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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91章 连枝灯

    魏風·缱都

    “皇上今儿又翻了皇贵妃的牌子。”

    “怎么又是她?”那浣衣的宫女将衣裳从木盆里拎出来又浸回去, 显是对自家娘娘遭受皇上冷落感到忿忿不平,她咕哝道,“我家娘娘生得又娇又柔, 哪会耍什么心计。那徐家女先前伺候先王今儿又服侍新主的, 怎么就没人嫌?说不准前朝国祚衰微皆是她害出来的!”

    “哎呦,嘘嘘嘘——小声点儿!”

    一太监面不改色地从他们身后的廊子行过, 指尖还嘀嗒往下滴着血。

    行了一阵子,似乎是瞧见了地上的血迹, 他停了步子, 拿脚尖在那几滴血上碾了碾, 拖出一小道殷红的痕迹, 而后利落地隐身于宫野。

    尸身腐烂的臭味又开始在这宫里飘散开来——

    是夜, 魏盛熠慢悠悠踱进皇贵妃那异香四溢的寝宫时,姿容艳丽的皇贵妃还坐在椅上吃茶。

    魏盛熠瞥她一眼:“爱妃好兴致。”

    “皇上也好兴致。”徐意清端坐着, 没抬眸,“臣妾这身皮囊您瞧不上罢?都说春宵一夜值千金, 怎么到了您这儿就不管用了。”

    “朕在你眼里就是这般的昏聩不堪?”

    “昏吗?臣妾不觉着君王爱风月有多昏, 不过您强人所难确实有些昏。”

    那双褐绿眸子忽然凝在了徐意清身上, 魏盛熠皮笑肉不笑:“朕依稀记着朕已同爱妃说过莫要再论此事了。”

    “臣妾多嘴, 还望您饶臣妾一命。”徐意清说着就要站起身来请罪, 可还来不及把地给踩稳, 那魏盛熠就伸出只手来在她摆了摆, 意思叫她别动。

    “成了,你莫要再谱些不像样的戏了。”魏盛熠揉了揉眉心,“你这软榻借朕歇会儿。”

    “要臣妾替您宽衣解带吗?”徐意清淡笑一声, “别的地儿不舒服?还是说臣妾寝殿就有那么舒服?”

    魏盛熠自己把外裳解了:“寝食难安,别的地儿都叫朕放不下心来。”

    “哦——是了。”徐意清莞尔一笑, 字句却掺着些若有若无的讽刺。

    是啊,魏盛熠怎么能放下心来呢?他的枕边人可是每天想他死想得发疯啊。

    魏盛熠明知道不知有多少暗流绕在许未焺身侧,拿着或财或权的筹码诱惑他,只求那人能偷藏一把匕首去捅穿魏盛熠的心脏。

    可魏盛熠不怕,他知道要如何锁住许未焺——他派十余精兵守着他爹许冕这罪臣就能把许未焺圈死在他画的这方地牢里边。

    哪有人用阴险伎俩把仇人圈在枕边还得意洋洋的呢?

    徐意清看清了,所以觉得许未焺可怜;也正是看清了,才觉得魏盛熠也可怜又可悲。

    “您不是不怕死的吗?怎么就放不下心来了呢?”

    魏盛熠将褪下的衣裳挂在一旁的衣桁上,淡道:“朕不怕,但朕现在还不想死。”

    “怎么?您也有着急要做的事吗?”

    “爱妃怎么这般的喜欢刨根究底?朕应接不暇,身子有些乏了,爱妃不妨猜猜,也叫朕好好听一听。”

    徐意清捧着茶杯吃茶,那还有些烫的茶水飘出了带有清香的热气。那暖极的茶气扑在面上,扫去了缱都初冬的似寒非寒,她道:

    “那臣妾就猜您打定了主意要当昏君。”

    魏盛熠在软榻上睁着眼,却不作声,过了好一会儿才笑问:

    “昏君就是昏君,朕还要想法子当吗?”

    “您如今不就是吗?”徐意清慢慢品着茶的余香,“倒是您要当昏君为何非要拉臣妾下水陪您当个祸国妖妃?”

    “不般配吗?”魏盛熠轻声应了一句。

    “为什么?”她在问缘由。

    “为了什么?”她在问魏盛熠的心。

    当什么不好,为什么一定要当昏君?

    为什么一定要众人唾弃才好,为什么一定要众人把他拉下来踩碎才好?

    明知道是错的为什么还要做,明知道可以不这样做为什么非要这般行事?

    “世人总喜欢刨出个根底,可没什么,没为什么,太多为什么了,朕给不出答案。朕知道朕要做什么,而且必须做,这就够了。后来人,朕一生都瞧不着他们一眼,他们揪着朕蜚短流长又如何,又不能把朕的尸骨挖出来嚼碎了。”

    “当今世人就不想嚼您尸骨了吗?”徐意清捏着巾帕抹嘴,透过床帐瞧了那人一眼,又道,“为什么?”

    “这问的又是哪一出?”

    “为什么把东世子他们留在那山上。”

    榻上人闷笑一声:“爱妃想请瘟神下山?”

    “分明有更好的法子。”

    “朕想不出来。”魏盛熠又是不达意的一笑,他将被褥平整地理好了盖在身上,“爱妃不睡吗?”

    “臣妾不替您守着夜,您来臣妾这儿不是白费功夫了吗?”

    “你还真当朕需要你一个弱女子护着?”

    徐意清闻言倒是分寸不乱,她道:“茶没吃完,人去寻周公了,不是浪费茶农好不容易采的茶?”

    “你想过来日没有?”魏盛熠听着徐意清那偶尔传来的茶杯碰桌的轻响,不知怎么就把心里话说出口了。

    一阵轻笑由风带着越过薄帘钻入他的耳朵里,他听见她说:“像陛下和臣妾这般的人是可以论来日的吗?”

    可以吗?怎么可以呢?

    没有一个朝堂是平静无澜的,魏盛熠的也一样。

    他身处高位,足下有的是要将他从峰巅扯下来的手,武夫的布满老茧的,文人的浸满黑墨的,百姓的沾满泥土的,多活一日已是万幸。

    而徐意清早就如同行尸走肉,于她而言今日明日没有什么差别,有意义的是昨日,可是回不去了,而且离她愈发的远了。

    她当然能够无比轻松地活下去,可是人没了七情六欲还能活吗?

    不行的罢?

    至少她不行。

    如今她还能正常撑着,完全是因生了个并不娇弱的身子和托了她兄长的福。

    她想死,但她不情愿她哥死。

    所以她只能在这世上苟延残喘,做一些也许是对的,也许是错的事,就好比如今帮魏盛熠出谋划策。

    “剿匪一事,爱妃觉得那沈义尧能办好么?”魏盛熠在沉默良久后,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吉人自有天相。”徐意清心生慵倦之意,便软了身子倚住了椅背,“您若是信这话,便信他会带着功劳回来见您罢!”

    “朕问你觉着剿匪一事如何,你却装傻充愣以鬼神之说搪塞朕?”

    徐意清不乐意答便着意避着,她又问:“……您的近侍养得如何?再过不久,想要您死的人恐怕会更多。”

    “这算什么,还不如忧心魏千平在地府听闻朕来日要做的事会不会掀了棺材板来取朕的破命。”

    “陛下今日心情不错?怎么还有功夫同臣妾说笑?”

    “朕从前身边可不缺要朕陪着说笑的人。”

    “现在呢?那些人哪去了?”

    “死了,自朕继位时起就都死了。”

    徐意清并未思量一二,只断然将话锋转离:“委屈逢宜公主了。”

    “这世上,一个人同一整个国相比,太轻了。”

    “您无缘无故拿人与国相比另论,魏風人尤其注重脸面,您要把逢宜公主下嫁贱国,可够那些开化了的良民扯着嗓子嚎上个几天几夜了。”

    “贱吗?蘅秦为什么贱?”魏盛熠笑道,“如果因为蘅秦人杀人所以低贱,那魏風人就没杀过人吗?沙场上举起屠刀的难道就只有蘅秦人么……若说是因为蘅秦人杀魏風人所以贱,那么魏風君主杀的人最多,为何就不贱了呢?”

    徐意清插不进话,只能由着魏盛熠说。

    “朕从前一直都想不通,朕一半掺着魏風人的血一半掺着蘅秦人的,到底是贱,是贵,还是半贱半贵?后来才发现原来是两头不讨好的至贱。”

    “您若是不觉得自己下贱,又有多少人敢站在您跟前骂您卑贱?”

    “不少罢?只是可惜都死了,奇怪的是,他们没有一个是被朕处死的,一个个的皆是因不屑认朕为主,自个儿杀了自个儿的。自刎的,吊死的,溺死的……太多了!只因他们觉着服侍朕与效忠秦人无异。可笑不可笑,朕什么都没做,光是往那一站就能迎来千万骂声。可是他们想过没有,骂得多了,人就麻木了。那之后他们骂得再凶再恨,没了看客,还有谁在意呢?”

    可他其实还是会痛的,当季徯秩、喻戟、许未焺仨人也站在世人一侧一并骂他羞辱他时,他浑身的骨肉都疼得他发昏。可是他也清楚,他终有一天他会习惯的,也会麻木的。

    临了,他留了一句:

    “姐姐,那徐耽之要来了,你躲得了他一时,躲不了一世,总有一日你会直直碰见他……那时就麻烦您替朕试试他了。若他有主了那就不必知会朕了。若他无主,有劳你劝他入朕帐。”

    “这会儿倒是记起从前是怎么唤的了?先前一口一个爱妃的……”

    “朕这是拿你当自己人了。”

    “臣妾若是不把您当自己人怎么办?”

    “若是如此,恐怕问不出这般话罢。”魏盛熠将被烛火摇得愈发透明的瞳子盖住了,幽幽笑道,“你也明白野兽不该与人为伍的。”

    “要臣妾替您熄烛么?”徐意清问。

    “这话你可问了不止一次了,是不长记性呢还是在提醒朕呢?”

    “臣妾不敢。”

    “床头要点十五根烛才够亮啊。”魏盛熠忽然道。

    “哦,原来您来臣妾这儿是因这连枝灯?”

    魏盛熠笑但不语——

    魏盛熠同她说了不止一次他夜间就寝不熄烛。

    为何?

    因为他幼时某夜偶然从睡梦中醒来,不知怎的盯着床帐外漆黑的一片虚无生了兴致,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触碰那一团团黑森森的东西。本该如常摸个空的,他却真真切切地触着一张冰冷的脸。

    他抖着手去摸来床旁的烛灯,灯亮起的那一瞬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张惨白可怖却熟悉的脸。许是因为积恨良多,那人就连已经失去了光的浊眼都没阖上,就那么呆滞地透过床围子镂花空隙盯着他,一动不动地,饱含痛苦地,悲哀地,怜悯地。

    他的乳母在他榻前吞了□□自尽了,由于生前一直跪在床前,服毒死后头向前搭在了床围子上这才没倒下。

    他瞧着那张已经僵硬的脸儿,心脏猛烈跳动起来,自下而上升腾起的窒息感如手一般攥紧了他的脖子,他的喉咙里发出了他控制不住的可怕叫声,像尖叫又像是哭嚎。他抖着手去捂自己的眼睛,却每每从缝隙里瞧见那双一眨不眨的眼睛。

    他的哭喊声引来了冷宫外边守夜的宫人,外边人一窝蜂地闯进来时瞧见他缩在床角抖得不成样子,以及床前跪着一具模样怪异的尸首。

    那景象好似把魏盛熠的魂夺去了,他的精神养了大半年还没完全养回来,怎么这样呢?是因为恐惧吗,是,但也不止,因为不久之后就连他母妃的贴身侍女也自缢而亡。

    那叫他痴愣良久的还有无止境的困惑和茫然,为什么都要丢下他呢?

    为什么呢?

    就因为他母妃是蘅秦人吗?可她都死了,还不够赎罪吗?

    后来他遇着了许季喻仨人还有那尊贵的太子。他们总爱夸他眼睛漂亮,似玉石似琥珀,可他听闻只会在心底不停地笑,如果他们知道这双眼里装进过多少可怖东西还会觉得漂亮吗?

    后来他长大了,可无论如何在梦里再遇那吞了□□的老妇时,他还是只能无力地缩在床角发抖,看着那双无光的瞳子一点点转向他,从微张的双唇里漏出来一点狞笑与轻言细语:

    “来——殿下,就随老奴去了罢!”

    惊醒的时候,又是满额汗——

    魏盛熠睡熟后,徐意清起身到木屉里取出一把剪子,缓缓走到了床榻边。

    她动作轻柔地撩开了帐子,而后静静凝视着魏盛熠那因梦魇纠缠而蹙起的眉。

    后来,她没把剪子没入那受人唾弃的君主的胸膛,只轻轻地用空出来的一边手捏住了自己的巾帕替他抹去了额间的汗,又隔着绸布轻轻抹平了他皱起的眉,见那人呼吸逐渐平稳才直起身来把床帐给合拢了。

    她用剪子剪蜡花,十五连盏铜灯托着十五根烛,她仔细剪去过长的烛芯,叫那火苗得以燃得更烈了些,摇晃着散出更为耀目的光。

    她瞧着那烛光蝶似的飘,竟犯起痴来。

    不知这连枝灯的烛光有没有照进他的梦里。

    若是,那可真是好。

    第092章 吴朔萧

    魏風·平州

    平州的雪来得迟, 这会儿还能瞧见没枯尽的花。秋收结束了,官府的担子轻了不少。

    长史吴虑下衙后回了府,却没回自个儿的屋, 靴也不脱, 就往他兄长吴纪的榻上栽。

    那床被褥平平整整地叠着——明显不是他兄长的作风。

    “要我回去么?”他把头埋在那儿喃喃自语好一会儿,这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进了浴房——

    这吴虑原本不姓吴, 姓秦。

    魏風有姓秦的人家吗?当然没有。

    吴虑是被宋诀陵他爹宋易从战火纷飞的破街上捡回来的孩子。战乱年代,北疆不缺四海为家的灾民, 他小子撞了大运在马蹄炮火间被宋易捡着了。

    当年蘅秦的兵突然攻占魏風边城, 可他们张牙舞爪还未及一月那城又被魏军攻下了。魏風众兵将破开城门, 发现那城俨然已成了座空城——人马撤得干干净净, 连把坏矛都没留, 只剩了些他们不甚在意的伤患,由着他们自生自灭。

    宋易掠过那个个万念俱灰的人儿, 目光停在了街边一蜷着四肢的孩子身上,起先他只是唤人去瞧瞧那孩子的伤势, 后来不知怎么打定主意要带那孩子回魏風。

    “那么多地儿供你当活菩萨, 你就非要在沙场当大善人?万一那孩子又是蘅秦人使的什么计谋……”同行的北颐王李连喋喋不休要他理智行事。

    “他们把人扔那儿, 意图还不够明显吗?能有什么计谋?”宋易据理力争, “我看你是摆明了要见死不救!”

    “你!”李连正想骂他几句, 瞧见那孩子被血糊了一脸, 四肢无力地向下垂着又有些于心不忍, 但又碍着面子不好临阵倒戈,斟酌一番道,“本王劝不动你!来日若是出了什么事了, 甭来西边求人!”

    宋易将那奄奄一息的孩子小心放在了自己的马上,带着他跑回了鼎州的宋府。他妻室谢氏生自良善, 见了那孩子只是心疼。府里多了个人可不是件小事,宋易瞧着一府人忙上忙下这才有了身上背了个重担的实感,可到底没人埋怨一声。

    然而他是个耍刀卖命的武夫,连能陪自己亲儿子的清闲时候都稀罕的很,哪来的精力去看顾这么个孩子?更何况北疆不安定,把那孩子勉强留在身侧恐怕过不上几天安生日子,只能狠心写了封信把那捡来的孩子托付给了吴家。

    那孩子的眉骨生得高,再往下多瞧点便是如同谷中湖般的澄澈眼眸。他那对瞳子虽是蘅秦难得的墨色,可这般刀削斧砍般锋锐的长相,配上那有些弯曲的鬈发任谁一瞧都知不是南边的孩子。当年那孩子已至龆年,话音吞吐间皆是难消的秦音,若不是秦人恐怕才奇怪。

    外人皆道蘅秦的野孩子养不熟,更何况还是这么大的。照那些好事人的话说,就是要那野孩子摸清了这平州的大街小巷,长大了后跑回北边反咬他们一口可怎么办?!

    可平州与蘅秦隔了多少大山大河,那蘅秦兵摸清平州又有何用呢?但那些人才不管这些东西,只要是蘅秦人就是畜牲不如。

    街坊四邻七嘴八舌,这话渐渐地也就传到了吴老爷耳朵里,江临言还藏在他府里头,他不能出去招摇,只能不断同下人叮嘱:“下回你们再撞见嘴碎的,就骂回去,理直气壮地道他是我吴渃的儿子!”

    然而吴渃和他夫人诚心诚意地拿那孩子当亲生的并不顶用,要那孩子答应才行。

    可那孩子性子闷不说话还不算什么,他身上不知害了什么病,瞳子里的光时常是微微散着的,整个人瞧上去都没什么精气,偶尔又突然发起狂来,抓起尖锐的东西就要往人身上刺。

    他们请一老郎中来瞧,那人见状直摇头,他说那孩子是从前吃药养出瘾来了。

    什么瘾?

    杀人瘾。

    吴渃闻言大惊失色,问怎会如此。

    那郎中摆摆手,问他知道怎么训狼吗,就是把狼拿锁链拷上,像狗一般听话就给饭吃,做得不好就又踹又打。可是人不行,人性本善,所以得给喂点药。平日里先像畜牲一般又打又骂,不打不骂的时候就给喂药叫他去杀人。人昏头昏脑轻飘飘了,杀人就跟杀畜牲一样畅快似神仙。人平日里吃苦吃多了,一杀人就这般的舒服,渐渐地杀人不就有瘾了吗?

    吴渃瞠目结舌,最后抖着唇翻出些粗词来臭骂那些蘅秦人,一边给那郎中许多银子要他出府后莫要多言。

    蜂虿作于怀袖,这事他也得消化消化。

    他想了好多天,想到了先太子,想到了江临言,想到他的妻儿,最后才想到他自己和那孩子。

    他咬咬牙,还是决心把那孩子留下。

    养不熟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

    一试便是长年作日数,他教,吴纪和江临言也跟着教。

    吴渃教他正衣冠,行方正,满掌金银却不欲不贪,一忠字祭以一生风流。

    吴纪教他何为情,何谓爱,富贵笼里出猛禽,情义二字比天高。

    江临言教他贵贱由己定,己命不由天。

    他们也是驯兽,却给甜不给苦。就好比吴纪罢,被那孩子瞪了挠了也就咧着个嘴笑,旁人问起来就说是自己摔的,一点儿也不带犹豫。碰着好吃的点心,自己吃了几块剩下来的都不必问,铁定是要带回府去给那孩子的。

    他们就这么教着,有一日吴渃正在书房理账,那孩子推门进来,第一次主动朝他开口,他道:

    “爹——您给我取个名罢。”

    爹。

    那总角儿郎轻飘飘的一声呼唤在他听来,却好似是那孩子降生时的第一声啼哭。

    吴渃喜出望外,含着把泪就把人给搂怀里,他抚着那孩子脑袋瞧见屋外吴纪站在日光底下笑得灿烂,像极朱夏烈日下开得痛快淋漓的荷。

    他煞有其事地挑了个好日子,又婉拒了江临言热烈的自荐,请了个顶好的风水师瞧他给那孩子取的几个名,最后敲定了一“虑”字。

    然而这孩子闯过了他人设下的关口,却始终没越过自己那关——

    身子难受得发紧,吴虑唤人用热汤把浴桶盛满了,整个人浸入其中,待到胸腔中的气快用尽了,才似溺水者求生那般浮上来大口大口地喘气。

    秦人最喜刺青,更何况贵族。

    他的背上刺着一只狼头,那鸦青纹路从他的左边的琵琶骨攀到右侧,又向下延伸到腰骨上,那么的张扬,又那么的惹人厌恶。清水漫过那或曲或直的花纹,到最后如同潮水般退下时也没能把它带走或洗削去半点它的颜色。

    洗不掉,怎么也洗不掉。

    他一丝不苟惯了,长指没留一毫超出指尖皮肉的爪甲,哪怕想要将背上的刺青挠花都寻不着方法。

    他在这魏風得到的真情愈多,就愈觉得自己恶心得发紧,愈觉自己不该苟活于世。

    那狼头的疤痕不少,最初的两道生于某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日子——

    那日,他在偷拿了把匕首进浴房,对着铜镜里边模模糊糊的自己举起了刀。

    那刀没入血肉的感觉太过熟悉,叫他有些恍惚,像是什么细细密密的东西钻入骨血然后急急漫过全身,叫他的头皮和指尖都一阵阵地发麻——割开肌肤,或者更准确些,杀人的感觉舒爽得叫他恐惧。

    一刀,两刀,第三刀还没落下就被人给打断了。他的好哥哥江临言突发奇想要给他算卦,也不管人家正在做些什么,门也不敲就闯了进来。

    也就因此直直撞见了那人、那刀和那被血染红的浴桶。

    好在吴虑背手使刀使不惯,折腾半天仅仅在狼的左脸处划拉了几条血口子。

    江临言平日里大剌剌的,那会儿倒还算镇定,他劈手夺了吴虑的刀,把刀狠狠往木柜上一扎。那是块硬木,可刀还是没进去好几寸。

    坏了,吴虑心想,他惹江临言生气了。

    吴虑忍下方才因吃痛而稍稍漫出的泪,乖顺地垂了脑袋,像是掉进坑底的鹿般无助又惶恐地等着猎户的审判,哪知半晌只听那人关切地问:

    “阿虑——疼不疼?”

    吴虑诧异地点了点头。

    “疼你还拿刀冲着你自个儿?”江临言好像见怪不怪,不怒不喜模样,冷静得有些不像话。

    他一边念着一边趁手给吴虑递了条沐巾,道:“你小子快些把身子擦干了,后背直流血呢!瞧见没……哦你眼睛长前边……不想这话传到你爹耳朵里行,你就给我好好呆这儿!听到没?”

    江临言又叮嘱两三声,趁他换衣裳的时候到外边拎了个红木三屉药箱来。回去路上恰好撞见吴纪半夜出来觅食,顺便把那小子也给揪了过来。

    吴纪迷迷瞪瞪由他攥着走,走得久了也就不以为然起来。他一路上,吭吭哧哧地嚼着大饼,到了浴房瞧见吴虑血肉模糊的背,魂差点没飞了。

    他登时食之无味,爽利地把大饼抛给了江临言,江临言接得也是准,三下五除二就把大饼给塞嘴里了。

    吴纪凑到吴虑跟前把他全身又捏又敲地细致瞧了一番,也没敢直接把“哪个畜牲不知好歹伤我弟弟”种种骂言招呼上去,只委屈巴巴地皱着眉头问:

    “我的乖弟弟哟——你这背是怎么回事啊?”

    吴纪说着勾指把他的衣衫拉开了些,虽已做足了心理准备,可正正瞧见那几道吓人的口子,还是耐不住眯了眯眼。

    江临言嚼着大饼,唇上沾了碎屑又糊了油,他耸耸肩道:“能怎么回事?自己拿刀划拉的呗!”

    “自己拿刀划的?!”吴纪闻言瞪大了眼,他死死盯着吴虑,好似那般就能叫他把一切都招来。

    可那吴虑却打定主意不说话,只拿手揉了揉自己的肩头,笑道:“你们再继续这么盯着我,我背上的血也该流干了。这么一来,拎着那般重的药箱来不是白费力气了么?”

    吴纪气归气,还是手忙脚乱地拉吴虑坐了下来。他把药箱移近了,慌里慌张地拉开了药箱的几个抽屉。可他这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少东家哪里懂得怎么给人疗伤,正愣着六神无主时,那江临言不知何时已把手上的屑呀油的都洗干净了,一个巴掌呼他背上,吆喝道:

    “欸去去去——你个毛孩莫非想着要尸位素餐……吴虑你小子!拿脸正对着我干嘛?”

    说罢他倏然又微微瞪大了眼,把脑袋凑到吴虑眼前,一副惊措模样,道:“莫非你在肚皮上也划了道口子吗?”

    江临言把戏言说得逼真,老说疯话也就罢了偏还要配上一张写满困惑的脸儿,叫人不禁自省他有这般怪异想法莫非真是自己的错。

    吴虑羞赧起来,忙不迭转过身去坐着。

    江临言笑了笑,利索地把几个抽屉拉开,取出了些墨绿的瓶瓶罐罐。

    后来疗伤的时候,那吴虑那浆糊把嘴黏上似的不说话,而吴纪如同捅了胡蜂窝般嗡嗡地追着人问为什么。

    佳矛对良盾,谁都拗不过谁。

    江临言平日里的嘴最是闲不下来,如今反而觉得这俩小孩吵得他头疼。当然,该说吴纪那小子吵得要命才是,总之他受不住了,替吴虑给出了答案:

    “嗐!你说他能为了什么?看不惯身后这狼头呗!”

    “为什么?多好看,多威武?”吴纪拉了把小矮凳子坐在一旁,歪着头问。

    “嘶……”江临言倒抽一口凉气,“对不住,实在是对不住,江兄忘了你平日里瞧见书就走不动路,头昏脑花。”

    但凡了解了解蘅秦都不难知道那是蘅秦武侯一族才能往肉上刺的图案,武侯啊,世世代代替君出征的侯族——吴虑他不仅是个秦人,还是祖上杀的魏人血能汇作一条长河的可恨秦人。

    吴纪被江临言这么一讥讽给弄糊涂了,问:“这……这图腾咋了?”

    “……没咋了,你的好弟弟他不喜欢,要拿刀给割下来,懂了吗……但是……”江临言突然把脸转了回去,沉下声对吴虑说道,“阿虑你得明白,这东西除非你把背上的肉都给挖了,划拉这么些口子,哪怕长出的疤来也盖不完的。再说,你盖去了又能如何呢?血脉是改不了的。”

    那吴虑死咬着下唇,好似这般便能将心中委屈与不甘封紧不泄出似的。

    “凭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

    “——生了一身贱血?”

    吴虑垂着眸子,长睫在他脸上打下团团黑影,如同平州槐夏浓浓的绿荫,可那是蘅秦的东西,用以遮挡辽远大漠上的厚沙。

    江临言瞧着未擦净的血珠顺着吴虑背上的美人沟往下淌,忽然噗呲一笑,瞥了吴纪一眼就开始口无遮拦:

    “阿虑,我问你,前朝余孽和北狄之子,哪个更贱一些?”

    吴虑的背忽然僵了一僵,江临言倒是无甚所谓,从袖袋里掏出一块帕子,捏着边儿仔细帮他擦拭漫出的血。

    “你比得上我吗?我今儿上街大喊,我是前朝太子的儿子,下一秒就能被人砍了头。论贱,皇家最尊,皇家也最是贱。”

    “江兄……”吴纪喊着要拦他的嘴,可江临言把他的手攥住摁下来,又自顾自道:

    “阿虑,这世上就是个染缸,每一个人来时皆是白的,要变成何般颜色皆是后来事,你总有一天得想清楚这么个道理。”

    吴虑心焦得很,好的坏的在内里头打架,话虽是听进去了,但好似硬塞了块干馒头进嘴,咽不下去光在嗓子眼甜了。到后来二人说什么他都点头,伤口包扎好了,他只说自己累了,也就蔫了似的回房了。

    他半夜睡不着,攀屋顶上坐着望天,还没怊怅若失多久,只听西边咔擦一阵响,紧接着爬上来个人。

    吴纪三步并两步地走到他身边坐下,一开始没张嘴,只是默默地顺着他的视线望天,须臾才哈哈笑道:

    “这些个星子我是一颗也不认得,该叫江兄来才是,没准他还能对着星卜上几卦。”

    吴虑不接话,眼睛一眨不眨,好似这么望着天就能跨过翊淮河,越过栖凰山,直直瞧见那蘅秦的黄沙大漠。

    吴虑把腿折起来用脑袋靠着膝盖,睁着眼睛望天。吴纪却盘了双腿,身子向后仰着,微微侧了脸儿。

    他在看天,他哥在看他。

    “阿虑,你想回去了吗?”

    “回哪儿?”

    “回北边去。”

    “我为何要回去?”

    “思乡、思亲……哎呀我不知道,我就是瞧你不欢喜,我觉着你是想家了。”

    吴虑低着头笑起来,说他在北边没有家,他的家在这儿,在魏風,在平州,在吴府。

    “真的?”

    “嗯。”

    吴纪的眼睛闪了一闪,笑意就自那闪光里蔓延开来,令披在二人身上的月辉都长出了欢喜。

    吴虑不知为何不敢看他,垂下头去绞自己的指。

    “阿虑——”他听见他哥又在叫他。

    “你哥我不是读书的料子,心思也不在那上边,平日里因这事没少挨了书院先生的白眼。我虽识字,但仅仅读的进兵书,什么四书五经我读一次忘一次,拿棍子打我我也记不住的。我不知你背上那狼头是怎样不好的东西。诅咒吗?还是什么妖魔鬼怪吗?我一概不知。我只知那不是刺青,那是你的皮肉。凭什么后来刺上去的东西要逼得你剜去长了十多年的皮肉呢?实在是没有这样的道理。”

    他盯着吴虑,好一会儿才挪开眼来没心没肺地笑:“阿虑,你怕贱吗?”

    “这倒说不上怕不怕……就是感觉我离你,离你们,远的很……”

    “远?”吴纪笑着又挪身子靠他近了些,把手揽上他的肩,“这样呢?这样还远吗?”

    “哥,你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吴虑无奈地笑着摇头。

    “那怎样才能更近些呢?”吴纪把头靠在他的肩上,“我们一无所知地降生,又在某一日带着牵挂走。一辈子见着的人有的是匆匆过客,有的是在旁边歇了一歇很快就走了的,有的是紧紧挨着一辈子的。可这都是后天的事,无关前尘。你是我弟弟,这是一辈子的,我不走,像棵树似的赖在你的府前,除非你拿斧头把我砍了,不然风吹雨打都赶不跑我。”

    吴虑瞧着他哥那星子般闪着的眼,又咬了唇不说话。

    翌日,他去寻江临言,同他说:

    “江兄,七年了,我忘不了七岁之前的种种,我该怎么办?你教我忘好不好……”

    江临言左手支颐,右手摆弄着自己那风水扇,道:“武侯世家,一个个的把儿子都当刺客养,七岁手沾血,八岁随军征……你方及七岁便行至他人二步,想必过往种种应当不止是顺遂。”

    “像野兽一般活着也算顺遂吗?”

    “从前瘾不小罢?那东西不好戒我知道的。”江临言把那些装神弄鬼的东西收好,敛去一身歪不横楞的痞气,他把吴虑拎到跟前,先是拍拍他的胳膊又敲敲他的腿,笑道,“好身板,果真是个练武的好苗子。”

    得了夸奖,吴虑却没有半分喜色,他抬头看着江临言,眼里噙着泪:“江兄,我不愿再杀人。”

    江临言见他哭,自己反倒笑起来:“怎么朝我哭?你不杀人我会拦你吗?”

    “可若要成你大业,你要的人在武不在文。”

    “那又如何?你对我痴心一片吗?干什么为了我而活?”江临言还笑,“不过你就是爱得再深也还是算了罢,太累了,为自己活都累,为了一个心里不知脏丑的人活,光是想想都太累了。”

    “走罢!”江临言道,“去做你愿意做的,偶尔给你江兄搭把手我就感恩戴德了,把你的一辈子挂我身上,那不行,你情愿,我不乐意,要是把你的好牌打得稀巴烂,我在地府里碰巧撞见你都得费心找个洞钻。”

    再后来吴纪那无心书文之人如愿弄起了刀剑,吴虑那小子倒是博了个朱衣点额。可惜家中没个戴高帽的,折腾许久也只得了个说大不大,说小却也确乎不算小的官儿,就连这也还是沾了冯起的光。

    他并非没有才干,往上攀于他而言亦是不难,可为了江临言,他不该,也不愿——

    “不要想,不要去想……”

    吴虑淋了不知多少场秋雨才忙完平州秋收熬来了初冬,平州的冬来得不算突然,但他忙忙碌碌,脑子虽灵光,但同很多聪明人一样,他对自己的其他事很是迟钝。哪怕他爹娘千叮咛万嘱咐他要多穿几件衣裳,他也始终没把添衣的事放心上。

    这几日降了场雨,天一下便寒凉起来。他即刻便得了报应,染上了点小风寒。他烧得浑浑噩噩,到最后都忘了自己是怎么从浴桶里出来整衣然后回屋的。后来趴在榻上睡的时候,只记起来吴纪的一句话:

    那不是刺青,那是你的皮肉。

    他一直记着这话,平白无奇却戳着了他的心窝子,但他也知道江临言有一句话说得很对。

    那东西不好戒的。

    背上是斑驳的数十道疤,仔细看还有新添的几道,叫那狼面竟真变得有些模糊起来。

    他听话,但也不是完全听话。

    那二人走了之后他就变得很不听话。

    每每身子发抖,杀人的念头不断往外冒的时候他就会拿刀往自己的背上割,恨不得真把那些肉全都割下来。

    他哪是恨自己的刺青,他恨的是自己,恨的是把自己变成这般鬼样子的血脉亲人。

    烧糊涂了,静静屋中只能听见他的呓语:

    “……不能杀人,不能杀魏風人。哥……你快些回来罢……”

    到最后又落下很轻很轻一声:“不……哥你还是别回来了,我也该离开了。”

    他对几月前的选择给出了答案。

    数月前,宋诀陵将赴稷州之际,先至平州见了江临言。他还没同江临言叙几句闲话,就单刀直入地要江临言把吴虑送回蘅秦。江临言想都没想就把宋诀陵臭骂一顿,可宋诀陵领了骂,笑说他骂他也没用,这事是关于吴虑的,应由他自个儿来决定。

    吴虑被这事困了许久,如今终于有了答案。

    他要回去。

    回去,回北边。

    他生在北,字里又带了个朔字,或许北边真是他命里注定的归途。

    第093章 窥头雪

    魏風·稷州

    微微天光自云中泄出, 拂晓之际天儿格外的冷。

    季徯秩漏在被褥外边的指尖被冻得发凉,如同野兽求生一般,他蜷起指尖往暖的地方探去。侧躺于他西边的那人动了动, 先是噙着笑伸手包住了他的指, 后又使力将那冰手拉来拢在了他很烫很烫的胸口。

    自季徯秩安稳歇下还未及一个时辰,倦意将他的脑子搅成了浆糊, 浑身力气皆被身侧那恶鬼不知度的讨要给索尽了,迷糊恍惚间唯能循着本能缩进那人儿怀里取暖。

    宋诀陵给他掖好被角, 又伸手把他毛绒绒的脑袋往怀里拥。

    剑眉凤目, 那般常年刮着冷肃寒风的面容此刻含着多少暖春之色, 宋诀陵自个儿估摸着一辈子也不会清楚。

    可寅时未过, 季徯秩便被宋诀陵给摇醒了。好在那南边秀水养出来的人儿性子软, 没什么起床气,被人弄醒了也只是先把被褥攥紧了, 待理清如今是什么个状况才轻轻地开口问:

    “大清早扰人清闲是二爷的近来得的新乐子吗?”

    虽说是有些怪罪意思,可那话比起骂, 听来更像是调风弄月的一句嗔怪。

    “是——侯爷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宋诀陵下榻去寻汤婆子, 期间还不忘挑起半边眉逗那缩在窝里的稷州狐狸, “二爷, 二爷啊……有段日子没听着你这么唤我了。”

    季徯秩在被褥间阖着眼哼笑一声:“您不是说您最讨厌这称呼么?怎么我识趣地没说, 您却反惦记上了。”

    “侯爷这嘴生得漂亮, 用这嘴说出什么鬼话, 听来皆是漂亮得很的。”宋诀陵作势要把盖在他身上的被褥掀了,“侯爷还不起吗?”

    “莫要再闹我了。”季徯秩把那锦被攥紧了这才坐起身来。

    宋诀陵哪里肯听他的,手攥着被沿一扯, 季徯秩的半边肩便漏了出来。

    “嘶——”寒风打在他赤|裸的臂膀上,冻得他一激灵, 耐不住闷哼一声。

    宋诀陵见状这才放过了他,顺手把汤婆子塞他怀里去了。季徯秩挣扎着坐起身来,往周遭瞧了瞧,费劲从抖着的牙里挤出几字:“二爷,我的衣裳呢?您把屋门阖一阖成不成?”

    “衣裳当然差人拿下去洗了。”

    “那您想我怎么办?”季徯秩歪着脑袋朝他笑了笑,说着就要躺回去。

    “穿我的。”宋诀陵眼疾手快地扶住他的脑袋,又朝床头边的柜子那边示意了一番,“我已唤人拿了套新衣裳来摆在那儿了,你就穿那身。”

    “二爷您这身量,我穿您的衣裳,岂不是衣摆曳地像个神仙?”

    “合你身的。”

    “怎么可能……”季徯秩嘟囔着。

    宋诀陵怕季徯秩冻着,方才还特地吩咐了下人到柜子里边寻两条披风来。那些个下人也算是有眼力见,拣了两条形色相似的来。颜色也般配,一个棠梨,一个赭红。

    季徯秩无甚所谓地下了床,宋诀陵这会儿却不知在避什么嫌,从他洗漱净面到更衣,一对黑漆漆的眸子一直对着窗外,连一道余光都没分给他。

    这会儿天不过蒙蒙亮,园里的景都披着雪,除了能瞧见黑中融白,不能再瞧见别的什么了。

    季徯秩没功夫琢磨他的心思,只乐呵着觉得自个儿洗漱更衣好生自在。待他束好腰封,伸手把披风抖开,这才开口问宋诀陵:

    “赭红……二爷何时也喜欢这般颜色起来了?”

    “侯爷问我吗?”宋诀陵终于把视线从白茫茫的园景中抽回来,笑道,“我有时喜欢,有时不喜欢。”

    季徯秩干巴巴地笑了几声,把那披风往肩头披,同他先前已穿好的衣裳一样,那披风也很是合身,合身得不能再合身了。

    季徯秩掀睫瞧了宋诀陵一眼,宋诀陵碰巧也在打量他,就顺便回给季徯秩个不知用意的淡笑。

    季徯秩不问,也不去好奇,浅尝辄止已足够了,知道得太多又要吃亏的。

    有些亏吃了是福,可有些亏是一辈子也不能再吃。

    于是他像蚕吐丝一般吐出白丝把自己那蠢蠢欲动的真情全都困死在那窄小的心腔里头。

    季徯秩轻轻深吸了口气,笑问:“这衣裳换也换好了,二爷当同我说您今儿缘何起这么个大早了罢?”

    宋诀陵没回答,只唤人拿了张毛毯来搭在手上,话也不说就牵着季徯秩往外头走。

    十指相扣,季徯秩感觉到他手上的暖意正一寸寸从他的指腹攀入他的四肢百骸。可却好似习以为常般,他既没恼羞成怒地甩开他的手,也没有大惊失色地要他离自己远些儿,只是从容地接受了宋诀陵的碰触,平静得像一摊死水。

    那之后好久他都只默默地随着宋诀陵走,没什么挣扎的大动作。宋诀陵一心领路,他也没什么话想说,索性就不说了,打破沉静地唯有他偶尔抬头往上看天时,墨发蹭着披风的沙沙声以及二人一刻不停的脚步声,呼吸声,唯己可闻的心跳声。

    他陪宋诀陵穿过不知多少回廊亭榭,叠石假山,以及清可见底的石潭,直看得他眼花缭乱。起初还能撞见几个忙碌着的下人,后来越走越深,好长一段时间就只有他二人比肩而行。

    灰沉沉的天幕下,灯笼映亮的除了白森森的雪,就只剩了宋诀陵刀削斧砍般的容颜。挺拔的鼻梁拦住了烛光,叫一半融进柔暖橘芒里头,一半浸没于凉凉月色之中。

    宋诀陵生得好看,那是有目共睹的。

    但季徯秩不傻,他明白宋诀陵这尊美像不属于他,不属于南边,不属于魏家,属于大漠,属于辽阔无垠的北疆,属于史官笔下的乱臣贼子。

    好看的东西多半藏着毒,再好看也不能多看。他余毒未消,哪敢再去试毒?

    他于是收回了视线,又瞧起了那没什么好瞧的灰暗天幕。

    足下的石道越走越窄,绿润的竹倒是愈生愈密,一株又一株的,一来二去就遮住了本就不亮的天儿,暗得很的林深处好似随时都会窜出只吃人的山妖。

    莫名其妙的想法忽然涌出来挤满了他的脑海。

    都说山妖像人,他怎么就知道宋诀陵不是山妖呢?

    宋诀陵是山妖吗?

    不懂。

    握着他的那只手是暖的,应该不是。

    吃人吗?

    不吃,但杀人。

    可奇怪的是,季徯秩从没动过宋诀陵会将他毁尸灭迹的念头,凭的什么呢?

    不懂。

    这儿也不懂那儿也不懂,关于宋诀陵的,他懂的不比其他人多多少。宋诀陵瞒着他的事太多太多,多得他不知该如何是好,多得他心中倏然生了一团无名火。他于是停了步子,甩开了他的手,带着细微的怒意问:

    “还没到吗……您究竟要干什么?”

    “能干什么?”宋诀陵松了他的手,朝前边跨了一步,走到季徯秩跟前,正视着他,笑道,“侯爷这是怎么了?方才我瞧侯爷也没什么起床气啊,怎么这会儿火却突然着了?”

    “到底干什么?”

    “我不就想给侯爷讲讲故事……侯爷不是说想听的么?还是说得一良宵,侯爷已经饱食魇足,对此已然无念无想?”

    季徯秩哑然,只迎着那盏灯笼瞧去,目光一寸寸爬上宋诀陵的脸。

    四周皆暗,唯他得明,可宋诀陵此刻的笑偏就不似神仙快活逍遥,亦不似孤魂野鬼般哀怨,淡淡的,叫人捉摸不透的,好似雕工在那硬物上轻轻落下的一记锉刀。

    这笑也是季徯秩瞧不懂的。

    他莫名有些心虚,便避开了宋诀陵的眸光,牵过他的手道了歉,低声催他走。

    不知又在那条曲曲绕绕的小路上行了多久,宋诀陵终于在一亭子前停下了步子。

    季徯秩不知那亭子较先前在路上撞见的那几个有何区别,但宋诀陵叫他坐,他也就坐下了。

    宋诀陵自己坐好了把臂上搭着的毯子递给他,道:“盖盖罢,这天怪冷的。”

    季徯秩接了,这会儿得了空赏景,左瞧右瞧一阵子才对宋诀陵笑:“二爷这园子修得好生阔气,比侯爷府还不知道要好上多少。”

    “从万岁爷手里拿来的银子,用着不心疼。”

    “心不心疼是一回事,哪天皇家缺银子,抄的就是您这般挥霍无度的地儿。”

    “他们抄了这儿可不就是逼我回鼎州‘占沙为王’?”

    宋诀陵咧开嘴笑了,剑眉凤目挂上了笑意,眉眼都好似在温柔缸里泡了一遭,褪下了那逼人气势后也不像往日那般套着副纨绔的顽劣皮囊。

    季徯秩知道他笑得漂亮,便着意不去看,端详起石桌上的花纹来。

    这会儿轮到宋诀陵不耐了:“都说要给侯爷讲故事,可我这儿的故事多得一时半会儿讲不完。侯爷是想自个儿挑几个呢,还是由着我自个儿说呢?”

    季徯秩正犹豫着开口,那宋诀陵倏然又开口笑:

    “……恐怕侯爷这会儿也问不出什么来,该问的昨夜已经问空了罢?”

    昨夜?

    那些断断续续的暧昧景象又闯进季徯秩的脑海,激起的巨浪一下又一下地拍打着崖壁,而后缓缓退去,露出黏脚羞人的湿沙来。

    常人生了季徯秩这般白的肤,脸蛋多是容易浮起红晕的,可季徯秩偏不,除了情动至深之时,平常再怎么羞,再怎么恼,那瓷白的脸儿只透出些许浓淡适宜的粉。虽像个粉妆玉琢的娃娃,可难免少了些许鲜活。

    他生得太标致了,太像画了,此人只应天上有,地上的美人儿应要带点俗,染点烟火气才更勾人。可宋诀陵当然知道那张脸浮起红晕是何般的动人,食髓知味自然觉得不让他人尝着实在是顶好顶好。

    季徯秩把宋诀陵那混账话嚼了嚼,只把汤婆子揣紧了些,没多去理会,他问:“我哥战死当年,可是在你爹手下干事吗?”

    宋诀陵的眉宇动了动,他点了点头。

    “你当时也在悉宋营呆着的罢?”季徯秩盯着他,眼圈平白漫上一丝红,“我哥他究竟怎么死的?”

    宋诀陵愣了一愣。

    怎么死的?

    季徯秩他哥季滉是怎么死的?

    怎么死了那么久了呢?

    怎么已经换了两个年号了呢?

    宋诀陵敲着石桌的长指蓦然僵在了半空,迟迟不点下来。他启唇欲言,却在手指复触及桌面的那一刻把实话藏了起来,他道:

    “这我还真不知!当年北疆来去的将领无数,令兄受召之际南疆也来了不少将军,每个人天冷说话都冒白气儿,再加上个个都穿盔戴甲的,白气和铁甲把脸那么一掩,那些个人儿我爹都不一定认得,更何况是我……沙场上边不是每个人的死都会叫人知道的,蘅秦又尤其喜欢砍头邀功,无头尸多了去了……”

    鬼话连篇。

    他怎么会不知道季滉是怎么死的呢?

    多年前的一日,他负伤蜷缩在碎石之间,烂石破木将他眼前之景遮得七七八八,窄小的视野只能恰好框住四方光景,而那里边恰好有俩人,一个就是季滉。

    尚年少的小侯爷季滉横尸刀下,执刀之人全身披甲,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狐狸眼。

    那是当年翎州二首将之一的顾泮,同样死在那年的顾泮——顾期的长兄,顾步染的生父。

    千真万确的顾泮。

    南顾将,西季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两家,哪能有何仇怨,除非想至季家于窘境的不是顾家。

    南将杀西侯,死罪难逃,除非有皇帝撑腰不叫他死。

    那日,他忍着伤痛缩在破石碎瓦里头理了半天,好久才动了动那因着一眨不眨而生了不知多少扭曲血丝的眼,终于咂摸出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滋味。

    宋诀陵明知这段往事有益于破案,却不打算开口同季徯秩说。兴许是因对顾家还有着残存的几点敬畏,又或者是他不愿要这真相败了眼前难得的美景。

    可他却也清楚早晚有一日他会把这话说出来的,因为顾泮此举决计同魏束风脱不了干系,要治住季徯秩,这步少不了。

    想到这儿宋诀陵突然愣了一愣。

    他的心怎么硬成了这般?明知这会伤到季徯秩可他还是非说不可,如今瞒着不说也不过是为了满足私欲,抓着最后一点余灰温存。

    他第一次对自己对季徯秩的真心产生了怀疑。

    季徯秩没得到所盼之答案,垂了头苦笑,把双手裹进了毛毯里边,道:

    “对了……当年你给我瞧魏秦局势图时,我当时愣了好一阵子,觉着那图眼熟,前不久我想起我在哪儿见过那东西了……”

    “哪儿?”

    “我师父那儿。”

    “柳师叔?”

    “是了。不过是在山上那会儿,日子太长,多的我也记不清了。我料想我师父他保不准知道些东西,可惜他来无影去无踪的到处都找不着他人儿。当年要去余国那会儿也是赶巧撞见他歇在稷州的宅子里。这几月我偶尔打他门前去,宅子外门皆是上了锁的……今儿我也实在不知如何才能寻着他。”

    “总会见着的,他若对此事念念不忘,总有一日会回到鼎州,去亲眼瞧瞧那吃人沙的。”

    “那是你,不是我罢……”季徯秩自嘲道。

    二人聊着,季徯秩倏然问宋诀陵,这些话什么时候都能说为何偏要挑个大清早。

    宋诀陵只是朝他笑笑没回答。

    季徯秩后面也就安分地听他说,听着听着犯起困来。直至宋诀陵拍了拍他的肩,将他身上的倦意赶走大半。

    季徯秩问他干什么,宋诀陵又不说话,只是仰着脸儿指了指天。季徯秩抬头,突然瞧见有什么白花花的东西从眼前飘过。

    雪。

    下雪了。

    这是今年稷州的头雪。

    千万片银粟从天而降,落在这稷州园林的角角落落,有的很快就融成了一滩水,有的在青瓦路上垒了个小雪丘,还有的顺着风扑在他面上,凉丝丝的。

    他扭头去瞧宋诀陵,那人正仰面观雪,一眼不眨。他了然——宋诀陵哪里是要给他讲故事,这是拉他看雪来了。

    季徯秩见他难得可爱,笑道:“二爷近来兴致真真是不错……初冬才见头雪在鼎州恐怕很是难得罢?”

    “鼎州人觉着琴瑟共窥冬头雪会白头偕老呢。”

    宋诀陵突然没头没尾地带着笑意冒出这么一句。

    第094章 离别诗

    季徯秩的指尖难以抑制地发麻发颤。

    观头雪可白头偕老么?

    好一句美言。

    可这干他俩什么事儿呢?

    季徯秩不知宋诀陵吐出那暧昧朦胧的词句为的是什么, 也不愿懂。那人有意也好无意也罢,他不能为此费太多心思。

    他太怕自作多情了。

    他太怕妾有情,郎无意了。

    于是他接上了句完全搭不着边的话, 约莫是稷州初雪常会下多久云云。

    宋诀陵觉察其脱身之意后垂着头笑上几声, 像是在笑季徯秩提防他过甚,可更多的显然是在自嘲——他怎么就把心里话这般毫无顾忌地说出来了呢?

    季徯秩从那人的神情中咂摸出一丝可怜滋味, 但这念头还来不及细细琢磨就消散得一干二净,因为宋诀陵同他说:

    “况溟, 你情不情愿回缱都?”

    季徯秩这回倒是没愣, 只是从从容容地问宋诀陵, 道:“缘何?”

    “我们缺些在缱都扎根的人手。”宋诀陵这次应得倒很是爽快。

    “你有几成把握我能回去?”

    “十成。”宋诀陵笑声朗然, “况溟, 魏盛熠他信你,你若言你要回缱都他定不会拦你。”

    季徯秩冷笑一声, 仰面盯着眼前那双凤眼:“你也知他信我,怎不知我安居稷州一半是不愿负他。”

    “你登了江家的船, 便已负了魏盛熠。”宋诀陵熟练地捻去粘在季徯秩发尖的几点雪, “你这梦做得太沉, 是时候醒醒了。”

    季徯秩垂下眉睫, 没有认命似的颓丧, 只心平气和地寻了别的话路, 道:

    “这么久了, 不知虞熹过得如何……他这年纪最易长个儿,良久未见,不知他长成什么样了。”

    宋诀陵先是沉默半晌, 后来把手搭在季徯秩的肩头又拍了好长时间才开口。他问季徯秩知道吗,虞熹自个儿寻人净了身。

    净身。

    净身。

    望之不似人身。

    猛寒攀上了季徯秩的骨, 痛得他发懵——这稷州原也藏着冰窟么?怎么阵阵寒意冰得他骨肉剥离,冻得他肝肠寸断。

    季徯秩双唇抖着,张合半晌,最后只恍恍惚惚地拧着眉落下一声沉沉的“何时”。

    “你回稷州后不久。”

    “为何我从未听闻?”季徯秩愣愣地瞧着青石地上半融半凝的雪,“我当真不堪。”

    宋诀陵干笑几声,道:“怎么扯到那儿去了?要我说,他就是什么样的话说给什么样的人听。我人坏,自然该听坏话;你人好,自然就该听好话。虞熹他何时不是向你讨夸奖,向我讨骂?他觉着那事上不得台面,自然同我说。我装着那些坏的、脏的东西,背去遍地白骨的鼎州埋了。你若拎着那些东西回了稷州,岂非脏了这宝地的清泉翠柳。”

    “这像话吗?”季徯秩将头朝一旁斜了斜躲开了宋诀陵近乎要抚上他脸儿的手,“你还是趁我未动怒之前尽快收手。”

    “可不就是仗着你脾气好为非作歹?”

    宋诀陵虽是扑了空,但他除了觉着手心空落落外,倒也没别的什么情绪。他利落地将手收了回去,迎着风雪叹出轻不可闻的一口气。

    季徯秩将双眼一阖一睁,将虞熹的事全压进了心底,只待日后慢慢翻出来折磨自个儿。他冷静下来,重提前话道:

    “我回了缱都该做些什么?”

    宋诀陵倚着檐柱,抱着臂瞧亭外雪:“回南北衙禁军,剩下的东西那有人会同你交代……呼——这稷州的风雪果真较鼎州要寡淡许多。不过走了一年,都快把这滋味忘尽了。”

    “淡罢?这稷州的一切皆是这般,什么东西瞧着都漂亮,嚼起来却都没什么浓滋味,早晚都会忘的……纵然我能侥幸回到缱都,进南北衙禁军也绝非易事。”

    “你太小瞧自己了。”宋诀陵凤眸凝在那人身上,叫人不知他对上的是前半句还是后半句。

    季徯秩属意不去瞧他,道:“我的事儿说够了,你呢?你接下来要做些什么?”

    宋诀陵不知季徯秩会问这茬,犹豫良久,这才挑拣出显而易见的一句,他道:“回鼎州。”

    “我知你要回鼎州,我问的是……”季徯秩皱着眉瞧宋诀陵,待撞上那人同样微微拧起的眉头后,他的喉间倏然如同在堵了块硬石般发不出声,他于是一哂,道,“成,我明白了。”

    真的他听不得,假的他辨不出,到最后连真的假的都懒得同他说来。

    一边清楚地明白他不该为此事动摇,盟友不该多情至此;一边为说不出为何的委屈与不甘所俘虏。

    或许是因今儿下了雪的缘故,他忽觉被那冬雪给裹在了里头,周遭皆是叫他难以忍受的寒气。

    季徯秩向来面不露心,这会儿他有意要把那些情绪掩住,自然没人能瞧出他心中酸涩,他道:

    “给我带路罢。”

    “这么急着走,可是有什么急事吗?”宋诀陵从那严肃神情中走出来,神色有些张皇。

    可季徯秩就连宋诀陵此刻那稍显笨拙的神情都无法确认是真是假,因此他又笑了起来,道:“是。”

    他说罢起身,将毛毯折了几折搭在臂上。

    宋诀陵留不住人,后来只能领着人走。说是领,可他却站在季徯秩身后不言不语,只有季徯秩偶尔走错了路,他才轻轻道一声“错了”。

    宋诀陵将季徯秩送到庇檐前,没像往常那般先说上几句戏言,开口叮嘱道:

    “况溟,等你到了缱都,莫要同虞熹他小子往来过甚,以防叫他前功尽弃。”

    “我明白的。”季徯秩伸手接了点雪,顿了须臾,道,“二爷,借我把伞吗?”

    借伞,求散。

    宋诀陵瞧着他的脸儿一言不发,末了只道:“我唤车夫送你回府邸……雪天,你又怕冷,走回去不是找罪受吗?”

    “哈——二爷也真是小气,连一把伞都舍不得么?”季徯秩笑着离了门罩子,踏进雪中,他背身笑道,“多谢二爷好意,我再怎么怕冷也不至于娇气到穿了这么一身厚衣裳还会在寒风中发颤。这衣裳待我洗净便托人送回您手上……”

    “送回我手上么?”宋诀陵耸了耸肩,“没机会咯!我今晚便要走了。”

    季徯秩蓦然一怔,落在雪地上的靴印也较前几步深了些许。心脏的痛意最先体现在指尖上,而后顺着他的脊梁一寸寸地往上爬。他发不出火来,当然他也没道理发火的。人家何时来何时去皆是人家的事,干他什么事呢?

    盟友的事也想管,他管的也忒宽!

    寒风将季徯秩的悲哀吹落在地上拿雪给盖住了。

    季徯秩勉强动了动指尖,扫去那令人不快的痛痒,而后稍稍勾了唇,回过身来笑道:

    “哦?是吗?那该怎么办才好?我这东道主没给您接风洗尘也就罢了,就连送别都来不及准备……就只能祝二爷一路平安了。”

    说罢他回身要走,忽闻身后人动静,便又停了步子。

    “况溟……”宋诀陵轻声念。

    “二爷唤我么?”

    季徯秩走走停停,如今被那人一唤,又是一回头。那一回头,他迎着风雪瞧见宋诀陵笑着朝他张开了双臂。

    季徯秩没动弹,问宋诀陵干什么,宋诀陵说抱一抱罢,在他们鼎州,临行前的相拥是祝福,能保赶路人平平安安。

    “真的吗?”

    “你觉着呢?”

    许是为了快些了事,季徯秩没犹豫,几步行去拿手环住了宋诀陵的双臂。

    雪地间,那赭红衣裳的侯爷赏了那浪子将军一个庄重的离别礼,只是二人只贴住了双肩,腰腹之间还隔着约莫三拳。宋诀陵怎会忍得了这般委屈,长臂一伸便把人死死拥在了怀里,他笑说:

    “侯爷这般是祝我半路顺风,半路逢灾吗?”

    “这是稷州人的祝福。”

    “侯爷骗我呢?”

    “嗯——”季徯秩应下了。

    他被宋诀陵摁在肩头时还睁着眼,任由薄雪落在他的眉睫。眼前景象虽被宋诀陵那披风上的狐裘遮去大半,可他却无比心安。

    彻骨寒逢暖风,他心中那些酸得很的东西缓缓漫开,很快便将他吞没。他稳住了声,道:

    “真想亲眼瞧瞧鼎州是何般模样……若万事到头,来日续舟得了空闲,不知我这侯爷的面子够不够他那鼎西世子带着我在鼎州走一趟。”

    “你若是要来鼎州,缘何寻他不寻我?”

    “你也得把命留到那时才行不是么?”

    “是了。”宋诀陵将季徯秩搂得很是紧,这会儿笑起来,手上功夫却也不见收,他低笑道,“就是为了给侯爷在鼎州带路我也得活下来啊——”

    “二爷真是一点就通,撒手罢,走了。”

    “况溟。”

    宋诀陵立在门前陪他沐雪,话每次只说个半截,慢吞吞的。

    从前宋诀陵慢,他等;宋诀陵再慢,他也还是等。可现在他等谁都行,唯独等不了宋诀陵。迟迟等不来后话,他就要先行抽身离去。

    “还不说话吗?二爷若是无话可说,我便告辞了。”

    “你也要活到能赴鼎州之日才行。”宋诀陵道。

    季徯秩笑了,道:“二爷都这么说了,我岂敢不从……这儿离侯府说不上远,就不为难车夫顶着寒风赶马了。我自个儿走一走,就当散散心。”

    宋诀陵没挽留,由着他去了。

    那红渐渐远了,变成雪中一点梅,最后被素白彻彻底底抹去了踪影。宋诀陵立在府前定定地瞧风雪,又想起了他头一回听闻季徯秩名姓的那年冬——

    枢成一十五年冬。

    魏風·鼎州

    “季、徯、秩。”

    那眉清目秀的小侯爷叉开腿坐在个矮木桩上,他攥着根枯枝,微微俯身在雪地中划拉出那三个大字。

    “这名漂亮罢?”

    宋诀陵掀起凤眸懒懒瞥了那三个字一眼,敷衍地笑了声便接着垂头盘剑。

    季滉胡乱拿肘子撞了撞宋诀陵,笑道:“怎么摆出这般满不在乎的模样。你可记好了啊,此乃舍弟之名。”

    “哦。”宋诀陵还是没怎么放在心上。

    “他同你一般大,你同他铁定合得来!”

    “是吗?他玩刀还是剑?”宋诀陵闻言这才掀起凤眸冷冷地瞧他。

    “这……我不情愿他日后步我后尘,不叫他碰刀剑的。他和我们这些武人不一样,日后在高堂上救苍生才是正途。不过他虽不同你一般碰刀玩剑的,但他性子活泼,你若见着他,保准会喜欢的。”

    “哦?那他长什么样呢?”宋诀陵把剑搁下,双手浮在篝火上烤火,漫不经心地问。

    “长什么样……那京城画圣范彻的神仙画像瞧过没?像那样的!”那季滉说着说着双眸放起光来,好似哪个爱玉的痴人正同他人夸耀自个儿心尖尖上的美玉一般。

    俞落恰巧翻身下马,落地之际把他们的对话听了来,他叉着腰调笑那年轻的小侯爷:“那孩子真有那么漂亮?比小侯爷您还漂亮?”

    “俞伯您呐可莫要再拿我寻乐子!我哪里算得上漂亮?您是不知道,舍弟他肤似凝脂,唇红眉翠,耳垂还生着两点朱砂痣……别提又多惹人怜爱!”

    宋诀陵闻言却皱起了眉:“这有什么好?他若生得真真如您所述,那不似男儿郎,倒似女儿家。”

    “你……”那季滉被堵得说不上话,急得面红耳赤,也就更加地夸大其词起来,“你……你不懂!那是美人相!你来日见着就知道了,单单一眼都能把你魂给销咯!”

    “都是男儿郎,怎么瞧他一眼就能销我魂?我倒是能叫他闻风丧胆。”宋诀陵说罢把还处在怀里的长剑朝他比划了几下。

    “你小子!”季滉这稷州的小侯爷急了也不知打人推人,只是跺了跺脚,把脚下的雪踩得很实。

    宋诀陵满不在乎地撇了撇嘴,又烤起火来——

    目送季徯秩离开后,他足下生了根般立在府前不动弹。

    为何枢成一十八年,他虽未曾亲见过季徯秩其人,却能一眼认出季徯秩来,恐怕就是因了当年季滉总在他身边絮絮叨叨,道其胞弟是怎般的似天仙。

    宋诀陵因着亲睹季滉死相,在缱都那几年便一直对他念念不忘,渐渐地也就对季徯秩上心起来。

    他被关进缱都之际季徯秩已去了玄山寺,而他整日躺在金银美酒堆里玩乐。

    一日他被酒灌得头晕,突然想起季滉来,自然也想到了季徯秩——那未曾谋面的天上仙。

    那人如今也同他一般可笑地在污泥里匍匐么?

    他如今是怎样活下去的呢?恨得寻死觅活吗?还是终日以泪洗面呢?

    他这鼎州狼在污泥里打滚不足为奇,可那玉面仙落入泥潭该有多狼狈呢?

    啊……真好奇。

    他晕晕乎乎,就这么想着,一直想,酒醒了也想。

    当年缱都初见,宋诀陵面上虽无多惊异,但他头一回同意那死人的前尘之语。

    那人儿可真是漂亮。

    可是季滉有一点说错了。

    大错特错。

    宋诀陵在府前淋了一身雪,直待手被冻得通红,这才后知后觉地抬脚进门。

    季徯秩岂止销他魂?

    第095章 腰腹血

    魏風·稷州

    季徯秩身子上盖着张薄毯, 正坐在案前拭剑。银亮亮的剑光打在他的面上,被秀山般的鼻梁截作两段,更显得他骨相蛊人。

    这屋里头光是大大小小的铜脚炉就有六个, 把他这屋烘得暖暖和和。

    他穿得单薄, 那段漂亮的颈子上今儿没覆着锦衣厚布,瞧来莹润修长得很, 难怪宋诀陵这恶狼总喜欢在上头啃上几口,原来是食髓知味。

    他把布停在剑身, 沉思半晌, 眸光不自觉地飘到了衣桁上——那儿挂着宋诀陵前日给他披上的赭红披风。

    宋诀陵甩甩袖毫无牵挂地离了稷州, 仿佛前日与他的片刻温存真是为了叫他共行谋逆之事给的赏钱。

    昨日他去宋诀陵的宅子还衣裳, 只有那宋府的总管站在门前迎他。只是那老人的问候说得老长, 却迟迟不肯收东西。季徯秩问为何,那人含笑道:

    “侯爷, 将军托小人同您说,这几身衣裳皆是他请人依着您身形制的。本就是打算送您的礼物, 早晚都是要到您手上的, 实在是没有送出去了又收回来的道理。”

    季徯秩面色不改, 垂眸落在怀里那红布上边, 疏离笑笑, 道:“哦?是吗?宋将军当真是有心了……若是来日宋将军回了稷州, 还有劳您知会我一声, 我好登门道谢。”

    末了,他几步登上侯府的马车回了府,只是一路上眉心拧成结。

    哪有给男人送红衣的?宋诀陵可明白在这稷州送红衣意味着何么?

    求亲!

    季徯秩不愿再把自己往那死结里头绕, 便只当宋诀陵是个鼎州莽汉不识稷州规矩,不乐意再多想。

    他从前日的回忆里走出来, 将剑利索地收进剑鞘摆回了兰锜上。待回了座,他又开始思索自己手中的棋下一步该怎么走得漂亮。

    他明白宋诀陵就是要他跟魏盛熠翻感情账,一哭二闹三上吊也好,温声软气胡搅蛮缠也好,只要能回去,那人才不管他做了什么。

    季徯秩聪明,这么几日自然已有了点子。可这点子算不算好,他也说不准,至少肯定有人觉着不好,比如喻戟。

    他正抚着剑身发愣,只听门外脚步声渐渐大了。屋门被敲响,随即被推开条缝漏进几缕寒风。姚棋端着热粥跨入屋内,不甚自然的朝他勾唇笑道:

    “侯爷……今儿的天格外的冷,流玉她给您熬了碗江米粥暖身子,您尝尝?”

    那姚棋自打被季徯秩戳中心窝后便一直这副样子,慎之又慎的,虽较往日温顺了许多,但别别扭扭的,叫季徯秩瞧着也很是不痛快。他虽明白姚棋此刻心里该有多么惴惴不安,可他有意要那姚棋吃点苦头长记性,这几日便端着架子冷冷淡淡不理人,今儿也一样,只颔首道一声:

    “流玉有心了,你替我谢谢她”。

    姚棋阖门要出去,季徯秩倏然把他唤过来,道:

    “子柯,你到喻府跑一趟,把空山给我请来。”

    “啊?哦、好。”

    姚棋短促地应着,愣也不敢愣,就怕季徯秩嫌弃他反应慢。他将琢盘小心托着,又瞧了季徯秩好几下,想讨个一声半句,哪怕是一句敷衍的“天寒加衣,保重身体”。

    季徯秩把眼睫敛了敛,佯装不知,那人见状这才把唇抿成了线,安静地出去了。

    喻戟到的时候,季徯秩一碗粥还没吃上几口。他进门前敲三敲,季徯秩不应他,他就倔着不进去。直待季徯秩等了良久,这才想起喻戟那唱戏的臭毛病,苦笑着道一声:

    “将军!请进罢!”

    喻戟带着清风进来,面上挂着的笑一如往昔。

    自从他同季徯秩把话说开后,也就不再忧心这儿那儿。他想,季徯秩怎么待他是季徯秩自个儿的事,他怎么待季徯秩自然也是他自个儿的事。季徯秩自此拿他当陌路人也好,明嘲暗讽也罢,他不管,他想如何待季徯秩便如何。

    敲门不应不进,进来后,季徯秩不给他赐座,他也就像没长眼似的立在那儿,活似个笔直的木桩子。

    真真是同往日别无二致。

    季徯秩扶额:“阿戟……”

    他这是要喻戟别再闹了。

    喻戟哼了一声,这才自己寻了把椅子整衣危坐,道:“你这屋火炉似的,跟魏千平学什么不好,把这臭习惯学了来,还以为你要烤人……侯爷今儿有何贵干?”

    季徯秩盯着那因着凉了,又被流玉拿去温了趟的热粥,道:“天寒,尝尝粥暖暖胃吗?”

    喻戟眉间稍起沟壑,他皮笑肉不笑,道:“末将竟能尝侯爷余粥?如此荣恩,末将真是受宠若惊!”

    “嫌弃上了?”季徯秩饶有兴趣地拿瓷勺搅了搅,“从前就连千平哥都不在乎的呢,更别说盛熠与阿焺。”

    “他们也长我这张脸吗?侯爷这么一说我还以为我又叫魏盛熠又叫许未焺呢!”

    “你这嘴啊……”季徯秩笑道,“别折腾我了……一路赶来废了不少力气罢?你早上又不喜用早膳,吃点儿?若真是嫌弃,我唤子柯过来给你再盛碗?”

    “赶来?我见侯爷哪里用得着赶来,把手头的事忙完才慢悠悠踱过来的。”喻戟朝他笑着点头,又道,“成了,无缘无故折腾你那小尾巴干什么?拿来罢!”

    “什么小尾巴……你真是……欸!烫,小心点儿。”

    喻戟伸手接来那碗热粥,他掌上生了好多茧,捧着碗也不觉有多烫。直待那白气扑面,这才知那粥此刻还是烫得很的。

    他倒是不急,一勺一勺地把粥盛起放在嘴前慢条斯理地吹。

    季徯秩撑着脸儿瞧他喝粥,等到瞧见他咽下了好几口后才张嘴问:“阿戟,我们这般欺君犯上可对么?”

    “你说不上来吗?我也说不上来,但既然改不了,便将这看作是对的又有何妨?求个心安理得不好么?”

    “若事成……还能活么……”

    季徯秩说的是魏盛熠。

    喻戟哼笑一声,把碗搁在了腿上,道:“这种事谁知道呢?我指不定还会比他先死,你也一样……乱世出英雄,谁都说不准自个儿是英雄命还是个惨死道中的输家命。如今你我皆是自身难保,怎么知道来日魏盛熠是死是活?再说我才懒得管……”

    “口是心非。”季徯秩笑着摇头。

    喻戟没捧起碗,反一直凝视着眼前人,从他的脸儿,最后落到锁骨边的几点红痕上,他问:

    “你怎么不恨我?”

    “恨你?为什么要恨你?光恨别人已叫我精疲力尽,我再去恨你,岂非连最后一块浮木都给烧了……我会淹死的。”季徯秩瞧着喻戟喝粥,笑了,“更何况你有什么错,我知你无路可走,我知你本性不坏,够了。”

    “稷州人谈什么淹死?”喻戟咽下口中粥,拿帕子抹了抹嘴道,“前日你去给宋诀陵送行了么?”

    “没。”季徯秩道,“那日晨间见了一面……好笑不好笑,那时我才知道他要回鼎州。”

    喻戟将碗轻置于桌,目光却仍在那几点红印上流连,他不由得有些心烦意乱,道:

    “你日后还是莫要再同宋诀陵有什么牵扯……知人知面不知心,那人不是善茬。你以为他就只是瞒你么?他瞒着你的事多,瞒着我的事也多,他一天天的脑袋里想的东西都不同人说。像他这种一路行来只顾自己的,来日只会又把人当做垫脚石般踩,上哪儿去都不知道!如今江临言他们讨要的是你的兵权,你大可将兵符一甩,躲到哪个穷乡僻壤安居,能离宋诀陵他们那些个疯子有多远,就走多远。”

    “我能走吗?我握着龛季营兵权,心中又压着我哥的案子,我能走吗?”季徯秩耸耸肩,笑道,“阿戟,你就有这么不想我死么?”

    喻戟不理,盯着他。季徯秩不知为何那人总往自己的颈间瞟,茫然地捏了捏肩,再看喻戟时他已把眼睛给挪开了。

    喻戟似笑非笑:“你这侯爷爵位若没个自家人承袭,岂不亏了?要死也等有了儿子再死罢!”

    “能有吗?”季徯秩还笑。

    “玩玩就够了。”

    “你看我像是在玩?”

    “宋诀陵是。”喻戟道,“季况溟,回头是岸。”

    “船已归岸,你劝得晚了罢?”

    “你骗骗我就算了,别把自个儿也骗了就好……你已回头,那怎么就不能有个儿子?”

    季徯秩由着他说,隔了有一会儿才道:“……阿戟,我给你们送个宝贝可好?”

    “你这没头没尾的说的是什么鬼话?”喻戟道,“你说的哪个‘你们’?你说的又是什么宝贝?”

    “还有哪个‘你们’?我给你们送个好人才——震州的常长史,常修,字之安的,是个当今难逢的正人君子。可惜盛熠为了给阿焺那堂哥一官半职便将他送去了震州。他在那儿为非作歹,仗势欺人,折腾得之安兄有苦无处说……他缺一伯乐,你们去救他,把他这把刀夺来。”

    “你为何不去?”

    “我?你信我吗?你信的话宋诀陵信吗,江师叔信吗?我是局外人,进不去的。可我既然跟了你们,自然希望你们好,也希望之安兄善人有善报,我以后也好沾点光……坐享其成谁不欢喜?”季徯秩笑起来,尖眼头的锋芒皆被揉进了笑意中,显得较往常要温和上许多,“阿戟你年少时同壑州来的郎中学过医术罢?如今手可生疏?”

    “怎么?你又要干什么蠢事?”喻戟警惕地抬眼。

    季徯秩起身自兰锜上将方才把玩的那把剑取下来,斜眼示意了一眼自己腰腹位置,道:

    “喻将军可有兴致赏我几剑吗?”

    “你这又是发的哪门子疯?”

    “缱都疯。”季徯秩道,“我要回缱都治病的,没点伤可不行。”

    “宋诀陵叫的吗?”

    季徯秩摩挲茶杯,并不作声。

    “哈……那狗东西真是只会给你找死啊!”

    只听“砰”的一声,喻戟将手掌猛然拍在了木桌上,震得杯底的茶都溅了出来。他猝然向前,俯视着季徯秩,道:

    “何必呢?!季徯秩!你究竟欠了他什么?嗯?凭什么为他寻死觅活的?”

    “这是我自个儿想出来的招儿,关宋落珩什么事?再说我回缱都好歹也能再见见阿焺……也再最后瞧瞧盛熠……更何况我要查我哥的案子,如何能不由着他摆布?”季徯秩说着仰面将长指点在喻戟的嘴角,“欸——瞧瞧!又不笑了。”

    “你这……疯子!”

    “又不是最近才知道。”季徯秩吃一口热茶。

    “你不后悔?”

    “不。”

    喻戟将青筋虬结的拳头舒开,劈手夺过季徯秩手中剑,又叫他把手伸过来些,他乖乖照做了。喻戟动作里带着怒意,见他手伸得不够,又粗鲁地扯着把他的手更拉近了些,而后拔剑把他袖上布斩断一截,再把那布一丝不苟地叠齐了。

    “张嘴”喻戟道。

    季徯秩一怔,笑了笑说自己嘴里不咬着点东西也行的,又不是五六岁孩童,磕着碰着了也不打紧,绝不会大喊大叫的。

    喻戟神色不虞,清澈的眸子被垂下的长睫遮去大半他道:“要么我走,要么你就照做,快些选了,甭跟我讨价还价。”

    季徯秩只得张嘴咬住。

    那剑磨得很光很亮,喻戟打量了几眼问他最近有用剑吗?季徯秩含着布,口齿有些不清,他道:

    “昨夜磨的……怎么样?好使吗?”

    喻戟问:“昨儿睡得好吗?”

    季徯秩虽有些意外,但还是点了点头。

    “你昨夜便知明日要白白挨这几刀,还能痛快地寻周公去,心比海宽,真叫末将佩服得五体投地。”

    季徯秩笑笑,将衣衫解了。那绸布松松垮垮地搭着手肘堆在后腰,露出他生了结实腹肌的瘦劲腰腹。喻戟毫不在意,但是上边的几点红痕尤为扎眼。

    喻戟蹙着眉,犹豫半晌终还是曲了半边膝,伸手抚上他的腰去。他两指下压的力道很是讲究,不深不浅,仔细得像能把季徯秩的经脉都给摸清。

    这人的长指游走于那皮肉之上,却忽然在一处停了手。季徯秩正忙着云游千里,哪里清楚他的动作,回过神来长剑已直直没入了他的腹中。

    “唔——”季徯秩闷哼一声,疼得舌尖差点没把口中布给顶出来,额上即刻浮起了一层薄汗。

    喻戟挑了眉,道:“瞧瞧?现在哼哼唧唧的不是你?”

    季徯秩稍稍调匀了气息,这才朝他笑着摇头,拿手比划,若非自个儿不知他会一声不吭地就给自己来这么一下,自个儿也不会有这般大的反应。

    喻戟站起身来将脸凑到他面前,柔声道:“你可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面对拿剑抵着你的,竟还敢分神?”

    季徯秩被逮个正着只得笑着赔不是,哪知喻戟这位有主见得很的,趁这时把那剑给速速抽了出来。

    内里被刺穿的肉被刀剑拖出来了些,血汩汩往外头流。季徯秩的额上滚下偌大的汗珠,眉不可自抑地拧了起来,就连好不容易养得红润些的脸儿又变成了初回稷州时的惨白之色。

    季徯秩自个儿伸手把口中塞着的布取了,垂头瞧了那剑痕一眼,抿了抿唇。

    喻戟皱着眉要收剑,哪知手行至半途却被季徯秩给扣住了。季徯秩轻轻握住他的手腕,长指若有若无地上下轻点着,他带着些商量口气问:

    “阿戟,你这剑痕太利落漂亮了,再补一剑成么?”

    季徯秩当然不介意再挨一剑,在他眼里把这出戏唱得好比什么都重要。这本是没得商量的事,可是他怕眼前人对此颇有微词,一个不小心惹急了,跑了,他还得费力气同姚棋流玉二人解释,便只得把语气放软了些,好声好气地求人。

    “你真是对找死乐此不疲。”喻戟干脆地甩给他这么一句话,“做你的春秋大梦去,恕我不奉陪!”

    季徯秩讨好似地笑,又将脑袋往他的肩上压,劝道:

    “阿戟,我给你算算账。一剑疼,两剑也是疼,若叫盛熠瞧出我在唱戏,我的脑袋落地也是疼。对不对?”

    “对什么对?!”喻戟的拳头攥紧了,他道,“虎口里探头,自己找死……你说你就偏要回京干什么?傻子似的!还不快给我站稳了!”

    季徯秩把头抬起来往一旁撇了撇,没瞧喻戟落刀。喻戟把刀上血用帕子随意抹了抹,又在季徯秩的伤口处比划了许久这才狠狠心动手。

    喻戟瞧上去云淡风轻,也就只是瞧上去了。脏器就在这一剑旁边,他的手是半分不能抖,他岂能不心慌?由于过分屏气凝神,半晌他那没有半分曲折的鼻梁上也滑下了几颗汗珠。

    季徯秩原来疼得双眼微眯,长睫拦住了眼前大半景色。这会儿见喻戟不说话,便强撑着把眼睛睁大了些。他瞧见那人额间汗,笑起来,差点又把口里叼着的布给吐了。但如此还是不尽兴,他便瞧着喻戟眼色,把布给取了下来。

    “阿戟呀,擦擦汗罢!你就有这么心疼我吗?”季徯秩的双唇因疼痛而发白,却不依不饶地逗着眼前人。当又一颗汗珠从喻戟的额上滑下,季徯秩抬起手来便要替他拭汗。

    喻戟伸手挡开了:“我心疼你?我是怕把你弄死了毁了我的下半辈子!你先看看你的惨样再来管我罢!”

    “嘶——”

    喻戟将剑猛然抽了出来,这回外翻的皮肉更是触目惊心,他将剑随手抛在地上,提来药匣替季徯秩包扎。

    “活着找罪受,还不如早些死了来得痛快。”喻戟眉头皱得紧,嘴上也不忘数落他,倒是还安分地从药匣子里取出剪子与麻布给他包扎。

    他这竹马是刀子嘴,半刀子半豆腐心。

    季徯秩习以为常,还觉得他性子可爱。

    末了,喻戟取出瓶金创药来抹在了他的颈间胸前腰侧。

    那时季徯秩又在分神,被那冰冰凉凉的药膏给惊了惊。他以为是喻戟故意戏弄他便也没问,不过有些痒罢了,算得了什么?也就由着那眉头不松之人拿指在他身子上乱点。

    喻戟完事了要走,见季徯秩端坐桌前不知要干什么,便随口问了句。季徯秩道他要写封入京求医的信给魏盛熠,而后便要赶去缱都,在震州歇着等那人回信。

    喻戟道:“哦。”

    可是喻戟把脚跨到门外去又走了回来,别别扭扭地跟季徯秩道了声“保重”,不待季徯秩回应,便走没了影。

    季徯秩被喻戟逗笑了,笑盈盈地盯着门框发了好一会儿呆,这才拢袖提笔,在薄薄信纸上落下一行:

    “臣今朝腹部中剑,旧疾复发,头疼欲裂,稷州医束手无策。臣听闻缱都有一鼎州神医可解痼疾,特求陛下恩准臣上京求医。”

    满纸荒唐言,季徯秩茫然地挥笔,却又只能强压心中负疚之意,写下诳语。

    信末,他洗干净了笔,蘸水又写了一段——那是满纸独一的真言。

    “我本想以稷州作求生地,却常梦父兄之死,忧思不散。我知你无罪,却因自惭而不敢捎信……去岁一别,至今未见……盛熠,溟哥想你了。”

    平淡无奇,却不能再真切。

    眼瞧着那水渍渐渐干了,那块儿的纸发皱起来。他仰颈靠在椅背上,神情痛苦。

    魏盛熠不能救苍生,他不能心软。可他分明颖悟绝人,为何会变成如今这般人人喊打的暴君?

    魏盛熠啊,魏盛熠,众叛亲离他不恨吗?为何就非要当那皇帝不可呢?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地活着呢?

    他累了,原是撑着脑袋的,后来不知怎么竟趴下来睡了。在梦里,他见着了魏盛熠——他被长矛捅穿,攀着一根崖上枝,在悬崖边摇摇欲坠。

    他那双深邃眸子因泪而变得更清,更深。

    季徯秩清醒地知道那是梦,因为他知道的,魏盛熠不会落泪。那蘅秦的狼崽子纵然再似扶风草木,却是不折不扣的磐石。那褐绿眸子里哪怕会淌出血,也绝不会流出泪。

    即使把眉拧得不能再深,心里挣扎得发疼,他终还是决心要上前救那人,可宋诀陵忽如蟒蛇一般从身后窜出搂住了他的腰,挨着他耳上朱砂幽幽地笑:

    “况溟,你瞧啊,他身后有多少蘅秦人啊……”

    季徯秩惊诧地瞪大了眼,果真瞧见无数蘅秦兵攥着魏盛熠的腿,要踩着他的肩往上攀,密密麻麻,望不尽。

    季徯秩被惊醒时扯着了伤口,那地方又疼了起来。他方才咬着牙强撑,未用麻沸散,没昏过去已是了不起,疼那是免不了的。

    他那微微上挑的眼尾此刻因疼痛漫上了殷红,瞧上去有些楚楚可怜,但若单瞧他那颀长身形却如何也称不上一声娇弱。

    季徯秩冷漠的眸光在那屋子里乱晃,最后落在那披风上,忽地被前日的余温烫着了。

    第096章 假鸳鸯

    魏風·坎州

    江沈二人眼里拢住的松柏青灰愈发浓了起来。

    他们一步步探进林深处, 只是叫沈长思惊奇的是,这一路行来他竟不似先前那般险些被各式各样的隐秘机关射成筛子。

    江临言沉着地领着他往前走,一步不停, 神情却安逸得像是登山仙游来了。

    沈长思惯常套一身八面玲珑的衣裳, 好多想说的话不知该说不说就都憋在心里,可这到底瞒不住他师父。只见他还没张口, 他师父先来了个先发制人。

    他问沈长思:“乖徒,你到底要说不说?”

    沈长思见江临言开口问了, 索性说了, 道:“师父, 这林间机关何其多, 您怎能一个不中?”

    “想知道啊?”江临言咧嘴笑勾指要他过来, 而后隐秘地附在他耳边,吹了一口气, 道,“我呀——卜、卦、算、的。”

    沈长思喉间登时没了声, 而江临言像是瞧不见他徒弟面色有多难看, 见那人眸光打来还炫耀似地把自个儿手上用来把玩的杯珓朝他晃了晃。

    江临言正逗着他徒弟, 忽然就停了步子。雪松间倏然窜出十五六人来, 那些山匪没蒙脸, 长相各异, 既有生了粗犷北疆貌的, 亦有素淡些的南疆脸儿。只是他们模样虽不相近,此刻却齐刷刷冲他俩举着刀,还将他二人团团围住。

    沈长思眼睛尖, 借着斑驳闪着的日光,算出不远处还有约莫四五个拉着弓的。他略微琢磨, 来人虽多,但有他师父在,胜算无九也八。若是要动手,不出少半个时辰就能解决。

    他与他师父背靠背立着,他正想问江临言如何打算,哪知他师父打得过打不过他也不管,还不待那群人催,他便先识趣地蹲下把剑卸了,眼尾颤着些笑,道:

    “日后都是一家人,何必呢?”

    那群山匪里边领头的,紫面虬髯,只见他将刀伸得更近了些,粗声粗气道:

    “呸!谁和你这装神弄鬼的是一路子的!”

    “装神弄鬼的?谁?”沈长思诧异地回身打量了他身后那吊着风水扇的逍遥人儿一眼,只默默把视线给收了回去,“装神弄鬼么?好像也并非全无道理……原来是习以为常作弄人。”

    江临言眸光深深,并不说话。

    沈长思见那刀光耀人眼,不由得将藏在袖下的手攥成了拳。眼见那包围圈一缩再缩,十余个刀尖就快要刺着他们的衣裳,他的表情愈发凝重起来,袖里的软剑近乎要落在掌心。

    江临言察觉他动静,伸手攥住了他的臂不动声色地把软剑给推了回去,还朝向那髯胡汉子眯眼笑道:“鄙人启州剑客江临言,特来此地拜会诸位绿林好汉。”

    “江临言?!”那些拿着刀的山匪错愕地停了步子。

    倒是那虬髯汉子屹立不动,张嘴骂道:“狗屁!老子瞧你就是个混吃等死的公子哥儿。皮白肉嫩的,今儿又是揭了官府的哪个榜,要来取老子的脑袋?!”

    “爷,您这话可就有失偏颇了!我二人打定主意要上山已有好些日子,奈何被山脚下扎着的兵营给拦住了好些时日。今儿不知那兵营里头闹了什么事,竟连夜搬走了……您这山机关遍地,也得亏是我才能走到这儿来。我替您试了,就凭您这儿的机关,那些官府的杂碎万万进不来!我们不过想要与您同伍的俩乡民罢了。”

    “乡民?老子从未见过哪个乡民整日提着这般好剑到处晃荡的!更何况,”那汉子踩住了江临言抛在地上的那把剑,“你还道你是江临言!”

    “鄙人为江临言又如何?常居乡里可不就是乡民。”

    “呸!什么乡民!老子最瞧不起你们这些江湖中人,还以为自己是何等不随流俗,潇洒自由,杀起人来却比我们这些驮着匪盗之名之人的心还要更硬,见了权钱还不是被勾得走不动路!”

    “爷,这世上之人何其多,并非人人皆是那受朝廷招安的温沨——那剿匪无度,杀红了眼的温沨!鄙人是万万不敢欺瞒您……诚如您所言,如今官府如若仍有意要捉拿您这些好汉,那么鄙人多少能祝您一臂之力。”

    “老子如何能知你是助老子,还是助官府害老子!”那山匪拿脚勾起他的剑叫他接了,“你接我几招!”

    “请——”

    江临言后退半步贴紧沈长思的后背,接下去只听那汉子一声低吼:“看老子不先破了你乱穿的剑客皮囊。”

    那人说着一击猛攻,原是打着要砍下江临言半只手臂的念想的,哪知那江临言从从容容,倒是防得很快。双刃相接,“砰”的一声,他五脏六腑都宛若被塞进大钟里头震了几回,叫他头脑一阵又一阵地发晕。

    那汉子含住口中血,用了死力去将刀往下压。可那江临言稳如泰山,竟叫他一寸也挪不动,手都险些要握不住刀柄。

    这林间寒风重,时不时刮来一阵大风,将松柏上头的雪簌簌抖落,压在人的衣发上边。偶尔会有几团落在那相接的刀刃上,又被猛然震开,溅进人的眼里。

    这虬髯汉子见自己打不过一风水先生,气得面红耳赤,收回刀来又是乱砍一通,哪知还是砍不着人。他愈发急躁起来,近乎红了眼。

    二人站在雪中拼刀剑,打得汗流浃背,头脑发昏,到后来江临言什么时候把刀架到他的脖子上的,他都不知道了。

    刀锋近乎挨住了脖颈上的皮肉,稍稍一用力他那地儿可就要渗出血来。他连唾沫都不敢咽,生怕江临言一个猛劲,真把他喉咙给割破了。

    可是江临言到底没动手,只是收了剑,道:“鄙人虽为江湖中人,却不是那杀人如麻的温沨。”

    他把温沨剿匪的功绩描黑说是杀人如麻,话中意已然可见一斑,不知那汉子是真没听懂还是在装痴,他骂道:

    “闭嘴!谁准你提那天杀的狗东西?!”

    江临言低了头,恭恭顺顺地做了个揖,又道:

    “爷,鄙人曾与那温沨较量过几招,三胜两败。若是您准我二人入寨,待到那温沨卷土重来之日,鄙人拼死也会帮您把他的脑袋砍下来!”

    江临言把话说得很漂亮,叫那汉子不由得动摇起来他见那人神色,难得把眉蹙了起来,仍旧作揖,道:

    “爷,我二人前来投诚实乃诚心诚意,与其继续留在那姓魏的秦贼手下窝囊一辈子,还不如快些上山和大哥们一块儿当绿林好汉!叫那魏盛熠伸手管不着!”

    那虬髯汉子见江临言放他一马,心有余悸地喘了口气儿,思索道,如今他带的人皆不是那道士的对手,还不知那道士身后的小子武艺如何……这人奇人一个,不如将他领回寨子再由大哥他们定夺。大哥要想留着也好,他是真想要温沨死无全尸,可就算大哥不想要他,寨子里武艺高强的也不在少数,这臭道士再厉害也比不得人多力强。

    要杀要剐,全听大哥们的意思罢!

    “我带你们走,你们也得听我话!”他说着拿出俩布蒙了他们的眼,又拉来几条粗麻绳把二人的手绑在了身后,“跟着我走!”

    那虬髯汉子粗手大脚的,倒是心细。这儿的山路不好走,碎石多,路又不平,那人虽是领着他们走,却一步几回头,还多次叮嘱那些小的把他二人给扶稳了。

    他们被人牵着,马不停蹄地赶了快四个时辰才到山寨。那寨子里边房屋皆是用竹木搭的,横平竖直地砌得很高,除了一栋矮竹屋,余下的再低也有两层半。那二人被领着进来时,有不少人站在高楼朝下望,也有的站在道旁拿眼睛斜瞟他俩。少的老的,目光黑黝黝,眼神皆算不得和善。

    那汉子走在前边,头也不回道:“你俩也甭觉着他们待人不和气,魏風一十六年那温沨剿匪,杀的就是这么些人的爹、儿子……他们今儿不待见外人是应该的。日后你们要真留寨子里了,他们渐渐地也会拿你们当自家人的。”

    虬髯汉子走着,身旁突然靠上来个人。那人拿手挡着嘴附在那汉子耳边,不知在跟汉子说了些什么,眼睛倒是一直瞟着江临言。

    江临言对他笑笑,那人又把眼睛慌里慌张地挪开了。虬髯汉子把那人招呼走后,也打量了江临言好多眼,江临言不知那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也没多想。

    “那温沨他……”沈长思默默开口,不知是想问什么,话说到一半又默默住了嘴。

    那汉子哼出一声来,道:“先前我们那寨子扎得没那么深,就在方才我们途径的那座山上,可不是浅得很!那天杀的半夜提着剑来的,燃了个火把,一进来就是乱砍乱杀,把我们的屋子带着积粮全烧了个精光……留在那儿和他硬碰硬的基本上全死光了,剩下的躲在山林了不吃不喝两三天才敢出来……你二人方才抹了我的脖子,算我欠你们个人情!但一会儿若我刁难你二人,你俩也就默默受着,莫多问,总之是不是要害你们。”

    那汉子念着,将他们带到了个竹屋前边。这是这寨子里独一的矮竹屋。那领头汉子抬手草草抹了抹额上汗,这才敲了敲门:“二哥!我回来了。”

    “进来罢。”

    这汉子先把江沈二人推进屋里,自己在门口堵着寒风,而后一个闪身,将那冬寒全关在了外头。

    屋里那人声音粗哑,听来像个老翁,可江沈二人进去瞧见的却是个卧在罗汉床上的纤弱之人,那人的双眼被用一块黑布蒙上,墨发散着披在身上。若非那人被虬髯汉子唤作“二哥”,他们恐怕还说不出那人为雄凤或雌凰。

    “你今儿怎回来得这般的早?可是外头又出了什么事?”

    “二哥,我在外边碰着俩良民,”那汉子说着瞥了江临言二人一眼,“嚷嚷着要上山。”

    “他二人是破了外头几层关?怎能叫你碰见?”那人的声音陡然冷了下来,“你查过没有?可是官府的走狗吗?”

    “那人……那人自称江临言。”

    “江临言?”床上人拧起眉来,思虑半晌才道,“江湖中人尤喜四海为家,他浪迹天涯已久,从未有过定居之言,来这儿干什么?怕不是想仿效温狗,借剿匪名头,以求朝廷招安!”

    “这……这我也不清楚……”那虬髯汉子扁扁嘴。

    “那二人此刻在何处?”

    虬髯汉子挠了挠头,稍有迟疑,这才道:“二哥,他们现在正跪在您跟前呢!”

    “绑着了?”床上人倒是泰然,“方才你进门,足音混乱,我便料想你是把什么人给带进来了,就是不知是俩外人。”

    “那绳子绑得严实着呢!”那虬髯汉子好像怕他哥不信似的,对着江临言的后背便是一脚,将靴上雪和着土尽数蹭在了那人的道袍之上。叫他惊奇的是,他不过出其不意的一踹,那道士竟然纹丝未动。

    “少动粗,如若那二位真是诚心求和,你这般不是害人吗?我这眼睛妨事,帮不上什么大忙,待我问上几句,你就把他二人带去给大哥他瞧罢!”他把话说慢了些,嗓音听来更是哑得出奇,“你把绳子捆严了,把门带上出去,留他二人和我呆着。”

    虬髯汉子识趣地出了门,只留那被绑得动弹不得的二人跪在地上瞪着眼瞧那瞎子。

    江临言忽然扭头瞧了沈长思一眼,那里头带着的狡黠笑意直叫沈长思不寒而栗。

    他未尝苦果先求情,轻声道:

    “师父,你就放过我罢!”

    第097章 心肝儿

    北风漏进来一缕, 随即散了,见屋中再吹不着外边风后这人儿才开口:

    “你二人可是启州人么?”

    江临言道:“鄙人在启州长大,勉强算是启州人罢……我旁边这小孩儿是我从南边捡来的, 养在一旁给我端茶送水的, 顺便也学点儿算卦谋生的本事。”

    “二位来这山为的何?”那床上人坐起身来,腰身细若柳枝, 与外头那些膀大腰圆的的汉子真是天差地别,“我虽觉着外头那些流言很是恼人, 却也还是明白的, 我们毕竟是靠杀人抢劫过活, 手上着实脏, 被骂也是活该……可你们呢?外边的多少条正道, 你们走这脏路子为的是什么?”

    沈长思不敢轻举妄动,只安静地垂着眸子任由他师父胡乱唱戏, 只见那江临言倒是哈哈大笑,道:

    “如今这魏風哪哪都脏, 谁谁都杀人, 不过是谋口饭吃, 何必非得较量个长短?鄙人知这您这些山上爷一路上劫的多是那些富得流油的奸商贪官, 向来不动清贫百姓的财……乱世英雄不是这般吗?”

    “你这嘴好生灵巧。”

    江临言又道:“二帮主, 我们是诚心要入这营, 没别的, 就是想活下来,能不管那俗世的杀人眼,不顾那魏家的夺命刀。鄙人虽为江湖中人, 可也就那么点骨气,毕生所求不过鄙人与徒弟二人一辈子能平平安安。”

    那座上人闻言勾唇笑了, 道:“你对一个养来给你端茶送水的是不是太过上心了些?莫非当成儿子来养了?”

    “二帮主这是误会了。”江临言也笑。

    “是吗?那是我自作多情了……方才总听你说话,还不知你徒弟的音色几何。你安静呆会儿,叫你养的那孩子说说话罢!”

    沈长思瞧了他师父一眼,恭顺开口道:“二帮主,您可有什么想问的?”

    “你也是甘心入山的吗?”

    “回二帮主,是。”

    “为何?”

    “师父他……”

    “我问你是如何想的,没问他。”

    沈长思喉结上下动了动,腿上被他的好师父用力一掐催出了些真情,只见他的桃花眼红了大半,哽咽道:

    “江壹的第二条命师父给的。师父他授我诗书道术,予我真情硬命,活我白骨身,剪我离愁思,化我孑然苦。昊天罔极,江壹已然无以为报。不瞒二帮主,江壹没什么抱负,只愿呆在师父身边伺候他人家到白头。”

    “到白头?你小子还真就想伺候他一辈子!说得轻易……”那二帮主将双脚裹在氍毹里头,喃喃自语,“你虽是忠,但你若是来日有了妻儿,还不知把你师父抛到哪儿呢!”

    “他不会有的。”江临言一口咬死。

    沈长思蓦然一怔,心想:“好哇,他师父这就开始咒他了。”

    “怎么你这老的也这般喜欢把话说死?”二帮主晏笑道。

    江临言的眼睛先有了笑意,他道:“他为我情郎,我俩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沈长思的笑僵在了脸上。

    好妙啊,太妙了!

    他这好师父,脑子里一天天的不知装了多少古怪稀奇的玩意,每一句话都叫他啧啧称奇。依他所见,他这好师父就不该当什么臭道士,就应该去茶楼里当说书先生。

    “没想到江剑客还有余桃之癖么?”那二帮主不知怎的好像也算不上有多惊奇,只宽心地劝解道,“你若是玩玩,还是趁早算了罢!莫要拿你徒儿的报恩真心来戏耍……”

    “回二帮主,鄙人哪敢玩弄他人真心?事到如今也不怕您笑话,我二人在山下时原是要成亲的,奈何今朝魏風民间不比余国,见了男人同男人在一块儿,又是师徒,如此罔顾人伦,当然觉得我们脏了他们的眼,瞧上几遍都恨不得把两只眼都给挖出来。鄙人虽不愿虚妄自夸,但自身武艺高强已是板上钉钉。世人不敢欺我,便常将恶言恶拳砸在我徒儿身上。鄙人不忍叫他前半生委屈流浪,后半生又要缩在世人的眼刀下过活,故而来了这儿。”

    成亲?

    沈长思瞧见自己那戏角唱词愈发招摇了起来,只还皮笑肉不笑地立着听他师父乱耍。

    “原来你二人还是对苦命鸳鸯!我还想你这江湖人儿怎竟想干些上山混吃等死的窝囊事儿,未曾想竟有这段苦情。”

    “二帮主不觉怪么?”江临言似笑非笑。

    “怪?有什么好怪,恋慕男儿便是怪么?”那二帮主的声音有些抖,指尖抠着罗汉床的木板,“凭的什么呢?!”

    “二帮主如此通透,真叫鄙人庆幸相逢……这山寨,我俩真真是没白来!”江临言把头垂了,“就凭您这句话,若是您乐意,鄙人与徒儿皆跟在您后头不死不休!若非如今我二人皆为粗绳所缚,鄙人高低得给您磕上几个响的!”

    那二帮主摆摆手,道:“得了,你莫要张口,我同你徒儿说几句……你可随你师父他习武吗?”

    江临言仍是插嘴:“我如何舍得?”

    “叫你莫张嘴。”那二帮主又轻声道,“及冠了么?”

    “回二帮主,是。”

    江临言用不高不低的声音咕哝道:“我又非禽兽。”

    沈长思仗着那二帮主瞧不着东西,没忍住剜了江临言一眼。但他师父只是咧开嘴对他笑,还冲他眨了眨眼。

    “这山寨虽体贴妇人孩童,可却不养闲男人。”二帮主敲了敲床围子,要沈长思把精力放在他这儿,话里头有丝咄咄逼人的味道。

    沈长思默不作声好一会儿,摆出些柔腔,应道:“小人……小人可做些力气活,端茶送水种田……任您差遣!”

    床上人把肃色化淡了,又是一笑,道:“我问你一问,你倒真慌了——无妨,这寨子里有的是你能干的事……端茶送水倒也就不必了,大家都是两条胳膊两条腿的,还有连这点小事都做不来的么?又不是山下那些个阔老爷!”

    “多谢二帮主!”江临言似乎真是沈长思的好情郎,这会儿娴熟地接了话,替沈长思先同那人道了谢。

    那二帮主哈哈大笑起来,可就连笑声也是哑得很的,他道:“若您二人还守着规矩,此刻恐怕皆是跪着的罢?”

    “不错。”

    那二帮主闻言接道:“你若真是那姓江的剑客,那还真要请你多多担待几分。山有山规,不比江湖,今儿哪怕天王老子来了也得于我跟前跪上一跪。来日你二人若进了寨子便成了我们亲弟兄,倒是轻易不叫跪了。这点委屈受着,以后该享的福分一点儿也不会少!”

    “您这话意思是……您不试我们了么?”

    “我这瞎子要如何试你二人?往常我三弟见着来人,多半莽莽撞撞地提刀就杀了,半句话都不叫人说……今儿他二人能安安稳稳地来到这儿来,不正说明你的武艺不在他之下?然他武艺高强,这是说你这人儿就算不是江临言,也是个江湖高手。今儿这山寨已不是被温狗血溅四方的苦泪地儿,这么几年我们这里头也聚了不少江湖中人,总有认得江临言的。方才我三弟他领你在寨子里走了一遭,寨中人把你二人的脸都认了认。若你非江临言,到这时候外头也该闹起来了。再说,就算你是朝廷派来的,这山寨太偏,你们单枪匹马的,可敌得过万人吗?恐怕只有死路一条……你要我试你,不如你就在这儿朝老天发个誓罢!”

    江临言笑着张口:“我若辜负此寨……”

    “我若辜负此寨,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沈长思抢先一步把话说完,叫那江临言的话断了一截,“我师父他信运气,平日里头不轻易起誓,如今半截小的替他说了! ”

    江临言的眸光深了些许,拳头攥紧了又很快松开。

    “你二人情意真是难得。”那二帮主笑笑,没有为难江临言,他道,“这启州山神尤其灵,你二位可要小心行事,双宿双飞可最怕阴阳两隔。”

    “二帮主!”江临言低吼一声,像是真急了。

    沈长思不知他师父为何这般大的反应,毕竟他向来不信这些神呀鬼的,便嗯嗯啊啊敷衍应山上两三声,也算是提醒他师父演的莫要太过火,免得人家瞧出他俩是对假鸳鸯。

    “认识启州徐家么?”二帮主敛了敛笑,忽然问道。

    “这望族恐怕启州人无人不晓……但鄙人确乎是没什么结识那高门大户的缘分。”

    “是吗?可不是好事么?”那二帮主忽然伸手抚了抚蒙着双眸的黑布,沉思片刻忽地唤了声,“三弟!你进来!”

    那虬髯汉子原是靠在竹门外打瞌睡,被他义兄这么一唤给吓了一跳。脑袋往门上一磕,就砰地把门撞了开来,险些躺在地上。他抹抹眼尴尬地站起身来,清清嗓子道:

    “来人——给这俩大兄弟找两间房出来安顿!”

    “不用这么麻烦!”江临言笑笑,同那汉子说,他们二人为鸳鸯,用两间房岂不是生分吗。

    “你说啥?”那虬髯汉子眼睛瞪的滴溜圆。“他?!你不是说他是你捡的徒弟吗?”

    沈长思自觉丢脸,还是硬生生将吐到嘴边的脏词给咽回去了。他虽讶异于他师父脸皮厚得无边无际,但那山匪耐不住打量他的时候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摆出些娇柔姿态来。

    只见他缓缓拢袖将鬓角碎发撩到耳后去,桃花眼垂着笑合了三分,很是朦胧漂亮——很是像画本子里的写的断袖。

    “怎么?爷您不信吗?”江临言笑道,说着就要往长思面上吧咂亲一口,还连连道,“哎呦!我的心肝儿。”

    沈长思蓦然一愣。

    心肝儿。

    他师父怎么还记得呢?他已好久没听见这人这么唤了。

    当年在序清书院那会儿,他同门李迹常因着北疆规矩死活不肯喊他师兄,说是要自个儿取一个,可他在一旁冥思苦想许久也始终找不着合他心意的称呼。

    那江临言在一旁抚琴,一般时候他徒弟在他耳边吼他都听不见,可这会儿偏就把他们的对话听了来,冒出这么一句:

    “‘长相思,摧心肝【1】’,不如就唤你‘心肝儿’罢?”

    沈长思一愣,旋即哈哈大笑起来,不以为然道:“师父,让他唤我师兄他都委屈,别说什么‘心肝儿’!”

    但人多数是激不得的,沈长思那日习得这么个道理——这不肯唤兄的鼎西世子竟一口把“心肝儿”这般暧昧的词应了下来。

    往后几年,他在山上同其他同窗一块儿玩闹时瞧见李迹常和江临言就躲,就怕他们当着其他人面唤出一声“心肝儿”给他找难堪,但防不胜防,到后来全山人都知道他沈长思是李迹常和江临言的心肝了。

    沈长思在那俩人之间被心肝长心肝短地唤,而如今下山已久,对此已是多年未闻。

    在山下他不是任何人的心肝儿,沈家可不要武官,他才不是心肝儿,他是没眼力见的坏种。

    “听着怪让人心动的。”沈长思用低得只有他二人的声音轻笑,可他动作也快,从袖袋里取出一块香帕子,拦住江临言,嗔怪道,“你这流氓,也忒没眼力见!怎能当着众人薄我面子!”

    沈长思这会儿虽是笑着的,但心里头多少也有些犯怵,就怕江临言又有了什么奇思妙想叫自己应接不暇,哪知那随心所欲的人儿又攥住了他的手腕,拉来挨着唇角边亲了亲。

    沈长思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眼神也就渐渐地有些涣散起来,只在心里念上一段半吊子的佛经平心静气。

    长兄如父,不能打,不能骂。

    那二帮主虽瞧不着东西,但江临言有意弄出个大动静,亲完了还要明示一番:“诶呦!不就是亲一口吗?你害羞个什么劲?”

    那虬髯汉子显然是头回撞上这事,浓眉折了几折,紫脸羞红大半,他支支吾吾道:“二哥这……”

    谁知那二帮主只是挥挥手,笑意浓浓,道:“你就随他们去了罢!还省了间屋子!”——

    “乖徒,你演的可好。”江临言坐在他们安顿好的竹楼窗边吹冷风,还不忘给他徒弟尝点甜头。

    “读闲书还是有点用处。”沈长思在他脚边坐着收拾行囊。

    “哦?什么书能让你学了这般本事?”

    “《侯府夜会宋郎》。”沈长思将那些衣裳叠好,整整齐齐地摞在一旁的椅子上,“您都不知里边的宋落珩和季况溟的密事有多有意思。”

    “那可是本好书。”江临言笑道,“我在京城那会儿偶然得了本,匆匆瞧了几眼,言辞故事实在不俗。”

    “是罢?那本野志卖得可好呢!若非赠给了宋落珩,我还想拉出来再拜读一二。”

    江临言压低身子,伸手去把沈长思的脑袋拉近了揉,他力气大差点没把沈长思给摔在地上可,只是他对此毫不自知,只道:“这有何难?你这么喜欢,待下了山,师父给你再买本。”

    沈长思任他搂着,又从他师父的话里嗅出丝认真滋味,试探着问了声:“师父您知道我不是断袖的罢?”

    江临言不说话,只是有些宽慰地拍了拍他的肩。

    沈长思着急起来:“师父,我真不是断袖!真不是!我……我只是喜欢读点杂书!”

    那沈长思怕外人听见,只能压着声着急地低吼。可江临言这会儿是听不见话的江临言,只是哼着歌儿收拾行囊,留他徒弟在那儿欲哭无泪。

    第098章 狗崽子

    寒风打进来浇在江沈师徒俩的皮肉上, 天太冷,那从被褥里探出的脑袋被冻着了,终于转了转。

    二人皆没有着中衣入睡的习惯, 夜晚山里风大, 那竹窗没阖紧,被吹开灌进了不少冷风冷雨, 以至于后来二人都是把脑袋缩在被褥里睡的。

    江临言坐起身来,将指插进沈长思的软发里边乱揉一通, 也不思虑这般会不会打扰到他徒弟休息, 只是觉着他徒弟睡相可爱, 就这么随性伸手做了。

    觉着一郎君可爱, 奇怪吗?

    不奇怪。

    有什么好奇怪的?

    他那俩徒弟最是惹人疼, 可爱是应该的。就算以后他们老了,变成俩个小老头, 在他眼底也是可爱的。

    江临言下榻,踮着脚去阖那被冷风吹开的窗子, 向下恰好望见那虬髯汉子——这寨子的三帮主, 这会儿已整装待发, 指挥着些人推着一车东西不知上哪去。

    盖着厚布的东西露出些边角来, 银闪闪的。

    “呦呵, 火铳。”

    他拿手臂撑着脸儿, 打着呵欠往下瞧, 生怕别人瞧不见似的,可他们忙着整理兵器确乎是没注意到楼上还有个窥视的人儿。

    他懒懒地瞧着,见人快走光了这才把窗给阖紧了, 爬上榻去将被风冻得发凉的手颤着伸到他徒弟的颈子上暖,哼一声“心肝儿哟”, 又补起觉来。

    在他眼里,天大的事好像都不算事儿。

    沈长思的颈子上被他师父压了只手,睡着睡着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秉着尊师重道的原则,他当然不能像他师父待他那般放肆,醒来时仅小心将他师父胳膊给挪开。他这动作既轻又慢,怕的是把那人给吵醒了,那人使出百种花样挂在他身上,不叫他走。

    他替江临言掖好被角,用被褥把江临言裹得严实得像个蝉蛹,随后稍加梳洗便出门拜会那二帮主去了。

    那二帮主惯常早起,这会儿正坐在椅子上吃茶。外边的喽啰见沈长思这桃花郎君一大早便披着风雪来了,有些讶异,倒也还是敲门请示了那二帮主一番,很快便放人进去了。

    那二帮主给他递了杯茶,没问他来的缘由,寒暄一二后先单刀直入地问他,可是当真是爱慕江临言吗。

    “嗯——”沈长思不假思索。

    “这条路不好走……我虽无偏见,但拦不住这寨子里的其余八千人,你们呆在这儿又能讨到几分好呢?”

    “小人不过恋慕师父罢了,便怎么算择了条苦路呢?不过没关系,这儿已较山下好上许多。小人虽在这山上呆了仅有三日,但山上人多数对事不对人,我先是个好人之后才生了那般有悖人伦的癖好……可山下人是对人不对事,我先是烂人,因而才生了那般癖好,被打被骂皆是活该。二帮主,这已是天上地下了,不是么?”

    “你心倒是宽。”

    “你过来——”

    那二帮主朝他所坐的方向摊开了掌,沈长思识趣地跪在他面前将脸贴上了他的掌心,那二帮主笑道:

    “他们都说你生的好看,可惜我这眼睛瞎了,不得一睹你颜容,委实好奇。”

    他把手覆在沈长思的脸上,抚过眉骨鼻梁眼眶唇,竟真把他的轮廓描出了个大概,他笑道:“浓骨秀皮,果真漂亮。”

    沈长思直起身来,笑道:“小人不过平常姿色,二帮主谬赞。”

    “你还是莫要谦虚了罢?我年轻时候手上不知摸过多少好皮囊好骨色,你这般好的,也才第二回见。”

    沈长思笑道:“那就多谢二帮主夸奖。”

    “江壹,你听着这山上不是每个人都生了个好性子,但大家皆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久了皆如远亲近邻,你姿容性子皆是上乘,莫要过多在意些闲言碎语,有我给你撑腰,不会叫你受太多委屈。”

    “二帮主如此善待小的,实在叫小的受宠若惊……小的可否斗胆问一句缘由么?”

    那二帮主手上捧着个简陋的汤婆子,薄唇启了又合,良久才淡淡笑笑道:“缘由么?缘由皆在前尘中,可惜前尘太远咯!自打我瞎了眼后,万事皆仿若打翻了盛满墨汁的砚台般,那么一泼,全都看不清了……”

    “可痛么?”沈长思斟酌半晌,还是开口。

    “我?”那二帮主愣了愣,笑道,“哦,你说这眼睛啊……”

    沈长思瞧那黑布起伏形状,料到那布下边的眼眶中已没了瞳子,眉不由得蹙了起来,道:“该是很疼的罢?”

    “疼……怎么会不疼?当时都快疼死了。”那二帮主嗓音嘶哑粗沉,内里脆弱的苦涩却是掩不住的往外头泄,“眼睛疼,嗓子疼,心也疼……”

    “究竟是有多大的恨……才叫那人对您施以这般的毒手?”沈长思垂着头。

    “恨?啊那人倒不是有多恨我……”那二帮主苦笑起来,“虽说过往许多都模糊了,但若是仔细想想,还是觉得悔不当初,原来是我先害了人啊……”

    沈长思虽是把他的每个字都听进了耳,却云里雾里。

    “害了人?可是害了人性命吗?”

    “是。”那二帮主没犹豫,“毁了他的青云途,还夺了他的富贵命,罪大恶极……”

    “可小人闻您所言,似乎害人非您本意,既然并非有意为之,何谈穷凶极恶?”

    “因为情深似海。”他说。

    沈长思的呼吸变得很是慢,好似这时迸发的任何杂音皆是对他的亵渎。

    “我原不想将这老旧往事翻出来,苦了我也苦了听者……今儿这般……唉……把日子过好罢,你二人!就当带着我的那份也一起。”

    “是——”

    沈长思虽带着点若有若无的哭腔,但脸却是冷着的,也就仗着那人瞎了眼瞧不出来。他先前在缱都任职时亏心事做的多,这会儿心脏早已冻成了块寒铁,再不轻易动真情了。

    也是,毕竟他连他表哥颜阳雪都要戒备三分,又能亲近得了谁呢?

    他这将军,在那山前盘踞已久,为的就是将他们这些山匪一网打尽,哪有时间供他与山匪共情?

    那二帮主把茶盖合了问他今儿起这么个大早来见他,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沈长思道:“师父和我在这山上呆了有一阵子了,若不干活总有些寄人篱下的滋味,今儿在下跑这么一趟为的是来向二帮主讨点活干。

    “这山上哪有那么多活干?”二帮主笑说,“你要实在憋得慌,便随了那些个老人家去种田罢!”

    沈长思应下来:“多谢二帮主!”

    “让你种田,你谢个什么劲?”他摇着头,“再说如今天寒,哪有什么人种田的?如今大家都在吃前阵子腌好的白菜萝卜,哪来的田给你种?还有……你肤凝脂似的滑,若是皲裂了我难免心疼可惜,倒真舍不得你到外边吹寒风?恰巧孙大娘道今日灶台间缺些人手……”

    “这……二帮主,我虽恋慕男子,但到底男女有别,小的惶恐……”

    “你生得这般容姿,性子又平顺,何恐无人喜欢?那灶台间今儿就她一人,不然怎道缺人手?这寨子里未出阁的女子多半不会烧菜做饭的,你莫要在意过甚……再说你若是安分守己可有人会觉着你是个不知好歹的流氓么。”

    “多谢二帮主提点。”

    那二帮主唤人进来把他领去了柴房,天色尚早,那里边真如二帮主所言只立着个老妪。

    沈长思敲了敲柴门,那人儿这才回过身来瞧他。

    这孙大娘待沈长思很是热情亲善,她将手上油灰抹干净便牵他进来,笑说他这娃娃长得真是俊,性子也温柔得水似的,若不是早已心有所属,寨子里铁定不知多少姑娘乐意嫁。

    沈长思笑着听她说,末了终于插进一句,问这里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孙大娘思索片刻,道:“我们这寨子里头没什么人儿养了用早饭的习惯,今儿咱们给那些个要出去干重活的汉子蒸几个馒首便够了。”

    “哦……”

    沈长思利落地把袖子用襻膊绑好了,在水里把手泡了个干净,这才学着那孙大娘抓着面团又叠又揉。

    他力气大,揉那些个东西要比她轻松很多,只是他对此真上了心,垂着头和面,连窗边趴着个脑袋都不知道,一抬头吓了一跳,道:

    “师父?您干什么呢!”

    “看你和面啊……”江临言站在木窗外对他笑,他的头顶粘了不少雪粒,“醒来不见人,心里空荡荡的。”

    沈长思怕话说多了要露馅,手在江临言肩头拍了好几下,颇有些要赶人的意思,见江临言没什么反应便直白道:“师父您快去别的地儿帮忙罢!来这儿干什么呀?”

    “都说了是因为想你了。”

    那孙大娘听着他二人的话,笑得脸上的皱纹一层层漾开,但为不打扰他二人也就合了嘴专心干活。

    江临言见她用心更甚,估摸分不了多少心在他二人身上,突然往沈长思耳边一探身,正色道:“我要出去会儿,一会儿有人寻起我来,你就说天冷,我在屋子里头睡大觉。”

    江临言要走,沈长思攥住他的衣裳把人留住了,叮嘱道:“万事小心。”

    江临言有些感动方伸出了手要揉沈长思的脑袋,见沈长思半挑着边眉,一副他敢碰试试的表情,也就难得有点眼力见的收回手来,笑道:

    “心肝儿,我先回屋里收拾收拾,你一会儿忙活完了莫找我,去看看寨子里边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没。”

    沈长思含着笑,送走江临言后便回身去寻那孙大娘要刀切面。他将面团切作两份,又揉了一会儿,学着孙大娘搓出几个圆面团来。

    “你这孩子手生罢?”孙大娘笑道。

    沈长思不好意思笑笑:“从前我管家中小事杂活,这些做菜之类的师父他倒不叫我碰。”

    孙大娘咧了嘴笑道:“这样么?那老朽可得好好教教你!不出一月绝对叫你能做出一桌好菜。”

    沈长思默默无语只是笑。

    傍晚,寨子里的人围着一长桌吃饭。那桌子从西到东,密密匝匝不知坐了多少人。

    百人同桌,到底是稀罕,看得沈长思有些愣——当年序清山中秋虽不比这般,人人却也是如此快活得很的,今非昔比啊。

    “江郎君,这儿热闹罢?”那压寨夫人笑道。

    不知是谁人定下的规矩,这寨子里的见着沈长思便唤江郎君,碰着江临言喊的是江师父。沈长思很快适应了那称呼,在这寨子里彻彻底底地将“沈”字给藏起来了。

    沈长思点点头,道:“不瞒您说,这般场面叫我想起了好些久未相见的旧人。”

    这妇人闻言捏着帕子笑了笑,宽慰他两句便回座去了。

    那二帮主因着眼睛的毛病姗姗来迟,被人扶下坐稳了,大帮主才下令众人动筷。

    沈长思不知这大帮主名字,只听人说是姓“辛”的,寒门出身。先前的日子随了他的姓氏,过得很苦,科举落榜三次,实在食不果腹这才上山当了绿林好汉。上山后他仗着生了一身好骨肉,用死念书的意志练起武来,磨出了一身好功夫。枢成一十六年温沨剿匪杀了这山寨的前几位帮主,他这三帮主也就顺着登了高位。

    这大帮主不是目不识丁的土流氓,近来正忙活着在寨子里边置办间学堂,眼见房子建好了,桌椅摆好了,脑门一拍忽然想起这寨子里没有教书的先生,自己又忙得实在脱不开身,那念想便只好作罢。

    这会儿他瞧见文气得很的沈郎君,有了点子,嘴里还嚼着肉呢就迫不及待地问:“江郎,你可念过书吗?”

    沈长思略微迟疑,笑道:“念过的。小人先前正经读书过一段日子,后来家道中落,好在还有师父他。”

    “四书五经可会背么?”

    “倒背如流。”

    那大帮主手一拍,笑起来,道:“好!那你可乐意当教书先生么?”

    “我么?”沈长思被猝不及防这么一问,倒是冷静得很,只见他停了筷,乖顺道,“小人虽是乐意,只还答应了孙大娘她日后也要帮她打下手呢!”

    那大帮主哈哈大笑:“江郎君有心,只是入嘴的东西到底不如入心的东西重要,你耽搁在灶台,将满腹学识熏黑就是早晚的事!不如快些重没学海,把那些脏臭洗了……你若是不好意思开口啊,我亲自唤人去同那大娘说……”

    “你这糙汉子哪里懂江郎君的意思!”那压寨夫人笑道,“你以为郎君学做饭为的是谁啊?”

    沈长思垂下头来笑,长睫将他那闪着的桃花泉给虚虚掩住,将带着点红润的唇抿起来笑,模样羞涩,只是不见耳尖变色,他人还以为这郎君是天生的肤白胜雪,沸血红不了耳,哪知那二人是对假鸳鸯,真师徒,为师父做饭又有何值得害羞的么?

    饭吃到半路,那大帮主喝的醉醺醺,突然问道:“江郎,你夫君呢?”

    沈长思一愣,刚想回,倒是那虬髯汉子先好心地替他解了围,他咳了声,道:“大哥!人家这……这还没成亲呢!什么……夫……夫君!”

    虬髯汉子说完脸也羞,紫红紫红的,配上那凶神恶煞般的浓密胡须,瞧上去有些滑稽。

    那饭桌上坐着个十六儿郎,方听闻什么郎什么夫君云云,厌恶之色已经呈上明堂,他嫌恶地皱了鼻子,自语道:“什么东西……”

    这十六儿郎正坐于三帮主身侧,恰好在沈长思的对面,这么一嘀咕,为的可不就是要沈长思难堪。

    可是沈长思脸皮随了他师父——真真是厚颜无耻。他只当那小孩儿在自说自话,慢悠悠嚼着这山里的美味。

    可他为人大度,不代表听者个个都是。那三帮主一巴掌拍在那小孩儿背上,念叨道:“你管人家,你这小子面子好大!”

    “谁准你这般待少帮主的?!”那十六儿郎骂道。

    “我准的!你这混账小子!江郎他日后就是你先生,是你第二个爹!我都没叫你当着半个寨子人的面给江郎君跪,你倒好,来这儿整些疯言疯语,恁地找抽!”

    那沈长思在暗处拿手遮了脸,手下皆是戏谑的笑,半晌他收了手,文质彬彬模样,道:“大帮主,无妨,这个年纪的孩子多少有些心高气傲,性子烈些不奇怪。”

    “你是在骂我不懂事,耍性子?!”那少帮主拍桌而起,“耍个狗屁的性子,老子就是看你这些个妖人碍眼!”

    “辛庄明!”那大帮主呵斥道,“你这臭小子难不成是真想在这山上呆一辈子么!”

    闻言座上人皆噤了声,沈长思倒是垂眉顺目地低头夹菜吃饭,并不理会这些家常,只是觉着有丝惊奇,原来这些个山匪竟也有自知之明的么?

    那少帮主坐下来,只是依旧抱着臂瞪着沈长思,神情颇不善。

    沈长思在缱都那么些年什么眼刀没吃过?这弟弟资历还是太浅,就这么点本事竟还想叫他吃瘪露短。他越想越觉着那少年幼稚得可笑,差点没把面上的苦色稳住。

    那少年见他自个儿方才骂沈长思,那人也不反驳,又生了些莫名的自惭,也就稍稍泄了气来,但碍于自尊,他把筷子摔在桌上,临走前甩了句:

    “那姓江的二人真是下流恶心!”

    这前左羽林大将军平生头一回被连着师父名骂下流恶心,他乐起来,抬眸盯着那少年郎的背影笑,用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哼了句:

    “狗崽子哟,看哥哥来日怎么教你做人。”

    “郎君您说什么?”

    “我说呀——‘孺子可教也’!”

    第099章 穷折腾

    魏風·缱都

    冬寒跨了北边的高山大河, 今儿终于也把京城给裹住了。

    魏盛熠坐在御书房里头批奏章,木门被敲得闷响阵阵。那些阉人敲门向来轻手轻脚,如今这般应是来了客。

    魏盛熠含了口寒气入嘴咽了, 道:“侯爷莫敲了, 进来罢。”

    季徯秩披着红裳进来的,他虽是带伤入宫, 步子倒还似从前那般迅稳。许久未见,他原以为魏盛熠会垂头执笔, 就连分他一眼都稀罕, 哪知却直直撞上了魏盛熠那双棠梨眸子。

    那人用手撑着脸儿, 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季徯秩。

    季徯秩也不慌, 坦然一笑, 跪下道:“陛下,别来无恙。”

    “起来罢——你我之间是这般需要拘谨的关系么?”

    季徯秩垂着眼睫, 并不说话。

    魏盛熠的瞳子浅,眉骨生得又高, 眉浓起来不蹙也似蹙, 那么个深邃的容颜凝在了那儿, 石塑似的冰凉, 嘴里本就不暖的话被那冷脸一冻, 更寒了几遭。

    “伤哪了?朕瞧你气色不大好, 往常你善忍, 向来伤不挂脸,伤得再重也跟个没事人似的……”那笔向下滴了墨魏盛熠才回过神来,把笔尖放在墨盘上刮了刮, “今儿这般……唇都泛白了,想必病得不轻……何必非得要来见我?”

    “一码归一码。臣这毛病也不是一日犯的, 久病需长治,不急这一时。”季徯秩用手虚掩着左腹,问,“近来朝中可忙么?”

    “大事倒没有,皆是些聊胜于无的小事。”

    “聊胜于无么?臣该夸您心宽,还是将人命视作草芥?”季徯秩拿那双妩媚含情眼凝视着那双深邃多情目,情意不见半分,噼里啪啦的全是瞧不真切的怒意。

    一声冷笑泄出来,魏盛熠道:

    “冷眼静看才能把东西瞧清,季侯何必自乱阵脚呢?你问朕如今忙不忙,忙的。你瞧朕如今把一家家的权臣给铲倒了,又为朝中无人堪受重位而心焦起来。”

    “哦?空的是什么位子?臣从前结识了不少清正的大人……”

    “不是文臣,”魏盛熠把他的话打住,似笑非笑,“是武将——南北衙的位子。”

    “哦……难怪。”季徯秩拿手盘着和田白玉佛珠,道,“如今南疆顾家算是赔尽了,那池家的大儿子也不是什么堪当重任的,小儿子又死了。东边您封了山,不叫阜叶营众兵士下来,北边的更是动不得,左瞧右瞧,好似只有那西边可以空出只手来了……”

    “朕倒是想动西边,你可答应么?喻大将军可乐意么……说到这儿,喻大将军过得还好么?”

    “就那样,每日都笑着的。”

    “笑着好啊……他这刚正的,恐怕恨惨了朕罢?”

    “错了。空山他看事最是通透,心也最是不偏。我们几人,他最不恨你。”

    “最不恨却也并非不恨罢?朕觉着过往不堪,从来只是向前看。恨就恨着罢,朕也没办法。”

    “宁温他呢?他可过得还好么?”

    许未焺,字宁温。

    “怎样是好?怎样又是不好?这件事,朕不喜他人乱做文章,纵然是你也不行。”

    “臣在陛下心中当真特别……”季徯秩稍稍歪了脑袋笑,“陛下这么说,看来是过得不好。”

    “激怒朕于你而言有何好处么?”魏盛熠将眸子落在他身上,“究竟是多重的伤?”

    “您给宁温择了一条没有他路的路。”

    “他合该随朕同生共死。”魏盛熠淡道。

    “他做错了什么?”

    “这是他当受的福泽。”

    “福泽?您要娶他进宫么?再接下来要封他为妃吗?怎么将他一个大家公子捯饬成了妓子却说是福泽?”季徯秩把披风给解了,又把手伸向腰封,慢条斯理地卸,还道,“兔子逼急了还会咬人,您拿他爹要挟他,可要当心那人倔起来,一口气就寻了死。”

    “朕不知放手二字,侯爷多说无益。”

    “阿焺他和我们不一样,他的心是有轻重的,他最景仰先皇,最爱慕的是付家二小姐,在他所在意之人中,心头最轻的就是你,你要怎么让自己变重,才能敌得过你兄长,才能敌过付二小姐啊?你要他的心,好难,太难了,根本不可能。”

    “朕不求他的心。”

    “原来陛下讨要的是皮肉欢畅,不是他的心呐。”

    “总比入宝山而空回来得好,人么,别去想非要得到什么,抓住眼前的不松手,才不会常常失望。”

    季徯秩轻笑一声:“臣愚钝,今儿受教了。”

    魏盛熠撑着脸儿瞧季徯秩动作,那锦衣一层层地被剥下,落在地上,堆起来,层层叠叠,到最后上身已是褪无可褪,只剩环着腰身的一圈白布。

    “够了。”魏盛熠皱起眉来道。

    季徯秩又笑,像是不知疼般,痛快地将覆在伤口上的布揭了开。黏住的皮肉被他粗暴撕开,他面上却是带着笑的。

    未愈合的血窟窿被潦草缝合狰狞地扎在腰间,烂七八糟的刀口从那儿还能瞧出个大概。

    魏盛熠终于皱起了眉,把怒意藏在眼里阖了起来,深吸了口气,道:

    “何人伤的你?”

    季徯秩道:“无关紧要的,臣做事张扬,难免树敌。”

    “瞧过大夫了吗?”

    “臣虽多才多艺,在医术方面终究是个愣子,倒真没那么大的本事在自己皮肉上落针。”

    “一会儿朕派御医去你府瞧瞧。”魏盛熠扶额道,“你这是在找死。”

    “是吗?臣这是同您学的。”

    “你说什么?”

    季徯秩将布重新扎好,屈膝去拾衣来穿,笑道:“瞎子般走路,哪儿有坑往哪栽,您这般当皇帝,当得可还快活吗?”

    “有何不快活?侯爷说得对啊,朕当的是皇帝,朕可不是长命百岁的神仙。命么,就那么样不是吗?”

    “足下多少人唤您千百声万岁,您倒好,玩刀剑舔血的游戏。”

    “够了……你是帮朕不帮?”

    “您要臣回南北衙去,可这般龛季营的兵符不就尽数落在阿戟手里了吗?你真真是信他,信臣。”

    “兵符三分的把戏先皇已经玩够了,朕心有余而力不足,这事真真是没闲工夫去管。你说朕尤其喜欢把命拿来玩,把兵给你们玩又如何?”

    “有恃无恐罢?”季徯秩道,“稷西的兵难动缱都的根,陛下把臣招来更是叫他们群龙无首。”

    “朕的心思你既已猜着,便该知缱都这一访,你是有去无回。”

    “您把先皇锁宋落珩的招用在臣身上,真是叫臣受宠若惊。”

    魏盛熠这会儿瞳子向上瞧着他,配上那剑般的浓眉,仿若下一秒便要扑上来的恶狼。

    “你是自投罗网。”

    “臣是心甘情愿。”

    “为了什么?”

    “您还是不要问了罢?”季徯秩理好衣裳,直了身子,“您早晚得明白,我们四人,阿焺他最是慈悲心肠,剩下几人皆是心狠手辣。你害了当中的善菩萨,来日谁人渡你?”

    “朕不要他渡朕,只要他永远留在朕身边。”

    “陛下,臣身旁的疯子特别多……可陛下还是疯得一枝独秀。”

    魏盛熠笑了——

    季徯秩从御书房里出来,没拿正眼瞧那候在外头虞熹——或者该念他的化名,范拂。

    虞熹原是要遵照魏盛熠的旨意摆轿送他的,却生生被季徯秩给拦下了,那侯爷说:

    “我这伤到底小,不比公公您。”

    虞熹弓了身子作揖,唇抖着。

    季徯秩每走一步,腹部的伤就疼一下,疼久了,人也麻了,倒是走得更快了些。这侯爷负伤在身,倒是不改意气风发模样。他在兵营里头历练久了,宽肩窄腰,身形颀长瘦劲,男儿骨相一年年的浓了,再配上那张面容,惹得不少宫女垂头不敢相视。

    如今见了季徯秩,她们也愈发想不通——为何迷惑帝王的不是他季况溟,而是那烈火轰雷似的许宁温?

    季徯秩走的端庄,却已是失魂已久。不远处匆匆行来一人,昂首阔步,在廊里喊他:

    “喂!季侯,干嘛呢?!可是在效仿落水狗吗?从前就总是淋着,今儿怎么还在吹风淋雪?莫非是喜欢?”

    “史侍郎……”季徯秩稍稍抬头,瞧清人后便停了步子,恭了身子作揖道,“怎么一见面就骂人是狗?”

    “进廊子去罢,再淋会儿该成病鬼歇榻上去了。”

    “方才只顾想事情了,都没注意着旁边有廊子。”

    “呵——那您还真是了不得,快些找大夫瞧瞧罢……”史迟风抱着些文书,倒还是空出手来点了点自己的脑袋,“回来了?不走了?”

    “回来是回来了,走不走还说不准呢!”季徯秩道,“听闻令妹嫁去了洛家?”

    “不错。”史迟风拿眼把季徯秩通身扫了扫。

    季徯秩任他瞧,还笑问:“洛家近来颓势频频,令尊怎么答应了那桩亲事?”

    “下官家里向来不问出身,只看为人,若非如此,当年也不会险些将三妹妹嫁给了宋诀陵那个狗东西!”

    “喔——史大人还恨着呢?”季徯秩笑了。

    “……下官若是您,那色胚胆敢往下官脖子上来那么一下,下官早已当着众人面把那腌臜玩意儿的皮给扒了!”

    “太远了,记不清了……”季徯秩笑,“大人见着我,不说我怎么总说他?”

    史迟风瞧着季徯秩面上淋漓笑意,皱着眉,道:

    “见着您就想到他那个流氓!倒不是说您怎么,就是天上仙人和泥里□□,天上地下,俩人站在一块儿扎眼得刺目,叫人想忘也忘不了。”

    “这可不行,大人以后想着我就想着宋诀陵,老了以后记忆里的东西都被搅和在一块儿,可不是把我也划到流氓那儿去了?”

    史迟风烦躁地挥挥手,道:“哪儿跟哪儿啊?唉甭聊那狗东西了,真真是败坏人心情……对了,近日京城里头乱,大理寺里边更是乱,侯爷您得小心些。”

    “别瞧我长着这么张脸,好歹是个武官。”

    “武官就五毒不侵,刀枪不入了吗?”史迟风抱着臂,诧异模样,“武将是不会死吗?”

    季徯秩哑口无言,良久只得笑道:“嗐……大人今儿进宫为的是?”

    史迟风“哦”了声,道:

    “下官今日进宫为的是同陛下商讨俸银一事,前几年南疆闹旱涝,上的税少如皮毛,如今孟春将至,什么修坝、分种都得趁早,但现在国库里边的银子就那么点儿,哪里够分?稍稍拖一会儿那些大嘴紫红官儿又要黑鸦似的乱叫。不如把俸禄的银子砍下一些,好歹给他们按时发……”

    季徯秩噗呲一笑:“这样他们就不叫了吗?”

    “这般少些跑户部门前讨债的闲疯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们这些户部三头六臂,嘴巴大,手也多,私吞了他们多少银子呢!”

    季徯秩把身上的雪拍了,拍不掉的皆融在手心,他甩了甩,笑道:“您这是把自己摘出去,却把火往陛下身上拱了。”

    “下官敢吗?此事下官已于堂上明呈几次,堂上没聋没瞎的都该清楚这事儿下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该骂下官的是如何也少不了。今儿,下官来催命,是抱着脑袋往哪滚都行的决心来的。”

    “您比我辛苦。”季徯秩略微抬头瞥了眼天色,道,“那我就不耽误您办事儿了,瞧这天色,只怕天色愈深雪也愈大,您也要多加保重身体。”

    “走罢!您先走,下官目送您走。免得宫人嚼舌根,又骂下官五礼学了个屁。”

    “大人话糙理不粗!”

    季徯秩没推辞,终于抬脚走了,只是面上苦笑不卸,自顾呢喃道:

    “到底皆是穷折腾!”

    第100章 冻死骨

    后面几日, 季徯秩都歇在府里头养伤,过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闲散日子,等内务府把腰牌给他敲好了, 遣人来催他领, 他这才悠悠跨出了侯府那道红木门槛。

    缱都的风雪较稷州大了不少,他平日里常撑的那把红纸伞被风给吹折了。正所谓“工序七十二道半, 搬进搬出不肖算”,托匠人重编一把相似的红纸伞, 要费得时日少不了。

    可伞折了, 这侯爷却无论如何也不肯撑别种样式的伞, 执拗地要沐雪去领。

    他这美人, 虽不比宋诀陵、魏盛熠那几位真疯子, 到底是个怪人,总在奇怪的小地方死犟, 固执得不听劝。姚棋领了龛季营副将一职儿,被季徯秩摁在了稷州不准跟着来, 这缱都就只有流玉一人陪着来了。

    可她一个女儿家哪里治得住这侯爷?

    相劝良久, 她终只能立在门头下望着她家侯爷的背影叹息连连。

    魏盛熠那诏令起得潦草, 季徯秩当时也没着意听他给自己封了个什么官儿。今儿他去领腰牌, 这才知晓魏盛熠给他戴的是那沈长思原来的官帽——左羽林军大将军的这帽子好生的高, 魏盛熠也真是瞧得起他, 可惜当大官的快活滋味他是一点儿没尝着。

    昔日的祸水回京, 本就引人注目,又是个握着西边兵权的,还不够再添了个南北衙的腰牌, 这么大块肥肉分给了他这刚返京的稷州侯爷,无异于往他脖子上套上了条极粗的链子。恐怕今朝已有不知多少双幽幽眸子盯上了他, 就待请君入瓮。

    他平日缩在府里头逍遥,不知近来这缱都风雪竟刮得这般的凶。

    眼瞧浓云低低,风刮得脸愈发的疼。他原还想着从内务府出来后,老天长眼能叫风爷慢点走,哪知他领完腰牌后那风不慢反吹得更烈了。他被困着走不了,只得寻了个背风的巷子躲着避避风雪。

    风雪不见停,街上的雪也渐渐的垒起来了。

    他半阖着眼稍作歇息,隐约瞧见有个人影打这儿来。他将手伸向了腰间配剑,思绪却不知怎的飘向了那个下雨的夜,依稀间好似又见当年那落个不停的雨,巷外探出的人儿,和那声似笑非笑的“探花郎”。

    他略微晃了晃脑袋把那些七颠八倒的东西甩出去,手摩挲着刀柄花纹。

    雪中那人款款行来,行近了忽然一个闪身摁住了季徯秩握剑的手,还将纸伞遮在了他头上,清清冷冷的面容上挂着一丝若隐若现的薄笑,他道:

    “侯爷,久违了。”

    “……耽之?”季徯秩将手上力道卸去,瞧着面前那张较从前更显清瘦漂亮的脸儿,因遭冒犯而蹙起的眉舒开化作了又惊又喜的神色,“真真做梦似的……你何时回了缱都?”

    “不久。前些日子翰林院里头不少老大人上书乞骸骨,陛下多数许了,那儿便多了不少空位子……这才叫下官捡了空,被陛下右迁缱都,充任翰林院侍读学士……倒是侯爷既已归乡,怎么又回来了?”

    “耽之你太谦虚!方才说的什么捡空?太学里头还有多少冒尖的人儿,陛下他独独把你从地方拉上来,怎会仅仅是为了补漏?”季徯秩道,“我伤着点皮毛,到京城疗伤来了,陛下恐怕是瞧我挺悠闲,怕我惹事便给我安了这么个职。还有……下官什么呀下官,我和你是多久的交情了?”

    “怕的是在堂上口不择言,侯爷包容包容下官罢。”徐云承笑说,“再说侯爷您若当真伤得轻怎会来京城疗伤?恐怕是在诓人罢!咳——”

    徐云承禁不住咳了起来。他咳得厉害,伞都握不稳,梨花白的油纸伞就那么歪斜着脱了手,猛地栽进了雪里头。

    季徯秩见徐云承咳弯了腰,赶忙拥上去替他顺背,原想关切地问他如何,可他先前陪侍魏千平,经年累月养了个心疾,这会儿心急火燎,嗓子里只能涌出一声急急的呼唤:

    “耽之!”

    徐云承拿帕子捂着嘴,眉痛苦地拧得折了几折,他朝季徯秩连连摆手,意思是没事。

    可他这副模样哪里像是没事?

    咳着咳着,喉血湿了帕。徐云承好一会儿才把喉间那瘾般的痒给压下去,他将后边涌上来的喉血咽了,将帕子拢着挪开,不叫季徯秩瞧见上头的血渍,勉强笑道:

    “侯爷莫急,无妨,老毛病了。”

    季徯秩皱着眉,道:“不行……我得去给你寻个好郎中瞧瞧。”

    “别、不麻烦,下官服着药呢,只是缱都较平州天干了些许,下官这才咳得稍稍多了点。”

    “若是下回我再瞧着你这么咳,我马上把你拉到医馆里去……”季徯秩也不管什么时隔已久,轻疏远近的,他苦笑着捏起徐云承的衣裳捻了捻,道,“冬寒已至,这衣裳不胜单薄——耽之,你听我的,你要好好保重身体!”

    “到底是启州人,能挨冻。”徐云承笑道,那一双琉璃眸明镜似的映着季徯秩的虚影,他垂眼,眸光恰好落在季徯秩腰间鱼符上,于是他又笑道,“侯爷这是回了南北衙?”

    徐云承弯腰把油纸伞拾起来抖了三下,待那上头的雪簌簌落了,又撑在头顶拦住了风雪。

    “嗯。”季徯秩应道, “不过耽之……你回京可是真心切意吗?如今世道,多少大人为保名节告隐还乡,等着天光再现,你却怎么……”

    “名节能饱腹吗?”徐云承道,“下官到底是个俗人,不是世人口中的谪仙。在平州这么些年,为谋生计,下官早已是顾不得其他……天冷,侯爷可乐意随下官一道走吗?”

    “有劳。”

    二人比肩行着,难得同窗再逢,却皆是默默不言。一道猛烈寒风刮来,打得街上百姓都缩了脖子,歪了伞。

    北疆把习武稀松平常,徐云承旧时候也是跟着燕绥淮一道习武的,他手劲虽比不得那人儿,到底还是大,烈风中独他撑着的那把纸伞直直立着。

    他们绕过这条巷,又行过那条街,迎面遇着个典雅的大茶楼。

    街上寒风叫,里头人吵闹。

    季徯秩从茶楼那大敞的门口往里瞧,里边闹哄哄的全是青衿加身的太学生。他抬颔,问:“他们今儿又在闹什么呢?”

    徐云承目不斜视道:“近来东疆闹瘟疫,陛下差人把山给封了。如今那山上之人生死未卜,陛下却置之度外,颇风轻云淡。太学生们个个嫉恶如仇,这事你我尚且不能安之若素,那些个太学生又多心急口快,自打从中咂摸出陛下要山民自生自灭的滋味,那是如何也不能沉心静气……可不就闹腾起来了。”

    “陛下明晃晃地给人递刀子,这事当然怪不得他们个个义愤填膺……只是可怜了戚臾他这世子爷,如今他爹东複王不在山上,不知他一人还能否应付得过来。”

    “听天命,尽人事罢……只是这瘟疫来得委实巧,该说是天公怒极降灾么,还是有什么值当怪罪的人呢?”

    “什么人,陛下么?”

    “只怕未必。”

    二人从茶楼正门拐到一旁的小巷,打算偷个小懒抄条近路走,哪知那巷口坐着一人,平展着的两条腿拦了道。那人拿一条粗麻布将脸和身子都给掩住了,靠着墙一动不动。

    季徯秩倒没怪那人横歇道中,不识好歹地拦了他们的路,只是有些惊奇道:

    “天儿这般冷,怎能栖身外头?”

    徐云承淡淡呼出一口白气,摇着头:“人么?不是人咯。”

    “死了?”

    徐云承点头——这是冻死骨。

    季徯秩叹息一声,从伞下钻了出去上前几步,他拨动佛珠一二下,稍稍朝那人垂了垂头,嘴里喃喃念了段佛经,这才压着眉问,“这尸可有人收么?”

    “这布是巡街之人给盖的,再晚些衙门会派人来收的。”

    “先前不给盖,人死了倒得了这么块布。”季徯秩将佛珠戴回手上,“说到底还是贵贱有别,不瞧人面看鬼面呐!”

    “那布分给活人只能一人一张,分给死人,那是百十人共用一张……天黑什么都贵,人命倒是显得越发的贱了起来。”徐云承顿了顿,道,“上半载,魏風旱涝灾多,粮贵,布匹也贵起来,再过不久恐怕就连下官维持日常吃穿用度都要费好些劲了……”

    “好歹是京城,这儿的天竟怎么也寒成了这般?”

    徐云承不答,问:“侯爷——走吗?”

    季徯秩点头,徐云承就把伞抬高了些容他进来。

    他二人相伴而行,虽很是合得来,全身上下却没有一处相像的,就连户籍也是南北两方,唯一的共通之处恐怕只有皆无辜招得北疆的恶狼撕咬。

    白衣撞红裳,一人素淡得近乎融于风雪,一人烈得如燎原火。可这般一比对倒叫人说不上来哪个更过人些,恐怕真应了那句“梅须孙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1】”。

    徐云承打伞依旧稳得很,风打来,伞未动,墨发倒是飞得很散,有些和季徯秩的交缠在一块儿搭在了他的肩上。

    季徯秩把脸儿微侧,道:“耽之,你道我未变,我却觉着你变了。”

    “哪儿呢?”徐云承笑问。

    哪儿呢——分明是落魄的谪仙却仿佛离人更远了,分明性子磨平许多却更叫人摸不透了,不再自傲而是自卑了,不再孤高而是自贱了……

    季徯秩将那些词用舌尖压着,笑说:“说不上来……凭江近来过得可还好么?”

    徐云承一只手撑着伞,另一只手却不经意地抚上了后颈,好似那夜被那匹狼啃出的一圈齿印至今未消,他的手一顿,随即收了回去,摇头道:“下官不知。”

    “是吗?我原以为他到平州去定会去拜访你呢……”季徯秩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怎么一对形影不离的竹马如今却形同陌路呢?”

    “恐怕是因下官与他的缘分着实太浅罢!不过道不同不相为谋,各奔前程罢了,倒没有什么值得惋惜的。”徐云承无所谓模样。

    “好罢!到底是你俩的事,我这外人不该插手过甚……对了,耽之,这天这般冻人,你今儿出府为了什么?”

    “下官么?”徐云承面色平静,“许久未回京,想着去香料铺子里换些新味道,回来时恰巧撞上雪,而后便碰见侯爷了。”

    “换香?”季徯秩探身近了,鼻尖挨着他衣裳嗅了嗅道,“你好生长情,这香我从序清山那会儿便见你用着了……”

    “侯爷记性好……哈……世人眼光真是不同,有人骂下官薄情,侯爷倒说下官长情。只是下官今儿既已打定了主意要把香换了,恐怕已与‘长情’二字不沾边。”

    季徯秩咧嘴轻笑一声:“你负了哪家姑娘,如何搏的薄情名?”

    “下官无能,未能报答一使臣受惠良多的姑娘,招了爱慕那姑娘的郎君的指责。”

    “人家心甘情愿的……那郎君什么狗屁歪理?”季徯秩道,“你把那人名姓告与我,我替你揍他。”

    “下官这是摘根去叶,净挑拣着损人利己的东西说了,侯爷若了解清楚原委,恐怕也要道下官薄情。”

    季徯秩还欲再问,徐云承只把伞向后斜了斜仰起头来,盯着前边笑道:

    “侯爷,侯府可到了,还是快些回去避风雪罢。”

    徐云承没留他,他也不好再缠人,只好摆手走了。

    目送季徯秩进了府,徐云承这才撑着伞走远了些,只是他没迈步回府,而是闪身拐进条小巷。

    他抛了伞,用手半掐着自己的脖颈,咳得心肺欲裂,一个不慎手松了些力,血便从帕子里边飞溅出来。

    那殷红的东西跳到雪上,开了花。

    咳的喘不上气,徐云承意识模糊起来,攥着帕子的手扶着墙,缓缓地跪了下去。

    夕阳渐渐坠入宫城里头,戌时街头巷尾窜出了几个打更人。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拖长的调子唤不醒冻死的骨,只是锣响在路过那些尸身时慢淡了些。

    巷外来了人。

    那人拖着几个麻袋,披着轻甲,似乎是专收冻死骨的官人。他见徐云承面朝下倒在巷子里,还以为又是死人,便照旧蹲下去把人儿翻过来。

    哪知却在瞧见徐云承的脸后,面上仓惶即显,手也随之剧烈地抖了起来。他稳住手,匆匆俯身探了探徐云承的鼻息,见徐云承还有气儿,赶忙失而复得般将人打横抱了起来,朝医馆疾行而去,他身后有人见状急得追着喊了几声:

    “杨大将军欸!这街还没巡完,您这是往哪儿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