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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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在万博会上再次遇到谢尔比, 利昂娜是真的非常惊讶。
虽然两人互相留下过联系方式,可这位“谢莉小姐”大概是因为职业习惯, 其设计的接头方法繁琐到让利昂娜都不好意思实验一下。
最近也没什么大事,她当然不会联系对方……因此,这次还真的是一个巧遇。
玛格丽特公主对利昂娜今后的安排有了新进展。也不知道王宫和议会经历过怎样的一番你来我往,总之,利昂娜今后的工作算是彻底定下来了。
如果不出意外,她很快就能成为新任内政大臣的秘书……但这也意味着,她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也真正进入倒计时。
之前因为发现“黑星大盗”的真实目标是达特爵士,利昂娜没有参观完所有展厅就匆匆离开了。
为了不留下遗憾, 她觉得要在面见新上司之前认真逛一次万博会。
而经历过上次的拥挤式排队,梅太太表示自己完全可以等空闲时再去,这次便没有跟两个年轻人一起来。
今天利昂娜特地和波文起了个大早, 不到七点就到伊森公园中排队,总算赶在上午挤进展馆。
利昂娜一直对报纸上描述的“机械区”念念不忘,波文也对机械飞艇和军舰的模型很感兴趣,两人一拍即合,进来后便直奔这里……谁能想到竟会这么巧合,居然直接碰上了谢尔比负责看守机械区的日子。
没有经历那么繁琐的接头流程就能见到本人,利昂娜有种在路上捡到钱的欣喜感,打招呼的话随即脱口而出。
可刚说完,她才发现眼前的人看向自己的眼神莫名有些微妙。
“你那是什么表情,见到我很晦气?”年轻的伯爵阁下用手杖点点飞艇模型的方向,意有所指道, “我们都一起经历过''那件事'' ,偶遇后说一两句话的情分还是有的吧?”
听她这么说,谢尔比也意识到自己似乎在不经意中流露出了真实的情绪,立刻向下撇开视线。
“不是那个原因……”他有些踌躇地尝试解释,“我只是觉得有些太巧……”
“——您走的也太快了!”
一个声音打断谢尔比解释的声音,波文匆匆从人群里挤出,一边走到利昂娜身后一边抱怨道:“这里人这么多,一旦走散可是很难再找到……哎,这是……”
高大的男仆似是才注意到自己的雇主在与一位陌生“女士”聊天,赶忙站直身体闭上嘴,只是眼珠还是控制不住地向“女士”的头顶飘。
利昂娜觉得他的反应很有趣,但也不得不打断他极度失礼的行为。
“不用那么紧张,波文。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位''……”她朝自己的男仆眨眨眼,低声道,“好好记住她的脸,到时候见到可不要把人赶走了。”
波文足足愣了十秒,直到谢尔比都抬头看过来时才猛地清醒。
是那个知道了利昂娜真实身份的家伙!
也许每个人身边都有独特的磁场,有一见面就会被彼此吸引的人,便有一见面就会互相排斥的人……而波文与谢尔比,大概就属于后者。
与“心大”的雇主不同,波文从第一次听说谢尔比的事后就有一种强烈的排斥感。
即使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也明白双方现在暂且也算是合作关系,但他还是不能像利昂娜那样轻易接受这样一个陌生人擅自闯入他们的私密领域。
谢尔比自然察觉到了男仆的敌意,但他只是用眼角的余光瞥了眼便收回目光,再次仰头看向挂在天棚上的飞艇模型。这种近乎轻蔑的态度更是让波文对他的印象分直接跌成负数。
但不等憋闷的男仆到雇主耳边抱怨什么,带着白色软帽的“女士”竟一反常态地主动开口了。
“您喜欢它们吗?”
利昂娜还在认真观察摆放在水晶柜中的“征服号”,对比着模型与记忆中的实物,冷不丁被他一问还有些没回过神:“什么?”
“……您似乎对这些很感兴趣。”
谢尔比看向身边的小绅士,唇线慢慢绷紧:“您喜欢这种类型的武器吗?”
“武器?”
利昂娜闻言却是笑了:“你在看到它们的时候竟然第一反应是武器吗?我以为大家都会觉得那是能把人类带到天上的伟大发明。”
谢尔比摇摇头,再次抬头看向上方的模型:“如果仅仅是飞行用具,那也不需要安装炮筒。”
利昂娜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也不由陷入沉默。
“你将一把铁锤递给他人,有人会拿它修理门窗,便有人会将它敲向别人的脑壳……锤子本身又没有错,错的只有使用它的人。难道要因为有人用锤子杀了人,就指责那个发明锤子的人吗?”
利昂娜摇摇头,自问自答道:“起码我不会那么做。”
“……那如果,在那人发明出''锤子''前杀了他,那是不是就不会再有人因''锤子''死掉了呢?”沉默片刻后,谢尔比突然说道,“只要''锤子''没有出现过,那想要用它作恶的人也会无计可施,不是吗?”
他的声音放得很轻,尤其是在这种嘈杂的环境中,就算是两步之外的波文都没能听清他在说什么。
利昂娜也没有太听清,但她根据唇语看出了他说出的话,神情立刻变得严肃起来。
“怎么突然问这种问题?”
“…………”
“我有时候,也会对现在的生活感到厌烦。”
谢尔比这样说道:“可最让我感到窒息的不是那些血腥的争端,而是我看不到争端的终点……我想知道您是怎么想的,弗鲁门阁下。如果明知道某样东西在被发明后注定会引发流血事件,你会怎么样看待那个发明它的人?”
“不会怎样。锤子之所以会被发明出来,起因是因为人类需要趁手的敲击工具。”
利昂娜没有任何犹豫,咬着字强调道:“武器也一样。只要有这种''需求'',它们的出现就是''必然''。”
“……很难想象,两度被枪支威胁到性命的您会这么想。”
谢尔比侧过头,漆黑眼眸中似有锋芒闪过:“我以为,至少您会觉得那是错误的。”
“哈,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利昂娜一声短促地笑了声,“不管是在黑卡尔庄园的馬廄,还是在帕鲁本面对那个扔燃|烧瓶的暴徒时,都是你用枪救了我啊。”
谢尔比突然t因这句话愣在原地,仿佛此时才想起自己也曾做过这些。
“金鸡纳树皮、毛地黄、半边莲……救人和杀人,将它们变为恶魔还是救世主,从来只取决于使用它们的人。”
利昂娜的一只手拍上他的肩膀,在他耳边小声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有这么可怕的想法……可你要知道,即使是在没有枪炮的时代,人类的自相残杀也从未断绝过。”
温热的吐息喷洒到耳廓,谢尔比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拍开那只手,同时向后退开一步。
利昂娜没料到他反应那么大,右手还停留在半空。
“……抱歉,是我的错。”她只当对方讨厌超越社交距离的沟通,挥了两下手便放下了,“无意冒犯,女士……但刚对于你刚刚的问题,这些都是我的真心话。”
谢尔比半捂着发烫的耳垂,直到从指尖传来的温度降下来才深深看了对面的小绅士一眼。
“嗯……”他垂下眼眸,依然用那没有丝毫破绽的平静语调说道,“刚刚是我失礼了,我不该问这么奇怪的问题……但还是感谢您的回答。”
匆匆说完这段话,带着白软帽的黑发女士微微屈膝一礼,快速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她这是,什么意思?”
波文看着那道背影消失在人群,有些不明所以:“你刚刚都跟她说了什么?”
“…………”
“工具与凶器,剧毒和药品。”
等到再也看不到那道背影利昂娜才收回视线,转身看向波文:“不过多亏了她,我更加确信你做的是对的了。”
“既然已经出现需求,出现就是必然。”她说道,“有关你想写的书,尽管去写吧……完成初稿后我会去跟大公主殿下商量它的具体用途。”
***
在马黎王国,妓|女在某种时候也属于合法职业。
只要有固定的地址并按照税法交税,开妓院也是一个合法和合规的买卖。
位于庞纳西南的巴洛克街便是著名的红灯区,这里聚集着整个庞纳城中一半的合法妓院。
当然,那些场所的消费金额也并不是人人能去得起的。连里面的女人都被冠以“交际花”的名号,与隐藏在暗街中的普通妓|女拉开距离。
索菲亚就是这样一个“交际花”。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父母的模样,只记得他们有一天将自己带到了这里,换得一小袋金币,然后再也没有出现过。
“索菲亚”是否是她原本的名字她也无从知晓,她也并不在意。
春末夏初,庞纳城的气温变得暖和不少,白天变得比冬日长许多,即使到了五六点外面的天还是亮的。
索菲亚只穿了一件束胸内衣和衬裤便走到阳台,端着一柄长烟斗斜靠在二楼阳台边的栏杆边,漫不经心地打量着来往在街巷中的人。
此时巴洛克街上的人不多,而凡是与她对视的人看到她后只会有两种表情——一种人会飞快移开视线,并加快脚步离开这里;另一种人会痴痴看向她,或者笑着向她打招呼……
真是,同样让人无聊。
索菲亚吐出一串烟雾,再次向下看去时却看到有趣的一幕。
两个女人在打架……准确说,是一个女人想给另一个女人送些什么,应该是食物,却被对方打翻在地。
“我不需要你的怜悯,安妮!”
其中穿红裙的女人大声吼道:“收起你那让人恶心的表情,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了!”
站在她对面、那穿着粗布围裙的女人似乎快哭了,声音里都上艰涩的哽咽:“别这样,凯西……我只是想要帮忙……”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是找到个男人,生了个小崽子就值得跟我炫耀了?”被称作凯西的红裙女人用假声阴阳怪气地模仿道,“''哦,快让我看看,我过去的好姐妹最近过得如何?是不是还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可怜虫''……我呸——”
“你的嘴脸真令人作呕!”她一脚踩上落到地上的饼干,狠狠碾了两下,“而且有个男人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能找到的男人可比你好上百倍!”
说罢,红裙女人便转身大步走入街巷。
穿着麻布围裙的女人愣了下,直到红裙女人即将消失在街角才匆匆追上去。
这样的好戏可不多见,索菲亚赶紧回到房间,追随着那抹红色转到另一扇窗户前。
可在看清楼下的场景后,即使是她也感到大开眼界。
那穿着红裙的女人居然没说谎,她确实有个情郎,此时已经难舍难分地拥吻在一起。
“真是……天还没黑呢。”
她感慨一声,又看了眼巷子口的方向。
穿麻布裙的女人仿若一尊石像钉在原地,许久没有任何动作。
又过了数十秒,女人终于意识到这样不妥,立刻转身跑开,再也没有回头。
那穿着红裙的女人见状更是仰头笑了声,继续毫无顾忌地将自己的嘴唇送到男人面前……
这可不比剧院的戏剧精彩多了?
索菲亚轻笑一声,顺手拉起窗帘,将那些伤眼睛的画面隔绝到外面。
只是她不知道的是,这个动作居然惊动了楼下那与女人拥吻的男人,使他轻轻推开了怀中的女人。
红裙女人大概也明白对方的意思,笑着用小指挠了下男人的掌心,牵着人钻入小巷,来到自己的住处。
“别介意,随便坐。”女人随手指了下乱糟糟的沙发,“你想喝点什么?茶还是咖啡?”
男人没有坐下,反而跟着她来到厨房,一手从后面环住她的腰,一手拿过她手中的茶叶罐,嗅了嗅味道。
“不错的茶叶。”他在她耳边哑声呢喃道,“哪儿来的?”
“怎么,你还会吃醋?”
女人娇笑出声,偏头轻啄了下男人的脖颈,最后在对方的喉结上轻轻咬了下。
“看看,是谁这么迫不及待了?”感受到对方粗重的呼吸,她干脆放下水壶,双手缠住男人的脖颈,“看来我该换个问题了……今天你想要什么样的姿势?”
男人注视着她的眼睛,突然俯身吻上去。
衣物被扔到远处,交缠的两人也变得越来越亲密。
只是男人的吻实在有些凶残。与其说那是吻,不如说那是近似于野兽的啃咬,女人很快就发出痛苦又愉悦的叫喊。
“小声点。”男人的双手撑在灶台上,在女人耳边说道,“想把你的房东引过来吗?”
“哈……今天那个老女人可不在……”女人发出不规则的喘息,“放心吧……今天我们发出多大声都不会有人听……啊!”
————砰!
沉重的闷响随着尖叫突兀响起,紧接是第二下,第三下……仿若沉闷的工人在向下打着地基,一下又一下,完全不顾木桩的感受,只按着木桩保证其不会移动,一言不发地捶着。
直到其他声音完全消失,男人才放下手中变了形的水壶,任由其“咣当”一声落下,在地面留下一串鲜红的印记。
“还真的不在家啊……”
他仰头看了眼屋顶,确定没有任何声响后才将那具不动的身体扒到一边,拧开水龙头,一点点洗去溅到身上的红色。
第112章
112
暗巷小屋中发生的事暂时无人知晓。
即使有路过的人偶然听到些许声响,鉴于巴洛克街的大环境也不会特别在意,只会低着头匆匆走过。
没有人是特别的。尤其是在这个有着二百多万人的超级城市里,一条生命静静在角落消逝实在是件太过平常的事。
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谁都不会为了谁而停留。
在与谢尔比偶遇后的第二天,利昂娜就收到了正式的任命通知。
与通知一起送到她手中的还有一封邀请函——她的未来上司打算在上任前单独与她见上一面。
这实在是件非常正常的事,就算是普通的报社主编要聘用秘书还要面试一番呢,更何况是去做一位高官的秘书。
让她感到意外的是,这位新任内政大臣居然也是个熟人。
莱勒科侯爵——今年一月他们还有过短暂的接触,当时玛格丽特公主还打算让他成为自己的推荐人。
大公主殿下并不会在这种事中随便作决定,莱勒科侯爵曾经与利昂娜的父亲共事过,都曾担任过国王乌尔里克二世的老师,且传说两人私交很不错。
只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本该是十拿九稳的事却失手了,那位侯爵阁下似乎并不是很喜欢小弗鲁门先生。
利昂t娜直觉他知道什么,可对方的身份地位摆在那里,他不肯说利昂娜也不能像是对待犯人那样审讯对方。
现在好了,利昂娜不但在没有他帮助的情况下继承了爵位,还被塞到他身边工作……都不需要见到本人, 利昂娜已经能预想到侯爵阁下该有多排斥这样的安排。
但欢迎也好, 排斥也罢,利昂娜并不在意这个。
她担任秘书一职也只是为了接触更多人,一个能让她更加接近真相的踏板。
至于更久远的未来, 利昂娜还没有那样的心情去谋划。
茫然只在心中一闪而过,握着那张邀请函的手指捏紧又放松,她抬头笑看向站在门口的信使:“请转告侯爵阁下,能与他共进晚餐是我的荣幸。”
莱勒科侯爵在庞纳城的居所是一座三层独栋小楼。尽管比怀特公爵那寒酸的公寓阔气很多,但也不算特别豪奢。
更让利昂娜惊叹的是小楼的地址——能在伊森公园附近拥有一栋住宅可不是仅仅是有钱便能办到的。
从马车下来后, 与莱勒科侯爵一同迎接她的是侯爵阁下的夫人。
莱勒科侯爵今年六十多岁,他的夫人与他年纪相差不大,都是能做利昂娜祖母的年龄了。
而按照之后的相处看,侯爵夫人似乎也将她看做自己的孙辈对待。每次对视时,利昂娜都能接收到老妇人目光中的慈爱。
“我从很久之前就听说过你了,利昂……希望你不会介意我这么称呼你。”
侯爵夫人的目光放到她身上,吐字缓慢却清晰:“过去拉塞尔和亨特(莱勒科侯爵)共事时便经常来这边作客。我们虽然没见过你,但经常听他提起你的事……对了,拉塞尔过去一直说你身体不好,一直不方便出门,现在是不是好多了?”
老人的音调柔和又优雅,不疾不徐地感觉很容易让人感到放松。
利昂娜能够熟练应对莱勒科侯爵的冷脸,但面对对自己充满善意的侯爵夫人,她的反应反而有些局促。
“多亏大公主殿下请来的医生,我的身体已经完全恢复健康。”她端正坐在椅子上,恭敬答道, “感谢您的关心。”
“那就好,那就好……”
侯爵夫人上下打量着她,又问道:“这是你第一次来庞纳吗?”
利昂娜愣了下,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问这个,却还是老实答道:“不是第一次,但过去停留的时间都不长……”
“那就对了!每年社交季我都会参加,如果你来了我不会现在才见到你。”侯爵夫人笑道,“不参加社交季的活动可不算来过庞纳。正好今年的活动格外多,你可不能错过……”
“咳咳,这个之后再说。”
莱勒科侯爵用咳嗽声打断妻子的喋喋不休,将餐巾放到桌面后站起身,对利昂娜使了个眼色:“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谈。”
在侯爵夫人略带谴责的目光下,利昂娜不得不赔笑地说了句“失陪”,跟随莱勒科侯爵的脚步来到他的书房。
等书房的门完全闭合,两人像是有某种默契般都没有率先开口的意思,室内顿时陷入诡异的寂静。
利昂娜以为莱勒科侯爵特地把自己叫过来,大概是为了再次警告她之类的,最坏的结果不过是拒绝她出任他的秘书……这些可能性利昂娜都在来的时候思考过,也有应对的台词。
可她没料到,预想中的暴风雨并没有如期降临。
莱勒科侯爵只是一脸复杂地盯着她看了半晌,最后沉沉叹口气,请她入座。
出乎意料地,他没有说任何带有警告意味的话语,反而向她详细说明了现在议会中、尤其是内阁中的组成成员,以及这些人之间的人际关系。
“……就算我也是内阁的一员,但现在内阁的其他成员大多都是莱博党人。说难听点,我能在内阁中的实际作用非常有限。”
莱勒科侯爵揉着眉心,似乎已经能看到未来面对的麻烦:“我所知道的是,首相布莱恩与亲王大人达成了某项合作,为表诚意才允许我成为新任内政大臣…… ”
利昂娜面露了然。
这就跟两国联姻一样,莱博党与保皇党达成某种合作后,双方必定会出让一部分利益以表诚意。
“内政大臣”就是首相送给亚历克斯亲王的诚意——莱勒科侯爵的身份就跟来王国联姻的夏洛蒂公主一样,是他们契约的证明。
利昂娜自然不会把心中那糟糕的比喻说出来,却还是好奇问道:“究竟是什么合作,首相大人居然舍得让出这么一个好位置?”
为了减少争端,马黎内阁向来都是由当时议会中的多数党选拔组阁——按照目前的行事,内阁成员理应都是莱博党人。
当然,一般也不会整个内阁全都是同个党派的,二十个位置里也会给其他党派留几个位置。
但内政大臣是个非常重要的职位。
其不但要掌管整个马黎本土的内的行政事务,打击犯罪、制定公共安全政策、管理移民、维护公民的权利,以及保证他们承担义务也是内政大臣的职责。
就连整个庞纳的治安系统也属于内政大臣的管理范围。抛开贵族的地位,治安所总监鲁斯特公爵名义上也是内政大臣的下属。
这样重要的职位,一般都会由首相的心腹甚至首相本人兼任,利昂娜很难想象究竟是怎样的交易才能让对方交出这样的位置。
听到这个问题,莱勒科侯爵看向年轻人的目光中居然带上了些无奈。
“……说起来,这也跟你有些关系。”他说道,“那个被叫作''黑星大盗''的小偷你还记得吗?”
这事才过去一个月,利昂娜当然还记得。
当时“黑星大盗”萨哈木伪装成吉尔斯·铂鲁的模样,把包括她在内的所有治安所人员耍得团团转……虽然过程有些波折,但还好最后把人抓住了。
利昂娜当时一直想不通他为什么要处心积虑把自己变成“吉尔斯·铂鲁”的样子。等到封爵和授勋仪式结束后,工程师达特爵士上前向吉尔斯搭话时才了然,“黑星大盗”的真实目标也许就是这位拥有天才大脑的工程师……
“我记得他在4月30日那天越狱了。”
利昂娜回忆着当时的场面:“可达特爵士已经被治安所严密保护起来,他就算之前有计划也应该很难得手了吧?”
莱勒科侯爵:“没错。达特爵士已经被我们转移到秘密地点,他必定无法再出手……可问题是,在他越狱的当天,存放在塞勒梅研究院的飞艇发动机图纸也被盗了。”
“什么?!”
利昂娜不可置信地坐直身体,眼珠快速眨动着:“是他做的……不,不对,时间对不上……从普姆罗斯监狱到研究院太远了,他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跑到研究院……”
“不可能是他做的。后来我们查询了火车时刻表,就算他越狱后碰巧赶上路过的火车来到研究院,也要傍晚才能到。可图纸在4月30日下午就发现被盗了。”莱勒科侯爵说出调查得出的结论,“塞勒梅研究所的保密等级你应该很清楚,普通人根本不知道那里在做怎样的研究,更别说从数千个房间中精确找到图纸的存放地,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
“有内奸。”
利昂娜顺着他的话说出一个理所应当的答案。
“没错,首相大人和亲王大人都是这么认为的。”老侯爵沉沉呼出一口气,向后靠上椅背,“但内奸究竟是谁,藏在哪里还不得而知……不过那也不是我们的任务,是那两位该操心的事……”
自从说出“有内奸”后,利昂娜便有些听不清莱勒科侯爵说的话了。
一张向上仰视的侧脸恍惚出现在面前,张合的双唇说出那让人胆战心惊的话……
【如果明知道某样东西在被发明后注定会引发流血事件,你会怎么样看待那个发明它的人? 】
【如果在那人发明出''锤子''前杀了他,那是不是就不会再有人因''锤子''死掉了呢? 】
【只要''锤子''没有出现过,那想要用它作恶的人也会无计可施,不是吗? 】
她当时为什么要问这样的话?
这样尖锐的问题,与谢尔比那总是淡淡的表情非常不相称……
还是说,是自己还不够了解她?
怀疑一旦开始,便如春雨后的土地,线索如雨后的绿芽般争先恐后地冒出。
普通人不会知道t塞勒梅研究院是做什么,但作为“基金会”的情报人员谢尔比肯定知道,否则当初也不会接到潜入黑卡尔庄园地任务……
在黄金冠失窃案中,她询问谢尔比有关“黑星大盗”的名字时,对方几乎是脱口而出,非常肯定“黑星大盗”萨哈木是个中陆人,并明确表示萨哈木不可能弄错正反五芒星的含义。
而中陆……中陆的塔里默帝国,正是传说中“黑星大盗”的母国……除此之外,利昂娜似乎还记得在哪里听说过这个名字……
【十二年前,如果不是他亲自前往旧大陆、协调号召当地人组建了战时慈善机构,我们这些孤儿根本无法挺到战后被收养。 】
【他这里被子弹打穿过,是为了救我和其他五个孩子留下的。 】
记忆中,黑发的女仆指向自己的左臂,借着烛光向她表明自己的诚意。
当时的利昂娜对她充满怀疑,执意要问具体的时间地点……对方当时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1109年2月。 】
【旧大陆中部的塔里默地区,他在那里一直待到5月停火才离开。 】
砰————
利昂娜猛地站起身,把莱勒科侯爵吓了一跳。
“……你怎么了?”
见她神色不对,老侯爵也不禁面色严肃起来。
“…………”
“我……只是很惊讶。”
利昂娜压制住自己狂跳的心脏,一边坐下一边尽量用正常的语调与莱勒科侯爵说道:“请原谅我的失礼……我实在没想到,除了约翰·多弗外,政府内部居然还有第二个间谍。”
第113章
113
“约翰·多弗啊……”
利昂娜的话成功让莱勒科侯爵的注意转移, 他不禁露出感慨的神情:“我之前也见过他几次,完全没想到他会做出那种事……”
约翰·多弗——一个多年隐藏在下议院中的旧大陆间谍,直到六个月前才在无意中暴露身份。
当时黑卡尔庄园的主人希尔科罗男爵察觉到了他的异常,想要向外传信时被发现,继而被灭口。利昂娜也是在查男爵之死时才发现了他的间谍身份。
而导致他暴露的原因也与塞勒梅研究院有关。
大概五六年前,在马黎王国对新式发动机的研究产生突破性进展时,主要负责该项目的塞勒梅研究院突然起了一场大火。
还好保安发现得早,火情及时被控制住,否则不单是存放在研究院内的重要文件, 一些寄宿在院内的核心研究人员也要遭殃。
尽管最后的后果并不严重, 但那场事件还是引起了马黎政府高层的重视,首相大人亲自下令要求彻查。
但由于研究院中有太多秘密不方便对外公开,当时的内政大臣没有把这起案件交给治安所, 而是交给了自己的亲信——约翰·多弗爵士。
之后的事情发展也没有出什么意外。约翰·多弗爵士在进行了全方面调查后,向上递交了一份完美的报告,证明这起火灾纯属酒鬼造成的意外。
鉴于王国内每年因酗酒人员导致的纵火案数不胜数,也出于对手下的信任,当时的内政大臣相信了这份报告, 塞勒梅研究院失火案最后被定性为“意外”。
当然, 整件事在多弗爵士被捕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反转。
审讯后马黎政府得到一个惊人的真相——当年被委派调查火灾的约翰·多弗正是策划失火案的罪魁祸首。
之前王国内并非没有他国来的间谍,可议员中出了叛徒还是第一次。
尤其是让主谋去查案这种蠢事……一旦宣扬出去,马黎政府必然会成为全世界的笑柄。
这件事才过了半年便又疑似出现了“新叛徒”。
而且如果是真的, 那按照这个“新叛徒”能直接摸到图纸的水平,那人知道的绝对比约翰·多弗还要多。
这让本就还处于敏感期的马黎政府十分焦躁, 也难怪一贯针锋相对的莱博党和保皇党愿意合作。
听着莱勒科侯爵对整件事的感慨,利昂娜也在椅子上暗暗松口气,顺着对方的话继续聊下去。
之后老侯爵又向她交代了些出入议院的注意事项,以及她之后的到岗时间等等,利昂娜都一一记下,没有再表现出任何失态。
“……既然以后要共事,有些话我想还是提前说明白比较好。”
当所有该交代的话都说完,莱勒科侯爵沉默片刻后还是较为隐晦地提醒道:“站在什么位置就做什么工作。只要你一天还在秘书这个职位上,你的首要任务必须是完成我给你的工作。完成后不管你是想参加社交季的活动,还是有什么私人生活我都不关心……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这已经是相当直白的表态了。
莱勒科侯爵知道她与玛格丽特公主的关系,当然不会天真到以为她真是来给自己做秘书的。
他本人是忠实的保皇党人,但属于其中比较温和中立的那批人,并不想卷进太大的麻烦与争端中。
“我明白,侯爵阁下。”
利昂娜起身向他躬身行礼:“感谢您的支持。”
“…………”
在利昂娜抬起头时,她似乎看到老侯爵唇上的胡须动了动,似是还想说些什么。
“……关于拉塞尔……”
他说出这个名字的瞬间脸上立刻出现了懊悔的情绪,可见对面的小伯爵已经看过来,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你之前说过的话我也思考了很久……虽然我并不想看到你卷到这些争端里,但你已经进来了,我再劝你也没什么用……”
“有关拉塞尔,我可以告诉你我所知道的……但你要明白,这也仅仅是我知道的,是否是真相我也不能确定。”他按着椅子的扶手,身体微微前倾, “我要你发誓,你听到后绝不可以做出任何冲动的行为,也不能做任何伤害王国利益的事!”
利昂娜对上他严肃的双眸,慢慢挺起脊背。
“我发誓。”她说道,“你可以相信我,侯爵阁下,我不是那么冲动的人。”
莱勒科侯爵定定看着那双烟灰色的眼睛,良久后才缓缓讲述起自己所知的一些事。
“拉塞尔……你的父亲实在是个太过正直的人。有时候我会觉得他正直到有些执拗……”
“我还记得他刚继承伯爵爵位的时候,也就比你大一点,正好是刚刚能进入议院的年纪……他真是个刚直又热血的年轻人,完全不知道什么是委婉,竟然在国王陛下的面前公然反对他的决策。”老侯爵靠上椅子的靠背,回忆道,“当时我就在想……请父神原谅我,我真心认为他是个善良的蠢货。”
“但我也确实不讨厌他。就算有些鲁莽,但善良的人总比阴险的人讨人喜欢……可让我不能确定的是,我并不知道这份善良能持续多久。”
“我看过太多善良的年轻人,但他们的善良仅仅是因为他们太过年轻且浅薄。在真正了解这个世界的规则后,他们注定会成为那些他们曾经嗤之以鼻的人……”
“可拉塞尔不一样。他没有因为挫折堕落,也许变得更圆滑却依然没有放弃自己的初心——这是我最钦佩他的一点。”
莱勒科侯爵的视线从天花板转到利昂娜身上:“你知道吗?在十几年前,他曾经做下了一起足够被判终身监禁的大罪。他居然在塔里默帝国与帕鲁本大公国的交战区组织了一个慈善机构,不论伤者的国籍,全部都会救治……那时候马黎和帕鲁本可是盟友,他的行为一旦被发现,说不定会被判处叛国罪!”
尽管之前从谢尔比那里知道了这件事,但利昂娜还是感到心中产生一阵巨大的震动。
这居然是真的……也一定是真的。
知道父亲曾经让海德医生隐瞒自己的伤情时利昂娜就猜到其中一定有什么,可她并没料到会是这个原因,也没想到这个举动可能会造成这么大的后果……
“……难道仅仅因为这个,就有人想要置他于死地吗?”利昂娜无法理解,“也许父亲确实违反了王国法律,可他们明明可以公开这件事,就算是按照法律进行审判也好,为什么要使出下毒这样的手段?”
莱勒科侯爵:“不,这件事应该不是有人投毒的原因。拉塞尔当年是秘密前往旧大陆的,那几个月里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我也是后来他向我主动坦白后才知道……但这件事我完全没跟其他人说过,包括我的t妻子。”
“那究竟是为什么……”
“……接下来的话仅仅是我的猜想,你一定要记住,听过后不要擅自下结论。”
老侯爵再次强调了一遍自己的前提,这才郑重道:“据我所知,三年前拉塞尔曾准备提出一个提案。其中具体的条款我记不清了,但大体内容是要对现有的工厂体系进行改革,主要是为了提升工人的待遇。包括规定工厂在雇佣工人时必须签契约合同,雇佣童工的限制,一旦在工作中受伤或亡故要如何赔偿,以及立法规定每周的工作时长不能超过多少小时等等……”
利昂娜听着这些话,混沌的思绪慢慢变得清晰。
“…………”
“您想说,其中有莱博党人的手笔。”她的表情非常冷静,只是攥紧的拳头暴露了此时的真实思绪,“如果真的推行下去,受到最大冲击的是所有工厂主的资产。”
尽管很多保皇党人也有开工厂的,但到底都是以一些传统行业和土地收益为主。
而很多莱博党人本身就是靠着新资本富裕起来的大工厂主,站在工人那边就等于站在工厂主的对立面。
“我没有刻意引导你的意思,我只是觉得那场投毒案发生的时间太巧了。”
吐出这句话,桌对面的莱勒科侯爵似乎都苍老了不少。
他从抽屉里取出一封旧信,按着信封推到利昂娜面前:“这是拉塞尔当时给我寄的信件……你父亲的笔迹你应该认得出来,我不会在这种事上撒谎。”
利昂娜接过后立刻展开信纸,迅速看完上面的内容。
莱勒科侯爵没有说谎,这封信确实是父亲的亲笔信。
上面的内容也是简要说明了他的决心,与老侯爵描述的一致。
“……感谢您能说出这些。”
利昂娜更加郑重地向侯爵阁下行了一礼:“我也要为我之前对您的无礼态度道歉,我当时有些太激动了。”
老侯爵摆摆手,示意这件事到此为止。
该交代的事交代完后,莱勒科侯爵也没什么可说的,利昂娜顺势提出告辞。
见两人从书房出来,侯爵夫人又上前说了些场面话,并邀请年轻的伯爵阁下今年务必要与他们一家观看赛马会。
利昂娜无法拒绝老妇那期待的眼神,只能答应道:“要是那时没有公务,我一定参加。”
“那就这么说好了!”侯爵夫人笑着看了眼丈夫,“放心,亨特可不是那么不通情理的人。”
莱勒科侯爵又偏头咳嗽了一声:“还是要看到时候的安排……时间不早,你路上小心。”
利昂娜带着礼貌的笑容与夫妇二人道别,只是进入马车后脸立刻沉下来。
马车上没有其他人,她看着车窗外渐渐亮起的煤油灯,可以放心放任自己陷入思考。
莱勒科侯爵会向自己吐露父亲的事着实出乎她的意料……但经过纽克里斯连续杀人案后,她本身就把怀疑对象移到了与莱博党人关系很近的米切尔森身上,因此也不算太过意外。
相比之下,另一件事似乎更加棘手一些……
利昂娜从领口掏出那枚金发针,在手中摆弄着,越发觉得自己有些看不懂谢尔比这个人了。
作为“基金会”的情报官,谢尔比不可能不知道她即将上任的职位。换句话说,研究院的图纸被盗和政府内可能还有间谍的事利昂娜早晚会知道。
在这样的前提下,她昨天还跟自己说出那样一番话……
如果谢尔比真的是别国隐藏在马黎的奸细,利昂娜都要怀疑她是不是不想活了。
可另一方面,她又确实在追击“黑星大盗”上帮助了自己……
他们会是一伙的吗?是内讧还是他们本就来自两个不同的组织?抑或是她想得太多了,谢尔比的一切都只是巧合,内奸其实另有其人……
太多的疑问盘踞在脑海,搅得利昂娜有些头晕。
但现在所有的猜想都还只是猜想,要证实并不是一个容易的事。
不说谢尔比本身的工作,如果她真敢做出当双面间谍这种事,还耐心潜伏了这么多年,脑子和敏感度都不会太差……
她必须好好想想……到底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去试探……
***
当利昂娜正在烦恼如何印证自己的猜想时,住在巴洛克街的瓦尔太太也有着自己的烦恼。
那位租住在地下室的租客从两天前开始就变得安静,安静到有些不太像她的作风了。
一开始瓦尔太太倒也没太在意。
那位小姐是做什么的她一清二楚,被某位男士带出去住几天也不算稀奇。
可当她去地下的储物室取东西时路过对方的房间,突然在附近闻到一股古怪的味道。
她忍不住停下脚步,鹰钩般的鼻子对着门闻了两下,确定自己的鼻子没出问题,那隐约的臭味确实是从租客的房间中传出的。
“圣母在上,肯定是这个邋遢的家伙又把垃圾堆在屋子里了……”
老太太手中端着烛台,一边抱怨着一边用另一只手敲响租客的门:“凯西?凯瑟琳!你要是在里面就开下门!”
她的嗓门很大,敲了半天确认里面没人回应,这才按下门把。
“吱吱————”
外面照入的灯光惊扰了屋内的动物,几只老鼠飞快窜回阴影。
瓦尔太太见状更加愤怒,正要继续表达对房客的不满,下一秒看到的东西却让她不禁放声尖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
矮胖的老太太连滚带爬地冲出房间,慌忙向一楼跑去。
烛台砰地一声落到地上。
昏黄的烛光映出一张血肉模糊的脸,转瞬便在火焰熄灭时再次潜入黑暗。
第114章
114
5月17日, 是海德小姐来到庞纳城的第十五天。
度过最开始的期待期后,初到大城市的海德小姐也渐渐发现庞纳城的各种缺点。
首先是大家都会抱怨的:庞纳的环境真的太差了。
原本在很多人的印象里, 住在河流边该会得到更加清新的空气,可现实却恰恰相反。
莱姆河——这条被称作庞纳“母亲河”的河流,简直与她过去见过的河流完全不同。
与其说它是一条河,不如说那是一条宽度格外宽广的臭水沟比较恰当。
尤其是在靠近时,那股令人窒息的臭味便格外明显。
“今年要比前几年好很多。我记得是三四年前的一个夏天,整个庞纳都弥漫着那种味道……”
房东太太一边把早餐端上桌一边抱怨着,但她也猛地意识到这似乎不是一个适合在餐桌上谈论的话题,立刻又解释了一句:“不过在那之后,议会里的老爷们便开始策划改修新的下水道。这都过去好几年了,应该近期就能修好了。”
海德小姐其实对这个不是很关心。
经过最近半个月的生活,她已经明确意识到这座繁华的大城市并没有想象中吸引她。
因此, 这些天她也想开了。就算薪资高、职位类型丰富,她也不想在庞纳久留。
等朋友的婚礼结束,处理完父亲留下的药铺后,她就可以写信回复前雇主,接受对方推荐的那份工作了……
心思定下来, 海德小姐的内心也松快不少。
“对了,我最近好像都没怎么看到肯德尔先生。”海德小姐用完早餐,顺口询问房东太太,“看来最近的生意不错。”
提到丈夫, 房东太太的表情肉眼可见地柔和下来。
“是。他跟我说芒福德先生最近想要开辟一条去南陆的新航道,如果能实现就能省一大笔钱什么的……我也没太听懂。”妇人露出一个羞涩的笑,又看向身旁摇篮中的孩子, “他说,要是芒福德先生这个的想法能成功,也许我们都能搬到诺夫德区居住。”
诺夫德区是比较靠近庞纳城中心的一个区,著名的圣奥古斯汀大教堂也在附近。不管是治安还是其他环境,肯定比这个鱼龙混杂的港口区好。
看着房东太太那带着母性光辉的笑,海德小姐也不禁露出一个发自真心的笑容:“那就提前恭喜你们了,希望一切顺利。”
两人又说了会话,海德小姐便起身准备出门。
这个时间来庞纳城,怎样都必须去一趟万博会。
之前她便跟朋友珍妮丝约好了,今天要在伊森公园中集合,两人一起好好逛一次……
她一边想着事一边开门,正好撞见送晨报的报童。
“早上好,女士。这是今天的报纸。”
报童从挎包中取出一份报纸递t来,声音清脆而响亮。
孩子欢快的声音总是很有感染力,海德小姐也跟着笑起来。
“谢谢你。”向报童道谢后,她又向后招呼了声房东太太,“我把报纸放门口了……”
这么说着,余光却瞥见了报纸上的一则消息,明媚的笑容顿时变成惊诧。
【巴洛克街凶杀案,受害者头部被锤击数十次致死,治安所高额悬赏线索……】
“怎么会发生这么可怕的事……”
海德小姐从惊讶中回过神,一边感慨一边把报纸递向走来的房东太太:“''巴洛克街''……我好像在哪儿听说过这个街名。最近还是不要靠近那边比较好。”
时间已经有些紧了,海德小姐虽然惊讶却也没太耽误时间,将报纸塞到房东太太手里便转身离开。
也因此,她没能注意到房东太太那在看到报纸后瞬间惨白的脸。
***
海德小姐匆匆赶到伊森公园时,她的朋友珍妮丝已经到了。
而她也并非独自前来,身边还站着两位高大英俊的绅士。
海德小姐认出其中一位是好友的未婚夫杰瑞·芒福德先生,另一位戴眼镜的她并没见过……不过从对方与芒福德先生的互动可以看出,两人应该是朋友关系。
这与之前约定好的不太一样。但海德小姐不是喜欢为难朋友的人,只是惊讶一瞬,便面色如常地上前与好友打招呼。
“艾丝苔尔,你终于来了!”
珍妮丝看到好友后立刻眼前一亮,上前拉住海德小姐的手,小声道:“真抱歉,最近都没时间约你出来……你住得还习惯吗?”
“你马上就要结婚了,当然会很忙。”海德小姐笑道,“我这边没什么不习惯的。”
“那就好……”
珍妮丝也跟着笑起来,忽地像是想起什么,拉着好友的手走向两位男士:“我想我先需要给你们互相介绍一下。我想你之前已经见过我的未婚夫——杰瑞·芒福德。这位是杰瑞的邻居马隆医生,正好他也想来参观万博会,就跟我们一起来了。马隆医生,这位就是我之前提到的,我在女子学校的好友……”
“您一定就是海德小姐。”
穿着黑西装的绅士摘下帽子,彬彬有礼地向海德小姐行礼:“很高兴认识您。”
“我也是。”尽管感觉有些奇怪,海德小姐还是立刻向对面的绅士还礼,“很高兴认识您,马隆医生。”
说罢,她又转向好友的未婚夫:“还没正式向您道谢,芒福德先生。非常感谢您推荐的住房。肯德尔夫妇都是很好的人,我们相处得非常愉快。”
作为单身女性,海德小姐如果独自在外地,尤其是自己从未去过的外地租房总会感觉不安全,最好的方式其实是住正规的宾馆或酒店。
可宾馆的价格实在太过高昂,尤其是赶上万博会召开期间,整个庞纳城的宾馆价格都翻了至少两倍。
还好有好友的这位未婚夫帮忙牵线,海德小姐省下了不少钱,她之前便一直想找机会当面道谢。
芒福德先生:“这是我该做的。我和珍妮丝都希望你享受这次愉快的旅行……”
四人边说边往展馆的方向走,一路也聊得很愉快。
虽说万博会的票需要当天现买,大部分人都需要当场排队当场进入,但如果有钱,什么都能搞定。
现在距离开幕式已经过去十几天,很多人嗅到了其中的商机,代为买票的生意也在悄然无声中诞生。
芒福德先生明显有备而来,手握四张当日票,十分顺利地带着几人一同进入场馆。
首次进入金太阳宫的人都会被它的独特而震撼,也容易被汹涌的人潮迷失方向。
还好两位男士早有准备,一人手中拿着一张从报纸上剪下的地图,带着两位女士一一走过她们感兴趣的场馆,为她们详细介绍每件展品的来历。
在这个时代,保护淑女也是绅士们的义务之一。
遇到拥挤的地方,芒福德先生自然而然地护住自己的未婚妻,而海德小姐则接受着马隆医生体贴的照顾。
大多数情况下,“体贴”是广受女士喜爱的优点,但海德小姐不太喜欢过于体贴的行为。
不但为她挡开人群,连下几步台阶也要伸手护着她……这让海德小姐有种自己被对方当做玻璃娃娃的错觉。
可对方完全是出于好意,两人又是第一次见面,基本算是陌生人,她不好当面说什么,从始至终也只能保持礼貌的微笑。
不过,除了对待女性过于小心外,马隆医生是位非常有魅力的男士。
他博学多闻,见多识广,展馆中一半的国家他都曾踏足过。尤其对雕像、绘画等艺术品的鉴赏,根本不需要看解释牌就能说出来历。
海德小姐听着他从一尊大理石雕像说到古阿祖尔神话中的情节,渐渐也感受到其中的乐趣,开始主动提出问题。
看着他们相谈甚欢的样子,珍妮丝和未婚夫相视一笑,悄悄隐入人群,给彼此都留点独处的机会。
“……其实,从杰瑞和珍妮丝那里听到你的事起,我就一直想见您一面了。”马隆医生的话题忽地一转,“这样的问题也许有些失礼……但我听说您的叔父是特温·海德,对吗?”
猛地听到叔父的名字,海德小姐不由愣了下,这才点头应是:“没错。您听说过他?”
“当然,他在医学期刊上发表的所有论文我都拜读过,尤其是关于痨病的研究……”
马隆医生似乎意识到这么说很不妥,赶忙转开话头:“看到他的讣告我真的感到很遗憾,如果能在他生前见上一面就好了……”
“可多么巧合,海德小姐,我正感到遗憾时就从杰瑞那里听到了有关您的消息。”医生的眼中闪着灿烂的光辉,激动道,“这大概就是吾主的安排吧,我真的很高兴能认识您!”
面对他的热情,海德小姐其实有些尴尬。
对她来说,眼前的男人只是朋友未婚夫的朋友,说到底也只是仅仅见过一面的陌生人。
而他所崇拜的对象是她的叔父,那他为什么要在见到她时这么兴奋呢?
尤其是男人看过来时的视线,热烈而充满势在必得……她也不是十几岁的小姑娘,当然知道那样的视线代表什么。
“感谢您的赞美,叔父如果听到也一定会很开心。”
她这么敷衍一句,立刻转身想去找自己的好友,却发现好友和她的未婚夫已经不见了。
海德小姐的心因为这个发现慢慢沉了下来。
看来今天约她出来逛展只是借口,真正的目的是让她认识这位马隆医生。
意识到这点的海德小姐有些生气,不过她很快便冷静下来,立刻向医生提出要去找人。
果然,她身边的马隆医生反而没那么着急,只劝说道:“这里人太多,找起来非常费时间……之前我也跟杰瑞商量好了,如果走散就在闭馆后到场馆的北门集合,您不用这么焦虑。”
海德小姐蹙眉看向他:“你和芒福德先生,之前商量过?”
“嗯……是啊。人太多了,我们也要考虑到一旦出现这种情况该怎么办……”马隆医生的表情有些不自然,“每天能入场的时间有限,这么难得的机会,我们该把精力放到参观上才对。”
海德小姐看上去似乎还带着疑虑,只是面上没再说什么,也按照医生的提议继续参观起其他展品。
“能把地图给我看一下吗?”再次走过两个展厅后,她向医生询问道,“我有几个格外想看的区域。”
女士提出了要求,作为绅士的马隆医生自然要答应。
海德小姐又问清他们现在的所在地,很快便找准方向,目标明确地向某个场馆前进。
那是一个南大陆某国的展区,国家本身是马黎众多的殖民地之一,但以出产大量黄金、金刚石和锰矿而比其他地区更加知名。
因此,这个展区布置了很多开采出的钻石和其他金属的原石,当然也有切割好的宝石,闪闪亮亮的石头吸引了众多女性前来围观。
马隆医生一开始以为海德小姐也是来看宝石的,但她在路过宝石区时并没有停下,反而继续往前走了一段才停下脚步。
比起闪亮亮的宝石,很少有人知道南陆也是众多香料的原产地。
许多被晒干的香料被精心摆放在盘子中,下面有写着它们名字和介绍的标签,以便人们辨认。
而除了香料,海德t小姐还在这里找到了她想找的人。
“哎呀……你们居然也到这儿了?”
珍妮丝看到自己的好友,有些意外又有些心虚,赶忙上前拉住她的手:“我们之前被人群冲散了,能再遇到真是好巧……”
海德小姐:“也不算巧。之前听说芒福德先生在南陆那边有生意,所以过来碰碰运气。”
这下珍妮丝脸上的笑再也挂不住了,赶紧把好友拉到一边。
“你找过来干什么呀?白白浪费这么好的机会……”她注意着未婚夫和马隆医生的方向,小声说道,“我看你们相处得很好啊……”
心中的猜测得到证实,海德小姐只能无奈叹口气。
“……马隆医生确实是位优秀的男士,我也很欣赏他的阅历,不过也仅此而已。”她向好友解释道,“何况你知道,我叔父才过世没多久,这时候谈那种事不合适。”
珍妮丝:“我知道现在说这个你会反感……但艾丝苔尔,你今年都要26岁了,再不嫁人以后变成老姑娘可怎么办啊?你叔父在世时不也总是劝你早点嫁人吗?”
“可叔父也说过,如果不能嫁给喜欢的人,那还不如成为老姑娘。”
面对好友的劝说,一向好脾气的海德小姐在这方面表现出出乎意料的固执:“何况我现在真的没那个心情……请给我一点时间好吗?”
“哎……你都这么说了,我还能说什么呢?”珍妮丝叹口气,无不遗憾道,“真可惜,你要是能嫁给马隆医生,我们可就能做邻居了……他真的是位很优秀的医生。他的父亲就曾是乌尔里克一世国王陛下的专属内科医生,他本人现在也经常出入艾安萨宫,很受王室和贵族的信赖呢……”
可不管她怎么说,海德小姐都只用那种无奈又包容的眼神注视着她。到最后珍妮丝也说不下去了。
“好了好了,我就是推荐一下,你不愿意我又不会强迫你。”她说道,“但你以后可别后悔啊,这种难得的机会以后可能难有了!”
等两位女士再次回来时,看着珍妮丝的表情,两位男士都能隐隐猜到了什么。
马隆医生的目光中有些失落,但从小接受的教育他保持住了自己的绅士风度,表面还跟之前的态度一样。
只是南陆的特产算是他的知识盲区,介绍的工作自然而然地落到芒福德先生身上。
大概是为了给朋友做陪衬,芒福德先生之前一直表现得很沉默。
现在开口,海德小姐才发现他的口才并不比马隆医生差。
“芒福德先生的眼力真好。”
趁旁人不注意,海德小姐拉住好友珍妮丝的手,小声称赞道:“我以为那些香料都差不多,结果每个的用途都不一样……他居然不需要闻也能分辨出来。”
“哎呀,杰瑞就是做这个的嘛,没什么可惊讶的。”珍妮丝嘴上谦虚着,脸上却露出与有荣焉的骄傲。
目不暇接的展品几乎让人几乎忘记时间。直到展厅四处传来明亮的哨声,四人才意识到他们已经逛到了快闭馆的时候。
在其他三人的盛情邀请下,海德小姐还是随他们来到一家体面的饭店,一同享用晚餐。
“对了,我记得上次通信时你好像有意在庞纳找工作?”珍妮丝突然想到了这件事,便在闲聊中问出来。
“啊……如果是这样,我刚好知道一个适合海德小姐的职位。”
马隆医生对上对面女士的视线,又不太好意思地解释道:“是真的,也确实是巧合。昨天我去拜访一位父亲的故交之子,我们聊到各自最近的生活才说起这个,他正在给自己的侄女找新的家庭教师……”
“非常感谢,但我想我应该不会长留在庞纳城。”海德小姐拒绝道,“我之前的雇主给我推荐了一份不错的工作,我已经接受了。”
珍妮丝:“哎,可是那不是在威奥拉岛吗?你要离开马黎?”
“威奥拉岛也是王国的领地啊。只需要坐一天的船就到了,现在走海路很方便。”
海德小姐哭笑不得地解释一句,又看向欲言又止的马隆医生:“这不是临时起意,我这些天一直在思考这件事……庞纳城是不错,但我已经习惯在乡下的生活,这里还是不太适合我。”
她的目光直白而真挚,很难不让人相信这是她的真心话。
“那就好……”马隆医生松口气,又开玩笑道,“我可以理解您的感受。一旦习惯了乡下的空气,就很难继续在庞纳城生活了……”
双方都是讲道理的成年人,不会因为一场失败的相亲就把气氛搞僵。
一顿饭的时间,几人间的气氛再次松快起来。
只是到了海德小姐提出告辞的时候,马隆医生提出送她回去。
“我没有别的意思……”医生不好意思地解释道,“不知道您看没看今天晨报上的新闻,现在的庞纳城不是很安全,尤其是在夜晚。”
珍妮丝好奇看向未婚夫:“什么新闻?”
芒福德先生在未婚妻的耳边小声说了几句,后者的脸色霎时大变。
“圣母在上,这也太可怕了!”珍妮丝震惊地睁大眼,“犯人是谁?抓到了吗?”
“还没有。我出门前简单看了一眼,好像是案发两天后才发现的,现在治安所正在排查那条街。”
“真讨厌,遇到这种案子治安所反而变得慢吞吞……”珍妮丝抚着胸口喘息着,“一想到有个杀人魔还在外面游荡,我都感觉要喘不过气!”
“放心。这是杀人案,而且案件已经被报道出来了,治安所不会不管。”
海德小姐安慰着好友,“只要找到目击者,抓到凶手只是时间问题。”
“一个妓|女而已,不需要这么担惊受怕。”
一直没说话的芒福德先生为他的未婚妻拢了下披肩,淡淡道:“前几天不是也出过一个类似的案子吗?报纸上都说是跟嫖客起冲突后造成的,我看这次也是差不多。”
他的话冷淡到有些冷漠,让海德小姐有些不太舒服。
但下一瞬,那张英俊的脸庞便转向自己的方向,眼中充满关切:“但还是注意一下比较好。现在天都黑了,等会我们坐一辆马车吧,先送完你再回去,这样珍妮丝也能安心。”
“是啊,现在可太不安全了。”珍妮丝也在旁边劝道,“稍微绕点路而已,还是安全最重要。”
他们都这么说,海德小姐也只能答应。
等到达租屋时已经到了晚上九点多。此时路边的煤油灯全部亮起,跟其他区域比起来这附近还算比较明亮。
但珍妮丝被之前的消息吓到了,说什么也要让两位男士把自己的好友送到门口再回来。
没办法,海德小姐只能在两位男士的陪同下来到租房门口,敲响房门。
与往常不同,这次是刚回家的房东肯德尔先生来开的门。
看到自己的老板站在门口,肯德尔先生惊讶之余说什么也要请他进屋喝杯茶。
马车上坐着自己的未婚妻,芒福德先生当然要拒绝:“不必,我们这就要走……”
哗啦————
屋内突然传出一声响,几人纷纷循声看去,原来是房东太太不小心把杯子打碎了。
那可是一套价值不菲的瓷器!
肯德尔先生心中肉疼,面上却还要扯着笑送走老板,转身回家后脸便拉了下来。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等海德小姐上楼后,他压低声音训斥妻子:“这东西贵着呢,打碎一个连卖二手都要折一半的价!”
面对丈夫的指责,房东太太却没有太大反应。
她睁大的眼中有恍惚和茫然,连问出的问题都让肯德尔先生十分莫名其妙。
“刚刚那位……就是芒福德先生?”她的声音有些颤,“真的是芒福德先生?你不会认错吗?”
肯德尔先生正在检查摔碎的瓷器碎片是否还有拼回去的可能,根本没注意到妻子此时的声音不太对,只不耐烦地回道:“当然是他!我们天天见面,怎么可能认错?”
“可是、可我……之前……”
肯德尔先生终于方向手中的瓷器碎片,带着狐疑看向妻子:“之前什么?”
这么一个简单地问题却让房东太太瞬间失去了声音。
她支吾了半天,直到丈夫的耐心告罄也没说出一个答案。
“行了,等你什么时候想起来再说吧。”肯德尔先生不耐烦地打了个哈欠,“快把这t里收拾一下,我得去睡觉了。”
第115章
115
之后的两天里, 海德小姐逐渐感觉房东家中的气氛似是有了微妙的变化。
房东太太像是遭受了什么巨大打击,经常拿着报纸发呆。
海德小姐见到过几次,每次都是关于那起“巴洛克凶杀案”的报道……她甚至买了好几家不同报社的报纸,不停翻阅着相同的内容。
但这件事也才过去两天,治安所没有放出任何消息,报纸上对此的报道内容更是夸张。
有的说这件案子有目击者但需要跟进,有的还是老一套,说是在嫖资上的冲突或是争风吃醋,甚至有说是鬼魂作案……看到最后发现全都是没有任何实证的故事。
除了多花好几枚铜币外, 房东太太只得到了丈夫的一句“真浪费”。
城中发生杀人案且凶犯还没有被抓到, 这确实是件会让人慌张害怕的事。
可案发地跟他们居住的街道属于两个区域,坐公共马车都需要半个小时才能到,步行就更远了, 海德小姐觉得她实在不需要焦虑到这种程度。
她决定坐下来好好跟房东太太谈下心,起码帮对方纾解一下情绪。
然而,房东太太对这则新闻表现出的恐惧远远超乎了她的预料。
海德小姐的劝说不仅没有起到安抚作用,反而让她更不安了。
“您、您不明白……这不是距离的问题……”女人焦躁地揉搓着围裙,脸上那纠结到极点的表情让人怀疑她下一秒就能哭出来, “真的太可怕了… …我真的、真的……怎么会有人能做出这种事……”
“……我不明白?”
海德小姐重复着她的话,终于察觉到她的反常:“您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不、不!我什么都不知道!”不等海德小姐说完,房东太太立刻高声打断她,“我只是、只是觉得凯西……那个被杀了女人实在太可怜了,报纸上说她的头骨都被砸成……圣母在上……怎么会有人做出这种事…………”
一直在眼眶中打转的泪水倏然落下,她双手捂住脸, 泣不成声地哭起来。
海德小姐赶紧上前安慰她, 也不好再继续询问。
只是心中到底生出疑虑……在安抚好房东太太后,她便提出自己要出趟门。
“不……等等!”
见她要走, 刚擦干眼泪的房东太太急忙喊住她:“您……您这是要去哪儿?”
“去拜访一位叔父的故友,也是曾经照顾过我的一位女士。”海德小姐随口找了个理由,“上次是去送东西,没能跟她好好聊天。正好今天天气好又没什么事,我去看看她。”
听到这个答案,房东太太明显松了口气。她又犹豫纠结了半天,最后才叮嘱了一句:“现在不太安全,您一定要在天黑之前回来啊……还有,请千万不要走小路,人多的地方更安全……”
为了照顾房东太太那几乎要紧绷到极点的神经,海德小姐非常耐心地听她一句句说完,确定她现在的精神状态可以独处后才放心踏出大门。
庞纳城是王国的首都,同时也是马黎著名的旅游城市。
除了现在最炙手可热的万博会,庞纳有整个王国占地面积最大的教堂,世界上藏品最多的博物馆,从几百年前就一直保留到现在的古建筑,甚至是过去的皇家城堡和著名监狱……这些原本只能在报纸和书本上看到的东西都是对外开放的,也是马黎政府的财政收入之一。
抱着也许不会再来第二次的想法,近半个月来海德小姐基本把庞纳城中的各个著名景点都看了个遍,对这座城市的路面交通也比之前熟悉。
今天不需要赶时间,她登上一辆往莱姆河北走的公共马车,又步行走了一段,直到快三点才到达目的地尤默尔大街。
梅太太见到她还有些惊讶,但还是热情地将人请进屋。
今天是利昂娜第一天上班的日子,波文也为了找资料去了图书馆,因此现在这座公寓中只有梅太太和海德小姐两人。
上次海德小姐来,梅太太其实还有很多话想跟她说。但鉴于小主人就在面前,有着深刻等级观念的梅太太只能将两人的身份保持在“客人”和“仆人”的位置。
但今天小弗鲁门先生不在,两位本就相识的女士说起话来也更加随意自然。
“希望您还适应庞纳城的生活。”梅太太看向这位许久不见的晚辈,眸光里尽是作为长辈的慈和,“之前您说要在庞纳找工作,不知还顺利吗?”
“其实,我已经决定接受那份在威奥拉的工作了。”
海德小姐放下茶杯,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庞纳城很好,但我更喜欢乡下的生活……这次来的目的之一也是想要请教您,过去听叔父提起过您的故乡就在威奥拉岛,您能向我介绍一下那边的风俗和需要注意的地方吗?”
“哦当然,如果这能帮上忙……只是我很早就离开了故乡,现在那边是什么样也不太清楚……”
尽管这么说,梅太太在描述起家乡的情况时却说得很细。
她回忆着自己的童年,过去与父母兄妹经历的庆典和节日。
春天的圣人日有大型的游行和烟花表演,夏日的篝火节,秋天的采梅日,以及与马黎本岛一样的、在年份相交之际必须庆祝的创世节……仿佛那些记忆不是发生在几十年前,而是刚刚经历过一般。
“不过这也是我知道的情况,整个威奥拉岛的南北差异也不小。您是否会喜欢,还是要实地去一次才知道……”
介绍到最后,梅太太犹豫了一下,还是提到了那个最敏感的话题。
“如果真的要去……我想,有件您去之前必须知道的事。”
“二十年前威奥拉闹过一次□□,连续三年所有的土地几乎颗粒无收。而我的姐姐和姐夫一家也是那时候……去世的。”想到伤心事,梅太太的声音不由放缓,“可当时马黎这边对此的反应很慢,也没做什么补救的措施……因此,如果是经历过那场饥荒还活下来的威奥拉人,多少会对马黎本岛的人带一些偏见……”
她抬眼看向年轻的女士:“那是个很好的地方,但我觉得您要是真决定去那边长期生活至少需要知道这点,也要有一定的心理准备。”
海德小姐闻言只无奈地摇头,半开玩笑道:“听您这样说,我又要开始犹豫不决了。”
梅太太:“这本来就是件大事,多花点时间考虑总是好的……对了,您就没打算回自己的故乡吗?上次您还说过,您的父亲在那里留了一间药铺?”
“是这样没错。可我并没有学习过医学方面的知识,说实话,我也对这些不感兴趣。”海德小姐感受到老妇的担心,又补充道,“父亲和叔父给我留下的遗产不算少,就算不出去工作也足够我生活……是我觉得那样无所事事的生活太没意思,这才想要继续找工作。”
“……您就没想过嫁人吗?”
话说到这里,梅太太不由想要试探一下:“您这个年纪的小姐都在急着嫁人,可您好像并不着急……”
闻言,海德小姐的笑容慢慢收起,继而露出一个苦笑。
与和珍妮丝相处不同,在与同龄好友相处时海德小姐往往会担任那个较为成熟的角色。在有解释不通的事时她可以敷衍过去。
可在作为长辈的梅太太面前,这种事就不好再敷衍了……何况总是保持“成熟”也不是件轻松的事,她也会有想要倾诉的时候。
“……这件事我都没跟叔父说过,嗯……主要是他知道了也不太好……”海德小姐难得有些支吾着说道,“我在上女子学校的时候,大概十二三岁的时候吧……与我同屋的一位女生突然怀孕了……”
“啊……”
梅太太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吾主在上……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海德小姐摇摇头:“她也是在发现自己肚子大起来的时候才慌了,可又不敢跟家里人说。她甚至为了隐瞒减少了饭量,但最后还是被发现了……”
海德小姐当年会知道得这么清楚,不但是因为学校后来一直用这件事警告其他学生,也是因为她偶然知道了孩子的父亲究竟是谁。
那是学校的资助人之一,一位当地的子爵,海德小姐曾经撞见了两人在学校后门私会的场景。
当时那位子爵已经四十多岁,早已娶妻生子,孩子都比她们还大……所有学生都知道这件事,那位女生当然也不例外。
可即使如此,这种t荒唐的事还是发生了。
无论是马黎国教还是圣教,堕胎都是非常严重的罪过,罪同杀人。
女孩怀孕后,不管她主观是否愿意,在被发现的瞬间旁人便不会让她再有机会堕胎。
她的名声因为这件事尽毁,家人因有这样不知羞耻的女儿而感到羞惭,最后还与她断绝了关系。
而她唯一的希望——那位富有的子爵阁下,最终也没能实现他说过的情话。
女孩被开除后生下了孩子,也确实作为子爵的情妇生活了一两年。
可很快,当子爵夫人知道这件事后并对此表示不满时,子爵也非常痛快地将女孩连同自己的私生子赶走。
她的事迹在那一届学生间广为流传,等海德小姐毕业时听学监们再次提起她时,据说她和她的孩子都已经死了。
有人说她亲手杀死了自己孩子后自杀,有人说是病死的……怎样不堪的传言都有。
“……每次回忆起这件事,我都会感到恐惧。”
海德小姐不安地搅动着手指:“即使出了这样的丑事,那位子爵阁下的画像还挂在学校的纪念画廊中……我不明白,难道这件事完全就是那个女孩的错吗?否则,为什么只有她付出了如此惨烈的代价……”
“后来我开始关注这方面的事件,发现这并非一个孤例。”
“我的第一个学生,他的父母都有各自的情人,只有出席正式场合时才会一起出现。”
“而我的上一位雇主……我真心为她感到难过。她是个很优秀的女性,可她无法阻止丈夫一再出轨,也无法阻止丈夫挥霍她的嫁妆。”海德小姐摇头道,“也是那时我才知道,在王国法律中,结婚的女人连嫁妆都会归于丈夫。也许旁人会谴责这种行为,但法律并不禁止。”
“如果是这样,我为什么要结婚呢?”
“我现在拥有的财产已经足够我生活。可一旦结婚,我就需要把所有财产放到赌桌,希望用来它赢得一个好丈夫。也许我会交到好运,赢到一位好丈夫,可一旦输了呢?就像我的前雇主一样,遇到了一个混球,那我还要看着祖辈打拼一辈子留下的遗产白白送给那个混球……梅太太,我不愿意进行这样的豪赌。”
她抬头看向对面的老妇,认真道:“等我无法再继续工作,我完全可以用积蓄买一个小公寓,或者在乡下买一块土地,雇佣一两名女仆照顾我。当然,这样做并非完全没有风险,但起码我会感到更安心。”
梅太太看着她清亮的双眸,许久后叹了口气。
“既然您很明白您在做什么,那我再说什么也只是讨人嫌。”她说道,“我尊重您的选择,海德小姐。”
海德小姐的脸上终于重新挂上笑容:“我很高兴您能这么说。”
她们又聊了一阵,梅太太突然想起:“我记得您之前说,询问威奥拉的情况只是来的''目的之一''……您这次来还有其他事吗?”
“啊……是的。”
海德小姐也终于想起来这里的初衷,解释道:“您应该也从前几天的报纸上看到过,有关那起在巴洛克街发生的凶杀案……”
她三言两语说清房东太太的异样,又补充道:“……但有可能只是我的错觉,可能肯德尔太太只是太害怕了。发生这种事大家都很害怕,我的好友珍妮丝最近都不敢出门……说到底,要是治安所能早点抓住人就好了。”
梅太太自然也听说了那桩案子。事实上,家里的两个年轻人还围绕着那个案子讨论了很久。
庞纳城中的犯罪率虽高,但大多是抢劫和盗窃,弄出人命这种大案也不算多。
小弗鲁门先生对这个案子很感兴趣,无奈她已经有了正式的工作,不可能再像之前那样跑到治安所要求参与案件的调查。因此,这件事也仅仅是一个晚餐讨论的话题之一。
梅太太对此没什么主意,只能说等雇主回来后会帮忙转告。
这对海德小姐来说已经足够了。看着慢慢变暖的天空,她起身想要告辞。
可恰在此时,有辆马车慢慢停在了门外——小弗鲁门先生居然比预计时间提前回家了。
利昂娜看到正要离开的海德小姐也很惊讶。继而脚步轻快地踏上台阶,再次将人迎进屋。
在知道对方的来意后,她只是沉默片刻便做出了决定。
“不一定是她知道什么。也有可能是这件事让她联想到了什么,或者我们不知道的情况……但既然她反应那么大,那肯定是不想说,或者说出来自己会被伤害。”小弗鲁门先生如此分析道,“如果是这样,她不主动说,也你最好不要再提这个话题。如果不放心可以暗中留意一下她具体关注的内容,但尽量不要刺激她的情绪。 ”
海德小姐一一应下,又问道:“那一旦发现她确实知道什么、又不方便说出口该怎么办?”
利昂娜沉吟片刻,说了句“稍等”便上楼了。
大概过了十几分钟,她拿着一只被火漆印封好的信封走下楼。
“如果你发现什么异常,或者她开始想要主动向别人倾诉,那就带着这封信去庞纳治安所,找一位名叫''维克多·巴顿''的警司。”利昂娜叮嘱道,“他是个很可靠的治安官,办案负责也不会乱说话。我与他有些私交,看到这封信他会重视你们说的每一句话。”
海德小姐赶忙接过信封并道谢。
所有的问题都得到解决,她也是时候回去了。
临近夏日的庞纳城天黑得很晚,六点外面还是亮堂堂的。
等海德小姐乘坐公共马车回到租屋时,天色不过刚开始变暗。
而与往日不同,一向安静的租屋的门板后居然传出响亮的争吵声,还伴随着婴儿啼哭的声音。
海德小姐侧耳听了下,确认其中一个声音属于房东肯德尔先生,这才急急敲响房门。
争吵霎时被敲门声打断,骤然的安静让海德小姐的心猛跳了一下。
果然,随着门被打开,她看到了双眼通红的房东太太。
“啊,您终于回来了。”房东太太强挤出一个笑,“我还在想天都快黑了,您总该回来了……”
海德小姐看着她明显哭过的一张脸,又看看背对她坐着的肯德尔先生,小声问道:“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没有……”房东太太急忙否定,有些局促地低下头,“是我不好……我又摔碎了一个盘子,把孩子弄醒了,没什么大事……”
她不肯说,海德小姐也不好乱参与他们的家事,只能微微颔首表示了解。
见她没有继续问下去,房东太太总算松了口气,又再次小声道:“不好意思,今天的晚餐还没做好……等做好了我给您直接端到房间门口吧。”
“…………”
“那就麻烦您了。”
海德小姐回到自己租住的房间,把手包放到桌上,取出那封信。
回想着今天与梅太太说的往事,又想到双眼布满血丝、却目光闪躲的房东太太,她不由对着手中的信封轻叹口气。
看来暂时不要再提比较好……
她将信放到书桌上,转身将外出服脱下,换上更加舒适的家居服。
第116章
116
第二天, 海德小姐终于确定自己昨天的感觉并不是错觉。
房东肯德尔一家的氛围确实变了,变得十分沉闷压抑。
一大早她就听到了一声巨大的声响,紧接着是男人的叫骂和婴儿的啼哭声。
海德小姐立刻起床,简单收拾了下自己,披上披肩就下楼查看情况,却只看到房东肯德尔先生摔门而去的背影。
她震惊之余,赶紧去看另一边。
房东太太跌坐在地上,捂着红肿的脸颊低声啜泣着。
“……肯德尔太太?!”
海德小姐不可置信地快步上前,半蹲下身环住她的肩膀:“圣母在上……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房东太太捂着半边脸摇头。
她似是想说些什么,可噎在喉咙中的哽咽让她无法吐出成句的话语,一时间只能一边抽泣一边断断续续说着“没事”。
这哪里是没事的样子?
海德小姐看着那红肿的巴掌印,感觉胸口有一团火在燃烧。
可当她想要询问对方是否需要帮助时,理智又如冷水般将那团火扑灭。
谁又能帮助肯德尔太太呢?
在现在的王国法律中, 不单是嫁妆,就连妻子本身都是丈夫的所有物。即使是娘家也不好插手夫妻俩的私事,更何况自己只t是一个租客……
房东太太大概也清楚这点。很快便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在海德小姐的搀扶下站起来。
“……是我说错话了……”房东太太含糊不清地解释道,“是我一早上脑子不太清楚, 说了些胡话……您千万别跟别人说……”
看着她充满乞求的目光,海德小姐既无奈又感到可悲。
想要劝说的话在心中转了好几圈,最后只化作一声叹息。
房东太太脸上顶着这样一个巴掌印,要是就这么出门或者遮住脸,难免会被熟识的人说闲话。
海德小姐便提出今天由她来出门买菜,这让房东太太感激不已。
距离这里最近的菜市场不算太远, 步行十五分钟就能到。
海德小姐拿着所需物品的清单,挎着房东太太的菜篮子走到集市,不到一个小时便折返回来。
路过一条道路较宽的十字街时, 她听到了报童清脆的叫卖声。
“最新消息——''巴洛克街凶杀案''出现重要目击证人!凶手特征大公开!”
海德小姐立刻捕捉到关键信息,快速朝报童走去,干脆利落地买了一份报纸,走到墙边便迫不及待地翻到相应版面。
果然,报童的宣传并不是胡说。
经过几天的调查,报社记者紧跟在治安所身后挖到消息,巴洛克街中有一位见过疑似嫌疑人的目击证人——同样在巴洛克街工作的“S小姐”。
据她所说,那天她看到被害人凯瑟琳·尼尔在街上与一位女性发生争执。
凯瑟琳·尼尔将另一位女性送给她的饼干甩到地上,并朝对方进行了一系列不堪入耳的辱骂后离开。
“ S小姐”当时正站在附近的阳台上,为了继续看热闹,她跟随凯瑟琳·尼尔的脚步拐到楼内的另一扇窗户,并看到受害人正在与一位男士接吻。
这位男士身材匀称,戴着一顶随处可见的灰色羊毛鸭舌帽,身上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黑色大衣,裤子似乎有些肥大。
由于是俯视的角度,且男人背对着她,“ S小姐”没有看清男人的脸,也无法确定其具体的身高,只能看出他比被害人高。
鸭舌帽和并不合身的衣装,再加上死者是被人粗暴又残忍地用水壶生生砸死,撰写报道的记者理所应当地得出一个推论:凶手应该是个在附近工作的劳工。
巴洛克街附近有一家皮革厂和一家纺织厂,而且距离莱姆河也不远,是码头工人的可能也不小……
海德小姐一目十行地看完上面的信息,便把报纸放到篮子里,继续往住处走。
等她回去时,发现房东太太也在餐桌旁看报纸。
那是肯德尔家订阅的《每日晨报》,厚度比海德小姐购买的《庞纳日报》稍薄一点,当然,价格也更便宜。
海德小姐把菜篮放到桌上的时候看了眼,发现上面也写了有关那桩凶杀案的侦破进度。
“您看,治安所已经找到了目击者,距离抓到凶手也不会太远了。”她一边拿出筐中的蔬菜一边试探着说道,“您不需要太担心,也该更相信治安所一点。”
面对这个好消息,房东太太的脸上却不见丝毫喜悦。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愁苦的面具就一直罩在她的脸上,之后便再也没能摘下来。
“治安所……那都是给老爷们服务的地方。”她苦笑着说道,“这次是死了人,可也就这样了。等报纸不再报道这件事,事情也就糊弄过去了… …”
海德小姐张张嘴,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劝下去。
治安所不被普通民众信任这种事由来已久。一方面是它出现的时间还不算久,另一方面也是它最开始的糟糕表现让很多人记忆犹新。
即使近十年王国的治安所已经比过去规范很多,但人类往往是对糟糕的记忆更加深刻,这样的观念一旦出现便需要很长的时间去扭正。
而庞纳城的情况又有所不同。
尽管拥有整个王国最大的治安所,但这座拥有超过两百万人口的大型城市每天发生的案件远远高于其他任何地区。
庞纳治安所各区每天都会接到超过五十起报案。且按照现在治安所的规模,要是每一件都去认真仔细排查,那治安所的警员和探长们就算不睡觉也查不完。
因此,把不重要的案件敷衍处理、只关注重大的案件也慢慢变成一种潜规则。就算是总监鲁斯特公爵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默许态度。
某种程度上说,这也是庞纳城中小偷泛滥的原因之一。
因为只要不是被当场被抓且盗窃金额不多,治安所基本不会理会这些小案。
可事情都有两方面,治安所为了效率和治安官们的健康做出了取舍,那失去普通民众的信赖也在情理之中。
海德小姐弄明白房东太太对治安所的态度,更加不好把小弗鲁门先生给她的信件拿出来了。
不过既然已经出现了目击者,这起凶案应该也会很快解决吧……
***
5月21日,下午三点。
巴洛克街的白玫瑰公馆,交际花索菲亚收到了一份特殊的邀请——一位住在威斯汀区的先生希望能让她参加自己在家中举行的宴会。
这种不亲自来,而是邀请交际花们去家中的服务并不常见。
一是会所的妈妈为了风险问题,会在事前索要高额的押金。
而另一方面……虽然“高级会所”和“交际花”听上去好听,但谁都知道那代表着什么。能出得起那高额押金的人一般都是有一定身份地位的人,总需要维护自己的名声。
但这次的客人显然并不在乎这个。派来办事的男仆爽快支付了押金,并把雇主的亲笔信交给会所的妈妈。
妈妈看过信,露出一个了然的笑。
“那你们可是找对人了,索菲亚一定能满足那位先生的需求。”
妈妈一边把信收好,一边笑着道:“我让她整理一下,立刻就能出发。”
“不需要太显眼。”男仆临走前强调道,“我的雇主还是希望尽量低调一点。”
“那是当然,我们都明白……”
很快,索菲亚便按照要求,穿着一身不显眼的深棕色衣裙走下楼,登上妈妈准备的二轮马车。
威斯汀区是庞纳城中有名的富人区之一。
附近不但有众多美术馆、高档酒店和餐厅,著名马黎博物馆的也在这里。
路上没有人说话,索菲亚也只能看着马车外的风景打发时间,顺便思考一下该用怎样的开场白吸引这位有钱的金主……
砰————
在她发呆的时候,整个车厢都剧烈晃动了一下,索菲亚差点因此磕到马车的边角。
“嘿!快让开!”
她隐约听到驾车的车夫这样喊道:“快让开路,否则我要不客气了!”
索菲亚按照话音朝前看,正好瞧见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孩正站在马车的前方。
面对车夫的呵斥,男孩不说话也没有其他动作,就那样站在道路的正中央不肯走。
车夫被他的举动激怒,见怎么骂他都不管用,便举着鞭子跳下车,想要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一个教训。
男孩看着他走近还是没有动作,直到他举起鞭子才转身跑开。
而与此同时,车夫也感觉头顶一凉。一摸头,自己的帽子居然不见了!
转身,另一个孩子已经拿着他的帽子飞速跑远,很快便拐进了一个巷子里。
那可是会所发给他的工作装之一,论价值快赶上他两周的薪水了,车夫自然不能轻易让他们偷走。
他怒吼着朝小偷的方向跑,竟然就这样把马车留在了路中央。
事情发生得实在太快,等索菲亚回过神时,不管是车夫还是男孩都不见了踪影。
她有些不安地环顾着周围。
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大家都不由朝这辆没有车夫的马车投来好奇的视线,这让索菲亚感到十分不适。
还好不等她纠结太久,她感受到车厢整体晃动了下,有人坐到了位于车厢后的车夫座位上。
很快,随着鞭声响起,马车再次缓缓向前行进。
车夫总算回来了。
索菲亚松了口气,继续开始看着风景发呆。
她心中一直在盘算如何能在第一面给新金主留下深刻印象,再加上她本人从来没有来过威斯汀这种富人区,并没有发现窗外的行人正在慢慢变少。
等马车拐进一个宽度格外狭窄的小巷时,索菲亚终于察觉到有什么不对。
“等等……你这是在往哪儿……”
她扒着马车侧窗的窗口,努力向后张望,却在看t到车夫的裤子时愣住。
索菲亚清晰记得,会所的车夫临走前按照妈妈的指示换了一套很体面的西装,并不是这种裤腿皱巴巴的裤子……
一种恐怖的想法袭上心头,索菲亚缓了下心神,下一刻便没有半分犹豫地推开马车门,从里面跳了出来。
虽然今天她穿了较为简便的外出服,但鞋还是带跟的高跟鞋,一跳下车便崴了一只脚。
可事到如今索菲亚哪还能顾忌那么多?
她连滚带爬地从地上爬起来,一边踉跄着往巷子尽头的大路上跑一边高呼:“救啊——唔、唔!!”
有人从后面将她扑倒,并及时捂住了索菲亚的嘴。
不等女人再有其他动作,那人已经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一块准备好的石头,就要向女人的后脑砸去。
尽管索菲亚的挣扎让身后那人没能使出全部力气,可石头的重击还是让她瞬间便失去了意识。
扮作车夫的人没有因身下的女人停止挣扎而停手,反而再次高高举起石块————
“啊啊啊啊啊啊啊————!!”
骤然响起的尖叫在窄巷中被无限放大,也把凶手吓得一哆嗦。
就如每一个人类一样,那人条件反射地向上看去,却与一个趴在酒店窗口的金发女孩对上了视线。
“杀人了!!”小乔安娜不停尖叫着,跳下窗台后跌跌撞撞地朝外屋跑去,“有人死了!有人杀人!!”
第117章
117
小乔安娜的尖叫立刻引起他人的注意。
吉尔斯原本还在隔壁跟好友埃斯蒙德商量剧院新经理的人选,猛地听到侄女的尖叫,他的身体比思维反应更快,手中还握着一把简历便往隔壁冲,正好与向外跑的小乔安娜撞个正着。
小乔安娜扑到叔叔怀里,那种安全感让之前受到的惊吓无限放大,当即号啕大哭起来。
“那里……下面……有人……打人!”
她一边指着里屋的窗户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着。
女孩说得很模糊,但吉尔斯也听到了她最开始喊的“杀人”,抱着她就要往里屋走。
可这一行为再次刺激到了小乔安娜,她惊恐地搂住叔叔的脖子, 再次尖叫起来。
与此同时, 坐在沙发上的埃斯蒙德也回过神,快速越过叔侄二人走到内屋的窗边。
他伸出头向外看了一眼,立刻不受控制地骂出一句脏话。
“医生……快去叫医生!”他转身冲出房门, “还有治安所!有位女士被袭击了!”
***
索菲亚无疑是幸运的。
也许是因为她突然跳车逃跑出乎了凶犯的意料,也有可能是她在被按住时还在不停挣扎,凶犯的第一击并没能使上全部力气。
再加上小乔安娜的惊呼吓跑了犯人,她总算在医生的抢救下捡回了一条命。
在她醒来的瞬间,看守在她身边的警员便匆忙向上汇报。不久后便有位探长走进房间, 开始向她询问被袭的全过程。
“我……今天中午突然接到一个邀请,有位客人想让我去他家做客……我就去了……”索菲亚捂着还在发晕的脑袋,努力说出自己知道的一切,“半路的时候,有个流浪儿拦车……车夫的帽子被偷,他去追,又回来了……可裤子不对,回来的不是他!我发现后就想跳车逃走,但是……但是… …”
探长听着这颠三倒四的证词,不免也有些焦躁,赶紧询问重点:“那人长什么样?有什么特征?”
“我……我不知道……”
交际花虚弱地躺在床上,面容痛苦地捂住额头:“我没看到他的脸……”
其实根据马车停下的位置和索菲亚遇袭时倒下的方向也能得出一个结论——凶犯是从背后袭击了她,没看到犯人的正脸也不算意外。
探长本想再问几个问题,可索菲亚实在身体不适,站在床边的医生也表示患者的伤情较重,需要安静休养,探长这才不得不带着警员走出房间。
没能从受害者本人这里得到太多有效情报,探长便想要从目击者那边下手。
可令人头疼的是,目击者是个不到十岁的小女孩,还是位尊贵的公爵小姐。
这位娇弱的贵族小姐从目击到索菲亚被袭后就一直在哭,谁劝都停不下来。直到后来终于哭累了才睡着,现在就在隔壁屋。
她也许是最有可能看到凶手正脸的人,询问她也许会有不小的收获……可那扇门中不但有一位“目击者”,还有一位愤怒的公爵大人。
治安所的探长在来之前并不知道这起杀人未遂的凶杀案会牵扯到一位公爵家的小姐。
此时他又想进去又害怕撞到公爵大人的枪口上,思来想去,只能把这番窘境上报给自己的上官。
接到手下的求助讯息,阿库曼警司的表情当场僵住。
由于庞纳城的人口和面积都很庞大,庞纳治安所将整个城市以莱姆河划分南北,又以地标庞纳桥为竖轴,分为东南、东北、西南和西北四个区域,分别由四位警司负责。
平时城内上报的案件基本由这四个部门管理,而警司之上的高级治安官们主要负责重大案件的审核和后期处理。
阿库曼警司便是负责庞纳东北区域的警司。
就在前几天,他还在嘲笑负责东南和西南区域的两名同僚在这种时候摊上了人命案子,结果现在就轮到了他。
虽然发生在他管辖地区的这起案子是犯罪未遂,但凡是涉及贵族的案子一向难办,尤其还是一位公爵……阿库曼警司只能不情不愿地放下手中的文书工作,匆匆前往案发地。
比他预想中好点的是,这位刚刚继承爵位的公爵大人还算讲道理,即使生气也是对着凶手本人生气,没有因此对治安所的人发脾气。
可另一方面,这位瑟莱斯特公爵也表示自己的侄女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不适宜接受治安所的审问。
“她的身体本来就弱,现在已经哭昏过去了。”吉尔斯·铂鲁在对待有关侄女方面的事总是异常谨慎,婉拒了警司的要求,“等她醒了我会找机会询问她。如果有什么线索,我也会第一时间通知治安所。”
阿库曼警司只能接受这样的结果,在检查完现场后带着警员们走向下一个目的地——交际花索菲亚女士所属的“白玫瑰会所”。
他们到达时,会所的妈妈正在对一位车夫破口大骂。
当看到一个治安官带着一群警员浩浩荡荡冲进来时,所有的脏话霎时消失。
阿库曼警司向妈妈展示了自己的徽章,并说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开始询问起邀请索菲亚的“客人”信息。
会所的妈妈心惊胆战地听完经过,吓得一巴掌打在身边车夫的背上。
“你看你都做了什么啊!”她一边哭嚎一边打骂车夫,“就为了一顶帽子,你居然把她一个人留在车里!!”
阿库曼警司被她高分贝的声音吵得头疼,赶紧让属下把这两人分开。
在会所妈妈和车夫两人的描述下,阿库曼警司总算弄明白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其实起因很简单,有位住在威斯汀区的客人出高价邀请索菲亚去他家做客。
可原因不是为了嫖|娼,而是那位客人知道了索菲亚就是巴洛克街凶杀案的目击者,出于好奇心,对方想要请她跟自己详细说说。
这并不稀奇,甚至把“索菲亚是凶案目击者”的消息暗中透露出去的就是妈妈本人。
庞纳城中有钱又有闲的人太多了,追求猎奇和刺激的人不在少数。
索菲亚无意中成为一起凶案的目击者,这在她眼里等同于一个免费的广告,是个敛财的好机会,她不可能放过。
早在报纸将“ S小姐”的事刊登出来前,就有好几位新面孔出现在白玫瑰公馆,询问有关巴洛克街凶杀案的相关消息。
索菲亚与妈妈配合,用精彩的叙述狠狠敲了这些人一笔。
一边得到精神上的满足,一边得到金钱上的满足,可谓是皆大欢喜。
“一切都是交易罢了,谁会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啊……”
她将那位客人的亲笔信交给警司,一边抹眼泪一边道:“我想,那可是能住在威斯汀区的人,再怎么说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谁能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阿库曼警司接过信,立刻蹙起眉。
尽管信上没有写明身份,可这个住址对于阿库曼警司来说并不算太陌生。
小丹尼尔·马隆,一位在庞纳城中十分有名t的内科医生。
这人的医术是否真的很高超阿库曼警司不知道,但他知道,这位的父亲是个更加有名的人。
小丹尼尔·马隆医生的父亲,老丹尼尔·马隆爵士不但是前国王乌尔里克一世的御医,也曾为现在的国王乌尔里克二世调理过身体,是个与王室走得很近的“御医”。
尽管老马隆医生已经去世,小马隆医生的客人还是遍布整个庞纳上流圈,据说还有不少贵族和王室成员在他那里看诊……
总而言之,是个自己惹不起的人。
阿库曼警司心情烦躁地将信收回怀里,继续询问车夫所知的情况。
比起会所妈妈,车夫知道得就更少了。
他唾沫横飞地讲述了自己是如何好心避免一个小孩死于马蹄之下,结果被对方恩将仇报抢走帽子的全过程。
阿库曼警司:“然后呢?你抓到那个小偷了吗?”
车夫:“没有……我追了两条街,结果刚拐到南莱文街附近那小兔崽子就不见了……”
阿库曼警司对上他不太聪明的眼神,张张嘴,最后默默在心中排除了他是凶犯或帮手的可能。
如果车夫是共犯,那他大可不必再折返回会所。
可那两个小孩就不一定了……可惜让他们跑了,想要再找实在有些困难。
最后他死马当活马医,让马夫详细描述了一下两个男孩的长相、体形和身上的衣服颜色,这才匆匆赶回治安所。
临近月末,庞纳治安所还如往常一般忙碌。
阿库曼警司穿过拥挤的大厅,来到自己的办公位时才重重叹一口气。
“呦,阿库曼,怎么这么愁眉苦脸的?”
身边突然传来一声阴阳怪气的声音,阿库曼警司不需要抬头都能猜到那人是谁。
“行了,米勒,别在这个时候来烦我!”
他拧开墨水瓶,不耐烦地驱赶道:“我已经很忙了,没时间应付你。”
“别呀,我是来给你送咖啡的。”米勒警司笑盈盈地给同僚倒了杯咖啡放到桌上,“提提神,还有得熬呢。”
阿库曼警司瞥他一眼,出言讥讽道:“我记得你管辖的区域前些天也出了人命案。怎么,凶手找到了?”
米勒警司一噎,找借口回道:“我那个案子可不一样,没有受害者家属跑来报案又没有引起报社的注意……”
“……这都不是拖的理由。那到底是一条人命,你该更重视一点。”
两人中突然插入第三人的声音,正是路过的巴顿警司。
他指指正在工位上一边吃饭一边写报告的汤普森警司,看向米勒警司的眼神中带着不赞同:“看看汤普森,已经为了一桩命案连续两天没合眼了。”
“那也没办法,是他运气不好。最近又没其他大新闻,全城的报社都盯着呢。”米勒警司耸了下肩,朝两人摆摆手,“我已经看到有报社的人在外面张望了……祝你好运吧,阿库曼。”
阿库曼警司朝他的方向呸了声,正要坐下写报告时却发现还有一人没走。
他不耐烦地瞥了眼还站在桌边的巴顿警司:“你还有事?”
巴顿警司:“听说……那个交际花也是被石头砸伤的?”
“是啊,一块随处可见的石头,那人都不用带走,丢下就跑了。”阿库曼警司看着他若有所思的表情,不解道,“怎么,这有什么不对?”
巴顿警司:“我记得米勒手里的那个案子,死者也是被石头砸死的,而且巴洛克街那起虽然不是石头,但也是钝器击打头部……”
“哈哈,你不会觉得这都是同一个人做案吧?”
不等他说完,阿库曼警司已经不耐烦地摆手:“我这起案子确实可能与巴洛克街的案子有关,但米勒那桩案子可离我们这边远着呢。”
巴顿警司张张嘴,却无法反驳。
限于路上交通等种种问题,就算是小偷也有自己固定的“舒适区”。杀人这种事就更不用说了,还从没出现过跨区作案的情况。
巴勒警司也只是提出一个没什么依据猜想,不被接受也在意料之中。
最后他只拍拍同僚的肩膀以示鼓励,重新回到自己的区域继续工作。
第118章
118
米勒警司的话很快得到了证实。
第二天, 也就是5月22日,整个庞纳城都因为这起杀人未遂案掀起巨大风波。
尤其是这次的受害人居然就是上一场案件的目击证人, 实在很难不让人联想到一种可怕的可能。
杀人灭口——这个词几乎占据了所有庞纳报纸今日的头版,化作利剑搅动着人们的心脏。
而更让他们更加不安的是,一家小报居然刊登出一封据说是来自凶手本人的手写信。
书写信的人用一种相当狂妄的语气嘲讽了庞纳治安所和整个王国的治安系统,并对自己的“功绩”大加炫耀。
他把城中的妓女们称作“伪装成鲜花的垃圾”和“城市中的瘟疫”,毫不遮掩地表达着自己对这个群体的厌恶。
【我会杀光她们,相信我,我会的。 】
【既然有瘟疫, 就该有我这样勇于与瘟疫对抗的瘟疫医生。 】
【为我欢呼吧, 庞纳人!跟那些治安所的废物不同,我会给你们带来一个更加洁净的城市! 】
这样近乎疯狂的话语让整座庞纳城的民众哗然。
他们咒骂着这个不知廉耻的杀人犯,同时也不免对治安所带上怨气。
上一场凶杀案都过去快一周了, 治安所的人不仅没找凶手,甚至还让他再次找到作案的机会……确实是废物!
一时间,街上对庞纳治安所的声讨声越来越大,甚至有人印着凶手亲笔信的报纸扔在治安所门口,还在上面写了一个大大的“废物”。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谁能给我说清楚?!”
随着“砰”的一声巨响,助理总监狠狠把报纸拍到桌上,愤怒的目光一一扫过站成一排的五名警司。
总警司看了圈齐齐低着脑袋的四名属下,只能硬着头皮解释道:“我们也是刚知道这封信的事……我已经派人去《每日晨报》询问了,他们说是今天凌晨刚收到的信,加班加点才印出来……”
“放屁!”
助理总监忍不住骂了声脏话, 但他到底还保有理智, 缓了缓心中的怒气,率先指向巴顿警司。
“巴顿,你亲自去印刷厂查,今天晨报究竟是什么时候定好版、具体是印出来的?让他们不许用''晚上''或''凌晨''这种模糊的词,给我精确到小时和分钟! ”
“米勒,你给我把《每日晨报》的总编传唤到治安所来,带上那封信,我要他亲口给我说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这么说着,视线不免扫到了另外两名警司,怒火再次上涌。
“……别的我不想多说了。但你们两个,赶紧把手里其他的案子都放下,给我快点找出那个凶手!”
四位警司听完领导训话,带着各自的任务退出助理总监的办公室。只留下总警司在里面继续承受上司的怒火。
汤普森警司和阿库曼警司互看一眼,脸上皆是苦笑。
他们确实料到昨天的事件发生后,今天的报纸一定会很精彩……但谁也没料到会“精彩”到这种地步。
“……真是个猖狂的家伙!”阿库曼警司啐道,“不但有胆子接连犯案,还敢写那样一封挑衅治安所的信件……等抓住他,我一定不会让他好过!”
汤普森警司是四人中年龄最大的,也比其他人沉稳一些,并没有立刻下结论。
他沉思数秒后看向另外三位同僚:“你们说,那封信真的是凶手写的吗?”
阿库曼警司:“你的意思是……”
“我还在莱兹工作的时候曾经办过一起杀人案。那个犯人杀了人后刨开了受害人的肚子,里面的内脏有的被扯了出来,有的则是消失了……”汤普森警司脸色凝重道,“没结案前,一家本地报社就收到了一个包着肝脏的布包,上面还有张写着''美味''的字条……”
米勒警司和阿库曼警司都露出被恶心到的表情,米勒警司甚至忍不住低骂了一句“变态”。
只有巴顿警司思索片刻后恍然大悟。
“你是说那个''莱兹食人魔''?”他说出记忆中的案件名,却也很疑惑为什么同僚会在这时候提起这件事,“我记得那个案子当时闹得很大……难道那个布包不是他扔给报社的?”
汤普森警司微微颔首:“当时我们都以为那是受害者的肝脏,还t把它连同受害者的尸体一起下葬了。但后来我们抓住凶手后,凶手却说他根本没有往报社投递那个布包。那人相信一种很奇怪的教派,认为死人一旦失去内脏就无法再转世,所以把对方的内脏挖出来后扔给自家的狗吃了。”
……这变态的程度也没差多少。按理说,想洗白自己也不该这么洗……
“所以我觉得这件事有蹊跷,就直接带着那个犯人去了那家报社对峙。”汤普森警司长叹一口气,“结果也在预料之中……是报社自己搞的鬼。他们为了增加事件的噱头买了一包猪的肝脏充当证物,拍了照后印在了报纸上……”
即使庞纳治安所的四位区警司因各自的自身情况不同,平时也很少有什么友好交流,但在这件事上却都十分统一地露出怒容。
治安官最讨厌的就是伪造证据。
各处的治安所本就人手不足,且治安官的水平参差不齐,有时能在现场找到一点有用的线索都是难事,一条假证据就有可能把一个案子完全引到另一个方向。
巴顿警司愤怒之余,也不忘问出另一个问题:“可既然查出来了,为什么不澄清这件事?”
“哪有那么简单?”汤普森警司苦笑一声,“案子已经结案了,我们找了其他报社澄清也没什么用,大家提到那桩案子还是只会想起''食人魔''。”
想来助理总监也是想到了这件事,这才让他们赶紧确认信的真伪。
同样的事可不能再出现第二次了……
巴顿警司和米勒警司对视一眼,不再废话,以最快的速度找齐相应的人手,迅速朝各自的目的地出发。
***
城市的另一边,肯德尔太太像往常那样从送报童那里接过报纸,便迫不及待地走到窗边阅读起来。
可今天的报纸中的内容实在太过惊悚。
她光是看到头版上的内容就感觉双腿一软,直接坐到地上。
碰撞中椅子发出巨大的声响,放置在餐桌边的摇篮里传出孩子的哭喊。
可女人对此完全没有任何反应,只呆呆盯着虚空,苍白的唇瓣不断张合着,不知在呢喃些什么。
没过多久,楼梯处就传来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
海德小姐循着孩子的哭声下到一楼,一眼就看到了瘫坐在地上、仿若失去灵魂的房东太太。
“肯德尔太太!”她赶紧上前将人搀扶到座椅上,紧握住她不停颤抖的手,“这是怎么了……您还好吗?”
在她的呼唤中,房东太太终于渐渐找回自己的神智,双眼也有了焦距。
“圣母在上……圣母在上……”
她反抓住海德小姐的手臂,浸满泪水的眼中满是无措和惊惶:“我该怎么办……他会杀了我……他一定会杀了我!!”
“什么?您冷静一点,肯德尔太太,谁要杀……”
海德小姐的视线突然落到散落在地上的报纸上,又粗又大的标题文字让她瞬间明白了什么。
“请您冷静一点,肯德尔太太。”弄明白事件的起因,她的声音也更加沉稳,“上面也说了,那个凶犯只杀妓|女。而且那两起犯案的地点都距离我们很远,您不需要这么……”
“可我做过啊!!”
仿佛最后一丝理智也被扯断,房东太太崩溃地捂住脸,号啕大哭。
海德小姐则是被她刚刚的话震在原地,一时有些愣神。
等回过神,她也意识到除了大人,摇篮中的孩子也哭得很响亮。
“肯德尔太太,肯德尔太太?”她赶紧拍拍房东太太的手臂,“快去看看小杰克吧,他可能是被吓到了。”
听到自己孩子的名字,房东太太总算恢复了一点理智。
在海德小姐的帮助下跌跌撞撞走到摇篮边,将孩子抱在怀中轻哄着。
随着孩子的啼哭慢慢弱下来,房东太太也不知在什么时候停止哭泣。
她又给孩子喂了点奶,把哭累的婴儿放回摇篮,这才开始整理起自己的衣襟。
海德小姐已经趁机泡好了茶,适时递到女人手中。
“……谢谢……”
房东太太小声谢过后接过茶杯。
温热的茶水让她感觉舒服不少,也终于从刚刚的错乱中恢复过来。
她连续喝了好几杯,可海德小姐只是在一旁为她倒茶,完全没有开口问任何问题的意思……就好像,她并没有听到自己刚刚说过的话。
慢慢地,她的视线再次模糊起来,一滴滴泪水接连滴落在杯中。
“我真是……太糟糕了……”
尽管这次也在哭,可房东太太的声线还算平静。
她抬头看向海德小姐,认真道:“有些话我一直藏在心里无法说出口……如果您愿意…您愿意听听吗?”
海德小姐捕捉到那掩盖在平静下的脆弱,只是沉吟了数秒,她便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那会是我的荣幸。”年轻的女士露出温和的笑,安抚道,“只要您愿意说,我就在这里。”
第119章
119
房东太太的故事是个没有什么波澜起伏的故事。
她的父母都是在庞纳城工作的工人, 家中有三个孩子。
父亲做码头工人,可这种没有技术含量的工作每周能带回来的薪水实在有限, 无法满足家中的开销。
迫不得已,母亲也只能在家中的孩子能够自理后进入纺织厂工作。
得力于马黎王国二十年前的教育改革,即使是工人的孩子,只要信仰马黎国教,便能在教会学校接受最基本的教育。
虽然教会学校都是依靠教会本身和各界慈善机构运作,不会收取学生的学费,可学校本身教的东西也很有限。
有些学校甚至没有职业的老师, 只是大孩子带小孩子, 让这些人勉强认字罢了。
但仅仅是这些,也让很多人感恩戴德。
孩子放到学校,家中不需要留下一人看管照顾他们, 多一个人出去工作就多一份收入。
这还是家中比较好的情况,要是家境再差一点,六七岁的孩子也要在街上讨生活……这听上去心酸,却是大部分庞纳居民的常态。
当然,教会学校也不是全日制托儿所。课程只有半天, 一般在下午一两点便放学了。
父母和兄长都要在晚上工后才会回家, 晚饭的重任自然落到了会提前回家的姐妹两人身上。
在房东太太的记忆中,她五六岁时就学会了洗衣做饭,小小年纪手上就出现了冻疮。
可即使是这样, 那也是房东太太——安妮·肯德尔人生中最美好的记忆。
肯德尔太太家的第一场悲剧在她十岁那年发生的。
她的哥哥当时已经十四岁,早就开始跟着母亲到纺织厂做工。
可因为一次操作失误,兄长的手臂被卷进了机器,没能等到医生赶到就丢了性命。
当一样东西足够多时,人们似乎总会开始遗忘或低估其真正的价值——即使那是人类自己的性命也不例外。
在因工业化变得愈加拥挤的城市里, 劳动力就跟机械上的螺丝钉一样,是最容易被替代、也是最廉价的东西。
一颗螺丝钉生锈或者坏掉,还需要补偿它吗?当然不会,只要再换一个新的就好。
为了不被替代掉,失去孩子的父母甚至无法得到足够的假期,匆匆埋葬了儿子后又投入到各自的工作中。
可人类又并非真正的机械,失去孩子的痛苦又岂是一两天能够化解?
以此为诱因,一系列的悲剧开始接连降临在这个家庭。
两个月后,父亲因为精神恍惚,在搬运货物时被箱子砸中脑袋,当场死亡。
母亲实在经受不住儿子和丈夫接连离世的打击,本就不太好的身体很快便垮了下来。
为了两个还没有成年的女儿,她也努力想要恢复健康,可命运没有给予这个贫困的家庭更多怜悯。
最终,母亲在父亲离世后的第二年便撒手人寰,这个家仅在不到两年的时间就彻底分崩离析。
因为没有钱租赁房屋,她们被赶出了房子,姐姐开始带着妹妹在街头讨生活。
两个没有监护人的女孩流落街头,她们的结局几乎从被赶出租屋时便注定了。
即使是光鲜亮丽的庞纳城也有太阳无法照到的阴影。
暗巷中的人贩子不会放走送到嘴边的肥肉,这对可怜的姐妹还没等到为肚子的事发愁就被数双眼睛盯上。
姐姐将妹妹藏到t了垃圾桶里,以自身为诱饵引开追来的人。
妹妹即使听到深巷中传来尖叫也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直到被老鼠咬到手指才逃出来。
垃圾桶里突然跳出个人,可把路过这里的人吓了一跳。
而这个人,就是六天前发现被杀死在自己租屋的妓|女凯瑟琳·尼尔。
也许是出于怜悯,或者其他未知的原因,凯瑟琳把这个女孩带回了自己的住处,并给了她一块面包。
房东太太,也就是如今的肯德尔太太,便在那时彻底走上了另一条路。
凯瑟琳告诉她,夜间的庞纳城充满了危险的野兽,同时也暗藏无数机遇。
她教她如何挑选隐藏在人群中的“客人”,如何摆出楚楚可怜的模样,吸引“客人”的注意……只要捞到一个,她就有钱填饱肚子。
房东太太一开始当然是抵触的,可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的求职被一家家工厂拒绝,强烈的饥饿感化为铁锤,开始敲击着名为道德的墙壁。
在挨饿的第三天,重锤终于敲碎了薄墙,女孩也跌跌撞撞地走向自己的第一位“客人”……
海德小姐听她抽泣着说完自己的过往,也总算明白为什么对方会如此关注那场凶杀案了。
那位死去的妓|女凯瑟琳……海德小姐无法评判她的善恶,但有一点可以确定,那一定是对房东太太十分重要的人,会额外关注也是理所应当。
而前些天,房东夫妻那起争吵似乎也有了答案……
注视着房东太太脸上那还没完全消下去的红肿,海德小姐沉默着再次倒好一杯热茶,替换掉对方手中凉掉的杯子。
“所以,您之前与肯德尔先生吵架……”
“…………”
“他之前……不知道这件事……”房东太太紧紧握着手中的杯子,断断续续道,“他……他是父亲曾经的工友,之前来过家里……后来他在街上认出我的时候,我只说我这些年一直在剧院附近做卖花女,他不知道我的过往……可这次……这次…………”
她的手再次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海德小姐赶紧伸手捂住那双手的手背。
“没关系的,肯德尔太太。您不用勉强自己说下去。”
房东太太抬起头,正好对上海德小姐关切的眼神,眼泪再次不争气地落下。
“谢谢……真的谢谢……”她感受着手背和手心同时传递来的热度,低声不断重复道,“谢谢您能听我说这些……”
听着她不断的道谢声,海德小姐心中却有苦涩慢慢蔓延开来。
越是了解房东太太的遭遇,她越是明白自己的无能为力。
说得好听点,她是一位中产阶级的小姐。可说难听些,她只是一个失去所有亲族的孤女。
身边没有能完全信任的人不说,手中的遗产也并没有丰盈到能够长期接济他人的程度。
房东太太只与她相处了不到一个月,她可以出于怜悯给予对方一些金钱上的帮助,但更多的……她也给不出什么了。
而且这些金钱上的帮助也只是杯水车薪,对房东太太来说没有办法起到实际上的改变。
有些偏见是根深蒂固的,好人家的太太们绝对不会雇用一个妓|女做女仆,工厂挑女工也有自己的标准。只要曾经踏上过那条路,想要回头就变得难如登天。
房东太太一旦被丈夫抛弃,对方说出她的过去,那她还是会再次回到过去的轨道上。
而真是好巧不巧,现在正好有一个到处猎杀妓|女的变态杀人狂活跃在庞纳城中……海德小姐也终于能理解为什么她在报纸上看到那封信的内容后会如此崩溃。
“您先不要怎么悲观。我看肯德尔先生也并不是那么心狠的人,更何况你们还有一个孩子……”
思来想去,海德小姐还是做不到完全不管闲事,补充道:“如果肯德尔先生执意要赶您走……我能做的也只有给您找个临时落脚处。至于其他,我实在也无能为力。”
“圣母在上……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房东太太看着海德小姐,手指不停在胸前划出祈祷的手势,“愿吾主保佑您,愿吾主保佑您……”
有海德小姐在旁边劝说,房东太太总算有了一些安全感。恢复精神后便开始卖力做起家务。
海德小姐也帮她打扫起卫生,即使房东太太多次阻拦,她还是笑着推开对方想要抢走抹布的手。
“我家也不是什么特别富裕的人家,从来没请过女仆,这些活我都做惯了。”她温和道,“看着房子在自己手下慢慢变干净也会让我心情舒畅。”
她这么说,房东太太也不好再阻拦。
两人一边做家务一边闲聊着,单调的打扫工作似乎也不是那么难熬了。
“……现在想来还有些好笑,我一开始还以为您是知道了那场凶案的什么线索却不方便说,这才那么惊慌……”
等待对方的状态渐入佳境后,海德小姐擦着柜子,状似不经意地试探道:“不过话说回来,您与那位凯瑟琳女士之后再没有其他联系了吗?”
房东太太拖地的手颤了下,但很快恢复正常。
“没有……我结婚后就没再见过她……”她低着头道,“您也知道,我现在……要是再去那条街,一旦被人认出来就糟糕了……”
海德小姐闻言,却是转过头看向那道正在拖地的背影。
既然这么害怕丈夫知道这个秘密,多年来一直小心谨慎地保护着自己的过去,为什么会因为一个熟人的死就把过去全盘向丈夫道出了呢?
是凯瑟琳的死给她的冲击太大,让她彻底失去了理智说了错话……还是说,她还隐瞒了些什么?
尽管心中还有疑问,但海德小姐还是没有问出口。
她并不喜欢对他人的秘密刨根问底。房东太太既然不想说,自己也不好多问。
于是她巧妙地转移了话题,慢慢聊到照顾孩子的经验上。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又到了晚饭时间。
房东太太早早做好了晚饭,忐忑地等着丈夫回来。
海德小姐不希望女人被打的场景再次出现,于是吃完晚饭后她没有上楼回自己的房间,而是拿了一本书下楼,坐在客厅地沙发等候。
与前几天不同,今天的肯德尔先生没有让自己的太太久等,不到八点就回了家。
他一进屋,海德小姐就感受到他身上的不同。
男人脸上带着轻快的笑容,进门见到妻子后不见任何怒容,反而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我亲爱的安妮!”他大着舌头说道,“我亲爱的妻子,快帮我盛碗汤,我在门口都闻到香味了!”
“你……你喝醉了?”房东太太撑住丈夫的身体,红着脸小声道,“别这样……海德小姐还在这里呢……”
“哦、哦……”
肯德尔先生像是这才看到大厅还有个人,赶紧放开妻子,顺手将门关上:“失礼了……”
他此时脸颊通红,身形也有些不稳,任谁都能看出他这是喝了不少酒。
海德小姐即使有再多话也不好对着一个酒鬼说。但她还是有些警惕对方会突然发酒疯,只看着房东太太将丈夫扶到椅子上坐好,却还没有回房间的意思。
有外人在,房东肯德尔先生也没有再说什么肉麻的话。
但他似乎早就遗忘了之前与妻子间的不愉快,还开心地向租客打了声招呼:“晚上好,海德小姐。”
“晚上好……”海德小姐观察着他的神态,确定他现在心情很好,这才小心问道,“……您看起来很高兴,肯德尔先生。是遇到了有什么好事吗?”
“哈哈哈,确实有个好消息!”
肯德尔先生大笑着说道:“芒福德先生已经决定了参与新航线的人选,我中选了!”
“真、真的!”好消息和丈夫现在的态度冲淡了房东太太的恐惧,跟着一起高兴道,“那可真是个好消息!”
夫妻二人似乎又回到了往日的和谐。
如果不是海德小姐知道,房东太太刚用遮瑕粉遮掩了脸颊上的红痕,她都要以为之前都是自己的错觉……
“这也多亏了您,海德小姐!”肯德尔先生站起身走向柜子,“请您务必跟我们一起庆祝一下!”
不等海德小姐反应过来,他已经从柜子里取出一瓶酒,分别倒入三只杯子。
“不,我的酒量很差……”海德小姐尝试推拒。
“就一杯,这是度数很低的果酒。您闻闻,都没有什么酒味。”肯德尔先生劝道,“从明天开始我又要忙出海的事,早出晚归的,也许这就是我们最后一t次见面了……”
海德小姐又推拒了两次还是不成,又接收到房东太太乞求的目光,只好接过酒杯,与两人碰杯后喝了一口。
肯德尔先生看来是真的很高兴。接连喝了两杯后又去闹摇篮里的孩子,偏要给孩子也喂点,被惊慌的妻子拦下才作罢。
可这还没完,他似乎是酒劲又上来了,抱住妻子就吻了起来。
无论如何,再待下去也不合适了……而且看肯德尔先生现在的样子,起码今天应该不会出现她担心的事。
海德小姐匆匆放下酒杯,连招呼也来不及打就快步上楼,直到关上自己的房门才松了口气。
现在外面已经天黑,她摸黑取出火柴,擦亮后点燃油灯。
油灯将整个房间照亮。而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那封放在木桌上的信。
海德小姐盯着那封信沉默半晌,还是觉得这件事中有什么不对劲。
可她也说不出哪里不对……试图整理思绪时,脑子却像是变成了正在被搅拌的奶油,又难受又困倦,怎么都无法集中精神。
她以为是酒精的缘故,坐下来缓一下就好了,却没想到越是思考越是疲惫。
撑着脑袋的手臂开始倾斜,最后慢慢趴到了书桌上,竟是就以这样的姿势睡了过去。
不知又过了多久,就当油灯都快要燃尽时,房间的门突然“吱呀”一声响了。
一人无声无息地踏进房间,手中握着一把锤子,慢慢接近趴在书桌上睡着的女人。
就当锤子高高举起时,那人的动作忽地顿住。
锤子忽地转了个方向,锤柄轻轻按住女人手下的信封,向外移了下,让盖在上面的火漆印完整展现出来……
“…………该死!”
那声音低骂了声什么,最后就像来时那般,悄无声息地走出房间。
***
第二天,海德小姐是被窗外的雨声吵醒的。
她抬起头,不但感觉头格外沉重,因为一晚上都是坐着,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酸痛的。
自己昨晚居然直接就这么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真是奇怪,她的酒量再怎么差也不该差到这种地步……
她迷迷糊糊这么想着,只觉得嗓子格外干涩,非常想喝水。
外面还在下雨,天也阴沉沉的,根本看不出具体是什么时间。
但鉴于楼下还没传出房东太太的做饭声,应该还很早吧……
也多亏在椅子上睡着,海德小姐现在也不需要换衣服,直接就这样走出房门,把着扶手一步步走下楼梯。
走到一楼时,她隐约看到一道熟悉的人影趴在餐桌上。
“早上好,肯德……”
打招呼的话还没说完,海德小姐就被眼前一幕惊在原地。
房东太太紧闭双眼,一动不动侧趴在餐桌上,仿若还沉浸在美梦中。
而在她的脸侧,一条蜿蜒的暗红血迹仿若预言死亡的黑蛇,沿着额头划过脸颊,最后流淌进她的衣领……
第120章
120
海德小姐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跑到大街上, 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向路过的人求救。
等回过神后,整个房子都被治安所的人封锁。而她全身的衣服已然半湿,身上披着一件不知从哪儿来的披肩。
室内很嘈杂,除了她所有人都在走动,都在说话……可她却无法听清他们在说什么。
唯一清晰的声音是从室外传来的雨声。
伴随着强风,散落的雨滴不停拍打着玻璃窗,一下又一下,仿佛没有尽头……
“…………小……”
“……小姐?”
汤普森警司反复呼唤着坐在对面的报案人,最后只能在她面前用力击了下掌。
“艾丝苔尔·海德小姐!”
海德小姐那双浅棕色的眼睛缓缓眨了下,好似刚刚才发现对面有人般抬起头。
一滴水顺着她的发丝划过脸颊,最后于下颌线滴落,在灰色的布料上留下一个深色的圆形印记。
“请问,您是?”
她拢了下身上的披肩,看向对面的陌生男人时带着明显的戒备。
“我是治安所的约翰·汤普森警司,这里是我管辖的辖区。”汤普森警司亮出自己的警徽,简单明了地解释道,“我们接到了您的报案,还有几个问题需要向您询问……”
他观察了一下女人苍白的脸色, 犹豫了一下才问道:“可以吗?”
海德小姐现在的状态其实并不好。
不知道是淋了雨的原因还是其他, 不单是脑子和舌头,她感觉全身都很僵硬。
可长期的肌肉反应已经帮她先一步点头应下:“您、请说……”
看着女人现在的状态,汤普森警司也不由在心中叹息。
只是现场的情况不允许他心软, 轻咳一声,警司从手边拿出一封信。
“首先, 我们搜查了整个屋子, 这是放在您书桌上的……”他点点信封上的火漆印,“请问这是属于您的吗?”
带有怀特伯爵家徽记的火漆印章被举到面前, 海德小姐这才恢复了一点神智。
“……是,这是我的。”
“希望您不介意解释一下这封信的来历。”
“这是……弗鲁门阁下给我的。”
“您与怀特伯爵相熟?”
“只有过两面之缘。”海德小姐抓住披在身上的披肩,“我的叔父曾经是怀特伯爵的家庭医生。他不久前去世了,我在收拾遗物的时候看到他有一封打算寄给伯爵阁下的信,转交信件的时候我们见过一次……”
一问一答中,她的语言能力也在慢慢恢复,说话开始变得流畅起来。
汤普森警司耐心听她解释完,这才问道:“那这封信,我们能打开检查一下吗?”
海德小姐:“……请便。”
汤普森警司正等着这句话。
他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封,一目十行地看完后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由于报案人的状况还很糟糕,汤普森警司还在犹豫要不要现在就开始问询,对面的女人却率先开口了。
“我……看到肯德尔太太后就,没有注意寻找其他地方……但这么长时间,我好像没听到孩子的哭声……”海德小姐的声音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请问… …肯德尔太太的孩子……”
对上她恐惧却带着希冀的眼神,汤普森警司在不忍的同时也无法说谎。
“他死了,就在摇篮里。”他说道,“您没看到也好,场面不太好看……”
海德小姐也没提出要去看,只呆愣了数秒后才后知后觉地点点头。
“那……肯德尔先生呢?”
“我们还没找到他。根据现场的情况看,他目前是嫌疑最大的嫌疑人。”汤普森警司的神色突然变得很严肃,“这也是我想要问您的问题,海德小姐。我知道您现在不好受,但为了尽快抓住凶手,我们需要您的配合。”
他的手指点了点手中的信:“首先,您能解释一下怀特伯爵为什么会给您这样一封信吗?”
海德小姐深吸一口气,抬手抹了把脸。
“很抱歉,这个问题能暂时推后吗?”她说道,“其他事我都可以配合……但与肯德尔太太相关的问题,我想见到这封信中的''巴顿警司''再说。 ”
***
此时的庞纳治安所中,巴顿警司正在审问《每日晨报》的主编。
昨天他跑到印刷厂查询5月22日的晨报是什么时候定版的。印刷厂的厂长亲自接待了他,并一口咬定是22日凌晨定的版,之后就开始左顾言它推说不知。
巴顿警司太明白这些人之间的弯弯绕绕,耐心等到晚上工人们下班,用三枚银币就问清楚了真正的时间线。
一名工人表示,他清楚记得《每日晨报》的人来在21号下午6点准时送来了排版好的样刊。当时正是交班的时间,所以他记得很清楚。
就算《每日晨报》是那种只有四页纸的小报,要做好排版也需要至少一两个小时。
交际花索菲亚是在当天下午5点多遇袭,再加上这个时代传递消息的方式十分有限……就算那凶手心理素质再好,刚袭击完人就写了封信投给报社,这时间都对不上。
种种证据摆到面前,治安所当即认定那封信一定是假的,并认为《每日晨报》的主编拥有重大嫌疑。
可《晨报》的主编在面对这些证据时却咬死不认。
他表示那封信是在21日交际花索菲亚被袭击前就送到了《晨报》的办公楼,所以他们才有时间排版送到印刷厂。
这便与他们之前的说法相悖了。
之前治安所质问《晨报》为什么不在收到信后及时上报治安所,他们给出的回答是当时天色太晚,报社距离治安所等t等原因,现在却改口变成在前天下午5点前收到了信……
巴顿警司:“前天的天气可不错,七点多快八点才天黑,你们为什么不把信送到治安所?”
面对治安官的质问,主编干脆一摊手:“我们都别装了,警司先生。首先,王国法律没有规定公民遇到什么线索都必须上报给治安所。其次,如果我提前告诉治安所,你们会让我把这个新闻刊登到报纸上吗?”
王国法律确实没有那样的条例……巴顿警司被他的态度气个倒仰,却又拿这人没办法。
双方谁都不让着谁,场面一时就这样僵住了。
正在此时,一位警员带着一封信找到巴顿警司,审讯不得不临时叫停。
展开那封被拆开的信,巴顿警司立刻认出那熟悉的笔迹。
也是这时他才知道,今早报上来的那起凶杀案中还有一位小弗鲁门先生的熟人。
……真是哪里都少不了他!
巴顿警司在心中抱怨一句,却也不得不亲自走一趟。
***
当他到达目的地时,信中的海德小姐已经把除了肯德尔太太外的所有情况都说完了。
按照她对昨夜的描述,汤普森警司基本可以确定她昨晚是服用了有助于睡眠的药物——其中最有嫌疑的自然是肯德尔先生递给她的那杯酒。
海德小姐从餐桌上的数瓶空酒瓶中指认出她喝过的那瓶,只可惜里面已经没有剩余的酒了。
显然在她昨晚上楼后,肯德尔夫妇又喝了不少酒。
见到巴顿警司到了,汤普森警司松了口气的同时也起身向海德小姐介绍了一下彼此。
为了方便他们谈话,他还把二楼的空间让给两人,自己则去检查尸体。
跟着警司进入单独的房间后,海德小姐率先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非常感谢您能亲自来一趟。”她先对治安官表达了谢意,这才说道,“有关肯德尔太太的私事……虽说她已经去世,但这事关她的隐私,我还是不想让太多人知道并对她进行品评。您是弗鲁门阁下信任的人,我也更相信您……我希望,我们接下来说到的内容不会出现在任何报纸上。”
巴顿警司刚被报社的人气个半死,这时保证得也很爽快:“我保证,有关肯德尔太太的隐私我们只会用在破案上,不会外传。但首先我还是很好奇,弗鲁门阁下的性格我很了解,他不会无缘无故写下那样一封信,还是在这种时间点上……其中与您有关系吗?”
海德小姐交握的双手不自在地动了动,最后抿唇点了下头。
“其实,最开始是因为我的一点胡思乱想。就在报纸上报出''巴洛克街凶杀案''后,肯德尔太太就不太对劲,打扫和做饭时都出了差错……”
“之后有一天,我回来时听到肯德尔先生与她大吵了一架,他们的关系在那之后就越来越差,后来甚至还动手打了她……”
她将房东一家这些天的反常和自己的担心一一告诉巴顿警司,又补充道:“而且昨天她看到晨报上的报道后非常惊慌……不,她几乎是崩溃了,还向我诉说了很多过去的事……”
巴顿警司仔细听着,却越听越心惊。
“您是说,安妮·肯德尔曾经也是……她还亲口承认自己曾与凯瑟琳·尼尔有过交情?”他急切问道,“那她有没有说过,她是否在前些天去拜访过对方?”
海德小姐摇摇头:“她说她因为害怕被丈夫发现曾经的身份,结婚后就再也没跟对方联系。”
这样的话巴顿警司当然不会全信。
那位被袭击的交际花可是说过,她会注意到死者凯瑟琳,就是因为她当时正在与另一个女人起了肢体冲突。
听两人争吵的内容,她推测另外一人应该曾经也做过妓|女,只是后来嫁了人并生下了一个孩子——这些特征都能与今天的死者肯德尔太太对上。
具体是否是她,还需要让那位交际花前来辨认……
巴顿警司默默将这一条记到本子上,继续询问道:“但按您之前说的,昨天肯德尔先生的心情突然变好了?”
“没错……他说芒福德先生愿意让他参与新航线的生意,能赚一大笔钱……”海德小姐向他解释了一遍昨晚的经历,不禁有些懊悔,“圣母在上,现在想来他当时的表现真是太奇怪了,我应该注意到的……”
巴顿警司倒不觉得她当时注意到异常有什么用。
别说海德小姐,就算是巴顿警司这种见过不少凶杀现场的人在真正看到尸体前,也想不到会有人能突然对自己的妻儿下那样的毒手……
“该担责任的应是凶手,请您不要因此自责。”
他安慰了一下面前的年轻女士,又转而道:“您刚刚提到的那位''芒福德先生'',是肯德尔的雇主吗?”
“是的。他是一位贸易商,也是我朋友的未婚夫……”
砰砰砰————
急促的敲门声突然打断两人的对话,很快,一名警员面色凝重地走进来。
“……总警司让我过来传个消息,找到嫌犯了。”
警员凑到巴顿警司的耳边,小声道:“刚刚收到铁路那边的报案。今天北线铁路出了一场事故,一辆从莱兹来的货运火车在快进入庞纳城时撞死了一个想要跨越铁轨的人……火车司机在尸体附近找到了那人留下的遗物,正是嫌犯迪克·肯德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