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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5章 荼靡架

    檀韫等了一会儿, 世子府的迎客门敞开,露出快步赶来的卫沣。

    “檀监事。”卫沣踏出门朝檀韫作揖,佯装疑惑道, “不知檀监事大驾, 所谓何事?”

    檀韫也平常道:“今日是端午,亦是世子的生辰, 陛下在宫中思念殿下,特意遣我过来探望一二,还请卫老代为通传。”

    卫沣想起了无大师的话,稍稍一犹豫便侧身道:“请监事随老拙来。”

    檀韫颔首跟上, 见卫沣示意一个长随去前寝禀报, 便猜测这是卫沣的“先斩后奏”, 傅世子本不欲见他。

    “檀监事,有桩事,老拙要先跟您通口气儿。”卫沣在路上说, “约莫两刻钟前,秦王来府上与世子商议婚事, 中途父子俩生了火气, 不慎争吵起来, 世子心情实在不大爽落,待会儿若有得罪之处,还请监事海涵。”

    秦王府长随是骑马到达皇宫,可世子府离皇宫,骑马约莫就是两刻钟的路程,卫沣这话就是要声明一点:秦王还没到世子府之前, 长随便入宫“求救”了。

    檀韫说:“多谢提醒,不知秦王尊驾何处?”

    卫沣离开前寝的时候, 秦王还没走,他也不知此时人被弄到哪儿去了,只好扯谎说:“王爷正在后花园喝茶。”

    檀韫不信,但也没有拆穿,说:“如此便好。”

    两人心照不宣,步伐都有些快,掠过猫儿园时,一个长随迎面上来,作揖道:“世子在花厅见客。”

    见世子愿意见檀韫,卫沣暗自松了口气,侧手将檀韫引到花厅。

    端午前后,荼靡早就开了,白花是妆玉雪,花蕊是点鹅黄,绿枝是春绕墙,千朵齐放,繁盛浓香铺簇满墙,一眼如堕云端,如坠雪乡。檀韫有些移不开眼,径自走到花墙前,指尖挑起一朵。

    “‘压架秾香千尺雪,唤回中酒惜花人。’①正有荼靡酒一壶,不知监事肯否赏脸?”

    身后传来那冷玉碰撞的声音,熟悉,飘渺,穿过生死。

    檀韫心中一动,转身望向花厅,那里有一张长桌,桌中间立着一只荼靡画白绢桌屏,屏风遮挡了后面的人,他只能看见桌子下的那双腿,世子今儿果真如同上一世,穿了身胭脂色罗袍,下半身没有绣样。

    “世子好风月,必定有美酒。”檀韫走入花厅,在背对荼靡架的那一把椅子上落座,直视屏风,温声道,“不知世子愿赏几杯?”

    傅濯枝示意卫沣和花厅的所有长随、近卫全部退下,说:“上酒。”

    铃铛声响,一位穿着纱裙,腰、脚踝系银铃的妙龄女子端着托盘进入花厅,将托盘上的一只沉香杯和酒壶放在檀韫面前。见檀韫看来,她那张玲珑妩媚的脸垂眼一笑,以表恭敬。

    还是这位侍酒女,檀韫依稀记得她叫“穗儿”。

    “我有三杯酒,三局赌。”傅濯枝看着屏风,用眼神在荼靡画上描画着檀韫的模样,“若檀监事能饮一杯,我便让秦王齐全着走出世子府,让你好交差,如何?”

    三局一胜,听起来确实是占了大便宜,檀韫却因此警惕了起来,因为上一世傅世子的规则是三局两胜,如今规则变了,结果也许要随之生变。

    “但凭世子。”他说,“不知赌局为何?”

    “我算是赌桌老手,与你比赌场上的玩法,是为不公。”傅濯枝说,“今日端午,我有一枚小巧香囊藏在荼靡架中,请檀监事指一朵,若能猜中,便为一胜,如何?”

    檀韫眼前掠过那一面纷繁堆积的“雪”墙,心说这可比赌骰子刻薄多了,但他也有个刻薄的法子,只消一箭射入荼蘼架,万花震落,那枚香囊自然也要露出真身。只是……他笑了笑,说:“‘唤回中酒惜花人’①,我若赢下此局,这杯荼靡酒也是喝得不清白、不畅快。”

    傅濯枝也笑,“这荼蘼架每年都开花又零落,檀监事不必太怜惜。”

    “荼靡殿晚春,自然随时节零落,这是天生天相,纵然残忍,也是自然永生。我不是天地,见潭府的荼靡架开得极好,便知道养花人是如何精心养育,自然不忍做生摧强毁之恶事。”檀韫说,“我先输一局,世子见笑了。”

    “不敢见笑,檀监事爽快。”傅濯枝屈指叩桌,“穗儿,斟酒。”

    “是。”铃铛一串袅娜,穗儿曼步走到傅濯枝身旁,替他斟一杯。

    傅濯枝举杯饮尽,说:“都说檀监事心有玲珑,我有一件心事,若檀监事能猜中,便为一胜,如何?”

    “君心如渊,我只得见表面,今日斗胆一窥,还请世子莫见怪。”檀韫侧手,“世子,请。”

    “我今日该二十一了,陛下让我娶妻,秦王让我娶妻,朝臣让我娶妻,出去逛个花楼,倌儿姐儿都要问我何时娶妻。”傅濯枝目光专注,“依檀监事之见,我该不该娶妻?”

    要想赢,就不能真的如实论该不该,而是得顺着世子爷的心思说,可世子爷大抵有逆全天下而行的意思,旁人倒无所谓,要紧的是圣意。

    檀韫心说世子爷够损的,面上却一派淡然,说:“依我拙见,不该。”

    “哈,”傅濯枝乐了,“看来檀监事与陛下有不同的见解。”

    “陛下想让世子娶妻,是因为世子是秦王世子,要以家族子嗣、血脉传承为己任,但陛下也是世子的堂兄,对世子有无限怜爱,深知强迫姻缘是两相为难之事,于家族和睦有碍,实在不忍为难。我与陛下见解不同,却与世子的堂兄见解相同,只是不知在世子眼中,此时的我是檀监事,还是檀韫?”檀韫轻笑,“若世子当我是檀监事,你我以三局赌约定秦王安危,实在儿戏,当一同入宫论罪。若世子当我是檀韫,又何必拿陛下压我?”

    “我若拿你当檀……韫,”傅濯枝舌尖一卷、一放,把这个名字念得缱绻,过了一瞬才接着说,“你却拿我当世子,如何自圆其说啊?”

    檀韫一愣,明知故问道:“请教世子台甫。”

    “表字鹤宵。”傅濯枝好整以暇地盯着屏风上的“檀韫”,“檀兄台甫?”

    “贱字驰兰。”檀韫强行压下那点莫名其妙的不自在,淡然道,“鹤宵心中踌躇,若强行应下一门亲事,于己于她都是不公,未免夫妻不睦、家宅不宁,不若等到心愿之时再求娶心仪之人,如此更易美满。”

    “嗯……”傅濯枝思索着这个回答,不甚满意,“可我觉得我该娶妻,因为我已有心仪之人。”

    好小子,怎么答你都不满意。

    檀韫露出一抹无懈可击的微笑,说:“恕我失言,那就先恭喜世……鹤宵了。”

    “驰兰认为我该求娶心仪之人?”傅濯枝定定地盯着屏风。

    不对劲啊,檀韫真后悔方才说出那袭话了,但为着“自圆其说”,此下也只能先顺着说:“是。”

    “那驰兰说,我能否求娶到心仪之人?”傅濯枝问。

    “……”檀韫端坐着,“鹤宵乃天潢贵胄,一表人才,若真心求娶,想来大致是能成的。”

    傅濯枝尾音上扬,“大致?”

    “毕竟感情之事还要论缘分,”檀韫顿了一息,“非人力能求。”

    傅濯枝沉默一息,笑道:“我若强求呢?”

    屏风后的人不知弹了什么击中屏风,屏风突兀地响了一声,檀韫睫毛一颤,听一屏之隔的人再问:“我若强求,胜算几何?”

    “不知。”檀韫斟酌着说,“但强求易生怨怼,姻缘不配确实遗憾,可若招致心仪之人的怨恨,鹤宵又该如何?”

    “可我觉得,恨比爱长久,他若爱我,说不准中途不爱了,或是又爱旁人,可他若恨我,却是要时时刻刻都把我刻在心上,拿血肉喂养,往后余生直至下黄泉。”傅濯枝说着说着把自己都说得动心了,他长长地“嗯”了一声,撑着下巴幻想着,设想着,最后很真诚地请教道,“驰兰,你说,我是让他爱我,还是让他恨我?”

    檀韫沉默一瞬,先问道:“这是第三局么?”

    “是。”傅濯枝饮尽第二杯,“是你最后的机会。”

    果真是一局都不想他赢啊,檀韫暗自叹气,说:“世子这般问,是把心仪之人当作任人摆弄爱恨的浮草么?”

    傅濯枝一顿,说:“非也,他玲珑,也刚硬。”

    “既然他玲珑,便能辨识世子真心,既然他刚硬,便能坚持己愿。”檀韫说,“若他不爱世子,也绝不是世子不好,只是心中无有此念。他知道世子很好,所以更愿表真心,让世子早日另觅良缘,莫平白念着他,等着他,为他空耗一生。”

    他的语气比平常时候更温和,甚至称得上温柔了,可又那样坚定,话里没有一个好听的字儿,全是拒绝,十足的心狠。傅濯枝沉默许久,突然轻笑起来,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儿,笑得抬手捂脸,再松开时指腹湿热, “你的言外之意是我若让他恨我,便是辜负了他的真心诚意,让他看错了人?”

    檀韫本来没有这个意思,闻言倒觉得是条思路,于是一本正经地说:“世子既然说他玲珑,他又岂会看错人?他若错看世子,便不够玲珑,世子又何必爱他?”

    “我觉得你在狡辩,又觉得你说的有几分道理……”傅濯枝把玩着酒杯,“可是,他不只是玲珑啊。”

    檀韫揪了下自己的袖口,说:“喜欢一个人难免眼前生障,只要世子肯破障,便会发现他其实并没有那么好。”

    “你很有见解啊,”傅濯枝说,“你有心仪之人么?”

    檀韫没地儿了解,就是看过几本话本,还有是观也是个例子,那小子吃醉后抱着翠尾把常南望夸得天花乱坠,可局外的听客都无法苟同。

    但这是个机会。

    檀韫喉口一凝,用自己都难辨真伪的语气说:“有。”

    花厅沉默一瞬。

    傅濯枝轻声问:“是个什么样的人?”

    “温柔,斯文,端方自持。”檀韫说。

    “一个和我完全相反的人。”傅濯枝转着酒杯,杯底在桌上画圈,他自嘲一笑,接下来的语气却很温柔,还带着点哄小孩的蛊惑,“你是在故意针对影射我,还是你当真就喜欢那样的人?”

    这才是今日真正的赌局,檀韫察觉到了危险,一种面临失控的危险,而控制的开关在他自己手上。若回答前者,他得以安全,但若要抓住这撕破脸面的良机,他便要面临无法预料的危险。

    檀韫不怕危险,他要推开傅濯枝。

    “我没有影射谁,只是真的喜欢那样的人。”檀韫温柔地笑起来,“他是我年少时的幻梦,只有他才能让我心悸。”

    话音落地,身后响起一道轻响,风在背后砸下一道浪,檀韫瞧见傅濯枝的背后和两侧也同时落下一幕大红的帷幕,穗儿不知何时退了出去,这四方红帐包裹的只有他们两个人,像座囚笼。

    “哐!”

    荼靡屏风被软剑刺破,霎时四分五裂,后头的人站起来,扔剑时袖袍挥出一片红浪。

    世子没有系腰带,袍发披散,不顾礼仪,放浪形骸。

    世子没有戴面具,冰肌玉骨,美玉耳穗,风华绝代。

    檀韫看着这个人,从他红艳的嘴唇,滑过漂亮流畅的下巴。

    虽然早有猜测,但“登徒子”和“傅濯枝”重合,“傅濯枝”又和“野桃花”一体的时候,他还是觉得荒谬。

    傅濯枝图什么呢?

    傅濯枝提壶,食指在壶柄上不动声色地摁了一下,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朝檀韫举杯,露出食指间的红玉戒。

    他才喝了两杯,却觉得自己醉了,脑子很清醒,身体却是麻木的。他慢悠悠地绕出桌角,走到檀韫面前,往桌沿一坐,踩住檀韫身下的椅子横腿,俯身逼近檀韫。

    “高不高兴?”他问。

    荼靡酒的香气浸入呼吸,檀韫抬头直视这张秾艳逼人的脸,没有说话。

    “你不是在找这枚红玉戒么?”傅濯枝抬起左手,虚虚地笼住檀韫的脸,“砍下它,就可以拿回戒指。”

    檀韫当他真的醉了,而不是疯了,温声说:“这是我的东西么?”他佯装疑惑,又无所谓地笑了笑,“破烂物件抵不上世子的一根毫毛。”

    这个刻薄的人啊,傅濯枝笑道:“你不记得它,那你找它做什么呀?”

    “我没有找它。”檀韫死不承认,“世子定然是误会了。”

    傅濯枝也不逼问,只说:“你叫我什么?”

    檀韫没有被谁这样看过,灼热,直白,滚烫,蕴藏无数。他一时无从抵挡,可是垂眼躲避难免会暴露自己的不适,于是强撑着回以直视,说:“鹤宵,我叫你鹤宵。”

    傅濯枝露出“这才对嘛”的目光,“你托我帮你查那个人,我帮你查到了,”他从袖袋中摸出一只精致小巧的避恶符香囊,用指尖挑着送到檀韫脸前,“他的身份就在这里面……我骗你的,荼靡架里没有香囊,它一直在我这儿。”

    “我既然认输,就不会计较它到底在哪儿。”檀韫没有伸手。

    傅濯枝盯着他,“香囊是赠你的,今日端午。”

    “我已经有一枚了。”檀韫伸开双臂,露出腰间的那枚香囊,歉意地说,“这枚香囊的用料、绣工和里头放的安神香无一不是高价,我不敢领受。”

    傅濯枝看着他腰间的香囊,刻薄地说:“绣工好烂啊。”

    尚柳来的绣工每年都进步,但要与顶级绣工相比,自然稍逊很多筹。檀韫也不反驳,只说:“有的时候,送礼的人比礼物更重要。”

    傅濯枝无所谓地扔了锦囊,眼睛却红了。

    檀韫又扯了下袖口,面上却波澜不惊,仿佛没有半点动容。他知道以规矩礼法来劝世子是对牛弹琴,索性直言:“秦王故意激怒,是想以‘弑父’之罪剥夺你继承爵位的权利,还请鹤宵稍作冷静,莫要中计。”

    “秦王的爵位,我从来就不稀罕。”傅濯枝晃了晃腿,“你只知道那老杂碎存心设计我,又如何确定我不是真想弑父呢?”

    檀韫问:“杀了秦王,鹤宵就能高兴吗?”

    “不知道,”傅濯枝耸肩,笑道,“这得杀了才知道啊。”

    “可我觉得你不会高兴,因为你并非喜好杀戮之辈。”檀韫说。

    傅濯枝笑意更甚,“你不了解我。”

    “我与你不相熟,但自认不是听信流言之辈。”檀韫说。

    “流言,”傅濯枝不赞同地说,“我御前拔刀,当街杀人,哪一条不是事实?”

    “若我记得不错,景安十八年,傅世子在御前拔刀,弑的是恩师之子,因他妄议朝政、鼓动时为三皇子的傅赭行不忠不孝之事。傅世子在御前顶着重压将其先行就法,而后在御前跪了一天一夜,终于换得恩师满门其余人的活路,这事中的详细情况朝野不知,但在我看来已经是仁至义尽。至于当街杀人,”檀韫回想了一下,“景安十六年,傅世子当街杀的那位别小侯爷是先有闹市纵马、撞死一对爷孙的恶行,世子是用了私刑,可我觉得视人命如草芥的帽子让别小侯爷来戴更合适。”

    傅濯枝说:“那你知不知道我为何要烧死淑妃啊?”

    檀韫当时不知,现在却能猜到大概,约莫是因为他。他沉默一瞬,说:“不知,我只知道鹤宵没有欺凌百姓,没有收受贿赂,没有结党营私,暂时还担不起外头给的桩桩恶名。”

    “这是怀柔吗?”

    傅濯枝笑得眉眼弯弯,檀韫却察觉不到丝毫喜意,静了静才说:“只是为了证明我先前的猜测,鹤宵若杀秦王,并不能得到丝毫畅快。”

    “那若是我跟他一起死呢?”傅濯枝直视檀韫骤然收缩的瞳孔,引诱道,“你不想我死吗?”

    这孩子真费劲!檀韫抿唇,说:“那日在缥香室,我已经说过一次了,不愿你死。”

    “说起来,你一点都不惊讶啊,”傅濯枝说,“你什么时候猜到我就是我的?”

    “我这个人多疑。鹤宵很谨慎,但还是露出了很多线索给我。”檀韫看着傅濯枝,语气认真,“你我同朝为官,若能结善缘自然最好。以前的事情我不计较,若鹤宵不嫌弃,以后你我做个朋友,可否?”

    “那你的心可真大啊,可我不和你做朋友,”傅濯枝摇头,很温柔地说,“绝不。”

    做朋友就要讲情义,容不下他的倾慕、觊觎、嫉妒。

    “……”檀韫图穷匕见了,“我有心仪之人,请鹤宵莫强求。”

    “你逼我袒露身份的时候,没有想过往后我们该如何面对彼此么?还是说,”傅濯枝似笑非笑,“在你心里,我竟是很好打发的人?”

    “因为我的拒绝不是请求,只是告知。”见来软的没用,檀韫冷声说,“世子若要耍混账,我拦不住,但也绝不屈从。”

    “哎哟哟,怎么还动气啦?别气别气,这样吧,”傅濯枝握住檀韫没有动过的那只酒壶倒满檀韫的沉香杯,哄着说,“你与我喝一杯,酒水入腹好比尘埃落定,我从此在你眼前消失,绝不让你为难。”

    檀韫抬手接过酒杯,玩笑道:“毒酒吗?”

    “嗯,”傅濯枝笑着说,“你我合卺,共赴黄泉啊。”

    檀韫眼前又烧起那一场大火,眼前的人不再穿红衣,又变作那一身素净的白袍子,他试图去想彼时的傅濯枝是用怎样的目光看他的尸体……想不出来,但眼前的傅濯枝睫毛挂泪,眼中爱恨交织。

    他喉结滚动,“好。”

    他们同时往前倾身,像夫妻合卺时绕过彼此的手腕。

    傅濯枝的目光未曾挪动分毫,一直注视着他,眼中的贪欲不再遮掩,汹涌澎湃得像是终于逼近了阀门,有一种没有后顾之忧的决绝和放肆。檀韫呼吸一颤,在傅濯枝将唇贴近酒杯的那一息突然伸出空闲的左手,拦住了。

    檀韫握住傅濯枝的手腕,强行掰得那只手腕倾斜,滴答,滴答,傅濯枝杯中的酒倒在地上,滋啦啦地响。

    真是毒酒。

    檀韫又把自己的那杯酒扔了,酒水溅出来,却没有任何异状。

    “……”

    他推开傅濯枝,起身走到傅濯枝的位置,拿起那只酒壶一认,是九曲鸳鸯壶,一壶隔作双胆,可以倒出“红”“白”两种液体,按下机关就可以切换。

    傅濯枝转身,目光跟随着檀韫,见他察觉了真相,便像是恶作剧成功了一般,愉悦地笑起来。

    檀韫胸口起伏,再也忍耐不住,转身几步走到傅濯枝面前,一巴掌扇了过去,“傅濯枝!”

    这一巴掌很实在,肉贴肉的,檀韫的手掌心都麻了。他放下手,在袖袍中细细地打着颤。

    傅濯枝也被打麻了脑子,呆呆地偏着脸,过了好几息才把脸正回去,抬手捂住嗡嗡发麻的脸颊,露出不可思议的笑容,“你打我?”

    你还有心思笑?檀韫:“……”

    他看着傅濯枝笑,浑身寒毛都要竖起来,说:“世子怨我,要设计害我吗?”

    “我不怨你,”傅濯枝茫然,“也没有设计你。”

    “此处只有你我,您死了,我脱不了干系。”檀韫认真地说,“世子的命,我还不起。”

    “不必担心,”傅濯枝安慰道,“我已经写好了遗书,证明我的死与你没有半分干系。”

    “……”檀韫咬了咬牙,“世子好细致好体贴好妥当啊。”

    傅濯枝没想到会被夸,一时很惊喜,羞赧地说:“多谢。”

    檀韫沉默了一瞬,又是一个巴掌抽过去,这下对称了。

    “我回答您之前的问题,世子,我是在打您。”檀韫把手藏回袖中,微微一笑,“世子不惜命,拿自己的性命随意开玩笑做赌注,哪怕到了御前,陛下也要打您。”

    “陛下陛下陛下陛下!”傅濯枝的脸,眼睛,脖颈都热了起来,被嫉妒烧红了,“你能别提陛下吗?”

    檀韫说不能,冷漠道:“您把我的舌头割了,我就不能提了。”

    “……”傅濯枝气得打颤,转身几步捡起地上的软剑,回头逼近檀韫,“张嘴。”

    檀韫站起来,真把嘴张开了,毫不畏惧地看着他。

    “……好,好吧。”傅濯枝下不去手,伸出左手攥住檀韫的手腕把人往外带,他用剑把后头那幕红帐劈开,随手扔了剑,拽着檀韫往外走,“温热水,雪玉膏!”

    没人应,但他们刚走出院门,一个长随就端着水盆出现了。

    傅濯枝将檀韫的两只手摁进水中,感慨道:“劲儿还挺大。”

    原来是给打人的用么?

    檀韫一愣,轻声说:“世子的脸没长刺,我扇您两巴掌,手上又不会落伤留疤,不必用上雪玉膏这样的金贵药。”

    扇、扇巴掌?长随端盆的手一抖,把脸埋得更低了。

    泡了一会儿,傅濯枝把檀韫的双手从水中提出来,“伸平。”他命令着,接过下头人送上来的巾帕把那双伸平的手包住,轻轻地擦拭干净。

    帕子拿开,傅濯枝蹙眉,“肿了!”

    檀韫看着自己的掌心,纠正并且提醒道:“只是红了,看着显肿,世子先顾着自己吧,您才是挨打的那个。”

    “雪玉膏除了可以消除疤痕,还有降温消炎的功效。”傅濯枝接过另一个长随呈上来的小罐儿,拧开后一股脑儿全倒在檀韫掌心,这药清凉,那双手下意识地颤了一下,白皙透红的指腹轻轻蜷起。

    傅濯枝睫毛一颤,用指头轻柔地替檀韫抹好药,收回手,清了下嗓子,“……等它晾着。”

    檀韫看了看自己湿亮的掌心,垂下去,“多谢世子。”他抬眼看向傅濯枝,“请世子敷药。”

    傅濯枝说:“你在担心我吗?”

    “世子花容月貌,伤了半点都是遗憾。”檀韫说罢作揖,“我情急之下对世子动了手,任凭世子责罚。”

    傅濯枝说:“你明知我不会罚你。”

    檀韫淡声说:“我不知。”

    傅濯枝蹙眉,“你凭什么不知?”

    檀韫反唇相讥,“我凭什么要知?”

    “好吧,”傅濯枝退步,“那你现在知了?”

    檀韫也放柔语气,“知了。”

    在场三个长随:“……”

    “我帮你上药,”傅濯枝提要求,“为着公平,也该由你来帮我上药。”

    上药本没什么,但放在他们两人中间,未免有些暧/昧了。檀韫拒绝道:“可我没有让世子帮我上药。”

    傅濯枝说:“就算是我一厢情愿,可药到底还是上了,这是事实,任谁也改变不了。”

    “……世子这话好没道理。”檀韫说。

    傅濯枝摊手,“我这个人就不是个道理。”

    也对,檀韫无法反驳,只看了眼托盘上的空罐儿,说:“那就请世子再拿一罐药来吧。”

    “没了,”傅濯枝说,“就这一罐。”

    檀韫忍耐道:“世子府只买得起一罐药?”

    “你也说了,雪玉膏是金贵药,一小罐的价钱能在雍京买一间铺子了,更要紧的是有价无市,每年就产那么些。”傅濯枝无奈道,“我是世子,我有钱,可我也不会制这药啊。”

    檀韫觉得手突然又烫起来了,继续忍耐道:“那就请世子拿别的药过来吧。”

    “疗愈肌肤的药没有比雪玉膏更好的,”傅濯枝骄矜地说,“我只用最好的。”

    檀韫:“……”

    一忍再忍,无需再忍,檀韫抬起双手,无情地往傅濯枝红肿的两边脸颊上一拍,蹭了些药膏上去,淡声说:“那就这样吧。”

    傅濯枝:“……好的。”

    檀韫呼了口气,说:“秦王在何处?我有话要对他说。”

    “死了。”傅濯枝说。

    檀韫笑起来,“世子,请问秦王在何处?”

    “……”傅濯枝小声说,“被我关柴房了。”

    檀韫再呼一口气,淡声说:“请世子放秦王出来。”

    傅濯枝挥手示意一个长随去照办,又问檀韫:“你们要说什么,我可以在场吗?”

    “不可以。”檀韫诚恳地请教道,“世子不把我气出个好歹来就不畅快,是吗?”

    “你很生气吗?”傅濯枝反问,“我听说檀监事最是喜怒不明,淡然自若。”

    “那是面对寻常人,”檀韫内敛地说,“可世子哪是寻常人呢?”

    傅濯枝好奇道:“那我是什么人?”

    疯子。

    傻子。

    恼人的混账。

    磨人的孽畜。

    檀韫温声说:“我说了,世子非常人。”

    “常人万千,非常人却难得,你又夸我。”傅濯枝沾沾自喜,被檀韫忍无可忍地瞪了一眼,连忙收敛情绪,朗声道,“一声。”

    “诶!”

    墙后响起一道男声,檀韫微微抬眼,看见一个劲装男人从荼靡墙后翻进来,这人站起来,露出一双荔枝眼。

    “……”傅一声不像主子那样厚脸皮,有些心虚地避过檀韫的视线,上前行礼道,“主子。”

    “花厅脏了,请檀监事到后头的客厅坐吧,上杯蜜橘水,少糖。”傅濯枝说话时看着檀韫,说罢便对他说,“今儿天气闷热得很,夜里指不定要下雨,说完就早些回去吧。”

    “世子也请好好上药,早些休息。”檀韫作揖,转身跟傅一声走了。

    傅濯枝站在院中,看着檀韫走出院门,没了影儿,卫沣随即快步进来,禀道:“早些时候,二公子和锦衣卫的指挥同知别桢来了,被我安置在前边的一座院子里,世子这会儿要不要去见一见?”

    “不见。”傅濯枝伸了个懒腰,茫然地说,“累了。”

    累了好啊,累了就没精力作怪了!卫沣赶忙搀着傅濯枝回去休息。

    檀韫在客厅把蜜橘水喝了半碗,秦王才匆忙赶到,他换了身干净的襕袍,那张无比出众的脸上满是忧怒伤怀,对檀韫尴尬地笑了笑,说:“家门不幸,有劳檀监事了。”

    傅一声站在檀韫身旁,眉眼不动,听檀监事温声说:“王爷受惊了,可有受伤?”

    秦王握着椅子扶手,说:“没有,我如何都不要紧,让陛下悬心才是罪过啊,待会儿我同檀监事一道回宫,向陛下请罪。”

    “父子间吵个嘴,不是什么罕见的大事儿,贵府的长随是独自进宫,向薛公公和陛下禀报,若他中途没有向旁人说过半个字,王爷就大可放心。咱们御前的人平日里也还有三分谨慎,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自然不会透露丝毫风声,让秦王府和天家的名声受人诟病。”檀韫把安抚的目光放在秦王脸上,温和道,“既如此,今日什么事儿都没发生,王爷好端端地到御前请什么罪呢?”

    御前的人最谨慎,是以此事若有丝毫传言传出,那就是秦王府的长随中途没有闭严嘴巴的结果——这不仅是息事宁人的意思,还是警告。

    秦王看着檀韫那双漂亮的、清澈的、只有一往平静春水的眼睛,扯唇露出一记笑容来,好似真的松了一口气,“檀监事既如此说,我也就放心了。”

    檀韫叹了口气,“王爷的心情,陛下是能体谅的,陛下也时常懊恼自己没有尽到做兄长的责任,骄纵了世子,如今世子大了,不好管啦。”

    “臣愧啊!”秦王起身,猛地跪在檀韫面前,颤声道,“子不教父子过,让陛下烦心担忧,更是臣的罪过!陛下次次宽恕孽子的混账事,已是天恩浩荡,如此……是要羞死臣了啊!”

    真能装,傅一声翻了个白眼。

    檀韫起身扶起秦王,说:“秦王府只有两位公子,奴婢知道您定然是把两位公子都看得极为紧要,遑论陛下圣眼灼灼,更能看清您的一片慈心。世子早年丧母,外祖一家远在北境,陛下也在宫墙之内,算来算去,您才是他在雍京最亲近的人,世子聪慧,岂会不明白呢?今日您二位吵个嘴,这是亲父子之间仗着彼此亲密要紧的放肆,难道还真能有仇怨不成?您二位且都冷静冷静,改日情绪下来,世子定要敬您一杯茶,向您磕头认错的,届时也请您慈父心肠,原谅世子一回。”

    傅濯枝给他磕头认错,那真是想都不敢想!

    秦王勉强笑笑,说:“陛下的意思,臣都明白,这回真是对不住檀监事,今儿本是个好日子……”

    “为陛下分忧,是奴婢的职责,王爷不必放在心上。”檀韫看了眼外头,“天色也不早了,您快早些回府休息吧,奴婢也要回宫复命了。”

    秦王“诶”了一声,转身走了。

    他一走,傅一声上前拦住要走的檀韫,作揖道:“世子说檀监事的衣服湿了,仪容有损不好面圣,为您备了身干净衣服。”

    檀监事看着他,“世子何时与你说的?”

    傅一声说:“世子用眼神说的。”

    “那你们主仆俩还真是心有灵犀,难怪世子最看重你。”檀韫说。

    傅一声听出他话里有话,颇有种骂他和主子狼狈为奸,一丘之貉的意思,微笑道:“檀监事抬爱了,卑职竭力为主子分忧罢了。”

    檀韫没有再说什么,被带到后院的一间客房,架子上挂了一件沧浪色的团领袍,绣银白栀子,用浅淡的草木香熏好了。

    他示意不必侍奉,傅一声便带着长随先关门出去了。

    檀韫慢条斯理地换上干净外袍,肩宽、臂长、腰尺等处的尺寸无一不合适。这傅世子……他轻轻叹了口气,拿着原先的袍子出去了。

    傅一声候在门外,见他出来便说:“世子已经先着人入宫禀报了,监事不必赶着回去,府中备了马车和车夫送您回宫。”

    拒绝应该也是白费唇舌,檀韫于是只说了声“多谢”,跟着傅一声往府外去了。

    中途果真开始下雨,枕莲湖的荷花菱叶打成碧浪,一片好漂亮的绿锦池,清爽的风吹进廊下,檀韫轻轻吸了口气。

    走出廊角的时候,前头的一条鹅卵石径是露天的,傅一声说:“监事稍等,送伞的人马上到了。”

    檀韫本想说快步跑过去就是了,但又响起身上这件袍子不是自己的,当妥帖些才是。他们等了一小会儿,身后响起一道轻巧的脚步声,一道伞檐从檀韫头顶伸过,“走吧。”

    “……”檀韫没有回头看,迈步出了廊角。

    傅一声没有再跟上了,他们两人一道往前走着,气氛竟然很祥和。

    檀韫记得这条路,估摸着要到了,突然说:“这雨势不小。”

    “你喜欢下雨天么?”傅濯枝问。

    “若要出门办事,我私心还是希望不下雨,否则多有不便,但寻常时候还是很喜欢的。”檀韫伸手探出伞檐,用手背接了几滴雨,又收回来,“春雨连绵,夏雨澎湃,秋雨清冷,冬日雨雪纷飞,铺天笼地,都各有趣味。”

    “那很好,”傅濯枝说,“我不喜欢下雨。”

    “因为世子出生那夜下大雨么?‘濯枝骤雨,时蕊饮露②’,大雨突来,洗濯枝叶,一切秽土脏泥都将葬于雨中,草木汲取,滋润生长。英国公为世子取的这个名字,不仅意趣,还很吉祥,是一片慈心。”眼见府门就在前方,檀韫转身停在傅濯枝侧前方,作揖道,“我不劝世子‘放下屠刀’,只愿世子把心放在待您好的人身上,莫要空耗时光,亏损心力。对于不希望世子好的人来说,您越恨他,他越得意,可您的恨只能伤己,不能伤他……死人更是。往事不可追,世子往前看,才能天清水明。”

    傅濯枝撑着伞,伞下的檀韫半垂着头,眼睛的弧度尤为漂亮,竟叫他窥出几分温柔。他虚扶了檀韫一把,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檀驰兰希望我好么?”

    檀韫抬起眼睛,目光掠过世子被雨打湿的左肩,落在世子涟漪轻泛的眼睛上,说:“檀驰兰盼着世子好。”

    雨太大声了。

    傅濯枝好似没有听到檀韫的声音,没有回答,只是朝他笑了笑,把伞柄放在他手心,说:“去吧。”

    第26章 叹往事

    檀韫这几日睡得不好, 总梦见傅世子在哭,美人落泪,梨花带雨的好不凄楚。

    悔不该打那两巴掌, 檀韫想, 这下被赖上了。

    “小爷,您眼下都有乌青了, 还是叫个御医来看看吧?”翠尾担心地瞧着檀韫。

    “只是睡不好,晚些时候煮碗清心剂喝了就是了。”檀韫从躺椅上起来,揉了揉眉心,“世子这几日在做什么?”

    端午一过, 挂屏也换成了山竹图的样式, 翠尾掀起来, 和檀韫一道出了书房,往楼下去,路上说:“那日陛下不是罚世子禁足一月么?世子安生地待在府中, 没有什么风声。”

    檀韫说:“世子的性子,把他关在府里好比苍鹰囚笼, 去给柳来说一声, 让他去陛下那里给世子求个情, 免了禁足……算了,闹出那样的事情,陛下只是罚禁足,还是偷摸地罚,已经是宽恕许多了。”

    岂止如此,陛下对世子的态度算得上格外纵宠了, 虽说其中有安抚英国公府的原因,但陛下对傅世子本身的态度也是好的。

    其一, 两人自小来往,有交情;其二,陛下虽说时常骂世子混账孽畜一类的词,但心底里很羡慕世子的性子,他不能也做不了那样的人;其三 ,傅世子这个人虽说不着调,但他的心是“正”的,这么多年也从没做过半点当真不该做的事情。

    檀韫想起上一世,傅世子杀了珉王,又自焚而死,那帝位是谁来坐?小皇子么,或者是……

    他眼前掠过一张金相玉质的脸,傅渡洲么?

    “反正近来天气不好,待在家里也舒服。”翠尾看了眼檀韫,“您这几日总是提起世子。”

    檀韫回了神,又疑惑道:“很多次吗?”

    “也不是,只是您以前就没怎么提过世子,自年节那会儿却越来越频繁了。”翠尾说。

    花圃不是光秃秃的,移栽的银白栀子和粉芍药都开了,分别占据着两块小方圃,檀韫在花圃边的小方凳上坐下,细细地把花枝检查了一番,才说:“只是重新将世子认识了一番,觉得诧异。”

    翠尾笑了笑,说:“传言到底只是传言,要想知道一个人真正的模样,还是得自己去听去看。”

    檀韫点头,“是这个道理。”

    皇帝没让人通报,独自进了园子,老远见檀韫在花圃前修修剪剪,便踱步过去。他在翠尾出声前比了个“嘘”的手势,轻步走到檀韫身后,正想吓他一下,便听檀韫笑了一声,仰头看向他。

    皇帝若无其事地把准备作恶的两只手放下,笑道:“什么时候发现的?”

    “不知道,但若是熟悉,脚步声也是可以认人的。”檀韫刚想起身,被皇帝摁了回去,翠尾见状赶紧给皇帝搬了张小方凳,自己退到后头去了。

    皇帝落座,把要拖地的袍摆提起来放在腿上,拿起剪子一道修剪,说:“今日沈侯入宫,不经意提起他家女儿和鹤宵相看的事儿,大抵是想告鹤宵一状,说鹤宵言而无信,不把两家的交情放在眼里。”

    “世子真的会答应与哪家女儿相看吗?且我听说沈侯已经见过了秦王,若有不满,也该向秦王说才是。”檀韫笑了笑,“沈侯正值壮年,怎么做事也没条理啦?”

    “皇叔若真想安抚沈侯,沈侯根本不会跑到我跟前来说这些。”皇帝对秦王的心思了然于胸,叹气道,“不论读书习武,鹤宵小时候都是最勤奋的,晨起练功,深夜读书,从不偷闲,我们几个皇子公主和一堆世家子弟中,他是最厉害的。他那会儿还说要当状元,做首辅,父皇也对他寄予厚望,钦点了元明先生给他做老师。元明先生年轻时连中三元,父皇起初本想让他入阁,他却更愿研读经史,后来去了国子监,也教过不少学生,可鹤宵是他唯一一个弟子,他说鹤宵幼而聪敏。可自从鹤宵八岁那年先秦王妃离世,他性子突变,起初只是变得沉默或跋扈,后来几年就渐渐地不怎么读书了,颓势愈发收不住。”

    檀韫安静地听着,说:“您那会儿和世子并非同室读书,我没有见过小时候的世子,不过也知道,世子原该是芝兰玉树。”

    “是啊。”皇帝说。

    “我见世子与秦王间隙很深,若不加以劝阻,那日的事情难保不会出现第二次。”檀韫说。

    “这不是旁人能劝阻的,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皇帝看向檀韫,“心病还需心药医。”

    檀韫在他的眼中看到了哀愁,抿唇道:“心药……是先秦王妃么?”

    “这算是天家密辛,还是父皇病逝前告诉我的,嘱托我多多宽恕鹤宵。先秦王妃原本不喜欢皇叔,是皇叔用了些不正当的手段强/迫了她。”皇帝说,“你知道的,皇叔风流得很。”

    “这不叫风流,是下/流。”檀韫蹙眉,“若光风流,做不出糟践女儿家清誉这等下作事。”

    皇帝屈指在他脑门上敲了敲,“你啊,当着我的面骂皇叔?”

    “只是如实评价。”檀韫卖乖地抿了抿嘴巴。

    “这门婚事也有母后的手笔。”皇帝说,“先秦王妃对父皇有倾慕之意,她当年来雍京估计就是奔着父皇去的,以她的身份不可能做侧妃,父皇也没道理拒绝英国公府的女儿,这就威胁到了母后的地位。母后因此告知皇爷爷,先秦王妃和皇叔‘有情’,那会儿皇爷爷病重,对朝堂的掌控渐弱,而父皇势大,父子之间也免不了互相忌惮,皇爷爷不会放心让父皇再娶英国公府的女儿,再者皇爷爷对皇叔向来宠爱,便赐下了婚事。”

    檀韫挑了挑脚边的一朵重瓣栀子,轻声说:“先秦王妃心中怨恨,因此也怨恨世子么?”

    “父皇说,先秦王妃是在鹤宵门前悬梁自尽的,也许还有更多,但秦王府的事情,具体我就不知了。”皇帝说。

    檀韫长久地沉默,有些茫然地说:“我好像说错话了。”

    皇帝:“嗯?”

    “那日我去世子府,临走时同世子说了一番话,劝世子要往前看,可哪是这么容易的呢?”檀韫轻声说,“我小时候在家过得也很不好,爹娘对我非打即骂,可他们也没故意选在我门前上吊啊,且那会儿我年纪小,许多事情其实都记不太清楚了,在家里总共也没待几年。后来入了宫,有幸遇见您和老祖宗,也就再没有受过什么苦了。”

    “你遇到我之后就没有受过苦么?”皇帝说,“受过吧,你跟着我,受了不少委屈。母后不喜欢我,连着对你也没有好脸色,你又是皇子伴读,多少人盯着你,若不是檀掌印,我护不住你,说不准哪日你也会像雪团子那样,活泼乱跳地出去,冰冷冷地死在外头。”

    “这宫里头的人,出头前谁不受些委屈,当作是修炼吧,吃一堑长一智嘛,我要不受那些蹉磨,今儿也握不住缉事厂。”檀韫挪挪凳子,俯身趴在皇帝膝上,闭眼道,“再说啦,您这样好的主子,旁人排着队还求不来呢。”

    皇帝低头摸他的头发,笑道:“我发现你这段时间越来越爱撒娇了,又是猫墩儿了?”

    “最近总是做梦,”檀韫说,“梦见您离开我,不要我了。”

    皇帝顿了顿,轻声说:“那日说让你出宫住,真没有赶你走的意思,不要多想。你想在宫里还是宫外住,我都是许的。”

    檀韫蹭了蹭脸,轻轻“嗯”了一声。

    是观走近时瞧见两人的模样,下意识地顿住了,可事情不小,他正踌躇着,好在皇帝也发现了他,打趣道:“地砖烫脚?”

    “爷爷,是烫脚!”是观快步走过去,弯腰道,“是缉事厂的应百户入宫来了,说收到一桩要紧的事件。”

    檀韫把脸从皇帝膝上抬起来,皇帝说:“叫他来。”

    是观应声,很快就将应知早带到了花圃边。应知早跪地磕头,说:“陛下,方才卑职收到青州的上报,十七日前,青州泺城知府谭驿在经过泺山时被响马杀害了。”

    青州泺城去年地动七日,房屋、庙宇等倒塌大片,伤亡五千余人,朝廷拨款重振,这是门辛苦的重活,因此今年开春的时候皇帝下旨让泺城知府谭驿入京,要他当面敷陈灾后重建的相关事宜,没想到糟了这样的祸事。

    皇帝站起身,“一个正四品的朝廷命官,在自家门口遭人杀害,十七日了,青州怎么没有上报?驰……”他话语一顿,“驰兰,在想什么?”

    上一世的谭驿是后来死于伤寒,又生一桩变化。檀韫沉吟着说:“陛下,若是寻常情况,青州没道理隐瞒,且他们越早上报才能撇清干系,如此说明此事有蹊跷。”

    “朕记得青州知州是尤为,谭驿出事,他不可能不知道,这尤为……”皇帝想了想,“是梅阁老的门生。”

    檀韫于是笑了笑,说:“陛下,这是个机会。”

    “若此事不是单纯的响马作恶,那办事的也得好好挑,”皇帝斟酌着说,“缉事厂人员精简,锦衣卫又不好使。”

    “要使的。”檀韫看着皇帝,“锦衣卫中以北镇抚司最要紧,这把刀必须握在您手里,江峡敢搭太后的线,这个位置就不能让他坐太久,可您也不能无缘无故就拿下他,我们需要一个机会。”

    皇帝挑眉,“你的意思是?”

    檀韫作揖,说:“此次青州之行,奴婢愿和江大人戮力同心,为陛下分忧。”

    皇帝蹙眉道:“我相信你,但是不够放心,京中有朕牵制,可尤为若有问题,你再带着江峡,岂不腹背受敌?”

    “陛下宽心,奴婢心中已有考量。”檀韫说。

    皇帝说:“那你再选个人暗中与你同行,若真有必要时,他可做接应。”

    其实没有这个必要,但檀韫想了想,却说:“劳请傅世子。”

    “鹤宵?”皇帝沉吟不语,鹤宵绝不会帮太后,一同处理此事也会与他同心,可是鹤宵这个人就是个变数,“他若耍混账怎么办,你能降得住他?”

    檀韫笑了笑,说:“这是陛下的差事,想必世子知道轻重,会以公务第一,您不放心,多嘱咐世子一句就好啦。”

    皇帝看了檀韫两眼,才说:“你怎么会想到鹤宵?”

    “世子才二十一呢,本就该有大好前途,可他这样日日厮混,先莫说身子,心力也遭不住消磨,若哪日真把自己折磨疯了,到底可惜啊。”檀韫轻声说,“陛下既然盼着世子,不如先推他一把,好歹让他找件事儿做。况且世子要是出京了,您与秦王就都能安静一阵了。”

    皇帝笑道:“如此看来,他是非去不可了。”

    第27章 喜结伴

    “让我去青州办差?”傅濯枝震惊, “锦衣卫都死光了?”

    “小少爷,您知道这回去青州办差的人都有谁吗?锦衣卫指挥同知别桢,北镇抚司江峡, 还有, ”卫沣眼神一瞥,落到傅濯枝毫不在意的脸上, 悠悠道,“缉事厂的檀监事。”

    廊下沉默一瞬。

    躺在美人椅上的世子放下翘起的二郎腿,坐直了,脸色几经变幻, 最后有些迟疑地说:“他也去啊。”

    “可不是么?”卫沣佯装无奈地叹了口气, “不过您既然不想去, 我这就去回了缉事厂,请他们另择……”

    世子站了起来,卫沣按捺住上扬的嘴角, 明知故问道:“……您怎么了?”

    “我要去我要去我要去。”傅濯枝召唤道,“傅一声!”

    “在!”傅一声从房顶跳了下来, 落到廊外的地上, 耍宝地“哋”出一声戏腔, “主子但请吩咐,属下万死不辞!”

    “你去把我的衣服首饰打包好,准备出发。”傅濯枝负手而立,“我猜,他是要借此机会把江峡摁死在青州,来一出借刀杀人。”

    “这话怎么说?”傅一声疑道, “锦衣卫和缉事厂一道办皇差不是很正常么?”

    傅濯枝在廊下打圈,“青州知州尤为是梅愈的门生, 江峡又是太后的人,若尤为有问题,他便腹背受敌,这一点他不可能不知道。”

    “也许是陛下让两方人马并行,互相监督压制呢,毕竟还带着个别桢呢。”傅一声说。

    “别桢?这是个眼障子,若不带他,陛下的心思不就太明显了么?何况我想了想,此事原本不必劳烦檀驰兰,他虽然正经握着缉事厂,但也是御前的人,若非必要,不该让他出京,若不是陛下想借机历练他,那就是他们有别的目的。”傅濯枝转了一圈,“还有一点,你知道陛下为何选我暗中同行么?”

    傅一声拍马屁,“自然是您靠谱啊!”

    “因为我和陛下一个姓,我的心绝不会偏向梅家,只是,”傅濯枝纳闷道,“陛下是怎么放心让我去办差的,不怕我半路偷溜去玩儿么?”

    “管他呢。主子,这可是个好机会啊!”傅一声激动地凑到傅濯枝跟前,“此次檀监事出京公办,陛下不在,您要抓紧机会啊!”

    傅濯枝瞥他一眼,说:“我们此次的任务是保护他,别搞幺蛾子。”

    “保护檀监事和亲近檀监事,这两件事儿不冲突啊?您可别怪我没有事先提醒您,这个机会您都不抓住,那您……”傅一声不敢把话说狠了,支吾道,“您懂的。”

    “算了吧。”傅濯枝说,“陛下让我暗中跟随,檀驰兰说不准还要担心我靠不住,我再去他跟前晃悠,不是让他认为我公私不分,不知轻重么?”

    “有些事儿思虑太多,反而却步。”卫沣说。

    “主子,端午那天檀监事知道了您的身份,有没有说什么?比如,”傅一声残忍地问,“拒绝您?”

    傅濯枝冷漠地盯着他。

    “看来是拒绝了,那我就要跟您出个主意。”傅一声顶着堪比人肉凌迟的视线,快速说,“檀监事拒绝了您,您再继续特殊地对待他,他便知道您没有死心,心中会不会有负担?这还不是最要紧的,可怕的是他因此要疏远您。你们隔着一道宫墙,檀监事若真的打定主意要疏远您,以后说不准连面都见不到,这划算吗?”

    卫沣摇头,说:“血亏!”

    “既然如此,您不如暂时封闭私心,把自己当作一个不怀倾慕之心的寻常人,用寻常的态度对待檀监事,这样一来,檀监事与您相处就会更舒服,更自然,您也不必顾虑这顾虑那的,说不准,”傅一声满怀希望地说,“在相处的过程中,你们能越来越亲密。”

    傅濯枝公私分明的一颗心摇摇欲坠。

    见状,傅一声再下一剂猛药,“您不知陛下怎么就选中了您来办这趟差事,也怕檀监事觉得您不靠谱,我还觉得说不准就是檀监事提议的呢!”

    傅濯枝笑了一声,“这话十分悦耳。”

    “我没有做白日梦,我认真的!”傅一声说。

    “我也赞成声儿的猜测。”卫沣摸着胡须,若有所思,“其实这趟差不是只有您能办,光说御前吧,戴公公就能办,陛下何故三弯八拐地想到您?在御前,檀监事的话是最有分量的。”

    傅濯枝觉得今晚又有做梦素材了,他摸了摸微热的脸,喃喃道:“是真的就好了。”

    “总之能一起办差就是好事。”卫沣沉默一瞬,忆起了往昔,“公爷当初倾心夫人的时候,也是这头犹豫那头踌躇的,平常多英勇刚硬的汉子,在夫人跟前动不动就臊脸红耳朵,送把花之前都得自己找个角落作上大半时辰的准备,那会儿北境的守护神只觉得自己是个粗人,配不上如水如云的姑娘。倾慕一个人就是这样,多小心翼翼啊,可咱们不能自轻自贱,外头人怎么说都行,但您是我从小看大的,我知道您是个好孩子,不论别人怎么说,您不能苛责自个儿。”

    他笑了笑,眼睛湿了,“我知道您不爱听人絮叨,可您好容易多出个念想,咱们得尽力争一争啊,争不到是没缘分,可您不争,这缘分铁定就要去别地儿啦。”

    “您这么想吧,哪怕只做个略微亲近的好同僚,以后逢年过节的时候,檀监事都能来咱们府上吃顿饭,到时候小酒一喝,你们一起看星星看月亮,一抒胸怀,不得美死您了?”傅一声蛊惑道,“好同僚这个尺寸正好,算得上亲近,但又不会太亲近,您就不用担心自己劲儿上来的时候会撒疯伤害檀监事啦。”

    一老一小围着傅濯枝持续蛊惑,傅濯枝的神情逐渐恍惚,眼见就要松口答应了,一个长随走到廊下,禀报道:“世子,檀监事身旁的是观公公求见。”

    “快让他进来!”傅一声大手一挥下了令。

    很快,是观被长随带到了廊下。

    “奴婢见过世子。”是观恭敬行礼,呈上一只小匣子,“此行一道办差,世子在途中若有需要联系监事的地方,可用匣中的哨子召唤监事的暗鸽。”

    傅濯枝接过,打开一瞧,里头是枚小巧精致的漆黑哨子,雕了一簇细枝。

    一旁的傅一声眼睛一转,趁机试探道:“此次得了差事,还没多谢檀监事在陛下跟前美言。”

    是观只当是早些时候来世子府秘密传旨的御前牌子说的,闻言道:“监事只是择才,还是陛下知人善用,爱重世子。”

    呃,世子怎么突然眼冒精光,嘴角上扬了?

    是观脑筋哗哗直转,直至恍然大悟,原来世子心中还是很希望自己能得陛下爱重的吧,所以才露出这样被灌了一桶蜜浆的神情。

    *

    既然是急差,就容不得拖延,临出发前,檀韫和锦衣卫碰了个头。

    院子里站着一队锦衣卫,为首的是三个百户。檀韫坐在上座,将此次办差的人都简单地认了认,说:“大家伙不要一起走,太打眼了,就分成三路,第一路快速赶往青州查探情形,第二路与我一道走,第三路行暗路以防万一。”

    他翻了翻名册,说:“仇百户是青州人,会乡音吗?”

    打头的其中一个百户上前作揖,道:“回监事的话,卑职祖籍青州,母亲是雍京人,会乡音。”

    “好,第一路就由仇百户带队,去向当地的百姓商户们探探口风,”檀韫温声说,“若是能混进土匪窝就更好了。”

    一旁的江峡哈哈大笑,说:“檀监事,您别看这小子浓眉大眼、一身正气,扮泼皮扮姑娘都得心应手,您让他去混土匪窝,是选对人了!”

    “哦?”檀韫看了眼仇绿华,对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便也笑一笑,“那就辛苦仇百户和各位兄弟了。”

    仇绿华作揖道:“卑职一定竭力完成任务!”

    檀韫颔首,看了眼左右二位,说:“两位大人想怎么走?”

    “此次监事是主办官,我全听监事安排。”江峡说。

    别桢温声说:“我带第三路吧。”

    “那江大人就与我同路。”檀韫看了眼江峡,待对方点头应下,他才又看向院中,“事情办成了,论功行赏是自然的,但既然此次咱们去青州奉的是密旨,大家伙就要掖好嘴巴,出门也换上便装,谁敢泄露任务详情,阻拦咱们办差,我就摘了他的脑袋,都记住了?”

    众人齐声应道:“记住了!”

    “好,各自准备出发吧。”檀韫遣散众人,被江峡和别桢送到府衙门口,坐上马车。驾车的是观一拍马屁股,驱车离开。

    翠尾早已将行李收拾好了,装在两个箱子里,煮好了牛乳,在檀韫回来时就端给他,说:“方才柳来哥来了一趟,说让您放心,宫里有他。”

    “嗯。”檀韫舔掉唇上的牛乳,“宋佩那里,你要多注意一些,他的小命要保住,至于他查的账,到合适的时候就可以找个合适的人爆出来。”

    翠尾应下,“您只管放心,我会仔细盯着,只是……”他看了眼神情惬意的檀韫,“您不带着我,路上谁给您熬牛乳?”

    “我!”是观积极地举手,并拍着胸脯保证,“翠哥放心吧,我会照顾好监事的!”

    翠尾不相信,说:“监事照顾你还差不多,路上别顾着犯猪瘾,要多顾着正事儿。”

    是观不觉得自己是猪,冲过去挠他。

    檀韫笑了笑,说:“出去办差也顾不了许多啦,到时候让客栈的后厨熬一碗就是了,你给我装一罐好茶叶子。”

    翠尾躲过是观的夺命狗爪,旋身转到另一侧,说:“外头哪有家里好?茶叶哪能忘,都给您装上了,外头用的银票碎银也给您带上了,去青州多尝尝地方味道。对了,先前薛公公送了只匣子过来,里头装的是一根鞭子。”

    檀韫一愣,“鞭子?”

    “对,薛公公说这是陛下的意思,世子要是路上犯浑,您又实在降不住他,就请出这根御鞭抽他。”翠尾说。

    这是真把世子当皮猴子了,檀韫想。他说:“陛下多虑了,我觉得世子还是很乖的,能听得进去话。”

    “啊切——”

    傅濯枝偏头打了个喷嚏,不虞道:“谁大晚上的骂我?”

    “那可真是数不清楚。”傅一声检查了箱子中的三十套首饰,关上后示意后头的两个侍卫,“抬马车上去。”

    傅濯枝躺在醉翁椅上,长腿一翘,说:“把我的一套笔墨纸砚装盒,琴也抱上。”

    “哦哟!”傅一声眼睛一亮,欣慰地说,“您很在意这次机会嘛,想着要表现一番,是不是?”

    傅濯枝没反驳,说:“我想好了,到时候我就坐在他房顶上,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抚琴一曲,为他助眠,这就是话本里说的那出‘梦中妙音’。”

    “……”傅一声担忧道,“不会扰民吗?其余人出来群殴您怎么办?”

    傅濯枝纳闷道:“你是干嘛使的?”

    “是,世子府第一打手时刻为您效命!”傅一声一抱拳,豪气万丈。

    “真是没想到,我竟然能和他一道出门。”傅濯枝双手叠在腰腹,痴痴地望着墙顶。

    傅一声掰了下指头,这已经是他主子今日第二百五十次念叨这句话了,简直魔怔了。他趁机说:“这说明什么,您知道吗?”

    傅濯枝摇头。

    “说明往前一步,情形并不会变坏。”傅一声转身走到博古架边帮傅濯枝挑选文房四宝,“您以前不敢在檀监事跟前露面,所以您二位始终不能在明面上有交集,可身份一暴露,您二位不就面对面地说上话了?”

    傅濯枝反驳不了,还很赞同地说:“还有了肌肤之亲。”

    “哐!”傅一声一拍博古架,猛地侧身看向醉翁椅上的人,一双荔枝眼瞪得溜圆,“啥时候亲的!”

    傅濯枝抬手捂住脸颊,说:“就端午那日啊。”

    “……您说的该不会是那俩嘴巴子吧?”傅一声麻木地说。

    “他的掌心实打实地碰着我的脸,难道不是肌肤之亲?”傅濯枝抬起巴掌,示意傅一声滚过来,“你过来试试亲不亲?”

    傅一声摇头如鼓,感慨道:“您真是让咱们世子府蒙羞!”

    “这就是你不懂了。”傅濯枝一嗤,“他虽然打我了,但他为什么打我,你知道吗?”

    傅一声仔细思索了一息,说:“因为您皮痒欠打?”

    “不,是因为他担心我。”傅濯枝耐心地解释道,“他发现我真的在鸳鸯壶里下毒了,并且差一点就要喝下毒酒,他急了。但他其实并没有下死手,否则以他的力道,两巴掌下来,我当场就聋了。”

    “呵呵,这谁能……什么!”傅一声尾音猛地上扬、劈叉,不可置信地瞪眼,“毒酒?您喝毒酒了!”

    傅濯枝纠正道:“差一点。”

    傅一声双拳紧握,发出可怕的声响,在傅濯枝无辜的目光中“哈”的大笑一声,双腿一劈就在原地对着半空凶猛地打了一套连招拳!

    “……”傅濯枝警惕地说,“你是想弑主吗?”

    傅一声收势,并腿,深呼吸三次,微笑道:“您不是我主子,您是我祖宗!”

    傅濯枝目光睥睨,“呵,不孝后代,见了祖宗,还不下跪磕头?”

    “从现在起,我会一直监视您!”傅一声说,“永远!”

    傅濯枝觉得不行,“我需要自由。”

    “您不配。”傅一声拍手示意伺候洗漱的长随们去准备盥洗用具,对傅濯枝残酷一笑,“洗洗睡吧。”

    第28章 送餐饭

    檀韫没想到傅濯枝会光明正大地出现。

    在水上漂了几日, 今日一行人在陵县下船,接下来就要走陆路到泺城。五月的天气实在毒热,一行人在食楼后院的凉棚休整, 最先发现傅濯枝的是江峡。

    “世子爷?”

    檀韫正抿着一碗荔枝水, 闻言手腕一颤,快速捋了下上滑的袖口, 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腕上的宝相花银镯。他抬眼看向后院入口的洞门,傅濯枝站在那里,用折扇挑起半边门帘,长眉微挑, 也有些诧异的样子。

    真会装。

    世子爷今儿一身荷叶色纱袍, 长发半披, 用珍珠银绣细带编了几股小辫儿,一张雪白艳丽的脸毫无遮挡地露出来,迎着日光, 简直漂亮到了晃眼的地步。

    “哟,够热闹的啊。”傅濯枝让齐齐起身见礼的锦衣卫和番子都坐下, 迈步进入院子, 身后的门帘放下又被抬起, 露出傅一声寸步不离的身影。

    江峡已经从桌边起身迎了上去,只当傅世子又在家中闲不住了,出门游玩,“没想到能在这儿碰见世子,真是有缘啊。”

    “可不巧么……哟。”傅濯枝的眼神掠过满面笑容的江峡,直勾勾地落在最中间的那座凉棚中, 语气微妙,“檀监事也在啊。”

    檀韫没有起身, 只是微微颔首,回道:“世子。”

    傅濯枝似笑非笑,檀韫平淡疏离,气氛有些奇怪,江峡眼神在两人中间晃了一个来回,直觉哪里不对劲,但又想不起这两人之间有什么过往恩怨。

    仅仅是因为傅世子厌恶阉寺,而檀韫也不是热脸贴冷屁/股的性子么?

    “老江,既然撞上了,请我吃顿饭不会舍不得吧?”

    傅濯枝懒洋洋的声音打断了江峡的思索,他笑一声,立马说:“世子这是哪儿的话,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我这就去叫掌柜的开一间上等厢房。”

    “我要是想坐厢房,还往这儿跑什么啊,天气这么热,自然是要坐凉棚啊。”傅濯枝边说边往最中间的那座凉棚走,踩着两层阶梯上去了,很不客气地在檀韫对座落了座,“檀监事不会不欢迎我吧?”

    “怎会?”檀韫淡声说,“世子请便。”

    桌上都是清淡小菜,以凉食为主,傅一声端了一碗荷叶羹放在傅濯枝身前,自己端着碗在后头落座。

    傅濯枝拿起勺子搅了下荷叶羹,尝了一口就放下,随口道:“老江,你们办的什么差?”

    “是皇差,”江峡不能多说,拱手道,“世子爷,您就体谅则个吧。”

    “不说就不说,但是带上我吧,”傅濯枝转了下折扇,“我正无聊呢。我不掺和你们的事儿,路上陪我说说话就成。”

    江峡不敢应答,看了眼檀韫,后者慢条斯理地吃了一勺荷叶羹,淡声说:“我们有要务在身,不能陪世子游山玩水,还请世子见谅。”

    “谁说让你们陪我啊,是我陪你们。”傅濯枝右手撑桌,撑着脸看着檀韫,“檀监事聪明稳重,带我一个也不碍事吧?”

    “可以。”檀韫说,“请世子先向陛下请命,若陛下允许,我自然也没有异议。”

    傅濯枝笑了,“这一来一回,都不赶趟了。”

    檀韫露出爱莫能助的表情,“规矩如此。”

    “檀监事真是,”傅濯枝用折扇挑了下左耳的青玉荷叶耳饰,啧啧道,“好美的一张脸,好冷的一颗心。”

    “砰。”檀韫放下碗,终于抬眼看向傅濯枝,语气微冷,“世子注意言辞。”

    “我哪个字说得不对?”傅濯枝委屈地看向江峡,“老江,你来评评理,我夸他生得好看,他还不高兴了?”

    江峡只恨不得换张桌子。

    他琢磨着两人的对话,心中一动,这傅世子不会是见色起意,看上檀韫了吧?

    “我吃饱了。”檀韫用巾帕擦了擦嘴角,“大家用膳后休整一个时辰,待落日后便出发。”说罢便起身走了。

    后头的是观连忙放下碗筷,起身跟上。

    这是被气走了吧,江峡看了眼傅濯枝,后者无辜地耸了下肩。

    檀韫回到休息的房间,屋里放着一座琢冰山,很是凉爽,他看了眼跟上来的是观,说:“还没吃饱吧,自己下楼买好吃的去。”

    “原来您也觉得这家食楼的味道不好啊,这么难吃的味道还敢卖得这么贵,简直黑心肠!不尊重粮食!”是观义愤填膺,转头又想起方才饭桌上的氛围,犹豫着说,“小爷,我怎么觉得傅世子在故意针对您啊?还有,他怎么跑出来了?”他怀疑傅世子又要撒疯了,不禁警惕起来,“是不是该请出御鞭了?”

    檀韫笑了笑,“没事,你先去吧,我躺会儿。”

    “是,那我先出去了。”是观退出房间,轻轻关上门。

    檀韫脱了外袍和鞋,在一旁的软榻上躺下,僵硬的腰发出一声闷响,他舒服地呼了一声。正蒙蒙发困时,房门被敲响了,“……进。”

    傅濯枝推门而入,一眼就瞧见榻上的睡美人,提着食盒的手一紧,又若无其事地松开,轻步走了过去。他将食盒放在榻边的小几上,说:“这家味道不好,我给你备了别的。”

    檀韫只在他进屋的时候睁眼瞧了一眼,这会儿已经闭上了,说:“有什么啊?”

    声音很轻,又有些哑,是放松的、日常的味道,傅濯枝耳朵发麻,眼前莫名其妙地掠过檀韫穿着红嫁衣嫁给他的样子。

    他说:“葱椒鱼片,雨前虾仁,糖酱鸡块,玫瑰羹,金丹酽,还有一盏时令瓜果。”

    没有不喜欢的,檀韫睁开眼,撑着榻坐了起来,接过傅濯枝递过来的玫瑰羹,说:“世子跑过来做什么?”

    “江峡想不到我是跟你一道办差的,也根本不拿我当回事儿,我是明是暗都不要紧。”傅濯枝看着檀韫的表情,“味道还好?”

    “嗯,不甜,玫瑰很香,要是冰镇会更好。”檀韫点评着,又说,“世子别站着了,请坐吧。”

    傅濯枝不愿意搬椅子,将小几搬到檀韫腿前,摆好碗筷,就趁机直接在榻边落座了,说:“喝冰的再吃热食,肚子会闹脾气。”

    “我不会,我的胃很坚硬。”檀韫说。

    “那金丹酽先别喝了,我让傅一声继续拿去冰镇,你待会儿带着解渴。”见檀韫没意见,傅濯枝便喊了一声,门外的傅一声立马进来,接过那壶金丹酽,退了出去。

    “就是从吴州买的金丹酽吗?”檀韫问。

    傅濯枝点头,“对,我提前通知了吴州那边儿,算着时辰让人一路冰镇过来的,方才我尝了一杯,鲜味儿没变。”

    葱椒鱼片香味馥郁,鱼肉滑嫩,葱椒入味;雨前虾仁清香可口,虾仁鲜嫩,海参润滑;糖酱鸡块也是酸甜开胃,鲜香可口。檀韫把瞌睡都吃跑了,毫不收敛地在傅濯枝面前展现了自己稍显贪婪的胃口。

    傅濯枝晃着折扇,就静静地瞧着他吃,檀韫觉得那目光像是在看心爱的娃娃。

    那柄扇子制作精良,里头应该是放了消暑的松香,和着屋里的凉气一下一下地送到他脸上,檀韫吃得很舒心,放下筷子时突然有了感觉,立马拿起巾帕捂住嘴,打了声嗝。

    实在失礼,檀韫正想道歉,就听傅濯枝笑了一声,说:“看来是吃饱了。”

    檀韫扫了眼被自己扫荡干净的几只碗碟,温声说:“嗯,胃口好。”

    “夏日胃口好是好事儿。”傅濯枝将一只象牙细签递给檀韫,“吃点水果。”

    檀韫接过签子,插了一块西瓜吃了,“脆的。”

    当然,傅濯枝知道他不爱吃沙瓤的。

    又吃了两块,实在胀不下了,檀韫放下签子,说:“多谢世子款待。”

    “你叫我什么?”傅濯枝说。

    檀韫顿了顿,说:“鹤宵。”

    “不客气。”傅濯枝这才说,“到了泺城,那边有几家好吃的,到时候我带你去尝。”

    檀韫好奇道:“世……鹤宵从前去过泺城吗?”

    “去过,所以你要事先过问我,免得花钱吃到难吃的玩意儿……你热吗?”傅濯枝看着檀韫,“脸都红了。”

    “因为吃了热食,”檀韫避开他的视线,“鹤宵用过膳了么?”

    傅濯枝笑了笑,“用过了,现在才想起我啊?”

    “因为在我看来,鹤宵不能委屈自己。”檀韫说。

    他话里有话,傅濯枝说:“你觉得我喜欢你是受委屈?”

    檀韫说:“难道不是么?金尊玉贵的世子伺候阉人——”

    “不要用不好听的话说自己。”傅濯枝打断他。

    檀韫觉得自己被教训了,“……哦,好的。”

    “再说了,只是给你带了点好吃的,算哪门子的伺候?”傅濯枝说。

    檀韫反问:“鹤宵也给别人带饭吗,踩着别人的胃口,守着别人吃,一直给别人扇扇子?”

    “没有。”傅濯枝不理解地说,“可我又不喜欢别人。”

    话已出口,他突然想起此行的目的是掩藏真心、和檀韫做个好同僚,于是立马补充道:“我暂时又不喜欢别人。”

    檀韫:“……”

    “我倾慕你,自然待你与别人不同,就好比这西瓜,”傅濯枝看了眼剩余的几块西瓜,决定拿它来给檀韫讲道理,“若我来切西瓜,就会给你切成猫儿样式的。”

    那也太难了吧,檀韫说:“给别人的呢?”

    傅濯枝纳闷道:“我为什么要给别人切西瓜?”

    檀韫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好啦,”傅濯枝笑了笑,起身说,“你睡会儿吧,我先走了。”

    檀韫摇了摇头,“没瞌睡了,时间也差不多了。”

    他转身伸开盘起的腿,起身下地,穿上鞋去架子上取外袍。

    夏日里衣轻薄,纯白的布料能遮住皮肉,遮不住弧度,细腰长腿翘屁股,没有一处不漂亮。傅濯枝只看了一眼,目光垂下,若无其事地说:“……”

    说什么?

    说个屁。

    还是闭嘴好了。

    取外袍的时候,袖口滑下,露出那只银镯,檀韫看着它,想起十六那夜,傅濯枝避开船上所有人的耳目出现在他的舱房中,把装着这只银镯的匣子送给了他。

    “生辰贺礼,比弩方便,戴着玩儿吧。”那会儿傅濯枝站在他面前,只说了这句话就走了。

    这银镯外观素雅,一圈精致的宝相花,戴着漂亮又轻便,但里头的三根铁针不是玩笑,准头好的话,是能要命的暗器,檀韫知道这是费心思的物件,从雕刻到暗窍,至少得花费半年的时间。

    “不喜欢它吗?”

    身后响起傅濯枝的声音,檀韫收回手,在腕心的那枚宝相花上极快地点了三下。他转身抬起左手,银镯无声地露出三枚细孔,对准傅濯枝的喉结,那里有一颗小痣。

    “你说,”檀韫若有所思,“是这个入肉疼,还是我先前射你的那一箭疼?”

    “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一针射穿我的喉咙不难。”傅濯枝上前一步,垂眼露出笑意,“要不要试试它的威力?”

    檀韫与他对视片刻,手腕一路下移,停在他的小腹下,道:“对这里试?”

    第29章 泺城路

    银镯是傅濯枝亲手打的, 里头的暗针是他自己制的,他深知它的威力。但他没有动,说:“来啊。”

    一些传言在耳边响起, 檀韫垂眼看了眼傅濯枝的那个地方, 但纱袍包裹,实在看不出什么。他于是直言道:“你真的不举么?”

    还是头一回有人这般直接明了地问他这个问题, 没有调笑试探,只是简单地好奇,仿佛是在问你用饭了吗?傅濯枝不禁失笑,挑眉道:“你很好奇?”

    “有点儿, ”檀韫说, “你若是不举, 为什么还要去花楼?”

    傅濯枝说:“逛花楼还有条件?”

    这倒也是,但是如果不举的话,怎么和人做那种事呢?檀韫瞧着傅濯枝, 说:“你也有凌/虐的恶癖?”

    “倒是没有,”傅濯枝低头看了眼自己, 好奇道, “我看起来很不温柔么?”

    檀韫认真地打量着傅濯枝, 说:“人不可貌相,我也没有见过你在床上的样子,因此不能笃定。”

    这一本正经的模样简直有些可爱,傅濯枝轻轻咬了下舌尖,面上没有表露出分毫,说:“你有没有想过, 时至今日,还没有人见过我在床上的样子?”

    檀韫愣了愣,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傅濯枝被这理所当然的语气气乐了,仿佛听见檀韫在说:笑话,你怎么可能没有和人做过这种事?你这个脏男人!

    他说:“你真当我是珉王,见着个好看的就想睡?”

    檀韫这下倒是发觉不对了,傅濯枝脸上没有半点纵欲过度的模样,人平日行为举止也不虚浮。他理解了一番,说:“你的意思是,你去花楼只是去听曲儿?”

    “对啊,”傅濯枝一叉腰,嚣张地说,“触犯哪条律令了?”

    傅世子有时有些孩子气,檀韫笑了笑,“倒是没有。鹤宵好定力。”

    被夸了被夸了被夸了!

    傅濯枝眉尾一扬,忍不住说:“那是,再说了,我有心上人,怎么会出去寻欢,你这样想,一点都不尊重我,我觉得你在羞辱我。”

    叽里咕噜的好会诉委屈啊,檀韫反驳说:“有权有势的男子哪个不是三妻四妾?在外寻花问柳,也是常有的。”

    “你拿别人来猜忌我,给我扣帽子,这对我不公平。”傅濯枝哀怨地瞅着檀韫,“我没有家室,没有外室,房中连个近身伺候的侍女都没有,你不许污蔑我。”

    檀韫微微挑眉,说:“贵府的穗儿姑娘?”

    “她啊,她是早几年舅舅给我选的近身侍女,舅舅说我身边都是男人,特意选个聪慧稳重的伺候我洗漱,但我没让她近身啊。”傅濯枝把扇子打开,又合上,“她针线活做得好,也会酿酒,且特别听话有分寸,我就把她留在府里,多碗饭的事儿嘛,她以后若想嫁人了,随时都可以出去,我再给她备份嫁妆。”

    “你待府里的人倒是很不错。”檀韫想了想,又想起先前的问题还没有得到回答,“那那个粉头为什么说你不举?”

    傅濯枝挠头,“我当时确实没举。”

    “人家都往你那儿坐了,”檀韫犹豫地打量他两眼,好心、隐晦地提醒道,“你要不要找个大夫瞧瞧?”

    傅濯枝据理力争,“她往我身上一坐我就来劲,不成禽兽了?我烦死她了,我对她不来劲,她就说我不举,这不是造谣么?”

    檀韫没忍住,笑了笑,说:“你流连花丛,旁人自然都把你当作好/色之徒,美人在怀而毫无感觉,和世子的性子不符啊。”

    “她算什么美人?”傅濯枝蹙眉,不太高兴檀韫这样夸别人,咕哝说,“还没我好看呢。”

    檀韫:“……若要比世子好看才算美人,纵观雍京,我还真说不出一个名字。”

    傅濯枝眼睛一亮,定定地看着檀韫,“你……你也觉得我好看?”

    “这是当然,我的眼睛没病。”檀韫觉得若是这会儿没光,世子的两颗眼珠子都能拿来当烛火了,真亮啊,好像头一次被人夸那样,但是怎么可能呢,傅世子从小到大不知被多少人夸了多少句了。

    “那你觉得,是我好看,还是……”傅濯枝想了想,还是把“陛下”两个字咽了回去,换了个人,“还是宋佩好看?”

    怎么突然提起宋……哦,檀韫想起先前傅世子在缥香室撒的疯,明白了,世子是在吃味,可是为什么会吃宋佩的醋呢,他和宋佩明明只见过一次,除了公事没有半点交集。

    虽说檀韫很想让傅濯枝对自己死心,但他没法在这种显而易见的事上撒谎,于是如实道:“世子容冠京都。”

    显然,世子很高兴,都笑出声儿了。

    檀韫:“……”

    那眼神实在明亮灼热,檀韫无法承受,转身背对傅濯枝,将外袍取了下来,重新穿上。后背要被盯穿了,他忍了忍,轻声说:“可以不要看我吗?”

    “好的。”傅濯枝侧过身,果真不看他了。

    世子听话的时候还是很听话的,檀韫想。他穿好外袍,转身看向傅濯枝,“你待会儿怎么走?”

    “坐马车啊,骑马会晒黑。”傅濯枝说。

    檀韫说:“太阳都落山了。”

    “但是有虫,还是坐马车安全。”傅濯枝瞥了眼檀韫,“我可以跟你一起坐马车吗?”

    檀韫顿了顿,“江峡那里……”

    “他最多觉得我对你见色起意了。”傅濯枝说,“你信不信,他这会儿偷着乐呢,觉得你有麻烦了。”

    檀韫赞同地点了点头,说:“既然世子不嫌拥挤,那就一道走吧。”

    傅濯枝脚步飘飘地跟上他。

    锦衣卫正在院子中准备,江峡坐在阶梯上乘凉,老远见檀韫和傅濯枝一前一后地来,不禁挑了下眉。他起身迎上去,“两位休息得好吗?”

    檀韫没说话,只点了下头。

    “还行吧,要是能多睡会儿就更好了。”傅濯枝打了声呵欠。

    “世子爷暂且忍忍,等到了泺城就能好好休息了。”江峡问,“您是骑马还是?”

    “当然是坐马车啊。”

    江峡欲要转身,“我这就去给您准备。”

    “何必多此一举,这不是有现成的吗?”傅濯枝在江峡的目光中看向檀韫,吊儿郎当地说,“檀监事,我跟你挤挤?”

    檀韫淡声说:“路途颠簸,天气炎热,世子还是另乘一辆吧。”

    傅濯枝说:“可我就想跟檀监事一起坐,免得路上无聊。”

    檀韫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说:“既如此,世子请便。”说罢转身走了。

    傅濯枝立马跟上。

    江峡跟着转身,瞧见傅世子追着檀韫走了,路上用折扇挑起檀韫腰后的腰带尾巴,这样轻/浮的举动显然冒犯了檀韫,檀韫猛地转身看向傅世子,眼中有怒气一闪而过。

    傅世子看上檀韫,这不稀奇,毕竟檀韫长着那么张脸,那么一把身段。可有趣就有趣在檀韫这人心气儿高,面上一派淡然,心里说不准根本没把傅世子这种纨绔当回事儿,他绝不会雌/伏于傅世子身下,而傅世子又是想要什么就得有什么的那种人,这样一来,这两人就要互相得罪。

    有热闹看了,江峡搓了搓手,乐见其成。

    另一边,檀韫和傅濯枝上了马车,由是观和傅一声骑马走在两侧,后头是应知早。外头都是自己人,傅濯枝放松地伸了个懒腰,看向端坐的檀韫,“这样坐累不累?”

    在宫里最忌讳礼仪不端,檀韫平日端正惯了,说:“不累。”

    “在我面前不必如此,你躺着趴着都行,舒服最重要。”傅濯枝说着斜身一躺,拿枕头垫在脑袋下面,叹气说,“坐马车就这点不好,颠簸,又慢,夏天尤其难受。”

    檀韫打开罐子,往紫檀茶几上的冰炉里加了一勺松针香,拿团扇扇了扇,不一会儿,马车里的气息更清新了。他瞥了一眼,世子已经睡着了,闭上那双不安分的眼睛,像一幅恬淡的美人画。

    美人不论何时都是赏心悦目的,檀韫因此多看了两眼。

    美人睁开一只眼,很机敏地瞥向他,“你在看我?”

    “你装睡。”檀韫说。

    “我从来没说我睡了,自然也不存在装睡的说法。”傅濯枝把两只手垫在脑后,翘起二郎腿,很随性地说,“我之前走过这条路,也是一声跟着,那会儿是个暴雨天,马车轮子都陷进地里了。”

    檀韫抿了口金丹酽,杨梅清甜,冰镇后没有半分腻味,十分清爽。他很满意,说:“然后呢?”

    “然后我就在车上睡着了。”傅濯枝说。

    檀韫感慨道:“世子真是泰然自若。”

    傅一声笑笑,“那会儿下车,要被淋湿不说,鞋子袍摆肯定得沾泥,不如睡一觉等天晴再说。下暴雨也不算什么,以前我们还遇到半路马撂蹄子的情况,直接冲着山崖跑,带着我和一声跳崖了。”

    “这是不是叫做艺高人胆大?然后呢,”檀韫好奇,“受伤了吗?”

    “还好,山崖不高,就受了一点擦伤,我和一声在崖底随便找了棵树躺了一晚,第二天就找路爬上去了。”傅濯枝说。

    檀韫擦了擦唇角,说:“你去过那么多地方,一定见过很多美景。”

    傅濯枝眼前掠过一幅幅画面,苍茫无垠的雪山,浩瀚如海的枫林,孤崖顶的一轮落日和无边星海,绵绵烟雨中的蓑笠孤舟……太多了,他轻声说:“还好,没什么特别的。”

    “你也承认它们的美,甚至记忆深刻,只是不肯承认自己也无数次地沉溺于美好之中。”檀韫没有忽略他长久的沉默,无情地戳穿他,“傅鹤宵,最不肯放过你的是你自己。”

    傅濯枝许久没有说话,直到身下的马车撞到石头,颠了一下,他似乎才回神,不高兴地抱怨道:“你好喜欢说教我。”

    “我说了,我盼着你好,自然要抓住每次劝慰你的机会。”檀韫语气很轻,“你小时候养过猫吗?”

    也许是因为话茬子转得很快,傅濯枝顿了顿,说:“养过。”

    “我小时候在家门口的巷子里认识了一只野猫,喂过它一段日子,后来我入宫了,好在有别人继续喂他。”檀韫说,“那个人是你吧。”

    傅濯枝笑道:“这是猜测吗?”

    “本来是,”檀韫也笑,“不过现在是肯定了。”

    “为什么?”傅濯枝好奇。

    檀韫说:“因为若不是你,你会直接说不是。”

    “你真是天真得可爱。”傅濯枝闭着眼,“我自然希望你对我的印象是好的,如此一来,冒认也有可能啊。”

    “我觉得你不会如此,何必将自己说得不堪?”檀韫沉默一瞬,“我见贵府的猫儿园没有猫。”

    傅濯枝说:“世子府太大,修一座占地儿罢了。”

    檀韫没有再说什么,忽然想起一茬,“你的小蛇呢?”

    “留府里了,别吓着你。”傅濯枝话音刚落,前方便传来马惊蹄的声音,座下的马车也因此受惊,马车摇晃起来。

    檀韫晃了一下,被一只手隔着袖袍握住手腕,重新坐稳。他看了眼那只漂亮的手,再一次感觉到它令人难以挣脱撼动的力量。

    很快,它主动松开了,它的主人俯身看过来,一双狭长标致的丹凤眸光流转。

    “无碍?”

    这是把他当成什么柔弱的人了么,檀韫心中好笑,摇头道:“无妨,多谢世子。”

    傅濯枝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到自己的座位,前方传来刀兵相接的声音,他只是看着檀韫,眼中有压迫。檀韫后知后觉地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抿了下唇,轻声说:“多谢鹤宵。”

    傅世子果真露出那种欢喜的、满意的神情。

    “……”檀韫轻轻咳了一声,偏头听了下外头的声响,“这批人话不多,下手狠,不是半路打家劫舍的,我们还没到泺城就遭遇刺杀了。”

    “说明咱们来对了。”傅濯枝把桌上的金丹酽递给檀韫,“润润嗓。”

    檀韫接过瓷瓶抿了一口才说:“味道很好。”

    “这次买得不多,”傅濯枝心思一转,狡诈地说,“等回京后我再请你喝。”

    檀韫听出来了,傅世子这是请他去作客,可是……车窗被敲了敲,他顺势对这样的邀请保持沉默,偏头说:“说。”

    “刺客十八名全部伏诛,全是死士,没有线索。”应知早禀道,“锦衣卫伤五死一。”

    檀韫说:“把殉职的兄弟抬到后头那辆马车上去,到了泺城好生安葬,待回京后再为他的家人封一笔养家费。受伤的兄弟若不计较,余下的路段也可以坐马车。”

    应知早闻言一愣,后头那辆马车可是傅世子的。

    “世子没意见。”檀韫说,“去吧。”

    “是。”应知早闻言没有再犹豫,去前头传话了。

    檀韫转头看向抱臂盯着自己的傅濯枝,明知故问:“怎么?”

    “不怎么,”傅濯枝说,“我高兴。”

    檀韫挑眉,“我假传你的命令,丝毫不敬你,你也高兴?”

    “你用马车却不跟我说一声,说明咱们更熟络了,还趁机替我在锦衣卫里头收买人心,”傅濯枝笑道,“如此,我不该高兴吗?”

    竟立马就被察觉心思了吗,檀韫抿唇莞尔,说:“鹤宵聪慧。”

    “檀驰兰,”傅濯枝看了檀韫一会儿,语气微妙,“你这趟带我出来,真是别有用心。”

    马车继续前进,檀韫抿了口金丹酽,面色淡然地说:“我只是想带你出来走走。”

    “我自己也可以走,为何非要与你一道?”傅濯枝说。

    檀韫说:“我刚好要出门,鹤宵刚好闲来无事,你我结伴而行既可以让陛下安心,也可以稍稍宽慰彼此,一举两得,不好吗?”

    “宽慰彼此?”傅濯枝不解。

    “你暂时对我有意,能与我结伴行一程,不高兴吗?”檀韫看着傅濯枝,语气温和,“我望你开怀,若你路上能开怀一二,我自然也欣慰。如此,便是彼此宽慰了。”

    第30章 夏节日

    虽说到泺城的这一段路遭遇了五波刺杀, 但檀韫此次到底还是暗中查访,是以不论当地的官员是否消息灵通,都要当作不知道檀韫已经踏足青州地界, 不敢上门迎接。

    傅世子出手大方, 在当地的连云会馆包下三座上好的院子供一行人居住,餐食用具都以会馆最高的一等来, 又得了锦衣卫好一通谢。

    但傅世子本人并不在意,他只是想让檀韫和江峡住得远些罢了。

    “主子主子。”傅一声从外头逛了一圈回来,剥着个蜜橘凑到廊下,一边和傅濯枝一起欣赏在院中石桌边撑着脸发呆的檀监事, 一边小声说, “今儿夏节呢, 您不带檀监事出去玩玩?”

    傅濯枝靠着柱子,说:“天热,出去做什么?”

    “太阳都落山了, 这个点外头正热闹。”傅一声塞了瓣橘子,唇齿含糊地说, “要不您去问问檀监事, 万一他也想出去走走呢——机会是抠出来的!”

    是观抱着腿坐在对面的廊下, 直勾勾地盯着对面那两个一直盯着小爷看的男人,手一直握着刀柄,以防他们对小爷不利。那个傅一声不知说了什么,世子稍作犹豫,紧接着就转身走进了院子,到了石桌边。

    眼前突然搬近一座“山”, 檀韫睫毛轻颤,终于回了神。他微微仰头, 向傅濯枝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傅濯枝的眼神掠过他被指骨摁红的脸颊,“无聊吗,要不要出去走走?”

    “好啊。”檀韫起身理了理衣领,“走吧。”

    他们一道出了会馆,路上傅濯枝走在檀韫左侧,“这条街客栈食楼居多,来往的大多都是外乡人。”他手中折扇一合,点了点自己的左手边,“那边有条路,通过去就是一片湖,但那地儿没什么好玩的,小孩儿还特别多。”

    檀韫摇着扇子,说:“鹤宵不喜欢小孩子吗?”

    “不,大孩子我也不喜欢。”傅濯枝的扇子在指尖灵活地转了两圈,最后指向前方,“前头有一座廊桥,穿过去有一条小市,大多都是摊贩,今日是夏节,卖粉脂折扇的很多。”

    这会儿太阳落山,凉快了些,街上果然很热闹,檀韫和傅濯枝都没有带仪仗,寥寥四人又生得打眼,被当作园子里的禽鸟一样地瞧。傅濯枝到哪儿都是招摇的人,早就习惯了,但当他发现有人用风流乃至下/流的眼神冒犯檀韫时,他出离地不耐烦了。

    又是个瘦猴,贼眉鼠眼地瞥着双小得看不清瞳仁的眯眯眼往檀韫脸上一路滑到腰上,傅濯枝扇子不摇了,在对方要与檀韫擦身而过的那一瞬间猛地上前掐住对方的脖子,冷声道:“再看,眼珠子给你抠出来。”

    瘦猴吓得一缩脖子,心虚地狡辩道:“谁看……呃!”

    眼看这人都翻白眼了,檀韫握住横在自己下巴前的这只手腕,温声说:“好啦。”

    那只手腕僵硬了一瞬,猛地松开了。

    “还不滚蛋,等着轿子来抬啊?”傅一声上前,伸臂勾住捂着嘴巴直咳嗽的人,把人原地转了一圈,推搡到后头去了,然后极快地看了眼檀监事,心说这贴“药”真是神啊,降火都这么神速!

    檀韫不知傅一声正在心中给自己鼓掌,偏头看了眼左手握着右手手腕一脸冷淡……实际更像是在发呆的男人,不禁笑了笑,说:“既然出气了,咱们继续往前走吧。”

    “哦……”傅濯枝捏了捏右手腕,松开了,乖乖跟上檀韫。

    路上,檀韫给傅濯枝买了一筒荔枝水,说:“不规矩的人到处都是,犯不着跟他们生气。”

    “谁让他们瞎看瞎想。”傅濯枝说,“那眼神下/流的,让人心烦。”

    “我不管外人把我当什么,总归是陌路人。我不跟他见怪,也并非脾性好心善,而是没这个必要。你我这样的身份,若是被人冒犯就要与人见怪,不知要积攒多少戾气。我握着缉事厂,平日为着公务,杀人抄家是难免的,私下便少发些气性吧。”檀韫偏头看了眼傅濯枝,“戾气伤人,不宜养心。”

    傅濯枝认真地想了想,“可是有气不发,我晚上都睡不着觉,这样久了会不会也要生病,叫那什么郁气久结?”

    檀韫也认真地想了想,“也有道理……你怎么不喝啊?”

    原来傅濯枝双手捧着那筒荔枝水,宛如捧着什么宝贝,愣是没动一口。

    这下檀韫一说,他立马捧起来,一口就喝完了……齁甜,傅濯枝没忍住龇了龇牙。

    那表情让檀韫想起小时候的那只猫,龇牙时好像,他不禁笑了笑,转头吩咐是观,“找个食楼买碗水。”

    “不用不用,这里有。”傅一声立马解下腰间水囊递给傅濯枝。

    傅濯枝却推拒了,说:“不用,不腻。”

    来这出是吧,傅一声心里透亮,檀监事买的荔枝水,别说齁甜,就是下了泻药,您都甘之如饴!

    檀韫却不如傅一声懂得多,见傅濯枝说不腻就认为他真觉得不腻,继续往前走了。

    桥上也摆着摊贩,扇摊接着扇摊,各种扇面互相挤着,十分有颜色。

    檀韫手中有折扇,见傅濯枝一个眼神也没偏,便知道他没有看上的,一路安静地下了桥。

    是观在桥尾巴买了只大竹编扇子,一把比他三张脸还大,扇起来风很足。他见摊贩是个老爷爷,瞎了只眼睛,并且背篓前也没什么客,索性把背篓里的几把全买了。

    老爷爷颤巍巍地背着背篓高兴地回家了,是观也挺高兴,双手各抓着几把扇子哗哗地给走在前面的小爷扇风,直到檀韫觉得自己要被扇飞了,转身摁了下他的脑门。

    “不是总被虫子咬吗,去挑几只,拿回去抹了能止痒去痱。”檀韫指了下两边的粉脂摊,是观哦了一声,噔噔噔地去了。他看向傅濯枝,“我们等等他?”

    傅濯枝自然没有异议,和檀韫找了颗树,在树下等待。

    树下有两个小孩在摊贩前比赛舀小金鱼,还有个卖花童在偷懒,不过他看见檀韫他们就好像看见了“豪客”,立马过去了。他明亮的大眼睛一转,在十分俊朗但后腰挂着把刀以及漂亮得惊心动魄但怎么看怎么不好惹的两位大哥哥之间选择了像仙君一样的大哥哥,“这位公子,您要买花吗?新摘的茉莉,很香的。”

    檀韫俯身凑近他举起的篮子,“的确很香。”

    脸边出现一锭碎银,傅濯枝的声音随即响起,“这一篮我都要了。”

    “啊?不用这么多,一簇是一文钱,这一篮子就是……”

    檀韫直起身,见傅濯枝伸手接过一篮子茉莉花,强硬地将碎银塞进卖花童的衣襟里,打断对方的声音并且握着人家的脑袋把人转了个面,往前推走了。他抿唇一笑,等是观回来,便一道走了。

    “要吃碗面吗?”路过一家面铺时,檀韫停下脚步,吸了一口香气。

    没人反对,是观瞅了眼傅一声的长腿,表示要吃两碗。

    今日是夏节,几人点的都是凉面,是观还要了只大鸭腿。前头还有人排队,跑堂的给他们上了茶水,说:“今儿生意忙,烦请几位爷多等会儿。”

    “好。”檀韫温声问,“我们方才过来时瞧见好几家铺子前都挂了白灯笼,这是何故?”

    跑堂的叹了口气,说:“那是咱们自愿给知府谭老爷供的灯,要挂七七四十九天。”

    檀韫说:“看来谭知府很得民心。”

    “几位是外乡客吧?”跑堂的说,“谭老爷是位好官,自从他来了咱们这儿啊,惩治了不少恶吏歹人,咱们这些开铺子做生意的也不用再向以前那样向衙门缴‘上贡’钱了,可惜老天爷不开眼,偏叫这样的好官死在土匪手里了!”

    “土匪作恶多端,谭知府从前没有实施清剿么?”檀韫问。

    “从前试过两回,但是几位爷不知道,那些土匪贼得很,一见到有人来剿自己,就会祭出人质,如此一来,谭老爷哪敢妄动?”跑堂的说,“还有啊,那些人质既有平民家的,也有富商大贾家的,更甚至有官老爷家的,这要是赔进去了,谭老爷不是要得罪人吗?难做啊。”

    檀韫说原来如此,让是观赏了跑堂的钱,说:“有劳你了,忙去吧。”

    “诶,几位爷有吩咐随时叫我。”跑堂的道了谢,转身走了。

    傅濯枝见檀韫若有所思,便说:“吃饭的时候想事儿,伤胃口的。”

    “这不是还没端上来吗?”檀韫看着傅濯枝,“你如何看?”

    “你想剿匪,其实也简单,我送你一句话。”傅濯枝说,“擒贼先擒王。”

    檀韫笑了笑,“‘王’在何处?”他顿了顿,“鹤宵若知道,可以与我讲讲价钱,只要合适,我没有道理不答应。”

    “我白给,不要钱。”傅濯枝说,“‘王’在百花楼。”

    檀韫默了默这个名字,“莫不是青楼?”

    傅濯枝点头。

    “你是说,这个土匪是个好色之徒。”檀韫想了想,“与前两日仇百户传来的消息也吻合……他已经进寨了,说寨子里有许多跟他‘一样’年轻貌美的女子。”

    是观震惊地说:“他变成女子了!”

    “是扮作女子。”檀韫感慨道,“能顺利入寨,想来仇百户的装扮很好看。”

    傅濯枝用扇子敲了下茶杯,说:“没我好看。”

    檀韫好奇,“你也扮过?”

    “暂时没有,”傅濯枝说,“过两日就有了。”

    檀韫看着傅濯枝,语气犹豫,“你是要扮成百花楼的姐儿去勾搭匪首吗?”

    “不是勾搭,是色/诱,然后……”傅濯枝变戏法似的变出一把小刀,在指间灵活地旋了几个花,握住了,“把它横在匪首的脖子上。”

    檀韫劝道:“其实不必如此。”

    确实不必如此,但傅濯枝要让檀韫知道,仇绿华算个屁,真要扮女装,也得看他。

    “而且,”檀韫看了眼傅濯枝的肩膀,“你生得高大,扮女子容易被看出来。”

    “这你就不懂了。”傅濯枝撑着下巴叹了口气,“色/鬼不管你的高矮,他们眼里只有一张足够好看的脸,以及……”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这里。”

    “为什么一定要扮女子?”傅一声在旁边说,“百花楼不是有小倌儿吗?主子您明显更适合扮这个。”

    傅濯枝冷眼过去,“你滚。”

    “我闭嘴。”傅一声恭敬地低头。

    檀韫眼中掠过笑意,说:“真有你这样的国色,早就满城皆知啦,是以还要把脸蒙起来。”

    “嗯嗯。”傅濯枝表示赞同。

    傅一声:呵呵。

    “不仅如此,你不能太殷勤,最好要不经意间闯入匪首的视线,让他主动找你。”檀韫思索着编排一出大戏,伸手点了点傅一声,“这样,鹤宵扮小倌,你来当和他亲热的嫖/客。”

    傅一声沉默一息,诚恳地说:“我选择原地自尽。”

    做属下的如此逾矩,确实迈不过去心中的那道坎儿,檀韫表示理解,并不强求,说:“那让江大人或者知早来扮?”

    这下换成傅濯枝说:“我选择原地自尽。”

    “你听好了,”他严肃声明,“要卖,我也只卖给你。”

    檀韫忍俊不禁,“都是假装的。”

    “假装的也不成。”傅濯枝据理力争,“假装的就不毁我名声吗?你让我对着那些丑男人抛媚眼,不如把我的眼珠子抠出来当酒壶塞子,反正也跟瞎了差不多。”

    傅一声:“我哪里丑了!”

    “好了好了。”檀韫叹了口气,把跑堂的放下来的两碗凉面中的一碗推到傅濯枝面前,“那这碗面就当我的嫖……当我提前付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