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烬下意识回眸,看向了江灼。
容嘉的修为尚且受不了那道金光,可这人却神情自若,好像不受半分影响。
江灼此时正垂着眼,凝视着玉冥杯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楼烬对他道:“杯子归你了,回去再慢慢看。”
玉冥杯的线索在这里就断了,楼烬决定先行打道回府,他还有点其他的事要问朱礼祖孙。
“我们要回去吗?”江灼问。
楼烬颔首:“先走,等之后再做打算。”
“那——”江灼道,“您考虑收我为徒吗?”
“……”
楼烬觉得这人的执着程度甚至有点匪夷所思。
他没理江灼,对不远处蹲着的容嘉道:“容嘉,我们先走。”
容嘉在研究抚雪寻魂的阵法布局,像没听到这声似的,仍蹲着不动。
“别看了,走了。”楼烬催促。
容嘉还是充耳未闻。
楼烬便将抚雪寻魂的阵法收起,深坑亦随之消失,容嘉这才站起来。
他转过身来,对着楼烬说了句什么,但却没有声音。
楼烬一怔,这才发现与容嘉之间不知何时起了一道屏障,如水如气,无形无色。
这道屏障三人一树划分在了两个空间里,容嘉和人头木隔在了那边,楼烬和江灼则在这边。两边声音不通,连识海传音都会被阻断下来。
见楼烬没出声,容嘉又说了一句什么,看口型有点像“师父”二字。
楼烬指了指耳朵,表示听不见,又示意两人之间隔着一道屏障,能截断人声。
容嘉茫然地反应了一会,叽里呱啦又是一连串,说得口干舌燥,但楼烬依旧无动于衷。
看来确实是听不到,他想了想,说了句一直想说,却从来不敢说的话。
屏障那边的楼烬笑了,指了指容嘉的嘴巴,示意他看口型能看懂,然后又用灵力在空中对容嘉写了几个字:“敢骂为师,罚一月灵石。”
容嘉慌忙摆手,没骂没骂,师父您看错了。
楼烬挑了挑眉。
容嘉连忙收回目光,细细打量起这个屏障来。
他修为不高,并看不出这道屏障的玄妙之处,便祭出白玉剑,试着捅了捅屏障。
剑端才一没入,则瞬间被化为灰烬,他吓了一跳,连忙将剑抽了回来。
只见剑头处光秃秃的,好好的剑,已然成了一把平头砍刀。
这剑好歹也是仙品!
容嘉一阵心疼。
这屏障能将所有通过的人或物都烧了,容嘉本来还想硬闯,现在傻眼了。
他是真被楼烬之前那些“处处危机四伏”的一番话吓着了,此处是冥界,难保会不会有修为极深的恶鬼要他小命。
这下好了,唯一能保护他的师父也顾不到他了。
容嘉不想死在恶鬼手下,又不敢贸然通过这道吃人的屏障,更不敢回头,毕竟人头木就在他身后站着。
最重要的是,他不知道怎么回人界!
于是容嘉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原地转圈圈,口中还一直在抱怨些什么,脸色忽红忽白,嘴巴一张一合的。
然而这一切一丝声音都没有,看起来有点滑稽。
屏障对面的楼烬没忍住,勾了勾唇。
见到这抹不着四六的笑,容嘉真的怒了。
“您能管管徒弟的死活吗?!”
这句话声音之大,以至于喊出来之后,自己的太阳穴都有点疼。
然而,楼烬并听不到。
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他在空中写了几个字,亮给容嘉看:
我们一并沿着屏障走,应当能找到尽头。
写完后,楼烬回头,对江灼道:“你伤势如何,还能走吗?”
“……能。”江灼声音有点闷。
楼烬点头:“那你跟着我。”
江灼低低嗯了声,跟在楼烬身后走,像一条安静的尾巴,楼烬走快,他也走快,楼烬放慢脚步,他亦随之而缓。
他们走了一阵,仍不见屏障的尽头。
楼烬明白了,这个屏障大约是呈现一个巨大的半球形,首尾相连。
这样下去不行,白白浪费时间。
这屏障断不会无故而起,楼烬尚不知这屏障是用来干什么的,但既然是圆,总得有圆心。
圆心的位置大概率就设有障眼,只要找到障眼,则可尝试破障而出。
楼烬于是停下脚步,写字告诉容嘉,他打算先和江灼往屏障的中心去找障眼,看能不能把这个球给破了。
他让容嘉在原地等,也就意味着容嘉得自己保护自己了。
不过冥界也没有那么恐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鬼也好,妖也好,和神仙都差不多,只不过路子不同罢了,容嘉纯属是自己吓自己。
容嘉看起来很不情愿,但也只能答应下来。
告别容嘉之后,楼烬和江灼一前一后往屏障深处去。
楼烬回头看了眼,见江灼面色不大好,问道:“累了?”
江灼摇摇头:“不累。”
楼烬道:“你不要逞强。”
“没在逞强,”江灼很认真地小声反驳,“我也没有那么弱……其实我还挺强的。”
这话怎么听怎么像在推销自己。
楼烬没说话,不咸不淡地笑了笑。
冥界的地形不比人界,山川皆有规律可循,而冥界就好像是啃了一口的李子的那个边儿,到处都是嶙峋的石山,走着走着就到了死路。
越往障眼处去,这地方就越像一个巨大的迷宫,左边右边前边都是路,通的却就只有那么一跳。
——怪不得冥君要养那么多的人头木了。
楼烬索性回头,对江灼道:“你在前面带路吧。”
“我?”江灼一愣,旋即温驯地低下头,“可是我也不识路的呀……”
他这句话不知道是带了哪里的口音,话尾的“呀”拐了个弯,还挺有趣。
楼烬不合时宜地觉得这语气有点好玩,便假装没听见:“你说什么?”
江灼于是又重复了一遍,但那个呀没了。
楼烬莫名觉得有点可惜。
他向前方抬了抬下颌,道:“不认识路没关系,你只管闭着眼睛往前走,走到哪算哪。”
有时候,能不能走出迷宫,靠的就是那么一点运气。
楼烬本人就属于运气极差的那一类,于是当场决定举贤用能。
话都这么说了,江灼只能照做。
他在前面走,楼烬就在后面跟着。楼烬腿长,步子也大,江灼正常的行速对他来说有点像饭后散步。
楼烬散着步,想起来方才那个尾音了,顺口一问,“你还是凡人的时候,是哪里的人?”
江灼好像没听懂:“什么?”
楼烬便又问了一遍。
江灼想了想,答道:“我是村里的。”
“村里?”楼烬觉得这种回答有些奇怪,便多看了他两眼。
正常人被问到这句话时应该不会这么答,一般都会说祖籍或者地理区域的才对。
修仙者活得太久,记不清祖籍也是常有的事,那就直接回答不记得就行了。
怎么可能说自己是村里人。
江灼对楼烬的疑惑浑然不知,还问:“怎么了?”
楼烬却向前指了指:“没什么,带路吧。”
——但他的眼神却一直粘在江灼的背影上,不偏不移。
他盯着江灼看,连这会在往哪走的都没太注意,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面前这座山有点眼熟,少说也已经是第三次打照面了。
若说楼烬运气差,那么江灼的运气仿佛更差了,自从江灼开始带路起,两个人甚至就一直在同一个地方打转,活像鬼打墙了似的。
“你走路不看路?”眼见着即将第四次踏入同一条死路,楼烬一把将江灼拽回来,“你故意的?”
楼烬简直要被气笑了,几乎以为江灼甚至是故意往死路里面走。
江灼肩膀一颤,低着头说:“上仙……我真的不识路。”
“就算不识路,也不能这么不识路吧?”
“……”江灼无言以对。
楼烬看着他:“你既不识路,又怎么找到方才那只傀儡的?”
“我、我寻着魔气去的。”
“你以前见过魔?”
江灼于是摇摇头。
“那你如何得知,那血雾就是魔气?”
这一问本来很普通,江灼却猛然抬起头,神色有些反常,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楼烬一怔:“你哭什么?”
江灼思量了很久,才说:“上仙是不是还在怀疑我?”
楼烬道:“怀疑你什么?”
“就像那日易明上神说的,”江灼垂下眼眸,手中默默攒成拳,“怀疑我……是魔界中人。”
楼烬笑了:“那你是吗?”
江灼自然说不是。
他看起来委屈得不行,吸吸鼻子,将涌到眼眶的泪水憋了回去,嗫嚅着,又说了句对不起。
楼烬天性散漫,最爱看容嘉那种毛头小子犯傻,但眼前这少年动不动就哭的性子,楼烬是真有点吃不消。
这是哭了几回了这是?
楼烬在脑海中飞快地数了数。
璧川宫寝殿一回,刚才一回,眼下是第三回了。
……就这,还收徒呢。
到时候,怕是整个璧川宫都要被他用眼泪淹了。
楼烬正要再开口,一缕清光蓦然投射而下,正正地照在二人身上。
楼烬双眼早已习惯黑暗,不由地眯了眯眼。
抬头看去,那遮天蔽月的黑云不知何时消散了,一轮圆月正当空而坐,银白的光瞬间将整个冥府照亮。
楼烬眼皮忽地一跳。
今夜就是庚子年的第一个月圆。
奇异的是,随着月光倾洒而下,眼前这些成林成灾的石山开始轻微地抖动,继而像冰块融化一般,渐渐矮了下去。
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楼烬四面环顾,只见远处兀然耸立着一个通天的祭坛。
祭坛通体由白骨筑成,呈四方形,周围插满了猩红的幡旗,随着若有若无的风缓缓飘拂。
红幡铺陈开来,极像流动的血液,又像一地的烈火。
在红幡的映衬下,祭坛四周的雾气变得更加浓密,隐约还传来鬼魂的低吟,让人不禁背脊发凉。
这场景实在太过诡异,还好容嘉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