兔,喉头?不禁滚了滚。

    她怎的这么香,腰还这么软……

    “谢无陵……”

    女子急急拔高的轻柔嗓音陡然打断他的目光。

    飘着淡淡桂花香的夜晚有短暂静谧,少倾,谢无陵薄唇抿着,松开?她,恶声恶气:“下回走路小心点!”

    撂下这话,他转身进了堂屋。

    独留沈玉娇站在原地,莫名其妙。

    他凶什么?若不是他突然无耻,她何至于绊倒。

    这倒打一耙的登徒子!

    她气咻咻将寝屋门关上,全然不知?黑灯瞎火里,那刚进堂屋的男人又?出门,提了桶凉水,黑着脸朝后院走去。

    【23】

    【23】/晋江文学城首发

    翌日一早, 沈玉娇原以为谢无陵应当像前两日那样,出门去了。

    没想到推开门,那堂屋的门还紧闭着。

    真是稀奇, 他竟还没醒, 难道是昨天采购搬东西太累了?

    沈玉娇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大,也?没多想, 自顾自去后院洗漱。

    待梳洗完毕,她便去后院挤羊奶、烧火、煮羊奶——

    这些都是她跟柳婶子学?的,她一开口?想学?, 柳婶子很是热情地答应, 边教还边夸阿陵娶了个好媳妇。

    沈玉娇只想着, 多学?些东西,自己会了, 总比开口?求别人强。

    别看现下谢无陵待她千好万好, 他愿意这般待她, 还不是一时新鲜, 贪图她好颜色?

    然以色侍人, 色衰而爱驰,若他日后变了心?,不再对她千好万好, 这些事不还得靠自己?

    与其等到日后两眼一抹黑,倒不如趁早学?了, 总归技多不压身,学?了没坏处。

    忙忙碌碌一个早上, 喂饱平安, 又煮了两碗馎饦。

    眼见着日头更高,堂屋的门仍是关着, 她迟疑片刻,还是上前敲门。

    “谢无陵,你还没醒么?”

    她嗓音放得轻缓:“我煮了馎饦,再不吃的话,怕会冷了。”

    屋内静默了好一阵,才传来男人透着几分喑哑的懒声:“就来。”

    果?然是在睡懒觉。

    沈玉娇回了声“好”,也?没再管他,自顾自端了碗馎饦,坐在院子里?吃。

    不多时,堂屋的门推开。

    听?得那吱呀动静,沈玉娇下意识看去。

    当?看到那仅着一条单薄亵裤,赤着上身的男人,睡眼惺忪地走出来时,她先是一怔,而后“啊”地一声,转过身,闭上眼。

    谢无陵伸懒腰的动作一僵,再看那端着面碗,背对着恨不得缩成一小团的纤细身影:“你见鬼了?大中午叫什么。”

    沈玉娇双眼仍是紧紧闭着,想到方?才所见,耳尖滚烫:“你…你…你怎么不穿衣服!”

    “昨晚有些热,就光膀子睡了。”

    “那你现在都起床了,怎么还不穿……”

    “这不是刚起来嘛,再说了,在自家?院里?怕什么。”

    男人的语气理所当?然,沈玉娇眼前仍闪过他那宽阔的肩背、劲瘦的腰,还要亵裤往下那不容忽视的

    不行不行,她用?力咬唇,试图将那些非礼勿视的记忆从?脑中摒弃,身后却传来一阵脚步声。

    “你仔细点,碗拿稳,别把?馎饦洒出来……”

    “我知道。”沈玉娇头也?没回,轻柔嗓音难掩慌张:“你先去把?衣袍穿好吧。”

    那靠近的脚步声停住,须臾,一声慵懒的低笑传来:“至于这么大惊小怪,难道你之前没见过男人的身子?”

    沈玉娇身形一僵。

    他不提还好,一提她本就乱糟糟的脑子里?,不禁想起从?前与裴瑕亲近的场景。

    虽说他习惯夜里?熄了灯烛敦伦,但新婚那晚,却是灯火辉煌,亮亮堂堂。她大部分时候都是闭着眼,羞赧不敢看,但也?偷偷睁开看了一两眼。

    锦绣罗帐里?,男人那张平素谪仙般清清冷冷的脸庞,沾染上一抹克制又沉沦的情慾。

    狭长?眼尾,艳色撩人。

    那抹艳色,叫她本就怦然的心?跳愈快,连忙闭眼,不敢再看。

    心?里?却是吃醉酒般,晕乎乎地想,这样好看的男子,是她的夫君呀。

    这偌大天地间,也?唯她一人,能窥得如玉君子的这一面。

    “又装哑巴了?”

    男人略显不悦的嗓音冷硬传来,沈玉娇猛地回神,意识到自己的脑子越发污浊,心?下懊恼。

    都怪这个谢无陵,哪壶不开提哪壶。

    “光天化日之下,你这样有伤风化。”她脑袋垂得更低,咬唇闷闷道:“你再不去穿衣裳,那我回屋吃去。”

    惹不起,总躲得起。

    谢无陵闻言,看向那背对而坐的小娘子,晌午明净的阳光里?,她那两只雪白?耳尖,红得滴血般。

    心?下不禁啧了声,这不解风情的小书篓。

    要不是她肚里?的的确确怀着个娃,他都怀疑她和她那短命鬼前夫,成亲后是不是夜夜躺在被窝里?打叶子牌?

    不然怎的见个男人身子就羞成这样?

    “别躲了,老子回去穿就是。”

    谢t?无陵转过身,又看了眼他那垒块结实的胸肌,颇为惋惜地叹道:“别人想看都没机会看,你个蠢婆娘,身在福中不知福——”

    沈玉娇:“……”

    他以为谁都像他一样厚颜无耻么!-

    等谢无陵换好衣裳,呼哧哗啦干完满满一碗馎饦,他一抹嘴巴,对沈玉娇道:“昨日忘了和你说,刘瞎子算了三个黄道吉日。”

    沈玉娇轻拍襁褓的手?一顿,愕然看他。

    “一个是九月二十八,一个是腊月初九,还有个是明年开春二月初七。”

    谢无陵道:“我打算定在九月二十八,另两个日子,一个太冷,一个又太久,你怎么说?”

    “九月二十八?”沈玉娇嘴里?呢喃,柳眉轻蹙:“会不会太赶了。现下已是八月,也?就是不到两个月……”

    “不是老子等不及,是你的肚子等不及。”

    谢无陵瞥过她那把?依旧盈盈尚未显怀的纤腰,不紧不慢道:“你有孕的消息,我已和柳婶子、山猫他们打过招呼,他们不会往外乱说。我想着咱们趁早把?婚事办了,到时候你把?谢地生下来,对外就说早产,从?此他就是我亲生的娃儿,谁要是敢瞎说八道,老子就去把?那人的脑袋拧下来当?尿壶。”

    后半句,他语气里?透着份狠劲儿,不似玩笑。

    沈玉娇仍觉得九月底成婚太快,但谢无陵这话又的确在理——

    终归也?不是第一次成婚了,早一些,晚一些,又有何区别呢?

    再说她去岁和裴瑕成婚,也?是匆忙间就进了门。

    也?许她此生的姻缘,注定是仓促匆忙,无法如她在闺阁时期待的那般,三拜高堂,十里?红妆,风风光光。

    罢了。

    她扯了扯嘴角,再次抬眼,朝谢无陵笑得释怀:“那就照你说的,九月二十八。”

    九月底,天也?转凉了,再叫他睡地上也?不太好。

    两个月的时间,应当?也?够她与他熟悉,渐渐适应“谢家?娘子”这个身份。

    谢无陵见她应下,也?松了口?气。

    本以为她还会往后推脱些时日的,这小娘子倒是比他预想的识时务。

    “那就这样定了,过几日我带你去官府办籍册,顺道把?婚宴要用?的也?给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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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说着,站起身,哼着小曲去厨房刷锅洗碗了。

    ***

    三日后,谢无陵带沈玉娇去金陵府衙办理籍册,平安暂时托柳婶子照看。

    这是自逃难以来,沈玉娇头一回衣着整齐、无牵无挂地上街。

    走过第一条巷子时,看着过往路人频频朝她和谢无陵投来的目光,她浑不自在。

    悄悄扯了谢无陵的衣袖,小声道:“不然还是买个帷帽吧?”

    无论是在长?安还是闻喜,世家?娘子出门,必然要戴一顶帷帽,若抛头露面,便是失了体面与规矩。

    谢无陵不以为意:“咱又不是见不得人的姘头,戴那玩意儿作甚?”

    但走过第二条巷子,眼见不少男人的目光都往沈玉娇身上落,谢无陵脸色也?沉了下来。

    哪怕知道那些狗东西只敢看看,不敢上前放肆,但一想到那些狗东西恶心?的眼神,他胸膛一阵燥郁怒火压都压不住。

    最后还是拉着沈玉娇去买了顶帷帽,又仔仔细细给她将白?纱放好,确保瞧不见了,心?底那团火气才渐渐消去。

    沈玉娇带着帷帽,也?觉自在许多。

    毕竟十几年的习惯,一时半会儿叫她改也?改不了。

    买好帷帽,俩人直往金陵府衙而去。

    常六爷那边提前打了招呼,是以登籍造册的流程很是顺利。

    沈玉娇只需站在谢无陵身边,那登记的文书问什么,她如实作答便是。

    临走前,谢无陵还给那文书塞了贯铜钱,道:“劳烦了,请官爷吃杯茶润润喉。”

    那文书见他会来事,掂了掂那贯钱,笑容也?越发真切:“谢兄弟客气,那我就提前祝你和弟妹喜结连理,永结同心?了。”

    “一定一定。”

    谢无陵笑着拱了拱手?,便带着沈玉娇离了府衙。

    那文书将一贯钱放进袖中,又抬手?挥了挥黄册上的墨痕,看着那新登的“沈玉娇”三字,漫不经心?地想。

    这个谢痞子运气倒不错,方?才瞧见那姓沈的小娘子不但容色好,且看言行举止,也?是个踏实本分过日子的。

    都说妻贤夫祸少,若是这小娘子能治得住这小痞子,想来往后这日子应该也?差不到哪去。

    胡乱作想之际,见字迹渐渐干涸,文书将黄册一盖,抄着手?慢悠悠往籍册室去了-

    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

    与一路逃亡目之所及的饿殍遍野、易子而食相?比,金陵城内,烟柳画桥,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真真繁华热闹得宛若另一个世界。

    从?府衙出来后,谢无陵便带着沈玉娇一路逛、一路吃、一路买。

    待订好婚宴要用?的喜烛红绸、喜饼喜果?、婚服绣帕等一堆琐碎,初秋辽阔的天空已是暮色四合,余霞成绮。

    沈玉娇本以为要回去了,没想到谢无陵带她去了家?十分气派的酒楼。

    看着那雕甍画栋、灯笼高悬的酒楼门牌,沈玉娇也?顾不上矜持,再次扯住了他的衣袖:“我们来这作甚?”

    “用?饭啊。”谢无陵瞥了眼她揪袖子的柔白?纤手?,黑眸轻动,问:“逛了一下午,你不饿?”

    沈玉娇抿了抿唇瓣,诚实道:“有点饿。”

    谢无陵:“那不就得了,走,带你吃顿好的。”

    衣袖依旧被扯着,一回头,就见娇滴滴的小娘子睁着一双莹润乌眸,局促又担忧:“可在这吃一顿,一定不便宜。不然还是回去,煮碗馎饦吃吧。”

    谢无陵本想说不差这点钱,但看到她那湿润润、软绵绵的眼神,心?底好似被猫爪子轻挠了下。

    忽又想起她说的那句,受之有愧。

    算了,日后多的是带她下馆子的机会,且容她缓缓。

    “听?你的。”谢无陵道,“改日再吃。”

    沈玉娇轻轻吁了一口?气,刚要撤回手?,男人大掌一翻。

    未等她反应,那修长?手?掌直接将她的手?牢牢握住。

    沈玉娇惊愕看他,谢无陵却压根不看她。

    就如牵她手?不过一件寻常小事般。

    他抬着脸,目视前方?,大步往外走:“走吧。”

    沈玉娇试图挣了挣,没挣脱,她红着脸:“谢无陵。”

    谢无陵依旧朝前走,也?依旧不看她:“嗯?”

    沈玉娇嗫喏:“……手?。”

    谢无陵:“怎么?”

    见这男人装傻,沈玉娇有些羞恼,但这会儿是在大街上,她只得咬唇,闷声道:“这样不好,还是松开吧。”

    “有何不好?”

    他那只手?握得更紧了些,又盛气凌人地看她一眼:“你是我媳妇儿,拉个手?怎么了。”

    这人耍无赖都耍得理直气壮,沈玉娇一句“还没正式成亲”未出口?,前头陡然插进来一道声音:“哟,这不是谢老弟吗?”

    沈玉娇微怔,抬眼看去。

    迎面走来个遍身绫罗的男子,生得贼眉鼠眼,却拿着把?折扇故作风流。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厮,其中一个有些眼熟,好似在哪见到过。

    她这边思忖着,一旁谢无陵见着半路冒出来的常松,脸上虽还笑着,眼底却是一片冷淡:“松二哥,巧了啊。”

    “是啊,没想到在这遇上。”

    常松摇着扇子上前,视线落向那道戴着帷帽的娇小身影:“谢老弟,这位难道就是你那还没过门的小媳妇?”

    谢无陵眸色一深,脚步往前,高大身形将她掩在身后:“是我媳妇儿。”

    又偏过脸,随意给沈玉娇介绍:“这是常府的松二爷。”

    哪怕隔着一层轻纱,沈玉娇也?能感受到那人毫不避讳投来的目光,心?下不虞,面上却不显,客客气气做了个礼:“松二爷好。”

    “弟妹客气了,随谢老弟喊我一声二哥便是。”

    常松笑应着,都说美人如花隔云端,如今隔着薄纱只朦朦胧胧瞧见个清婉的影儿。

    看不真切,却愈发叫人心?痒,想要一窥真容。

    “天色不早了。”

    谢无陵又往沈玉娇面前挪了步,这下几乎将她挡去一大半:“松二哥若无事,我和媳妇儿先走一步。”

    “走这么急作甚?碰到就是有缘,何况都已经在六味斋的门口?了。”

    常松一敲折扇:“这样吧,今天我做东,请你和弟妹吃一顿,谢老弟,这个面子你不会都不给吧?”

    谢无陵黑眸眯了眯。

    这狗东西一向就和他不对付,今天忽然冒出来拦路,还要请客吃饭,用?脚指头都猜到他打得什么算盘。

    要不是看在六爷的份上,他早就一拳头锤上去了——

    想看他媳妇儿?这双狗眼睛也?配。

    谢无陵克制着心?底不耐,正要开口?拒绝,却是身后响起一道轻轻柔柔却不卑不亢的嗓音:“还望松二爷知晓,我可能着了风寒,这会儿有些头晕,想着早些t?回去歇息。二爷的好意,我与郎君心?领了,但未免过了病气,这饭还是算了罢。”

    这声音一出,谢无陵和常松皆是一怔。

    谢无陵眼神轻晃,她喊他郎君了…怪顺耳的。

    常松心?神荡漾,这小娘子说话的腔调,可真好听?。

    “哎呀,既是身体不适,那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常松道:“等下次,下次有机会再请弟妹…咳,请谢老弟和弟妹一块儿吃饭!”@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谢无陵一看常松这样子,心?里?直恶心?,淡淡丢下一句:“松二哥,回见。”

    就牵着沈玉娇的手?,大步绕开眼前的主仆三人。

    直到走远了,常松仍驻足原地,望着那夕阳余晖下,被长?纱遮挡下的婀娜身姿,目光流连。

    小厮凑上前:“二爷,怎么样?小的没诓你吧。”

    “虽不能一窥佳人芳容,但她那谈吐与仪态,绝非俗物?。”

    常松敲着折扇,又惋惜叹道:“只如何这样的美人,没叫我碰上,却叫谢无陵那痞子得了?真是暴殄天物?!”

    小厮觑着他那神情,也?猜到自家?郎君心?里?打的什么主意,却也?不敢再随便出主意——

    那可是谢无陵的女人。

    金陵城里?谁不知道谢无陵横起来不要命,十六岁就一人敌十,打得浑身是血,还能两拳头能把?人脑浆砸出来……

    他还想多活几年呢。

    另一头,谢无陵拉着沈玉娇走了一段,才停下脚步,长?指略略撩开她帷帽轻纱一角,板着脸盯她:“方?才为何与那狗杂碎搭腔?”

    他用?词粗俗,沈玉娇眉头蹙起,有意纠正,但看他这脸色,还是咽了回去,只道:“我不想你与他争执。”

    谢无陵眯眸:“怎么说?”

    沈玉娇抿唇,而后抬起那紧握一路的手?:“你方?才捏得很用?力,所以我猜,你与他应该早有积怨。但碍于六爷的面子,不得已与他虚与委蛇。”

    谢无陵眸光闪动,再看眼前这张婉丽小脸,多了几分别样审视:“继续。”

    “若你直接拒绝他,他面上挂不住,心?里?定要记恨你。没准还会继续纠缠。”沈玉娇道:“他们有三个人,万一打起来……”

    “就那三个废物??何足畏惧。”谢无陵嗤道。

    “打一架是痛快了,但六爷那边,你该当?如何呢?”

    相?识这几日,沈玉娇也?大概知晓谢无陵的情况,她放缓嗓音:“六爷一向对你多有照顾,若你当?街与他的嗣子争执斗殴,你难道不是在打他的脸。”

    稍顿,她道:“其实你也?不想与他争执吧?”

    不然那会儿也?不会失了力道,捏疼了她的手?。

    谢无陵沉默不语,沈玉娇想了想,被裹着的小手?指,轻勾一下他的掌心?:“好了。”

    她嗓音柔柔的,似撒娇,又似轻哄:“反正已经一句话揭过去了,又何必计较呢。”

    谢无陵被她勾了一下,只觉掌心?宛若划过一片轻羽。

    痒痒的,直撩到心?尖里?似的。

    再看她那双清亮明撤的眼,胸间那阵闷窒好似也?被吹散,畅快许多。

    “成,这次算你在理。”

    他再次将她的手?裹紧,牵着往前走:“不过下回你少搭理那种人,他不是什么好人。”

    “知道了。”

    “蚊子哼哼呢?”

    “知道了!”

    “这还差不多。走吧,回家?煮馎饦,今晚多加两个蛋。”

    晚风轻拂,晚霞旖旎,两人身影被夕阳余晖拉得很长?,很长?-

    秋空明月悬,光彩露沾湿。

    裴府的侍卫从?淮南军营,带着家?书抵到洛阳时,恰逢八月十五中秋节。

    虽然府上少主在外征战,五月里?又新丧一位少夫人,但这等世家?大族,便是随意地办,也?是一派金菊灿烂、灯火辉煌的富丽气派。

    水榭之内,裴家?三房皆在宴上,二房三房嫡庶子女一堆,显得人丁旺盛,热热闹闹。

    而这座府邸真正的主人,裴氏嫡脉长?房一门,却只有王氏这么一位寡妇。

    眼看着另外两房那一张张笑语欢声的脸,王氏端坐在上座,面上虽不显,心?头却有一丝晃动。

    她已好些时日未曾想过那沈氏了,现如今,忽然想到。

    若那日自己在闻喜等一等她,或是派两个亲信去接,或许此刻,她也?能列座席上,婆媳相?伴,也?不至于显得长?房太过清冷萧条。

    那沈氏虽家?里?落败了,但性子乖觉,不惹是非……倒也?不是不能容她。

    怪只怪裴彤那小蹄子,出手?那般狠辣,愣是叫她只能捏着鼻子,上了同一条贼船。

    思及此处,王氏端起杯中菊花酿,不动声色瞥了眼下首那一袭杏色锦裙、头簪金钗的裴家?三娘子。

    见她吃着螃蟹,一片娇憨可爱,再想事败那日,她跪地哭诉的模样……

    这样的女子,真要让她进琅琊王氏的门么?

    王氏浅啜一口?菊花酿,明明是温酒,咽了喉中却又丝丝缕缕透着寒凉。

    思绪游离间,高嬷嬷侧耳来禀:“夫人,淮南家?书到了,侍卫已在偏厅等候。”

    家?书抵万金,何况是佳节里?独子的来信,王氏一时也?顾不得还在宴席上,拿帕子掖了掖鼻尖,缓缓起身:“诸位慢用?,我去更衣。”

    高嬷嬷扶着她,翩然离席。

    裴彤见状,朝自家?母亲崔氏投去一眼。

    崔氏略作思忖,招了个小丫鬟去打听?。

    偏厅内,王氏姿态优雅地坐在太师椅,细细问过侍卫裴瑕的近况,瘦了胖了,黑了白?了,可有受伤之类。

    那侍卫一一答了,末了道:“夫人放心?,郎君一切皆安。”

    王氏一颗慈母心?这才稍定,见桌上两封信,眼皮轻动,先拆了给自己的那封看了。

    她这个儿子向来老成稳重,信上所言来来去去,也?只是叫她勿念保重,叩问慈安。

    放下这家?书,她指尖停顿片刻,又拆了给沈氏的那封——

    相?较于她那封一本正经的问安,写给沈氏这封,虽也?是交代一切都好,字里?行间却透着几分不自觉的随和亲近。

    再看桌上放着的那个竹叶纹荷包,王氏拿起:“这是?”

    侍卫面色悻悻,垂首道:“这是临行前,郎君让小的送给、送给……少夫人的荷包。”

    他又将裴瑕那句赠言说了。

    “聊赠一枝秋色……”王氏解开那荷包,里?头的桂花早已干涸,然一打开,桂花馥郁香气扑了满鼻。

    这个守真啊……

    饶是她已这把?年纪,嗅到这香气,看到这桂花,都不住挑眉。

    若是沈氏尚在,收到她夫君这份风雅巧思,成婚不久的小娘子知道夫君记挂着,又该是如何欢喜……

    “夫人。”高嬷嬷躬身,轻问:“是又头疼了么?”

    王氏敛眸,并未作答,而是将那荷包放回桌边,又屏退侍卫,才轻叹一声:“守真他在信上说,战事顺利,最迟年前赶回。”

    高嬷嬷道:“这是好事呀。”

    “是啊。”王氏扯唇,沉默下来。

    “那夫人为何叹气?”高嬷嬷迟疑:“难道是为沈氏……”

    王氏抬手?揉了揉额心?,闭眼道:“我今夜总想起她,方?才竟还生出一丝悔意。”

    高嬷嬷讪讪,心?道人都已经没了才来悔,有何用??嘴上却宽慰着:“木已成舟,多思无异。夫人还是往好处想,待到郎君凯旋,得了封赏,到时候长?安洛阳大把?的名门贵女由您挑,您还怕寻不到贤媳?”

    王氏心?不在焉嗯了声,视线又飘到那个装满桂花的荷包,眉头蹙着。

    她原以为儿子求娶那沈氏,只为君子一诺。

    可这一支秋色,岂非风月?

    唉,只愿是她多想-

    月明千里?,天涯此时。

    淮南郡,宣州城府衙,轩丽正厅内觥筹交错,笙歌曼舞,热闹非凡。

    朝廷军连连大捷,又于昨日攻下叛贼张英的老窝宣州城,逼着张英带着一万残兵朝东狼狈逃窜,只待最后一击。

    现下朝廷军士气大振,恰逢中秋佳节,二皇子下令美酒美食犒赏离家?征战的将士们。

    将士们喝酒吃肉,主将们自也?设宴作乐,那张英弃城逃跑时,也?顾不上府中那一堆美妾歌姬,那些女子有刚烈的,或是撞柱或是投缳,有些胆小的,便一并被当?俘虏抓来。

    二皇子一向有贤名,治下严明,下令将士们不可欺侮这些女俘,只与其他女俘一并关进营里?,叫她们给将士补衣缝战甲。

    不过今日宴饮,为着助兴,还是让人挑了些姿容出众的过来,弹琴歌舞,陪酒助兴。

    酒过三巡,耳酣面热,血气方?刚的将领们也?挑了合心?意的美人,拥入怀中,一亲芳泽。

    二皇子身侧也?有一美貌宠婢,持盏奉酒,娇笑道:“殿下请饮。”

    “好。”二皇子勾唇,就着美人白?嫩柔荑饮了那一杯。

    再看厅堂之内,人人都有美人相?伴,唯独左侧t?那一席,裴氏宗子,白?袍简冠,独坐饮酒,一派不染红尘,清贵雅正之气。

    二皇子挑眉:“守真,一人独饮多无趣,我看那弹琴的小美人有意侍奉你,不若给她个机会?”

    其实何止那个弹琴的美人,今夜作陪的歌姬们甫一入场,目光皆是先被席上这位俊美郎君吸引,而后才看向宴上最尊贵的二皇子。

    可偏偏那郎君冷淡如冰,无论送了多少秋波,他置若罔闻,自顾低头喝酒用?膳。

    现下听?到二皇子金口?提起,那弹琴美人心?下欢喜,忙抬起一双柔情水眸,盈盈看向那白?袍郎君:“烟儿愿侍奉郎君。”

    裴瑕眉心?轻蹙,只淡淡拂过那女子一眼,转而望向上座:“殿下好意,臣心?领了。只今夜中秋,臣心?系洛阳亲人,无意女色。”

    二皇子早猜到他是这么个回答,扯了扯唇,再看那烟儿,摇头叹道:“可惜神女有意,襄王无心?呀。”

    右座的副将彭析见状,大手?一抬,红光满面朝那烟儿招手?:“来来来,既然裴军师不要你,今夜让本将军好好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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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烟儿看了看那满脸络腮胡的粗犷虎将,又看了看那边美如玉却冷似冰的神仙公子,最是咬了咬唇,美眸含怨地走向彭副将。

    二皇子端着酒盏,有几分薄醉,笑睇着裴瑕:“守真啊守真,你这般不解风情,也?不知伤了多少小娘子的芳心?。”

    裴瑕淡淡道:“裴瑕就一人,若颗颗芳心?都要顾及,何来闲暇顾及黎民百姓,家?国?社稷。”

    二皇子被这正气凛然的话噎住,再看他一副清心?寡欲模样,不禁好奇:“那你家?夫人呢?你待她也?无心?无情?”

    裴瑕眉眼微动,静默两息,缓缓道:“殿下岂可将正妻与旁的女子作比?臣妻于臣,自是不同。”

    二皇子再次语塞,这些时日,看这裴守真作战出策,灵活诡诈,并非那等墨守成规、不懂变通之人。可一涉及到男女风月事,他就迂腐不化,活像个不解风情的老古板——

    真不知道这人私下里?与他夫人相?处,又是怎么一副模样。

    二皇子心?下琢磨片刻,举杯和裴瑕饮了一回,再放下杯,忽道:“待擒到张英老贼,割了他的脑袋,守真你与我先回长?安,清扫战场与残军之事,交由康梁两位将军处理。”

    裴瑕略一思忖,颔首:“好。”

    二皇子又推开身侧的美人儿,朝裴瑕凑近些,压低声音:“回程会经金陵,我母妃寄信,让我顺道探望我姨母,我打算在金陵停留几日,守真陪我一道?”

    二皇子的母妃杨氏,乃四妃之一的贤妃,出自名门弘农杨氏。

    而杨贤妃的嫡亲幼妹,嫁给了博陵崔氏子,后随夫君外任金陵太守,亲姐妹已近十年未见。

    这回知晓儿子去淮南征战,杨贤妃就提到,若是战事告捷,得了闲暇,就顺道去金陵探望妹妹一家?。

    二皇子至孝,他又久在长?安,对金陵这等江南富庶地也?心?神向往,便将此事搁在心?里?。

    现今见战事已到尾声,回程有望,遂邀裴瑕一道去金陵。

    “也?好。”裴瑕沉吟应下:“臣的故交净空大师也?在金陵同泰寺,臣正可寻他饮一盏茶。”

    二皇子眼前一亮,虽他不是什么诗文大才,却也?知道这净空大和尚的诗才天下闻名。

    真不愧是裴守真,竟然与净空大师也?有旧识。

    “甚好甚好。”二皇子笑道:“到时若得空,我也?随你一起去讨杯茶喝。”

    裴瑕应着,再次垂眼,静静看着杯中清酒。

    对那繁华金陵城倒没多少兴趣,只想着若能斩获贼首,提前回去,或许十月,便能返回洛阳。

    “十轮霜影转庭梧,此夕羁人独向隅……

    未必素娥无怅恨,玉蟾清冷桂花孤。”[1」

    长?指轻抚过腰间系着的那枚平安玉扣,他看向窗外那轮明月。

    不知家?中现下如何。

    她,又在做什么。

    【24】

    【24】/晋江文学城首发

    皎月清辉, 静静笼罩着谢家小院。

    堂屋里那张四四方方的饭桌搬到了院里,为庆贺佳节,桌上摆着五菜一汤, 有?鱼有?肉有?烤鸭, 放在寻常百姓家简直丰盛得堪比过年。

    谢无陵还特地打了一壶桂花酿,可惜沈玉娇有?孕在身, 不能饮酒,他只?能独饮。

    但这?么多年,总算有?个?“家人?”陪着一起过中秋, 便是不能共饮, 他这?心里也快活无比。

    “小娇娘, 你多吃些,这?么多菜呢。”谢无陵自?顾自?倒了杯酒, 嘴里还不忘催着沈玉娇多吃:“隔夜菜味道可不好。”

    沈玉娇轻轻应了声“好”, 再看桌上那些菜。

    菜都是好菜, 这?要是放在半个?月前, 能给她?吃一块肉, 她?都能欢喜雀跃好几天。

    但人?大都由?俭入奢易,过了半个?月的踏实?日子,再看这?些大荤的肉菜, 反倒没了胃口。

    最后,还是夹了块桂花糕慢慢吃起来。

    从前在长安, 中秋家宴上也会摆上一道桂花糕,只?长安的桂花糕和金陵的桂花糕不同——

    长安的桂花糕小小一块, 用糯米粉混着桂花粉, 加糖后放入精致的桂花形模具里,成形后放上笼蒸制, 待放凉后,再用瓷白汝窑碟摆盘盛好,为着好看,每块桂花糕上还会放一点糖渍桂花,犹如金灿灿花蕊,好看又好吃。

    而此刻,她?手?中这?块桂花糕,说是桂花发糕更为贴切,发糕上洒几瓣桂花一起蒸了,便算桂花糕了。

    两厢对比,差距颇大,沈玉娇却不觉有?何?不好。

    人?要懂得知足,她?如今好歹还有?块桂花发糕吃,岭南的父母兄嫂呢?

    如此佳节,如此良宵,他们此刻可能共坐一席,平平淡淡过个?节?

    又是否如她?思念他们一样,此刻也在思念她??

    “怎么一副要哭的模样?”

    男人?疏懒嗓音带着几分不解于寂静夜里响起:“老马家的桂花糕有?这?么难吃?”

    沈玉娇堪堪回神,迎上侧座男人?疑惑投来的目光,也意识到自?己失态,勉强挤出一抹浅笑:“没,挺好吃的。”

    谢无陵看着她?这?敷衍的笑,浓眉拧起,道:“你要是不想笑,就别逼着自?己笑。”

    沈玉娇微怔,嘴角弧度慢慢放下,而后垂眸:“对不住。”

    “好端端的道歉作甚?”谢无陵眉头拧得更深:“老子又没怪你。”

    沈玉娇飞快看他一眼,低低道:“我不是故意要扫兴……”

    谢无陵:“……”

    他算是明白了,处了这?么大半个?月,这?小娘子还怕他呢。

    不过他有?那么凶神恶煞么?

    这?些日子,他好吃好喝供着她?,没打也没骂她?——如果?骂蠢婆娘算骂的话,她?不也骂了他登徒子?

    “行了,大过节的,高兴些,别动不动赔罪。”

    谢无陵将长条凳往她?那边拉了些,见她?纤长眼睫颤动着,一副想避开又强忍着没避的模样,黑眸轻眯了眯。

    须臾,他淡声道:“我知道,虽然你人?是留下了,也答应嫁给我了,但你心里其实?看不上我,觉着委屈了……”

    “我没……”

    “你先等我把话说完。”

    谢无陵侧坐着,长指执着盛满桂花酿的酒碗,骨相?分明的脸庞透着些薄醉的酡红:“你虽然有?许多事瞒着我,但我也猜出来,你出身肯定比我好,之前嫁的那个?夫家呢,条件肯定也比我强。前后一比对,你心里有?落差,这?也是人?之常情。”@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但是你也得明白,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如今你家里落败了,夫家又死光了,你个?小娘子带着俩孩子,总得寻个?新的活路吧?”

    这?还是这?大半个?月来,沈玉娇第一次听?他嘴里说出些正经话。

    默了两息,她?轻轻颔首:“你说的,我都明白。”

    “你若真的明白,那就最好。”

    谢无陵睁着那双夜色里仍旧明亮的黑眸,定定望着她?:“我谢无陵呢,虽是个?无父无母、大字不识的地痞,家里也算不上多殷实?,但我有?一点可以与你保证,只?要你愿意踏实?跟我过日子,我便绝无二心,一辈子只?对你好!倘若日后我对不起你了,你就去厨房拿把刀,把老子阉了当太?监,老子也绝无二话!”

    这?话说得赤诚又粗俗,沈玉娇柳眉轻蹙,而后无奈望着他:“谢无陵,你吃醉了……”

    谢无陵竖起眉:“老子没醉!老子和你说认真的。”

    沈玉娇:“……”

    她?看着他透着薄薄绯红的脸,再看他那灼灼明亮的黑眸,一时半会儿?也判断不出,他到底是醉还是没醉。

    但无论他醉没醉,他方才说的那些话,什么绝无二心、什么一辈t?子对你好,她?也不会真往心里去。

    她?不是蒙昧无知的村妇,读过诗,也念过传。诗经里说“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传记里也有?卓文君寄给司马相?如“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便是不说那些远的,本朝的开国皇帝与皇后,青梅竹马,少年相?伴,皇后为皇帝生儿?育女、疏远外?戚,只?求他能信守少年时“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诺言,皇帝的确守了四十年,可在先皇后死后第二年,他便收用了两位宫女。

    也不知先皇后地下有?灵,是否会觉得自?己那一生的坚守就如个?笑话。

    因着这?种种,在闺阁里,母亲和教习嬷嬷教她?,也极少谈及情爱,更多是为妻、为妇、为母的职责。这?些学好了,都是实?实?在在掌握在手?里的硬东西,至于情爱……太?缥缈了,光凭她?一人?,难以把控。

    “沈玉娇,老子和你说话,你到底听?没听??”

    男人?不耐的嗓音传来,沈玉娇抽离的思绪回笼,望着面前这?张年轻的脸庞,点头:“嗯,我都听?到了。”

    谢无陵看着她?这?个?反应,心底莫名有?些不得劲儿?。想了想,又觉她?这?反应,也挑不出什么错。

    罢了,这?小娘子就是个?不解情趣的。

    他有?些纳闷地将碗中桂花酿喝了,余光瞥见她?又小口小口吃着桂花糕,乖巧斯文,但实?在太?安静了——

    什么狗屁食不言寝不语,有?酒喝有?肉喝但不说话,这?有?什么意思?

    思及此处,他身子又朝她?那边斜了点:“难得喝酒,咱聊聊聊?”

    沈玉娇吃糕的动作一停,乌眸看他:“嗯?”

    谢无陵:“要是今儿?个?,你和你家里人?坐在一块儿?吃饭,也是这?样干吃干喝,一声不吭?”

    沈玉娇一听?他这?话,也知道他这?是觉着无聊了。

    他平日话就多,喝醉酒了,好似就更多了。

    “我们也会聊。”沈玉娇道。

    “都聊什么?”谢无陵一边眉毛高高挑起:“那你就照着你和你家里人?的聊法,和我聊聊。”

    沈玉娇看着他:“中秋夜,我们会饮酒、作画、行酒令。”

    “行酒令老子也会啊,哥俩好,三星照,四喜财,五魁首,六六顺,七连巧……”谢无陵颇为得意道:“这?多简单。”

    沈玉娇静了片刻,讪讪道:“我们一般行诗令,春日宴行春字花令,中秋宴行秋字月令,譬如春城无处不飞花,又譬如秋空明月悬、玲珑望秋月……”

    谢无陵沉默了。

    沈玉娇也沉默了。

    她?好像又扫他的兴。

    但他说的那种令,她?实?在也不会。

    静谧的小院里飘着几分尴尬,沈玉娇抿了下唇,拿起酒坛给他倒了碗酒,嗓音放柔:“不然,还是喝酒吧?”

    谢无陵看着那汩汩流出的清澈酒液,默了片刻,忽的道:“你那个?谁,会识字?”

    沈玉娇倒酒的动作一停,侧眸看他:“……?”

    谢无陵薄唇抿了抿,眼神有?些飘忽:“就你之前那个?短命鬼。”

    沈玉娇怔了下,虽不知他怎么突然提起裴瑕,但还是如实?点了下头:“嗯,他识字。”

    “是读书人??”

    “……嗯。”

    “哦。”

    谢无陵淡淡应了下,便没再出声,端起刚盛满的酒碗,仰头就饮尽。

    沈玉娇看着他这?狂放的饮酒方式,很?想让他慢点,别呛着了。

    但他凸起的喉结滚动着,三两下就干完一碗,又一抹嘴巴,放下空碗:“满上。”

    这?个?酒鬼。

    沈玉娇心头轻叹,但还是给他倒了碗,一句“你少喝点”才到嘴边,身侧男人?先开了口:“那你教我识字吧。”

    轻轻的,又有?些含糊,沈玉娇恍惚间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待扭过脸,对上那双黑曜石般闪烁的眸子,她?心下一动,错愕:“你想识字?”

    谢无陵以拳抵唇,咳了声,又偏过脸,拔高了嗓音:“不行啊?”

    沈玉娇:“……”

    “一句话,你教不教?”

    这?虚张声势的威胁,沈玉娇哑然失笑。

    “你有?向学之心,这?是好事。”她?嗓音柔缓道:“你愿意学,我便教你。”

    省得她?白吃白住,只?略略做些家务,总觉得受之有?愧。若能帮他识得几个?字,也算是有?助于他。

    而且他若能识字学礼,日后交流相?处起来,应当也能轻松许多。

    这?般想着,沈玉娇眼底的笑意也明亮几分:“那从明日开始,我教你《三字经》《千字文》。”

    这?些都是幼儿?启蒙的书籍,她?教他,也可当提前练习,日后也可在家给平安、谢地开蒙。

    谢无陵看着她?那双清凌凌的乌眸总算透出几分鲜活气儿?,心下也明了——

    看来她?的确更喜欢那种有?学问的白面书生。

    自?己虽没学问,脸也不算白,但胜在俊俏……

    现在开始识字,当个?黑面俊书生,也不算太?晚?

    “成,那从明日起,你开始教老子!”

    谢无陵说着,端起一碗酒:“来,这?碗就当谢师酒,我敬你。”

    沈玉娇见状,也端起她?面前那碗桂花蜜水:“我也敬你。”

    谢无陵:“你敬我什么?”

    沈玉娇望着他,腼腆抿了抿唇瓣:“敬你,收留我和孩子……”

    谢无陵一怔,而后嗤了声:“蠢婆娘,又说这?种话。”

    慵懒视线淡淡扫过摇篮里熟睡的平安,扫过沈玉娇的肚子,最后落在眼前这?张白嫩清婉的小脸上,嘴角微翘,酒碗“哐当”和她?碰了下:“都是一家人?了。以后再说这?种见外?话,老子真要揍你——屁股了!”

    说罢,他仰头,爽快饮酒。

    沈玉娇端着桂花蜜水,雪白小脸绯红蔓延。

    这?个?登徒子,一日不调戏她?会死么!

    无论怎样,这?个?中秋比沈玉娇预想中的好过。

    一觉安稳睡到天明,而非躺在床上枕着头流泪思乡。

    不过翌日,教谢无陵这?块朽木识字,实?在气到她?快流泪。@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算是明白为何?从前在学堂,夫子一看到顽劣的弟子,就举起那长长尺木,头疼不已——

    她?教他:“人?之初,性本善。”

    谢无陵问:“为何?说人?之初,性本善?老子觉得性本恶。”

    沈玉娇:“性本恶是荀子的观念,我现在教你的是《三字经》。”

    谢无陵:“荀子是谁?竟然和老子英雄所见略同。”

    沈玉娇:“荀子与孔子一样,皆是大儒……”

    她?耐心与他讲了遍荀子,谢无陵又问起孔子。说完孔子,他又揪着她?的话,问起老子、孟子、庄子、韩非子……

    一整个?上午,《三字经》只?教了第一句,诸子百家的故事倒是给他说了遍。

    沈玉娇严重怀疑他拿她?当说书先生使?了,可他睁着一双求学若渴的漆黑眼睛望着她?,又让她?挑不出刺,只?能看着明晃晃的大太?阳,长长吐口气:“先做午食吧,剩下半句,下午再教。”

    谢无陵答应得很?干脆:“好嘞!沈夫子,你坐着歇,老子去做!”

    虽然一句“沈夫子”叫得沈玉娇面红耳热,但看他求学热情如此高涨,她?心里也有?种小小的满足。

    看来这?孺子还是可教的。

    谢无陵瞥见她?微翘的嘴角,幽深眼底也掠过一抹笑意。

    早知道跟着她?识字,能让她?一次与他说这?么多话,把她?带回家第一天就拜她?为师得了。

    好在现在,也不算太?晚。

    ***

    从这?日开始,只?要谢无陵在家,就跟着沈玉娇识字。

    隔壁柳婶子知道后,还叫着自?家狗娃子和秀秀一起来听?。听?不听?得懂另说,反正能有?文化熏陶的机会,总比在家玩泥巴强。

    沈玉娇有?了事做,一颗心也渐渐踏实?下来,从前那些过往好似也越来越远,一点点淡出她?的记忆。

    日子是朝前过的,人?嘛,也是要朝前看的。

    如今这?日子,虽无风花雪月、珍馐华服,但粗茶淡饭、安安稳稳,她?已觉万幸。

    谢无陵见她?的话逐渐多起来,也觉欢喜,紧锣密鼓安排起成婚事宜,隔三差五就去各家婚庆铺子里晃荡。

    没多久,金陵城内凡是听?过谢无陵之名的人?,也都知道这?个?生得一张风流多情桃花眼的小地痞要娶媳妇了。

    一时间,孙员外?家的三娘子对着落叶哭红了眼,蓑衣巷口豆腐西施捧心蹙眉卖豆腐,已经嫁为商人?妇的花魁芙蓉娘画歪了一双楚楚眷烟眉。

    就连有?金陵第一美人?之称,崔太?守家里的六娘子崔文茵,从婢子那里听?到这?消息,手?腕一抖,墨痕洇湿了刚描好的花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谢郎君要成婚了?”崔文茵t?错愕看着自?己的贴身婢子:“你这?从哪儿?听?来的?可准么?”

    “奴婢亲自?瞧见的,千真万确!”

    婢子迫不及待道:“奴婢去书香斋给娘子您买书,经过那丽景衣庄,就见那店小二送着谢郎君出门,还保证一定会催着绣娘,九月中旬定将喜服做好,亲自?给他送上门。待谢郎君走远了,奴婢还特地去问了那店小二,他说这?婚服是谢郎君定的,他九月二十八就要成婚了呢!”

    婢子说得这?样详细,便是崔文茵想要骗自?己这?是谣言,却也不成了。

    “他竟这?么快就要成婚了……”

    崔文茵放下手?中紫竹狼毫笔,缓缓坐下,眼神望着虚无处,还有?些怔怔的:“真快啊。”

    她?还记得春日宴那会儿?,他一袭红袍,拿着纸鸢从树上跳下来的飒爽身姿。

    那双望过来的漆黑狭眸带着浅笑,恣意又风流,懒洋洋的一声“喏”,叫她?心跳都漏了一拍。

    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容色这?般出众的郎君——

    哪怕去岁在长安,参加了一场又一场的诗会、宴饮、马球会,见过那么多出身高贵的世家子弟,但论姿容,没一个?能比得过这?位谢郎君。

    她?原以为他既能来府中赴宴,定然也是哪家的贵公子。未曾想后来一打听?,不过是豪绅常六爷手?下的一个?地痞,且生母是秦淮河的妓子,生父也不知是哪个?恩客。

    这?样的出身,婢子打听?来时,都生怕污了她?的耳朵。

    崔文茵难受了许久,如何?也没想到自?己春心动,却是动给这?样一个?人?。

    毫无可能啊。

    便是她?愿做那当垆卖酒的卓文君,父亲母亲也会先打断她?的腿,将她?锁在绣阁里,免得她?一人?带坏博陵崔氏与弘农杨氏两族的名声。

    春去秋来,虽已过去大半年,她?也早断了那份不可能的念想,但这?会儿?听?到谢无陵要娶妻,还是不免勾起心头的好奇:“可打听?到他要娶哪家的娘子?”

    “就知道娘子会问。”

    那婢子走上前,低声道:“奴婢打听?过了,谢郎君未过门的妻子,是他一个?远房表妹,姓沈,唤作玉娇,北边来的,老家闹了灾,家里人?都没了,就跑来金陵投靠谢郎君了。”

    崔文茵闻言,两道柳眉却是细细蹙起:“沈…玉娇?”

    这?个?名儿?,怎么有?点耳熟,好似在哪听?过。

    她?想了想,脑中好似飞快闪起某个?瞬间,然不等她?捉住,就迅速滑过去,之后再怎么想都想不起来。

    轻晃了晃脑袋,崔文茵定神,问:“他不是家中早无亲人?么,怎的忽然冒出个?表妹?”

    “这?奴婢也不知晓了,反正那店小二是这?般说的。”婢子道:“对了,他还说谢郎君很?疼这?个?媳妇,人?还没过门,就购置了许多家当,除了在他们那里订婚服,还买了好几套绸缎做的衣裙呢。”

    听?得这?话,崔文茵心底蓦得涌上一阵说不上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有?点酸,有?点涩,又有?点怅然……

    崔文茵淡淡应了声,又扯了下嘴角:“那位沈娘子可真是走运,能得这?样一位好夫婿。”

    婢子觑着她?的脸色,轻声唤了句:“娘子……”

    崔文茵敛眸,莞尔道:“无事。我与他本就无缘无分,如今他能喜结连理,是一桩好事。”

    少女时期的一刹那心动,就如春风拂柳枝,轻点一圈涟漪。

    风停了,也就静了。

    ***

    沈玉娇平日就待在小院里,绣花、带孩子、做点力所能及的家务,顺便教谢无陵和柳家两个?孩子识字,极少出门。

    是以她?也不知谢无陵这?只?开屏的花孔雀,恨不得将“老子要娶媳妇了”告诉给整个?金陵城的人?。

    这?日傍晚,教完今天的十个?大字,谢无陵和沈玉娇说起他的新想法:“后院那片菜地空着也是空着,我打算另外?再砌一排屋子出来。”

    沈玉娇诧异看他:“今年就砌么?”

    “我是打算年前就砌好。”

    谢无陵坐在小马扎上,拿着树枝在地上边划拉着大字,边懒懒散散道:“还是山猫提醒了我,他说孩子长起来很?快。明年这?个?时候,平安都能下地走了,你肚里那个?也出来了,到时候俩孩子总不能跟咱俩挤一间屋吧?再说了,咱们以后还要再生两个?,等金刚和观音落了地,这?屋子就更不够用了!”

    “要我说,起码得砌六间屋子出来,孩子们一人?一间,多出两间,一个?当小书房,一个?放杂物。要是日后他们娶媳妇了,多两间屋子也能宽裕些。”

    “嗯,不错不错,老子思虑得可真周全!”

    沈玉娇:“……”

    肚子里这?个?还没落地呢,他怎么连孩子娶媳妇都想到了。

    不过砌新屋,的确很?有?必要。

    “你既想好了,便安排吧。”

    沈玉娇说着,脑子里也跟着谢无陵“四个?孩子”并“书房、杂物间、娶媳妇”的思路,有?了个?大致的建筑工图。

    后院那片荒地说大不大,说小倒也不小,若能好好规划,那颗枇杷树也不必移栽,或可略作设计,当个?院景?不若将书房便安排在枇杷树旁,一抹绿意明目静心,亦可增些诗情画意。

    脑中一旦有?了构思,谢无陵在厨房做夕食时,沈玉娇便回屋,寻出他之前给她?买的纸笔,简单画起后院屋舍建筑工图。

    余晖遍洒,倦鸟西归。

    “喊你吃饭,怎么半天不应声?”

    谢无陵从寝屋门口探个?脑袋,当看到灯下执笔的年轻小娘子,到嘴边那句“你是想饿死自?己让老子当鳏夫么”一时卡住。

    只?见朦胧暖色烛光里,她?眉眼恬静,执笔落墨,身姿亭亭,清直如竹。

    除此之外?,她?提笔描画间,莹白脸庞那份娴静与专注,有?种说不出的力量,让人?一看便再不舍得挪眼。

    明明身处于昏暗陋室,可她?整个?人?宛若夜明珠,莹莹发光,蓬荜生辉。

    谢无陵胸膛里那颗心,好似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

    扑通扑通,跳的很?快。

    但同时,又“唰”得坠下来。

    坠啊坠,仿佛没个?尽头。

    而从那好似无垠的尽头里,分明传来一个?悠远而清晰的声音——

    他的小娇娘,不该只?住在这?样简陋的破屋。

    既是美玉,当以嘉木为柜,薰以桂椒,缀以珠玉,饰以玫瑰,辑以翡翠[1]。

    护之、珍之、爱之。

    他恍惚着,窗边的沈玉娇抬起眼,见他来了,双眸轻弯:“你来得正好,快来看看我作的工图。”

    【25】

    【25】/晋江文学城首发?

    “这是你画的??”

    谢无陵走到?桌边, 看着一豆灯光下,那副线条流畅、排布俨正的工图,颇为纳罕:“你都没有尺, 这线怎画得这么直?”

    沈玉娇赧然道:“多画画, 便手熟了。”

    从?前在闺阁里无趣,她?就爱去翻父亲收集的那一沓沓建筑工图, 看着那些宣纸上的?图案,一件件落实为或高大、或秀丽、或恢弘的?建筑,哪怕她?没资格参与, 也能想象到完美竣工时的那种?成?就感。

    可惜她?是女儿身, 无法入仕, 只能在家照着工图描摹,以作消遣。

    “你这个画得好, 和?我想要的?感觉一模一样?。”

    谢无陵将那张图仔仔细细看了遍, 又略略掀眸, 看向沈玉娇, 眼角噙笑:“我动嘴巴说说, 你就能画出来。小娇娘,你说这算不算心有灵犀一点通?”

    他又来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玉娇心道就知道他正经不过两息,嘴上只岔开话题:“要是你觉得没问题, 明儿个弄些丈量软尺,我将后院量好了, 再按比例规划,调整一二?。”

    谢无陵本想说这些东西自有砌墙造屋的?工匠安排, 用不着她?个小娘子操心。但见她?眉眼间掩不住的?跃跃欲试, 到?嘴边的?话转了个弯,最后还是答应:“成?, 明天都给你搞来。”

    见她?眼中?笑意更亮,他心念一动,忍不住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就有这么高兴?”

    感受到?头顶罩着的?大?掌,沈玉娇怔住,乌眸圆睁:“……!”

    “咳。”

    谢无陵被她?那清澈目光也瞧得不大?自在,悻悻撤回手,偏过脸:“行了行了,快来吃饭,老子饿死了!”

    待转过身,大?步出了屋。

    低头再看自己的?手,他懊恼啧了声?。

    不就是摸个脑袋吗,又没摸别的?地方,他心虚个什么劲儿?

    何况她?是他媳妇儿!

    一定是被这小书篓那些什么孔子孟子荀子乱七八糟的?子影响了,果然书读多了,人会变呆!-

    谢无陵是个说到?做到?的?人,何况是答应沈玉娇的?事。t?

    第二?日,他就带来了鲁班尺、木规、木矩、水准器和?悬垂绳等测量工具。

    于是沈玉娇的?日常又多了一项活计,测量工地、画营造图、做造价,大?有一副承包整个荒地建屋工程的?架势。

    谢无陵也不管她?,随她?去折腾——

    反正只要她?老实不往外乱跑,在家如何都随她?。

    日子在有条不紊中?一日一日地翻过,转眼也到?了八月底,风里也渐渐有了几分秋的?凉意。

    这日午后,阳光正盛。沈玉娇在院子里教秀秀和?狗娃子写大?字,柳婶子抱着平安在旁喂羊奶。

    忽然院门口急急跑来一个约莫八九岁的?小乞丐,站在门口朝沈玉娇喊:“你是谢家娘子么?”

    沈玉娇诧异看他:“你是?”

    “我就是街边的?小乞儿。”小乞丐道:“谢娘子你快随我来吧,你家谢无陵在前头巷子和?人打起来了!”

    “什么!”沈玉娇眉心一跳。

    柳婶子也吓得不轻:“我滴个乖乖,怎么就打起来了?”

    沈玉娇想到?今早那个男人还嘻嘻哈哈地说回来给她?带烤鸭,这大?下午的?,他怎么就和?人打起来了呢!

    真是不让人省心。

    “柳婶子,劳烦你留着照看下平安,我去去就回。”

    “好好好,你也当心着点。”

    柳婶子照着那道匆匆离去的?娇小身影喊道:“男人打架没个轻重的?,你别贸然拉架,把你自个儿撞到?了!”

    沈玉娇跟着那个小乞丐快步往外走,头也没回:“我省得的?。”

    柳婶子抱着平安,摇头叹道:“这个阿陵,都要成?家的?人了,怎还这般莽撞。”

    转头再看自家两个蠢蠢欲动往外跑的?小崽子,竖眉瞪他们:“都老实坐着,小孩子家家的?凑什么热闹!”

    “小兄弟,他是因何与人打起来?对方一共有几人?”

    沈玉娇亦步亦趋地跟在那消瘦的?小乞丐身后,黛眉蹙起,一颗心也提着,惴惴不安。

    “好像是和?人起了口角——”

    小乞丐蒙头往前走:“我也不清楚,反正打得很凶,头破血流的?,你快随我来吧!”

    竟还打得头破血流!?

    沈玉娇心下愈发?揪紧,她?就知道,他那脾气在外,定少不了挨揍!

    现下好了,头都破了,也不知伤得深不深

    满怀着焦急担忧,她?跟着那小乞丐走过两条巷口,半晌没见到?谢无陵的?身影,她?心生疑惑:“不是说就在前头么,怎么还未到??”

    “快了快了,就在前头那条巷子里。”

    那小乞丐快步走着,又伸手指着前头一棵歪脖子老槐树:“就是那巷子里,几个人打得可凶了!”

    沈玉娇见就在前头,也打消疑虑,待走到?巷口,果然听到?一阵哼哼哈嘿的?动静。

    “到?了,就是这了!”小乞丐到?巷口止住脚步,转身就要离开。

    沈玉娇诧异:“你去哪儿?”

    “我可不能留在这,要是叫那伙人知道是我报信,没准连我一起揍咧!”

    小乞丐急急说罢,一扭身,如条灵活的?泥鳅溜走了。

    沈玉娇听得深巷里那拳脚动静愈发?激烈,一时也顾不得其他,忙朝巷子里走去,又拿出此生最大?的?嗓门喊道:“都快停下,我已经报官了,衙门的?人马上就到?!”

    话音落下,那巷子里的?动静也戛然而止。

    沈玉娇定睛看去,便见那巷子里围成?一圈的?男人缓缓散开,而在那最里面,哪有什么被打得头破血流的?谢无陵,分明就是一堆沙包。

    再看那四五个陌生面孔的?男人,沈玉娇心下顿时一沉。

    糟了,是圈套!

    她?连忙转过身,然而巷口也冒出两个身着家仆衣裳的?男人。

    沈玉娇一看那面孔,有些熟悉,再仔细一想,可不就是大?半个月前,在街上碰到?过那个松二?爷的?小厮?

    知道这事是谁设计的?,她?那颗提起的?心反而略略松了些。

    再看那从?小厮身后,摇着扇子缓缓出现的?锦袍男人,眸光也沉了几分。

    “哎哟你们这些混账,一个个瞪着双眼睛作甚?要是吓着小娘子了,我可饶不了你们!”

    常松挥着扇子,将左右小厮敲开,再看被堵在巷子里进退不得,只能紧紧贴在墙边的?小娘子,一双小眼睛“刷”得亮了。

    只见眼前人,雪肌妙肤,云鬓轻挽,一袭清雅的?夕岚色裙衫,束得腰肢盈盈,弱质楚楚。

    果真是个神清骨秀、花容月貌的?美人儿!

    自那日街边一别,之?后他一直想要找机会一窥芳容,无奈沈玉娇平日待在院里,压根就不出门。

    这般等啊等,眼见是等不到?她?主动出门了,常松心痒难耐,终是坐不住。

    趁着谢无陵被老头子派去城外办事,买通那个小乞丐,使了这么个调虎离山之?计——

    “弟妹,别来无恙,你可还记得我?”

    常松故作潇洒地轻晃了晃扇子,笑吟吟地朝着沈玉娇走近。

    沈玉娇掐紧掌心,背脊也朝墙边靠了些,心下虽紧张,面上却不显,强撑镇定道:“松二?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想到?弟妹还记得我啊,甚好甚好。”

    常松笑道,又朝她?靠近一步:“我今日来寻你,也没别的?意思?,就是上回和?你碰上,不是要请你吃顿饭的?么。这之?后一直没寻到?机会,不知你今日可有空,赏个脸同我一起吃顿饭?”

    沈玉娇原以为谢无陵就是她?碰过最无赖的?男人,可现下见到?这个常松,还有这左右虎视眈眈的?男人们,方才?知道何为真的?无耻之?徒。

    “松二?哥好意,本不该拒。但我郎君现下不在家中?,不若等他晚些回来,我和?他一起赴宴。”

    “他啊?”常松淡声?道:“他今日怕是回不来了。”

    沈玉娇闻言,柳眉拧起:“你这是何意?”

    难道这卑鄙之?徒对谢无陵做了什么?

    常松见她?紧张的?模样?,又别有一番风韵,视线牢牢盯在她?脸上,笑了两声?:“小美人,我看你也是个聪明人,那二?爷也不与你绕弯子了。”

    说到?这,他略作停顿,使了个眼色,将巷子里那些下人都屏退,只留了两个心腹小厮在巷口堵着。

    见没了旁人,他才?掸了掸绸缎袍袖,好整以暇看向沈玉娇:“爷瞧上你了,想将你收入房中?。你若是个聪明的?,就识时务些,乖乖与爷好,往后金银珠宝、绫罗绸缎,爷定不会缺了你。但你若是个犟骨头……哼,就别怪爷不会怜香惜玉。”

    沈玉娇从?未见过有人能堂而皇之?无耻到?这种?地步,一张脸又红又白,既羞又恼:“松二?爷难道忘了,我可是谢无陵即将过门的?妻子。”

    “那又怎样??”常松朝她?靠近,脸上挂着□□:“爷又不是没玩过人/妻?这成?了婚的?妇人,也是别有一番滋味的?。”

    这等污言秽语,直叫沈玉娇胃里直泛恶心。

    她?往后躲去,一双乌眸冰润润地瞪着眼前这无耻豺狼,厉声?道:“你若敢冒犯我半分,谢无陵一定不会放过你!且你别忘了,他可是常六爷的?救命恩人,你若是动了我,六爷那边定然也不会饶过你!”

    “哟,你这小娘子模样?娇,嘴皮子倒利索,竟还搬出老头子来压我了?”

    常松冷哼一声?,脚步直往前逼去,一双鼠目眯起:“救命恩人又如何?我可是他的?嗣子,以后他还指着我给他送终摔瓦,延续香火呢。我不过玩了手下人的?女人而已,难道为着这种?小事,他还能不认我这个儿子?”

    见他言语间对常六爷毫无敬意,沈玉娇一颗心霎时也凉了大?半截。

    她?的?步子不停往后退,常松则是步步紧逼,脸上笑容愈发?得意狰狞:“小娘子,我劝你还是别天真了,那谢无陵镇日里最爱吹牛皮,难道你还真信他的?,以为他是个什么人物不成??他啊,说白了就是个婊子生的?废物。也就是我父亲抬举他,将他带到?手下,给他些体面的?活计,别人见着他才?喊他一声?谢爷。呵,若没了我们常家,他谢无陵就是个屁!”

    他这毫不客气的?话叫沈玉娇心下恼怒,欲与他争辩谢无陵才?不是废物,却又无从?可辨——

    只因这人话虽难听,却又是残酷的?事实,谢无陵孤苦无依,能有今日的?潇洒自在,全是仰仗着常六爷的?恩德。

    若是常六爷弃了他……

    沈玉娇面色一白,脚步也已退到?那车沙包旁,腰抵着一侧,退无可退。

    她?仰脸,清澈乌眸因羞恼与惧意蒙上一层雾气,恨恨瞪着眼前之?人:“你说谢无陵是屁,我看你才?是杂碎……狗杂碎!”

    杂碎这个词,还是她?从?谢无陵那里知道的?。

    先前t?还觉得他粗俗,没想到?今日,她?竟然自己说出来了。

    可这样?骂出来,莫名有种?说不出的?……痛快。

    那常松也没料到?这弱质纤纤、斯斯文?文?的?小娘子竟会骂人,一张猥琐面孔变了又变,抬手就朝她?伸去:“你这小娘皮,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看着那只伸来的?手,沈玉娇下意识去躲,可身后路已被堵住,再如何躲,还是被常松掐住了肩膀。

    那陌生的?碰触让她?毛骨悚然,努力维持的?镇定也慌了:“你…你放开我,你这无赖!光天化日调戏民女,我定去官府告你!”

    这话顿时惹来常松一阵大?笑:“你个外乡来的?小妇人,想在金陵府告我?哈哈哈哈到?底还是年轻,天真得可爱。”

    他肆意笑了一阵,见掌下之?人挣扎得愈发?厉害,忽的?沉下脸,冷了嗓音道:“我也不怕告诉你,我便是在这里将你先奸/后杀,这金陵府里也无人奈得我何!”

    这阴恻恻威胁里的?笃定,霎时叫沈玉娇遍体生寒。

    是了,常家是金陵城内有名的?豪绅,有钱能使鬼推磨,如今她?再不是什么高门贵女、世家宗妇,一个毫无背景的?寻常妇人,被这等豺狼虎豹盯上,可不只剩下引颈待戮的?份。

    “这才?乖嘛。”常松见她?吓住般不再动,满意地勾了勾唇,又低下头:“你最好聪明点,跟着爷吃香喝辣的?,难道不比跟着谢无陵那个痞子强?”

    他说着,伸手就要过来摸她?的?脸。

    沈玉娇眼睫一颤,忙躲开,见常松又要变脸,她?仰起脸,柔声?道:“松二?哥,你别急嘛,外头还那么多人看着呢。”

    常松见她?语调都变了,也乐了:“哟,小娘子这是想通了?”

    “你都那样?说了,我若还不想通,岂非死脑筋?”沈玉娇垂下眼睫,强压着眼底的?厌恶,缓声?道:“你说的?对,跟着谢无陵,哪有跟着您强……”

    “哎哟哟,爷就喜欢这样?识时务的?。”

    见他又要扑上来,沈玉娇再次躲开,勉强笑道:“我都答应与你好了,你还这般急性子作甚。不是说要请我吃饭么?难道松二?哥诳我,一顿好酒菜都不愿舍了,便想在这陋巷给外头演一出活春宫?”

    常松听得这话,自也没那个癖好,再看面前这似乖顺又透着机灵的?娇娘子,眸光闪了闪:“既然小美人愿意赏脸,那咱们就去酒楼雅间里,坐下来边吃边聊……不过,既是要相好,你总得证明一二?。不若,现下先让爷尝尝这张小嘴有多甜?”

    眼见这獐头鼠目的?男人撅着个嘴就要凑过来,沈玉娇心下已然恶心到?极点,再装不下去,猛地推开他,本能扯着嗓子大?喊:“来人啊,救命——”

    常松猝不及防被她?猛地一推,脚步往后倒了两下,忿忿咬牙:“不识抬举的?小贱人,竟敢戏弄老子!”

    “来人,将路堵住!”

    他撸起袖子朝沈玉娇走去,手腕高高抬起:“看老子不整死你!”

    沈玉娇被逼在墙角,眼见那巴掌高抬,心下一紧,下意识护住脑袋,蹲下身。

    “啊——!”

    一声?惨叫于深巷中?陡然响起。

    沈玉娇眼睫猛地一颤,这……她?……她?没叫啊?

    “啊啊啊我的?手,我的?手!”

    常松的?惨叫声?在身前清晰响起,沈玉娇惊愕,怔怔地从?双膝抬起脸,只见面前常松捂着手上蹿下跳,而巷口那边一阵骚乱。

    逆着午后阳光,有一人身形高大?,斗大?的?拳头左挥右砸,一手揪着小厮的?领子就将人提起,而后那“哐哐”两拳头,直砸得鲜血四溅,又如丢垃圾般,将那就被砸得失了意识的?躯体,“砰”得甩在地上。

    旁边要围上来的?人见状,也都吓得胆寒,踌躇着不敢上前。

    常松见状,捂着手,气急败坏的?喊:“都愣着做什么,给我打!打死算我的?!”

    这话一出,那剩下七八个壮汉才?齐齐朝那道挺拔身影冲去。

    可那人却陡然不惧,便是只有一双手两只拳头,揪着两个脑袋,狠狠对着“哐当”一撞。

    见有人背后袭来,拧身一个扫堂腿,笔直遒劲的?大?腿直接将人踢飞一般,弹到?八尺远。

    宛若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般,他一路朝巷子里走来。

    那拳脚之?利落,出手之?狠辣,哪怕沈玉娇只是在旁看着,都觉得浑身发?麻。

    原来地痞打架都是这样?的?吗?

    简直是太…太凶残了。

    直到?那道身影走得近了,深巷里阳光微弱,她?也看清楚那张熟悉的?脸庞——

    平日里男人都是一副玩世不恭的?笑模样?,现下的?他,沾着殷红鲜血的?深邃眉眼,一片骇人的?冷戾。

    尤其那双看向常松的?狭眸,浓黑一片,深潭般幽深,透不进半点光儿。

    这样?的?谢无陵,无比的?陌生,却莫名让沈玉娇安心:“谢无陵!”

    她?几乎是哭着喊出来,一双乌眸也很快蓄满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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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到?她?透着细细哭腔的?唤声?,谢无陵眼珠微动,垂眸朝地上看去。

    当看到?在角落缩成?一团,小脸雪白,泪光颤颤的?沈玉娇,他心头一沉。

    须臾,他哑声?道:“别怕,老子在呢。”

    沈玉娇迎上他那微微柔和?的?目光,心下一阵安稳,朝他点了下头。

    谢无陵略扯嘴角,再次抬头,看向那鬼鬼祟祟准备逃跑的?常松,大?步上前,而后狠狠一脚踢向他的?膝窝。

    “啊!”常松又是一声?惨叫,双膝也噗通跪在地上。

    谢无陵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睥睨着,嗓音冰冷:“哪只狗爪子碰了我媳妇?”

    常松趴在地上,仰头骂道:“谢无陵,你别……啊!”

    谢无陵一只脚狠狠踩在他撑在地上的?那只手,用力碾压着,似还能听到?骨头碎裂声?。

    沈玉娇在旁也听得浑身冰冷,讪讪地将手藏在袖里。

    “啊啊啊啊谢无陵,你这个婊子生的?!你敢这样?对——啊!”

    “哐”一下,重重一拳狠砸向常松的?脸。

    沈玉娇都没反应过来,便看到?两颗牙混合着鲜血,直接飚溅而出,划过空中?,而后落地。

    养在闺阁里的?小娘子何时见过这么残暴血腥的?场面,大?脑都骇得一片空白——

    直到?谢无陵将常松按在地上,一拳又一拳地砸,砸得一张脸血肉模糊,沈玉娇才?陡然惊醒,连忙上前去拉:“谢无陵,谢无陵,住手!”

    男人的?力气实在太大?,她?两条手臂牢牢抱着他的?胳膊,才?止住他再次挥拳。

    谢无陵怕伤到?她?,连忙收了力气,扭头看她?时,眼底还残留着几分杀红眼的?冷戾。

    沈玉娇紧紧抱住他,摇头:“你会把他打死的?!”

    “这狗杂碎胆敢欺辱你,打死也活该!”

    “不不…不行。”沈玉娇紧紧盯着他的?眼,试图唤回他的?理智:“他是六爷的?嗣子,是常府的?郎君……你不能打死他。你若打死他,你要偿命的?!”

    常松有钱有势,便是杀人放火、奸淫掳掠,常府也能将他保出来。

    可谢无陵不一样?,他什么都没有,他若杀人,无人保他——

    常六爷便是再器重他,到?底亲疏有别,怎会为个外人,弃自己的?嗣子不顾?

    “他没碰到?我,没有……”沈玉娇嗓音发?颤,泪盈于睫:“我知道你替我讨公道,但若是为了这种?人,搭了自己的?性命,不值当。况且,你若蹲了大?牢,以命偿命,那我怎么办,孩子们怎么办呢……”

    她?的?眼泪,如坠落的?晶莹星子。

    “啪嗒”落下,又直直落在谢无陵的?手背。

    很烫,直烫到?他心尖。

    谢无陵坚实的?胸膛剧烈起伏几息,才?压下眼底戾气,从?常松身上起来。

    再看那依旧紧紧抱着自己手臂的?小娘子,他心下一软。

    想要替她?擦泪,一抬手,发?现掌心全是血。在衣袍上用力擦了两下,他才?伸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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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了,不哭了。”

    指骨分明的?长指拭去沈玉娇眼角的?泪痕,他长长吐了口气,一把将她?揽入怀中?:“走吧,回家。”

    【26】

    【26】/晋江文学城首发

    沈玉娇浑浑噩噩被带回了家, 直到见着柳婶子和几个孩子,恍惚不安的思绪才稍稍落到实处——

    余光瞥过肩头搭着的那只手,她眸光轻动。

    叫他揽着走了一路, 她竟未觉得有什么不妥?从何时开始, 她对他……这?般信赖、亲近了?

    “我滴个乖乖,这?是?怎么弄的啊?”

    柳婶子看着谢无陵脸上、手上、衣服上都沾着血, 沈玉娇头发微乱,脸上泪痕斑斑,吓了一跳:“怎打得t?这?么严重, 还流了这?么多血?”

    “婶子莫慌, 是?他人?的血。”

    谢无陵神情还有些冷, 语气放缓:“你带秀秀和狗娃子回吧,我这?边有娇娘照顾。”

    柳婶子见他这?样说?了, 也知小俩口要独处, 便不再多问:“行, 那娇娘你替阿陵看着点伤, 平安我先抱过去, 等晚些孩子醒了,再给你们送回来。”

    沈玉娇:“有劳婶子了。”

    “多大点事。”柳婶子说?着,揣起平安, 又拉着狗娃子和秀秀离开。

    小院里很快静下来,沈玉娇亲手将院门从?里栓上, 一颗紧绷的心才稍微松缓。

    待转过身,见到谢无陵坐在长条凳上, 点点血痕染红他骨相深邃的脸, 他在午后阳光里,弯着一双桃花眼朝她笑。

    沈玉娇触着那笑, 忽地有些鼻酸。

    她也不知为何会?这?样,用?力?眨了眨眼,才将那莫名的泪意逼回去。她走向他,嗓音微哽:“你怎还笑得出来?”

    谢无陵扯了扯薄唇:“就是?想笑。”

    她方才抱住他,眼里那份紧张,千真万确,做不得假。

    她心里,有他了。

    沈玉娇也懒得搭理他的乐观,反正她这?会?儿是?半点笑不出来,看着男人?一脸血的样子,她叹口气:“你坐着,我去给你打水洗脸。”

    “我自己来……”

    “坐下!”

    沈玉娇蹙着眉,语气也不禁拔高,再对上谢无陵惊愕的目光,她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面颊发热道?:“反正你坐下,别再乱动了。”

    撂下这?话,她也不再看他,忙去取水拿帕子。

    等她端着盆和水回来,见谢无陵还坐在长条凳上,一副老老实实等着她的模样,她垂眸:“进屋弄吧。”

    在外?头连个盆都不知放哪。

    谢无陵也不言语,跟着她一起进了寝屋。

    自从?她搬进寝屋后,这?儿几乎成了她的私人?领域,他极少进来,偶尔几次,也都是?说?完事就走。

    可现下,他在她的默许下,坐在窗边的长椅,看着她纤纤素手拧着干净的帕子,而后走到他身前,一点点替他擦净脸上的血痕。

    她离得那样近,他鼻尖萦绕着她身上淡雅好闻的栀子香。

    又因他坐着,她站着,视线放平,正对着她身前,哪怕交领襟口裹得严严实实,依旧窥得那抹玲珑起伏。

    谢无陵呼吸陡然有些乱了。

    斗殴激起的一腔热血才凉了没一会?儿,又热起来。

    脑中也忆起一些忽略的细节,譬如她方才抱着他时,他的手臂挨上一团温热的绵软,贴地那样紧,又那样的软

    “你嘴角破了……”

    女子清灵的嗓音陡然响起,打断他旖旎的遐思。

    谢无陵脸上一热,挪开目光:“破了么?我都没注意。”

    “嗯,破了点。”

    沈玉娇看着他嘴角那个破口,蹙了蹙眉:“还好脸上就伤着这?一处。”

    “你自己把手洗下吧。”她将那沾了血的帕子放在盆边,还不忘提醒:“轻点洗,你拳头那样砸,定然也破了。”

    “那你帮我呗,我粗手粗脚的,没准就弄到伤口了。”

    沈玉娇一怔,见桌边的男人?睁着一双分外?明亮的黑眸定定看来,一时也拿不准他是?真不会?,还是?在装。

    纠结片刻,她还是?拿起帕子,又托起他一只手,慢慢替他擦洗起来。

    她擦得很仔细,但也能感?受到男人?的目光一错不错落在她的脸上,灼灼发着热意。

    这?人?,总爱这?样看她,从?不知半点掩饰。

    沈玉娇尽量忽视,沉默着帮他净手。

    待到两只拳头上的血污洗净,果然指关?节处已全是?破损,足见他方才下得狠劲儿。

    “家中有药吗?”她问。

    “有。”谢无陵道?:“厨房靠墙那个黑色木柜里。”

    沈玉娇端起那盆已被鲜血染得半红的水,瞥他一眼:“脏衣裳也脱了吧,待会?儿我拿出去洗。”

    谢无陵道?:“放着,晚些我自己洗。”

    这?些时日,两人?都是?各洗各的衣裳——平安换下的尿布那些,倒是?谢无陵承包。

    他原本打算连沈玉娇的衣衫也一起洗,沈玉娇哪肯叫一个男子洗她的贴身衣物,谢无陵便也作罢。

    “你的手都这?样了,还洗什么衣服?”

    沈玉娇道?:“这?几日就好好养着,等结痂再说?。”

    也不等他再说?,她端着水盆出了屋。

    厨房柜里果然放了好些药,药粉、药油、纱布、剪子一应俱全,有些瓶子都差不多见底,足见皮肉伤对他而言,是?家常便饭。

    沈玉娇也不知该用?什么药,干脆抱了满怀,都拿回堂屋。

    脚步才迈进门里,待看到屋内那光着半边膀子、衣衫不整的男人?,她整个怔住,而后急急背过身:“你…你怎么又不穿衣服!”

    正对镜检查背上伤口的谢无陵听到这?声?羞恼惊呼,抬起眼:“不是?你叫我把脏衣裳脱了吗?”

    沈玉娇咬唇:“我说?的是?外?袍!难道?你里头中衣也脏了么?”

    谢无陵:“脏倒没脏,但我背上有些疼,许是?遭那一闷棍伤到骨头了。”

    沈玉娇怔忪片刻,一双眼也睁开:“你被棍子砸了?”

    “那群狗杂碎打不过老子,就来阴的。”

    谢无陵语气淡淡:“就挨了一棍,问题不大。”

    轻描淡写的语气,却叫沈玉娇心里怪不是?滋味。

    方才在巷子里,若不是?他及时出现,全力?相护,这?会?儿自己还不知是?个什么境况。

    罢了,总归……都要嫁给他了。

    她缓了口气,而后转身,抱着那一堆药瓶朝屋里走去:“坐下吧,我给你看看。”

    谢无陵眼底划过一抹轻诧。

    待离得近了,看到她白嫩耳垂染上的绯红,心下也明了。

    他克制着嘴角翘起的弧度,老实地坐下,又侧过半边身子:“在左边,腰往上一点的位置。”

    沈玉娇将药瓶那些放在桌上,强忍羞赧,绕到男人?的身后。

    午后阳光静静从?窗边洒来,她的视线落在男人?赤着的上半身。

    白色中衣一半穿着,一半褪在腰间,她知他身形高大,但如今亲眼见着,更觉他肩阔背宽,臂弯线条流畅紧实,往下那腰却是?窄窄一截,没有一丝赘肉,劲瘦腹肌分明,仿佛蕴藏着无尽的力?量。

    虽不是?第一次见到男人?赤着的躯体,可在光天化日之?下……还是?头一遭。

    纤长眼睫垂了垂,沈玉娇尽量摒弃杂念,去寻他的伤。

    仔细一看,才发现他身上有好些浅浅淡淡的旧伤,而被中衣遮住的那片,隐约露出疤痕一角。

    鬼使神差的,她伸出手,轻揭那片中衣——

    当?看到那道?从?上至下,将近十寸,蜈蚣般狰狞的长疤痕时,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吓到你了?”

    身前传来男人?散漫低沉的嗓音:“若是?害怕,拿衣衫遮起便是?。”

    沈玉娇抿唇,静了片刻,问:“这?道?疤,就是?替六爷挡刀的那道?吗?”

    谢无陵:“你知道??”

    沈玉娇:“柳婶子与我说?了……”

    谢无陵:“哦。”

    “听说?你那时,才十六……”

    沈玉娇垂下眼,指尖离那道?疤痕一寸的距离,停下:“你不怕死么?”

    “你这?话说?的,是?人?哪有不怕死的?”

    谢无陵嗤笑一声?,懒散语气透着几分薄凉:“你学问比我高,应当?听过,置之?死地而后生?”

    沈玉娇:“嗯?”

    谢无陵忽的偏过半张脸,漆黑眸子乜她:“怕死,但更怕继续那样活着。”

    她这?样养在深闺、不知人?世?险恶的娇娘子,不知在地下赌场给人?当?狗,做那些伤天害理、蝇营狗苟的事,有多恶心——

    他不能一辈子在那团暗不见底的淤泥里烂掉,常六爷是?那时,唯一能将他带出赌场的贵人?。

    别说?挨一刀了,便是?将他两条胳膊都卸了,只要能离开那个鬼地方,也都值了。

    沈玉娇听着他那句话,还有些云里雾里,刚想再问,谢无陵勾唇,朝她痞气一笑:“说?要给我看伤口的,看这?么半天还没寻。你莫不是?觉得老子身材好,想拖时间多看几眼吧?”

    这?个无赖!沈玉娇面上发热,咬唇:“谁想看你了!”

    “想看就看呗,老子又不是?不让你看。”

    谢无陵弯眸嬉笑:“别说?看了,你就是?摸……啊!”

    后腰淤青忽的被按了一下,痛得他龇牙咧嘴。

    “蠢婆娘!”他回过,咬牙:“你是?想谋杀亲夫么。”

    沈玉娇没好气嗔他:“谁叫你胡说?八道?。好好坐着,我给你揉药油!”

    故意拔高的嗓音,带着几分欲盖弥彰的味道?。

    听到她要给他揉药油,谢无陵立刻噤声?——毕竟切切实实的好处,可比过嘴瘾强。

    他老老实实趴在桌上,沈玉娇掌心搓热了药油,坐在他身后,朝他左边背上那片淤青t?伸去。

    掌心刚触上他的背,掌下男人?的身子就陡然一僵。

    沈玉娇紧张:“我…我弄疼你了么?”

    可她…还没使劲儿呢?

    谢无陵双手叠着,下巴抵着手肘,一张俊脸紧绷着,轻咳一声?:“还好,你继续。”

    “噢。”沈玉娇轻轻道?:“若是?疼了,你记得说?。”

    “嗯。”

    谢无陵趴着,感?受到那柔软的掌心轻轻在伤处揉动,酥酥麻麻的,又像是?小猫爪子在心上挠痒……

    这?哪是?上药,分明就是?……折磨他。

    “你用?点力?!老子没给你饭吃么。”

    “……”

    沈玉娇咬了咬唇,嘴上哦了声?,心里暗暗嘀咕,凶什么凶。

    她第一次给人?揉药油,还不是?怕弄疼他。

    谢无陵见她手上加重了力?气,痛意也将那点被撩拨起来的绮念压了下去,他懒洋洋趴在桌边,嘴里舒服得哼哼:“还是?有媳妇儿好啊,伤了还有人?给涂药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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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玉娇在后头没接这?茬,只忧心忡忡道?:“你方才将常松打成那样,还把他的手骨踩碎了。六爷知道?了,会?不会?找你算账?”

    “不知道?。”

    “……跟你说?正经的。”

    “我是?说?正经的。”谢无陵道?:“且看常松那杂碎回府如何说?,六爷他……一向公道?。”

    “便是?再公道?,那到底是?他的嗣子。”

    沈玉娇眉头紧蹙,闷闷道?:“都怪我,不该轻信那小乞丐的话,竟上了那人?的圈套!”

    闻言,谢无陵转过身,挑眉睇着她:“别上赶着给自己找罪过。是?常松那个狗杂碎起了歪心思,你老老实实待在家,何错之?有?”

    沈玉娇愧疚:“若我不出门……”

    “呵,那你能一辈子不出门?何况你以为不出门,就能绝了歹人?之?心么。”

    谢无陵冷哼一声?:“两年前这?狗东西看上了一个城西一个卖花女,那女子已许了人?家,不肯从?他。他半夜翻墙,将人?奸了。”

    沈玉娇惊愕:“然后呢?”

    “还能如何?”谢无陵黑眸眯起,语气嘲讽:“砸银子摆平了呗,难道?小老百姓,能告倒他不成?”

    沈玉娇呼吸一滞,而后一颗心也沉下。

    见她白着一张小脸默不作声?,谢无陵坐直,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别怕,这?不是?还有老子在么。”

    饶是?如此,沈玉娇心头仍是?蒙着层沉沉阴翳。

    在这?权势逼人?的世?道?,庶民命贱如草。

    哪怕谢无陵有一副好拳脚,真要遇上强权,又能顶什么用?呢。

    半晌,她压下这?些隐忧,拿开他罩在头顶的大掌:“你手上伤还没好,别乱动。”

    又瞥过他那半遮半掩的胸膛,“衣裳也穿好,别着凉。”

    话未落,看到锁骨处看到一处暗红色胎记,视线略停。

    谢无陵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刻意挺直腰杆,胸肌愈显健硕,窄腰越劲。

    沈玉娇:“……”

    她红着脸,挪开视线,装作整理药油瓶子。

    身旁窸窸窣窣地整理衣服声?响起,她暗松口气,等他穿好中衣,继续替他涂拳头的伤口。

    相比于背后涂药,这?样面对面上药,男人?落在颊边的视线愈发直白炽热。

    沈玉娇略窘,没话找话:“你那个是?胎记?”

    谢无陵:“原来你刚才是?在看那个。”

    沈玉娇:“?”不然呢。

    谢无陵漫不经心:“是?胎记。”

    “瞧着像个麒麟。”

    沈玉娇道?,忽又想起什么,好奇:“你的名字,是?谁给你取的?”

    话音落下,屋里静了好一阵。

    沈玉娇疑惑抬眼,却见窗边男人?面色一片淡漠沉静。

    她心下正惴惴是?否说?错话,男人?薄唇轻启:“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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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玉娇包扎的动作停下。

    谢无陵的母亲,秦淮河畔的妓子,谢湘娘。

    怕勾起他不好的记忆,她也不再多问,只垂着眼低低道?:“无陵,是?个好名字。”

    “哪好了?她不想生我,巴不得我无了。又凑个陵墓的陵,盼着我死了都没地方葬呢。”

    “胡说?。”

    沈玉娇掀眸,定定望着他:“陵也,从?阜从?夌。阜,大土山;夌,攀越。无陵,该译为没有你无法?翻越的高山!须知少时凌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你阿娘这?是?对你寄予厚望呢。”[1]

    谢无陵眼神轻晃。

    这?还是?他活了二?十多年,头一回听到有人?这?样解释他的名。

    “她贱籍出身,哪能拽这?些文?绉绉的。”

    谢无陵扯了扯唇,但看眼前的小娘子,那双明眸满是?鼓励与期许,心底某处好似拨了一下。

    她方才说?什么……须知少时凌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

    还真是?一句,好诗。

    “成。”

    他望着她,漆黑眼睫下的狭眸也蕴着炯炯明光,眼尾轻扬:“以后别人?问起,我就是?谢天谢地的谢,无法?无天的无,从?阜从?夌的那个陵。”

    沈玉娇欣然笑了:“嗯!”

    她低头,继续给他涂药:“疼记得说?。”

    “嘶,疼。”

    “啊?”

    “娇娇亲一下,就不疼了。”

    “……”

    这?男人?。沈玉娇嘴角轻捺:“那你疼死好了!”-

    虽然谢无陵一再说?常六爷处事公道?,但沈玉娇想到常松白日被打成那样,心底始终忐忑不安。

    毕竟人?都是?偏私的,常六爷再公道?,谢无陵将他嗣子打得半死,他心里真的能毫无芥蒂么?

    若常六爷要找谢无陵的麻烦,那他们该怎么办……

    沈玉娇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甚至都在想,若是?常六爷真的要追责,她能不能劝着谢无陵连夜搬家,逃离金陵城?

    可是?这?间小院已经添置了那么多家具,酒席、婚仪、婚服那些也都交了定金。

    若真的就这?样跑了,怎么想都觉得亏……

    这?事就如一把悬在头上的刀,不知何时会?落下来,一整个夜晚,沈玉娇都没怎么睡。

    直到天泛着朦朦胧胧鱼肚白,她才抵不住困意,迷糊睡去。

    但心里记挂着事,她还做了个噩梦,梦里常松那无耻之?徒潜入院子里,欲对她行不轨之?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拼命挣扎,在常松即将得逞时,从?枕下摸出一把剪子朝他扎去。

    她满手是?血,呆若木鸡,她杀人?了……

    “不要!”

    双眸陡然睁开,沈玉娇从?梦里惊醒,烟霞色纱帐投进一些光亮,她抬起手。

    干干净净,没有沾血。

    是?梦。她长舒一口气,擦着冷汗坐起身。

    下意识看向身旁,才想到平安是?跟在谢无陵身边睡——孩子夜里要喝奶,他怕影响她睡觉,便将那活揽了过去。

    她起床,换衣梳妆,待整理好推门,却见院门大敞,柳婶子带着平安在择菜,门口守着两人?,是?谢无陵的手下,山猫和幺鸡。

    一院子的人?,独独没见到谢无陵。

    她心下微沉,山猫和幺鸡见她醒来,齐齐喊着:“嫂子好!”

    沈玉娇客气地颔首,问:“你们怎么在这??你们老大呢?”

    山猫和幺鸡互视一眼,山猫道?:“老大去常府了,怕嫂子在家害怕,让我和幺鸡守门。”

    沈玉娇面色微变:“是?他自己主动去,还是?常府的人?找过来?”

    “老大自己去的。”

    山猫讪讪道?:“那个常松被打得挺重,老大说?,得登门和六爷把这?事说?清楚。该他的错,他认罚。不该他的错,旁人?也别想给他盖帽子。”

    沈玉娇站在院里,明明秋日暖阳照在身上暖融融,她却觉得一阵阵慌张冰凉。

    柳婶子也从?山猫和幺鸡那里弄清是?怎么回事,见沈玉娇面色苍白,温声?劝了句:“娇娘,你也别太担心。阿陵到底曾经救过六爷一命,而且这?回,是?那个松二?爷先挑事,也不能全怪阿陵……你先去洗漱,用?些朝食吧。”

    山猫和幺鸡也连连附和:“是?啊,老大出门前特地叮嘱,让嫂子别担心,他那边一完事就回来。”

    见他们都这?样说?,沈玉娇勉强牵出一抹笑:“好。”

    她自去后院洗漱。

    柳婶子望着那窈窕有致的背影,择着菜叹道?:“小娘子长得太漂亮,也不一定是?件好事啊。”

    山猫蹲在门槛坐下,心道?可不是?嘛,何况这?小娘子还是?个嫁过人?揣着娃的。

    要是?老大这?次为着她,和六爷那边闹掰了……那真是?得不偿失,红颜祸水了。

    院内几人?各怀心思。

    沈玉娇草草用?过两口朝食,一整日也心不在焉。

    眼见着那明亮的日头渐渐爬过树梢,又一点点式微,她愈发不安。

    思来想去,她走到院里,让山猫去常府打听一二?。

    山猫二?话没说?,拍拍屁股从?门槛起来:“嫂子放心,我这?就去。t?”

    他往外?去,还没走一会?儿,就急急忙忙折返,嘴里喊着:“回来了,嫂子,老大回来了!”

    【27】

    【27】/晋江文学城首发

    谢无陵是一瘸一拐回来的。

    但他?朝沈玉娇笑得跟个?没事人似的:“不就是挨了几鞭子么?没什么大碍, 养个?几日就好了。”

    说着,他又宣布一个好消息:“六爷说这次的事,是他?教?子不严, 往后他?会严加管束常松。作?为补偿, 他?在典吏衙门给我捐了个?官,七日后便可去衙门报道。从今往后, 老子再不是什么地痞无赖,也是吃官粮的差爷了!”

    典吏衙门又唤作?巡捕衙门,掌刑法、缉盗、监察、狱囚等事务。

    虽是个?无品无阶的未入流衙门, 但也是一门穿官服、领粮饷的正经差事, 于谢无陵这样的出身?来说, 的确是个?不错的机遇。

    柳婶子、山猫、幺鸡等人听到这消息,纷纷道贺。

    沈玉娇站在一旁, 脸上却无太?多喜色

    谢无陵也瞧出她的安静, 与柳婶子他?们拱手?寒暄一阵, 便先让他?们回了。

    待到院门一关, 他?单手?捂着后腰, 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向沈玉娇,懒散调笑:“小娇娘,你男人当?官了, 怎么都不给个?笑脸呢?”

    沈玉娇视线在他?身?上扫过,嫣色唇瓣轻抿, 缓声道:“进屋,去床上躺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谢无陵挑眉:“这是高兴的, 要以身?相许了?可今日不行?, 老子身?上伤着呢。”

    沈玉娇:“……”

    懒得理他?,她转过身?, 直接去了厨房,再次将那些药瓶拿出来。

    谢无陵见她乌眸沉静、一本正经的模样,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用不着药。”

    沈玉娇:“别逞能。”

    “真不用……”

    “谢无陵!”

    “……我在老李头那里上过药回来的。”

    “……”

    沈玉娇抬起头,就见面前?的男人仰着脸,一会儿看看天,一会儿看看地,就是不看她。

    默了片刻,她道:“那也进屋,给我看看你的伤。”

    “就几道鞭痕,没什么好看的。”

    沈玉娇如今对这男人的性子也了解一二,他?越是这样,反倒越不对劲。

    细白手?指捏紧手?中托盘,她冷下语气道:“你今日若不给我看,待来日成婚,你求我看,我也再不看你一眼。”

    说着,她转身?要走。

    “别介啊——”

    手?腕一下被?拉住,男人无奈嗓音传来:“给你看,给你看总成了吧!”

    沈玉娇这才停下脚步,侧眸瞥过他?握着的腕:“进屋。”

    谢无陵松开她那纤细的腕子,边转身?回屋,边嘟哝着:“昨日还羞答答不敢看,今日不给看还搞上威胁。这女人心啊,果真是海底针。”

    他?摇摇摆摆进了屋,沈玉娇将药瓶放回厨房柜子里,也随之跟上前?去。

    有?了昨日的经验,今日再看男人光着的膀子,沈玉娇也镇定许多。

    只是待看清他?背上,那些淡黄色的药粉无法遮掩的,密密麻麻的血红鞭痕,纵横交错,血肉模糊——

    何止几鞭子,分明是几十上百鞭!

    那种鼻酸的感觉蓦得又涌了上来,她看着那些伤,纤细指尖微微颤动着。

    想?碰,又不敢。

    最后只嗓音发闷地问一句:“是不是很疼?”

    谢无陵衣衫半褪,回过脸,朝她弯眸:“都说了,娇娇亲一下就不疼了。”

    沈玉娇红着眼眶,嗔他?一眼:“你这人真是……”无可救药。

    “好了,怎么还哭了呢。”

    谢无陵将衣袍穿上,随意?系了个?结,又抬起手?,粗粝指腹擦过她的眼尾:“六爷年轻时是掌刑罚的,手?上有?分寸,这些伤看着吓人,实则未伤筋骨,真不妨事。”

    沈玉娇明明知道他?在碰她的脸,却不像从前?那样避之不及,她望着他?,嗓音微哽:“你去常府到底发生了什么?常六爷为何打了你,又给你捐了个?差事?”

    那种不入流的衙门皂隶,在沈玉娇眼里只算个?差事,压根称不上官。

    毕竟在长安城内,四品五品多如狗,六品七品遍地走,有?句话叫往朱雀街上丢块石头,砸中的不是皇亲国戚,就是世家贵族。

    是以方才谢无陵说他?要去典史衙门当?差,她心下并无多少激动,更多是疑惑。

    谢无陵见她问了,也不瞒她,将白日去常府的事如实道来:“……六爷虽然有?气,但见我主动请罪,且这事的确是常松有?错在先,于情于理,他?也不能真拿我怎样。出来混最重要是讲义气,若他?纵容儿子欺辱手?下人的家眷,日后还有?谁愿意?跟着他??”

    稍顿,他?道:“何况常松是个?怎样的孬种,六爷心里也跟明镜儿似的。嗣子又怎样?到底不是亲儿子。这个?不行?,废掉再换个?乖顺的,多大?点事儿。”

    沈玉娇听得一愣一愣:“那可是嗣子啊,怎好说废就废?”

    此等事在世家大?族,就如休弃嫡妻一般,是影响声誉的大?事。

    谢无陵见她这反应,轻笑一声:“大?抵六爷是在道上混的,没那么多规矩。反正他?罚完鞭子,给我透了个?底。若是下回常松再敢来招惹,叫我直接将他?废了……反正常松的嫡妻已经生了儿子,嗣子无用,好好培养嗣孙也一样。”

    沈玉娇瞪大?了眼:“这样都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忽然就有?些后悔,要是早知这点,昨日就该让谢无陵……

    谢无陵从她思索的眼神里也明白过来,扯唇笑了:“看来我家小娇娘,也没那么斯文嘛。”

    沈玉娇见自己那点小心思被?看透,脸颊也一阵发烫,心虚嘟哝:“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转过身?,匆匆撂下一句:“你把衣服穿好,我做夕食去。”

    谢无陵望着她逃也似的背影,嘴角轻勾了勾。

    低头穿戴衣袍时,忽又想?到她听到他?寻到差事的淡定反应,墨黑狭眸眯了眯。

    看来,她从前?的家世比他?想?象的还要好。

    没准那个?短命鬼前?夫,不仅是个?秀才,还是个?什么文官?-

    接下来几日,谢无陵便安心在家里养伤。

    每日都能听到谢家小院里响起他?的唤声——

    “娇娇,老子要喝水……”

    “娇娇,平安尿裤//裆了!”

    “娇娇你在哪儿?躺着好寂寞,你来陪老子说说话。”

    “娇娇,娇娘,媳妇儿——”

    沈玉娇:“”

    这男人一天天怎么就这么多话!

    就连隔壁柳婶子家的秀秀和狗娃子听到隔墙的唤声,都有?样学样,一声一声喊着“娇娇”、“娇娇”——

    然后就被?柳婶子揪着打了顿屁股蛋:“没教?养,娇娇是你们叫的么?要叫谢婶子!”

    谢无陵趴在堂屋地上,听到隔壁打孩子的哭声,很是缺德地乐呵:“打得好,皮孩子就该打。”

    沈玉娇在旁给他?削梨,心下腹诽,我看你也挺欠打。

    念头甫一起,她自己都愣怔,从前?她可没有?这动不动就要打人的念头。

    难道这就是近朱者赤,近无赖者变无赖?

    好在这种被?男人娇个?不停的日子没持续太?久,等他?背上伤口结痂,也到了去典史衙门报道的日子。

    报道那日,是个?秋高气爽的大?晴天,另有?两只喜鹊登枝喳喳叫。

    谢无陵穿着一身?衙役差服,那差服其实并不好看,深蓝色,黑腰带,黑皂靴。

    但架不住男人腰细肩宽,长手?长脚,愣是将这平平无奇的衣袍撑了起来,再配上腰侧垮刀,倒真有?几分正气凛然、不容小觑的气势。

    “怎么样?老子穿着一套还行?吧?”

    从地痞摇身?一变为官差的男人,难掩兴奋,展开双臂,在沈玉娇面前?转了一圈。

    沈玉娇看着他?这身?打扮,忽然想?起长安城里那些年轻将领的金银甲胄,还有?武官日常穿的官袍。

    头戴官帽,穿紫服朱,腰系着玉、金、银、鍮石、犀角之类的革带,衣饰则是跟着品级,绣着狮子、虎豹、熊、彪、犀牛等纹样。

    都说人靠衣装马靠鞍,那样的官袍一上身?,便是再歪瓜裂枣的人物,也衬出几分尊贵。

    若是谢无陵穿上那样的衣袍,也不知是何等的潇洒俊逸。

    沈玉娇眸光一阵恍惚,等回过神,觉得自己实在想?太?多。

    虽说大?梁朝举贤纳才,不再像前?朝那样全由世家垄断,致使“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局面,但也仅是开了科举,吸纳天下读书?人。大?多数武将,还是爷传子、子传孙,由世家子弟代?代?沿袭。

    武将若想?出头,那难度比寒门学子考科举更甚,何况谢无陵如今不过一个?小小皂隶。

    “怎么不说话?”

    男人俯身?,俊美的脸庞陡然在眼前?放大t??,他?笑容恣意?:“难道被?老子的潇洒风采,迷到话都说不出来了?”

    纵然已朝夕相处了快两月,沈玉娇对男人这份自信还是有?些失语。

    不过他?第?一日上职,她也不想?扫他?兴,于是弯眸笑道:“好看,保管是金陵城里最俊俏的差爷。”

    得到夸奖的谢无陵,眸光愈发亮了,灼灼望着沈玉娇:“你放心,再俊俏,老子也只是你一个?人的,绝不在外头拈花惹草。”

    他?这跳跃的思路,叫沈玉娇既哑然,又好笑,同时心底还泛起一阵淡淡的、说不出的暖意?。

    “知道了。”

    她轻声应了下,迟疑片刻,又上前?一步,低头替他?理了理腰带:“谢无陵,好好当?差,我相信你会是个?好衙役。”

    谢无陵垂下眼,看着面前?主动帮他?整理衣袍的小娘子,长睫如蝶,眉眼清婉,说不出的娴静柔美,胸膛里那颗心也不可控地变得滚烫。

    “会的。”

    他?敛起那玩世不恭的笑意?,年轻的嗓音疏朗好听:“娶妻娶贤,有?你这么好的媳妇儿,我一定会好好当?差,出人头地。待日后,也让你当?个?官太?太?,享清福。”

    沈玉娇眼波微动,而?后仰起脸,弯眸:“好,我等着。”

    谢无陵望着这张近在咫尺的清艳娇靥,喉头微滚。

    好想?…亲亲她。

    沈玉娇也不是那等未经人事的小娘子,触及男人这般眼神,立刻明了,忙往后退一步,有?些磕巴:“时辰时辰也不早了,你该上值了。”

    见她微微羞红的颊,谢无陵搭在刀柄上的长指拢紧。

    再忍一忍。

    反正再过不久,她就名正言顺嫁给他?。

    到时候他?想?如何亲就如何亲,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拦不住。

    “老子走了,你乖乖在家。”

    “好,等你回来。”

    沈玉娇送走谢无陵,便将院门闩上,回寝屋收拾起被?褥。

    从前?当?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小姐、贵太?太?,如今要亲手?叠被?洗衣,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难适应——

    虽然她将此归结为,逃亡路上遭了更大?的罪,反衬得这些都不算什么了。

    人啊,果真坚韧如杂草,只要还有?生的希望,便是如何也能活下去。

    她心下作?一番怅然,待收拾得差不多,又寻出针线,打算给谢无陵缝个?荷包。

    静谧时光在一针一线中,不知不觉,慢慢消磨。

    待到傍晚时分,街边忽的传来一阵喧闹锣鼓声,铿铿锵锵,伴随着阵阵欢呼。

    沈玉娇缝制荷包的动作?稍顿,竖起耳朵朝外听。

    隔壁柳婶子家似也听到动静,开了院门,小孩子们撒丫子往外跑去:“敲锣咯,娶新娘子咯!”

    “哎哟你们俩小讨债鬼,慢些跑,慢些——”柳婶子在外喊着。

    沈玉娇听着这声响好奇,也走到门边,轻轻开了院门:“柳婶子,外头是何动静?”

    “我也不知道,这不是正去瞧热闹么?”

    柳婶子边骂着两孩子,边招呼着沈玉娇:“娇娘一块儿去瞧瞧?”

    沈玉娇心下虽好奇,但对上次贸然出门的后果,还残留些许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阴影,到底还是摇头:“不了,平安还在屋里睡呢,怕它醒来寻不到人。”

    柳婶子看了眼她那红润莹白的娇美小脸,也觉得她还是待在屋里好,一出去保管要惹眼:“成,那你在院里吧,我去瞧瞧,回来与你说。”

    “好。”沈玉娇轻声应着,将门合上。

    倒也没等多久,柳婶子就回来了。

    她一张脸上也透着股喜色,眉飞色舞与沈玉娇道:“是淮南那边传来的捷报,那个?姓张的反贼头子已被?二殿下枭首示众了!现下淮南叛军已是残兵败将,不成气候,朝廷军不日便要班师回朝了!”

    淮南叛乱,已经平了?

    沈玉娇怔怔静坐,如今听到淮南这二字,想?起那风光霁月的如玉郎君,恍若隔世般缥缈遥远。

    自五月一别,至今已过四个?月。

    犹记在闻喜老宅时,他?与她提起战事,于昏昏灯下与她承诺,会尽快回府。

    那时她是如何答他?的?是了,她朝他?笑,说以郎君智谋,定能速战速决,早日凯旋。

    四个?月,撇去路上行?军耗时,于一场战事而?言,的确算得上速战速决。

    可谁能想?到命运弄人,她流落至此。

    那沈氏玉娘,再等不到她的夫君凯旋。

    “娇娘,你怎么了?”

    柳婶子疑惑望着她:“朝廷军大?胜,这可是大?好事啊。这仗要是继续打下去,咱们明年定要加税呢,现在打完了,也就不用担心了。”

    沈玉娇晃过神,轻扯嘴角:“我是太?高兴了,没想?到竟如此顺利。”

    柳婶子道:“这回可是二殿下督军,他?可是龙子龙孙,有?老天爷庇佑的。再说了,二殿下好像还请了个?特别厉害的军师,叫闻还是叫裴什么的……”

    “裴瑕。”沈玉娇道。

    “啊对对对,好像就是叫这么个?名。”柳婶子咂舌:“听说这人是天上文曲星下凡,用兵如神,很是厉害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玉娇静静垂下眼,心道,是啊,那可是名满河东,惊才绝艳的裴氏宗子,裴守真呐。

    【28】

    【28】/晋江文学城首发?

    日暮时分, 炊烟袅袅,远方天穹被晚霞染上一层淡淡橘红。

    谢无陵一手挎着刀,一手提着个油纸袋, 大摇大摆朝家门走去:“娇娇, 我回来了!”

    他?嗓门大,院里很快传来应门声:“来了。”

    沈玉娇还穿着晨间那条筠雾色裙衫, 只腰间系着一条苍黄围裙,手里还拿着个锅铲,将院门打开, 她匆匆看了眼谢无陵, 便转身?往厨房去, 嘴里不忘提醒:“在外一整日,记得先净手。”

    谢无陵懒懒应了声:“知?道了。”

    慢悠悠走到水缸边上洗好手, 他?才提着油纸包走向厨房:“你忙什么呢?”

    沈玉娇站在土灶前, 手持锅铲, 一脸专注地?盯着锅里:“做夕食呢, 你净手了么?”

    “净了净了, 净个手而已,一天?说八百遍。”

    “这是礼数。”沈玉娇道:“古语有?言,明礼修身?, 知?礼明德,礼不可废……”

    “沈夫子, 你可别念了,老子这才刚到家呢, 念得头都大了。”

    谢无陵做出副投降姿态, 朝她走近,瞥了眼锅里那炒得蔫儿?吧唧的菘菜:“你边上歇着吧, 我来。”

    沈玉娇:“我快炒好了。”

    谢无陵:“是,都快焦了。”

    沈玉娇:“……”

    谢无陵哼笑一声,驾轻就熟拿过她手中锅铲,见她空着两只手呆呆站着,又指向带回的那个油纸包:“桂枝巷新开了家熟食铺,我买了半只卤鸡,你装碟端上桌吧。”

    “……好。”

    再?看一眼锅里的菜,沈玉娇心头小小纳闷,有?那么糟么?

    明明她第一回烧菜时,他?吃得精光,还直夸好吃呢。

    不管怎样,厨房有?谢无陵在,也不用她再?操心。

    将斩好的卤鸡摆盘端上桌,她回屋看了眼平安。

    见小家伙在摇篮里呼呼熟睡,一张小脸也有?了这个月份的婴孩该有?的胖肉脸蛋,眸光也柔和三?分。

    缓缓放下帘帐,经过穿衣镜前,她脚步稍顿。

    黄澄澄铜镜前,她身?形虽然依旧纤细,但宽松衣袍下,四?个多月的小腹已微微隆起。

    迟疑片刻,她抬手覆上腹部?,一阵融融温度自掌心蔓延。

    从前听说怀孕妇人有?各种各样的不适症状,可她腹中孩子,却是那样安静。

    若不是腹部?的确日渐隆起,很?多时候,她都快忘了自己?有?孕在身?。

    这样安静的孩子,是该说它懂事?还是它知?晓生母曾想落了它,是以愈发?低调,降低存在?

    亦或是,这孩子随了他?的父亲,也是个寡言沉静的性子?

    “娇娇,夕食好了,出来吃饭!”

    屋外传来谢无陵的唤声,沈玉娇思绪回笼,放下宽松衣摆:“来了。”

    两人的夕食很?简单,一碟清炒菘菜,一碟小葱炒鸡蛋,一碟卤鸡,一大盘白面蒸饼。

    谢无陵入座后,沈玉娇从厨房拿了两个瓷杯,并一壶酒出来。

    “这哪儿?来的酒?”谢无陵端起酒壶嗅了嗅,眉梢挑起:“嗬,还是老佟家的女儿?红!”

    “淮南那边打了胜仗,柳婶子出门买酒菜庆祝,我让她捎带一壶。”

    沈玉娇给他?倒了杯酒:“今日是你上值第一日,也该庆祝下。只我不能喝,以茶代酒,你别见怪。”

    听到她特地?买酒给他?庆祝,谢无陵欢喜还来不及:“这有?什么见怪的,你想喝我也不能让你喝。”

    说着,又去拉沈玉娇的手:“坐下。”

    沈玉娇看了眼那只握紧的大手,耳尖微烫,却也没多说,缓缓坐下。

    “来,咱先碰一杯。”谢无陵端起酒杯。

    沈玉娇t?执茶杯与他?轻碰,浅浅莞尔:“祝谢差爷步步高升,早日飞黄腾达。”

    谢无陵嘴角翘起,一双狭眸含着几分风流笑意睇她:“那就借小娘子吉言,待老子飞黄腾达,定给你置办套两进两出的大宅子,再?给你找八个婢子,一个做饭、一个洗衣、一个打扫屋子、一个照顾孩子、一个给你梳妆……”

    他?挨个算着八个婢子的用途,沈玉娇听着这质朴的“豪言壮语”,既好笑,又有?些动容。

    一杯又一杯女儿?红入腹,她听着他?畅想着日后荣华富贵,又听他?说起今日当差都做了什么。

    待喝得耳酣面热,天?色也暗下。

    沈玉娇正要收拾残羹冷炙,还未起身?,忽的小小惊呼一声。

    谢无陵懒怠地?支着下颌,听到这惊声,酒意都激灵清醒三?分:“怎么了?”

    沈玉娇低头,看向自己?的肚子,语气透着些不可思议:“它…方才好似动了下?”

    谢无陵:“你是说谢地?动了?”

    沈玉娇轻嗯了声,又有?点不确定:“就像是,有?条小鱼啄了下,很?轻。”

    谢无陵不语,只睁着一双微醺的狭眸盯着她的肚子。

    因是坐着,她腹部?微隆的弧度较为明显。

    沈玉娇被他?直勾勾目光看得不大好意思,稍稍偏身?,小声道:“许是我的错觉……天?色也不早了,你明日还要当差,收拾桌子吧。”

    谢无陵一动不动。

    沈玉娇疑惑:“谢无陵?”

    谢无陵眼皮微动,而后掀起眼帘,那双墨黑眼眸似醉非醉:“娇娘,让我听听?”

    沈玉娇错愕,开始还有?些不解。待明白他?的意思,一张雪白脸庞顿时染上绯色:“这…这怎么成。”

    “怎么不成?我又不做什么,就想听听它是不是真?动了。”

    谢无陵道:“我先前听人说,孩子晓得动了,你和它说话,它能听到。”

    沈玉娇将信将疑:“它这么小,能听懂么?”

    “管它能不能听懂,先让它熟悉老子的声音呗。”谢无陵望着她:“你想不想它和我亲了?”

    沈玉娇当然希望孩子出生,能和谢无陵亲近的——

    毕竟这孩子,以后可要喊谢无陵父亲。

    纠结片刻,再?看对面男人那双黑眸,明亮认真?,并无半分轻佻之色,沈玉娇轻咬唇瓣,终是点头:“那你听吧。”

    她朝谢无陵转身?,缓缓掀起衣摆,露出个微隆的小腹。

    谢无陵从长凳起身?,走到她面前半蹲着,脑袋朝她腹部?靠近。

    即将贴上时,脸庞被一只纤细手掌抵住:“等…等等……”

    谢无陵掀眸:“……?”

    沈玉娇垂眼,看着蹲在自己?身?前的男人,他?身?形本就高大,哪怕蹲下,依旧如座小山似的。

    靠近时,她好似都能感受到他?鼻息间喷薄的热意,以及他?身?上淡淡酒气。

    真?要让他?听么,凑得这么近,未免太过亲密……

    谢无陵看出她的拘谨,黑眸沉沉:“我保证不乱动。”

    “……”

    他?虽是地?痞,可看着他?的眼,沈玉娇莫名生出一股信任。

    深吸口气,她抽回抵住他?的手,鸦黑眼睫轻垂:“那你…附耳罢。”

    谢无陵哑声嗯了声,而后一手从后揽住她的腰,脸朝她腹部?贴去。

    隔着一层薄薄的中单,他?贴着她柔软的腹,耳朵和半张脸好似都染上她温热的体温,以及她身?上淡雅好闻的馨香。

    也不知?是不是他?喝醉的错觉,这馨香甜丝丝的,好似还挟着几缕奶香。

    温暖,柔软,搭在她腰间的长指不觉拢紧,恨不得贴得更近……

    “听…听到了么?”

    沈玉娇捏着衣摆的手指揪紧,小心翼翼觑着那靠在腰腹间的男人,只觉这事实在太失礼,太不矜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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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叫母亲和教?养嬷嬷知?晓,还未正式成婚,她就掀着衣裳让个男人贴她的腹,定会责罚她轻浮浪荡,不守妇道。

    “你先别说话。”谢无陵闭上眼。

    “噢……”

    沈玉娇抿唇,静静垂着眼。

    夜色朦胧,烛火昏黄,时间也好似在这一瞬静止般。

    他?在听,她在看——

    注意力也从男人侧耳倾听这事,渐渐变成离得这样近,恍然发?现他?的睫毛好长。

    又浓又密,根根分明。且他?是双眼皮,褶皱不深也不浅,形状似新月一般,难怪他?平日里看人,总溢满深情。

    都说桃花眼的男人,最是风流多情……

    还有?他?的鼻梁,也很?高呢,还很?直。

    直得她都想伸手,顺着鼻骨摸一摸。

    天?老爷,她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沈玉娇心头一跳,忙将脑子里那失礼的念头赶出去。

    再?看那趴在腿边的男人,他?不是睡着了吧?

    她蹙眉,轻轻开口:“谢无陵?”

    “嗯。”男人低沉慵懒的嗓音传来。

    “还没听到?”

    “听到了。”谢无陵仍闭着眼,薄薄的嘴角微翘:“小崽子是在动,咕噜咕噜的。”

    沈玉娇惊奇:“真?的?”

    “骗你作甚。”谢无陵在她腹部?蹭了蹭,低声道:“谢地?,小谢地?,能听到老子说话么?老子是你爹爹,你呀在你阿娘肚子里好好的,等明年你落了地?,爹爹给你买糖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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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玉娇觉得好笑,刚想说它听不懂,肚子忽的又是轻轻一啄。

    她震惊睁大了眼:“它…它好像真?的听懂了?”

    谢无陵也感受到刚才那小小的动静,笑了:“看来这小崽子是个馋的,一听有?糖吃就高兴。”

    他?抬起头,对着那隆起的肚子道:“你莫急,只要你听话,到了咱家糖管够!”

    沈玉娇一会儿?看看肚子,一会儿?看看身?前的男人,心下一阵柔软。

    待到谢无陵站起身?,她缓缓放下衣摆,眉眼间还泛着浅淡笑意。

    谢无陵看她:“你笑什么?”

    “就是忽然觉得,我挺走运的。”

    “嗯?”

    “没什么。”沈玉娇摇头,眼底的笑意却是更深更柔。

    虽说命运弄人,让她家道中落,颠肺流离,但这一路上,她也碰到了不少好人。

    那个在林间放她一马的侍卫,陶婆婆、陶大哥、翠兰姐、包子铺老板、柳婶子,还有?——

    谢无陵。

    “奇奇怪怪。”

    谢无陵皱眉,见她弯眸傻乐的样子,没忍住,又揉了揉她的脑袋:“行了,去洗漱吧,桌子我来收拾。”

    沈玉娇看了眼被揉乱的发?髻,也没与他?计较。

    回寝屋前,她抬头看了眼天?边那轮玉盘般皎洁的明月。

    已是月中了。

    再?过不久,便是她和谢无陵的婚期。

    时间过得可真?快,但她的心,却已不再?像从前那般忐忑慌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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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了九月,淅淅沥沥落了两场秋雨,天?气也寒凉起来。

    白日谢无陵外出当差,沈玉娇就窝在院子里,做点家务,照顾孩子,大多闲暇时间,绣绣花,睡睡觉。

    谢无陵每日下值回来,都会给她带各种各样的吃食,今日是卤鸡,明日是烤鸭,后日是糖葫芦和梅花糕……都说秋藏冬补,渐渐地?,沈玉娇和平安一样,也养出些肉来。

    揽镜自照,不再?是两月前那副面黄肌瘦、饿死鬼投胎的模样,皮肤变得光洁莹白,犹如珍珠般散发?着淡淡莹光,身?段也不再?纤瘦,许是有?孕的缘故,该有?肉的地?方也比从前丰腴一些。

    就连柳婶子见到她,也夸个不停:“阿陵真?是将你养得越来越漂亮了,瞧瞧这容光焕发?的,一看就是个享福的命。”

    沈玉娇自己?也觉得,她好似变得与从前不大一样了,无论是心境上,还是面相上,愈发?平和、爱笑,当然……也愈发?没什么规矩了——都是被谢无陵带坏了。

    不过这种“坏”,目前看来,并没什么不好。

    眼见婚期愈发?近了,她抓紧绣着那个并蒂莲开的荷包,打算等到新婚之日,赠予谢无陵,聊表心意。

    忽的窗外淅淅沥沥,飘下几片雨点。

    沈玉娇停下针线,侧眸看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眉头轻蹙。

    又下雨了。

    也不知?谢无陵这会儿?是在衙门里歇着,还是在外头巡街……

    无边丝雨细如愁,无声笼着这座繁华热闹的金陵城。

    城西门外,一队骏马踏着细雨,从苍茫疾驰而来。

    等待验关入城的间隙,那骑在黑色骏马的年轻男人轻叹一声:“来的路上还晴着,没想到刚入金陵地?界就飘了雨。这金陵城还真?是不给面子啊!”

    与他?并排稍后的那匹白马上的男人,头戴蓑帽,疏朗眉眼一片从容,淡声道:“幸得是小雨,不至于太狼狈。”

    稍顿,他?偏过脸:“殿下不若想想,雨天?好留客,许是金陵想多留你几日,好生款待一二。”

    那骑黑马的年轻男人,正是二皇子司马缙。

    自从活捉张英,将其枭首t?示众后,他?心头那块石头也得以放下。

    带着将领们又收复了一座城池之后,此行平叛,也算是不负皇帝所托。至于剩下那些安抚百姓、处置俘虏、清扫战场诸事,他?召来淮南各州县的官员议事,作了番指令,便收拾行装,和军师裴瑕携一队精锐亲卫,低调奔赴金陵。

    现下听到裴瑕所言,二皇子朗声笑道:“守真?说的是,这雨中金陵,或许别有?一番景致。”

    裴瑕淡笑不语,修长手指拢着缰绳,仰脸看向那巍峨城门上所书“金陵”二字。

    雨雾朦胧,那二字许是积年累月,墨色有?些淡褪,平添几分沧桑底蕴。

    他?自幼生在北地?,少年时虽也曾经背上行囊,负剑单骑游历天?下,却是一路向西北方,看那苍茫草原、戈壁雪山、大漠孤烟。

    吴侬软语、小桥流水的南方,还是头一回来。

    虽心头牵挂着家中亲人,但此番游历机会难得,停留几日,也并不碍事。

    思绪缥缈间,身?侧二皇子忽的沉了语气:“没想到金陵城的皂隶竟如此狂狈,光天?化日之下,竟欺辱乞丐!”

    裴瑕侧眸,顺着二皇子视线看去。

    只见那城墙根上,站着两个挎刀皂隶,一个高大,一个矮胖。那身?形高大的一手按刀,一手叉腰,虽只是一个侧影,但看他?那神色口型,分明是在训斥那地?上破衣烂衫的中年乞丐。

    一旁还坐着好几个乞丐,皆小心翼翼望着那边。

    也不知?那坐在地?上的乞丐说了什么,那高大皂隶忽的抬起一脚,就把乞丐面前那只破碗给踢飞。

    那乞丐顿时吓得脸色苍白,连连磕头求饶。

    二皇子见状,咬牙:“这等小人,着实可恶!我朝国库的银两,竟养着这些恶吏!”

    刚要开口唤身?边亲卫前去干预,裴瑕淡淡道:“殿下莫急,且再?看看。”

    二皇子皱眉:“还有?何好看?再?看下去,那可怜的乞儿?都要被恶吏欺负死了。”

    裴瑕并未出声,只静静望着那城墙下略显混乱的一幕。

    二皇子瞥见他?淡然沉静的侧脸,心下虽疑,但经过这小半年与裴瑕的相处,见识了他?奇招屡出、运筹帷幄的本事,心头对他?也颇有?信服。

    既然裴守真?说看看,那就…且看看吧。

    二皇子暂压心头愤懑,视线再?度投向那城墙根。

    却见那个中年乞丐从地?上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向不远处一个岣嵝的老妇乞丐,在那高个皂隶的监督下,中年乞丐朝老妇人磕了个头,又不情不愿从怀中摸出一些铜钱,丢进那岣嵝老妇的破碗之中。

    二皇子面上闪过一抹诧色。

    默了片刻,他?唤:“荣庆,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唤作荣庆的内监闻言,垂首应了声,双腿夹紧马腹,朝着前头跑去。

    这期间,二皇子见到那个中年乞丐捡着碗,腿脚利索地?跑了。而那岣嵝老妪抱着碗,朝那俩皂隶哭着磕头。

    那高个皂隶弯腰,将那老妪扶起,迟疑片刻,又从腰间摸出几枚铜钱,丢给那老妪。

    此情此景,二皇子还有?何不懂。

    他?摸了摸鼻子,想将荣庆召回,但荣庆已然走远。

    二皇子看向裴瑕,奇道:“守真?,你是如何看出那皂隶并非在作恶?”

    裴瑕淡声道:“若真?是皂隶欺压乞儿?,那左右的乞丐早该跑了,岂还会坐在原地?看热闹?”

    二皇子心头一琢磨,倒的确是这么个理。

    再?看那城墙根,不禁轻笑:“看来我那姨夫将金陵城治理得不错,连一个小小皂隶都这般宽厚仁善,以小见大,足见吏治清明。”

    裴瑕眉心微动,不置可否。

    城门校尉验过通关令牌,连忙放行。

    一队人马陆陆续续朝前,那荣庆也骑马赶回,禀报道:“回殿下,奴才打听到,前头那个乞丐是蛮横惯了的,他?占着身?强力壮,打压其他?乞儿?,还欺负那老妪是个瞎子,偷拿她碗里的铜板,那皂隶是替老妪主?持公?道呢。”

    真?相竟是如此,二皇子讪讪然,又拿余光去瞥一侧的裴瑕。

    见裴瑕那一贯淡然面容瞧不出任何情绪,二皇子轻咳一声,道:“还是守真?慧眼如炬,我险些误会好人。”

    裴瑕垂下眼帘:“小事而已,殿下谬赞。”

    “走吧,进城去。”二皇子说着,牵马先往城门去。

    裴瑕看着那道富贵逼人的朱色背影,眼底掠过一抹黯色。

    正要牵马前行,忽的察觉到一道不容忽视的目光。

    他?眉心轻动,循着看去。

    便见那墙根之下,一身?深蓝差服的高个皂隶,正定定朝着他?们这边看来。

    哪怕隔着濛濛雨雾,看不清那人的容貌,但那挺拔魁梧的身?形,还有?那双分外灼亮的眼睛,无端叫人心头生出一种不适。

    裴瑕略作思忖,才知?那不适是因何而起——

    小小皂隶,却有?一双不符身?份、灼灼野心的眼。

    “守真?,你还在看什么呢?”

    前头传来二皇子的唤声:“这雨瞧着要下大了,咱们快些去郡守府罢。”

    “这便来。”

    裴瑕淡声应道,视线从那名皂隶身?上挪开,心头一哂。

    不过萍水相逢一小吏罢了。

    双腿夹紧马腹,他?策马进城,洁白衣袍飞扬。

    城墙根下,典史衙门小吏吴老三?打着哆嗦上前:“谢老弟,你还傻愣着做啥?这雨下得怪冷的,咱赶紧回衙门交班,回家吃饭了!”

    谢无陵站在丝丝细雨里,想到方才那队人马的装束,还有?他?们身?下跨着的膘肥体壮的骏马,双眼发?亮,由衷感慨:“那些马,一看就是能日行千里的良驹!”

    吴老三?:“那可不?那些一看就是身?份不一般的贵人!”

    谢无陵:“也不知?道那马跑起来,有?多痛快。”

    “你想骑那个马?哎哟,你可真?敢想!那一匹马少说也值千金,便是把咱俩加一起卖了,也买不起咧!”

    吴老三?嗤笑,又催着他?:“行了行了,快回去交班吧,老子冷得鸡皮疙瘩都出来了。”

    谢无陵慢悠悠收回视线,懒散笑道:“你又不是老子,又怎知?老子日后不会飞黄腾达,也骑上那等良驹?”

    “是是是,那等谢老爷你日后飞黄腾达了,别忘了你的老哥哥,把那良驹也借我跑两圈!”

    “好说好说!”

    “说起来,你再?过几日就成婚了是吧?”

    “是,九月二十八,老哥哥到时记得来喝杯喜酒。”

    “一定一定。”

    一高一矮两道身?影,朝那巍峨城门走去。

    天?色寡淡,雨雾连绵,正是秋凉时。

    【29】

    【29】/晋江文学城首发

    天?还未全黑, 郡守府各处走廊已点上灯烛,一派辉煌明亮。

    三日前崔郡守便收到淮南来信,二殿下不日便登府拜访, 是以?这几日全府上下都仔细布置一番, 随时以待贵客。

    郡守府,后宅。

    主母杨氏华衣盛妆, 一边与身边嬷嬷核实着厨房晚膳,一边问起?客房一应布设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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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确认一切安排妥当后,杨氏方才坐下喝口茶水, 又?问起?前院情况:“他们还在前厅喝茶?”

    “是呢。”嬷嬷躬身:“夫人莫要担心, 前头一直盯着, 只待贵人们一起?身,即刻会有奴婢来禀。您呀, 大可从从容容的。”

    杨氏手执茶盏, 无奈轻笑一声:“照理说, 外甥有心来拜访我这当姨母的, 我不必这般紧张, 可谁叫我这个外甥乃天?潢贵胄,非比寻常……上回见他时,他还是个半大的孩子, 这一晃近十年过去,也不知现?下是何模样。”

    嬷嬷笑道:“他纵是皇子, 但也是从您嫡亲姐姐肚皮里出来的。此次他特?地来金陵探望您,足证其仁厚顺孝呢。”

    杨氏对?皇家无疑是敬畏的, 但想到自家长姐, 心底也多了几分温情。

    她与嬷嬷追忆起?少?女往事时,崔家六娘子文茵迤逦而至。

    一袭柳色锦裙的小娘子笑意轻柔:“母亲与嬷嬷聊什么呢, 儿在门外都听到笑声。”

    “我儿来了。”杨氏朝最疼爱的小女儿伸手,示意她过来坐,眉眼间一片慈爱:“在说你大姨母呢。她未进?宫前,待我和你两位舅父甚严。有一回我做错事,她罚我抄家规,我抄到半夜睡着,迷迷糊糊看到她替我披衣衫……她呀,就?是个嘴硬心软的。”

    “原来母亲幼时这样调皮,竟还被罚抄过。”

    崔文茵诧异,又?想到自家那位端庄优雅的贤妃姨母,道:“难怪去岁我在长安,姨母见我第一面,说我不像您,更?像父亲。”

    杨氏勾了勾唇,并未多说,只道:“你缙表兄正在前头与你父亲、哥哥们饮茶,过会儿便来后院拜见我了。”

    因着去岁在长安和二皇子见过几回,还算熟悉,崔文茵一派轻松笑道:“缙t?表兄这回平叛有功,等回了长安,陛下定有嘉奖,姨母也一定很欢喜。”

    杨氏颔首,也欣慰笑道:“是,你缙表兄是个极好的。”

    虽说圣上十年前就?立了太?子,但这些年过去,太?子庸庸碌碌,并无建树,而皇帝依旧身强体健,不肯服老,饶是亲父子,时日一长,皇帝看太?子也多有不顺。

    再?加之太?子生母,已?故的昭懿皇后是孝安太?后给皇帝选定的妻子,皇帝对?“嫡母”孝安太?后早有怨怼,连带着对?这位嫡妻也没什么好感。若不是太?子既嫡又?长,加之朝臣们一直催促,圣上才不乐意壮年立储。

    近些年,年幼的皇子纷纷长大,出类拔萃者如二皇子、三皇子,风头远胜太?子,也更?得圣上喜爱——

    是以?这皇位,最终花落哪家,尚且未知。

    若是二皇子能问鼎天?下,杨氏、崔氏一荣俱荣,煊赫富贵自是不必多说。

    母女俩你一言我一语闲聊着,待到外头雨水稍停,也传来婢子的通禀:“夫人,两位郎君引着二殿下与裴郎君朝咱们院里来了。”

    杨氏一喜,忙扶着鬓从榻上起?身:“好好好。”

    由崔文茵搀扶着,朝外迎去。

    行至外间,便见昏溟天?色里,两排婢子掌灯在前,身后是四位形容出众的年轻郎君。

    按照尊卑前后,分别是二皇子司马缙,裴氏郎君裴瑕,崔家两位少?郎君。

    崔文茵站在杨氏身侧,隔着黯淡天?光,视线霎时便被那几人之中,最为出众的那位所吸引。

    明明是一袭再?寻常不过的牙白长袍,腰系丝绦,头插玉簪,浑身上下唯一的装饰只腰间一条平安玉扣。

    可那张冷白脸庞,俊雅如玉,修长身形,如竹如松,真?真?是清雅出尘,神仙般的人物。

    这便是那位才惊艳绝的裴氏君子么?

    崔文茵看得有些失神,心下也不禁感慨,难怪寿安表姐为之痴迷,长安贵女们提起?裴氏宗子也都一脸向往——

    这样的神仙公子,哪个怀春少?女能不动心呢?

    待到一干郎君行至身前,双方互相见礼。

    杨氏慈爱地打量着二皇子,眼底隐有泪意:“好孩子,难为你有心还记着我这姨母,快进?屋坐吧。”

    说着又?与那芝兰玉树般的裴氏郎君客气?颔首:“裴郎君也莫要拘礼,我多年前,与你母亲也有过一面之缘,她是个极有风范的,我至今还难忘呢。她身体如何,近来可好?”

    裴瑕抬手作揖:“多谢夫人垂问,家慈现?居洛阳旧邸,一切皆安。”

    “那就?好。”杨氏颔首,笑着招呼:“外头冷,进?去说罢。”

    一众人入内,依次列座。

    崔文茵乖觉坐在杨氏身边,作为闺阁娘子,这种场合她不宜多话,是以?只在旁静静听着。

    眼睛却?忍不住往那白衣郎君身上撇去,只觉怎会有人一举一动皆如此风雅斯文……

    从前她觉得谢无陵是她遇到过最俊朗的郎君,今日见着这位裴郎君,心下竟一时分不出高低。

    若论皮相,谢无陵更?为秾丽俊美。

    但论风仪,裴守真?举世无双。

    可惜这裴守真?是个有婚约的……

    这念头甫一在脑海中冒出,崔文茵陡然记起?另一件事来——

    是了,这裴守真?之妻,闺名好像便是唤作沈玉娇!

    去岁在长安,上巳节那日,应国公府举办春日宴,她与一干堂姐妹出席。

    大家有说有笑的,堂姐忽然扯了下她的衣袖,叫她往前头瞧。

    她顺着看去,便见不远处的亭中,一妙龄娘子,身着月白深衣,玉佩垂悬,云鬓轻挽,气?质清婉,正含笑静坐。

    虽是位娇美佳人,但为何要特?地叫她看?

    崔文茵不解,堂姐却?道:“那位便是与裴氏订下婚约的小娘子,沈氏玉娇!你不知道长安城里多少?贵女羡慕她!”

    崔文茵这才明了,原来这位小娘子便是未来的裴氏宗妇,真?是好运道呢。

    沈玉娇。

    这名字不知不觉就?进?了脑海里,又?与前些日,贴身婢子打听来的那个名字重叠。

    崔文茵心下诧异,竟这么巧么,谢无陵要娶的新娘子也叫这个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过这天?底下同名同姓,也是常有之事。

    何况一个是北边的世家宗妇,一个是南边的地痞之妻,这一北一南,天?差地别,定是撞名无疑。

    倒是玉娇这名儿,难道有什么玄学在,叫这名的女子都能嫁得俊朗夫婿?

    不然自己改名叫崔玉娇,看日后能否也觅得个俊俏郎君?-

    天?色渐暗时,外头又?淅淅沥沥飘起?小雨。

    城南一处小院里,灯火昏朦。

    “你是没瞧见,那队贵人的骏马有多漂亮,膘肥体壮,那皮毛油光水亮!”

    夜间的饭桌上,谢无陵与沈玉娇说起?白日的见闻,满是感慨:“要是这辈子能有那样一匹宝马,这天?高地阔,五湖四海,岂不是任老子驰骋?”

    沈玉娇见他提起?骏马时的激动,不禁轻笑:“别着急,只要你好好当差,得了上峰的赏识,迟早也能骑上那样的好马。”

    “我也是这样想的。”谢无陵望着她道:“若是咱们有那样的马,等孩子生下来,我就?带你去岭南。日行千里,三四日的功夫就?能到了!”

    沈玉娇微怔,没想到他竟然还记着带她去岭南的事。

    眸光不觉柔了三分,她给他夹了一筷子菜:“好,我等着那日。不过现?在,你赶紧吃饭吧,菜都要凉了。”

    谢无陵说着好,端起?碗边大口扒拉。

    用?罢夕食,谢无陵收拾碗筷桌椅,沈玉娇回屋沐浴。

    天?气?渐冷,她沐浴的次数也从两日一次,变为三日一次——烧热水的柴薪也是一笔不小的花费,家里条件摆在这,她也无法再?像从前那般讲究,只得尽量适应。

    待收拾妥当,夜色已?深。

    沈玉娇回屋哄睡了平安,见窗外雨声连绵不断,思忖片刻,从箱笼里寻出一床新棉被,抱着走到堂屋前。

    “谢无陵,我进?来了。”

    她轻轻说了声,便用?胳膊肘推开门。

    却?见睡在地上的男人拧着身,似是慌慌张张藏什么东西般:“你怎么不敲门!”

    “我不是打过招呼了么?”

    余光瞥见他被子下那一抹大红色绸缎,沈玉娇眉头轻蹙:“你在…做什么?”

    谢无陵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面上闪过一抹不自在,一把将那抹红色塞进?被子里:“没什么!这大晚上的,你不睡觉,找我有事?”

    “我看这雨怕是要下一整夜,你睡地上潮湿阴冷,便想着给你加床被子。”

    沈玉娇说着,弯腰将手中那叠新被子搁在他被褥旁,视线仍忍不住往他被子里那刻意隐藏的一片瞟去。

    “乱看什么呢。”

    谢无陵轻咳一声:“再?乱看,我把你摁被子里看。”

    沈玉娇:“……?”@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双颊一热,心头暗骂他无耻,嘴上闷道:“谁想看了!”

    谢无陵没接她这话,只偏头看着那床新被子:“被子既拿来了,你回去歇吧。”

    沈玉娇看着他这不同寻常的反应,心下生疑。

    再?想到方才那一瞥,大红色绸缎,瞧着像是……女子的兜衣?

    难道是什么红颜知己送他的定情信物?亦或是,他有什么奇怪的癖好?

    “还愣着作甚?”

    谢无陵睇着她,语气?懒散:“难道,今夜想留下一起?睡?”

    沈玉娇咬唇,嗔他一眼:“你正经一些。”

    谢无陵无辜耸肩:“我怎么不正经了,又?不是我大晚上的跑你屋里。”

    沈玉娇一噎。

    论嘴皮子,她是比不过谢无陵。但想到方才那红色一角,略作思忖,她还是决定与他说明:“我知我有孕在身,便是婚后,一时也无法叫你近身。你若有那需求,在外寻了相好……你在外,我管不着你,但你……不许带回来。”

    这是她的底线。

    她知男子多薄幸贪色,世家子弟房里有通房、妾侍,寻常男子也会在外找相好,或是去秦楼楚馆里寻欢作乐。

    谢无陵他,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又?生得一张好皮相,恐怕外头有不少?小娘子想与他一晌贪欢。

    她虽也向往“一生一世一双人”,却?也知这事想想就?好,太?过苛求,只会困住自己,徒增伤怀。

    谢无陵听她没头没脑来这么一句,浓眉拧起?:“什么在外寻相好?”

    沈玉娇唇瓣轻抿:“你不必辩驳,我并非那等不容人的妒妇。”

    谢无陵怔了片刻,待反应过来她误会了,顿时哭笑不得:“老子哪里找相好了,老子这是……”

    话到嘴边,他陡然停住。

    沈玉娇眉尖轻蹙,静静望着他。

    谢无陵清了清嗓子,避开她的目光:“反正你别胡思乱想,老子虽没多大本事,却?也不是那种背着媳妇在外七搞八搞的花心萝卜t?。至于你方才瞧见的那个,压根就?不是你想的那回事!”

    “那你在藏什么?”

    “别问。”谢无陵道:“再?过几日你便知道了。”

    沈玉娇仍是好奇,但见面前男人一副问心无愧的坦荡模样,也只好压下心头疑惑:“好吧。”

    她退出堂屋,将门带上:“你歇息,我回屋了。”

    “娇娇。”

    男人忽的喊道。

    沈玉娇关门动作一顿,掀眸看他:“嗯?”

    谢无陵直勾勾望着她:“不管你信不信,反正老子这辈子,就?认定你一人。”

    认定一人么?

    沈玉娇眸光轻动,默了片刻,她垂眼:“嗯,睡吧。”

    木门合上。

    她望着那片漆黑雨幕,她该信么。

    木门之内。

    谢无陵垂眼,将被中藏起?的那块红色盖头拿出来。

    他知道,她没信。

    不过没关系,他有一辈子的时间让她信-

    翌日清晨,雨停了,然空气?里还是湿漉漉的带着寒潮。

    二皇子今日本想在金陵城内闲逛一圈,得知裴瑕要去同泰寺寻访净空大师,来了兴致,便带着崔府两位少?郎君,随他一同前往。

    几位年轻郎君身骑骏马,行于熙熙攘攘的街市之中,衣着华贵,风流俊秀,自惹得不少?侧目。

    二皇子握着缰绳,与裴瑕笑道:“守真?,你在这街上走一圈,不知要俘获多少?金陵城小娘子的芳心呢。”

    裴瑕仍是那副清冷模样,道:“臣家中已?有妻室,殿下莫拿这些事取笑臣了。”

    二皇子道:“这哪叫取笑?分明是羡慕还来不及。”

    一旁的崔家大郎闻言,也笑:“像守真?兄这般风雅之人,身边应当不乏红粉知己,红袖添香?”

    不等裴瑕作答,二皇子替他答了:“这你就?不知了,他虽长着这样一张好皮相,却?是个不解风情的木头脑袋。先前在宣州城,有一美婢自荐枕席,他想都不想便给拒了。”

    崔大郎奇道:“守真?兄竟这般坐怀不乱?难道是家中嫂夫人管得太?严?”

    二皇子不语,只拿眼睛去看裴瑕。

    裴瑕骑着马,面无表情道:“我妻贤良端庄,并非善妒之人。只我这人如殿下所言,是个不解风情的,于女色一事,并无多少?眷念。”

    他这般说着,其余三位郎君你看我我看你,皆从彼此眼中看出惊奇——

    大家都是男人,又?都正值壮年,谁能不贪女色?

    也不知这裴氏宗子是真?的柳下惠转世,还是……咳,有何不为人知的隐疾呢。

    这念头也就?在脑中想想,几人说笑着,又?将话茬引向别处。

    裴瑕听着他们聊起?秦淮河畔夜色风光,高坐马背,漫不经心打量着这金陵城景。

    陡然间,一道纤细的淡雅背影映入眼帘。

    裴瑕错愕,那个背影,如何瞧着像是玉娘?

    “守真?,你看什么呢?”二皇子的声响传来。

    “没,一时花了眼。”

    嘴上虽这样说,前行两步,又?忍不住回首,再?次看向那道素色身影。

    那妇人已?微微侧过身,虽戴着帷帽,但轻纱下腰腹微隆,显然有孕在身。

    大抵是他离家太?久,才会生出这般错觉。

    他的妻子应当在洛阳府里念经诵佛,怎可能与农妇手挽手的,出现?在金陵街头?

    薄唇自嘲地轻勾,他收回视线,勒着缰绳,紧跟着二皇子等人,朝城门而去。

    金陵街头,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柳婶子紧紧挽着沈玉娇的手:“娇娘,你可跟紧我了,要是挤散了,我都不知去哪寻你了。”

    “好。”

    沈玉娇轻轻应了声,又?蹙眉,朝城门的方向看去。

    方才怎么感觉……有人在看她?

    大抵是太?久没出门,产生错觉了吧。

    “走走走,今日无论如何都要去城隍庙里上一炷香。”

    柳婶子带着她往那香火最鼎盛处走去,嘴里念叨着:“按照我们金陵的规矩,新嫁娘成亲前,给城隍娘娘上三炷香,城隍娘娘便会保佑小夫妻和和美美,顺顺当当。你与阿陵婚事虽办得仓促,但该有的礼数还是得有。”

    沈玉娇也知各地婚嫁风俗不同,既来了金陵,便按照金陵的规矩来办。

    是以?今早收拾停当,便将平安交予柳婶子的二媳妇照看,自己则随着柳婶子出门上香。

    只是未曾料到城隍庙的人这么多——这金陵城当真?比她想象中还要繁华。

    “等烧完香,正好去菜市口买些菜回去。”柳婶子说着,又?看了眼天?色:“这几日刮西北风,夜里安置都阴飕飕的,只盼着过两日你与阿陵成婚时,天?公作美,莫要下雨了,不然酒席都不好摆开。”

    沈玉娇也看了眼那灰蒙蒙的天?,略显怅然叹了声:“希望如此吧。”

    她实在是,不大喜欢雨天?-

    这日直到傍晚,沈玉娇和柳婶子提着满满两大篮的瓜果蔬菜回到家中。

    她原本是陪柳婶子逛的,但看柳婶子与那些菜贩子讨价还价,唾沫横飞,你来我往,吵得她都有些热血沸腾,大有一种“有便宜不占大傻蛋”的感觉,于是稀里糊涂也跟着买了一堆菜。

    好在这些菜是能吃掉的,也不算浪费钱吧?

    她这样想着,在门口与柳婶子分别,便推门入内。

    未曾想院门刚推开,便见谢无陵光着大半个身子,站在院内大水缸旁,一手拿着水瓢,一手拿着搓澡巾,正哗啦啦沐浴。

    听到推门的动静,谢无陵搓背的动作一顿,扭过脸,便见提着菜篮,呆呆站在门口,面红耳赤的小娘子。

    “你回来了?”

    他边说,边拿着手巾继续搓,语气?自然的仿佛这不算什么。

    沈玉娇看着他赤着的健壮上身,还有那已?然全湿,紧紧贴在身上几近透明的白绵亵裤,只觉自己的眼睛烫到般,连忙转过身,羞恼道:“你大白天?的洗什么澡?”

    而且他不冷么?为何不烧水,在屋里用?浴桶洗。

    “这不是提前下值了,看你不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就?搓个澡。”

    谢无陵看着她那紧绷着的背影,只觉好笑:“我洗干净了,还不是你的好处?不然洞房夜,我臭烘烘的上你的床,你还不得把我轰下去?”

    说来也是奇了,她不过在那寝屋住了两个月,整个屋子好似都沾染她的香味,好闻得很。

    他想着再?过两日就?要成婚了,干脆勤快点,连着三日都搓一搓,搓得从头到脚都干干净净,再?上她的床,搂着她睡觉,免得惹她嫌弃。

    沈玉娇听他提起?洞房夜,一张粉面愈发滚烫,却?又?说不出反驳的话。

    毕竟他愿意爱干净,于她,的确是件好事。

    “那你…你慢慢洗吧。”

    沈玉娇放下两边菜篮:“我先去柳婶子家接平安。”

    说着,她连忙出了院,又?将门关上。

    谢无陵看她那急急忙忙的背影,不禁哼笑,还真?是个面皮薄的小娘子。

    不过她这样害羞,倒叫他越发期待新婚夜了。

    哪怕那夜不能真?的洞房,但能搂着她睡觉,光是想想都……

    胸间腾得升起?一阵强烈燥意。

    谢无陵怔了怔,低头再?看身下,俊脸也染上一阵狼狈的薄红。

    娘的,不能再?瞎想了。

    他低咒一声,赶紧从水缸里舀了一瓢凉水,灭火。

    【30】

    【30】/晋江文学城首发

    九月二十七, 是个多云的阴天。

    按照金陵城的规矩,成婚前一日,新娘与新郎不能见面。

    是以一大清早, 谢无陵就出了门, 而沈玉娇简单收拾了换洗衣物,在柳婶子和她二媳妇的陪伴下, 去了城隍庙附近一家客栈。

    当看到那间布设雅致的上?等客房里还贴上?红色双喜、挂上?红绸,沈玉娇心下诧异,也顾不上?不够体面, 叫住那店小二:“请问在这住一夜, 要多?少银钱?”

    店小二笑道:“谢娘子莫要担心银钱, 这间客栈是常府所有。六爷知晓您和谢爷明日成婚,特?地安排这间上?房, 也方便谢爷明日迎亲呢。”

    竟是常六爷安排的。

    沈玉娇错愕。

    那店小二躬身:“谢娘子可有其?他吩咐?”

    沈玉娇回神:“没了。”

    店小二道:“那小的先?下去了, 您要有什么需要, 尽管吩咐便是。”

    沈玉娇道了声谢, 店小二将房门关?上?。

    柳婶子和柳家二媳妇在这间宽敞典雅的上?房左瞧瞧右看看, 嘴里啧啧道:“这要是花钱住一晚,定然不便宜!六爷为人可真?是厚道啊,对阿陵更?是没话说!”

    “可不是嘛, 瞧这地段多?好,就在城隍庙旁边, 明日来迎亲,满城的人都能沾沾你们?的喜气!”柳家二媳妇站在窗边, 朝下看去, 热闹街景尽入眼底。

    柳婶子在屋里逛了一圈,又绕到沈玉娇身边:“今日你就安心在这住着, 明日一早我带着喜婆子来给你上?妆。至于平安呢,你也别挂念,那孩子乖得很,吃饱了就睡,半点不闹腾。”

    沈玉娇听她这话音,t?似是要走了,忽的有些紧张起来:“婶子这么快就走么?不若留下喝杯茶。”

    柳婶子看出她的紧张,轻笑:“不着急。阿陵交代我了,怕你一人在客栈无趣,让我多?陪你一会儿。”

    说着,她转头对自家二媳妇道:“你先?回去看孩子,我晚些回去。”

    柳家二媳妇虽然还想在外多?晃一晃,但婆母这样说了,也只好应了声是:“阿娘,那我回了。”

    又与沈玉娇做了个礼:“娇娘妹妹,平安夜里跟我睡一屋,我会照看好的,你尽管宽心,明日踏踏实?实?出嫁。”

    沈玉娇起身回礼:“有劳二嫂子了。”

    待到柳家二媳妇离开,柳婶子笑着示意沈玉娇坐下:“她在家可没这么多?礼数,就是遇上?你了,知道你是读过书的,学问也比她强,这才对你格外客气呢。”

    于寻常百姓而言,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是以对有学问的人都格外尊敬——

    谢无陵算是个例外。

    这人天然有一番天大地大老?子最大的自信。

    想到谢无陵,沈玉娇一阵恍惚。

    也是奇怪,明明才一个早上?没见他,没听到他那叽里呱啦的声音,就感觉缺了什么似的。

    柳婶子见到她这心不在焉的模样,暧昧地笑:“想阿陵啦?”

    沈玉娇一怔,而后羞红一张脸:“没…没有。”

    柳婶子一副过来人的表情:“哎哟这有啥不好意思的,你们?明日都要成婚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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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到这,她稍顿了顿,压低声音道:“我家桃花出嫁前,也是我陪着她,要与她交代许多?事。不过你也不是头次成婚了,那些夫妻间的事,也不用我这老?婆子多?说……不过娇娘,婶子是过来人,也提醒你一句,这新婚燕尔的,你要想男人完全?规矩,那是不可能的……”

    意识到柳婶子接下来要说的,沈玉娇羞窘地揪住衣摆。

    女?子出阁前夕,家中母亲都会教导房中事,这是自古沿袭下来的规矩。

    只去岁和裴瑕初婚时,她的母亲流放在外,最后还是王氏身边的高嬷嬷带着本小册子和一套压箱底的瓷娃娃来到她房里。

    高嬷嬷将那册子给她翻了遍,又将那做工精细的瓷娃娃拆开,与她大致解释。

    见她实?在羞得厉害,高嬷嬷柔声宽慰着:“若还是怕,你就与郎君说,求郎君怜惜。咱们?家郎君是个极温柔的,定会好好待你。”

    册子里那些五花八门的姿势,如流水般在脑子过了一遍,真?到了新婚那夜,她紧张得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摆。

    最后还是照着高嬷嬷教的那句,羞答答望着那大红喜服的俊美郎君,说了句:“求郎君怜惜。”

    “……虽说你的胎像已稳,但为着保险,还是不宜敦伦。但除了那样那样,还是有些别的法子帮郎君纾解的……”

    高嬷嬷的声音渐渐与柳婶子的声音交叠,沈玉娇回神,便见柳婶子一脸讳莫如深地凑过来,声音压得更?低:“你这个手啊,还有你这腰……”

    柳婶子絮絮说着,沈玉娇听得一张俏脸都滴血般,既羞赧,又诧异。

    原来夫妻床笫之间,除了像那对瓷娃娃那样,还能有这么多?……奇怪的方式。

    这些,可从未有人教过她。

    客栈里,新娘子面红耳赤。

    客栈外,谢无陵再三交代店小二好生招待他的小媳妇,确定一切妥当后,又抬头看了眼二楼那间客房。

    一旁的山猫笑道:“老?大,别再看了,明日娶回家了,你想看多?久都成!”

    幺鸡也附和:“嫂子生得那样好看,待穿上?婚服,戴上?花冠,定是倾国倾城!”

    听得这些吹捧,谢无陵嘴角翘起:“那当然,也不看看是谁的媳妇!”

    说着,他大步往街上?去:“走,再陪老?子去趟婚庆行,再核一遍明日的流程。”

    “好嘞!”山猫和幺鸡连忙跟上?。

    三人一行,直在婚庆行待了快一个时辰,谢无陵才心满意足出来。

    他一共与衙门请了五日婚假,今日事忙完后,一时变得无所事事。

    回家呢,家里又没人,回去对个空屋子也没劲儿。

    不回家,在外晃着也没事干——

    就在他寻思着找个茶馆点碟花生米打发时间,忽的看到一家卖绒花的铺子开业,铺红毯,挂灯笼,还搞半价酬宾,门前车马喧阗,热闹非凡。

    金陵城卖绒花的铺子不少,但门面开得这样大,还是少见。

    一打听才知道,这家店主人是扬州富商,家中很是不差钱,娶了个金陵的媳妇儿。因着媳妇儿想开店玩,便特?地开了家绒花店来哄媳妇儿。

    “我们?家老?爷说了,有无赚头另说,只要夫人欢喜,由她折腾。”店里的掌柜如是说。

    幺鸡一听,私下嘀咕:“难怪卖个绒花还搞这么大排场,原是家里有个败家娘们?。”

    话音刚落,脑袋就被狠敲一下。

    幺鸡捂着额头鬼叫一声,委屈抬眼:“老?大,你打我作甚?”

    “什么败家娘们??你懂个屁!”谢无陵道:“老?话说,会疼媳妇家宅兴旺,这老?板晓得疼媳妇,很合老?子的意。走,咱也进?去逛逛,给你嫂子挑朵绒花。”

    金陵绒花,在江南颇有雅名,因着其?艳丽多?姿,又有“花开不败,一世荣华”的寓意,是以深得大姑娘小媳妇的欢喜。

    这新开的荣华阁里,大都是些女?子来逛,陡然进?来三个大男人,不免惹人侧目——

    “呀,男人也来逛绒花铺子?”

    “快看,那最高的,长?得好俊呀。”

    “看到了看到了,也不知是哪家的郎君?”

    听得这些窃窃议论,山猫凑到谢无陵身边:“老?大,小娘子们?都在看你呢。”

    谢无陵目不斜视,看着柜台上?展示的那一朵朵精巧秀美的绒花,漫不经心:“看就看呗,老?子个大男人,被她们?看几眼也不会少块肉。”

    山猫一噎,他哪是这个意思?这不是想说自家老?大受欢迎嘛。

    不过这种全?是女?人的脂粉堆里,山猫和幺鸡总觉得浑身不自在,反正他俩也不买,和谢无陵打了声招呼,便到门口等去。

    大抵谢无陵自小就生在秦淮花船那种女?人堆里,又是被妓子们?养大的,并不觉得待在这种女?人扎堆的地方有何不妥,气定神闲地踱着步,继续挑着绒花。

    是买这朵桃花呢?还是买这朵百合?

    这枝牡丹也不错,大红色喜庆,明日成婚也能戴……

    谢无陵挑得眼花缭乱,只觉得每一朵花都适合自家小媳妇。

    若不是一朵绒花的价格不便宜,他恨不得买下春夏秋冬一整套——

    春日桃花,夏日荷花,秋日金桂,冬日红梅,让那四时之景都簪在沈玉娇乌鸦鸦的鬓边。

    然而这些时日接连购置家具、买衣裳、办婚仪、酒宴,处处都是花销,他又答应她日后只做正经营生,再不去六爷那领些打打杀杀的黑活……就衙门那点俸禄,只够养家糊口,容不得他再奢侈挥霍。

    何况过完年,家里又要添个小崽子。

    成了家的男人,再不是从前那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心境了。

    心下感叹一番一文钱难到英雄汉,视线也由那一整套的四时之景挪开,余光陡然瞥见另一个柜子上?摆着的白色玉兰花发梳。

    那枝玉兰花和寻常绒花不同,每朵光泽细腻的花瓣边还掐了一圈金边,那淡淡金边非但不减玉兰花的雅致,反而愈显精致秀气,整枝发梳栩栩如生,玉兰花尾处的几片叶子上?还镶了几颗碧玉珠子,晶莹剔透,灵动别致。

    看到这枝花的第一眼,谢无陵就想到沈玉娇别在鬓边的模样,实?在很符合她那番清贵书卷气。

    “小二,这枝花多?少银钱?”

    谢无陵开口,另一道低沉嗓音几乎同时响起:“那枝,包起来。”

    谢无陵:“……?”

    他回过身,便见不远处站着位白衣玉带的年轻郎君,仪表堂堂,清俊出尘。

    饶是同为男子,谢无陵都不得不服,这男的长?得……嗯,有点东西。

    是那种很招小娘子喜欢的文绉绉小白脸。

    也是那种一看就是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养尊处优贵公子,和他压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不过这会儿,这小白脸要和他抢一朵花?

    谢无陵收回视线,拧眉乜着那店小二:“老?子问你话呢,这枝花多?少钱?”

    那店小二站在原地,尬了一瞬,而后朝着谢无陵道:“不好意思,这位郎君,这枝花,那位郎君已经要了……”

    谢无陵道:“这花是老?子先?瞧上?的,你瞎了不成?”

    店小二一看他这副不好惹的样子,讷讷道:“您先?问不假,可你是问价,不一定会要。可这位白衣郎君,是要定了的呢。”

    稍顿,店小二又看向这两位容色同样出众的郎君,心道今日是个什么日t?子,小店竟有两位俏郎君来挑花,还看中了同一朵。

    不过眼前这一身茶青色缺袴袍的,一看就是个普通出身,没什么银钱。

    而那位白袍翩然的郎君,虽穿戴清雅,可单看他头上?那根玉簪、腰间玉扣,还有身后的长?随、外头停着的骏马,足见是个富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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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下有了判断,店小二朝谢无陵拱手赔笑:“郎君,这朵花镶得可是金丝,花叶用的是上?好的翡翠,一朵可要二十两纹银,且这朵花不参与半价折扣……不然你再看看别的花吧,那边的花儿物美价廉呢,您可多?挑几朵。”

    谢无陵听得二十两纹银,嘴角笑意有些僵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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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知道这朵花应当不菲,但二十两纹银……他在衙门当皂隶,一月俸银八两。

    得不吃不喝攒上?三个月的工钱,才能买这一朵花。

    他虽囊中羞涩,可店小二话里的轻视,也实?在叫人窝火。

    眼见小二取了那支掐丝玉兰发梳,就要从眼前走过,他抬手按住小二的肩:“老?子才不稀罕别的,这朵既是老?子先?瞧见的,就该是老?子的。”

    说着,他又看向那白衣郎君:“瞧你也是个读书人,先?来后到的道理应该听过。这花老?子要了,你去瞧别的吧!”

    不等那白衣郎君开口,他身后的长?随先?皱眉:“你这人忒得无礼,这花明明是我们?郎君先?订了,要说先?来后到,也是我们?郎君先?!”

    谢无陵嗤了声:“你主子还没说话,你这狗腿子倒先?吠起来?”

    长?随气结:“你这泼皮无赖,好生无礼!”

    “景林。”

    那白衣郎君微微侧眸,一个眼神便叫长?随顿住,而后低下头:“郎君。”

    “这位郎君,家仆失礼,还望见谅。”

    裴瑕看向面前这卓然不凡的男人,觉得他有些眼熟,好似在哪见过,却又没多?少印象。

    若无印象,大抵是些不重要的。

    便也不再多?想,只上?前一步,淡声道:“我是外乡人,初来贵宝地,今日是想买些金陵特?产,带回赠予家中女?眷。能与郎君赏得同一枝花也是缘分,不知郎君可否割爱,将这枝花让给我。你另选些别的花样,无论多?少,一应算在我账上?。”

    这话彬彬有礼,又大度得体。

    周围看热闹的小娘子们?都窃窃道:“这位郎君可真?是斯文呢。”

    “还说无论多?少,一应算他的!哎呀,看对面那个是不好惹的,会不会被狠狠宰一顿啊?”

    “谁知道呢,一枝花而已,换我肯定就让了。”

    店里聚着人看热闹,蹲在门外的山猫和幺鸡也都摸了进?来。

    待发现自家老?大便是这热闹中心,皆傻了眼。

    “老?大,这人一看就来头不小,不就是一朵绒花嘛,让就让了吧。”山猫低低劝道。

    幺鸡也忙道:“是啊是啊,他都说了买多?少都算他的,这样的冤大头可不常见,你多?挑几朵送给嫂子,可比这一朵强多?了。”

    谢无陵眉头拧了又拧。

    他也不是那等不知变通之人,正如山猫幺鸡说的那样,不过一朵花而已,与其?打肿脸充胖子,倒不如趁这机会宰这肥羊一回。

    可不知为何,他看着面前这位郎君,哪怕对方说话客气,态度也蛮不错,但心里就是不得劲儿——

    至于哪不得劲儿,他也说不上?来。

    那是一种虚无缥缈的感觉,非要寻个词,大抵是气场不合?

    “老?子是那种占小便宜的人吗?”

    谢无陵瞪了山猫和幺鸡一眼:“千金难买老?子喜欢,何况这是买给我家娇娘的!老?子自要将最好的给她,岂能随便挑几朵破花敷衍?”

    说着,他又仰起下巴,摆出副毫无商量的表情,看向裴瑕:“你外出也不忘给媳妇带东西,足见你这人还不错……不过你要买花送媳妇,我也要买花送我媳妇,我明日便要成婚,想买朵绒花取个好兆头,让是不能让你的,还是你看看别的吧。”

    裴瑕听得他说“娇娘”,眼波微动。

    又听他说起明日要成婚……

    罢了,何必与一乡野无赖争执。

    默了片刻,他看向那店小二:“这朵绒花,让给这位郎君。”

    店小二一怔,长?随景林也一怔:“郎君!”

    裴瑕并未出声,只清冷瞥他一眼。

    景林霎时缩了脖子,心头却是委屈得不行,这花明明是自家郎君先?要买的,凭何让给这个无赖!

    若这无赖好声好气的倒也罢了,可他一副盛气凌人模样实?在招人不!照他说,就应该唤来侍卫,将这无赖拖出去打一顿,杀杀他的威风才是!自家郎君就是脾气太?好了!

    裴瑕不再看那朵花,环顾靠墙那些橱柜,指了柜中那套四时之景的绒花:“这个,包起来。”

    另又选了几朵金边掐丝的绒花,让掌柜寻了礼盒装好,唤景林付了银钱。

    掌柜的见这郎君出手阔绰,一买就是他们?店里的精品,笑得见牙不见眼,连连哈腰:“您请里边雅座喝茶,这边装好了,小的再来禀您。”

    裴瑕道:“喝茶不必了,你快些装好,我还有事。”

    掌柜一听,立刻招来其?他伙计:“快快快,都先?把?手上?活放放,来这边装匣。”

    这边忙得不亦乐乎,另一边,那捧着那掐丝山茶花发梳的店小二,笑容僵硬地望着谢无陵:“这位郎君,还望您知,小店只收现,概不赊账。蒙您惠顾,纹银二十两呐!”

    谢无陵面色也僵硬,他奶奶的,谁上?街溜达,身上?揣二十两银子!

    “你们?俩身上?有多?少现银?”谢无陵问着山猫和幺鸡。

    山猫和幺鸡俩人讪讪地摸了摸兜,只掏出些碎铜板来:“老?大,都在这了。”

    谢无陵脸色顿时更?黑。

    店小二也懂了,就一群穷鬼呗?买不起还硬要托大?

    一时也忍不住阴阳怪气,道:“不若趁着那位郎君还没走,就将这朵绒花让给他吧。你也好挑些其?他的花儿,回去哄媳妇开心呢。”

    “你他娘的怎么说话的?”谢无陵拳头陡然握紧,山猫幺鸡见势不对,赶紧一左一右抱住他——

    “老?大,冷静、冷静!”

    “你明日可就要成亲了,千万别节外生枝啊!”

    这话倒是将谢无陵心底的火气强行压了点。

    成亲事大,出气是小。

    这时,一道略显倨傲的嗓音传来:“我家郎君说,这朵花算他账上?,权当他送给这位郎君的新婚贺礼。”

    谢无陵几人皆是一愣,抬眼看去,便见那长?随提着礼盒,正冷冷淡淡看向他们?。

    而那位清贵郎君已然走向店外,店里伙计殷勤地给他牵着白马。

    山猫和幺鸡闻言顿时大喜,连连拱手:“哎呀你家郎君可真?是个好人!多?谢多?谢!”

    景林扯唇,也没多?说,只不冷不淡呵了声。

    转身刚要走,忽听身后一道冰冷嗓音:“多?谢你家郎君好意,但这花是老?子送媳妇的,怎好让他破费。”

    谢无陵大步走到钱柜,乜着掌柜的:“将二十两退给他,老?子自己付!”

    掌柜的面露为难:“这……”

    “哐当”一掌拍在榆木柜上?,那声响吓得掌柜的心里一哆嗦,再不敢犹豫,忙从抽屉取出二十两银子还给景林,讪讪赔笑:“既然这位郎君要自己付,您还是收回您家郎君的好意吧。”

    景林见状,心道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也不再多?说,揣着银钱,就往外去了。

    他仰起脸,似有马背上?的清贵郎君解释了一番。

    清贵郎君手持缰绳,又朝店内的谢无陵深深投来一眼。

    谢无陵感受到那目光,抬起下颌,直勾勾迎上?去。

    四目相对,似有无声硝烟。

    不过短暂两息,马背上?的如玉郎君收回视线,嘴角似乎轻扯了一下。

    也不等谢无陵看清,就骑着马离开。

    “老?大,您看这……”山猫和幺鸡都满肚子的不理解,怎么今日的老?大这么轴,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啊!

    谢无陵懒声道:“你们?俩在这守花,老?子回去取钱。”

    撂下这话,他大步走出荣华阁。

    却忍不住朝那白衣郎君离去的方向又看了眼,两道浓眉皱起。

    这小白脸,怎么就这么招人讨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