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舟雪就这样留在了一个陌生女人的身旁。事实上,她也没有比眼前更好的选择。
她在近几日偶尔的闲谈中知道了她的名字,云舒尘。
来历不明,身份不明。
手里拿着小枝丫,在地上一笔一划写出她的名姓,卿舟雪便彻底记住了这几个字。
云舒尘的生活倒是单调。每日不是打坐就是在睡觉。甚至打坐和睡觉界限模糊,不分你我。
卿舟雪并不活泼好动,她比起同龄小儿来说安静得讨喜。因此养起她来一点儿都不费心,每日定期给点吃的喝的就好。云舒尘偶尔感觉她是养了一盆栽,而不是会闹会哭的小孩。那个小家伙居然可以待在原地无所事事一整天,看起来也不是很无聊的样子。
“想出去玩么?”云舒尘清醒的几个间隙,曾这样问她。
“不那么想。”
她以前因为体质特殊,也常常被爹告诫少出门;若是一定要出门,也得挑个人少的时候。在她有限的认知里,天空是四四方方的,四周围着的都是院墙,唯一熟悉的人只有自己的父亲。
习惯已然养成,再改不容易了。
“那就看看书。”
云舒尘轻叹一口气,握上腕间的玉镯,神奇地从虚空之中取出几本还算通俗易懂的书册。扔到她面前。
光线暧昧,她从灯台上抱下来一颗夜明珠,摆在书旁边,盘腿坐在那儿看。多亏了一个曾经考过秀才的爹,卿舟雪识字毫无问题。那本书看上去很有些年头了,封页泛黄,和布置得样样精致的洞府,还有全身上下无处不精致的洞府主人格格不入。
她翻开第一页,《闻初要道》。
【第一章,引气入体。】
这四个字她都认识,只是组合在一起以后,就变得晦涩难懂。
不过不要紧,再往下看。对于生僻的名词,书中一般都会有解释。
【天地之间,除了看得见摸得着的凡物,还有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气”。总数恒定不变,可以从一个物体转化到另一个物体上。此乃修道之人进益的根基。】
卿舟雪读到这里,眉头蹙起。
她回想起云舒尘的手势。
自指尖,于一片无物之中,凝聚出一滴清澈的水珠。
她下意识地抬起了自己的手,有学有样地比划了个一样的。只可惜手抬了半晌,胳膊酸痛,也没产生什么异象。
看不见摸不着,都是由虚化实。
虽然一个是“气”,另一个是水,总感觉其中有着隐隐约约的联系。
她沉浸在思索之中,未曾察觉到——那边一旁睡觉的女人悄然抬眼,看完她的青涩而拙劣的模仿,若有所思。
真是敏锐。
云舒尘在心底默默评价道。
忽然有一日早晨,云舒尘一反常态地起了大早,穿戴整齐,风姿绰约地站在洞府门口。卿舟雪逆光看着她的身影,不明所以地揉了揉眼睛。
“是时候回去了。”
“回哪儿去?”卿舟雪把那本书揣在怀里,仰着头瞧她。她来到这儿的几日,云舒尘从未踏出过洞府一步。
卿舟雪第一次看她站在天光底下,才发觉她的肤色极为苍白,少了些血色,如羊脂玉般细腻。
“太初境。”
这几个字飘飘渺渺落在她耳旁,卿舟雪才一愣,反应过来后已经被女人提携着卷入云雾,飞升于高天之上,耳畔风声呼啸,再听不见其他。
直到云舒尘在她身上系好一件披风,急促的风莫名止息,她才大喘过来一口气。往下一望,那洞府已然看不见。登高望远,乘云归去,能看见之前她来时进过的小镇一隅,人小如蚂蚁,密密麻麻地聚集在一团。
“你是太初境的人吗?”
熟悉的问题,多加了前缀。云舒尘瞥她一眼,那小孩的一双眼睛微亮,也不知为何听到“太初境”这三字便如此上心。
“嗯。”她轻笑一声,“怎么了?”
卿舟雪盯着脚腕上的红绳,小声说,“我爹告诉我来这里讨生活。”
“讨生活?”云舒尘沉默片刻,“这儿又不是收容流离失所的小孩的地方。你想留下来,最体面的法子,便是入了哪位长老,或者掌门的眼,收你当个亲传弟子什么的。”
“长老……”
卿舟雪暂时还没听懂这个词。不过长者,老者,皆是形容年事较高之人,于是乎在她心中便自然而然勾勒出白发苍苍,德高望重的老者形象。
她抬眼盯着女人风华正好的侧脸,顿了顿,疑惑道,“那你……你是哪位长老门下的?”
见她没有半点想回答的欲望,卿舟雪垂眸思索一二,忽而了然,“你气质看上去如此不凡,还能御云而行,想必是掌门的弟子了。”
“……”
脸上的肉被两根手指夹了起来,微一捏,卿舟雪便吃疼,偏过头去眼泪汪汪。云舒尘收回了手,长袖一挥,脚下的云朵换了个方向。
她淡淡道:
“他是我师兄。”
今日春和日丽,吹的小东风。一会儿便瞧见了太初境的全貌,卿舟雪又看见了来时熟悉的山路。她微微惊讶了一下这段距离,寻思着那日自己确实滚得挺远。可谓是从半山腰滚到山脚,居然还活着爬了起来。
她们踏上一座高耸的峰脉,一座古朴大气的木阁立于峰顶。卿舟雪看向中央那龙凤凤舞的三个大字——春秋殿。左边右边各刻了一行对联,以金漆描摹,端的是有点气派。
卿舟雪抬脚踏过门槛时,忽而听到一雄浑有力的钟声敲响,庄严地荡开。
云舒尘携着她款款走进去。
大殿内干净明亮。摆了一案几,案几上摆了瓜果茶水,还摆了一掌门。
出乎卿舟雪想象的是,掌门瞧上去顶多三十,丰神俊朗,太过年轻。
脸颊仿佛又痛了痛,她好像知道为什么云舒尘要捏她了。
“好久不见,甚是想念。”云舒尘笑了笑,“师兄近来过得可好?”
掌门面无表情地抿了口茶,挥袖道,“寒暄就免了,坐吧。瞧你这精神气,内伤应该也好多了。明日记得来开会。
他一抬眼,忽而愣住,“咦,这是谁家的小女?”
“荒山野岭捡到的,她说她想上太初境,便顺路带着这一小只赶来了。”
云舒尘说得随意轻松,似乎只是举手之劳。但掌门一眼就瞥见了那孩子脚腕上缠绕的红绳,其上附着师妹的一缕神魂。如此重要的东西,又怎会轻易地给人?
想必此女定有不一般之处,是她瞧得上眼的地方。掌门看破不说破,确也好奇,便暗暗留心起这个孩子。
他观她眉目清澈,小小年纪,一双乌黑的眼眸中便生得淡然宁静。不卑不亢地与云舒尘站在大殿上,竟一丝怯也不露。
至少是家教良好的小孩。
云舒尘此时却唤来随侍在门口的一位女弟子,让她带着卿舟雪先回她家的鹤衣峰,说是和掌门有事相商议。
“我此番出门前摆了一道卦象,你也是知道的。”云舒尘扶着椅子落座,自顾自地斟了杯茶水,“卦象所指东方,貌似是有何大机缘。这一路沿东走去,等了一月,什么异宝也没有见着。临近出关前,却遇到一个跌跌撞撞入我洞府的小姑娘。”
“本料想怎么也不可能是这样一个灰头土脸的孩子。”云舒尘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但她的身世……”
“她能引来天雷。”
掌门转着手中的檀木珠子,闻言一顿,蹙眉,“当真?”
两人都是活了百来年的人物,偶一对视,便心有灵犀地明白了这是何意。
修道之人本是逆天而为,因此每渡劫时都会承受天雷之罚。
而这个小不点只是凡人,一丝修为也无,居然也会招致如此祸患。
是什么人,才能引起天道忌惮至此?趁其弱小就要马上扼杀的存在?
掌门的神色凝重起来。
云舒尘却一下子恢复惯常语气,笑着摇摇头,“多思无益。我给她系了红绳以掩盖气息,放心罢,倘若真是天选之女,也入了太初境的地界。气运天成,区区一道雷是劈不死的。”
鹤衣峰地处太初境西北,中部是一大泽。每年春夏,自东南来的暖风便会被泽中水汽润得潮湿,吹到鹤衣峰上时,温度下降,凝结成雨雪。
一般来说,春天有雪,夏天是雨。
卿舟雪踏上峰时,踩着了一块细软白的冰凉。她马上缩回脚,像烫了毛的小兽一样。领着她的师姐见状有些奇怪,“你没见过雪?”
“……嗯。”如果是指地上的这个玩意。
“好吧。”那少女正诧异这小孩是打哪儿个炎热之地来到此处。“我叫林寻真,是周长老的徒弟,你叫我一声林师姐就好。”
“这儿便是鹤衣峰。平日云长老居于此方庭院,只她一人,你不用害怕。”林寻真言罢,忍不住多嘴了一句,“你是云长老的小徒弟吗?”
云舒尘,云长老。
卿舟雪摇了摇头,“她没有说过。我不是。”
林寻真闻言蹙眉,而后安慰道,“她从没收过徒弟,能带你回来,定是极喜欢你的了。”
“师姐还有些事情处理,先走一趟。你待在这儿不要胡乱走动,云师叔不多时便会回来的。”言罢,她便转身走去。
卿舟雪没来得及叫她。她发现这庭院的大门,她推不开,也无钥匙之类的凭信。而林师姐走得飞快,一会儿便没了人影。
不过想必她并不居于此处,也是没办法的进去的。卿舟雪这样想着,只好蹲在门口和石狮子大眼瞪小眼。
一片晶莹的雪花落在她鼻头。化成雪水淌了下来。她伸出舌头来舔了一下,无味。
纷纷扬扬的大雪很快落了满枝。她眼瞅着压弯了枝条,绷到极限时,积雪便弹起来飞溅出去。一块直直朝她脑瓜绷来,她没躲得及,噗地一声,这下眼睫眉毛,头上身上都落满了雪花。
一声轻笑在不远处响起。
云舒尘不知何时回来的,她从原处走来,一拂袖,扫落了她头顶松散的碎雪。
她掩唇轻咳了几声,似乎灌了点冷风。而后又打趣道,“你蹲在这里作甚?和它抢饭碗?”
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显然是指那尊威风凛凛,凶神恶煞的石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