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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61章 阿紫

    一行话末了, 下头还有个红章,能辨为“解君”二字。

    “就是这句话。”

    “解君……”

    斐守岁默然,反复念叨这个名字。老妖怪对“解”姓熟悉, 但又说不出在哪里留的印象,笑一句。

    “我真是年纪大了。”

    一旁, 谢家伯茶探出个脑袋,贫嘴咋舌道:“这真的不是师父的诨名?”

    “你以为师父和你一样爱给别人取诨名?”江千念忽略谢义山的滑头滑脑, 收好铜钱,“若师父说的那些故事是真,那我们这个师祖奶奶来头就大了。”

    “为何?”斐守岁。

    “按照故事所说,大妖解君至少也有六千岁余, 她擅于制作木雕机关,琉璃花正是雕刻而成。”

    “就凭这几点?”谢义山靠椅坐着跷起二郎腿,“我可不信这种没有定论的东西。再说了,现在的重中之重是日升的法坛, 还有阿珍姑娘的安危。”

    斐守岁颔首:“师祖奶奶先放在一边考量。看阿珍姑娘肩上生魂灯亮着,应当无碍, 且等她醒来。谢兄,你做法之事准备的怎么样了?”

    “大差不差,保证能唬人。”谢家伯茶手指桌上的各种铜器符纸。

    “那就好。”

    斐守岁掖了掖被褥,想起还有一事, 转念看着熟睡的陆观道,“谢兄可有将我今晚所遇告知江姑娘?”

    “呀!”谢义山拍手歉道, “黑白无常一来我给忘了!”

    三言两语。

    伯茶交代了斐守岁幻境中的故事, 江千念喝一口温茶沉思。

    开口:“斐兄有何看法?”

    斐守岁琢磨着幻境, 他当然还记得北棠在幻境中进入竹林时说的,却不明白黑白无常无端的折返。

    八年前与妖怪许下真心的姑娘……前些日子在薛宅里惨死的姑娘……

    老妖怪笑了声:“照我所想, 怕是有两个‘北棠娘子’。”

    那就不是狸猫换太子这么简单能解释的了。

    “两个北棠?”

    江千念左右想去寻纸墨。

    斐守岁已从腰间取出画笔。笔端盈盈然飘出墨水,围绕斐守岁身侧,在空中变成小小幻境。

    幻境里有两个模样相似的北棠,一个略矮些年轻稚嫩,一个略高些成熟端庄。

    矮些的北棠头上浮一行字解释。

    伯茶眯眼念道:“或许八年前死于海棠镇外竹林处,与妖邪有关。”

    又去看高些的字。

    “前些日子惨死薛宅,被阿珍姑娘撞见,留下一双绣花鞋。一只在阿珍姑娘手上,另一只埋于小方园子。”

    谢义山笑了笑:“还有兰家婆子深夜喊魂,唤北棠娘子姓名。阿兰与兰家婆子的堂姐,一人下落不明,一人投井自尽。”

    斐守岁将谢义山所说一一落墨。

    墨水灵活穿梭在各个人物头顶。

    忽然,老妖怪记起胭脂,便提笔在矮些的北棠娘子身边注解:

    “胭脂铺名‘戍香阁’,乃北棠舅妈名下产业。从小和尚口中得知‘胭脂有难’,北棠决定通信给在京城任职的吏部侍郎舅舅。”

    一直未开口的江千念见此小字,惊叹道:“这个胭脂铺子的东家,八年前被抄了家。那时传得沸沸扬扬,连远离庙堂的江湖都有流言。竟然与北家有关?”

    “抄家灭门……”斐守岁边写边问,“这么说北家没了京城的靠山,所以才树倒猢狲散。”

    “就因如此北棠娘子才下嫁了薛家,躲过一劫?”谢义山。

    “不无道理。”

    斐守岁再次点墨,着手于薛阮两家。

    首先画的是笑如毒蝎的薛老夫人,再是薛谭。

    赫然一行:“薛谭与阮沁夕八年前在海棠镇外的寺庙偷情,今夜竹林亦然。寺庙时,两人被阮家老夫人揭穿。而不久后阮老夫人寿终正寝,身边丫鬟阿兰嫁去别镇,阿珍去了北棠身边做陪嫁。”

    小字注写:“阿珍为何跟了北棠?”

    墨线串联,把零散的事情规整。

    斐守岁想了想,海棠镇的全景在他心中铺开,看到悬崖峭壁上的阿紫客栈。

    老妖怪恍然,问谢江两人:“花越青可是狐妖?”

    两人不约而同,点头回应。

    谢义山说:“怎么了?”

    “我在话本故事中曾读过一词,‘阿紫’就是狐狸的别称。”

    “什么?!”

    两人口呆目瞪。

    斐守岁提笔,着急在兰家婆子旁简单画了个阿紫客栈,小字云:“阿紫客栈,与狐妖有关,后院山洞内有百花齐放。”

    “斐兄勿忘小娃娃说过‘悬棺’二字!”谢伯茶凑上前指着阿紫客栈的简画,“你们还记得兰家婆子吗?阿紫客栈的老板为何要请一个走路都不稳的老婆子做算帐目的。不光如此,还有疑点。客栈老板在那几日自始至终都未出现,院子后甚至见不到一个庖厨。”

    江幸已经说不出话了,她紧紧捏着那把破损的佩剑,抬眼露出难得的杀意,死死地扣住阿紫客栈四个大字。

    伯茶发觉不对,起身上手搭住江幸肩膀,拍了拍。

    听斐守岁说:“狐妖花越青……你们的师父叫解十青?”

    “是。”

    “尾字一样,真的不是巧……”

    老妖怪刹住嘴,眼见着江千念的怒气愈发明显,他叹道,“江姑娘,尚未定论。你也说了琉璃花在薛宅亮过一次,在阿珍姑娘身边亮过,其余并无。”

    伯茶附和:“在客栈里我连着施法阵好几回也没见什么反应,就算与花越青有关,那他人也不在客栈,我们无处可寻。”

    “话是如此……”

    江千念深吸一口气,转身去木盆里舀了一勺冷水扑面。

    水珠汇聚在脸颊,滴落地面。女儿家甩了甩马尾,眼中的仇恨散了些许,目光颓丧有些压抑。

    “斐兄你继续说罢。”

    声音是强压下的妥协。

    斐守岁心中起了怜悯之心,放下画笔,安慰:“千年前花越青逃脱镇妖塔,他的妖力在塔内消耗殆尽,就算能卷土重来,也不会有所威胁,不然天上的仙何以不派天兵天将捉妖?”

    “要是能有神仙来捉妖就好了!”竟有了哭腔,“也不至让我家门沦落……”

    老妖怪垂眸,想着除了将花越青抓来,也没有什么能宽慰江幸的。

    他启唇道:“若花越青实力大减,我用幻境困之,可有胜算?”

    像是哄小孩一样。

    斐守岁另一只手未曾离开陆观道身边,眼下又多出了一个在他眼中心智尚未成熟的女娃娃。

    “啊……我真该唤斐兄一声‘太爷’了……”

    没料到江千念出此言,斐守岁被呛到了,佯装挑眉。

    “如何称呼,随你,不过太爷还是免了。”

    “好啦好啦,”谢义山揽住江千念的肩,吊儿郎当地调节气氛,“斐兄早说了会帮忙,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换叫‘太爷’也晚咯,不如把那长串的关系捋一捋,找出漏洞来。”

    “有理。”

    斐守岁应答着,落笔在阿紫客栈旁写下“花越青”三字。

    停了会,看向谢义山。

    老妖怪有些为难,欲言又止。

    伯茶看着墨笔的那一撇,眨巴眨巴眼睛:“撇……解字?”

    “师父?”江千念默默抹去眼泪,“斐兄此举何意?”

    “无事,只心里头觉得把他们放在一块妥当。”

    不过还是抚手把那一撇擦了去。

    斐守岁看着站在三批人马中的阿珍,独独她,哪边都有关系。无论曾是阮老夫人丫鬟,北棠的陪嫁,还是如今收养在兰家婆子身旁。

    每一处都少不了她。

    “阿珍与北棠一同背阮家老夫人离开……”斐守岁念出了声,“难道让阿珍跟了北棠是因为察觉出了危险?”

    谢义山俯身:“什么危险?”

    老妖怪指着阿珍。

    “看这些线索,这阮老夫人或许是发觉不对,为庇护年纪尚小的阿珍姑娘,才让阿珍跟了有势有力的北棠。其后,贴身丫鬟一块遣散太引人注目,不得已托人把阿兰嫁去别镇。本以为周密了计划,能逃过一劫,却还是下落不明。”

    “如若事实真如此,这阮二姑娘可是狠手。”

    斐守岁听罢,驳道:“依我看,阮二姑娘算不得狠手。真正心狠手辣落下两条人命的人,如何八年了还捞不到一点名分?”

    “除却阮家姑娘,那又会是谁在从中作梗……”谢义山摸着下巴,“莫不是薛谭?”

    江千念丢下情绪,开口讨论:“薛谭一个外男的手伸不到别家后院,况且他婚约在身,本该避嫌。”

    话语间。

    屋外渐渐泛白。

    一夜雨落,天上一丝棉云都没有。

    初升的金光穿梭竹林,飒飒的风,深秋初冬的交汇,檐廊结下一串霜花。

    正当日升时,众人沉默思索,小屋门外来了个丫鬟。

    丫鬟脚步轻巧,敲屋门四下,声音娇软可人,道的是:“道长,老夫人请您去前厅吃茶商议。”

    屋子内。

    三人同时朝外屋木门看,传音唤出一人:“是薛老夫人!”

    谢义山顿开茅塞,拉住江千念的手,脸上干着急,传音道:“为什么我没想到她,既与两家交好,又能常常出入后宅之人非她莫属!”

    外头没等到谢义山回应的丫鬟,过了会儿又敲门。

    “道长?”

    江幸胳膊肘捅了下伯茶。

    伯茶收了激动,缩缩脖颈,轻咳几声,拿起一旁茶盏抿了嘴,装成饮水不便开口:“我听到了,有劳姑娘。烦请姑娘回去告诉老夫人,快快在少夫人院里扫出一块空地,为做法事。”

    “是。”

    丫鬟在外尊着礼数福了福。

    看着明瓦窗里小小身影要往东厢房而去,江幸立马朝伯茶使眼色。

    伯茶会意,喊住了丫鬟:“姑娘先回去吧,我们早早起了,不必挨个去叫。日早风寒可别冻着,宅子本就高,容易汇怨难散。”

    大概是后头的话起了作用,小丫鬟的语气有些惊喜,连连道谢,头也不回地走了。

    三人这才宽了心。

    谢义山笑道:“还好开了法阵,外头听不着里面说话。”

    “那就好。”

    “她来得巧,解了我们的惑。”

    江千念收好佩剑,“老夫人一大清早就要找你去吃茶,只怕北棠娘子出了什么事。”

    “江幸,你同我收拾收拾,走吧!”谢义山起身,不忘嘱咐斐守岁,“斐兄等小娃娃醒来提醒他。”

    “嗯?”

    “做法还需小师叔镇场子。”

    谢义山背身挥挥手,贴了胡子,推门而出。

    目送走人。

    斐守岁坐在软榻上再次提笔,点墨于薛老夫人身侧,写四个朱红大字:“灭口之人。”

    第062章 抱我

    按方才的落笔, 斐守岁已经把薛老夫人拟为狐妖花越青。灭口的行为若解释成替薛谭处理后患,薛老夫人不至于如此绝情。

    更何况现在的宅门男子一个个都把风流债当成了谈笑的本钱,何必杀人。

    依昨日所见, 薛老夫人很明显是爱护着北棠。虽然有虚情假意的嫌疑,但黑白无常曾说, 八年前有妖与一个姑娘许下了真心。而能让地府鬼使记住的,也只有死人了。

    老妖怪放下笔, 思索起故事的开端。

    偌大的海棠镇,一丝一毫花越青的气息都没有,先前的幻境人影又不是他。

    都是千年的妖,斐守岁却察觉不出异常。

    正因如此, 斐守岁才会麻烦行事,像过家家一样陪着谢江两人入薛宅。

    老妖怪重新拿起笔,执手轻点笔端。

    屋子里安静,木笔的咚咚声很有节奏地响着。屋外有风呼呼地吹打竹帘, 卷着一地红枫。

    身边的陆观道睡得沉,平稳地呼吸也不知在梦什么。

    斐守岁另一只手的指节划过小孩脸颊。

    小孩蹙眉撇撇嘴, 还是睡着。

    斐守岁只得抚手,将上空的幻境散了去。

    幻境微微抖动,好似是真真存在于世的人儿,他们流淌着鲜血不舍被消散。手掌触到年长的北棠时, 老妖怪停了下来。黑白笔画衬得北棠的脸有些说不出的悲怆。

    “狸猫换太子……”老妖怪自言自语着,“真的换成假的, 亦或者是死了假的, 顶替者是真的。”

    见他从袖间拿出绣花鞋。

    斐守岁细细地看, 手指捏了捏鞋底,还很软, 想来是一双新鞋。

    新鞋……

    老妖怪皱眉不语,拿笔又画了一个与年长北棠一样的人儿。

    三个北棠站在一块,新画的北棠未落五识,端着一张空白的脸。

    豁然,斐守岁在三位北棠之后补上了一个姑娘。

    那姑娘高挑身子,名唤环儿。

    老妖怪再看向阿紫客栈,他想起一人,便是初到客栈时借桌的顾扁舟。

    那一夜并未觉得顾扁舟异样,次日见到顾扁舟也是匆忙一眼,未曾细想。

    只怕是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一个男子的模样落在阿紫客栈旁,斐守岁写下:“顾扁舟。”

    仿佛这样才把海棠镇的所有人聚集一起,灵动在眼前。

    “一切的因果都出自薛宅,果真还需在薛宅入手。”

    斐守岁撑着下巴,下意识地捏绣花鞋,“我若是花越青为何非得薛宅不可,不应该带着所想远走高飞吗……”

    声落。

    陆观道的手在睡梦里抓住了斐守岁的衣角。

    老妖怪想扯开些,又被拽了回去。

    听浅浅梦话:“过年了……要吃年糕……”

    上回探小孩幻境,他嘴里头也嘟囔着吃年糕。

    斐守岁不解小孩与年糕的新仇旧恨,他施法俯身在陆观道耳边,话语进了陆观道的梦。

    “你再不醒,茶都吃不到,可别说年糕了。”

    见小孩的眉头立马皱在一起,拽着衣角的力气也大了不少。

    “不,你胡说……陆姨会给我煮的,她才不会忘记我……”

    斐守岁看到术法有了作用,便直起腰,继续说:“傻孩子啊,你的陆姨早不在人世了。”

    陆观道动了动耳朵,抽搐一下。没有梦话从他嘴里吐出来,喉间带来的是一阵呜咽。

    像是美梦三两下成了泡沫。

    老妖怪掐诀幻出一滴墨水,手一推,海棠镇的幻境移到一旁。那滴墨水在他面前展开,成了陆观道的梦。

    梦里面一片绿油油的稻田,有个小孩躺在山坡上看天。

    斐守岁猜的没错,陆观道被自己变出的幻境困住了,不然刚才这样的讨论声不会不醒。

    照猫画虎的术法还是太稚嫩。

    老妖怪念诀在掌心中变出一个墨水人儿,戳了戳它:

    “速去速回。”

    接着吹一口气,人儿成了他的样子,在他身侧转了两圈,依依不舍地飞进梦中。

    须臾。

    便见着田埂上多出了一人。

    那人背着箱笼走到小孩面前,小孩闭着眼毫无征兆地被斐守岁拉起,就这样飞出了梦。

    幻境化为一摊浑浊的污水。

    陆观道梦醒,很准确地抓住一旁斐守岁的手腕。

    老妖怪笑看蒙眬睡眼的人儿:“醒了?”

    “唔……”

    “我扰了你的美梦,可会怨我?”

    陆观道坐起身,眨眨眼:“我睁开眼看到的是你,美梦不如见到你呢。”

    “是吗。”

    长大了,一张巧嘴也跟着胡说八道。

    斐守岁嘱咐道:“要做法事,你得去站在谢伯茶身边。”

    “为何?”陆观道歪歪脑袋。

    “你是他的‘小师叔’啊。”

    话毕。

    斐守岁抽出腰间纸扇。

    扇子背面是血红的槐树林,见他念咒把海棠镇的幻境收入扇子的正面。一扇之大,墨水山林洋洋洒洒。

    正反一看,确信无疑后放回腰间。

    “快些洗把脸,不出我所料,等等有好戏看。”

    “可是!”陆观道拉住欲走的老妖怪,“我长高了,要怎么和别人解释?”

    这倒真是个问题。

    斐守岁转身看了看陆观道。

    这小子一夜之间长了好几岁,从说话都黏糊糊的娃娃长成了英气的少年。浓眉大眼,尤其是他闪忽闪忽的丹凤眼,十分讨喜。笑起来还有个浅浅的梨涡。

    老妖怪轻拍开陆观道的手,语气温柔:“有我在,给你做个戏法就变回去了。”

    “戏法?”

    陆观道双眼发光,像一只等着主人喂饭的小狗,歪头笑脸,就算没有哈气摇尾巴,都能感受到他呼之欲出的开心。

    斐守岁觉得有趣,揉了把陆观道的脑袋,他拿出画笔,左看右看,在陆观道额前点了点。

    “这就可以了吗?”

    陆观道想去摸,又被斐守岁用笔端敲了下手背。

    “别动。”

    “唔……”

    小孩只好听话地看着斐守岁去屏风后换衣裳。

    雕花屏风摆在软榻正对面。

    屋外日正升起,树影斑驳。白光从明瓦窗子里漏进来,落于屏风,斐守岁的影子打在地面上。

    模糊的光,淡淡的影子。

    陆观道皱起眉头,心里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他想了会,还是憋不住,开口:“我们是不是从前就认识。”

    屏风上的影子正脱下里衣,手一滞。

    “没有。”

    “哪怕一眼都没有吗。”

    斐守岁不知道小孩在想什么,但在他的记忆里头,从未有陆观道这号人物。

    这样一个爱哭爱撒娇的小屁孩。

    老妖怪脱下最后一件衣裳,看着自己的胸口。明明被索魂链刺穿,却没有伤痕。一口血能治病复原成这样,他要是遇见过陆观道,定是忘不了的。

    轻笑道:“现在认识了。”

    “也对。”陆观道打个哈欠。

    顷刻间,赤红墨水在他的额上一旋,变成一颗朱砂眉心痣。

    小孩子揉了揉眼睛,喃喃道:“怎么痒痒的。”

    再次睁眼,他早就缩在了道袍里面。探出一个脑袋,看到斐守岁换好了书生衣裳,在阿珍姑娘身边放了一封信。这才从谢伯茶的包裹里拿出备用的小道袍,递给他。

    小孩努努嘴:“不想穿。”

    “怎么?”

    “我想穿你给我的衣裳。”

    小孩的声音愈发小,不过还是乖乖地换上,又三两下随意地扎了个丸子头。下了软榻,蹑手蹑脚走到斐守岁身边,小手拉住斐守岁的袖子。

    看到斐守岁低头,陆观道伸出双手。

    “抱我!”

    ……得寸进尺。

    老妖怪不得已弯腰,一把抱起小孩。

    小孩心满意足地蹭了蹭斐守岁的衣襟,抬眼见到斐守岁的红痣,要去摸:“之前还没有的!”

    斐守岁想了想:“你额头上也有,要摸摸自己的。”

    “不要。”陆观道不以为然。

    “为何?”

    “因为你是。”

    斐守岁眉头抽了抽,转念就单手掐诀隐去了他的眉心痣。

    “为什么!不好看吗?”

    “嗯,不好看,”斐守岁撇开话,嘱托道,“等会儿看到什么都不要开口说话,明白吗。”

    小孩还盯着斐守岁的眉心。

    “要是谢伯茶叫你说话,你就开口。”

    斐守岁加重了语调,他才注意过来,点头如捣蒜。

    陆观道笑嘻嘻地抱住斐守岁的脖子。斐守岁本想避开,但转念一想也就算了,只当陆观道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

    那个小孩凑在斐守岁,蹭了蹭:“长大了,你还会抱我吗?”

    斐守岁推门的手一停,屋外的光照亮他身上的小孩。沐在晨曦里,好似发着光的宝玉。

    老妖怪笑道:“那时候我就抱不动了。”

    “那换我抱你!”小孩直起身子,比划着,“等你老了,我就抱着你走!”

    “……”

    斐守岁不作答,走入游廊之下。

    ……

    过竹林。

    北棠娘子院外。

    还未到门口,就闻一阵香灰的味道。来来往往的丫鬟婢子无不低头碎步,她们连大气都不敢喘,只顾端好手上的物件。

    斐守岁瞥了眼,见着其中一个丫鬟拿的是一对红烛。

    想必法事已经开始。

    老妖怪抬脚踏入院门,听铜铃铮铮作响,又有好几个女孩子双手举过头顶,弯腰弓背从他身边来回。端的是铜炉一只,一壶烈酒,还有烧到一半的三炷香。

    香未烧完就断了?

    斐守岁正纳闷,后头的石板路又急匆匆走来两个小厮。

    小厮一前一后扛着一个大木箱子,箱子上盖了一块染大红的纸。两小厮走得极快,嘴巴也不合上,着急道:“道长,让一让!让一让!”

    老妖怪侧身让了路。

    打量着红纸下未被盖严实的东西。一阵秋风瑟瑟打响,掀开红纸,便见到一尊玉像。

    玉像手持净瓶,捻兰花指而立。

    仅是一眼,斐守岁就知道是南海观音大士的像。

    让老妖怪想不通,为何需要佛像。

    前头的院子虽安静,但总透露出诡异的摩擦声。

    为妖听识敏锐。斐守岁摒弃杂念,边走边注意动静。

    有小妖而言:

    “哎哟,怎么又有人来做法事!上一个来这儿的老巫婆不是被赶出去了?这小道士怕是没好下场。”

    “我看他长须及胸,怎是小道士?”

    “是你修为尚浅,看不出人的本像。你再仔细瞧瞧,我怕这个‘道长’都不到而立之年。”

    “那不就是招摇撞骗吗!”

    “骗就骗呗,这一大家子被骗了也是活该!”

    “此话何意?”

    “你才来这儿落脚没几天,可能不晓薛家的陈旧往事。想当年我来此宅时,这也不过普通宅门。后来不知怎的,一夜之间,夫人老夫人,丫鬟姑娘家都换了身行头,穿金戴银好不富贵哩。”

    “照你的意思,是这薛府抢了人家的家产?”

    “噫!我可没这么说……”

    斐守岁停下脚,看了眼躲在灌木丛的两只老鼠精。

    这些寄生在大宅门的小妖,多数是为了一隅之地遮风挡雨,没有什么害处。胆子顶破了天,也不过去偷食庖厨的米面蔬果。

    老妖怪不想出手,又走了几步。

    且听年长的老鼠精笑说:“只要那位大人不动怒,小道士也不会有什么事。你我都是妖怪没必要操这份闲心。”

    第063章 晕倒

    那位大人……

    斐守岁笑了声, 传言在鼠妖之间:“你们所说的大人,现在何处?”

    语调悠悠然,颇似耄耋老者, 腾云驾雾。

    老鼠精在草丛间四目相视,竟找不到声音的由来。

    看小老鼠左看右看, 做贼似的询问:“吱!什么声音?老前辈,你听到没?”

    “我听到了, 难不成是老天爷显灵,让我等飞仙!不得了不得了,我可不想去当什么神仙菩萨,太过无趣!”

    “……”

    老妖怪停下脚, 又云,“我是天上来的仙人,在此地歇脚。见这小小宅院妖气聚顶,莫不是你俩惹的祸事?”

    语气比先前严肃不少, 唬得两只老鼠立马全跪在地,夹起了那根细小的尾巴。

    陆观道看了, 传音给斐守岁:“这是做什么?”

    “套话。”

    小孩不明白,也不说话打搅。

    过了许久。

    年长的老鼠精颤抖着开口:“不是我等!不是我等!上仙英明,且听我细说!我与这只小老鼠未过百岁修为,哪能聚得了妖云, 平日里也不过吃吃剩菜剩饭绝未伤过人!请上仙明鉴啊!”

    说罢,连着磕了三个响头。

    斐守岁见状笑道:“那你口中的‘那位大人’是何许人也?难不成妖云是他的手笔?还不快速速禀报!”

    “哎哟!”

    老鼠精吓得将头缩在臂弯里, 闷声道, “那位大人乃是修为顶顶高的狐妖, 至于姓名他从未告知,我等也不敢去问!不是欺瞒上仙, 这些都是真的不能再真的大实话。还望上仙怜悯,放过我和小鼠妖。”

    老妖怪眯了眯眼,掐诀变出一朵棉云覆盖住灌木。

    “那狐妖是何时来的薛宅?”

    “哎哟,这……”

    老鼠做贼似的微微仰头,只见一个巨大黑影笼罩住他与小老鼠。身子骨一颤,可怜的小老鼠吓出尿来,早就开不得口。本还在怀疑仙人身份的老鼠,这下子是完全信了。

    连声回应:“有好些年了!大概是……大概是海棠镇的海棠花长年不败的时候!对了,就是那一年春天,海棠花开得格外好看,格外地密。也是那一年,这个宅门风风光光地娶了个新娘子,叫什么……叫北棠夫人!”

    斐守岁垂眸良久。

    原来海棠花开与北棠娘子有关,起初他只猜测北棠不过取了与海棠镇一同的名字,讨个吉利,未曾想里头有这样的门道。

    老妖怪摸了摸小孩的后背,轻拍:“此话属实?”

    “属实!属实!小的哪敢骗您,骗了不得砍了修为,掉了脑袋,再做回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斐守岁想着套话够多,便把棉云撤了去。先是走远绕过小院,隔着一堵白墙,与鼠妖对话。

    “罢了,也当你们所说为真,起来吧。”

    起初还没有动静,直到过了三响才有窸窸窣窣的踏草声,随后便听到大老鼠推着小老鼠。

    直呼:“我们的运气真好,居然没被上仙怪罪。快些跑,快些跑,这宅子怕是待不得了,我们早早换户人家罢!”

    风吹草动。

    两只老鼠一溜烟钻过白墙下的狗洞,就在斐守岁与陆观道的眼皮子底下,跑出薛宅。

    老妖怪笑着传音:“你觉得薛宅里,谁是狐妖花越青?”

    小孩一愣,看着斐守岁,想了想:“狐狸精?”

    “嗯。”

    斐守岁点点头,朝北棠的院子走去。

    “狐狸精是不是会变形,变成各种各样的人?”陆观道想着,“我要是狐狸精,就一定要变一个与众不同的!”

    “是男人变成女人,年轻的变成白发苍苍的?”

    陆观道笑着赞成:“就是要这样,才显得我厉害啊。”

    倒是个理由。

    老妖怪走过垂花门,见宅院近在眼前,嘱咐小孩。

    “要到了,快板起脸,不要开口。”

    陆观道看了看,立马听话照做。微微皱起眉头,似是一副老谋深算的表情。

    ……

    踏入院内。

    是乌压压的一群人,薛老夫人与北棠被丫鬟围绕,于正中间。昨日见到的薛谭和阮家姑娘,也在其中。

    又去看院子。

    院子四个角落都站了一名小厮。小厮各握着红黑色调的魂幡,幡随风动。

    人群正中央摆了张棕黑色八仙桌。八仙桌上放的是银制麒麟香炉,三支高香插.在麒麟嘴中,香灰落了一地。香炉旁左右各一个烛台,上头的红烛燃了一半,蜡油顺着烛身厚厚地积了一层。

    至于供奉的,是一副老君像。

    斐守岁琢磨着看了眼,他并非道门中人,也得不出其中门道。

    走了几步,便是江千念前来恭迎了小师叔,将两人引至一旁。

    江千念传音道:“待会只需斐兄与小娃娃递符纸给谢伯茶,其余的不必操劳。”

    说着,斐守岁手中已塞入两张黄色纸条。

    老妖怪笑回:“方才在院外见到小厮抬南海观音像,不知为何?”

    “搬出来做做样子,糊弄人!”

    果然。

    “不过少见用红纸盖玉佛的。”

    “我也觉得蹊跷,那观音像是薛宅自个供奉的,”江千念背手,“倒是民间有妇人念佛而成的纸钱,存放时要用红纸与稻草压住。不过纸钱也有高低贵贱,一些烧给死人,一些上等的才会去佛前摆着。”

    “看来薛宅的秘密不止我们所想的那么简单。”老妖怪不再开口,众人都看向谢义山。

    晨曦的凉意透在斐守岁发上,抱着的那个小孩紧紧抓着他的衣裳。

    呼出的热气,挡了视线。

    正是日升时。

    谢家伯茶一身云纹团鹤法衣,款款而来。道袍绣样精致,落的是两只仙鹤浮于云纹之上,又兼金线银丝,一排流苏挂于腰间。头上束了芙蓉玉冠,寻不见平日里吊儿郎当的模样。

    斐守岁传音笑一句:“这身衣裳可是正统?”

    “那得问他,我也不知。”

    江千念在旁伺候拿符纸,随手回了句。

    谢义山转身接过,看了眼斐守岁与小孩。脸上是笑眯眯的,颇似一位老仙童。

    “斐兄且看。”乃是谢义山传音。

    说完,他拿一张符纸用红烛点燃,在空中画了画。符纸便在众人眼中燃烧殆尽,留下些许烟灰。

    随后,又从八仙桌上拿起一把桃木剑。

    斐守岁打眼去瞧,那桃木竟有五百岁的寿龄。百年已是难得,更何况桃木霹雷,多数难逃燃成枯枝的命运。怕是这桃木在成剑之前就有了灵识。能有这样一把长剑木材,便要寻访游国,耗时耗力。

    眼看桃木剑执于谢义山手中,他念诀舞剑,从一旁的酒壶里喝一口烈酒。

    嚼谷几下,举剑过于上空。谢伯茶猛地喷出口中酒,酒香肆意,桃木剑仿佛也在吃酒,闪出一阵亮光。

    谢家伯茶见时机已到,瞥一眼江千念。两人默契相视。

    一旁陆观道在心中传音:“噫,怎么觉得有不好事情!”

    “嗯?”

    斐守岁看向谢义山。

    那厮虽面上严肃,但总觉得皮下笑嘻嘻的。

    “无妨,谢伯茶虽缺德,但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找你。”斐守岁知谢义山品行,也就放心开了口。

    “可我说的不是他……”

    “那是何人?”

    小孩却不敢言明,他想了很久。

    却见谢义山兜兜转转,嘴里咿呀咿地叫喊。桃木剑掠过众人,哗啦一下,有些个胆小的小丫鬟早就杵着不敢动了。小厮们也呆呆地看着谢义山执剑。

    秋风打面。

    哐当一声,桃木剑一震,直指站在人群里,被小丫鬟扶着的薛家少夫人北棠。

    老妖怪挑挑眉。

    “莫不是薛少夫人?”

    陆观道死死掐着斐守岁的衣裳,传音也轻轻地:“是她,她身上不好闻。”

    “那我们离远点。”

    斐守岁往一边靠了靠。

    看谢义山长剑一收,夹于身后,风吹他道袍与额前碎发,他长须一捋将要开口说话。

    刚才被剑指着的北棠脸色一白,蹙着眉头似晕非晕,宛如一只布偶娃娃卸力倾在丫鬟身上。

    她这一晕,人潮一下子慌乱起来。

    丫鬟小厮炸开了锅,薛老夫人在旁惊呼,也要昏过去。

    那薛家老夫人先是伸手一仰,捂住了胸口,嘴里也不知在念叨什么,吓得丫鬟婢子都不敢乱作声。

    只有大丫鬟月星伸出手拉住了薛老夫人。

    月星直瞪眼:“道长,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家少夫人怎得晕了过去!”

    薛老夫人听罢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也不说什么阿弥陀佛了,连忙去看北棠。

    “哎哟,我家北棠这是怎么了?道长,你可要好好与我说!”

    谢伯茶也不知,只好扯谎:“桃木剑所指乃是有邪祟侵身,现在我用烈酒已将邪祟驱赶。少夫人身子骨本就弱,这才没承住。”

    谢义山站在原地不慌不忙,推开众人,上前撩袖给北棠把脉。

    在一众女眷里,伯茶触摸到北棠脉象时明显地睁大了眼,索性人都乱成了一锅粥,无人在意。

    谢义山转头笑道:“脉象平稳,并无大碍,只需静养,不过几日就能下地走动。”

    “道长此话当真?”薛老夫人握住北棠的手,“我薛家就北棠一个儿媳,道长可要护她平安啊。”

    一直不说话的阮沁夕从人群里挤进来,她呀了声。

    “北姐姐这是怎么了?”

    “你北姐姐被邪祟侵了身!”

    “北姐姐心地如此善良,怎么这般病苦,我看了都揪心。”阮沁夕说的动人,好似她也在痛。

    谢义山瞥了眼,不作回答。

    薛谭在旁早就假惺惺地抱住了北棠,一男一女,一唱一和:“既是邪祟,像道长这样的慈悲之心,定能护住我家娘子。”

    “这是自然。”

    谢义山冷冷地阻了薛谭的话,他起身拂尘一捋,对着叽叽喳喳的人群,“女眷丫鬟拿着符纸贴于各房房梁。小厮们拿好黄酒洒在庭院的石板路上。”

    “道长,这是何意?”

    “老夫人,”

    谢义山抬手扶起薛老夫人,“我起初也说了,少夫人的院子风水阻断,又高墙隔了生气,这是要驱鬼啊。”

    “驱鬼?这鬼还在?”

    薛老夫人听了,那苍老的面容颤抖出两三滴眼泪,已是风烛残年之躯,说得出一番可怜话:“那、那还请道长尽心。日后的吃茶钱我将倾尽家财,只为讨一个安稳日子。”

    “老夫人不必担忧,这是我职责所在。”谢义山话落,松开手,朝陆观道拱手,“还请小师叔赐纸。”

    第064章 善心

    斐守岁想到适才江千念所说, 他也捉摸起法子唬人。心中念诀,老妖怪把那两张符纸悬于空中,落在谢义山面前。

    小孩很配合地开口。

    “拿去罢。”

    伯茶收下, 又一作揖拱手。

    “有劳师叔。”

    话了。

    斐守岁就在众目睽睽里抱着陆观道离开了院子,走前谢义山传音。

    “把了脉, 北棠娘子并非妖邪,不过有一个疑点。”

    “什么?”

    “她的脉象不似寻常妇人, 倒有点像习武之人。”

    老妖怪站在游廊下,身边小厮抬着黄酒而过,且听他传音:“这么说,前些日是真死了一个‘北棠娘子’, 而现在这个……”

    “以假充真。”

    目之所及,见谢义山背手执剑,在混乱的人群里,独他似一株松柏。

    似静在动之间, 莹然站立。

    斐守岁去看来往的人群,在伯茶身侧聚而散开。月星与六七个丫鬟扶着薛老夫人朝后院宅门走去。薛谭与阮二姑娘在旁冷眼, 有婢女抬起北棠,一步一步上石阶。

    一众人没在高大的屋门里,宛如一场闹剧戛然而止。

    江千念端着麒麟香炉上前,低眉顺眼:“师父, 香尽了。”

    谢义山颔首不语,甩剑叹息。

    “随我去屋内看看薛少夫人。”

    ……

    见着谢义山走入了北棠屋子。斐守岁也默认将院里的事暂时交给了谢江两人, 他有一事需要理清楚, 抱着陆观道就往外走。

    游廊下风吹竹帘。

    深秋将过, 那一树的桂花也快落尽了,留得单调的枝丫, 惹人心疼。

    老妖怪的脚步很快,走起路来便有一阵冷风佛在耳边。

    瞥一眼周遭,安静中是凉凉的日升。白光淡淡,除却桂树,薛宅还种了不少的海棠。这海棠不败,开了一棵又一棵。

    陆观道趴在斐守岁肩上,轻声问:“天气好冷的,花儿怎么还开着?”

    “会谢的。”待真相大白,海棠花与薛宅怕是都要凋零。

    老妖怪想着事情,转过园门。

    这后段的路上连只秋虫都见不着,却偏偏让他撞上了一个丫鬟。

    吃着痛往后退,睁眼细看,是北棠院里的环儿。

    环儿长得高,也就不似平常女子穿着。一身粗布衣服,皆是浅色面料。

    见她捂着头立马福了福,低头歉道:“道长!奴是听闻少夫人病倒了才这般着急,还请道长赎罪。”

    这自是海棠镇来,斐守岁第一回听到自称“奴”的。

    老妖怪面子功夫自是做得好,他笑说:“你家少夫人无碍,且快去吧。”

    “是。”

    环儿也不等候,回完话低着头就要走入园门,斐守岁大声喊住了她。

    在一门之隔。

    书生打扮的人儿回首在秋风里,问:“既是贴身婢女,为何早上不伺候在主子身边。”

    环儿脚步一停,转过身。

    那风狂野似地卷过,撩开她的碎发。

    女儿家谦卑道:“本是少夫人想吃蜜饯,催着奴去买。”

    “嗯?”斐守岁看那环儿双手空空。

    “常买的店家今日出城点香了,不曾开门。”

    “原来如此。”

    老妖怪抬手一指,“可别耽误了时辰,快些去吧。”

    环儿又福了福,她走了几步。确认斐守岁不再喊她,才加快脚步没在簌簌的秋意里。

    斐守岁一直看着环儿走远,都没抬脚。大概是看得太入神,身上那只挂件像是不满如此,抓住斐守岁的衣袖直嚷嚷。

    “看什么呢,那女孩子有什么好看的?”

    “嗯?”老妖怪低下头,做出噤声的手势。

    陆观道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是谢义山的小师叔,他需谨言慎行,不可忘了一身的架子。小孩子立马摆出一副临危受命的模样,背板笔直,连靠都不敢靠。

    斐守岁笑了声,传音与他:“此地没人,倒也不需如此紧绷。”

    “当真?”

    “当真。”

    小孩子左看右看,确实不见路过的小厮丫鬟,他这才驼了背,懒洋洋地传音:“所以为何要看那女孩子?”

    啧。

    斐守岁糊弄一句:“我看她也有可能是狐狸精。”

    “为何?”

    “你不是说了,要变一个与众不同的。那环儿确实是不同。”

    “唔……”小孩子想了想,“有何不同?”

    老妖怪跨过门槛,走出了垂花门,站在清白朝阳之下:“我看她的年纪不说二十,便是有了二十五也不为奇。”

    “二十五?”

    “像她这般的贴身丫鬟,不管从北家来的,还说她本就是薛家人。一般的大户人家都选去充作了通房,而她还是……算了。”

    陆观道歪歪脑袋。

    “你有没有发现,她身上没有香味?”斐守岁撇开话,“一整个少夫人院子,好似只有环儿没有异香。”

    小孩子想了片刻:“好像真的没有!那香气之前在棺材铺外闻到过,不好闻。”

    老妖怪想着,他曾在死人窟里听怨鬼说过。说什么将死之人有糜烂之气属实正常,可若一大家子都有,那便是大凶之兆。这香味一旦燃起,别说人了,宅子都要遭殃。不是灭顶之灾,便是抄家削履。

    斐守岁望一眼垂花门后的寂静。

    落叶知秋,一叶复一叶,好是萧条。

    转过身去,想再走几步绕过影壁,好出了薛宅。即刻听到马匹坠地,整齐有力的声音。

    不光斐守岁听到了,那陆观道好似也愣着神在侧耳倾听。

    “你可是听到了什么?”

    “嗯!”小孩子俯在斐守岁耳边,说着悄悄话,“好多好多人的脚步,噼里啪啦地踏在地上。说不出来是什么,就像石头一直擦着一直擦着那样。”

    脚步声,马匹声……

    斐守岁后退数步,抽出腰间画笔。墨水点在空中,绕着他的细腰,一点点漫上肩膀与脸颊。四下无人,斐守岁用墨隐藏了身躯。连着陆观道一起,站在院落里的海棠树下。

    海棠树的影子遮蔽,偶尔飘零花瓣。

    小孩子看着自己半透明的手:“噫,这是怎么了?”

    “我不擅长隐身之术,这是用墨水染的,只能藏在阴影处才有效。”斐守岁疾步走向游廊的黑影里,边走边说,“这样我们再次进去给谢伯茶传话,就不必引起他人的注意了。”

    “为何刚才出来,又要进去?”

    老妖怪叹了一气,真真是个碎嘴的小孩。

    “喏,你不是也听到了声音。我想那应当是盔甲、士兵还有……”

    斐守岁话音未落,薛宅正门处一阵喧闹。老妖怪转头一掠门外,妖身灰白的瞳一瞬息透过高墙,看到乌压压看热的百姓,而中间围着的是全副武装的官兵。斐守岁皱眉,换了只手抱起小孩,三两步率先翻上屋脊。

    陆观道捂住嘴,吃了好大一口冷风。

    看着斐守岁轻功潇洒,甩袖站在薛宅正中央的屋顶上。朝阳四散,穿梭在长发间。斐守岁不慌不忙地抽出扇子挥起一阵飓风,随后扇子一收,执扇柄一旋,又变幻一朵棉云落于头顶。

    棉云拖下一根长线,老妖怪点了点下巴。

    “你牵着。”

    陆观道乖乖地将长线拉住,以防万一又绕在手腕上一圈。他这样做,伸出手给斐守岁看。

    “你看!”

    “看到了。乖乖的,现在开始不要说话也不要传音,”斐守岁揉了揉小孩的脑袋,“除非有急事。”

    陆观道猛地点点头,也不怀疑。

    见那风狂舞着冲向影壁,随之而来的是官府的人,被风吹了个彻底。

    老妖怪背手,踏着砖瓦快速走向北棠娘子的院落。他与谢江两人的传音虽能准确无误,但若距离远了,也就听不到。

    轻功跳过屋顶,速度自然比走路而来的官兵要快。

    耳边的风声很大,模糊之中能听到执剑的那人指挥。

    “先不要乱动,快将这薛家的家主找来,哪怕是薛老太太也成,快去!”

    可惜愈发离得远,有些听不清后头的话。

    老妖怪在心中念诀,暂时摒弃口鼻,放开了耳识。

    听了一会儿。

    传来的不是官兵的交耳,偏偏是宅门外头百姓的聒噪。眼下正是农家进城赶集,采买吃食的时辰,薛宅又在必经之路上,来来往往想必早把此事传开了。

    记起园门那处慌张的环儿。若她是出门知道了此事,倒有可能回去通风报信,不过为时晚矣。更何况薛宅这一大家子,自是需要有下人早早地采购每日蔬果,岂会不知官兵到来。

    除非薛宅之人已被买通。

    心里头想着,斐守岁疾步,不过片刻就到了北棠娘子的院子。与前日从窄门入时不同,现在的院落在斐守岁眼前一览无余。

    方方正正,不大不小,周围种密竹与海棠花,唯独小方园子很是突兀,连着那株海棠树一起,像是一颗肉瘤长在角落。

    斐守岁一跃而下,倏地伸手一揽,便隐在海棠花之间。

    海棠花的花香虽不扑鼻,但细细去寻还是能沾衣留香。此时一大一小就委身在里头,难免闻到些。

    因方才轻功,陆观道怕摔下去,此刻手还揽着斐守岁的脖子。小孩子抿着嘴,深深吸一口气,忽然像是呛到了,剧烈咳嗽起来。

    斐守岁睁大眼,刚想传音,却闻一股异香从脚底涌上来。

    那香气比北棠身上的更甚,比梧桐镇亓官家二姑娘的还要夸张些。斐守岁明明弃了口鼻,仍旧能闻到。只好立马单手掐诀幻一阵法覆在陆观道身上。

    渐渐,异香散去不少。

    陆观道捏捏鼻子,眼眶里还呛出了泪花。

    可怜兮兮地传音:“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斐守岁拍了拍小孩的手,“在树荫下就不用这朵云了,放开它。”

    陆观道抹去一两滴泪水,低头解开手腕的活结。

    棉云一抖,散成灰烬。

    老妖怪也知海棠树下待不长久,起脚走入竹林。

    一走近,就能听屋内人说话。

    是娇滴滴的女儿家:“道长,北姐姐为何现在还昏迷不醒?这都过了半炷香,莫不是邪祟未走,还留在身上?”

    “我已用桃木剑驱鬼,少夫人身上要是还有妖邪,岂不是在说我弄虚作假?”是谢义山的声音,“贫道一直听这位姑娘唤少夫人姊姊,可是北家的姑娘?昨日在堂上未曾见过。”

    “道长有所不知,她是阮家二姑娘沁夕,乃是我家北棠的闺中密友。”薛老夫人说,“这几月北棠病了,她才从自家中搬来照顾。是个有善心的好姑娘呢。”

    屋外的斐守岁哼了声。

    都照顾到枕边人身侧去了,可不是好姑娘。

    第065章 忠心

    又听。

    “北姐姐自从八年前在后山里走丢了一回, 身子便大不如前。总是念叨着头疼,吃不下之前喜欢的荤腥。道长你且看看,是不是那会子落下的旧疾?”

    谢义山一甩拂尘, 语气平平:“贫道虽通些医理,但也不是大夫。阮姑娘要是担心少夫人, 不如去请镇子里的名医来瞧瞧?不过,我之前未曾听老夫人说过走丢一事。”

    话落, 屋子里寂静。

    斐守岁不想进去凑宅门的热闹,宁愿唤出妖身的瞳去看。

    见谢家伯茶站在人群里,江幸抱着麒麟香炉在为北棠念诀。

    谢义山又说:“老夫人莫要隐瞒贫道。”

    那沧桑的薛老夫人坐在榻边,欲言又止, 一双老眼看向月星。

    “还是让我身边的大丫鬟说吧。”

    女儿家得令,朝伯茶福了福:“少夫人未过门时,是在镇外的寺庙竹林里走丢过。那会北家、薛家还有阮家都派人找了,找到时已经过去了四个时辰, 约莫三更不到些。”

    “那是谁寻着的?”

    月星看了眼薛老夫人。老人家有气无力地摆摆手。

    这才开口:“是夫人身边的两位妹妹,阿珍和环儿。”

    屋外, 斐守岁记起雨夜异香幻境。那个着喜服的人影叫他放过阿珍姑娘,还说什么阿珍是最无辜的……

    思来想去,为何没有环儿?

    月星再次开口:“虽是阿珍和环儿救回的少夫人,但真正找到少夫人的是北家的老仆兰家婆子。”

    兰家婆子……昨夜谢义山可明明白白说了她在给北棠喊魂。

    斐守岁思量起其间的矛盾。

    屋里头的阮沁夕不耐道:“道长, 这里头有什么不对劲的?”

    伯茶捋了捋胡子,打量一眼众人, 才发觉环儿不在。

    秉着“装神弄鬼”四字, 他慢吞吞地开口:“劳烦环儿姑娘与我说说当时少夫人的情况, 只怕姑娘家独自一人走丢,沾染了秽气。”

    但环儿还没有回来。

    众人相觑, 有个小丫头嘀咕一声:“今早环儿姐姐也不知为何,天没亮就出了门,到现在还不见人影。”

    正巧这屋外,走来一个姑娘。

    斐守岁还在聚精会神地听着。

    一旁小孩拉了拉他的衣角,传音:“是阿珍!”

    阿珍?

    斐守岁转念去看,便见着阿珍一瘸一拐地扶着墙柱而来。

    又正正巧,环儿转身于另一头的廊下。

    幸好两处有密竹遮挡,让环儿一下子看不到阿珍。

    斐守岁见状抱起小孩,三两下绕到阿珍面前。

    竹林轻晃,阿珍还未及反应,老妖怪捻指点了她的穴位,就被拉入白墙之后。

    陆观道很贴心地捂住了阿珍的嘴。

    看不远处环儿的眼神一略,扫过游廊竹林,停了好一会儿,才推门入屋内。

    刚关上屋门。

    阿珍挣扎着离开,张嘴欲大声呵斥,却发现自己的嗓子哑了。

    “啊……啊……”

    “阿珍姑娘。”

    老妖怪确认了环儿不再出门,转身传音安抚,“你冷静一下,我暂时点了你的穴位,所以你现在无法开口,在屋内留信的就是我。”

    听到最后一句,阿珍的神情才有所平稳。

    “我知道你有许多话要和薛家人说,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斐守岁缓缓道,“就如我信中所言,你好不容易恢复清醒,要是再贸然上前说一番违背的话,只怕他人又将你视作疯子。我观姑娘身上的鞭痕,想必是说了真话,才留下的。”

    阿珍愕然。

    “是薛家人对你动的刑吗?”

    斐守岁看着阿珍,他的眼里露出让人看不透的真情来。可怜的女儿家嗓子呜呜几声,只好点头,不知何时眼眶里藏了眼泪,啪嗒啪嗒地要往下流。

    陆观道见着说不出滋味,上手抹去阿珍脸颊的泪珠:“你要说什么,脑子里想一想,我们能听得到,对吧。”

    老妖怪颔首。

    “我……”

    陆观道立马回应:“听到了听到了!”

    “我!”

    噗通一声,阿珍跪在两人面前,她低头颤着声音,“多谢公子救命之恩,阿珍一条贱命,无以为报!”

    又是哐哐三个响头。

    老妖怪蹙眉,放下小孩,伸手扶起女儿家。

    “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阿珍姑娘,你听我一句劝先别去找薛少夫人。”

    “可是!”

    “你是想说,少夫人已死,在那边躺着的是居心叵测之徒?”

    阿珍猛地点头。

    “那我若告诉你,八年前北棠娘子就死在了竹林里,你又该如何做?”

    “什么!这不可能!”

    阿珍抓住斐守岁的双臂,虽开不了口,但她那一双红肿的眼睛,能道得出“忠心”二字。

    “恩公有所不知,八年前是我和环儿姐姐找到的夫人,她明明好端端的在我面前,怎么会死!”阿珍咳嗽几声,传音的语气愈发激动,“那时候夫人只是蔫蔫地说不出话,没有什么不一样啊?死,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咳咳咳……”

    阿珍捂住嘴咳了几声,松开手,发觉手心里全是血。

    老妖怪叹了口气:“你若信我,暂且等等,切莫激动。”

    “我……”

    “姑娘,你再细细想一想,是谁救你的,又是在哪里救的。”

    阿珍怔怔地用衣角擦去血迹,她仰首去看斐守岁。

    面前的人儿站在阴影里,秋风打面,有碎发缭乱,好似一尊从不开口的佛陀。

    女儿家吸了吸鼻子:“我坠崖了,有个姑娘拔剑救我……”

    “然也。”

    “那个姑娘怎么样了?可有受伤?”

    斐守岁笑了笑,摇摇头:“无大碍。”

    “那就好……”阿珍低下头去看自己,“我是怎么活过来的?”

    老妖怪垂眸:“我用一种仙丹秘术暂且护住了你的心脉,你若不听劝动气吐血,那就再无生还的可能了。”

    阿珍听罢,愣了半晌,又想下跪,还好陆观道在旁拉住了她。

    “我听恩公的话。只是恩公救我,我却没办法偿还,不知那枚仙丹要多少银两,我若能凑钱给恩公,哪怕九牛一毛也是好的。”

    老妖怪见话已步入正轨,这才把来意说明:“我乃修行之人,不缺仙丹,只是误入一个幻境。幻境的主人家叫我保你性命,所以姑娘不必计较什么还与不还。从现在起,你只需好好听我行事,莫要一意孤行。”

    阿珍抿唇。

    “阿珍能做些什么?”说着,她的目光时不时看向游廊下的屋子。

    斐守岁也知阿珍的心思不在此,便简单说道:“你需告诉我前些日子在小方园子里究竟看到了什么,哪怕是一只游虫。”

    “这……”阿珍默然,想到一处,“我那日为了找少夫人才去的小园子,就是在那里,见到了……”

    “见到?”

    “见到两个一模一样的少夫人!”阿珍惊慌之余,一点点缩在白墙的影子下,声音颤抖,“地上躺着的少夫人肚子里插.了一把匕首,流出来的血浸满了海棠树下的土。另一个少夫人在旁边埋她……青苔还有黏糊糊的血。黄土把夫人埋了,一铲子一铲子地埋……”

    女儿家说着说着有些恍惚,斐守岁立马拉住她。

    “阿珍!”

    阿珍被唤地浑身一抖,这才回过神,心有余悸。

    “恩公,我……”

    “无妨。”

    斐守岁终于知晓了那时真正发生的事情,他一直对月星所说有些怀疑,看来不假,便也证实了今日早上的一番推测。

    还想再开口问些什么,谁料北棠屋内出了大动静。

    好似是东西倾倒,哐当巨响,引得别院的官兵纷纷从游廊上围住了这个院子。

    斐守岁幻出妖身的瞳,透过高墙,见到屋内一众人退散开。

    一个女子趴在地上,头颅流血,血溅着白墙,宛如散了一地的相思豆。

    正要细看是谁,刚才的官兵头头执剑挡住了他的视线。

    来者一个大肚囊,脑袋小小,胡子拉碴不修边幅,一身盔甲披肩像个穿山甲。

    那人扫一眼斐守岁,讥讽道:“只听说近日薛宅找了道士做法,没想到不光隔壁院子有十七个秃头和尚,这里还躲着个小白脸!”

    旁边官兵跟着哈哈大笑。

    斐守岁不想与其硬碰硬,侧身将陆观道与阿珍护在身后,笑盈盈地客气作揖。

    “官爷,我确确实实是薛老夫人请来的修行之人,但我等一行人都在江湖上惩奸除恶,并非官爷所想。”

    话毕。

    大肚子穿山甲拔出腰间长剑,开刃处直直冲着斐守岁。

    “哟,长得这般模样还不是小白脸,难不成是薛家人养在家里的小倌?”口气轻佻,“不管你是道士还是面首。来人!都拖下去,细细盘问。”

    上来两个官兵。

    斐守岁心里做着最坏的打算,大不了得罪了官府,再去深山老林避世十年。

    只见他们各拿一副漆黑的镣铐。

    老妖怪抬眼一看,忽地双目一黑,记忆里多出一个不属于自己的视野。

    似是高楼小阁,浑黑的房间,窗户被木条钉死。屋子里头只点了一支红烛,烛火黯淡,而有一人墨发及地,就站在斐守岁面前。他身着玄衣,面容模糊。

    仅是一瞬间,那人抬起手,斐守岁见到他的手腕上是生了锈的玄铁镣铐,死死嵌入皮肉之中。

    老妖怪再想去看时,视野又回到了薛宅。

    秋风卷起一地的海棠花瓣,拂在斐守岁身边。

    老妖怪默默站直身子,背手拉住了陆观道。他心中暂时放下那一幕阁楼男子画,眼下最要紧的是怎么不入监牢,逃之夭夭。

    大肚子官兵笑道:“哎哟,大家伙快看,这后面竟然还有个小娃娃,难不成是小倌肚子里拉出来的?还是那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与你一块儿在薛府里头相依为命,当姘头?”

    斐守岁捏紧了手,不再拱手做面子:“官爷,您说小的无妨,可别扯上了清白人家的姑娘。”

    “这还清白呢?外头谁人不知薛家和阮家的腌臜事,”大肚子拍腹,“薛家少爷和阮二姑娘的风趣事都编成了话本,就一晚上的工夫传遍了整个镇子。你和那小丫头同出薛宅,天下的乌鸦一般黑啊。”

    “哦,王大人是何处见到了乌鸦?”

    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月洞门而来。

    斐守岁一愣,目之所及,来者翩翩一身绯红衣裳,是阿紫客栈遇到的顾扁舟。

    顾扁舟身着当朝官服,官帽上的两根长翅衬得他脸都小了一分。他手执蚕丝圣旨,款款走到官兵身旁。

    大肚子立马拱手伏低:“西山大人,我、我、我这是在询问这个面首。”

    顾扁舟朝斐守岁笑道:“你说的这位‘面首’与我是故交,你又想问出什么?”

    老妖怪挑了挑眉。

    “这、这……”

    “罢了,”顾扁舟甩袖肃然,“还不快快办了官家的事。”

    第066章 捉鳖

    王大肚子得令, 悻悻然拱手,转身立马指挥官兵,围住北棠的宅院。

    斐守岁在旁未等他开口, 顾扁舟已然回答。

    “斐兄放心,有我在不会伤及无辜。”

    老妖怪哼一声:“客栈那会倒是没看出顾大人的来头。”

    那时的顾扁舟满身江湖之气, 与面前的官服圣旨手完全搭不上边,笑一句人靠衣装。

    顾扁舟未将斐守岁的刺耳话当真, 他背手弯腰对着陆观道笑道:“小娃娃,不知适才那些个粗人有没有吓到你。”

    小孩子缩在斐守岁身后,还顺手拉了把阿珍。

    “还是和以前一副德行……”此句声音很轻,无人在意。

    陆观道努努嘴:“他, 好凶的。”

    “你说他啊,武将出身,受过北侍郎的恩惠,所以对薛宅的人另眼相待。”

    “薛宅与八年前北家抄家一事有关?”

    “斐兄像是早早知道了, ”顾扁舟踱步上前,他转头在风里似笑非笑, “何止是有关,薛家可是幕后的罪魁祸首之一。”

    斐守岁看了眼还愣着的阿珍。

    “此事大人还是去朝堂上说吧,我等草民不便言听。”

    “是你不便听,还是你要护着身后的姑娘?”

    斐守岁不语, 看着笑意不达眼底的顾扁舟。

    “大人……”

    话未出口,那个王武将大刀阔斧地在游廊之下吼道:“来人!带着宅前捉到的小厮丫鬟, 把守这院子的前后出处, 哪怕是狗洞也给得我站个人看着, 要是有人想借着慌乱逃跑,打昏了压去柴房!尤其是薛家老太太, 叫北安春的那位,得给我全须全尾的抓住了!”

    “是!”

    北安春?

    斐径缘从未知道薛老夫人姓北。

    诧异间,看到顾扁舟似是一副早已料定的表情。

    “顾兄能否与我讲讲这薛家老太太。”

    注意着阿珍。

    顾扁舟轻笑:“今晚的地牢,我可放斐兄与谢兄前去。”

    这是叫斐守岁自己探个明白。

    起初斐守岁是想过薛老夫人为何对北棠这么好,还以为那假北棠是薛老夫人安排的。但眼下听其真名唤为北,便是推翻了斐守岁的假想。

    老妖怪心里头思索着万千种可能。

    既如此,他定要探一探地牢。反正为千年的妖,普通人无法奈何他,要是在拉上谢义山与江千念两位翘楚,当朝皇宫也是闯得了的。帮了这么久的忙,观谢义山的性子是侠肝义胆,拔刀相助。江千念虽看着稳重,但也不过二十,心性上仍是冒火。

    拿定主意,斐守岁自然地牵起陆观道的手,走至顾扁舟身边。

    “顾兄这招是请君入瓮?”

    “非也,非也,”顾扁舟手束着腰带,“乃是一招天下大白,不过劳烦斐兄先替我会一会瓮中的鳖。”

    捉鳖……

    老妖怪也跟着打起哑谜:“要是那鳖与我同党,顾兄可有法子对付?”

    “我知斐兄为人,不怕‘同党’二字。”

    “不过见了三回面,就知我的为人?”

    顾扁舟回首,虚眯着眼:“斐兄,你我是前世的旧友,不过你忘了而已。”

    看着顾扁舟一双狐狸眼,上挑的眼尾看着轻浮,却深不可测。

    斐守岁是不信什么前世今生,就算是有,那也是孽缘。

    未曾想他不急,反倒陆观道抓住了他。

    “不许走!”小孩子重重地晃了晃斐守岁的手掌,“你不是他旧友,我才是!”

    “哈哈哈!”

    顾扁舟仰头背手,笑叹,“天凉,好个秋啊……”

    斐守岁默然,方才靠近,他就已经用妖身的瞳探了顾扁舟的虚实。并非妖邪,不过却看不清真正的身份。王武将又称其为“西山大人”,总觉着此名在何处见过。

    老妖怪自从入了海棠镇总会忘些什么,之前的阿紫,又如现在的西山……

    望一眼秋风里的院落,北棠屋子嘈杂之声愈烈。

    斐守岁只得施法传音给谢江两人:“谢兄,江姑娘,薛府被抄家了。”

    停了很久,回答的是江千念。

    “什么?!”带着慌乱。

    “官府的人马上要来北棠娘子屋里,你与谢伯茶注意些,带兵来的是顾扁舟,乃之前客栈遇到的江湖人。”

    江千念久久没有回应。

    看着顾扁舟背手朝正房走去,斐守岁不得不跟随其后。

    拉着阿珍一同。

    官兵层层围绕,见顾扁舟而来纷纷退让开,屋外众人没有吵闹的声音,周围静到能听清脚踩落叶。

    都走到了门口,江幸才传音。

    “斐兄,屋内的情况复杂,我一时间说不清,实在是猜不透花越青想要的是什么……”

    斐守岁垂眸,拉着小孩子的手:“无妨,今日自会见分晓。”

    便见顾扁舟推开了外屋的门。

    木门沉重,咯吱轻响,透过灰蒙蒙的光亮,瞥见北棠外屋的桌上放了一堆法坛之物,老君像与书简书籍累在一边。

    斐守岁看到三四卷书,心中恍惚一下。

    西山……

    西山大人……亦或者是西山居士?

    前些日子在阿紫客栈时,斐守岁曾翻过一本册子,编撰者正名西山。世间哪有这么多凑巧的好事,而那册子又是几千年前羽化登仙的道士所写。

    看着顾扁舟背手踏入屋内。

    前世……千年……

    白光洒在外屋的地上。

    斐守岁垂眸也跟着走进屋内。

    里屋闭门,混着秋风,窃听有小丫鬟咬耳。

    顾扁舟执手停了官差靠近的动作。

    且听:

    “居然有这种事情,真是前所未闻!说出去我都怕丢了脸面体统!”

    “做主子的不检点,我们也就跟着受人白眼。唉!就说为什么这几日阮姑娘三番五次地找上门来。”

    “可不是嘛,每每都提着糕点篮子来看少夫人,看到是看了,也不知看完又去了哪里。阮二姑娘亏是张厚脸皮,竟就说出来了,说完眼巴巴地撞在柱子上,这又是何必。”

    撞柱?

    “这血溅的,又说那番话,也就只有道爷和他身边的书童愿意搭理。我看啊,再不叫大夫,阮二姑娘是活不成了。你瞅瞅老夫人的脸色,我进宅门这么多年,头一回见。”

    “噫,别说是宅门,这种事撂在外头也是少有的,哪有自己说自己与有妇之夫通奸的姑娘!怪道我昨日出去采买,听西市的王阿婆说出那番话。”

    “说什么?”

    “说阮家是要大祸临头,血债血偿!”

    窃窃私语。

    顾扁舟笑着看一眼斐守岁身后的阿珍,他抬手拍了两下,屋内顿时安静。

    听薛老夫人的声音从里头传出来:“全府上下的老婆子小丫鬟都在这屋里了,门外站着的又是何许人?”

    “想是有贪玩偷懒的,老夫人不必理会,”是月星,“不知老夫人……这阮家姑娘如何是好?”

    “她?哼!”

    斐守岁妖身的瞳见屋子红柱边,躺的还真是阮二姑娘。至于她额头流血,面容惨白,身边给她把脉的谢义山一脸苦色。

    “道长,这妮子死有余辜,你不必看了!”

    谢家伯茶翻了翻阮沁夕的眼皮,叹道:“要是方才劝着些,许是有救的。”

    “有救?这妮子偷人,我还会去救她?”北安春愤着眼睛,掖一下衣袖,“不过是个庶女,我就算让她回去,她也会被阮家的家法活活打死!好人家的姑娘失了贞洁,嫁不出去不必说,她又是不得宠的小妾所生,死在我家媳妇这儿,还算脏了地面。”

    话了,谢义山深吸一口气:“老夫人岂能无凭无据听她一人之言。再说人命关天,按当朝律法,就算贫道远在江湖也知要先救人。若是阮姑娘受人胁迫,岂不是冤了?”

    虽然谢义山从斐守岁口中早知阮姑娘所作,但他说的却又是实实在在的话。这般平白无故死在他人院中,真是有通天的本事也难瞒过众目。

    余光略过白墙的血痕,伯茶不动声色地背手掐诀,抚去阮沁夕的一丝怨念,只盼昨夜见到的黑白鬼使能晚些来。

    薛老夫人坐在硬榻边,嗤之以鼻:“道长请放宽心,她能胆大包天在我面前说出这番话,自是考量到了结果。我薛家有的是办法处置。阮家欠薛家的可不止一条女子性命。”

    扮作老道士的谢义山实在是摸不清薛阮两家何意,他的首要是花越青,妯娌间藏着的腌臜他有些分身乏术。

    见伯茶起身:“阮姑娘歇气了。”

    哗然。

    “少夫人,你大病初愈见不得血光,”转身,是层层白纱下的人影,伯茶朝北安春言,“老夫人,还是快将阮姑娘送去……”

    “送去衙门,交给官差。”

    顾扁舟猛地推开门,接口一句。

    差字煞尾,像是醒木拍桌。身后跟着的王武将知其令,带领着盔甲的官差如鱼贯入,兵刃出鞘,将惶惶不安的老婆子和小丫鬟团团围困。

    正坐的薛老夫人瞪大了眼,攥着帕子怒道:“你是什么人,这可是薛府!我薛府后宅,尔等粗人!尔等……”

    看到顾扁舟手中的圣旨,自是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北安春颤着要去扶榻上的人儿。

    顾扁舟开口道:“榻上女子身患重病,圣上体恤不必下跪。”

    于是,顾扁舟上前三步,站于屋子中央,他笑盈盈地打开手中卷轴。前头是不紧不慢地念了几词,后来就不开口了,死死盯着不下跪的老太太。

    薛老妇人眼睛也不眨,伸长脖颈像是一只千年的老王八。

    月星在旁拉了拉她的衣袖:“老夫人,老夫人,是圣旨。”

    “圣旨……”

    顾扁舟微微颔首。

    “敢问大人,这圣旨,这圣上,莫不是莫不是我远在京城的表哥犯了事?”北安春丢下手帕,踉跄着站起身,“我表哥官至尚书,娶得又是公主殿下,怎么会,怎么会……”

    倏地,她的瞳孔缩了缩:“是八年前的事情……”

    “哼,”顾扁舟闷哼一声,“你倒是有些自知之明。”

    第067章 抄家

    远在江南洛州的薛府有一个京城任职的尚书。

    斐守岁侧身于一旁, 看了眼谢义山。

    谢家伯茶注意力全然在顾扁舟身上,他见着一袭红色官袍的人儿,呆呆然不知所措。

    “斐兄!”是谢义山的传音, “这不是阿紫客栈遇到的……”

    “是顾扁舟。”

    “这一身的绯红,手上的是圣旨?”

    老妖怪微微颔首:“听闻朝廷用色彩分官员品阶, 绯红当是五品之上。”

    “五品的官来这穷乡僻壤?”

    “海棠镇再怎么穷,薛府也不应当算在里面。”

    这番高墙, 女眷男丁都数不尽,岂能算得上贫弱。

    斐守岁蜷手放于腰前,上前一步,他的位置正好能看到圣旨所言。果不其然, 乃是抄家灭门的事情。一眼略去,偏见一句,上头写着:“胡作非为,鱼肉百姓……朕念北家无辜, 特大赦北家女眷,姓北名棠……”

    顾扁舟笑了声:“老夫人, 八年前你当是见过本官。”

    “八年了……这八年过去西山大人容颜未老,”北安春缓缓跪下,“听闻圣上身侧聚天下能人异士,无论是仙是都在那皇宫里头, 想是西山大人也位列其中。”

    顾扁舟似笑非笑:“老夫人适才还咄咄逼人,一见到本官手中的布头卷子, 倒是温顺了。”

    跪在地上的老妪, 不敢抬头。

    “本官想老夫人最是能体谅人心, 不如开诚布公,说说这屋子里发生了何事。”

    执手移到阮沁夕那面。

    北安春慢慢抬起头, 恍惚着,她的神色像是老了十岁那般憔悴。见她咬着唇瓣,额间细汗淋漓。

    “是……是她自己撞墙,与民妇无关。”哐当,又是一叩首。

    顾扁舟自是不信。

    “你是薛家与北家之妇,本官倒不信与你无关,”说着顾扁舟看向谢江两人,笑吟吟道,“不知可否劳烦道长借用出家人的身份说说前因后果?”

    这是在说谢义山脸上那两撇有些歪斜的胡子。但伯茶早知要点到自己,并不意外。

    他一捋拂尘,叹息道:“如老夫人所言,是阮二姑娘自己撞柱,无人逼迫。”

    “那她可有说什么?”

    “说……”谢义山面色有些难以启齿,“的确说了些话。”

    顾扁舟笑了笑,转身对王武将嘱咐:“王大人先将这些女眷带走,去清点家产,留下……”

    看到白纱后头一动不动的北棠。

    “留下薛老夫人与少夫人即可。”

    须臾,带走了众人,屋子倒是空落落下来。

    月星起初还不肯抬腿,是说什么老夫人不能没了她,后来顾扁舟在她耳边私语了片刻,就见她双目失神,头也不回地出了屋子。

    斐守岁拉了一把阿珍:“顾大人,阿珍姑娘我想是该留下的。”

    “也是,那就随斐兄的便。”

    言毕。

    绯红衣裳的顾扁舟坐在太师椅上,给自己倒了杯茶水。

    谢义山见人走远,开口:“方才,贫道本在给北棠夫人诊脉,阮姑娘不知怎么也说头疼。起初她只是嚷着讨口茶喝,后来却发了疯般扯自己的发钗。”

    拂尘指了指靠在柱子旁早早没了气的阮沁夕。她的头发凌乱,口脂吃去大半,发钗簪子捏在手上,有红红的印子。

    伯茶叹息道:“有丫鬟去拦着她,也不管用,撕着嗓子都哑了,便说出她与薛谭偷情的事情。”

    顾扁舟挑眉:“于是阮姑娘在道长眼皮子底下撞了柱?”

    “是。”

    “道长没拦着些?”

    江千念摇摇头,插嘴:“拦了无用。”

    “为何?”

    “大人看。”只见江千念伸手掀开袖子,她的手臂上全是指甲划过的血痕。

    “呵……”

    谢义山补充道:“薛谭起初并不承认,后来见她发了疯才说出了实情。”

    “也就是说确有此事,可我在屋外听到道长你并不相信啊。”

    伯茶在心里头啐了口,脸上还是没有波澜的表情,摸着小胡子回:“一切都过于突然,贫道只信亲眼所见。”

    “呵,实在是有劳道长。”

    顾扁舟客气地拱拱手,复又放下,手指点了三下桌面,眼神放到了北安春身上,“不知老夫人怎么看。”

    “我儿想是被那小蹄子勾引,才……”

    “才?”

    “大户人家哪里没有个妾室的。”

    顾扁舟嗤笑一声:“老夫人明知本官是在刑部办差,还说这些知法犯法的话。”

    北安春不敢反驳。

    顾扁舟徐徐道来:“八年前吏部侍郎牵扯江南赈灾粮一事。主理此事的大理寺少卿与老夫人的令兄交好,便是让令兄撇清了所有关系。七年后少卿大人死在了牢狱之中,而令兄还在早朝上当职。不过圣上早觉少卿死因另有缘由,遂一月前派本官暗地调查。本官就顺藤摸瓜来到了海棠镇。可叹还未走入海棠镇地界,就在临县的卷宗里见到一桩陈年旧案。”

    抿一口温茶,继续道。

    “老夫人贵人多忘事,不知可还记得那位死于剪径的阮家新娘子?”

    空中弥漫着冷意,散了丫鬟便是香燃尽了也无人添。

    灰扑扑的光线照在薛老夫人额前,她一听到“剪径”,浑身一颤,双手撑着地:“是阮家的、阮家的阿兰……”

    “阿兰姑娘的那桩案子被临县父母官压了七年有余,半月前才得以侦破。老夫人你再猜猜,犯下此滔天罪孽,让红事成了白事的,又是谁?”顾扁舟猛地砸下茶盏,语气渐渐紧凑。

    老妖怪知道,这是问话的法子。

    “北安春!你身上背了几条性命,又毁了多少人家的团圆,”顾扁舟从袖中取出一叠白纸,甩手扔在她面前,“这些盖了红手印的,一笔一画都是你犯下的罪孽。上到杀人剪径,下至人伢子生意,光是你经手的就有十八起案子,五十多个孩子至今下落不明!”

    “就连你身边伺候的月星姑娘,也是你一手拆散,还骗她‘路过此地,救人性命’。你所犯的每一件事,都能让你斩首示众,”深吸一口气,顾扁舟语气缓和,目光落在床榻上的人儿,“北棠,你可清醒着?”

    白幔帐里的人影动了动,虚弱嗓音:“小女子,咳咳咳……小女子听明白了。”

    “你明白便好,就算北安春是你本家的亲眷,你也该知道她做了什么。圣上特赦你,是念在当年的冤案。北侍郎又是个宁折不弯,富有清流之称的人。但你明面上仍是薛家妇人,死罪免了,还需住几天的监牢,待我审了案子禀告圣上,剥去你富贵人家的命,成一乡间种田人罢!”

    斐守岁心叹,倒是没有落到流放,不过一句乡间种田,便是此生无法嫁娶,后辈再无科考之命了。

    那白纱下的人儿好似知了结果,在床榻上俯身全跪,回了声。

    “民妇遵旨。”

    转念。

    顾扁舟扫一眼地上瑟瑟发抖的老妇人,他笑着朝阿珍说:“阿珍姑娘还需协助我审案子,就不必跟着薛家人受苦。”

    跪着的阿珍猛地抬头。

    “大人!”

    姑娘家一双眼睛含了泪珠,“可我家夫人,她……她重病在身,怕是在牢中……”

    “你是怕北棠没人伺候?”

    阿珍爬到顾扁舟脚边,外头的亮光从窗间透出来,打在她的侧脸上,形成一块方方的亮区。

    女儿家边落泪,边抓住顾扁舟的裤脚。

    “大人,大人,我从小跟在夫人身后,她待我不薄,是个心底极善良的人。求求大人让我跟着夫人。夫人身子骨弱,还病着,就怕,就怕……”

    顾扁舟拉开阿珍的手:“阿珍,你是从小跟在阮家老夫人身侧,是八年前才随了北棠?”

    “是……”

    “好罢!”顾扁舟眯了眯眼,“那就随你。”

    扶起阿珍,顾扁舟笑看一旁没有下跪的谢江两人。

    “我的话说完了,那就劳烦道长去唤来门外的侍卫。”

    手一请,谢义山知下面的话他与江幸不便听。

    于是伯茶执拂尘拱了拱手,也不再装着修行之人老谋深算的样子,拉着江幸轻快地走出了外屋。

    不久,十几个官差领命带走了已有些神志不清的北安春。

    北安春被官差拖着往前走,嘴里念叨着谁都听不懂的毒咒,发髻散乱,鬓角旁飘落几根灰发,垂头丧气,宛如千年老王八终了寿命,奄奄一息。

    顾扁舟捡起地上的白纸,掸了几下,走到斐守岁身边,笑道:“斐兄难道不问问我,为何不让你出去?”

    “大人自有大人的道理。”

    顾扁舟笑叹,在斐守岁耳边极轻极轻地回:“至于那只鳖,斐兄该如何做我不加阻拦。”

    鳖……

    那只鳖,不是老夫人吗?

    斐守岁捏紧了陆观道的手,视线落在屏风后的白纱。

    送走了北安春,余下的也就北棠了。

    占据目光的白纱被官差粗糙的手撩开,里头是遇风便折的北棠。

    这是老妖怪不用妖身的瞳看到的女儿家。弱柳扶风,蹙着眉头,是薄唇柳叶眉,着一身素雅的衣裳,就是脚点地,也是晃晃悠悠,好不让人怜惜。

    但,先前斐守岁就知了内情,不会被表象迷了眼。

    眼前之人,绝对不是北棠。

    看着阿珍瘸腿扶着北棠,路过斐守岁的身前。

    女儿家停下脚步,朝斐守岁福了福:“多谢道长救下阿珍。”

    斐守岁不言语,北棠也不久留。

    一主一仆走进外屋有光亮的地方,抬起脚,没在秋风的凄凉中。

    老妖怪转身也要走,倒是被顾扁舟拦住。

    “斐兄,亥时一刻。”

    斐守岁笑道:“顾大人怎么看上去比我着急?”

    “我说过了。”

    “莫不是前世?”

    老妖怪笑了声,扯开被顾扁舟拉住的手,“顾大人,我从不信什么前世今生。”

    带着陆观道走几步,跨过了门槛,斐守岁也站在日光中,他听顾扁舟在后头喊他。

    “人生死轮回,有了今生便有前世,斐兄为何不信?”

    “那便好说了。”

    斐守岁转过头,看到比他高些的顾扁舟脸上的不解。

    轻回:“大人与我是前世旧友,却今生还能相遇,说白了是恩怨未尽。若大人与我有恩,我自会偿还。倘若是大人欠了我……还是不必为着上辈子的事发愁了。”

    管什么西山居士,管什么前世今生。

    槐树妖他,不信。

    第068章 痴人

    “可惜人啊偏爱讲究些危成。危也好, 成也罢,总归是躲不过的。”顾扁舟轻笑一声,抬起脚先是一步跨出了屋子。

    一袭绯红如碎裂化开的金乌, 执圣旨拥入官差之间。

    北棠宅院冷飕飕的,初冬将临, 扑面的寒风打在斐守岁脸上,他牵着陆观道站在内屋与外屋的隔断处, 身后矮矮的门槛,揽住了一屋子光亮。

    老妖怪看着顾扁舟走远,前世二字悄无声息地浸在他心里头。

    “活了这么久了,倒是第一次听说妖怪还有前生。”

    小孩仰头看着他:“你要回到前头去?”

    “……不, ”斐守岁摸了摸陆观道的脑袋,“既已生,便不回去了。”

    ……

    夜半,亥时。

    冷月轻轻裹, 海棠瑟瑟落。

    白日里薛宅的喧闹还在斐守岁的耳边响个不停。从阿紫客栈走到薛宅,路过的行人不免都在唏嘘, 说什么海棠镇又要没落了,先前走了个卖胭脂的北家,今个儿下葬的是视金银如豆粒的薛府。

    老妖怪便是戴着草帽,一身粗衣, 这样的私语也不免将他拉入话头里。

    不知哪户人家的大娘,嚷嚷着与他说薛谭与阮二姑娘的趣事, 说什么蓄谋已久, 不安好心。

    斐守岁也只好附和。

    老妖怪并不喜欢这样的闲话, 但按照约定,他需带着小孩站在薛宅偏门旁, 等谢江两人。

    顾扁舟虽说不伤及无辜,但面子上总得走一下流程,又因有个小孩,斐守岁与陆观道先被盘查完回了客栈。而谢义山便是不好过了,在公堂上处处顶撞官府衙门,又差点拿着拂尘与知县打起来,幸好顾扁舟不计前嫌,要是计较在牢里关上几天也情有可原。

    想及此处,斐守岁紧了紧衣袖,呼出口热气,他背后靠着贴了封条的薛府。

    选此地也是为了看看顾扁舟是否唬人。

    见圆月升空,时候已然不早。

    但不见谢江两人。

    老妖怪有些困倦,时不时的冷风刺得他头疼,无尽的黑夜从石板路上爬出。身后的小孩紧紧拉住他的衣袖,说是在躲风,其实怕个没底。

    风吹枯枝,寂寥声探出。

    好似女儿家的泪水困在了薛宅,只能靠这样才有一丝重见天日的机会。

    斐守岁背手执笔,周遭因风迷了眼,海棠花纷纷落于泥地,偏门也透出一股凉气。

    陆观道抓得更紧了。

    “还要等多久……”

    “快了。”

    其实斐守岁也算不准另外两人何时能到,只是提了一嘴,说:“亥时一刻,我若等不到你们,便先去了。”

    适才早早地听到了敲锣打更声,怕是已过了亥时,不余多少时间。

    冷意从脚底漫上来,呜咽之声愈演愈烈。

    没过多久,干脆听不出是风吹还是草动,哗啦啦地倾了一地花瓣。

    斐守岁侧身打开耳识。

    细听,风扑入耳中,吹动海面槐树落叶,涟漪卷卷。斐守岁站在槐树下,他在心识里看到身侧的风中有无数个灵魂在游走。

    黑糊糊的魂魄,头上点了一盏小灯。

    睁开眼是浓如老墨的视野,空空一片。一合目,仿佛炸开的染缸,色彩溅在眼眶中,一滴滴下落。

    且听,那些个灵魂低语,有的盼望夫君早归,有的哭爹爹别走。

    老妖怪愣了一瞬,那风儿里头除了哭声还有咒骂,骂的是卖儿鬻女的爹娘,骂的是不守诚信的书生,更有甚者骂天骂地连带了自己都一并鄙夷。

    仔细分辨,声音里,还有个极其熟悉的。

    被薛宅包揽,鬼哭狼嚎的女儿家,扯着嗓子痛斥不公。

    “老天你生我,为何偏偏让我阿娘是个妾室!”

    “爹爹怜惜我,为何偏偏抵不过嫡庶有别……”

    “要是生在北家就好了,那不管是大姑娘,还是二姑娘,都是老夫人的掌中宝,心肝肉。”

    “我恨啊,我恨啊……为何到头来只有我逃不出这高墙……”

    嘶哑声尽。

    斐守岁猛地转过身,妖身灰白的瞳看到偏门里,梧桐树叶一夜间积满了游廊。

    枯黄之上,是一具头颅流血的女尸,正一步一步朝偏门走来。

    绣花鞋踩实落叶,响声脆如干瘪的肋骨,一瘸一拐。

    老妖怪微微瞪眼,见着女尸伸出手,手掌上满是深红血痂。指甲间缠绕好些青丝,勒得手指又青又紫。她污黑的发下露出一双通红的眼睛,血痕赤裸裸地挂在脸颊两侧。

    “不是我说的,不是我说的!呜……我的心好痛,你偏还承认了!”

    什么?

    斐守岁微微退后,女尸已经凑在偏门上。

    那尸首靠着偏门,贴合冰凉的木板,好似偷听主人家闺中事的小厮,用双手不停地撕扯纸窗。

    听她说:“我想逃……是何人困我在此?”

    猩红的眼珠突出,近在咫尺的小脸,是阮沁夕。

    困她?

    斐守岁打眼看到的只有抄家灭门的封条,上头落得辛酉年十一月二十日,红章辨不出是什么物件。

    只听女儿家忽然奋力拍打木门,一呼一吸之间,她张大嘴,是没有舌头的白牙,血淋淋的喉管。

    斐守岁不自知地往偏门前靠,在薛府门口挂着的纸灯笼下,他屏住了呼吸。

    “呜呜呜……呜呜呜……我好惨啊,我好惨啊,有娘生没娘养,呜呜呜……平白落得空欢喜一场……”

    斐守岁皱着眉,他只听过骂人之话中夹着“有娘生没娘养”,这是头一回见人顾影自怜的。

    阮沁夕呜呜地哭个不停,这与斐守岁遇到的其他厉鬼不同。别的鬼总想着拖人一块儿下地狱,而阮家二姑娘似乎……

    慢慢的,女儿家不砸门了,她顺着坐在地上,开始给自己盘起麻花辫。

    “嘻嘻!”

    阮沁夕扯下一根长发,舔了舔,左看右看,将麻花辫一股一股绑好。

    她笑说:“绑好了给薛郎看,他定会喜欢的!”

    薛谭……

    斐守岁看女儿家的眼神冷了不少。

    “薛郎定会同我结伴去地府呢,我等着他……我等着他……那儿这么冷,我一个人去不成,不成……”

    “这儿是他的家,人啊,总是要回家的。不回家怎么成,不回家就不孝顺!薛郎怕老夫人,薛郎怕跪祠堂……只要薛郎回了家,我就带他走……薛郎独独不怕我,因为我呀最喜欢薛郎了……”

    “最喜欢……”阮沁夕将头埋在双膝之间,她喃喃自语,“他才不喜欢我……要是喜欢为何不明媒正娶……”

    灌入冷风中的是女儿家的哭声。

    斐守岁抽出腰间画笔,却见阮沁夕没有怨气的魂魄,孤零零地摸着麻花辫。

    怎么到死都不生气。

    老妖怪蹲下.身子,手掌移到女儿家背后,低语:“你想要解脱吗。”

    女儿家浑身一颤,看着浓夜,她悠悠地转过身,欢喜溢出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拳头砸在偏门上,像是打更人的竹棒子,一下接着一下。

    “薛郎?是你吗薛郎?”

    “……”

    老妖怪无可奈何地笑了声,这又窄又高的白墙,竟生出这样个痴情种来。

    就听着女儿家一锤跟着一锤,混合着她死去的心跳,寂寥的夜,卷过三两枯草便一散而空了。

    斐守岁没有回应她。

    听不到动静,女儿家不再砸门,她睁大眼,紫胀的手指划过木板。木板扎进她的指缝,她也不哭,也不喊疼。

    痴痴地说:“怎么可能是他,我这是在骗谁呢。”

    仰首,见到的不过深灰色砖瓦,又黑又重的门。

    阮沁夕抱住自己,惨笑道:“没了后路,我又能去哪里。”

    “阮姑娘,”

    斐守岁用术法唤了声,“八年前你若不去寺里,可曾想过今日。”

    话落。

    那双手垂在了身边,微微抬起眸子,女儿家一声不吭地盯着黑色的门。

    没有舌头的嘴巴,半开。

    “八年前……寺庙……”

    阮沁夕愣了半晌,她反复念叨着斐守岁所说,似是想到了什么,见她捂住了嘴,与方才的落泪无声不同,她拼了命地咬唇,抽泣还是止不住地逃出来。

    用手心试图拦住呜咽的声音,但哭声不听她使唤,如秋潮高浪拍打礁石。

    她初次来到人间时,也这般哭过。

    渐渐。

    泪水洗净了阮沁夕脸上的血渍,她的魂魄在风中一点点变亮。

    黑色宅院里,单薄的魂,白如纸张。

    风忽地吹过,原本融在夜幕的她,正升腾,飘出了薛宅,飘出了高高的院落。若是白日,这样的高度可以看到整个海棠镇的花。

    她是一只纸鸢。

    陆观道看到了浓云下唯一的亮光,小孩怯怯地拉住斐守岁。

    “好亮的星星啊。”

    “嗯,很亮。”

    斐守岁收起画笔,掐诀幻出一根连接纸鸢的墨线,一把剪子。

    剪子递给陆观道。

    “剪断她。”

    小孩接过剪子,没有犹豫。刀片切合的瞬间,墨线四散成黑夜的眼睛。

    纸鸢再也困不住了,她飞起来,在初冬的冷风里,飞得很高很高。直到飞到了天的那一头,好似就要离开世间了,一支长箭从天空另一边而来,毫不留情地刺穿了她。

    划过天际的光亮,刺进了她的灵魂。

    纸鸢在空中扑腾几下,坠下去,越坠越快,最后倒入了大红色海棠花里。

    像是在燃烧。

    斐守岁双目一黑,一口鲜血从他的喉间喷出。点魂的术法被打断,反噬如毒蛇撕咬伤口。

    他下意识护住身后的小孩,笑问:“顾大人,这是捉她,还是捉我?”

    身后的小孩眨眨眼:“没见到人。”

    “你别说话。”

    “唔。”

    陆观道蔫蔫地垂下脑袋。

    须臾。

    路的尽头走来一人。

    小孩眨眨眼,看那人手里抓着灭了光亮的纸鸢,脸上笑吟吟:“多亏了斐兄,不然皇家红印的限制,我可逮不住她。”

    “皇家?”斐守岁盯着顾扁舟。

    “封纸即是。”

    斐守岁诧异转头看到封条上的红章子,原来阮沁夕没有怨念而被困薛宅,又不见鬼使来带她入地府,都拜此物所赐。

    “你要她做甚。”

    “不是我要她,”顾扁舟轻轻念了声,“我这身官服,自是有道理的。”

    “庙堂之人?”

    “然也。”

    斐守岁直起身子,手背擦去血迹:“那看来顾大人的‘亥时一刻’也是谎话了。”

    “‘亥时一刻’与此无关,”顾扁舟念诀将纸鸢变成了巴掌大小,他又说,“斐兄,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此女所作所为不值得你施法为她渡魂。”

    “……我的事大人不必操心。”

    “那我便把这只红纸鸢带走了。”顾扁舟晃晃手,纸鸢抖擞下三两红花瓣。

    花瓣零零散散落得可怜。

    斐守岁瞥一眼地上火红,声音冷漠:“大人高居庙堂,想是很少会置身乡野。”

    “何意。”

    “此女之错,自然错在她自身,不过大人可否想过……”斐守岁靠在偏门上,深吸一口气,“还有一座生她养她的宅子。”

    第069章 牢房

    “阮府?”

    斐守岁颔首。

    “你我之辈都无法撼动, 何况是个姑娘,”顾扁舟笑道,“我并非不懂, 只是斐兄之意太过于辽阔。”

    斐守岁垂眸不想再说什么,调养内息尚且需要时间, 更何况面前的男子他不知根。

    老妖怪深知那一袭绯红衣裳藏着秘密。

    既如此,那就远离他。

    圆月渐渐隐入黑云, 顾扁舟仰首看了眼,淡然道:“想着早过了亥时一刻,斐兄请便。”

    斐守岁颔首不语,他拉住陆观道的小手, 上前几步又停下,此去衙门的路只能与绯红官服擦肩而过。

    看到还在风中喘息的纸鸢,要是让此人知晓了陆观道的来由,怕是也要上供给天家。

    老妖怪垂眸。

    “冷吗。”

    “冷……”

    陆观道听到斐守岁要与他说话, 眨巴眨巴他那双墨绿色眼睛,“你要抱我走吗?”

    “……”啧。

    斐守岁伸出手, 身侧那个小娃娃倒也踮起脚来回应他。

    手揽入个每天都在长个子的孩子,斐守岁仿佛能在此生漫长岁月里感知起时间。

    陆观道趴在肩头蹭了蹭,小声问:“要去哪里啊?”

    “去见几个人。”

    慢慢地抬起脚,斐守岁下意识按住陆观道。

    小孩闷闷的声音响在衣料之间, 走过顾扁舟身旁时,夜风撩起两人的黑发。

    打一个哆嗦。

    “好冷。”小孩撒娇道。

    老妖怪余光注意着顾扁舟。

    骨节分明的手拽着纸鸢, 一阵风而去, 吹卷起地上的花瓣与落叶, 纸鸢变成了阮沁夕的灵魂。

    顾扁舟的手正掐住女儿家的长发,宛如拖拽一个无关紧要的物件。

    斐守岁心里头叹了声, 终究不该误入他人因果,结局总是一样的,什么都改变不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身陷囹圄。

    脚步不减,离着顾扁舟愈发远了。

    两人在小路处拐弯,望向黑夜里独身一人的绯红,倒是几个月前,斐守岁也这样走过夜路。

    小小箱笼,撑起一把油纸伞,总一人避雨,一人乞食。

    身上挂件的呼吸很重,好似在提醒斐守岁,今夜这路上不止他一人。

    ……

    黑呜呜的夜,明月也不见了,看四下无人,斐守岁用纸扇变出光亮,偏见小小圆区里泥泞的路。

    海棠花瓣嵌在土中,是走出了海棠林。

    周遭没有农户,寂静的风吹开浓夜,不远处有一盏纸灯一左一右地晃。

    细看,前头执灯的在跑,后头还跟着个姑娘。

    有吵闹。

    “江幸你就不能抬脚走快些?”

    “被挨板子的又不是你!”

    “你没吃师父给的糖莲子?”前头的人儿倏地停下脚。

    “什么灵丹妙药一吃下就能见效,太上老君的仙丹吗?”江千念瞪了眼谢义山,“腐肉生肌也要时间。”

    “那我背你。”

    只见谢家伯茶半蹲,纸灯笼摇摇晃晃地亮。

    江千念起先还不愿意,后来是拗不过伯茶,一脚跨上。

    身下人儿吃痛骂了声:“不愧是剑修。”

    “少贫嘴!”

    江幸猛地拍了下谢义山肩膀,“斐兄还在等着我们。”

    “真会使唤人啊!”谢义山把灯笼递上去,“亮路。”

    火烛不寐,江千念接过,昏暗之间覆去幽幽的田边。

    一股子浓重的异香不知从何处涌出来,女儿家皱着眉问。

    “好浓的花香。”

    “花香?”谢义山快走着,冷风扑面,他并没有闻到,“种了这么多海棠树,难免吧。”

    “倒也是。”

    正当绕过花树,打面见到停下脚的斐守岁。

    谢义山惊呼一声,蓦然:“斐兄!实在是对不住,江幸挨了板子,衙门又不肯放人,这才慢了。方才路过听到了打更声,不知还来不来得及。”

    “来得及,走罢。”

    陆观道小手晃晃悠悠地接过江幸手上的纸灯笼。

    呼的一下,风吹灭了烛火,取而代之是斐守岁的纸扇。

    两人并排走着,老妖怪开口道:“江姑娘不便走动不如……”

    “不用!去寻花越青本就是我的事,”江幸直了直身子,“再说,吃了糖莲子很快就能好。”

    “糖莲子?”

    “啊,斐兄有所不知,那是师父做的疗伤药,起初苦得很,我和谢伯茶都不愿意吃。后来他老人家就变着法子改良,现在吃起来就和糖莲子一样。”

    说着,江幸从袖间拿出个小瓷瓶,她倒出一枚,递给了在咽口水的陆观道。

    “当糖吃也没事。”

    陆观道不愿接,推了回去:“不要不要,你自己留着。”

    斐守岁忽然想到昨夜之事,江幸明明累到连话都说不出,却能立马扶起他。只记得女儿家嘴里含着什么,原是这药丸。若非他出事,江千念本来不会动一颗。

    老妖怪看了眼白瓷瓶子,替陆观道塞回了女儿家手中:“江姑娘,夜深不便吃食。”

    “那……好吧。”

    谢义山听了,笑道:“味道还是比不上真的饴糖。”

    话落,又是一阵浓浓的花香。

    斐守岁跨一步,踩在海棠花瓣上。

    “你们觉不觉得这花香有些太浓了?”斐守岁皱眉,“之前兰家婆子不是说过,海棠花本是没有香味的,至少是海棠镇的海棠花。”

    三人面面相觑。

    “斐兄,此事不如等我们从监牢里出来再说?”是谢义山。

    是了,目前最重要的还是“瓮中捉鳖”。

    斐守岁点点头,单手掐诀将纸扇的光扩大:“谢兄,走快些。”

    “好。”

    须臾。

    已到禁所。

    又是那一件绯红衣裳。

    见到熟人,谢义山与斐守岁没一个说得上开心的。谢家伯茶在顾扁舟面前掐过架,斐径缘又在方才遇到过他。

    老妖怪叹息一气,走上前掩了尴尬,拱手相让:“顾大人。”

    顾扁舟回首,一双狐狸眼睛便是面无表情,都让人感觉在笑。

    “亥时二刻。”

    “有劳。”

    顾扁舟眯了眯眼,视线落在江千念身上,他轻笑一声:“要是谢兄不逞能,江姑娘就不用受这皮肉之苦。”

    “我!”

    谢义山咬牙切齿,“顾大人还提这茬,分明是那个该死的师爷偏要……”

    “所以谢兄与江姑娘路过师爷那间牢房时,可要看在我的面子上放他一马。”

    “牢房?”是江千念。

    “就算是县令私人请来的师爷,也不该说那些话。谢兄做得没错,要不是我来晚了……”顾扁舟朝江千念作一揖礼,“江姑娘受苦。”

    揖礼后,顾扁舟侃道:“不过谢兄为人确实仗义,我为官这么多年第一回见到抢桌上醒木砸人的。”

    谢义山一时哑语。

    顾扁舟笑了声,拿出一木制令牌,朝斐守岁那边丢去。

    看着令牌在空中飘飘然,陆观道伸手抓住令牌上的红绳。

    令牌上头的白光褪散,挂在了陆观道的手腕处。

    “子时前,我在这儿等诸位。”

    手一请,身后那两位一直不说话的侍卫立马退开。长矛一移,见顾扁舟打了个响指,禁所大门敞开。

    里头一片黑暗,望不到底。

    陆观道伸着脖子看了眼,那黑到连烛火都点不亮的地方。小孩子一个激灵就缩到了斐守岁怀里。

    “好黑啊!”

    顾扁舟听罢:“黑就拿个火折子。”

    斐守岁拍拍小孩的后背拟作安慰,他唤出纸扇替了火光,先一步走入门内。

    谢江两人紧随其后。

    鞋底踩了潮湿的石板,进监所没几步脚程,后头的大门轰然一合,将黑夜隔开。

    监所里便更暗了。

    前面亮着的纸扇一路引向最里头的牢房,途径师爷那间时,众人没有停脚。

    斐守岁拿出画笔为众人护了一层咒法,隐去身形。

    走去一刻钟,周遭的砖瓦愈发潮湿,头顶长梁能滴出脏水。深黑色墙角长起连片青苔,厚重的草腥味沤在地面上,跟随四人走到薛家牢房。

    牢房外点一支红烛。

    薛谭与妇人们分开在两间面对面的监牢中,因红烛挂在薛谭那间门前,烛火能窥见一些阴影中薛家少爷的侧脸。

    还未走到门口,走廊尽头,听到北安春叫喊薛谭的声音。

    “我的儿,你还好吗?”

    声嗓说不出的疲惫,“我的儿啊,你说句话,理理你的娘亲,哪怕应一声也好的……我的儿啊……”

    薛谭那侧连衣料摩擦声都没有。

    四人走至走道里,借着纸扇的光,看到一张极其憔悴的脸趴在两柱之间。

    是薛家老夫人,北安春。

    昏黑里。

    北安春将脑袋卡在上头,散乱的灰发衬着她乌青眼袋,还有泪痕黏结眼尾。微亮烛火下,阴湿的屋子打湿了她的衣衫。

    细细看,能瞅见衣衫上的鞭痕。

    老妇人抓着木柱的手,一眼就知是受了拶刑。

    扯嗓子唤:“我的儿,你的表舅一定没事,我们是被误抓来的,只要你表舅在京城一天,就有我们薛家的富贵。我的儿,你不要撇过头,娘亲知道你醒着呢。你娘还不了解你,你就是受不了这牢房。没事啊,娘亲与你说没事的……你表舅在京城当官,八年前都没事,今个儿怎么会出事……没事的……没事的……”

    北安春越说越没有底气,她慢慢地移着身子,跪在矮墙之后,眼珠子却从未在薛谭身上移开。

    斐守岁在旁能看到薛谭也是一身的鞭痕。

    笑一句刑部绯红的好手段。

    北安春用手揉了揉眼尾,她喃喃自语:“八年前不是没事吗,怎么现在到翻起了旧账,那些个罪证我都好好的嫁祸给了北家,怎么能抓我呢……怎么能……”

    “北家……北家……”

    北安春揉着揉着,把字句落在这上头,她转过脑袋,在黑暗里看到端坐一旁的北棠。

    她笑着问:“我的好儿媳,你可知为何顾大人会抓了我们?”

    北棠坐如山峦一动不动。

    “明明……明明早就打点好了,给足了钱,就连来年春闱,我都将钱提早送了去。就是为,就为了我的儿……”

    北安春挣扎着从地上坐起,她重重地砸在木柱上,看着她狰狞的老脸,“我的儿!你站起来,你站起来!到春闱时快快考个功名,娘亲不要什么状元郎,只要是功名就是好的,就能光宗耀祖,光宗耀祖……薛家……给薛家光宗耀祖!”

    “薛家……不是北家,是要给薛家光宗耀祖……给薛家……”

    老妇人一顿一顿地回转身躯,她又去看北棠,那只拶刑后的老手直直地杵着。

    有怒音。

    “你!你为什么还活着!一定是你这个小蹄子给我儿使绊,我记得那把匕首分明刺进了你的肚子!”

    “是、是我,是我刺的!我还探了鼻息,你早就没了气,不可能活着,不可能……你不是北棠……”

    “不,不是,我回去之后,却不见尸首……”

    “死而复生?你是活人,还是死人?你的伤口,你肚子上的伤口呢,就算是诈尸,也该留着匕首的伤……”

    叮咚的水滴声里,北棠默默解开了她的腰带,倩倩素手掀开亵衣,在众人的视线中,是一片雪白肌肤。

    哪有什么伤疤。

    北安春愣愣地抱住自己:“那之后每日给我端茶的是谁?”

    第070章 吃人

    声落。

    北棠缓缓起身, 她走得很慢,几乎是走一步停一下。牢外烛火滋滋地燃,偏亮她那一双大红色绣花鞋。

    她一撩沾了泥污的裙摆, 红色绣花鞋就裸露在北安春面前。

    女儿家抿唇,用手提起衣袖, 顺着姿势半跪在北安春面前。

    “娘亲,”

    她低头, 端起北安春的下巴,似乎是怜悯,“不是娘亲杀的我,娘亲怎么胡乱认罪呢。”

    “不是我?不是我……”

    “是呢, 怎会是大慈大悲的娘亲,那日把匕首插.入我肚子的,”北棠凑到北安春耳边,细声, “是薛郎啊。”

    “我儿?!”

    北安春猛地推开北棠,她想后退, 却因身后矮墙无处可逃。

    手指嵌入黏糊糊的枯草间,偏抓到一手腥臭的淤泥。

    老妇人的瞳孔中映射出一张冷白的脸,她面前的北棠扯着半开外衣,抖了抖灰尘。

    “可惜薛郎忘了, 他的心里头呀,只有阮家二姑娘。噫?娘亲怎么在发抖?他们的姻缘不是娘亲选的吗, 可是娘亲纵容他们, 不然照薛郎胆识定是不敢去私会的。”

    北棠笑眯眯地捧起北安春灰白长发, “娘亲是睡糊涂了?怎会不记得我是死是活。”

    “是死……是活……”

    北安春仰起脖子,她在细细看北棠脸上的痣, 吱呀声响里,“你有一颗在眉尾的痣,还有一颗……一颗在耳垂……”

    老手划过北棠脸颊,落在黑发之后。

    北安春笑道:“在呢,这颗痣在呢……咦?”

    眼看北棠拍开北安春的手,她用力一擦,耳垂上的黑痣如墨点被熨开。

    女儿家笑了声:“我阿姊点了八年的痣,我擦了好久才擦净。她唤了你八年的娘亲,就算不是北家姑娘,也不该晾在泥地上整整半个时辰。娘亲,你知晓吗,半个时辰,早凉透了。”

    “凉透了……凉透了……不不,是我儿,是我儿杀的,不是我,不是我……不要来找我,是我儿杀的,不是我……”

    语气越来越含糊不清。

    北棠白了眼伏在地上挣扎的北安春,绕开她,走至牢门之前。

    烛火映出北棠半张脸,其余的只剩一直躺着装睡的薛谭。

    女儿家嗤笑道:“无论什么事都躲在娘亲身后,还好意思称呼是大户人家的公子?”

    薛谭没有动静。

    “八年前你与阮二庙中苟且,被北棠娘子发现,本以为要被北家退婚,谁曾想北家因你薛家入狱,在京当官的抄斩,在海棠镇的都发配去了岭南。”

    北棠深吸一口气,“唯独北棠,一纸婚约侥幸脱离。”

    视线落在薛谭身上,那个背对着众人一声不吭的男子,早早地吓了尿。

    “怎的,薛大公子如厕的习惯是在榻上?”北棠捏住鼻子,“这牢里本就够腌臜了。”

    一旁的老妖怪见此传音于谢江两人:“听北棠言,几月前死的是她阿姊?”

    “应是如此,照她所言就是有三个北棠娘子。八年前一位,如今的两位。可为何后头的两位要顶替北棠,她们又是谁?”谢义山摸着下巴,目光聚在牢房一侧,“面前的会武,莫不是杀人买凶,但要是买凶她该早动手了,一个是手无缚鸡的老妇人,一个是读了几本破书的公子哥。”

    “这与花越青是愈发远了。”江千念无奈道。

    “不,我被锁链穿身时听鬼使说过,说八年前有个姑娘与一妖怪许下了真心。在幻境里北棠也曾叹下一句,大致是可怜了一人,在山脚等着她。”

    “非人而是妖,花越青?”

    “再加上阿紫客栈,江姑娘,”斐守岁笃定道,“那个与北棠娘子许下真心的妖怪,十之八九就是花越青。”

    话落。

    只听监牢中的假北棠讽道:“可怜了她,逃了发配又能怎么样,还不是捆着绑着送去了墓里。她倒好一死了之,轮到我的阿姊替她受罪,替她再死一回。”

    因那几句话,假北棠的面相完完全全地变了。

    一个弱柳扶风只会哭啼的妇人,眼下正双手叉腰,衣襟半开,似是泼辣,她厚重的袍子下露出洁白的腿。

    若细细对比,那条腿并非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富贵夫人,人常习武,方有这般结实的曲线。

    不过习武之人,皮肤不该白得透血。

    假北棠掸掸手,正要抬脚,旁边的北安春拉住了她。

    老妇人坐在枯草间,泥水糊满了她的手掌。一张老泪纵横、风霜随意的脸现在假北棠身下,没有半分富贵人的样子。

    她一下子抱住假北棠的腿,泥水顺着手腕流落,拶刑之手攀住,颤抖道:“姑娘,我听到你不是北棠了!你不是北棠,你却嫁入了我薛家,你!你不能走!你不是北棠,你就不能轮得到‘特赦’二字。你走了谁来陪葬?谁来陪我的葬!”

    “陪葬!?”假北棠猛地一蹬,却听老妇人渐渐疯魔的话。

    “不,不成!”

    北安春死死不愿松手,“我纵容阮二姑娘不过是承了她的心心念念!我被你们北家抛弃下嫁薛家时,你们可有怜惜过我一回?我在薛家生不如死伺候公婆,你们北家可有我的一间草房!老天爷啊,就连我儿都是个扶不起的阿斗,还管什么阮家姑娘,那小蹄子有贼心没贼胆,阿斗配阿斗罢了!”

    “你知道吗,姑娘,你知道吗?北家抄家前,我还找薛家主求情了呢,可他却说我吃里扒外,说妇人就是没有眼见。我的眼见?我能有什么眼见!求了这大半辈子,无人疼我,无人点我玲珑嫁妆,夫君不爱,蠢子不孝,半截身在土里什么都没有了!都没有了!”

    北安春嘶吼着,是彻底地疯了。

    “我恨啊,凭什么,这都凭什么!我不过杀了个人而已,凭什么让我身居监牢,受拶刑苦楚!”

    “杀了个人?”假北棠闷声,“你手上经过的人命只有一条?那些个被你拐卖去了深山老林的女娃娃,哪个不是你的过错!”

    “女娃娃……”

    北安春伸长脖子,虚眯着眼,“那些小贱人!”

    彭得一声巨响,老妇人脸上煞红,是假北棠用脚踢开了她,踢得她怒目圆瞪,像是地府爬上来的修罗。

    倏地,又是一脚,脚掌带风。

    假北棠狠狠啐道:“这些年,我阿姊陪你在妯娌演戏,我乔装走遍山川所能寻回的孩子,竟只有一个。那孩子后来被阮家老太太捡走,托付给了兰家婆子,对外说是兰家人。您老贵人多忘事,可还记得前不久撵走的阿珍!”

    “食他人之血,长己之肉身,当真是大慈大悲。”

    假北棠说着说着,流下眼泪,她立马用手背向上抹去,“我阿姊不会武功,看宅中婢子可怜迟迟不走,最后死在你与你儿手下。你日日走的院子,是我阿姊的乱葬岗!”

    “八年前北家书院,阮二与你儿的争执你没暗中出手?还是说后来庙里私会,不是你嘱咐牵马小厮出的主意?北安春你安的什么心,只有你自己最清楚,别等到他人给你写了罪状再后悔!”

    那拶刑之手听罢渐渐松了力气,北棠借此机会挣脱,甩甩手:“你儿是阿斗,阮二是阿斗,那你又是什么。”

    “我是什么……”

    “你是薛家老太太,还是北家旁系的姑娘?”

    “我……我……”

    “那把匕首拔出时,你早就认定了,就是你的心早将一切都抛远了,还在这儿可怜给谁看呢。”

    假北棠叹息一气,掸掸外衣,三两下系好腰带扣,抬脚要走时,看向烛火里的薛谭牢房。

    身后的老妇人低头凝望枯草,不停地问从何而来。

    对面牢房薛谭已坐起,蓬头垢面地瞪大眼盯着假北棠,眼神无光痴傻,嘴巴歪斜,口水湿透了衣襟。

    竟就这样白白地傻了。

    假北棠笑一声:“何时傻的?”

    薛谭不作答。

    “好啊,好啊,一个疯,一个傻,恶人下场落得如此轻松。”

    说着,假北棠取出头上发钗,撬开了牢房之锁,又在北安春面前锁上。

    她走到薛谭牢房处,不知从袖口中拿出了哪家哪门的符纸。

    符纸泛黄,上头是朱红丹砂。

    谢义山在旁,疑道:“这样式……”

    “谢兄见过?”

    “未曾。”

    假北棠掐诀默念,符纸在她手上如香灰四散。白烟缓缓上升,遮挡视线,撩开眼睫。见她轻轻一呼,烟与香灰吹入薛谭房内。

    “他来了,你们难逃一死。”

    祂?

    老妖怪皱眉。

    “我虽不喜狐妖,但只有他能逃离法度,惩戒尔等该死之人。”假北棠笑着,“薛公子,简单入狱能否解了夺妻之痛?”

    夺妻?

    “倒也算不上夺妻,只是狐妖一直这么想着,渐渐地也就是了。”

    老妖怪传音道:“是花越青,与我推测无二。”

    “那……”

    斐守岁与谢江两人相视。

    三人很是默契,让挨了板子的江千念护住小孩。斐守岁一念咒术,便与谢义山一同现在假北棠身侧。

    一左一右出现的突然,假北棠愣了一瞬,未等她反应,谢义山箭步上前,一张符纸贴在女儿家额上。

    墨水倾倒,瞬息之间将假北棠揽入,没在黑暗。

    斐守岁接过江千念的佩剑,剑身一挑,开刃处抵在假北棠脖下。

    烛火顺在墨水的莹莹绕绕中,半明半昧,衬得斐守岁明玉眼眸,那红色眉心痣若隐若现。

    笑道:“这位姑娘,可否一叙?”

    假北棠倒是没有慌张:“兵刃相向,想是只能吃敬酒了。”

    言毕,斐守岁放下长剑,拱手道。

    “不知姑娘姓名。”

    “自那年闹灾荒死了姥姥,我就是个无名无姓的鬼了,道长想怎么唤都可以。”

    “这……”斐守岁逃开话题,肃然,“你与花越青是什么关系?”

    假北棠吹了吹符纸:“是阿姊和我的再造父母。”

    再造父母,灾荒……

    老妖怪联想到女儿家的身世,他放缓了语气,看一眼痴傻的薛谭,那疯魔的北安春正在地上啃食枯草。

    牙齿摩擦秸秆,咔嚓响声。

    长剑入鞘,斐守岁直奔目的:“花越青在何处?”

    假北棠挑眉:“方才燃了纸,想着不出一刻钟道长就能与他碰面。”

    第071章 同胞

    “听姑娘所言, 似乎对再造父母有不满之情?”斐守岁向谢义山微微点头。

    谢家伯茶知其意,掐诀燃了符纸。

    青白火光撩过符纸,假北棠的脸庞感受的却不是灼烧, 是一阵暖意,如寒春一杯热茶。

    “怎得。”

    假北棠伸手接下燃尽后的香灰, “这样柔和的术法固我行踪,道长作何用意。”

    “与我等联手, ”斐守岁抛出鱼饵,“若非花越青阻拦,想必姑娘与令姐不会困在薛宅,或为他卖命。”

    假北棠眯了眯眼:“与你联手?莫不是把刀刃对向花越青。”

    “是。”

    “哈哈哈!”假北棠大笑, “我一届凡人与千年的妖怪为敌,道长这是推我入火坑,还是想拉个垫背的?”

    一旁江千念抿唇不语。

    斐守岁垂眸:“千年的妖也会有弱点,姑娘跟随花越青想是很久了。”

    话说一半。

    老妖怪看到假北棠眼里闪过一瞬的犹豫, 早知人性这般,他没有猜错。

    “我若用阿紫客栈的那位来要挟他, 他当如何?”

    “他会发疯,”

    假北棠耸肩摊手,“以我对花越青的了解,他不光会找道长您报复, 他还要拉着您的亲朋好友一块儿陪葬。道长既知阿紫客栈的真正用处,也该知晓那里的禁制并非常人能破, 这样费尽心思的法阵叫人要挟了去, 能不发疯?”

    “换作你去。”

    “我?这出是调虎离山还是空城计。”

    “不, 当是釜底抽薪。”

    话落,假北棠默然不语。

    斐守岁猜得没错, 面前的假北棠能自由出入阿紫客栈最上层,那个唯独用了红漆涂抹仿佛是悬棺的地方。

    一人一妖对视良久,阴暗潮湿的牢房,唯有叮咚水流。

    偶听耳边闷钝之声,假北棠缓缓回首,见薛谭趴在牢房上,手指扣着木柱,嘴角的口水一滴一滴汇在衣袖褶皱间。

    薛谭痴道:“娘子……”

    “娘子?”

    假北棠转身,斐守岁的术法一散,她凑上前,笑眯眯地冲着薛谭挥挥手,便在众人注视下开了那间牢房的门。

    一进牢房,薛谭就朝着假北棠扑去。

    假北棠早料到如此,侧身躲过,用力狠狠地在薛谭脸上踹了一脚。

    薛谭被踹,翻倒在地,捂着脸颊喊疼。

    听那三十有余的男子呜咽哭道:“娘亲啊,娘亲啊,我娘子打我,她打我!”

    “哼。”

    假北棠冷哼一声,又用发钗锁好门,这才回了斐守岁的话,“道长所说可有把握?这种不是生就是死的买卖,还请道长告知我利害得失。”

    斐守岁能有什么把握,他略去一瞬,笑道:“谁说只有一位千年的妖?”

    “妖”字煞尾。

    本就湿冷的监牢忽得灌入了一阵寒风,吹得人下意识要去拽紧衣袖。

    假北棠默默将手挪到后头。

    斐守岁见了,笑一句:“我要是不打算与姑娘商议,早就取了姑娘的性命。”

    “道长说此话倒是与‘妖邪’二字对得上。不过我虽不是修行之人,但多少能辨别出是非好坏,我在道长身上看不出什么怨念邪祟。”

    看不出吗……

    斐守岁眼色舒缓不少,他抽出腰间纸扇,开扇一挥,周遭寒意退去七分。

    老妖怪道:“有修为的妖大多数都会隐藏身形,只是没有怨念,姑娘能保证此生擦肩而过的是人是鬼?”

    “呵,是人是鬼并不重要,我想知道的是道长为何要与花越青为敌。为妖性格大多孤僻,不肯成群结队,而道长您……”

    眼神落到后头的江千念身上,见着一个比腰稍稍高些的陆观道。

    小孩正贼头贼脑地看着她。

    “道长不光有两个好友,还带着一个孩子,我是不信什么得道高僧返老还童的。”

    斐守岁也用余光扫过陆观道。

    小孩见斐守岁看他,眼中一下子有了光亮,但又不好意思地扭头撇开注意。

    老妖怪轻笑。

    “结伴同行,为得不落寂寞。”

    折好纸扇。

    斐守岁背手悄悄拿出腰间画笔。

    笔端的墨水一点点落在地上,顺着石板地缝悄无声息地绕到了假北棠身后。

    墨水如鬼魅攀上脊背,假北棠毫无察觉,直到那凉飕飕的水渍触摸到肌肤,女儿家才打一个激灵。

    惊呼一声,却早被定住,这次可没有谢义山的手下留情。

    “道长这是做甚?”

    墨水的触感温顺,但透进心里就像刚从土里挖出来的老干尸,阴森之气浸入骨髓。活人最忌讳死气,假北棠想挣扎,无可奈何,只能看着斐守岁一步步向她走来。

    老妖怪表情不变,至多是带了些许的让人摸不透的戏谑。

    他掐诀说:“结刍为狗,借魂落灵,随我化形。”

    墨水得令,一半脱离,幻成一个高大身形的女子。

    女子戴珠宝发冠,赤红新娘喜服,头呈一倾斜,她的双手从后背围住假北棠。手掌宽大,细细看能见着指尖伤痕。

    谢家伯茶一愣,传音给斐守岁:“亓官家二姑娘?!”

    “是。”

    每一个被斐守岁点魂度化的,斐守岁都能拟其形态,幻为己用。

    老妖怪眉头微皱,女子得令将身体向下压。

    假北棠还在惊恐之中,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头颅被迫嵌入墨水女子体内,她两眼昏黑,紧接着她一生的悲欢离合如皮影戏,一张又一张地传入斐守岁的心识。

    心识一片寂静汪洋,有槐树落水垂根。

    暖风拂面,打落三两叶片,叶子点起卷卷涟漪,微波不止。

    斐守岁的意识坐在槐树下,他一袭青衣,眉间红痣不减,灰白的眸子配散落的墨发,是一副挂在房间舍不得摘下的画。

    见空中拉开帷幕。

    斐守岁仰首,懒懒地瞥一眼,第一场戏是双生姊妹在一片血海中无家可归。

    老妖怪百无聊赖地想翻篇,模糊的记忆里,他看到假北棠的脸不似现在那般。

    甚至是完全不同的面貌,没有一处相似。

    一眼便猜到了缘由,斐守岁叹道:“花越青如此对你与你阿姊,你还想着为他卖命?”

    声音落在远处。

    站在海水上不能动弹的假北棠不解,偏了偏头:“道长捉我来此只是为了说这个?阿姊与我的面貌本就和北棠娘子一样。”

    “……是吗。”

    斐守岁笑着把帷幕一旋,那一幕可怜落魄的双生子戏,印入假北棠眼中。

    “我的幻术不会有假,不过信与不信是你的事。”

    女儿家哑了声嗓。

    “想是花越青动了手脚,”斐守岁叹气道,“我本想使些手段找出你的短板,没想到有这一出。”

    老妖怪站起身,本着长袍,迈开腿时才见他赤脚戴玉环。

    那环斐守岁自己也说不清,似乎是有心识时起就存在了,取不掉也藏不住。

    一步踏入水中。

    水是刺骨的冷,皙白的脚掌埋入细沙。

    斐守岁仿佛感觉不到,一点点往女儿家的方向走去。

    边走边说:“我猜十之八九,你与你阿姊丢了少时记忆,只记得被花越青所救?你所说的饥荒与姥姥怕也不是真的。”

    “这个地方……”

    “你方才可有看见我身后的另一个姑娘家。”

    “看见了……”抽泣声渐渐。

    “她是济海江家家主的女儿,当年是花越青灭她家门,所以你该知道我为何要与花越青为敌了……你,怎得哭了?”

    老妖怪走到假北棠身侧,见女儿家落下一行清泪来。

    听她颤着声音:“济海江家……花越青说过,他就是在彭城善铸剑的江家捡到阿姊与我!”

    “什么?”

    “他起初说那年死了人是因为蝗虫过境,县里粮仓颗粒无收,他说捡到阿姊与我时,姥姥已经活活饿死了,所以才没救下姥姥!而他又说姥姥是济海江家的人,让阿姊和我姓江……怎么会这样……难不成姥姥和饥荒都是假的……只是他屠了江家……”

    假北棠崩溃地去看帷幕。

    帷幕是一具具血淋淋尸首,两个抱团瑟瑟发抖的小女娃。

    画面正中央倒下一个牌匾,匾额上泼墨大字“江府”。

    “啊……啊……既骗了缘由,为何不编全?还要扯上江家之事?!他居然连谎话都不愿多想!阿姊对他忠心耿耿,如此卖命,他竟是阿姊和我的……灭门仇人……”

    假北棠抱住自己的双臂:“阿姊你为何要死在薛宅,独留我一人。这天好冷啊,穿多厚的衣裳都还是冷得发颤……”

    “姑娘!”

    斐守岁唤了声,“你要是在这里失了心智,我是不会出手相救的。”

    假北棠抬起眼眸,早早的红了眼眶:“失了心智……”

    “斯人已逝,当往前看。”斐守岁皱眉,担忧地看着假北棠。

    “嗯……道长说笑了,难不成道长的话不是在救我?”

    “是也罢,”斐守岁语气温柔,“我想江幸应是你同胞。”

    “同胞?”

    “这事还请姑娘自己与她说。”

    斐守岁摆出男女老少都喜欢看的表情,微笑着接下假北棠的话:“不知现在姑娘可否答应我说的要求?”

    老妖怪半截身子没在水中,他一直抬头看着假北棠,看着女儿家抹去眼泪。

    在他心中无论是陆观道还是谢江两人,乃至是面前的假北棠夫人,都不过是个孩子。

    一个在他岁月中弹指一挥间的小人儿罢了。

    哪能不起怜悯之心。

    斐守岁知道为妖最怕的就是失了心,所以他总会放下偏见,扶起一个又一个迷途之人。

    老妖怪伸出手:“我自然没有强求你的道理,你的今生之事我不会再看。”

    假北棠悻悻然看向那只在她面前的手,笑了声:“道长对每个姑娘都这般柔情?”

    “嗯?何意。”

    “没什么意思。”

    假北棠并没有握住斐守岁的好意,她一跃而下。

    水面久违的掀起波涛,一圈一圈,跨越斐守岁,打在槐树根旁。

    女儿家抹去泪珠:“道长呀,我知道你是个顶顶好的人。但我也不是寻常人家娇滴滴的姑娘,眼下我要是与江姑娘执手泪眼地相认了,她就算要复仇,也会束手束脚,那倒不如陌路。”

    “我这一生无聊透顶,道长便是闲来无事翻翻也不必告知我。”假北棠坦然道,“适才对道长的不敬,请海涵。”

    假北棠转身拱手,并非福一福。

    海水不卷波涛。

    斐守岁轻叹,一挥手,女儿家的身躯开始透明,渐渐地要淡出他的心识。

    “我会去阿紫客栈,但不敢与道长保证能破了禁制,要挟棺中人。花越青乃狐妖,最善换面伪装成老妪妇人,他曾装成薛宅中多人面貌行事,道长切记当心,误被他骗了去。”

    假北棠魂魄飘在上空,见碧蓝海水,她眼眉宽松:

    “他曾与我提过一句话,我只记得下半句了。”

    “作何言?”

    “是句没有平仄,不讲韵律的杂话,”北棠吸一口气,“念作‘鸟衔花而结环’。”

    第072章 人头

    鸟衔花环……

    果真是环儿。

    那位在薛宅急匆匆的女儿家, 一回到北棠屋内就让阮二撞柱而亡的罪魁祸首。

    斐守岁执手揽住袖子,清风拂他长衣。

    见碧波荡漾,水天一色, 他送走了假北棠,也出了心识。

    监牢中, 假北棠先行一步,丢下一个传音海螺用于不时之需。

    斐守岁就带着陆观道, 与谢江两人提前出了牢狱。

    未到子时,外头不见绯红衣裳,也来不及等他,三人商议几句还是先找花越青为上。

    走小路, 顺海棠林而过。

    黑夜森森,寒风凛冽,陆观道缩在斐守岁怀中,看着月明星稀, 周遭一切荒凉寂寥。

    小孩子嘟囔道:“回家了吗?”

    “不,今夜无眠。”

    斐守岁本是不想带着陆观道出来, 可就怕着小孩自己翻墙寻人,再来一个雨夜替他挡刀的麻烦事。

    怀中人时不时蹭一蹭他的衣襟,小手钩住他的衣料。

    “你要是困了,便合眼吧。”

    “睡着就走不动了, 走不动会给你添麻烦。”

    “嗯,随你。”

    再无交集。

    行至北宅前路, 那一带的海棠树要稍稍高些。

    并非不能与花越青硬碰硬, 只不过不了解彼此时, 敌在暗我在明的局面过于危险。

    斐守岁自是不怕两败俱伤。

    他注意着跟在后头的谢江两人。

    是怕连累命不该绝的青年,后要他孤零零地为他们挖土葬坟。

    葬了也就罢了, 要是寿终正寝还有子嗣为其上供。换做斐守岁,那坟就要潦倒垂败。运气好,老妖怪会回去一趟,运气差的,就如收养斐守岁的那个老妇人,等斐守岁记起这件事时,那坟包早早地夷为平地成了个屠夫宰猪的屋子。

    斐守岁叹息一气,传音道:“江姑娘,我兴许要说丧气话,你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我知晓,”

    江千念笑说,“我爹娘也不想这么快在地府见到我,斐兄放心。”

    真如此便好了……

    多少个在斐守岁面前说这番话的人,最后都视死如归,从不回头。

    那坟啊,那小土包啊,倘若斐守岁的心识是片荒地,渐渐的也会成来往过客的乱葬岗。

    风呼呼的时候,夜慢慢浸入冰原。

    海棠林抖擞三两花瓣,正是北家宅门。

    倏地,斐守岁停下脚,他看到路的侧边,一棵高大的海棠树下站着一个人影。

    海棠树高高地揽住了那个可怜孤身。

    人影长发及腰,高瘦身子,腰间绑了一条粉色发带,在黑暗中像个头戴花环,不会说话的巨像。

    没有金乌的夜晚,月光拼尽所有也照亮不了黑暗。

    巨像就在黑夜里悄然滋生,融合成一曲童谣,他驼背对着四人,手里拎着两个物件。

    仔细看,物件圆滚,下面还淌着水。水似乎落了一路,在路边到处都有。

    斐守岁手一拦,再次将谢江两人护在身后。

    黑云压城,唯独此时圆月探出。

    月光泠泠,透斑驳树影,打在那人肩头。

    那人也感知到来者,缓缓回首。

    是一张既似环儿又似北安春的脸,两脸杂糅,揉出谁都不爱的年轻与衰败。

    手上提着的东西被月光包容,终于能看清,竟是两颗人头。

    月光刺进。

    人头脸面乌青,歪长口舌,黑黢黢的双目,眼珠子向上翻,血丝从眼角与耳垂溢出,不知生前看到了什么可怖之物。

    一个花白头发,一个壮年男子。

    斐守岁抿唇,联想不久前假北棠所说,这怕不是北安春与薛谭的项上人头。

    可叹人头血肉模糊,脸颊两侧的肉被生生剥下来,实在分不清是何人。

    陆观道看了眼,吓得拉紧斐守岁的衣裳,他道:“这是谁?”

    “……花环。”

    斐守岁轻咬其姓名,伸手捂住陆观道眼睛,他记起假北棠所言“鸟衔花而结环”。

    笑道:“环儿姑娘何时逃出了监牢?”

    照理说,环儿是薛家仆从,该在牢中待命。

    见那人歪了歪脑袋,机械似地扭转身躯。

    手一甩,人头在空中抛出弧线,直直丢入海棠树下的土坑中,溅起沾了血腥的花瓣。

    月光把他的脸衬得发白:

    “你既认出我,何必客套。”

    是花越青。

    他摸着自己的脸:“说来惭愧,在此镇好不容易遇到能与我同座吃茶的妖怪,我却记不得自己是何样貌,变来变去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

    许是女子当久了,花越青捻兰花指拉起裙摆,走出泥坑。

    他踏入月光的慷慨里,每一步他的面貌都在变化,北安春的那一张老脸渐渐被年轻的血肉取代,幻成吹弹可破的肌肤。

    狐妖之变,千奇百怪。

    花越青手背一划,雪白脸庞变得粗糙,突生好些皱纹,可又在下一瞬,变回少女。

    如白蚁啃食,一面幻似一面。

    “怎么,为妖久了就玩起和除妖道士同伙的游戏?”花越青提裙摆笑道。

    斐守岁淡然:“此生漫长无趣,路上总要有人相伴。”

    “此话似是在说我,”

    花越青的脸变回了环儿,身子还是高挑男子,黑发遮挡他大半脸颊,他道,“说我在此可笑地等人?”

    斐守岁摇头。

    “槐妖,你说阿棠醒来还会记得我吗?”指腹划过脸颊的红晕,花越青呢喃,“她要是忘了我该怎么办呢……”

    “你该知我来此目的。”

    花越青听罢,脸色唰地变了,他将视线从斐守岁身上移开,落在后头一直被谢义山拦着的江千念身上。

    扑哧一笑,眼尾弯弯。

    “你长大了呀,”

    他低头数起了手指,“一,二,三,四……想是有十多年了,女娃娃居然在满是尸首的空宅院里活了下来,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花越青一停一顿地拍起手。

    “快与我说说,是何人救的你?愿意救一个满身是血的女娃娃当真是胆大包天!要不是当年看你和她一样有一双好看的桃花眼,我也不会放你苟活于世,现在想想还是该动手的。唉,可惜了。”

    “是解十青。”

    斐守岁吐出四字,眼睫簇簇。

    花越青拿着铁锹的手一滞:“是他啊,就他多管闲事。”

    “看来你与他相熟。”

    花越青努努嘴:“谁知道呢,不和你们闲聊,我有正事要干,有正事……”

    见他重新迈入海棠树下,开始一铲一铲地掘土。

    带着青苔的黄土拍打在人头上,将薛家两人埋葬。

    血腥与土腥弥漫在空中,掩盖了海棠异香。

    斐守岁正要开口,身后的谢义山没能拦住江千念,被她脱了束缚。

    只见女儿家抽出那把残破的佩剑,越过老妖怪。

    剑身在月亮下泛一阵银光。

    “花越青,我与你之事速战速决!”

    狐妖在前没有回话。

    江幸又说:“我有现妖琉璃花,你逃不掉的!”

    “那个大琉璃珠子?”花越青扶着铁锹,“姑娘家,趁我今夜心情好快些走吧,别等着我反悔,连你身后的小道士也一块送去阴曹地府咯。”

    江幸的脸紫胀,她腹中说辞未出,被谢义山一下子捂住了嘴。

    听谢家伯茶传音:“你佩剑都坏了,还打算以卵击石?”

    “谁说我只会耍剑?!”

    江千念挣扎着,谢义山却从身后锁住了她的行动。

    是一张泛黄的符纸,早早地定在她后背。

    “谢!伯!茶!”

    谢义山不好意思地笑笑:“斐兄吩咐,我觉得有理就做了。”

    “是我之意。”

    “斐兄你……”江千念凝语。

    斐守岁背手上前,不经意间手指点了点画笔:“一刻钟后江姑娘便能行动自如,还请那时护好陆观道,切勿让他乱跑。”

    老妖怪想了想,才转头笑着看向陆观道,嘴型:要乖乖的。

    温柔如一碗暖粥。

    小孩不解,试着传音:“我一直很乖。”

    “我知道。”

    斐守岁应了声,当是关照。

    眼见着花越青的最后一铲从土里跃起,人头的血红留在了土里,再也不见天日。

    “北安春啊,北安春,”

    花越青说,“当年是你指使了薛谭,害得她肝肠寸断,害得她在我面前落了崖,你可知错?”

    “啊啊啊,我记起来了,忘不掉的。她头都断了,头都断了!脸上全是血和泥污,那样漂亮的人儿,你怎得忍心?这几年你睡得安稳否?北家的富贵家产被你薛家尽数吞并,你是不是觉得这一切都高枕无忧了。你害死薛家老爷,害死在海棠镇的同族,连带着干起了人伢子生计。没想到吧,没想到不等我出手,朝廷就派人抄了你的薛家。”

    “你最得意的东西没了,你的黄金万两,你的举人儿子……”

    花越青咧嘴笑,“你是她最后的养料,过了今夜,她就能睁开眼见着光亮了。她就不必日日待在棺木里头,靠那些微不足道的花儿来苟活……”

    花儿?

    斐守岁记得阿紫客栈后院的满屋鲜花,还有攀上陆观道脚踝的藤蔓。

    那些花儿原是养分,不过为何盯上了陆观道。

    莫不是陆观道一身的好血?

    倒也是。

    老妖怪抽出腰间纸扇:“江幸你不放在眼里,我呢?”

    花越青脸上的嬉笑猛地坠地。

    “你?”花越青指了指自己,“你要同类相残?”

    “……”

    斐守岁不言。

    花越青扔开铁锹:“为什么?!你明明是妖,偏要与妖为敌?好生奇怪,这世上还有这样怪的事情!镇妖塔里从未听闻过这般故事,许是我见识太少,太少了……”

    老妖怪垂下眼帘,执扇浮在空中亮出莹莹的光。

    扇面一开,对着花越青的是不久前收入的海棠镇图。

    “这是何物,连环画?”

    紧接着,执扇微微上下扇动,斐守岁抬眼笑对花越青。

    “不用等到明日,你今晚就能见到她。”

    话落。

    墨水从纸扇扇面喷出,一个个水墨人儿接踵而至,像是从竹篮子倒出的黑豆。

    打头的三人。

    着粉裙,戴玉钗,一面白纱罩青容。

    一模一样的脸,不过一个年纪略小些,另外两个点了花钿,抹了胭脂。

    花越青心头一紧,咬紧了后槽牙:“假的。”

    “假的?”

    斐守岁掐诀,周身灵力汇聚,光亮绘出他波澜不惊之情。

    “花越青,我的幻术千年来没有姓名,就在不久前有人赐了名号,你可想知道。”

    花越青凶了面相:“干我屁事!”

    “便是最适合花兄的一词,”

    斐守岁接下纸扇,运转灵力,墨水人儿一齐涌向花越青,“乃一枕槐安。”

    第073章 墨水

    水如漩涡, 墨浓在黑夜。

    三位北棠站于路中央,亭亭玉立,抿唇微笑, 良顺如白兔。

    花越青斜了眼,啐道:“一枕槐安?这种不看便知真假的东西, 你居然敢在本狐面前变出来。”

    斐守岁不语,看花越青兰花指一捻, 拔下一根黑发。

    “我倒要看看你有名有姓的幻术,能不能入我青丘狐妖之眼。”

    话落。

    花越青将黑发一旋,拧成两圈。

    他呼一气,黑发脱手掌而出, 在空中变成一片绵云,落起鹅毛大雪。

    雪花洋洋洒洒地飘荡。

    打头阵的三位墨水北棠倏然停下脚,看雪花掉在其中一人身上。

    那墨水人儿立马伸手要撇开。

    可叹,她的手一靠近雪花, 如遇火光的蜡烛,触摸一瞬, 指节融成了墨水。

    人儿压抑不住大叫一声,黏糊糊的墨顺着她的手腕刺入了眼眶。

    下一瞬,她的脸被墨点烫出一个巨大窟窿。窟窿占据半张侧脸,面皮剥落后是白森森的头骨。

    明晃晃的, 用手掌遮盖也无济于事。

    斐守岁皱眉,他知狐妖的术法在自己之上, 但他与狐妖不同的便是真与不真。

    狐妖之真, 上可欺天神, 下可骗老农。而他斐守岁的多用于“情意”二字,靠的是见幻术者的贪念欲望。

    若花越青执意不动情, 斐守岁只好用他的压箱之作,不过现在……仍不是时候。

    老妖怪背手,叹道:“看来我之术在花兄眼里是不够格的。”

    花越青扑哧一笑。

    “我家三岁狐狸崽的幻术都比这个要绝妙。”

    “是吗。”

    老妖怪眯眼,背手的手指在后头勾了勾。

    前面两位北棠立马得令,头颅生硬地一扭,朝着中间那欲融不融的看去。

    中间的北棠早不成人样,宛如一节快要燃尽的老蜡烛。

    “你要做什么。”花越青眼瞳一缩,野兽的直觉告诉他,接下来要发生他不愿看到的事。

    “做什么?花兄且细细看吧。”

    斐守岁垂眸,心中叹息:姑娘们,得罪了。

    术法操纵下,另外两位墨水北棠不约而同地俯身,拉起快要融化的人儿,眼神里露出贪狼扑食之势。

    她们的手臂刚刚触碰到,指节与肌肤就黏合在了一块。

    两人骇了一瞬,双膝一折,跪倒在地。

    扑通。

    中间的人儿散了架般,四肢与头颅一齐断开,接口处是黑如深夜的墨。

    头颅就这样滚到地上,无神地仰头望天。

    她们被斐守岁封了声嗓,在寂静寒风,越陷越深。

    只见旁边两位北棠的手臂与中间的相融,化为乌黑蜡油,脸皮大片脱落,一层一层积在干涸泥地上。

    冬夜愈发寒冷的天,她们好似在火坑药锅间解冻。

    从皮肉到白骨,斐守岁的幻术将一切都显露出来。除却人血成浓墨,另外都像是真实的腐败。

    熬成香油,皮破肉烂,只有头骨是无法切割的珍宝,浸在泥地里凝望着狐妖。

    活生生的,黄土地成了她们炼化的熔炉。

    花越青咬牙切齿:“这算什么歪门邪道?!”

    斐守岁生在死人窟,本就是邪道,自也不在乎花越青讽他。

    勾唇回:“我若没记错,北棠娘子死时才及笄,又兼跳崖面容全毁,狐妖幻术再怎么出神入化也幻不了这样的尸躯……所以你灭了江家,骗江家适龄的女子化北棠样貌,虽像却不是真的。”

    “是又如何!”

    斐守岁抬眸:“花兄不是想看精妙绝伦的幻术吗,我成全你,让你瞧瞧二十余岁北棠娘子的面貌。”

    “什么……”

    花越青深吸一口气,就在方才说话的功夫,头颅消失不见,风吹成黄沙,取而代之的是墨水隆起的一个小土包。

    浑浊不堪的墨,土包在肉眼可见地长大,像是在女子肚中伸展的婴孩。

    江千念捂住了陆观道的眼睛。

    轰隆一声,初冬的深夜劈下一道紫色闪电。

    花越青捏拳,指甲深深嵌入他的皮肉,滴下腥臭妖血。

    “为妖千年,也曾兴风作浪,所见这类的术法少之又少……”狐妖紧皱眉头,他挥手变出一条长鞭,低着头疑惑,“真是奇怪,当年二郎显圣真君怎么没把你这个妖孽收走?”

    斐守岁笑了声:“因我从未作恶啊。”

    从未作恶,只是看着他人做。死人窟的那些个腌臜手段,斐守岁自始至终没有主动去学,但看的久了,也耳濡目染。遇到一两个难缠的同类,斐守岁忍无可忍才会出此下策。

    语尽。

    那土包上凸出一排骨节,里头传来女婴哭闹之声。

    萧条的夜,唯有哭声阵阵。

    花越青听着愈发暴躁,拿着长鞭的手微颤不停:“究竟是谁在哭……我的头……”

    老妖怪身后站着的谢江两人却不受影响。

    哭声越来越夸张,起初是抽泣,慢慢地变成了小孩子毫无底线的闹腾。

    花越青龇牙咧嘴:“什么时候……什么时候下的咒……”

    “就在刚刚。”

    斐守岁轻声,“你调侃江姑娘之时。”

    “那个时候?!怎么可能……”

    花越青咽了咽,双目越来越模糊,“好心机……”

    江千念恍然,她记起斐守岁上前拦住她时,点了下画笔。不久前牢狱中,斐守岁也是用这样的法子困住了假北棠。

    女儿家咽了咽,倒是对前头千年的妖第一次产生畏惧,若非斐守岁平日的毛很顺,料谁都想不到他还会用这般黑心的术法。

    谢江两人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视线禁锢在土包上。

    那土包似是吹了气,膨胀成个没有节制的白面馒头。

    谢义山担忧道:“不会炸出什么尸块吧……”

    “谢兄想多了。”

    斐守岁在前抽出画笔,他捏住笔端,甩下三两墨点。

    墨点甩在土包的骨节上。

    轰然一声,如山石滑坡,土包炸开一个缺口。

    众目睽睽,褐色土包溢出一股浓烈的海棠花香。

    花香扑入花越青的五识,他脸色铁青,虚汗直淋。

    “你猜到了……”

    “十之八九。”

    斐守岁用纸扇挡了下半张脸,仅露出一双好看的眼睛,他眉心红痣失了禁制,衬出黑发如墨。

    “你的眉心……”狐妖惑然。

    看到那颗突然出现的红痣,还有那把纸扇,花越青沉默片刻,似是想通了什么,他又是悲又是喜地捧腹。

    “我当是谁呢,原是大人您呐!”

    “嗯?”斐守岁。

    “怪不得,怪不得……哈哈哈哈,怪不得那日叫您跟着我们一块逃,您却不肯,原是有了全身而退的法子!怎的,大人不记得我啦?我就在您隔壁住着的,那只又脏又臭的狐狸呀!”

    花越青指着斐守岁:“怪道二郎显圣真君不抓您,因为那日、那日真君抓的是我,抓的是我!哈哈哈!”

    老妖怪听不懂花越青之言,他权当是狐妖的发疯之词,毕竟死人窟的手法,能活着承受已是不易。

    疯言疯语间,花越青歇了嘴,痴痴地看向土包。

    术法已生效。

    见土包里头探出一个脑袋,那个脑袋怯怯的,有些羞涩地躲在尚未化开的墨帘后。

    斐守岁看了眼痴傻的狐妖,俯身向脑袋递出手臂:“姑娘家,醒了就随我来吧。”

    脑袋眨眨眼,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戳了下斐守岁的手臂,还未攀上,花越青发了疯般冲过来。

    斐守岁见状一把拉起脑袋。

    脑袋双颊一红,斐守岁变幻外袍披在她的身上。

    是一张幻境中更相像的脸,与假北棠做对比,没有世俗的玷污。眼睛如小鹿,能含得住清晨的一叶露水。

    这尘世哪有这样的人儿。

    斐守岁立马将人护在身后,看着僵在原地的花越青。

    “花兄,你失态了。”

    “北……北棠?”花越青不敢相信,“那是北棠?”

    花越青丢下鞭子,踉跄两步,看到斐守岁平静如水的眼眸,印出他慌张脸面:“我的北棠活过来了?她,她亲自走到我眼前了?”

    老妖怪笑道:“我怎听到她与我说,她不是你唤醒的。”

    “怎么可能!应当是我呀,是我日日夜夜为她种花……”

    花越青自卑似的望向人儿,“阿棠,你不记得了?那后院的花都是我种的。你不是与我说过,你最喜欢花了,所以你……是你给我取名为花,不然我无名无姓……”

    “阿棠,你怎得不愿看我……”

    “你……是谁?”人儿在斐守岁身后,小手拉住斐守岁的腰带,轻声。

    “我、我是花越青啊,就是你在山腰上捡到的狐狸。那只皮毛烧焦、腥臭难闻的白狐狸啊。”

    “唔……不记得了,”墨水北棠与斐守岁言,“我不记得他,你带我走吧。”

    “花兄,你看这该……”

    “还给我!”花越青呛了斐守岁的话,斥道,“把她还给我!”

    老妖怪未回话,身后又是一只小手拉住了他。

    陆观道糯糯的声音传来:“你怎么有别的小孩了……”

    斐守岁右眼皮跳了跳。

    “你要带她走,不带我了吗?”

    要不是陆观道一直没有说话,斐守岁都快忘了他。

    老妖怪微微摇头,转头朝江千念示意。

    江千念哪能知道陆观道这么能跑,她一个没看住人就蹦跶去了那边。

    女儿家很窘迫地拉回小孩:“斐兄,对不住。”

    陆观道却不愿意,他绕出江千念的手,跑到墨水北棠身边,撩了下墨水北棠的帽子。

    帽子落在肩头,两个小孩对视。

    “哈,”

    陆观道见了墨水人儿的本貌,嘟囔,“纸做的人……”

    斐守岁心里头骂了句,脸上还是笑眯眯的,嘴型一字一顿:要、乖、乖、的。

    “呜!”

    陆观道立马缩到一边,点头如捣蒜。

    老妖怪这才放心,转头与墨水北棠:“我们走吧。”

    “你们走去哪里?”

    是花越青。

    他跪在还未融化的土包上,手里端着埋在黄土里上的白头骨,那是术法的遗留,过一会便会消散。

    他说:“你要带她去哪里?”

    斐守岁见花越青还浸在他的幻境里头,放心道:“去往西天极乐。”

    “极乐?”

    “然也。”

    花越青捧着头骨,他用脸颊蹭了蹭:“阿棠我们不去好吗,那儿条条框框,那儿不是我们该去的地方……”

    “那儿不是我们死人该去的地方。”

    语气急转。

    斐守岁察觉不对,正要转头,花越青已经提刀冲上来。

    谢江两人都以为斐守岁胜券在握,未曾料到还有这一出黄粱。

    反应不及,花越青凶狠着脸。

    谢家小子拿符纸的手还在半空,眼见已凑到斐守岁背后的狐妖。

    嘲讽道:“班门弄斧。”

    第074章 自焚

    “什?!”

    斐守岁抽出纸扇, 扇骨被长刀猛地一劈,堪堪接住力道。

    吃力间,花越青一把抢过墨水北棠, 抱在怀中。

    “假的,你是假的!”花越青掐住墨水北棠的脖子, 怒道,“你凭什么顶着她的脸?!”

    “唔……”

    墨水北棠挣扎着要呼吸不过, 她仰头可怜一双桃花眼,“你是谁……”

    可惜,斐守岁幻术的绝妙之处就是能变成幻境人最想要的样子,撬动幻境人黑暗里的软肋。

    那一双惹人怜惜的眼, 是花越青最想护在身侧的日思夜想。

    花越青早知是幻境,却见这番样貌的北棠心有不忍,他愣了片刻,还是下不去手。

    松开手掌, 轻轻抱住墨水人儿,花越青退到路旁的海棠树下。

    “我是越青啊, ”花越青柔声,“我是你的夫啊。”

    “夫?”

    “是夫君的夫。”

    斐守岁揉着被还在疼的指节,笑一句:“真不要脸皮。”

    “你说什么?”

    斐守岁挑眉:“花兄对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娃说是她夫君,这放在妖界的戒律里, 都是要吃冷嘲热讽的,何况那还是个凡人。”

    “我说的都是实话!”

    花越青不管斐守岁的调侃, 低头对墨水人儿, “那年是你说的, 只要你没了去处,就随我走。”

    谢义山扶住老妖怪, 贱兮兮地接了话茬:“可是北棠娘子还是跳崖了,没随你去!”

    一击命中。

    伯茶又道:“她到底与你说了什么,你最清楚。”

    说了什么……

    花越青蓦地抬头,眼神冰冷:“她与我说的,我自然牢记在心。”

    “我看你记是记了,但一样没做!”

    “胡说!”

    狐妖托住墨水北棠的脸,声音是颤着的,“我很听话,我可以是阿棠的狗。”

    斐守岁站起身,他的手还在抖,花越青的一击实在是有些吃不消,但还好狐妖唯北棠马首是瞻,他能缓一缓,喘口气。不然,照那一刀下来,斐守岁早成了两半。

    看着花越青视墨水人儿为珍宝,老妖怪想起陆观道曾撩开墨水北棠的帽子。

    此时,陆观道正凑到他身边,仰首要抓他的衣角:“你的手,受伤了。”

    “……”这个能解所有阵法的麻烦还在关心他。

    斐守岁淡然:“无妨。”

    “是谁伤的你?”陆观道正儿八经地问,“我去给你报仇。”

    老妖怪听罢,笑着用下巴点了点树荫下的一大一小。

    “那只白狐狸。”

    “好,我记住了。”

    一个小孩能记住什么。

    老妖怪没把那话放在心上,注意力重新放到花越青那侧。

    狐妖正给墨水北棠穿不知从哪里来的衣裳,一袭鹅黄色的袍子,一双浅绿的绣花鞋。

    手将鞋子捧起,花越青半跪在墨水北棠面前:“穿了鞋子我们就走,我们远走高飞。”

    “去哪儿?”

    “花海。”

    “花海在哪儿?”墨水人儿听从斐守岁的控制,双手揽住花越青的脸,“不许骗我。”

    花越青蹭上墨水北棠的手心:“我对你知无不言。”

    远处。

    老妖怪背手掐诀,传音给谢江两人:“等我用幻术控制了花越青,你们就跑,不要报仇,不要留念,他不是你们能对付的。”

    “斐兄!”是江千念。

    “江幸,”斐守岁回过头,他直白,“你不想让我给你造坟点香,就听我一句劝。”

    女儿家捂住腰间挂着的琉璃花袋子:“说不准我能寻到琉璃花的用法。”

    “没有十足的把握,便不要去做,”

    斐守岁看了眼琉璃花,耐心道,“我知你并非一股脑行事不计后果之人,不如想想你对花越青的胜率,想是两层,不,一层都没有。愚公移山到头来,也还要靠神仙的手,江幸……江姑娘?”

    老妖怪把未说完的规劝话咽回了肚子,他看到江幸已拔出佩剑,站到了他身侧。

    剑声泠泠,像是灵魂悲鸣。

    女儿家抹一把脸上灰土,笑说:“少时躲在后山,躲在师父身后,到现在行走江湖也要被人庇佑,我是从来没有长大过。”

    “你……”

    斐守岁垂了眼眸,他的计划被江幸这番话一脚踢翻,落得停步不前。

    叹息一气,抬眼漠然。

    “想好要埋哪里了吗。”

    女儿家愣了瞬,她听懂了斐守岁的意思,笑看谢伯茶:“随意,只是别让我和这货离得太近。”

    伯茶皱眉。

    “不然谢伯茶就要偷吃我的贡品,让我死后也不得安宁。”

    “呸!”

    谢义山嫌弃着,拿出衣襟藏着的符纸,“我才不稀罕你的吃食。”

    符纸一现,青白火光点燃在黑夜,一圈招魂幡落在伯茶身前,他扭了扭脖颈,颇不耐烦。

    “谁还没个看家本领了。”

    长剑点地。

    老妖怪传音:“先让我侵了花越青的心,你们再出手也不迟。”

    谢江两人相视,暂且只朝海棠树侧走去。

    斐守岁掐诀命令墨水北棠:

    姑娘家,困住他。

    只见海棠树下。

    墨水北棠抱住了还沉浸在温柔乡的花越青,声音听着去有些失真:“好呀,你带我走吧,带我走吧……”

    斐守岁捻两指,他嘴型之语与墨水北棠说的一样:

    “快快带我离开,离开这个地方吧……”稚童撒娇般喃喃,“你不是要带我走,带我去看花海吗。”

    花越青却不开口了,他仰头看着一直微笑的墨水人儿,双目湿润,启唇又止。

    “啊……我会带你去,我知道……”

    狐妖复又枕在人儿膝上,“我知你要去看花海,我也知你是假的……”

    泪水溢出眼眶,划落墨水人儿的肌肤。

    花越青悄悄念诀,将泪水当成解咒的源头,他咬唇,眼泪如火种,点燃人儿单薄的柔情。

    像是被灼烧的帷幕,墨水北棠从大腿开始燃烧。

    人儿不挣扎不哭闹,术法的保护让她面貌如初,宛如一弯白色月亮。

    火光撩拨,吞噬半个身姿。

    斐守岁隐在暗处,他一串咒语传出。

    谢江两人已绕至花越青身后。

    那火光里的人儿困在众人凝视下渐渐生长,好似火不克木,反倒让她逆着风,成了最不可能的样子。

    人儿指腹摸过花越青的脸颊,看自己着火,她不悲不喜。

    “这是什么花呀。”

    “是山茶,大红色的山茶。”

    “啊,山茶花,我记得镇子外的寺庙也种了山茶。”

    “是,那年你就是在山茶花开时捡到的我。”

    花越青站起,他怜悯地俯瞰火光中的人儿,“你不疼,和当时一样,不怕疼。”

    人儿眨了眨眼。

    “我怕啊,怎会有人不怕疼。”

    “是啊,怎会不怕疼,就那样坠下去,一点也不后悔,也未听到她魂魄的怨念。你说,为何会有她这样的姑娘家……”

    花越青自嘲一笑,“我在与你说什么。”

    墨水人儿歪歪头。

    “你又不愿与我说话了。”

    “……”

    狐妖撩开墨水北棠的长发,斐守岁为她塑造的面容有着所有男子对于女子美好的遐想,有着一切良顺与恭敬。

    这是老妖怪在梦境里寻得的方子,太多人喜欢了,以至于贴贴药到病除。

    那方子含情脉脉地看着花越青,她下意识拉住花越青的衣袖:“你先前也是这番与我赌气的,对吗?”

    “是。”

    “这么久过去了,可曾消气?”

    “早……”花越青撇开脸,“早消了。”

    “那便好。”

    斐守岁控制着墨水北棠,她站起来,双腿已然烧成灰炭。

    她道:“就怕你还生着气,气坏了自己是最不值得的。”

    人儿转身,背对花越青。

    “嗯,我知晓。”花越青默默幻出他的长刀,刀面记录着火的纹路,将人儿的影子也记进去。

    斐守岁知此结局,也不阻拦,继续让墨水北棠张嘴:“等我们去了花海,就在田边建一间草屋。草屋不用太大,小小的就好,站在院子屋檐风铃下,能看到满山的花树。”

    陆观道在斐守岁身边,看他闭目淡颜,款款而来。

    女子的声音与斐守岁的重合:

    “便不用等了,冬之后就是春日。春一到,花开花落,好不惬意。”

    火光灼灼,勾勒斐守岁侧脸,他那番叙说故事的面貌,小孩记在了心里。

    海棠树影。

    花越青“嗯”了声,提长刀于手。

    “你最喜欢海棠花。”他说。

    人儿顿了一霎,在大火间,缓缓回首。

    见长刀已抵在她的腰边,还是一副欣喜的表情:“是呀,我最喜欢海棠花了……”

    长刀慢慢刺入墨水北棠的小腹。

    墨水北棠没有丝毫不悦,甚至在她脸上看不到人的波澜,便是最真的假人,不知痛,不知冷暖。

    她的手臂也开始点燃,大火层层围绕,她笑得开心,将手提起来握住了刀刃。

    “你要送我去看花海吗。”

    “是……”

    花越青不忍直视,本要抽出长刀来个痛快,却被墨水人儿死死抓牢。

    斐守岁控制人儿问:“花海在哪儿?”

    那始终是微笑的墨水北棠,笑道。

    “快快告诉我,花海在哪儿。”

    花越青抖擞着手,他不敢动长刀,他怕一动,面前的人又消散了。他明知道是假的,却打心底在后怕,怕所有的挣扎都成了徒劳。

    怕棺木睡着的真北棠下一瞬变成一具干尸。

    狐妖难言。

    墨水人儿又问:“我知道了,你不愿带我去……”

    咳出似血非血的一团污糟。

    “你要带的只是你自己,你爱的也只能是你,是吗……”

    “不是!”

    橙黄带红的光晕,花越青看到一张分崩离析的脸,那面皮不是被火掠夺,是血迹。

    血迹糊满了头颅,五识在分别,执手相看泪眼,却离得越来越远。

    墨水人儿燃成一具白骨,只有头颅,只有那一双眼睛,还在笑看花越青。

    她说:“爱你自己吧,白狐狸。”

    斐守岁一愣,最后一句话他没有出手。

    四下寂静,唯独海棠树幻境的大火遍野。

    老妖怪一把拉过小孩,将其藏在身后。

    是谁。

    方才没有注意,现在斐守岁能感受到有陌生的呼吸落在周围,落似幽幽灵魂。

    一切昏黑里。

    只剩海棠树的那一团火光,生生不息。

    墨水北棠快要燃烧殆尽,快要成为薄薄一张黄纸。

    花越青在黑夜肆意下捉住了她,痴痴地将术法圈在怀中。

    第075章 兄长

    “别走……”

    花越青沉浸在爱人远走的戏码里, 丝毫没有注意谢江两人已绕到他的身后。

    隔着一条宽路的距离。

    江千念稳住长剑。

    谢义山早早地请了不知哪路神仙上身。

    火熄,渐渐暗淡,留下星星点点的光亮, 欲燃不燃。

    术法尽了,狐妖怀里的人儿顷刻碎成尘埃。

    一阵寒风灌进, 吹去所剩无几的希冀。

    斐守岁在最后头,看花越青还未脱离幻境, 他传音与谢江两人。

    “等我的话,你们再动手。”

    “好。”异口同声。

    只见花越青痴傻地在怀中捕捉香灰:“不见了……好生奇怪,怎得我一抱就不见了……”

    在幻境里,花越青还能依稀看清墨水北棠的白骨。

    “我要带你去的, 一块儿去吧。前些年我寻到一片油菜花田,很好看,我已将种田的老农杀了,那儿的屋子与山头就是我们的, 谁都不会来打扰,好吗。”

    北棠却再也听不到花越青说的话了。

    “我知道你喜欢海棠花, 等我们去那边,我就种海棠树,两三年就行,就能开花了, ”花越青咽了咽,“你为何不开口说话, 连看都不看我一眼?你是假的我知道, 我知道……”

    “为了你, 我杀人放火,我第一次害怕被天兵天将捉了去, 害怕遇不着你的轮回。”

    “但我也是做了好事的。你还记得兰家婆子吗,她和她的兄长看到你跳崖却不救你,所以我先杀了她兄长,再挑断了她的筋脉,用妖血喂她,现在她已是半死不活,连阴曹地府都管不着了,这与永生无异呢!”

    “世人不是最想要长生不老吗,她现在每日不用睡觉,也死不了。”

    “阿棠啊,委屈你睡在棺材里这些年。那时候要不是我没有恢复妖力,不然黑白无常哪里是我的对手。你的魂也不至于只剩下一半,另一半在世间孤苦伶仃。”

    “可是我找不到,我找不到你另一半的魂。好远好远,却能听到你在唤我……”

    斐守岁听时机已到,他掐诀幻出最后一招,死人窟的秘术这才完完整整。

    冷风没有预期地吹。

    花越青像是浸泡在药酒坛子里听不到外头的吵闹,只顾自己手中的空空。

    术法来得很快。

    忽得,花越青手中的白骨成了人。

    狐妖未及反应,他的竖瞳映照一具肆意生长血肉的白骨。

    皮下的血,筋脉与骨骼好似在念叨南无阿弥陀佛。

    且听静夜种下的木鱼咚咚。

    白骨发出莹莹亮的光,一圈一圈暖风吹出来,汇聚在白骨身下。

    斐守岁在后头捻三指,走出黑暗,他的衣襟随风狂躁不已,缓缓到大路中央。

    面前的是谢江两人。

    老妖怪挑眉,开口:“抚我本真,四大皆空,度化我心,轮回疾苦。”

    字尽。

    白骨生肌,定在半空。

    时间倒转般,白骨的身躯抽长四条骨节而成的锁链。

    锁链蓦地朝花越青袭去。

    没了北棠,花越青瞬息清醒,想逃却被骨节困住。

    骨节上头缠绕佛家的咒语,他一只受伤的狐妖被压制,挣脱不能。

    花越青在骨节牢笼里,不敢相信地看向斐守岁:“你一个妖,怎会这种正道的术法?!”

    “机缘巧合。”

    斐守岁说此话时颇像一只笑面虎。

    这世上也只有他一人会这逆转的手法。

    此术是在死人窟里一个濒死的和尚手上学到的。那时斐守岁刚成型没多久,长得半人半鬼,所有的妖怪都看不起他,唯独那个和尚,虽被邪祟蚕食,但还是尽最后的力气救起了斐守岁。

    那和尚与斐守岁说,死人窟里的东西可以学,可却不能忘了最后一招。

    也是和尚教给斐守岁的绝唱。

    无名无姓。

    时至今日,斐守岁也没有给那咒法冠名带姓。

    老妖怪深吸一口气,这是他第一回用尽力气掐诀,不然照他的性格,必须是轻飘飘,衣袖不起一个褶子。

    除却之前的十六字阿弥陀佛,便无需开口。

    谢义山在旁看到斐守岁念咒掐诀,自诩见多识广的他挠了挠头。

    “好像在哪本古籍上见过。”

    只听斐守岁传音。

    “就是现在!这个咒法我最多能撑半炷香时间,”斐守岁传音时已是咬牙,“佛家的东西,我为妖碰不得……”

    江千念听罢与谢义山相视,二话不说提剑就朝花越青而去。

    牢笼里。

    花越青看到女儿家甩剑,讥笑一句:“你们不会觉着,这样就能抓了我吧。”

    后面的谢义山拿出一枚铜钱,抛了抛:“你猜猜这里面是谁。”

    “切,”花越青眯眼细看,“时来运转罢了。”

    “乌鸦也不过镇妖塔下层的妖怪,我可是最上层的,当年混天绫捆了我,才将我收入宝塔里。江姑娘,你想想一刻钟后是这监牢化我骨血,还是你成那废铁的佩剑?”

    花越青边说边从袖中取出一只发簪,咬下发簪,他笑眯眯地歪了两下头,颇似侧耳倾听的小兽,“好些年没有跳舞了。”

    跳舞?

    斐守岁警觉着风中动静,适才莫名其妙的女子之声尚未解决,眼前的花越青又不是个等闲之辈。江千念与谢义山一眼便知是视死如归的犟种,而他,一个槐树妖,可叹是局外人,本该袖手旁观。

    却越陷越深了。

    老妖怪皱眉,心中盘算该如何为热血的后辈收尸,葬在哪里,又该来年什么时候上香扫墓。

    夜晚的冷风吹个不停,斐守岁收紧衣袖,墨发扰乱着他的眼眸。目光收在谢江两人的背影,斐守岁有时候不懂,为何有生灵要为已死的尸骨拼命。

    谢江两人就罢了,花越青的执念却比他们都深。

    斐守岁背手拉住陆观道。

    不知他身后的小孩又该作何想。

    垂眸,见骨节牢笼,花越青已起身轻拍长裙。

    佛家的咒法捆着狐妖。

    两妖相视,是环儿的脸面,长长眼睫低垂。

    斐守岁:“花兄,你若想念北棠娘子,何不放她走。”

    “你说……放她走?”

    花越青抽出腰间发带,给自己绑了个高马尾,发簪随意地插入青丝间,他轻笑一声,“放她走罢,我该早早地放她走……”

    “可惜,不是现在。”

    长刀现世。

    下一瞬,花越青龇牙咧嘴,半张狐狸嘴巴笼在环儿脸上,他怖道:“用除妖侠士的血祭天,也不枉我邪祟名号!”

    “唔!”

    斐守岁捂住胸口,牢笼中妖力上涨迅速,佛与妖道相冲,他似正欲撕裂的薄衫,承受着不该的起伏。

    到底是该离得远远的。

    深吸一口气,斐守岁掐诀稳住自身,脑海里幻出死人窟漫山遍野的狼藉。

    每一用此法,就能想到那儿,斐守岁最不愿意的就是回忆。

    耳边传来刀剑摩擦之声。

    斐守岁抬眼见江千念拔剑碰撞长刀,那剑锈迹斑斑,早为救阿珍而不能用了。

    开刃处的响声刺穿耳识,又是一刀,剑气冲在骨节衔接处。

    骨节牢笼摇摇欲坠,女婴啼哭似杜鹃鸟长鸣,淅淅沥沥涌入耳识。

    花越青滞了瞬,脚尖点地,他握长刀划过地面,牢笼随着他的动作开始慢慢缩紧。

    一袭青衣,好似在跳长袖舞。

    “这东西真碍事!”

    花越青咬破右手指尖,他用自身妖血,抹于长刀刀刃,“无能之辈,要靠他人复仇,当真可怜!”

    女儿家甩剑刺上去,接道:“花越青,你才是形单影只的可怜人,连个相伴身侧的友人都没有,看到个假的北棠娘子还惺惺作态,说什么为了她,你就是这样为了她杀人放火吗!她便是知道了,又做何感想,想自己的死而复生是杀死了许许多多无辜之人,这就是你给她的花海,你给她的宁静生活!”

    破剑一旋,稳稳当当地撞开花越青的长刀。

    刀身微震,显然是江千念的剑意占了上风。

    “就算没有斐兄,我也会拔刀,就算此时只剩我一人,你花越青也不过狐妖一只。为了我满门,我赤手空拳也要将你打倒!”

    江千念单手掐诀,念剑法,双目盯着花越青的动作,一招招解开看似逼到她无处可去的刀。

    女儿家的怒气顶到了极点,她先前被斐守岁拦着一直没有显露。刀风冲着她的衣袖,裂开好些个血痕,她毫不在意。

    救人与报仇之间,江幸都未曾犹豫。

    刀光剑影里,谢义山用招魂幡占据方位,他打算摆阵收妖。

    一招一式落在骨节牢笼,女婴哭闹声愈来愈烈。

    长剑一斩,切削砍剁,刀刃堪堪接住,花越青下腰溜过剑的灵气,化重力为轻巧。

    笑道:“剑法看似横冲直撞,但细微处精妙,是解十青教你的?”

    “怎的,你吃过我师父的剑法?”

    花越青大笑,他头一扭,碎发在空中凌乱成了一张陌生男人的脸:“他是我兄长,我怎没吃过他的招式!”

    “什么!?”

    江千念听罢,长剑未收,花越青的刀已从上而下向她砍去。

    谢家伯茶在旁看到,大呼:

    “江幸!狐妖擅拟面!!”

    招魂幡随风晃荡,江幸抑制迷惑,一咬牙,咬破了唇瓣,血腥凝在她的鼻腔,她清醒过来,却已来不及反应。

    花越青的刀刃直直砍入她的左肩,肉绽骨碎,痛楚被怒意压制,女儿家转身点地,同时用剑削去花越青的鼻尖。

    那是她师父的脸。

    她最熟悉不过。

    谢义山也看见了,哪里管得了什么法阵,他撒腿就跑,拿出符纸冲着江千念嘶吼。

    “江幸!那不是师父,他是花越青!他是灭你满门的狐妖!!”

    江千念手掌一转长剑,接下花越青的猛攻。

    “我知道!”

    花越青笑了笑,他放弃继续挥刀,轻松地后退几步。

    头顶的骨节牢笼还在,女婴哭声成了此起彼伏的呐喊,像是困在十八层地狱的恶魂,轰炸着狐妖耳识出血。

    手背擦去鲜血,血珠顺其滴在衣襟上,还有江幸割掉的鼻尖。

    “你居然对这张惟妙惟肖的脸下得去手,看来解十青也不是个好师父啊。”

    一张失了鼻子的脸板板正正露于月光,与江千念一样的浓眉,但肃穆庄严,仿佛天生是修行之人,不近男女情.色。

    斐守岁对这张脸没有印象,但看谢江两人的反应,花越青的化形很成功。

    江千念吐出一口血,骂道:“你也配是他胞弟!”

    第076章 请神

    “我师父只杀妖邪, 他不是你这滥杀无辜之辈可以比拟的。呵,家兄家弟?”

    江千念吃力站起身,血丝布满她的双瞳, 长剑垂在手边,她的肩膀血出不止, “就算是,也不过一个天上一个地狱!”

    “天上地狱?”

    花越青狰狞的脸大笑, “是啊,你说得对,他的徒弟自然奉他为珍宝。我算什么?青丘一族的败类罢了!当年我屠了你江家,他居然跑来指责我, 说我不该如此?可是、可是江姑娘,我是妖怪,我是狐妖,我不杀人, 难不成像他一般救人于水火吗!”

    狐妖用拇指擦过鼻尖,念诀复原了解十青的脸, 一张肃穆的脸狰狞可怖:“冠冕堂皇的话给你们这些初出茅庐的小娃娃听听,他竟是将自己也骗了,哼……”

    “我看你才是在自欺欺人,”

    谢义山拉过江千念, 用符纸给她止血,“要是我师父是个十恶不赦的妖, 当年静昭观的道爷也不会与他彻夜长谈。”

    “你还是为着她想想吧, ”花越青下巴点了点江千念, “我的刀可不是普通的物件,受了这一劈, 撑过今晚都算命大的。”

    江千念咳了几声,黑血落于掌心。

    伯茶斜眼看狐妖。

    “我的符纸能救人。”

    “符修?”

    花越青眯了眯眼:“不,你不是符修。我也曾遇到过正统出身的门派,他们可不会像你一样用这晦气的旗子。”

    手一指。

    转头,花越青朝斐守岁笑笑。

    “喂,你可有查过这两人的来历?”

    斐守岁正护着陆观道,他偏目不言。

    花越青又说:“这个假道士的来历,莫非你不知?”

    老妖怪此时已经因佛家的阵法而失了眼识,他只能靠感知在一片茫然中寻找花越青的位置。

    黑乎乎的视线,中间有一团火红,猜是花越青。

    “用人不疑。”

    “用人?”

    花越青扑哧笑说,“是他们在利用你,利用你啊,你难道不知?”

    “利用……”

    斐守岁慢慢地转头,他眼前的火红愈发暗淡了,却能瞥见花越青对面那一左一右的人儿。

    视野中除却身侧闪闪发光的陆观道,也就只有谢江两人,亮得像一盏灯。

    抿唇一笑。

    他说:“是我在利用他们。”

    “哈?”

    “要不是他们……”

    斐守岁突然说不出话,哑了声嗓,他什么都看不见了。本就被人夺走过五识,所以他瞎的速度就比常人快。

    老妖怪闭目不谈,身侧暖风阵阵起,眉心痣变得血红。

    他想:要不是他们,我也不会看到黑夜里这般的光。

    这是斐守岁想说却羞于说出口的话,他便是如此不坦诚的妖。

    花越青没听到斐守岁回他,以为是斐守岁认了他所说。

    狐妖转头耻笑:“你们看看,你们的好树妖不为你们说话了!”

    “你胡说!”

    谢义山手握招魂幡,扶住咳到急喘的江千念,“是你不长耳朵,还是装聋作哑?”

    话落。

    斐守岁在旁抽出纸扇,幻尽海棠镇所有的墨水人儿,聚在他身侧。他虽看不到了,但身边那个亮到刺目的陆观道,一直待在他身边。

    墨水人儿汇如山川河流,他们身上画了一层佛家咒法,打眼见着像是稻田里一簇一簇的照夜清。

    陆观道拉住斐守岁的衣角:“好亮。”

    斐守岁侧首,手向下一压,墨水人儿得令一齐朝着花越青冲去。

    人儿动,风起枯草。

    揽长发于身后,斐守岁传音给小孩:“他们没你亮。”

    陆观道伸出手看了看自己。

    “唔,可我没在发光啊。”

    “是啊,是你在发光。”

    斐守岁闭目红痣,要不是有一头的墨发,他念出阿弥陀佛也是合理的。

    老妖怪凭着直觉抱起陆观道,传音给谢江两人:“我五识尽失,力尽于此,佛家咒法不久会解开,你们两人小心骨节里出来的东西,我带着小孩去躲一躲……”

    躲去哪里?

    目见四处荒凉,北风吹北宅瑟瑟不眠。

    伯茶回:“有劳斐兄。”

    应了下。

    斐守岁也不知今夜的结局,他轻叹,背后又传来刀剑无眼之声。

    但招式变了,持剑人应是谢义山。

    寒夜冷月下。

    谢家伯茶背起江幸,单手挡住花越青长刀,他非剑修,面对花越青的攻势,只能退而无法进。

    水袖卷刀柄,震得手缠力竭。

    谢义山啐了口,执剑于身后,点地时像水面游走的红蜻蜓。

    打眼见着墨水人儿袭来,伯茶反手背好江幸,念诀施咒。

    风卷他长发褐衣,海棠花瓣呼啦啦地扑面。树影粉.白之间,他念诀,青光围绕他身。

    远处的一大一小看得一清二楚。

    且听青年怒道,用尽力气。

    “上苍有眼,后辈请示。”

    谢义山收佩剑入鞘,单手快速掐一段咒法。

    “北斗解厄,天罡地煞。游神请神,钟馗上身。三子见君,何不叩首!”

    咬破唇瓣,口燥舌干,血珠子落在黄土地,“鼎沸人声,牵龙舞蛇。金冠百谱,棍杖击鼓。破军引道,英歌打鬼。”

    “请神——”

    “地藏菩萨门下——诛妖斩邪——官将首——”

    声裂。

    谢义山满面通红,青筋暴起,吼得撕心。

    只见,凭空一条抹额穿铜钱而过,现于谢义山头顶。伯茶一袭的衣裳从胸中渐变成赤红,大红脸谱妆彩覆落他脸面。

    平日里嬉皮笑脸的谢义山荡然无存,留下一位怒目圆瞪可震恶鬼的活金刚。

    谢家伯茶转手甩袖。

    空中突现一顶大鼓,轰然于天的正中央,四方招魂幡一旋竟都成了完全不一样的东西。

    黑夜浓云,明月藏在树梢后,徒有逆风而放的魂幡。

    伯茶敛一张符纸,吼道:“后辈不孝,请祖解厄,扫血鬼除奸佞,换此道太平人间——”

    此话一尽,寒风呼地停下,旗帜不动,周遭安静。

    花越青一手撑住骨节防其缩小,正要耻笑,他的竖瞳照出谢义山身后一个个出现的黑影。

    配浓雾滚滚,来的不知是人是鬼。

    骨节牢笼的女婴哭闹之声不曾停歇,耳鸣阵阵,花越青紧缩眉梢,讽道:“这佛法困不住我,你的英歌舞又有何用?”

    谢伯茶不理花越青的挑衅,他蹲下.身,将意识不清的江幸安放在海棠树荫里。

    江幸想抓住伯茶的衣袖,伸手在空中乱着:“谢伯茶,别……咳咳咳……别走,你走了,我没法和师父……咳咳咳,交代啊……”

    伯茶回首:“瞎操心什么,我可不想埋你旁边。”

    转念。

    “后辈不孝,劳请。”

    谢义山手一挥,身后人影一齐一步上前,站成一排,活像堵城墙。

    站在路边的墨水人儿停了脚步面面相觑。

    斐守岁手指一曲,墨水人儿头一低,化成青烟消散。

    小孩拉住老妖怪衣角:“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斐守岁浑黑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个滚烫的魂灵,他知晓了,他的术法不必帮忙。

    笑道:“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好大的阵仗,这是哪是个凡人能受的命数。”

    受不住的话……

    可只能做衣冠冢了。

    老妖怪幻秘术在手心,他必要时还需留谢义山一个全尸。

    好些年没见到这般的事情了,虽暂歇了五识,但总算是有收获。

    斐守岁岂知谢义山是个不信邪的。

    看他背手变出两截长棍,棍棒上头也抹了色彩。

    伯茶退后一步,他后头的人墙便上前,抬脚时还有铁甲摩擦之声。

    也不知请的是不是真神。

    谢义山指节抹去唇瓣血,那枚铜钱闪光,衬得他英姿飒爽,没了以往的嬉皮笑脸颓丧之气。

    笑说:“狐妖,你可知你面前的是何等人物?”

    “人物?”

    花越青挡罢骨节牢笼,细细看,“黑黢黢一片,我哪知道。”

    谢义山闷哼一声:“你且看好了!”

    唯见伯茶拿出两棍,向上一跳,悬空于大鼓旁,他咬牙屏气,用力一击。

    鼓声如雷鸣般击响了黑夜,远山飞起好几只渡鸦。

    斐守岁下意识捂住了耳朵,他转头问小孩。

    “没事吧?”

    陆观道摇摇头,怔怔地看向黑夜里血红发亮的人儿。

    “我好像见过他。”

    “嗯?”

    “大火起来的时候,我听到有人击鼓,陆姨就和陆叔一起朝大鼓走去,再也没有回来过……”陆观道呆呆地偏头,“敲鼓的人儿也穿了红色的衣裳……”

    “……”

    斐守岁心叹,他摸了摸小孩的头,“我们不会走的。”

    话落。

    谢义山抬手又是重重一击,陆观道吓得缩进了斐守岁怀中。

    此刻。

    原本没有颜色的污黑人墙,从一端开始点上华服。

    已尽四更天。

    先一只脚踏出浓雾的是带甲骑马的将士,红缨枪长须,一副戏曲人物模样。可仔细看,那人脸上的脸谱有些斑驳,似是落漆。

    后头又有执羽毛扇子的军师,剃光头凶神恶煞的和尚。

    斐守岁失了五识都能见着这么清楚,便知是魂魄,并非肉身。

    谢义山击了两下鼓,已是大汗淋漓,他大声吐纳,斜一眼在草堆上躺着喘.息的江千念。

    不作反应,扇子军师在下头开了口。

    “后生辈,你既唤了我们,为何不指挥?”

    花越青听此言,大笑:“我当是什么天罡地煞,原来和摆件无异!”

    “你!”手拿双鞭的怒瞪眼,被扇子军师拦住。

    人墙里的和尚叹道:“好不容易能听到鼓声,我等豪杰却被定着动不了,实在是废了青春,白白顶着英雄之名!”

    “哎哎,后生辈年纪尚小,你着急什么。”

    “是啊,年纪尚小,”

    花越青一把手握住快要失去用处的骨节,骨节倏地长出长刺,扎进他的手掌,“却能幻此等人物,本狐实在是佩服。但佩服归佩服,唤了不能用,岂成了笑话?难道他唤你们出来是要给我跳十八罗汉的曲子?”

    说着,花越青努努嘴,他一转面,脸颊成了环儿的娇嗔:“奴家不过是个姑娘,怎敢劳烦星宿仙官出面呐。”

    和尚一见狐妖的变化,猛地吐了口唾沫,对谢义山道:“小娃娃,这你能忍?”

    谢义山急喘气,压着喉间一口血。

    “忍不了。”

    “当然不能忍了!”和尚大声,“斩妖除魔,不是你少时与我等说过的?”

    “少时……”

    伯茶缓缓抬头,他看四下寂静,身后身前皆是他幻出来的天罡地煞,要不是和尚所言,他都快忘了自己并非正儿八经的“后生辈”。

    只是那年他路过,救起一个老伯罢了。

    第077章 同袍

    黑夜了然, 静到没有虫鸣的初冬,好似人与山都睡着了。

    波涛树影,风吹得它们左右晃荡, 落下一地海棠花瓣。

    谢义山屏气抬眸,他笑道:“只不过我并非老太爷的亲孙子, 用此法……”

    用此法还是有些勉强。

    和尚却不以为然:“能唤的就是英雄,你还不快快击了最后一下, 让我等打那恶棍一个落花流水!”

    听和尚一番话,谢义山吃力颔首回应,眼神却朝着江千念。

    见到斐守岁正摸着盲,与陆观道一块儿扶起女儿家。

    “这姑娘……”军师然, “妖邪入体,须得速战速决。”

    此话戳中了谢义山的软肋,江千念怕他丢了性命没法交代,他何尝不是。

    咽了咽干燥的喉, 鼻腔涌上一股子铁锈味道。

    冷风拂面,撩了额前, 吹起谢义山的长发。

    他惨笑道:“怕是要死在这儿了……”

    言毕。

    谢义山轻轻甩了甩碎发,垂眼看着手中双棍,血丝布满他的眼眸。

    片刻,他毅然决然举起双臂, 青筋绷在手臂,用尽力气朝鼓面一击。

    轰声, 鼓震似雷鸣, 如巨石滚落, 地动山摇,浓雾泄了洪般朝路两边的海棠树沤开。

    打头说话的和尚大喝一声:“哈哈哈哈!管他亲不亲的!”

    人头攒动, 轰隆隆有提枪拴马之声。

    天罡地煞静候谢伯茶指挥。

    唯独伯茶自己汗如雨下,力气耗尽说不上话来,虚脱似地抓住鼓边两铜制的耳,正蔫蔫地看向路边三人。

    斐守岁背着江千念,陆观道在前头跌跌撞撞地引路。

    而他垂眸,脸色白如纸:

    “江幸……你可别忘了给我……点烛上香烧纸钱啊……”

    一口黑血冲出他的牙齿,吓得他立马捂住不停吐血的嘴。

    血珠子沾上他的手心,指甲缝里嵌入的也全是深红,那血还污了他的脸谱。

    实在是预料不到会有这般下场。

    大山安静,好似只有他们在上演闹剧。

    山腰的寺庙每隔一段时候便飘来幽幽钟声。

    谢义山眨眨眼,他听到涓涓钟鼓,流入他的心识。

    那钟声宁神,伯茶便干脆不捂嘴了,任由血腥从他的五识里流出,流啊流啊,眼眶都是血红。

    他笑了声,也不知在笑何人,有气无力地趴在鼓上。

    耳边喧闹起来,束缚花越青的骨节牢笼也在此刻散成了香灰。

    谢义山一直看着江千念远去。

    听到花越青在下面挑衅:“不管是什么术法,本狐也能清扫一净!”

    “啊,一扫而净啊……”

    谢义山皱着眉,撑起身子,他最后看了眼江千念,终于看到三人远离了北宅,他眉眼微微松,放下心中巨石。

    手掌捏住棍棒,看人墙已然蓄势待发。

    “后辈谢伯茶,”

    他道,“愿祭余下年岁,换那三人平安。”

    和尚与军师相看,未出反驳之言。

    谢义山举起手,再次重重地敲击大鼓:“后辈谢伯茶!愿祭余下年岁,换她平安,换她平安……”

    双目无了神,谢伯茶机械似地再次重锤大鼓。

    “请神请神,入我之身,除妄念,灭妖邪!”

    和尚叹了口气。

    谢义山击鼓,又道:“请神请神,夺我之思,控我之情,灭我之意,救他人与水火,救她与水火之间!”

    鲜血从谢义山头颅流出,他已经感知不到痛了,麻木了双眼,只见到殷红下的花越青在朝他笑。

    笑什么?

    花越青没有说话,只是笑面。

    谢家伯茶手不停歇地敲鼓,天罡地煞却没一个动身。

    “为何不动!杀妖邪,灭鬼道!天经地义!”谢义山怒吼,“若非我死,便是他们,为何不能是我?”

    “小娃娃!”

    和尚正欲说话,被军师瞪了眼。

    身后披白袍豹头环眼,执长.枪的将士下了马,他与军师对目,摇了摇头。

    “怎么了?”谢义山低头,“为何不动?”

    血珠从他眼眶下落,穿透天罡地煞的身躯,落在黄土地上开了花。

    那血做的花又马上被浓雾掩盖,不知何时起大雾又重新聚拢。

    谢义山酸了鼻腔:“到头来,还是不成……”

    “不是不成,”军师淡然,“此术从古传到至今,血脉里外只有你一个后辈,我等岂能见你血流不止,最后死在我等眼前。”

    “可是!”

    谢义山张开嘴,黏糊的血丝拉扯他的唇瓣,沙哑声音伴随血腥,好不痛苦。

    “小娃娃,你继续下去,便是天上的仙官来了也无济于事,”和尚摇头,“不打便不打,英雄也非莽夫。”

    “莽夫……”

    谢义山用力歪头,他去看江千念。

    正巧对上了女儿家的目光。

    原是斐守岁给江幸喂了一颗糖莲子。

    在江千念眼中,那个在半空高高的人儿早筋脉迸裂,血从五识而下都快要流尽了。

    谢义山咧嘴笑了笑,传音:“可是让师父说中了,学什么都不精通……”

    江千念睁大眼。

    “师父说得对,我不该执拗地寻真相,倒还不如做个苟且偷生的贼,藏在道观里无声无息地死了去,不是吗,阿幸……”

    一句话淅淅沥沥,如冬夜小雨。

    江千念颤颤巍巍要起身。

    陆观道破了斐守岁术法,他变回正常大小,堪堪到江千念肩旁,扶住了女儿家。

    “不是……咳咳咳……”

    江千念踉跄,“谢伯茶你要是这样想,就是从来没有听懂师父说的话……”

    言语未说,花越青趁着间隙绕过了天罡地煞,拔刀朝三人走去。

    狐妖看着谢义山迟迟不动身,便腻烦了:“还以为能比得上天兵天将捉我时的场面,没想到是脱裤子放屁,真是无趣!”

    陆观道立马上前双手护住:“你别过来!”

    “哦?”

    花越青笑道,“你怎么突然长高了?”

    “我本来就这么高!”

    “是吗,”花越青抬头,“谢义山,你见着我提刀,都不阻止?”

    “花越青!”

    谢义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勉强看清,他复又抬手敲击大鼓,鼓声震动,失了咒法支撑也只能是普通的鼓。

    咬牙,继续敲着,口中念道:“除邪祟,请神来,除邪祟,请神来……”

    “地藏王菩萨,官将首……”

    大雾肆起。

    扇子军师叹息一气,朝空中拱了拱手,紧接着他的色彩被大雾吞噬,成了灰白石像。

    一个两个将士也纷纷效仿,都拱手没在雾气里头。

    渐渐地,只剩花和尚一人。

    和尚站在浓雾里,背手推开脸谱,露出一张糙脸来:“小娃娃,你说的我们都听到了,还有力气能听和尚我一言吗?”

    “什么……”

    早血尽枯竭的谢义山,像一只任人摆布木偶,痴痴地问,“为何不动,又有何要言?”

    “英雄人物,与天斗,就算敌人是天地方圆,也要勇往直前。”

    话落,和尚被一只手拉入了大雾。

    雾气浓重,宛如急湍下挂的瀑布,眨眼就能将人吞噬,大鼓也随雾消散。

    谢义山没了术法保护,似偏枯叶向下坠落。

    枯蝶一朵,随手一捏也就碎了。

    他回道:“我晓得,我何时不懂……花越青,但我要除你邪祟……”

    花越青远远地,冷眼看着一切。

    “狐妖花越青……”

    谢义山伸手想捉泛白的月光,将要碰到地面,浓雾被一人用长剑挑开。

    剑砍白色雾帘,那人跌跌撞撞地冲进,一下子接住了谢义山。

    风扫褐色衣裳,长剑一拦枯蝶。

    是江千念。

    是被迫喂了一口血的女儿家。

    花越青眼睁睁地看着陆观道割血喂人也不阻止。

    便见江千念蓦地将长剑插.入地面,现妖琉璃花在布袋中碰撞,发出清脆响声。

    有悦耳。

    且倾听。

    女儿家猛地一咳:“谢伯茶,你可清醒着!”

    谢家伯茶神思恍惚,却牢牢抓住了江幸的手腕,血黏在衣袖上,他贫嘴道:“江幸,快……快把你太老爷葬到附近风水最好的山头……”

    “我呸!”

    女儿家一下背起伯茶,陆观道的血暂时压制了狐妖之毒,她才能行动。

    “你再说晦气话,我可咳咳咳……”

    用尽力气拔出破剑,连带黄土块抖搂树根。

    江千念颠了下身后人儿,啐道:“不准说死不死的,不然把你送到师父面前,听他念叨,再给你带一个‘紧箍咒’,有你烦的!”

    “好狠的心……”

    “哼。”

    谢伯茶将将拉住江幸衣袖,他的手只能弯曲一个手指,其余的筋脉碎裂无法控制。视线也都红彤彤的,看不清了,只怕是这一辈子都要瞎。

    他无奈地挤出一个笑来:“岂曰无衣……”

    眼皮子愈发沉,谢义山靠在江千念背后昏睡过去。

    女儿家轻回:“与子同袍……”

    一旁。

    花越青抱胸看着天罡地煞消散,夜归入浓黑,寂静到水滴声都能细数。

    狐妖笑道:“好啦,眼下一个两个都不是我的对手,只有……”

    转头。

    “只有大人您了。”

    斐守岁不言。

    “五识很快能回来,我等得起。”

    狐狸说,“等过了今夜,金乌照山头之时,我的北棠也就醒了,到时候能请大人来吃我喜酒否?”

    “喜酒倒不必了,”

    斐守岁揉了揉眼睛,他渐渐回复了眼识,勉强见着光亮,“毕竟方才北棠娘子与我传音,说是不想见你。”

    “你说什么?”

    斐守岁靠着海棠树:“北棠娘子说你滥杀无辜,罪不容诛,也就不想见你了。”

    话落,冷风一倏,长刀直直冲着斐守岁刺去。

    斐守岁身一侧,躲过。

    那刀快得吓人,刀刃砍去路旁两棵海棠树。

    海棠花折腰斜在地上,一朵一朵幻似泪珠。

    花越青龇牙咧嘴,狐狸嘴巴开口:“你别逼我杀了那两个小娃娃。”

    “杀吧,”斐守岁耸肩,“他们与我何干。”

    “呵,与你无干,你又何必自废五识?”

    花越青手一唤长刀,刀在树丛中摘下一根海棠树枝,“我看你是心中动了护人的念头,这样的想法与我又有何异?”

    海棠树枝落在花越青手上,他凑于鼻尖闻了闻,便抽出发簪,用树枝代替。

    粉色花瓣交缠在青丝间。

    狐妖瞥一眼渐渐泛白的东方:“哎呀,今日的朝阳定美极了。”

    不听鸡鸣。

    乌云下头亮起一层层白光。

    斐守岁深吸一口气:“天亮了,路也就好走了。”

    “哦?你要去何方?”

    “不……”

    斐守岁将视线落在北宅大路的尽头,尚在昏黑与白交接的界限处,缓缓走来一人。

    第078章 冰棺

    是一个姑娘家背着个穿大红衣裳的。

    那两人面貌相近, 细看却完全不似一人。

    一个年长些眉眼里露出锐利,一个年纪尚小但面上藏着无尽的悲愁。

    朝阳渐出,点霞光于棉云。

    从山头开始微光扑面, 一把火似地着起海棠树林。光穿透斑驳间隙,再燃烧了一块块小小田地。田地积水, 冬日早上的冷风呼得水面成冰。

    斐守岁短笑一声:“狐妖啊……”

    被唤妖名的花越青睁大了眼,他立马执刀, 龇牙咧嘴:“这是幻术?你对我做了什么?!”

    “我?”

    斐守岁还有些看不清,他虚迷眼眸,看到慌乱于脸面的妖,爽朗道:“下棋罢了。”

    “下棋?你把她当棋子?!”

    花越青的手死死掐着刀柄, 他不同起初遇见墨水北棠那般疯魔,他的理智占了大半部分,甚至于目光都没有留给路上的北棠娘子。

    斐守岁微微颔首:“棋子又如何,花兄将她放在阿紫客栈的那一瞬起, 便也是将她推入了棋盘。”

    “什么?”

    “不过我实在是好奇……”

    斐守岁表情像是看不透的黑夜,他握着扇子, 问,“花兄爱的是北姑娘还是自己。”

    说着,斐守岁下巴点了点路尽头走来的姑娘们。

    “我与花兄皆为妖邪,此生寿命冗长, 遇见的花草树木自然也是数不清的,可花兄偏栽了一株海棠, 要是精心也无妨, 但花兄现在见到北姑娘, 却没有之前那般偏激……”

    老妖怪淡漠目光。

    “我便猜着了些许,一是北姑娘的真心, 二是花兄你的执念。”

    花越青瞠目结舌。

    斐守岁摇摇纸扇,弯腰拉过挡在他前头的陆观道,传音与小孩:“等等怕是有场硬战,你先去躲好。”

    “躲好?”陆观道拉了拉斐守岁衣袖,“你去哪里,我就去哪,我不走。”

    “……好。”

    斐守岁早知是赶不走陆观道的,他走几步将人儿护在身后,抬手:“花兄也看到北姑娘来了,不知花兄该如何做?喜酒、喜枣抑或者是,让我看到落泪惹人怜惜的姑娘?”

    “你!”

    花越青颤着手,猛然回首,“这当真不是你的幻术?”

    “花兄自己猜罢。”

    “不!幻术,定是幻术!”

    “我的北棠该在悬棺里,不会在此的……”花越青手中的刀刃落在了地上,他捂住脸颊,长长的红指甲衬着他脸色雪白,“是谁,背着她的人是谁,谢义山?江千念?不、不、不……谁都不是,谁都不是……”

    “幻术,好一个幻术,大人的术法愈发的精明了,连本狐都能骗过!怪道在镇妖塔时都有妖愿跟在大人身后,寸步不离,而我等只能是阶下囚……”

    镇妖塔?

    陪着?

    斐守岁皱眉,他的记忆里从来没有镇妖塔。

    略一眼花越青,以为又是狐妖说的胡话。

    叹息一气,没有放在心上。

    目光所及。

    老妖怪背手偷偷掐诀,给走来的两个姑娘画上一层水墨屏障。

    墨水悄悄然游上假北棠的手臂,但不肯贴近北棠娘子身边。

    老妖怪掐诀再试,墨水才十分不情愿地绕住了北棠的小手指。

    恍然,一股子浓香从北棠娘子那侧传来,一下子熏得斐守岁措手不及。

    从未闻过这样的香,斐守岁愣了瞬,脑海中记起几月前路过白事人家听到的细语。

    说是那家的老人死后,子孙不孝竟没给老人抹香,就让那老人家白白烂了尸身,以至于后来为填尸臭,才用了大量香料与防腐的木绒。

    香料刺鼻,站于身旁是浓烈,而隔出三人身就是恶臭了。

    可惜,送葬的人群闻不出。

    北棠娘子身上之香与此十分相似。

    斐守岁不想预料什么,他念诀默默用墨水给女儿家把脉。

    摸到冰冷的脉象,还有停止在女儿家体内的腐血。

    冰棺。

    斐守岁心里耻笑。

    看向身旁仍在探寻幻境的花越青。

    眼下花越青尚未反应过来,以为面前的人儿是他的真假幻术。当花越青真的意识到是北棠娘子时,那会子,斐守岁不知自己能不能保下身侧的无辜人儿。

    看远处假北棠一瘸一拐。

    女儿家浑身是伤,细碎伤口划开她的衣裳,血痂一处又一处,好不狼藉。

    她背着的真北棠,一身喜服如披霞光粼粼,头坠珠宝发钗,腰挂玲珑玉片,指甲点了凤仙花制成的红蔻丹。

    可叹,喜服主人有气无力。

    假北棠每走一步,真北棠便用手去摘自己头上的簪子。

    一只玉簪坠地。

    一颗珍珠滚落。

    沿着路,洋洋洒洒了一头的春风。

    她们后背东山,热气呼出脸颊。

    花越青笑道:“阿棠……啊,那身婚服,是我为阿棠准备的,她穿着婚服来找我了……”

    斐守岁默默退后。

    “噫,她身下何人?好生面熟。”

    花越青转头,手指着假北棠,“大人何时与江意这厮相熟了?”

    沉默。

    狐妖自言自语:“怪了,这幻境怎得这般真……”

    江意。

    原来监牢里的北棠娘子有名有姓。

    斐守岁云:“我不是早说了,花兄为青丘狐妖,是真是假本就是瞒不过的。”

    “真假……”

    花越青又去望,此时的朝阳将北棠浑身都照亮了,没有方才初升时的吝啬。

    两人隔着好远的距离,北棠募地抬头正巧对上花越青的视线。

    女儿家神色一滞,竟就低下头不愿面对狐妖。

    她的手撩开衣袖,在冷白金乌下,手腕印出冻得发紫的淤血。

    那纤纤玉手僵硬地扯下发钗,手一松,发钗便落到路边结了冰的水洼上。

    紧接着,女儿家又去拨弄发髻,本就有些散乱的乌发,被她扯得毛了大半。

    花越青颤着声:“她在做甚……她怎么在摘我给她挽的发髻?”

    “发簪……珍珠发簪……那是我杀了蚌精才取得的,她在作甚,为何要丢下它们……”

    斐守岁不回话,独留花越青一人在那儿痴言痴语。

    转头,江千念背着谢义山躲到了北宅门前的梧桐树下。

    老妖怪便与陆观道一块儿离了花越青视线。

    走去几步。

    斐守岁悄然扶住谢义山,上前给他把脉。手触到筋脉时,老妖怪锁紧了眉头,要是方才天罡地煞不入雾帘,谢义山恐真是要爆体而亡。

    江千念缓了口气,给谢义山服下糖莲子。

    玉瓶里头最后一枚。

    “斐兄,现在该如何?”江千念凑到斐守岁耳旁,“我吃了小娃娃的血暂压妖毒,但伯茶他……”

    话还没说完。

    陆观道立马伸手递出了手臂。

    江幸眉头一抽:“你先等等!”

    “你带着谢兄先走吧,”斐守岁拉一把陆观道,他注意着花越青的动向,“我也是妖,花越青不敢把我怎么样。”

    “可是!”

    斐守岁摇了摇头:“江姑娘,你的犹豫是在拖累谢兄最佳的疗伤时间。”

    “不,”江千念坚定眼神,“换作是谢伯茶,他也不会抛下你就走的!”

    “江幸!”

    斐守岁压低声音,“你别忘了,我是千年的槐树妖。”

    “槐树妖……”

    耳旁传来花越青的声音。

    斐守岁回首一看,狐妖花越青已捡起地上的刀刃。

    他又哭又笑地对着斐守岁说:“术法没成……那是真的阿棠……”

    斐守岁咽了下。

    还是要面对的。

    听狐妖言。

    “斐大人好算计啊,以真乱假竟三言两语乱了我的心智,”花越青笑得难看,“术法败了,它败了,我的阿棠被一个假的背了出来,哈哈哈!就差一步,明明就差一步,是何时?你是何时与江意暗通款曲!!”

    花越青拖着刀。

    “本来我还想着您是镇妖塔的大人,我受您庇护,理应给您面子。可是、可是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啊。大人难不成不懂此理?”

    花越青有些癫狂,长刀划过黄土,卷起一条痕迹,“我的阿棠,我的阿棠……”

    “花兄不该去接北姑娘吗,怎得对我刀刃相向?”

    斐守岁站在三人前,笑道,“想来花兄与北姑娘多年未见,有好些体己话要讲,不如花兄先……”

    话没说完,花越青一甩长刀朝着斐守岁就是一砍。

    “你该死!!”

    斐守岁早料到有这一出,毫不慌张地拉起陆观道就往北宅外跑。

    花越青扑了个空,愣愣地扭头:“该死之人……该死之人……”

    “我该死?”

    斐守岁与陆观道一块儿退到北宅大路上,他双手一展,“该死的不是你?白白夺走北棠姑娘轮回,让她困在悬棺里永世无法超生,花兄你造的孽可比我多了。”

    “花兄可曾想过,冰冷的棺木,种再多的花儿都无济于事。”

    老妖怪看向渐渐走来的两人,故意大声:“让兰家婆子不人不鬼,牵连阿珍姑娘疯魔,花越青你之手满是血腥,沾了这尘世里最不该沾的东西!”

    “你闭嘴!”

    花越青狗急跳墙,他挥舞刀刃毫无章法地乱砍,自然是伤不到斐守岁。

    眼见着斐守岁捉不到,花越青转头看向角落里奄奄一息的谢义山。

    狐妖凶恶着嘴脸,他手背划了划脸面,如褪去皮毛,他的脸成了北安春模样:“老婆子我既然伤不到大人,那就只能拿小辈开刀了,谁叫我是罪该万死的妖怪呢!”

    长刀一旋。

    花越青飞也似地冲向谢义山。

    “哈哈哈!该死,都该死!当年就该全都杀了,全都杀了!!”

    他幻成了一阵寒风,风中裹挟狐狸白色毛发,一只半人半妖的物件就在风里头捏刀大笑。

    “我没了好下场,你们都给我陪葬,都给我陪葬!”

    江千念立马丢下纱布,抽出长剑,一顿脚要去挡花越青的攻击。

    斐守岁来不及阻止,纸扇变墨水人儿也无济于事了。

    老妖怪微瞪眼,看着那团可怖的风冲向翘楚后辈,他心里头一痛,到底是不该相识的……

    第079章 雪狼

    谁料江千念长剑一丢, 马步一扎,在用尽力幻诀。

    女儿家手势干净利索,高马尾长悬, 灵力在她身侧蓝盈盈地闪着,竟丝毫不逊于朝阳万丈。

    听她大吼:“极地冰原的先辈, 可听后生一言——”

    斐守岁忽地眼前一亮。

    老妖怪看到千里冰原,有石柱生长在天地之间, 三两古老红绳伴着铜制铃铛在风中呼啸。

    一切都在寂寥的雪山,荒草孤影,群居的狼在山峦之下凝望天际。

    周遭的灵压不低,却愈发变冷, 斐守岁见半空中的花越青停滞,而江千念又道。

    “摘花雪狼,附我之身,我愿剔骨除名, 入谱成妖——”

    什么?

    斐守岁只听闻过剔骨成人的,哪能成妖?

    眼见着雪花席卷长空, 一刹那,连东方的金乌都被夺走了光芒。

    天空昏沉沉,适才瑰丽的破晓黎明成了一道过去的咒。冰锥与霜花在江千念身侧狂舞,她的耳背后渐渐长出皮毛, 是乌黑的狼皮。

    瞬息。

    斐守岁记起前些日子江千念说过的极地雪狼,那会子没有注意女儿家的言辞, 若非相识何以用那种口吻。只叹江千念为除妖之人, 与雪狼攀上关系实在不妥。

    老妖怪垂眸, 拉住陆观道的手。

    确如花越青所说,面前江千念与谢义山身份不明, 来历也不清,一个喊入雪狼妖谱,一个幻天罡地煞。

    斐守岁生出此刻就逃离海棠镇的想法,却被陆观道用力捏住了手。

    小孩已然不是小孩,早趁他不注意时长高,连那手都撑大了,触到时十分有九个不习惯。

    正要抽走,陆观道可怜巴巴地仰头看他。

    好吧……

    斐守岁只得别扭着把目光落在女儿家身上。

    那边。

    狂风乱舞。

    江千念旋手一开,蓝色灵力拽起丢在一边的长剑。

    长剑如有魂灵般朝她飞去。

    一跃而起,江千念在空中接过剑柄,剑震动不已,像是在呼应江千念的召唤。

    冰凉寒气积了女儿家一眼睫的白霜,她的墨发飞也似地拍打脸颊,无意间抓住三两冰点。

    此时花越青还被定着动弹不得。

    见江千念执剑,狼毛顷刻间消散,成了一袭黑如夜色的披风。

    风卷长袍,女儿家凶道:“雪狼首领曾与我相谈,妖之骨血所制物件非常人能驱使,但要是家主血肉就另当别论了!”

    说罢,她咬唇紧眉,用长剑割破手掌。

    利刃之下,血水凝结在剑身。

    女儿家另一只手快速解开现妖琉璃花的布袋。布袋子一松口,琉璃花的碎片一块一块抛在她眼前。

    鲜血浮在空中,与现妖琉璃花的乳白色反差极大。

    江千念立马竖两指念诀,是句斐守岁听不明白的土话,似乎来自高山。

    随着话语,血珠涓涓然侵入琉璃花之中,红色如涨潮般吞噬琉璃花原本的乳白。

    碎片被染,其间蓦地有了吸引,一片合着一片在空中摆阵,藕断丝连。

    江千念见状挥动手上长剑,对准欲合不合的琉璃花就是一劈。

    刀剑无眼,却劈不动现妖琉璃花。琉璃花顺势碎裂,成了毫无章法的星点,附着在刀背。

    那枚正中央的淡紫色珠子如同归位魂灵,游走于剑身开刃沾血处,将要接近女儿家身边时,它变化出一条锁链,挂在女儿家的手腕之上。

    一斩长剑,剑身的破损瞬息被修补,现在众人面前。

    花越青夸张言:“好利器好术法,方才为何不用?”

    江千念不作回答。

    “莫不是定要你喊出什么,什么‘摘花雪狼’才行?啧啧啧,雪狼一族在人间与妖界的交汇处,离这海棠镇十万八千里,你唤他们又有何用呢?”

    “……”

    此事毕,女儿家垂眼看了下还未醒来的谢伯茶,她顺手从袖中拿出一只铜制小铃铛。

    摇了摇,铃铛清脆的声音如冰锤碰撞,浑然融入了寒风瑟冬之中。

    飓风环绕,被铃铛吸入。

    女儿家的墨发停了摆动,静到水落石出都能听闻。

    花越青缩了瞳孔,讪笑:“此物好生眼熟。”

    “乃是雪狼一族的信物。”

    “哦?”

    花越青眯着狐狸眼,笑盈盈开口,“做工非凡,不像是一般族群的东西。”

    江千念不言。

    花越青又说:“小女娃别装了,这纹路我可是见过的,你猜猜我要是告诉了解十青,他会做何感想?是逐你出师门,还是当场找那雪狼首领偿命?嘻嘻嘻,好物件,真真是个好物件……绑在阿棠脚腕上最好不过了……”

    “呸!”

    江千念瞪了眼,扩大声嗓,“大人,您既知我唤您为何不现身?”

    “嗯?”

    斐守岁在树下注意周围。

    天是愈发的冷了,黑云遮盖金乌,让白昼一下子回到了混沌。

    江千念又道:“我愿意答应您的要求,至此半人半妖,永不后悔!”

    半人半妖?

    斐守岁只听闻妖与人结合才会有此产物。

    老妖怪深吸一口气,屏住神思,他与花越青同时感知到北宅前多了两个妖的存在。

    一个是披着黑袍被灵力托在半空,就算浑身是伤也不曾下跪,眉眼从不歪斜的江千念。

    还有一个正以极快的速度,在云层之上飞驰。

    斐守岁侧耳:“江姑娘,你……”

    “不必担忧。”

    “好罢。”

    江千念淡然,转头与花越青言:“千年的狐妖……是吗。”

    话落。

    北宅上轰隆雷鸣,紫色闪电缠绵在众人头顶。

    黑云滚滚,像是有几层楼那般高。

    女儿家启手掸袖,朝上空作揖礼。

    顷刻,闪去雷电。

    只见云层被三爪裂缝劈开,白光奋然刺进大地,照亮了田野的稻草人,冰面静似无人参拜的古寺。

    一只高有九尺的黑狼从云层而来,踏光柱,一下子飞到江千念身后。

    黑狼脸上刀疤怖人,浑黑的皮毛下是从冰原来的野蛮,江千念身虽高挑,在他身前却也如个瓷器娃娃。

    女儿家好似在害怕,拿剑的手抖个不停。

    “呀,好些年没见着雪狼一族了。”

    花越青挤了挤眼眉,他用力一旋身姿,控着他的飓风如同琉璃明瓦被碎了个彻底。

    碎屑化成白烟。

    花越青拍一拍身上的灰尘,笑然:“看您面貌,莫非您是雪狼族未来的首领?”

    沉默。

    雪狼俯视花越青,他张开嘴,热气呼出,像是开了蒸屉一样。

    “青丘狐?”声如远古的石堆,不似当朝之人。

    “呵呵。”

    花越青抱胸挑眉。

    雪狼没将狐妖放在眼里,他非常轻蔑地瞥了眼,低头在江千念背后,柔和声音:“哦,他是你的灭族仇人?”

    “是……”

    “吃了他,可以吗?”

    “……随你。”

    狐妖听此言,笑道:“吃了我可不好,我身上有着天界的追踪术。吃了便是要被天兵天将找上门来。雪狼大人也不想百年没有战乱的冰雪极地被叨扰吧。”

    花越青还是用着北安春的老脸。

    “还有,大人可别动下面那位槐树妖的心思,他身上也有追踪术法,那眉心痣就是,且还是一等一的,一百个我都比不上他。”

    斐守岁自然是听到了,这回狐妖神志清醒,而他也将此话放在了心中。

    眉心痣……

    追踪之术……

    他从化形起就有的印记,怎会是术法而成。

    斐守岁伸手摸了摸眉心痣。

    听花越青聒噪之声。

    “哎哟哟,大人这是怎么了?”花越青叉腰嘲讽,“怎对一个小女娃低声下气?”

    雪狼金色瞳不悦:“真吵。”

    说着还拱了拱江千念的背。

    “你既入我族谱,我便应你心愿,说吧,”雪狼毛发不好摸,刺挠着姑娘家的脊背,“是吃了狐妖,还是树妖?”

    “不……”

    江千念眼眸投射出一个血肉模糊的身影,她握紧剑柄,颤着声音,“求求您,救下谢伯茶。”

    “他?”

    雪狼抬头,看到还昏着的谢义山,“你明知我不喜他……哼,算了。”

    狼瞪了眼狐狸,在空中俯瞰海棠镇,他轻哼一声。

    “还是北原好,此地虽青葱,但死人气太重,”雪狼绕着江千念转了个圈,“虽说你要救他,但我观你身,你与他的伤不分伯仲。”

    “我没什么事。”

    再斜看一眼谢义山,雪狼无奈地朝天悲怆一吼,嗷呜之声比寒风更入人心。

    早早要起来的农夫愣在床榻上,远望田野上的一团虚无。

    “今朝是怎么回事,”农夫对着他的妻子,纳闷,“这个时辰了,天还这么黑。”

    朝阳淹没在昏黑的昨夜。

    看着雪狼朝谢家伯茶走去,江千念这才松了口气。

    执剑肃然。

    女儿家对准花越青:“你我之事,休要牵扯上他人。”

    “他人?”

    花越青笑道,“他人莫非指的是那个快要被黑白无常勾走的?”

    狐妖手向着谢义山,大声:“就算你与他一块儿上,也非我之对手。我见雪狼与斐大人似乎都与你并不相熟,她们会帮你吗?小女娃。”

    江千念淡漠一眼:“我从未想到过他们,只是……”

    只是谢家伯茶在她的预料之外。

    天罡地煞,英歌打鬼。

    谢义山从未告诉过江千念,就像江千念也将雪狼的事藏于身后一般。

    女儿家决然:“北棠娘子快要走到了,花越青你还不速速解决了我?”

    一提到北棠,花越青就炸了毛。

    他怒目圆瞪,一张狐狸脸好不可怕:“你休要提她!”

    “为何不提?”

    江千念转剑于身后,捻指道,“是你羞愧于心,还是有什么不能告诉北棠娘子的事情?”

    “江千念!”

    花越青大喝一声,变出长刀直直挥向江幸,“你别以为我不敢杀生!”

    长剑向上一打,撞开刀刃。

    江千念有了琉璃花,身形变快不少,她喝道:“你既如此说,怎得不见你乘胜追击,你明明在害怕。”

    “我怕?”

    “你在害怕血溅到北棠娘子身侧,你怕她再次远离了你!”女儿家执剑,墨发如水中交横藻荇,“我看你不过是个胆小如鼠,不愿承认内心的牲畜罢了!”

    “你胡说!”

    花越青横着用刀,他想一斩,断了女儿家的嘴,却被女儿家轻松躲开,不过留下三两发梢。

    白狐狸大声嚷道:“她从未远离过我,从未!!”

    第080章 幻灭

    “从未吗。”

    江千念一脚点在北宅的梧桐树上, 冷风瑟瑟,梧桐叶落得潇洒,她将长剑背于身后, 手掌面向花越青,“那为何北棠娘子, 用那般惧怕的眼神看着你?”

    “惧怕……”

    顺着手掌,花越青一顿一顿地扭头, 他看到江意与北棠,正站在北宅侧门处。

    斑驳的木门,有一只累了灰尘的大石狮子挡住视线。

    视线后头是两个搀扶着的女儿家,打旁边第一眼见着的才是北棠娘子。

    北棠的发髻散乱, 头上没有一只发钗,就连精心打扮的胭脂花钿都被抹了去。脸上红一片紫一片,明明是个花儿年纪的姑娘,却像刚从地狱里逃出来的小鬼。

    她的眼眶是湿的, 好似在凝望什么让她又悲又喜的东西。

    花越青不忍看着北棠,竟就撇过了头。

    “她若是惧怕, 何至看我?”

    “哼,还在嘴硬,”

    江千念一跃而下,落于北宅屋檐, “哪个男子见了心悦之人会远远地不去迎接?再者,你早知术法未成, 北棠娘子不得永生, 不得超生, 此时不与她说话,怕是等到她灰飞烟灭了, 才去后悔!”

    “我……”

    江千念的位置能见到雪狼叼起谢义山。

    雪狼先是很嫌弃地闻了闻,才将谢义山驮在脊背上。

    为转移视线,女儿家继续言:“你不如与北棠娘子好好叙叙旧,侧耳听一听她的心中所想!”

    花越青抬眸:“我为何要听你的?”

    “听我的?错了,你该听听北棠娘子!”

    江千念一转攻势,脚掌借力,使轻功,一瞬息的功夫就跑到了两位北棠身前,她一把手拉过真北棠,挑了挑眉。

    “北姑娘能否与我说说八年前发生的事?”

    斐守岁在后头与江千念一同开口,“便是八年前‘竹子开花,命不久矣’之后,姑娘的下落。”

    原是江千念叫斐守岁附她之身,代替她开口问话,为的就是拖到雪狼把谢义山带走疗伤。

    老妖怪控制着江幸:“据我所知,是姑娘自己跳的悬崖,又有人见死不救。”

    头发散乱的女儿家默然低下头。

    “莫不是……兰家婆子与她的表兄?”

    北棠颔首。

    “那日寺庙点香,为何兰家婆子会在场,姑娘不是一人去的?”

    听罢,北棠愣了一瞬,她缓缓抬起眼眸,一双桃花眼含情脉脉地看着江千念。

    她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嗓子,开口只听呜咽嘶哑之声。

    “何时哑的?”

    江意在旁解释道:“阿紫客栈的阵法反噬,说不了,方才也是我替她开的口。”

    “那句‘爱你自己’?”

    江意点头。

    斐守岁轻笑一声,江千念便与他一块儿笑然:“我记着北姑娘说的是‘爱你自己吧,白狐狸’,不知花越青你可知,什么是自爱?”

    花越青听到此言,仿佛被点燃般,他嘶吼着狐狸嘴巴:“不是的,我从未听到她这般说过!!!”

    许是狐狸嘴巴太吓人,北棠娘子在江意身侧缩了缩。

    “只是我忘了自己的容颜,不愿、不愿见她而已,并非你们所言……并非……”花越青悻悻地仰头,他透过江千念望向他心爱之人,“不是吗,阿棠……”

    老妖怪心里头耻笑,便是这些子情啊爱啊的,惹得多少人与妖哑了声嗓,哭肿了眼睛。

    “据我猜测,”

    斐守岁与江千念一同说,“八年前不是北姑娘跳的崖,而是北姑娘在崖边之时,有人从你身后推了一把。”

    江幸颇为不解,传音与斐守岁。

    “此话何意?”

    “能在幻境中说出那番话的人,就算失了夫君也不会选择跳崖了却自己,”斐守岁然,“想是那时,北棠娘子有出家皈依佛门的打算,而非跳崖。一旦出家归于神佛门下,花越青一个狐妖就无法再站在她的身侧,也就是可怜了。”

    江千念想了想,道:“我信斐兄的。”

    转身。

    女儿家护住了身后不会术法的人儿。

    “我看你如此疯癫,只怕误伤了无辜之人。”

    “无辜之人?”

    花越青歪了歪头,“这里有什么无辜的、可怜的人吗?就算是江意,她也该死,她本就是我为阿棠准备的躯壳!”

    江意啐了口。

    “死……都该死……”

    花越青捂住自己的脸颊,他的指甲愈发的血红,像是在吃血般,吃下了他心中的贪念。

    “要是没有你们便好了,没有你们,哪来的什么天罡地煞,哪来的幺蛾子。我今夜本该在棺木旁候着,候着阿棠醒来,你们却……你们……”

    花越青说着说着,刹住了嘴,他看到北棠慢慢地脱下喜服,在冬日清晨的寒风里,脱得只剩下一件亵衣。

    风吹鼓衣袖,北棠再次用手背去抹胭脂,去抹开脸上的长眉。

    她轻轻点头,与江意。

    江意没好气地看向花越青:“是兰家婆子来竹林里找我,误打误撞将我推了下去。”

    声音温柔,并不是江意能说出口的。

    “那日,也是我唤她来山寺中带我回家。可她是个急性子,看我站在那儿寻花,就笑着推了我一把。谁知刚落过雨,我便没站稳,接连着从崖边滚落,她拉也拉不住。你找到我时,怕是碎骨粉身,早不成人样了。也不知为何,我现在身首还在一块……”

    北棠眨眼。

    “我从未想过跳崖,但命数尽了就是尽了,不该违背天理,也不该杀人放火,”江意手指蜷着长发,替北棠言,“这一身喜服,也不该穿在我的身上。自是缘分了然,强续徒增烦恼。”

    北棠吃痛身子,捡起地上的喜服拍了拍,伸出手递给花越青,笑颜。

    “给你喜欢的姑娘吧,越青。”

    江意说于此,耻鼻哼了声。

    花越青愣着看那件在光柱下微亮的衣裳,他尚且还记得自己是如何一针一线,挑灯捻布。

    “不……”狐妖一咬牙,“它就是你的,就是……”

    “你还是不愿听我的话吗?”

    “我……”

    北棠放下手,喜服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像是丢下了一个过往般轻松。

    “那年我叫你走,你偏偏跟在我身后。我看些佛经,你却全给我撕了去,”深吸一口气,北棠摘下头上最后的木头发簪,她看着木簪,“这是那年你给我做的,现在我也还你吧。”

    发簪没有被北棠递出,而是她垂下手,垂下那只受了冻伤,青紫色的手。

    发簪悄无声息地掉在喜服上,压扁了喜服一角。慢慢的,喜服受不了发簪的重,让那发簪顺势滚了下去,滚到了江意脚边。

    “早知,就不该救下你,坏了你我这一切的因果……”

    北棠咬住唇瓣,泛红的眼尾留下泪珠,她是早就哭过一场,在被江意从棺木中拉出时,她就哭了。

    哭得悄无声息,湿透了红衣。

    江意叹了口气,狠狠踹了一脚发簪。

    这会子,是她自己的口吻:“搞了这些鸡飞狗跳的,从小对阿姊与我说的深情故事,都是单相思啊。”

    噗。

    斐守岁听到笑了声。

    “八年了,还真是欲壑难填,”江意捡起地上的发簪,“便是喜欢有何用,没得结果,空被人笑话了去。”

    远处陆观道听了,拉住斐守岁衣裳:“笑话谁?”

    “不是你。”

    “哦。”陆观道百思不得其解。

    江意在花越青面前将发簪丢到一旁,又道:“北姑娘,你怕是不知道狐妖的那些杀生之事,要不是今日是你醒来的日子,他早就将我等一并杀了,还会留到现在?可惜,如今是姑娘你自己破了阵法,让他既杀不得人,又如愿不了。”

    自己破得阵法?

    斐守岁借着江千念的眼睛,打量着北棠。

    老妖怪很是好奇,一个没有法力的姑娘家,怎么破了千年狐妖的咒念。

    遂言:“北姑娘也是修行之人?”

    北棠摇摇头。

    “那……”

    话煞一字,花越青在前变出了八条尾巴,已是恼羞成怒,眼中满是红色血丝。

    狐狸皮毛是修仙之人求之不得的东西,尤其是千年的狐妖,可御百物,做成饰品还可妨幻术驱邪祟。

    花越青却这般把自己的尾巴暴露在众人面前,且听他压着怒音,质问北棠。

    “那只发簪,是我的九尾之一,你就这样丢下了?!”

    “什么?”北棠骇了脸面,似是茫然不知有这事。

    “你为何丢它!!!”

    江意道:“北棠娘子与我说,她不知晓此事!”

    “不知晓?那年我与你说过,你全当成了空话?”

    狐狸尾巴拖在黄土地上,一下子就脏了纯白。

    花越青一步一顿地向北棠走去,他脸面里唯一的柔情消失得无影无踪。

    是何时到了这般地步。

    北棠闭上眼。

    她本就怕狐狸面貌,强忍着内心,却看着花越青渐渐没了人形,用着北安春的脸,心里头更是吓得不行,说到底她不过一个及笄年岁的姑娘。

    那白狐狸的皮毛从尾端长出,一点点蔓延在花越青身上。

    北安春的老脸扭曲着,皮毛就在她的皱纹里生长,长得像是遇到春雨的笋,毫不夸张。

    花越青托着自己的下巴,惨笑着:“阿棠,你躲我作甚?”

    女儿家躲在两江姓人士身后。

    “我捡到的白狐狸,不是你。”

    花越青听罢,停下脚。

    “我捡到的狐狸,早死在了八年前。八年前,那夜高烧,他……”北棠克制着颤抖的心跳,借江意之嘴,“他早就病死了。”

    言毕。

    北棠咳嗽起来,咳出了一手的污血。

    “是我埋了他,把他埋在了我院子里的海棠树下,他……”北棠一咬牙,不愿再看花越青,“他早成了白骨一堆,早不能说话,不能对着我笑了……”

    天渐渐亮堂,稻田旁农夫的草屋大门敞开,有牛羊从路边跑来,跑过荒凉的北宅,跑过被术法埋藏的众人。

    唯独剩下花越青痴傻地望着北棠,一动不动。

    狐妖惨笑一声,重复念了回北棠的话。

    他说:“原是花越青早病死了,你才不愿着喜服,贴花钿。原是那白狐狸早在你心中死了,站在这儿的不过是个痴心妄想,偏爱执念的可怜人,是吗?”

    花越青闭上眼。

    仰首。

    光柱四散开,金乌再次落在大地怀中。

    照得花越青闪闪发光。

    狐妖张开双臂,笑道:“天凉了。”

    众人看他。

    “术法困我无法杀生,那我便破了术法。”

    一下子低下头,花越青用袖子遮住脸颊,变成男子声音,“诸位呵,与我一块儿去往极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