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烬往山里深处走去。
容嘉在他身后走,频频回头。
他身后不远处,人头木一跳一跳地跟着,存在感十足。
“为什么会有精怪长成这副模样?”容嘉百思不得其解。
他见过美得雌雄莫辨的妖,也见过舌头收不回去的鬼,但丑成这样,且吓人成这样的东西,他真的是第一次见。
“冥界地广路杂,总有找不到黄泉路的亡魂,这些人头木本来是冥君养来指路的。”
楼烬回头,说完这句,又补充道:“除了问路,倒是也能问别的,它什么都知道,但答不答就看它的心情了。”
说着,楼烬朝人头木问:“自从这座山被搬到这里后,你便一直在此处待着?”
只见人头们长着嘴却不置一词,树叶无风而颤,人头们也随着颤动,摇摇欲坠。
然后有的人头忽然咧开了嘴,笑意森然,有的则开始哭,嘴角几乎耷拉到了下巴上,就像手艺不好的匠人捏出来的面人一般,嘴边的褶皱叠了三层。
这颤动的幅度越来越大,以至于整棵树都在摇摆。就在此时,一颗人头被晃掉了,骨碌碌滚到一边。
活像是自然成熟而落的果子。
容嘉咽了口唾沫:“这、这是什么意思?”
楼烬让他捡起来看看。
容嘉忍着恶心照做,闭着眼把头捧起来,睁开一条缝一看,这张脸上笑容可掬,眼睛还直勾勾盯着容嘉。
“如果是笑的,就说明是肯定的回答,如果是哭的,就与其反之,”楼烬道,“这是笑的哭的?”
容嘉深吸一口气,虚弱道:“笑的。”
说罢,赶忙将人头一扔。
扔出去的头颅在空中转了向,慢悠悠地往树上飞,挤在一丛同伴的旁边,原样长了回去。
“它一般只答一些简单的问题,还是挺好用的。”楼烬收回目光,重新向前走。
“不能问问它是谁把这座山搬过来的吗?”
楼烬含笑:“你问问试试?”
容嘉摇头:“我才不问。”
他不想再看一次人头像果子一样掉下来的场景了。
两人一树一路无言,往深处再走,枯树愈发密了,经历了长脚的人头木,容嘉很担心这些树会不会突然活过来。
他一路提心吊胆,却见楼烬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
楼烬未答,用指尖在空中画了一个符决,向前推去。
金色的符径直向前,突然爆开,形成一团金色的云气。
从焦黑的土地里,黑红色的雾气爬了出来,顺着空气往上攀,将金云一点一点裹于其中,就像正在进食的野兽一般,安静地品尝着捕获到的猎物。
原来,血雾一直没散,只不过是隐匿起来了而已。
那个魔很有可能还在这座山中。
楼烬思忖片刻,在想要不要就此收手算了。
遇到了魔,便得跟他讨回玉冥杯,浪费口舌不说,难免要与之交手。
……啧,麻烦。
凡人修仙,有的是为了长寿,有的真是痴迷于求道。楼烬这种天生仙骨的,在此间可谓凤毛麟角,百年来只出了他一个。
可惜的是,他天生缺少两魄,修为亦仅止于此。
与很多仙者不同,楼烬丝毫不惧于死亡入轮回一事,他是真的讨厌麻烦。
修炼麻烦,带徒弟更麻烦,也就是容嘉圆滑会来事,不然也不能在璧川宫待这么久。
思及容嘉,楼烬想起了另外一个人,稍稍回眸,问道:“那个江灼,后来走了吗?”
容嘉正努力和人头木拉开距离,可人头木看起来很喜欢他,一直往他身边凑。
容嘉不动声色地移着步子,答道:“不知道啊,后来没见过他了,好像走了吧?”
“给他的灵石,他也带走了?”
“带……带走了吧。”容嘉眼神闪躲。
楼烬一眼看穿,摊出一掌,面无表情道:“拿出来。”
容嘉撇撇嘴,“他又不要……”
“为师缺过你的灵石?”楼烬扬眉,“叫你拿出来。”
容嘉还想再辩,也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心不甘情不愿地将储物戒祭出,还给楼烬。
楼烬大掌一收,容嘉只觉额头一下钝痛,没忍住,“啊”了一声。
“长点记性,”楼烬道,“为师的东西,你也敢偷。”
容嘉捂着脑门,点头如啄米:“……弟子知错了,下次不敢了……”
话语间,那团血雾“吃”完了金云,又朝地上落去,散作无形。
金云所在的位置只剩下两道残影,内蕴仙灵,这些血雾消化不了,便就这么吃剩下了。
残影识主,待血雾消失之后,嗖的一下钻进了楼烬的广袖之中。
算了,就去看看吧。
楼烬轻喟一息,退后一步:“让开。”
容嘉听话地向后一跳,将起雾的那一块让了出来。
楼烬单膝跪地,手掌抚上了干燥的泥土。
只见他口中念念有词,则霎时间,从他的手下蹿出一缕极其强盛的金光。
这金光起先从他指缝流出,后则如同掩不住的潮水,朝四面八方扩散而去。
楼烬岿然不动,青丝肆意狂飞。宽袖烈烈,终是承受不住金光的肆虐,瞬间碎成破布。
他精悍狂放的肌肉便这么暴露在空气中,几乎能看到皮肤之下,连血管经脉都在薄发出耀眼的光芒。
霸道的金光冲天直上,容嘉被刺得睁不开眼。
不知过了多久,金光渐渐弱了下去。
容嘉虽然已经施法保护双目,却还是两眼通红,不住流泪,眨一眨都疼。
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睁开眼,只见楼烬的脚下已然大开一个法阵,阵眼出现了一个巨坑,深不可见底。
楼烬还是那副上身赤丨裸的样子,眼神一动,一道柔光轻轻地飞了出去,敷在容嘉的眼睛上。
容嘉眨眨眼,又上下左右转转眼珠。
好了,不疼了。
他往楼烬所在之处一看,瞪大眼,快步走到阵法边上,讶道:“这不就是那个传说中的——”
传说中的抚雪寻魂,只要有一丝残留的气息,便能通过阵眼处的入口,找到气息的主人。
“进去吧。”楼烬指了指那个坑。
“可……这不是真神才能驾驭的法决么?”容嘉愣愣地回眸,“师父也会?”
“他们用的和这不大一样,为师这是简易版。”楼烬一转身就换了一套衣服,这一套比他惯穿的素锦仙袍还合衬,潇洒风流。
他整整衣襟,对身后的人头木道:“带你回家?”
人头木又开始晃那巨大的树冠,容嘉此时一心惦记着“简易版”的法术,一点都不怕了,缠着楼烬,殷切地讨好:“那师父能教我吗?”
“……”你学不会。
楼烬没答,纵身一跃。
人头木也跟着蹦跶了下去。
容嘉一咬牙,紧随其后,跳进深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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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花了足足一炷香的工夫才落到坑底,抬头再看,来时的坑已经消失了。
此处是为一片开阔的阔地,因着满天层叠的黑云遮日蔽月,天地间极为昏暗。
楼烬能嗅到一种古怪气味,很像血液散发出的腥甜,又比那淡上不少,夹杂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草木烧焦味。
这是魔气。
楼烬两指一擦,在指尖点了一盏小灯。
“这就是冥界了……”容嘉借着熹微的光明四处张望,“我还是第一次来。”
说着,他回头去问:“魔就在这里吗?”
他原本是想问楼烬来着的,却见落目之处,赫然站着的是那棵人头木。
容嘉:“……别!”
后悔已经晚了,人头木很快开始剧烈摇晃,少时,又滚落一个笑脸下来,在幽微的光线照射下,分外骇人。
容嘉眼睛都直了。
楼烬对他道:“别玩了,你跟着我走,不要乱跑。”
他拿不准对面那是什么角色,是善是恶,如果是个能沟通交流的还好,最棘手的便是遇到那种嗜血为生的魔。
这种魔杀人成性,也是六界中最广为所怕的。
当今魔界之主,魔君赴烟,便属此类。
指尖上的灯慢慢漂浮而起,飞到前方的半空中引路,楼烬将仙灵喂给它,则灯芯的火团骤然亮了点。
他走得不快,掏出装着灵石的储物戒握在手中,源源不断的精纯灵力则顺着掌心淌入体内。
连容嘉都看出来了,他那一贯不着正形的师父此时十分严肃。
连带着容嘉都不由紧张起来,也拿出白玉剑横在身前,隔了一步的距离,紧紧跟着楼烬。
抚雪寻魂的阵法只能将他们带到一个大概的范围,以此为圆心,方圆十里,皆有可能成为魔的藏身之地。
楼烬沉心搜寻一番,指了一处:“大概在那边。”
于是指尖灯也飘了过去,在灯光映照下,依稀可见若有若无的血雾。
血雾一直蔓延到森林深处,楼烬在森林外感受到了极浓的魔气,稍微皱了皱眉。
“这魔气……也不算难闻?”容嘉也闻到了。
“让易明听见,你小命不保。”楼烬道。
容嘉吐了吐舌头:“我不是夸它好闻,而且上神应该也不会那么苛刻吧?”
“不知道,”楼烬眼神微动,“但是那个魔就在前面了。”
他抿了抿唇,放出仙灵探路。
森林的最中心有一块空地,雾气魔气皆是最盛,仙灵进不去,便原路返了回来。
楼烬问容嘉:“你跟我一起去,还是你和它在这等我?”
容嘉反应了一会,道:“和谁?人头木?我俩在这等着?不不不,我当然要和师父一起去!”
楼烬笑了笑,信步踏入密林。
一边走,他一边召出了数以万计的仙灵游于四周,将自己和容嘉严严实实护在其中。
容嘉胆子小,走得非常慢,楼烬催了又催。
离得再近些,便能听到隐隐约约的打斗声。
楼烬心中一凛:莫非这里竟有两只魔?
他耐心全无,拎起容嘉,阔步飒沓,只几息的工夫便站在了阔地之外。
放目远眺,浓如朱砂的血雾之中分明就是两个人的身影!
容嘉也扒开密密麻麻的仙灵往外看,但雾太浓了,什么都看不清楚,他目力远不可与楼烬相比,甚至连是两个身影都看不出来。
雾中二人在此缠斗,随着斗法逐渐激烈,一人显然渐渐占于上风,气势如虹。
随着一声怒吼,一刀斩下,则一切戛然而止。
容嘉突然对楼烬道:“这声音……是不是有点耳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