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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050

    利瑟尔·德洛斯特并不是一个隔着五年时间还能令人印象深刻的人。

    作为曾经被放逐的帝国贵族, 德洛斯特远在上个世纪就投靠了北海的自由之地,在雪山与大海的见证下宣誓效忠,成为了加兰海姆代代相传的封臣。

    而利瑟尔作为现今德洛斯特公爵的继承人, 从小生长于加兰岛, 在加兰海姆的长子出生以前,据说他曾是领主夫人最信任的近卫, 更得北海领主亲自教导航海术和博斗术, 可以说是城堡里最受宠爱的贵族之子。

    但艾格对于他此前的风光完全难以体会, 印象中利瑟尔·德洛斯特一直只是个跟在安洁莉卡身后的影子,却不得小女孩的喜爱,后来就变成了跟在他身后的影子——孩子相继出生,母亲将信任的亲卫分派,一半派去保护热衷冒险的男孩,一半派去看住无法无天的女孩。

    “我讨厌那条可怜兮兮的落汤蛇,有谁在欺负他吗?干嘛总是一副被我揍了一拳的样子, 也不许他跟着艾格, 不许!”安洁莉卡的喜恶向来任性, 曾直言要把小蛇送离加兰岛, 送回德洛斯特公爵身边, 因她讨厌他总是低垂的脑袋和受伤的笑容,却被母亲捏着脸教导礼数。

    时隔多年, 艾格无法记起那道影子的面貌,不记得他的荣誉,不记得他的宣誓,唯独记得母亲为女孩的任性之言深感抱歉, 还有借他之手、送给小蛇的那把枪——精心特制的一把双筒短.枪,每一个看到的将士都曾目露羡艳, 火.枪使用的麻烦永远在于每次发射前的装填弹药,而一声枪响、连续的两发子弹是那把双筒火.枪最大的特点,对战中往往会让敌人猝不及防。

    十步之内,再蹩脚的枪术都能命中对方的心脏。

    一声枪响,两发子弹。

    然后,她流出来的血染红了整间书房。

    人们竟能如此盲目?悲悯一窝海蛇的野心。到头来谁都没有小女孩的一双眼睛看得清楚,逝者的致命伤将阴谋家的面具径直撕开,而幸存者久久拥抱尸体,不得其解。

    此时此刻,在阔别多年的海蛇大船上,利瑟尔·德洛斯特坐在屋子中央,脑袋不再微垂,神情也不再像过去那样,仿佛永远备着一个赔礼道歉。

    他带着毫无阴霾的笑容迎接来客。

    “瞧瞧商船给我带来了谁?我得给伯伦送上十箱赏金!整整五年——赞美诸神,赞美大海,赞美幸运之港伊林!我本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我的殿下。”

    黑发蓝眼的男人站起来,才发现昔日需要屈腰对话的小少年已经高了他大半个头,门口投下的影子遮住了室内大半光亮。

    “诸神保佑你长大了,过来,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艾格。”

    “不必,我脸上可没画着剩下的火.枪图。”

    热情笑语还没落地,利瑟尔·德洛斯特的笑容登时被掐断在脸上。霎时间那张斯文的面孔定格于一个不受控的怪异表情,他眨眨眼,仿佛听不懂对面抛出的话。

    “怎么?总不会跟其他海上乞丐一样,你更想在我脸上看到消失之岛的航线图?”

    语气像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问好。艾格没有向前,没有抬高嗓门,当然更没有假装耐心。耐心和卖弄友善是对方的拿手戏。

    “这一点你比我更清楚,德洛斯特,航线在你手上。”

    沉默只持续了短短片刻,利瑟尔的表情慢慢回归寻常,重又坐了回去。看似平静的空气里,他将故人的面孔细细打量,“让我好好看看你”,目光在践行他刚刚所说。

    “非得这样吗,殿下?”

    然后,他温情脉脉道:“我以为我们可以先坐下来,喝上一杯来自北海的杜松酒,好好叙会儿旧,这些年来,我没有一刻不在忧心你的流落。”他抬起一只手,再次要求,“坐下来叙叙旧吧。还有,称呼我的名,利瑟尔。别太生疏了,久别重逢的朋友不应该互相拥抱吗?给予友爱和谅解——像巴耐学士常常教导的那样,过来我这儿,面对面坐下,就当是哄一个老人家开心——”

    这一刻他的语气格外宽容,每一个表情都在从容彰显一个事实,他才是这间屋子的主人,是赢家,是掌控者。他重新微笑起来。

    “虽然老人家不在这儿——忘了告诉你,侍者在另一件屋子里好好照料他,要我把他请过来吗?”

    艾格对着那张脸看了几秒,从挑起的嘴角到兴致勃勃的眼睛。人们竟会如此盲目?野心与虚伪明明一览无遗。

    “你在用老头威胁我吗?”他问,一边找了把椅子就近坐下,和屋主距离之远明示他对这场做客缺乏兴趣,“用他的一只手?一条腿?还是一条命?”

    “老人家可听不得这话。”

    “好样的,我怕极了,就快要二话不说听命于你了。”他把肩膀靠上椅背,眼睛落在屋外空气,似乎对话的人也是一团空气。

    利瑟尔摇摇头,他年长颇多,此前从未摆过长者架子。

    “看得出来巴耐学士的失职,乡野小岛在你身上留下的印记不少,是那些野蛮人教会了你这么做客和奚落人的吗?”他格外和颜悦色,又不乏郑重地说,“交谈时最好看着对方——索菲娅夫人在这儿的话,该训导你的礼仪了。”

    最窒息的沉默忽然降临了。

    如果目光的定格有声音,那径直转过来的视线该像一声枪的上膛。屋子中央的黑发男人双手交握,对转过脸来的客人露出了一个微笑。

    大厅满布光影,界限如时间一样分明。陈年旧影里的那双绿眼睛曾如宝石的张扬、珐琅彩的华美,是众望的归处,所有闪闪发光期盼的映照。但此刻的静室里,他红发碧眼的面容在无灯的昏暗中难以辨测,那汪绿色更似冰海,似深潭。窗外满天阴沉,不及深潭压迫下的暗涌。

    堪称陶醉的微笑消失了,利瑟尔·德洛斯特的手已经摸向了腰间——那是武器所在的地方。寂静度秒如年,最终,伴随一声叹息,他的手从枪套上移开。

    “别这样看着我,殿下。”

    他转而伸向桌上的酒壶,给自己倒了杯酒,端在手里,只看不喝。

    “会让人忍不住猜测,我宣誓效忠的主君是不是在遗憾手里缺一把枪?好送我下地狱呢。誓言见证下,每一个骑士都会被你的眼神伤到的。”

    “只是在提醒你。”艾格说,背光的脸在阴影里,语气是德洛斯特难以想象的平静,“誓言见证,索菲娅夫人已经被你两发子弹穿透了心脏。”

    四目相对,利瑟尔眉头跳动。

    “然后,你把事情搞砸了,处心积虑的武器没有得手,后悔吗?追悔莫及——那么草率地开了枪,还没确认战利品的完整。”

    没有给对方调整表情的间隔,艾格继续道:“愚蠢——老德洛斯特这样骂过你几次?估计像一日三餐那样准时准点的问候。自大没用的长子和不完整的胜利哪个更让他抓心挠肺?倒是忘了送上我的问候,老蛇还健在吗?”

    “艾格——”利瑟尔重重搁下手里的酒杯,想开口。

    “谢天谢地,我还健在。”但艾格不打算听他继续惺惺作态。

    黑发男人的每一处表情都令人生厌,他只好注目于他脖子上的一道疤,弹药的痕迹和刀剑都不一样,疤痕的位置昭示着海蛇遇到的凶险,也昭示着德洛斯特岌岌可危的权威。

    “不过你得尽快,毕竟这么些年过去,每一卷羊皮纸又那么复杂。而我的记性一向不太好,指不定哪天就忘了个精光——”他终于摆出“可以谈谈”的态度,“说说看,打算怎么做?”

    利瑟尔·德洛斯特有一阵没说话,面色晦暗不明。搁下来的酒杯就在他手边,酒液撒了半张桌,脱去温文尔雅的面具,此刻他阴郁看人的样子倒像是一条货真价实的海蛇了。

    “别老是说我了,艾格。”他沉声道,“要知道你才是这里的座上贵宾。你大可以相信,没人比我更关心你的安危了,这一整艘船都是为你分忧而来。不如我们谈谈如何为你分忧?”

    “哦,分忧。”

    “先从睡个好觉开始,怎么样?”他取出一个信筒,将薄薄的羊皮纸展开,“听说你们的船曾经捕到过一条人鱼,整艘船开始噩梦连连。”

    “要我说,商船的水手果然软弱不堪,仅仅几天的噩梦就让轮船失控了,那几个月呢?几年呢?他们一定不知道持续多年的梦中惊惧是什么滋味,让我们谈谈你身上的——”

    “最好不要。”艾格打断,先一步表示对此没有兴趣,“诅咒那么可怕,一不小心吓到我,你梦中的武器与宏图大业就要和一株红珊瑚一起埋葬了。”

    幸存者对诅咒过程与结局的知晓并不令人意外,利瑟尔收起羊皮纸,面色不变。

    “你说笑了,殿下,所有人都知道,你向来是最勇敢无畏的那一个,这些年你慢慢长大,我也从来不怀疑这一点。”

    他说着相信,投过去的眼神却像是在看一个自暴自弃的绝症患者。

    “但就像索菲娅夫人曾经教导,软弱并不可耻,再无畏的战士也有哭泣的权利,不是吗?这么多年过去了,故人消逝,家乡零落,我以为幸存之人更应该心存感激与珍惜,以后的日子长着呢,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们去——”

    “我说,你是打算在这里谈判还是发表演说?”

    利瑟尔·德洛斯特的嘴角慢慢拉平,因连续被打断的说话。

    “你看,我并没有多少耐心。”

    从进屋到现在尚未超过半刻钟,但艾格已觉耐心的全部丧失,窗外天空一点点从暗蓝变成了深灰,最后一点日光快被乌云遮蔽。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宣布“可以谈谈”的时间短暂地结束了。

    “我就在这里,你的船上,接下来你得尽快盘点一下你的筹码了。”

    说完,他没再看对方一眼,径直朝门口离开。

    “慢着,你要去哪里?”伴随这一句抬高声音的问话和迈步出门的人影,门口士兵纷纷握剑看来。

    “让我想想——你的囚室?”

    “怎么会呢?您是这艘船最尊贵的客人,不是俘虏。”

    “老头在哪里?”艾格不再跟他废话。

    闻言,利瑟尔·德洛斯特哦了一声,肩膀往后靠去,“你要去找巴耐学士。”他再度笑了,一种看透一切的、怜悯的笑,连带着整间屋子的气氛也缓和起来,刚才的对峙仿佛从来没有发生。

    “怎么不行呢?不打一声招呼将他带过来,倒是我的失礼了。去吧,侍者为你领路,去看看他,你最尊敬的医生老头。”

    第52章 051

    他从海上而来, 孤身一人,无妻无子,带着满肚子的知识和传说故事。无人问询他的过往, 因为他老得好像已经在加兰岛活了一辈子。

    渐渐地, 他和北海每个老人一样,虽然常说南方的太阳很暖, 西地的酒最甘甜, 大海之外还有大海, 但鲸落归海,人老归乡。临终的年纪,最好还是让他老死在故乡的冬雪里。

    故乡,消失的故乡,他这么称唤那座岛屿。

    这间舱室有点像巴耐医生在加兰岛的卧室。

    一面书架,两扇玻璃窗,椅子上铺着温暖的毛皮大氅, 区别是窗外不见那绵延的雪山与松林。

    艾格进屋的时候, 背影佝偻的人正背着手, 透过窗户眺望大海的另一端。听见动静, 老人回过头, 见到来人完好无损、神色也如寻常的样子,好好松了一口气。

    可那口气就像在积年的废墟上吹去了一口灰, 更大更重的哀绪在他面上挥之不去。

    “看起来像犯了顿心脏病。”艾格看去一眼,“怎么?故人给你带来了噩耗?”

    巴耐医生望着门外牢固如铁桶的士兵,一时没有作答。艾格也没打算听见什么答案,他不再为难自己空了一天的胃, 自顾自坐下来用起桌子上的餐点。

    医生替他倒了杯清水,来回踌躇的样子像只被捉进羊圈的老山羊。他缓声讲起自己在港口遇到德洛斯特的情景, 对方如何出现,如何相邀,又是怎么彬彬有礼地把他送来了这间舱室,却拒绝了他想下船的请求。艾格心不在焉地听着,直到老人开始无意识地将一句话重复多次,估计连他自己没发现,他比一旁的倾听者更加心不在焉。

    艾格搁下了杯子,“我以为你会先问德洛斯特找我叙了些什么旧。”

    又是沉默。医生的沉默比他的诉说漫长了一百倍。

    “德洛斯特。”老人停下踱步,“虽然他看上去以礼相待,但是,艾格——”

    似乎在考虑以哪种说辞猜忌海蛇,他停顿了好一会儿,毕竟宽容与友善才是他的准则。

    “但是有些时候,我们得承认,时间会冲淡某些稀薄的情谊,而诱惑能改变人心。你知道的,那些诱惑。消失的岛屿,岛上埋没的财富,还有武器……那种最新的枪械——没人能保证每一位故人都经得住诱惑的考验……”

    诱惑改变人心。艾格知道。人们会背叛,会筹谋,人有无止境的欲求。

    “……对于某些人来说,权利的希望像火苗,就剩最后一点。人人都知道北海有巨大的财富遗留,而红发的加兰后裔是关键。在故人的大船上,你比在商船时更危险。”

    危险。他同样知道。所以最后的火苗不可软弱,茫然与恐惧只能短暂一点。当背叛成立,阴谋生效,海蛇的刀剑曾搜寻过红珊瑚丛林里的每一寸阴影,确保岛屿的人迹灭绝。太阳升起又落下,升起又落下,他学会了躲避危险。

    第三个夜晚来临的时候,幸存者未曾回望背后的红珊瑚丛林一眼,在自古以来加兰岛从未有过的寂静夜空下,他解开锚链,登上了离岛的孤舟。

    “……我们没法再抱有期待了,德洛斯特告诉我……”

    说着说着,老人的肩膀低垂下去,一个格外沉重的动作,如废墟的崩塌。艾格看到有皱纹在他的双手颤抖。

    “事实告诉我们,巫术真实存在……诅咒,诅咒,是诅咒灭亡了岛屿……城堡的花匠,校场的骑士,岸边的巡逻队,就连陛下和索菲娅夫人……他们、他们……”颤抖逐渐剧烈,“那些人,德洛斯特宣称——所有人……诸神在上!加兰岛早在五年前……所有人已经和岛屿一起埋葬!”

    迟到的哀悼。艾格知道,他同时还看见了海的庞大与岛的渺小。

    孤舟的渐行渐远中,是甲板的剧烈颠簸提醒了他应该再回头看一眼。看一眼吧,内心有这样的声音在说。最后一眼,看狂风如何大作,群星如何泯灭,天与水组成的无尽黑暗里,似乎大海也在宣告这场灭亡,巨浪层层涌出,涌出、翻滚、崩落,漫天海啸像是古老咒语的肆虐、残酷争端的沸腾,眨眼之间,将岛屿吞得一干二净。

    等到风浪平息,他从孤舟上站起,岛屿已在海雾层层包裹之中,再也寻不到方向。

    它迷失了。

    ……所谓神秘怪谭,人力所不能及的诅咒,枪炮也无能无力的覆灭。

    那么——

    艾格看去对面,从经年盘旋的疑问中挑了个最简单的问题。

    “它叫什么?”

    “……什么?”老人抬起头。

    “你的朋友?宠物?老熟人?那条诅咒了你正在哀悼之人的人鱼,它的名字。”

    完全寂静的对视中,老人望着这张日日相对的脸孔,眼神还停留在上一秒的哀痛里。

    “……什么?艾格?”他茫然问。

    但他不知道这一呼一吸间,他的双目瞪得有多大,手颤抖得有多剧烈,“你在——利瑟尔·德洛斯特……他对你说了什么?”

    杯中水温逐渐变凉,艾格转动杯底,发觉自己不由自主在盯着桌上那只老者的手,斑驳的皱纹在随脉搏一起颤栗。

    “人鱼以领地命名。”他静静道,轻易制止了老人的所有呼吸,“三十八——或者三十九个?你向我讲过的人鱼故事。”

    他从海上而来,带着满肚子的知识和传说。神秘故事像迷魂汤,把城堡的孩子的牢牢吸引。

    “邪恶的,善良的,故事里的人鱼面貌各不相同。”

    你们要是活到像我这么老,也能随口道出这些故事。老人曾经笑言:因为故事往往隐喻真实,传承着讲述者的经验与学识,就像我把酒精和柠檬汁的功效藏在医者的寓言,甘草和冬盛花的秘密藏在昨天的睡前故事里——那么,考考你们,这两种草药的妙用是什么?

    “……那么,考考你,是在哪一个节日,你讲的故事里有条人鱼以领地命名,又是在哪一个壁炉边,你告诉我有条人鱼的尾鳍是弱点?”

    “故事里还有什么?你的记性不太好,我也同样,再想想……它们口吐人言,没有利爪,没有獠牙,呼吸并非通过鼻子嘴巴,而是耳鳃。耳鳃是什么?无知幼童这样问你。你说,它长着十三根邪恶的骨刺,不可触碰,碰上去会流血,而流血是再危险不过的事情……十三根。”

    只言片语,东拼西凑,它们的样貌若隐若现。故事隐喻着真实,藏匿着讲述者的诡计和洋洋得意。

    “你比任何人都更加熟悉这种动物,医生,却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们最关键的一点。”

    艾格的眼睛从老者的双手移到他的脸上。

    “人鱼以恐惧为食。”

    “不。艾格。”医生叫道,“不,是……人鱼,那条人鱼?潘多拉号的那条人鱼!它告诉了你这些?……欺骗!艾格,人鱼最擅欺骗!”

    “最擅欺骗——你看看你。老头,这也是一条真理吗?”

    事实是他们是否了解人鱼这种动物完全无关紧要。反驳之言像末路动物遇险时无谓的挣扎,出口后才反应过来这毫无意义。老人如同中枪一样靠在椅子上。

    天色在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暗,屋内阴影渐深,艾格取过桌上火折,点燃了一根蜡烛。

    “在想是哪一步,哪一刻,出了问题?”或许是漫长的等待给了他耐心,艾格任由这窒息的寂静蔓延了片刻。

    “信天翁送来了你的信,你离岛的五天后,诅咒发生的第二晚。”

    那独属于北海领主家族与旗下属臣的信使在雾里远渡而来,尾羽洁白,带着加兰海姆鲜红的漆印。

    飞鸟不知岛屿的天翻地覆,悠哉栖于熟悉的目的地。幸存者伸出手,一封沾着晨露的、冰凉的信。

    “你讲到航行一切顺利,海上天气暖和,第一个港口的人们和想象中一样友善。你数了数,一路上还需停靠三个港口,最后的目的地是堪斯特岛,一座无人问津的小岛,在那里,有经验的医者会像传教士一样被需要,航行大概会持续六个月。”

    字字句句,都是最普通的闲话家常。

    “每段航线都有加兰海姆的驿站,那里养着信天翁,挑一只翅膀最快的给我们送信……我曾这样向你告别,然后祝你一路顺风。”

    接下来谁也没再言语,变化的只有老者颤抖起来的瞳孔。

    “不……”老人呢喃,“不。”

    他一定是想起了那一封信与信的目的。确认诅咒的成功?寻找幸存者的踪迹?这些都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原本微不足道的时间——他本该在离岛十天之后才能寄出第一封信。

    十天。那是远行之人从加兰岛出发,到达第一个港口所需的最短时间。

    “海上的航行常常让人忘记时间和距离,对吗?”

    “不……”他失神呼喊,“艾格。”

    艾格离开桌边,给看上去要丧失呼吸的人留出足够的空气。

    “让我猜猜你是在哪里写下的这些谎言?没有别的地方了,就在岛上,你从没离开。或者是近海,德洛斯特那早已准备好收获胜利的船上。”老人突然颤动的眼皮给出了答案。

    “哦,看来是在船上。”

    艾格不再看他,对着这张再熟悉不过面孔,他停下观察,也停下声讨——如果这完全平静的陈述也算声讨。

    “无论如何,我该感谢你的信并非全是谎言。”

    堪斯特岛,那信上说。于是孤舟终于有了目的地。

    森林里丧亲的独狼会日日尾随屠夫的背影,而茫茫大海上,被留下的幸存者最恐惧的是什么?那大概是仇者的远遁。故土消逝的远行中,他们是必须握住的锚。

    巫师有句话说的没错,怪谭故事先从志怪动物身上找起,所有仇者的踪迹也该在合谋者的身边等待。

    “可以回答了,老头。”漫长的一分钟过去了,他催促,“告诉我,它叫什么?”

    沉默持续了那么长的时间,久到仿佛那喉咙也和满脸血色一起丢失了。

    这段沉默里他也许想了千百种解释的语言,但所有话到了嘴边,通通都撞上了屋里那道无动于衷的背影。

    “……堪斯特。”最终,声音出口,沙哑如枯枝的断裂,“它叫……堪斯特。”

    老人的眼角逐渐有了水光,可是干涸的老眼早已生不出完整的眼泪。

    艾格不用回头,也知道那是怎样的表情,他熟悉纵横皱纹间的那种表情。

    老人常以这种表情怀念消失的岛屿。无数次的怀念中,他无数次说起城堡里的人,贵族、平民,骑士,花匠……最多的是孩子,以他的年纪,大多数人都算是孩子。

    那矮个儿骑士小托尔是否已经通过了剑术考核?花匠的女儿一定能照料好他的药园。没有人在身边严加看管,安洁莉卡何时才能学会像个淑女一样行礼?还有他那吊儿郎当的助手尤克,是否终于搞清了甘草和冬盛花的区别?

    语不成声的话在他喉咙里挤出,似回忆,似伏罪,这回说的却并不是任何一个岛上的孩子。

    “……我也曾有一个孩子,孩子,我的孩子。”

    无人问询他的过往,他的妻子,他的孩子,因为他老得好像已经在加兰岛过了一辈子。

    “……帝国海军把他带离了家乡,战争和胜利给他带来了的荣誉,还有勋章,爵位,封地……何等骄傲的年轻人啊……那个孩子。”

    陈旧的痛苦遇上窗边旁观的冷眼,老人闭上了眼睛。

    “我花了大半辈子,研究草药的知识,医术的奥秘,但——海战里的一颗子弹就这么击中了他的肺,长达五年的衰弱和病痛,我依旧没能留住他……我的孩子,他死在了冬天的病床里。”

    “被留下来的只是一个软弱的父亲,诸神不能挽救他的孩子,医术和学识也不能。我不得不去寻找……寻找其他的力量,那种力量,巫术,咒语——人鱼、人鱼……””……堪斯特人鱼。”他战栗的双手扶上额头。“你不知道——我们都不知道,老天,那是怎样一种贪婪的动物。”

    “一株红珊瑚不够,它要十株,百株……一整个岛!”

    “堪斯特岛走向没落,饥饿的动物盯上了北海的无主海域,它和德洛斯特相互窥见了彼此的欲.望。诅咒,足够庞大的诅咒能给人鱼带来力量,那动物不喜欢和平,纷争和动乱才能滋生足够的恐惧。”他开始语无伦次,“德洛斯特……人鱼……我手里正好有鲜血,所有鲜血。我还保存着属于那孩子的水蛭,起初我并不相信那个,可是、可是……痛苦在心里翻腾了大半辈子,日日夜夜没个停歇,那天正好是他的忌日,整件事都一塌糊涂——难以承受的罪孽和我的孩子,即便我已经这么老了,依旧做不好这个选择。我还在犹豫!事情就那么发生了!德洛斯特公爵想要权利,他们承诺祝福的生效,事情就这么发生了……艾格!”最后他求助一般地叫喊。

    无人回应他的求助,就像无人回应昔日海岛上的红珊瑚丛林。

    “……水蛭扔进了海里,人鱼闻到了血味。”

    “大海慈悲,让这滴血的主人获得新生吧,健康完整的新生。 ”他这样祈祷。

    巨大的恐慌和如愿的神迹同时降临了。

    “传说真的存在……竟然真的存在。”

    “我的孩子——他的尸骨曾葬于大海,时隔多年,就那样重新浮现于海面,血肉一点点充盈,心跳和脉搏回归,然后,他睁开了眼睛。”

    艾格听着这些,就像随着年岁增长,每次听到那些乏味拙劣的怪谭故事。也许这世上再没哪个故事,能令一个怪谭里的幸存者大惊小怪。

    “只是……不完整的祝福。他不健康,灵魂也只回归了一部分……他不记得过往,不记得父亲母亲,只记得死前的衰弱与疾病,荣誉和勋章,以及那帝国赐予的姓氏——代表荣耀的姓氏……伯伦。”

    伯伦。潘多拉号船长。

    艾格眉头生出波动,于他的叙述里心生异样,念头却没有出口:那商人船长话多得可不像个没有过往之人。

    “悔痛,无尽的悔痛在事情发生的第二天就开始了。艾格,我无数次庆幸你的幸存。祝福没有完整生效,诅咒里还有幸存,太好了,你还在。够了,这就够了。”

    “诸神在上,这算是弥补的机会吗?”

    依旧无人回应他这可笑的发问,当然不会有。老者祈求而绝望地望着窗边之人。

    艾格见过死刑犯脸上的神色,冤屈时他们会呐喊,认罪时他们会闭上眼睛,等待苦主的声声质问。他呢?那引颈就戮的姿态在等什么?幸存者一个时隔多年的质问吗?

    人为什么贪婪?为什么自私?背叛为什么一开始就存在?欲.望和杀戮为什么永不停歇?狼为什么会追逐血腥?鬣狗为什么要对狮子群起而攻?老鹰为什么喜欢折磨猎物?艾格早就停止了此类追问,重复的问题只令人感到厌烦。

    沉默双眼映照着面前祈求的脸。这一刻他想要的答案很简单,医生在船上,德洛斯特也在船上——

    “那条人鱼在哪里?”

    “不。艾格。”陡然从过往里回神,老人慌张道,“不要去找那动物。”

    “你知道那动物在哪里。”

    老人却只顾劝诫:“一个人只能背负一个诅咒,更强大的诅咒会覆盖原先的诅咒——就算你身上原有的诅咒足够牢固。但是艾格,听我说,最安全的地方本该是堪斯特岛,那是被它遗弃的领地,现在德洛斯特发现了,你得去其他内陆——早在事情发生的第二年,随着堪斯特的强大,它的诅咒就已覆盖了你原先的诅咒。”

    “人鱼对德洛斯特确认过,恐惧的诅咒已经生效了,它的诅咒在生效。”

    ……原有的诅咒。艾格没有把这疑问道出口。

    联想来自于这段航行中所有与这种动物的相处,有那么一瞬,他想到了一双始终跟随的灰眼睛。

    “也不要相信德洛斯特。艾格,他不知道解除诅咒的办法。”

    老人还在劝说,如同这些年他一刻不停的关照。幸存者的安全,那似乎成了他为自己找到的一条赎罪之道。

    “人鱼——它也从来没告诉过解咒的办法。只暗示过若它好好活着,恐惧哪怕产生,它也可以控制何时将恐惧进食,控制诅咒是否生效,它可以和人类合作。”

    “但如果它被宰杀——被诅咒者一旦产生恐惧……艾格,没人可以逃脱,德洛斯特也拿它没有办法。”

    艾格一时不知该赞叹哪一位,“听上去一条鱼比你们更懂诡计。”

    “大海从不慈悲,是的……那是海上的恶魔。”

    老人颓然而望,“恶魔岂止懂得人心与诡计?食物令它那么疯狂,我见过诅咒不完整时——最后一口食物逃脱时人鱼的暴怒,诸神在上……那是人力所不能对抗的力量,拥有控制天气和风雨的能力,那种动物在海上无往不利。我也无数次猜测过岛屿消失的秘密,今日德洛斯特告诉了我,是那条人鱼,堪斯特将加兰岛用海雾层层包裹。”

    “岛屿和诅咒都在它的手里,德洛斯特打着危险的主意,打着拿岛屿、解咒和……我的安危威胁你的主意,他们想要你交出武器图纸。”

    艾格定定地看了他半晌,直到老人脸上惯有的关切消失,重回束手无策的惶然。

    烛火在随着钻进窗内的风飘摇。

    “分享着这么伟大的秘密,我以为你们的同盟牢不可破。”

    到此为止,艾格已经不再需要他的解惑。哪怕老人张张嘴,似乎还有话要说。他关上窗户,抬步离开。

    “我知道……我知道这忏悔的渺小。”擦肩而过时,老人低下了声音。

    几息之间,时光仿佛在他的脸上再次完成大半辈子的流逝,那满是皱纹的面容竟然还能更苍老。

    “很遗憾小岛的这些年……这么多年,艾格……竟然是仇恨让你长到这么大。”

    仇恨?确实,又不止于此。

    艾格没有反驳他,他向来懒得反驳老人。

    船舷之外,比夜晚来得更快的是阴雨,轮船不该在这种天气出海,他知道,风雨会导致迷失,可他却从未像今日这般心切一艘船的启航。因那唯一的方向根植心中,在小岛日日夜夜的等待里都不曾模糊。

    仇恨——哪止于此?那是所有逝去魂灵的安眠,是遗失之乡的重现。是归途。

    “睡个好觉,老头。”最后他这样道,语气一如小岛每一个太阳落山时,冰冷底色不加掩饰。老者曾怜悯那是孩子遭逢变故后的心防,现在才知这问候里的累累血债。

    “谁也不差那么一会儿了,不是吗?你们都得活得好好的,在德洛斯特找回加兰岛之前。”

    第53章 052

    德洛斯特的轮船在第一时间向北方驶去。

    不仅仅是因为北海是海蛇的老巢所在, 更因为掌舵者发现唯有在提到归乡时,他目中无人的客人才会递来一份眼神。

    无欲无求之人是最难攀登的高墙,高墙上终于发现的一把梯子让全副武装的攻城者不至于走向极端, 采取了更温和的方式。士兵们被命令不得打扰, 似乎也明白自己不受欢迎,德洛斯特没再靠近客人所在的船尾楼。

    潘多拉号紧随其后, 像个庞大的影子护卫。相较起来, 德洛斯特的海蛇号更小, 更狭长,巨大的帆,尖锐的船首,那才是更适合穿梭北海的体型。

    北海多峡湾,航线崎岖,岩石深处是诸多海盗的藏身之地,一场劫掠随时可能会在峡湾阴影里爆发, 若非经验十足且武装充足的行船, 无人敢试探那充斥混乱的海域。

    现如今任何一个想去往北海的人, 都不会怀疑海蛇号是那艘最安全最合格的行船。

    在伊林港的岸线消失于海平线时, 艾格坐在窗边, 抬脸看起了头顶连绵阴雨。

    潘多号的船首楼隔着海雾,朦胧不清, 只余一点黄光闪烁在海面上,距离忽远忽近。雨下了多久,那点光就闪烁了多久。

    天空越来越低,海面越来越暗, 雨却一直没有停。海蛇号的甲板不曾在这堪称平静的细雨中有过晃动,但船员们提起来的心却从未放下。

    远离内陆时, 这连续不断的绵绵细雨实在少见,因为大海的阴郁往往牵动着风与浪潮,而风浪的动作从无限深和无限远的地方开始,通常可被人们预知,也从来不会像这般幽静。

    此时的海面却像一个生性急躁的暴君转了性,在兴风作浪前学会了蛰伏与耐心。大海压抑的、不可预知的涌动让经验丰富的水手越发提心吊胆。

    “毫无疑问,有风暴在前面酝酿。”

    “这该死的暴风雨到底什么时候来”

    值班的瞭望者不敢有一丝松懈。德洛斯特稳坐船首楼,甲板上的船员却都在忐忑一场风暴的失控。

    艾格从这不同寻常的天气里想到了医生的一句话——拥有着控制天气与风暴的能力,那动物在海上无往不利。

    接着,比人鱼更先出现在他脑海的,是初登潘多拉号的那个晴夜。那实在是一个印象深刻的天气,暴风雨的消失毫无预兆,晴夜美景却又像等候多时。

    他不由思索起医生提到的另外一句话:你身上原有的诅咒。

    原有的诅咒。比小岛覆灭还要久远的诅咒。

    他隔着雨幕去看海面,但这扇窗高高架起,离海面实在有段距离,雨雾笼罩里,所有东西都很模糊。

    答案或许就在那条人鱼身上,这不难猜测。

    试图搜索更小时候的记忆,灰色的眼睛,苍白的脸,类人的面孔那么奇异,并不是一种会被轻易遗忘的形貌,更何况……原有的诅咒?谁又是那个施咒之人?相应的祝福呢?艾格撑着脸坐在窗边,半天没动一下。

    思考很快就没法继续了,因为在这空旷无人的屋子里,难以控制地,各种游离的念头通通走向了一个几日前的结论——那树枝色泽的变化。

    他感到窗外的潮意在入侵衣领,接着是水汽、凉意、无法忽视的海水味,风吹过头发的一瞬间不自觉地摸了摸脸,是湿乎乎的雨。

    侍卫们就在屋外,面孔个个埋在雨衣兜帽之下。艾格来到了门口,侍卫长转过脸看他,又很快低下了头。腰间的佩剑显示他是一个受过封的骑士。

    “你的名字?”艾格问他。

    “埃里克……埃里克·博格听候差遣,殿下。”

    注意到头顶目光正停在他腰间的剑上,骑士不自在地动了动手肘,将那把忠诚与荣誉的象征藏进了雨衣披风里。

    反叛军里的新兵。艾格移开眼睛。

    “我想出门转转。”他提出要求,“有雨衣吗?”

    “当然。”下意识的应声被吞回嘴里,“我是说……请您稍后。”他跑向了船首楼。

    不多时,埃里克拿来了一件厚厚的黑色大氅,双手递过来时他低声道:“利瑟尔大人说您衣衫单薄,而舷边寒冷,越往北去,天气会越来越冻人……真的要出去吗?殿下,暴风雨就快来了。”他提醒。

    “不用跟来。”披上大氅,带起兜帽,艾格走进雨里,“俘虏的放风时刻,利瑟尔大人会批准的。”

    寻到一个无人的舷边地带时,艾格原本在想如果那条人鱼已经离开,要怎么把他从茫茫大海里找出来。但这是一股没由来的笃定,与海面对视之时,连他自己也不解这种笃定——那人鱼从没离开。

    一秒,两秒……没到第三秒,海面波纹忽生,哗啦一下,湿漉漉的一张脸从水面冒了出来。

    人鱼钻出水面的一瞬几乎匆忙,以至于水下的形貌未加收敛,耳鳃狰狞张开,骨刺根根竖起。若水手们看到了志怪动物这张脸与他的双眼,也许就能知晓那场迟迟不来风暴究竟在哪里酝酿。

    冷风一吹,艾格率先打了个喷嚏。

    人鱼还在抬高的身体微微一顿,接着是尾巴的悬停,伴随着海里动物这如临大敌的一瞬,轰隆一声雷鸣突地在阴云里炸响。

    艾格抬头看了眼天,又望了会儿人鱼的脸。那两道收起来的耳鳃紧紧贴在脑后。

    是喷嚏,不是敌袭。他想对他说,但声音会招来远处水手。这声隐隐的雷鸣却像敌袭,惹得舷边水手们奔走相告起暴风雨的征兆。

    多么威风,艾格心想。控制风暴的能力。

    他还在走神,人鱼对舷边人影细细观看间,雨却慢慢停了。

    雨应该是怎么停的?云得散开,风得变小,然后是淅沥声响的渐歇,不该这般没有征兆,上一秒还在打雷,手捧雨具的船员们茫然看天。

    站在陡然温和下来的海风中,有那么一瞬,艾格同样不知道自己来到这舷边是为何目的。手指再一次碰到了口袋里的树枝,触感格外明显。

    海面上抬起来的脸如往常那样苍白静谧,不见任何起风或放晴的征兆,又或许那双眼睛比先前要阴沉些。此刻的大海那么幽暗,海水衬托下的动物难免会显阴沉。

    艾格往下拉了拉兜帽,并不能挡住那直勾勾的视线。他转身离开了舷边。

    桅杆顶上,闷闷的雷声开始响起,缓慢低沉的,让人想到人鱼曾经闻见血腥时的沉闷喉音。接着是这段航行里的所有行径,连续不断的噩梦,船员的落海消失,一间舱室被侵占,还有那随时可能爬上船、大摇大摆出现的鱼尾——饶了他吧,控制风暴。

    艾格顶着闷雷声又回到了船舷边。

    分秒不差地,人鱼重新钻出海面。

    嘘,手指竖起嘴巴前,他与那双灰眼珠无声对视。

    终于,大船上方的阴云安静了下来。人鱼贴在脑后的两道长鳃更低地往下压去,肩膀微微沉入海面。

    好消息是接下来很长一段航行里,海蛇号没有被风暴掀翻,当然也没有任何一个人的舱室被海里爬上来的动物霸占,一切风平浪静,早上的甲板甚至很少出现过关于噩梦的讨论,就像那条人鱼已经乖乖离开。

    但艾格知道他没有离开,因为他在闭门谢客的屋中呆了三天之后,肉眼可见地,窗外天空又阴下来了。

    航行沉闷无趣,天气的变化是水手们眼里的头等大事,起风了,落雨了,浪涌打上了甲板,所有讯息透过一声声大嗓门传入窗内——细细想来,控制风暴的能力?艾格没从这变化多端的天气里看到什么控制的意志。

    医生的信息不一定全部准确,与其说这种动物在控制风暴,不如说风暴在忠实地遵循他藏在海面下的脸色。

    风暴并不妨碍船行,起初他关上窗户心想,海蛇号有足够的经验应对风暴,虽然航行会变慢,窗外吵吵嚷嚷不停歇,当下也没有第二艘这样的船来送他回北海,但——这并不是需要主动探寻才能得出的一个规律,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如果他超过三天没有去往舷边,天际就开始电闪雷鸣,大海会对所有经过的行船臭起一张脸。

    海蛇号百无聊赖的客人有了隔三天就要出门闲逛的习惯。

    “俘虏的放风时间。”

    有一天出门时艾格再次对自己说,所以他究竟是谁的俘虏?德洛斯特并不限制他散步的自由,他却循着固定的路线,每每都要去往那块固定的甲板。瞭望台的值班水手都没他这么准时准点。

    一路慢腾腾走过去,艾格看看天际阴云,看看屋檐下躲藏的海鸟,再看看远处潘多拉号飘摇的船帆,实在没有别的东西可看了。环顾又环顾,最后他在舷边停下,如往常一样,去看阴影里等候的灰眼睛。

    四目相对,然后,他成了被环顾又环顾的那个。

    隔着一堵船舷的距离,黑尾在随海波无意识摆动。就像咒语的生效,一线光亮破开厚厚灰云,浪涌趋于宁静。

    大海获得了短暂的放晴。

    第54章 053

    从船头低望, 这陌生的码头没有船队与集市,取而代之的废墟、焦土、黯淡的酒馆和警惕的流民,逐渐冷清的岸线告诉靠岸的船只——北海将至。

    “令人怀念的地方, 是吗?殿下。”

    甲板吱吱作响, 利瑟尔·德洛斯特的声音穿过舷梯人来人往,出现在背后。艾格没有回头。

    登岸的士兵在井然有序地补充淡水与食物、清点武器库存。海蛇号的大副正式接手了潘多拉号的指挥, 以应对海上随时可能出现的遭遇战, 商船蒙尘多年的炮台解开了重重锁链。

    利瑟尔落在他一步之外, 顺着他的视线向远处眺望,眺望这个曾经和帕斯顿其名的贸易大港、所有商船驶往北海的必经之地、鲜花与金币的自由盛市,阿比瑟港。

    “如您所见,这里早就不是曾经的乐土了。”

    黑发贵族露出了怜悯之色,如同每一个慈悲的君主望见他悲苦的臣民。

    “祸乱发生在第三年,起先是一个海上传言,有位红发少年出现在了阿比瑟的酒馆……海上各种捕风捉影的消息一直没断过, 不得不说, 殿下, 你和医生躲了个好地方——争相赶来的海盗们发现是个假消息, 抓走了这里的大半儿童和女人, 烧光了码头的商铺和渔船,又有哪个港口能抵抗联合行动的海盗呢?”

    不远处的石滩上还点缀几艘船的残骸, 破帆正在风里飘摇。

    “春天快到了,集会的季节,这里本该聚集了北海所有热闹……”

    黑发贵族叹息着,去看身旁人的面孔。

    仁慈是所有贵族教育里的必修课, 是美德,更是软肋。他望见兜帽下红发猎猎, 纵览萧条的绿眸却如冰封。

    “不需要下船看看吗,殿下?阿比瑟到了,我们回乡的第一站。”

    艾格给了海蛇一个擦肩而过的背影,却并没有拒绝这个提议。

    他先是回屋用完午餐,而后在诸多士兵寸步不离的跟随下,走下舷梯,登上了码头。

    城镇处于冬的尾声,与记忆大相径庭。

    无需旁人领路,他依旧能对照上阿比瑟的每一条街巷。哪里是教堂,哪里是武器铺,哪里又是加兰海姆曾经信天翁盘旋的驿站。没有目的地,脚步却也没有迟疑,一条接着一条街巷,他在被大火烧过的巷子里看到了贴满通缉令的石墙,诸多海盗的悬赏高挂废墟之上。

    随手揭下了一张,风吹得杂草沙沙作响,艾格在兜帽下偏过头,捕捉到了藏在巷口的一道目光。

    那是个瘦巴巴的孩童,很明显的当地人。被陌生人的视线一碰,立马瑟缩躲回了残墙后。隔了几秒,眼睛又从墙后探出,盯着他的脸看了又看,确切的说,盯着他脸颊边的头发看了又看。

    红发在其他地方或许美丽,或许张扬,却并不算特异。唯独在北海有着深入人心的象征。

    身后的士兵也都反应了过来。

    “殿下……”始终紧跟在身侧的埃里克上前一步,挡住了远处的目光,“利瑟尔大人提醒过,海蛇号需要在日落前启航……天快黑了,这里并不安全。”

    艾格收起通缉令,听着巷口孩童的脚步哒哒远去,没有再做逗留。

    回船的时候恰逢日落,利瑟尔依旧站在船头,遥遥朝他躬身一礼。

    船尾楼点着一盏灯,等待着的却不是和平常一样空荡荡的房间。看到屋内熟悉的人影,艾格瞬间明白了海蛇刚刚挂在嘴角的笑意。

    屋内的伊登转过头,与阔别一月的同伴四目相对,腾一下站起来。

    “艾、艾格!”

    艾格停在门口,感到一点麻烦,但心情也不算坏。

    利瑟尔·德洛斯特想要了解他在小岛上的五年并不困难,老人与青年,尊长与朋友,却并不能判断这些“筹码”的真正分量。海蛇再搞十次这样的小动作,惹人厌烦的程度也不上他自己过来在他面前晃一圈。

    在这个精致宽敞的陌生舱室里,伊登高大的身影显得格外局促。

    “海蛇号的船长,那个黑头发的贵族说、说你在船上无聊,让我过来陪陪你……”他小心翼翼观察着昔日同伴,踌躇着没有靠近。

    “你被带走的那一天,我简直吓傻了……那个异域人,雷格巴,他把事情都告诉了我,那些我从来都不知道的,你的家族,你和医生……你……你们的遭遇。那个传说中的加兰海姆,艾格,你、你从来没有告诉我,我早该想到的……”

    艾格把手中剥好的橙子递他一半,停止他的啰里吧嗦。

    很寻常地分享食物,不管是在小岛还是在潘多拉号上,两人都该对此习以为常。伊登却愣了愣,下意识双手捧过,看上去简直像是要深深鞠上一躬了。

    艾格扫了他一眼。

    “是的,现在,你可以向我行礼了。右手放上心脏,单膝下跪,鉴于你收到的赏赐不是黄金和宝剑,半礼更合适。”

    熟悉的奚落让棕发青年挠了挠脑袋,难为情地笑了笑。

    “坐。”艾格没再看他,朝左手边示意。

    轻手轻脚拉开椅子,伊登在他身边坐下,仔细看了会儿他的脸,缓缓吐出了一口气。

    “不管怎样,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放松下来是一个非常快速的过程,毕竟他完好无缺的同伴就在身边。吃了两瓣橙子,四顾一圈,伊登终于想起来。

    “医生呢?他不在这儿吗?”

    当晚伊登就见到了仿佛遭了场大病的医生。来自潘多拉号的新客人被德洛斯特安排到了船医室。

    通过观察和异域人说过的话,伊登隐隐意识到海蛇号上并不像表面这般平静。出于直觉,他不再出门,每天待在舱室照顾着老人,尽可能地不给同伴添麻烦,尽管他也不懂什么样的举动才叫做“添麻烦”。

    很快地,海蛇号的掌舵者也无暇分心于他的客人们了,因为北海已至,每一次盯梢与转舵都得谨慎万分。

    航行从白天驶入黄昏,紧接而来的,比传闻中的海盗旗更先出现的是一大片阴云。

    初时所有人都没发现,等瞭望塔的水手抬头看见,厚重到仿佛要坠落的云层已经与暗海连成一片,峡湾的影子埋藏云间,静默注视所有渺小来船。

    入了夜的天空不见半点星光,气压沉沉,寒风入骨。艾格在前往舷边的路上琢磨此时的天气。

    不由回想昨日傍晚见到的人鱼。

    最后一面时,海上那张面孔上是平静而无害的。尽管由南至北,随着航行时间的变长与目的地的渐近,人鱼很少再有放晴时候,但一路上轮船也都是顺风,更没遭遇过风雨之类的极端气候。明明才第二天,这说变就变的坏天气,有什么惹到他了吗?

    脑子里还停留着鱼尾在船边巡游的样子,以至于艾格踩过一大片潮湿,看到地上的一条巨大的黑色鱼尾时,不由怔了怔。

    那鱼尾横在一间仓库门外,储物箱七零八落,就像被人在仓促间撞翻。长尾正在往门内缩去,黑鳞的颤抖中夹杂着一下抽搐,剧烈而失控的,如兽类在遭受凶猛的疼痛。

    此时周遭无人,寂静里,门内的呼吸声万分清晰,混着几簇沉闷的喉音。

    艾格想到了萨克兰德在闻见血味时的发出声音。

    他感到怪异,喊了一声:“萨克?”

    颤动猝然停止。

    怪异的感受在加深,与空气里的湿度一起。人鱼没有从门内转过来起身,鱼尾也一动不动,沉寂的模样直让人怀疑那是一个死物、门内也没有连接着类人的半身。

    三秒后,啪嗒,尾鳍拍了拍甲板。

    似乎是对他呼唤的回应。

    艾格踩着一大滩海水走近。

    绕过那条沉黑的鱼尾,黑色长发与苍白的脊背模糊在夜色里,后脑勺上有竖起的鳃尖。瞧见了人鱼异常安静的状态,他伸手去扶那道趴地的肩。

    手指收回时晚了一瞬——鳃尖幽光一闪,艾格在瞳孔的收缩间看清了颜色——那长发与鳞片并非纯粹的黑,而是浓到发黑的蓝!

    袭来的面孔迅疾如蛇的吐信,电光石火之间,他本可以躲开,但第一反应不是缩手后退,几乎是在手腕被狠狠咬住的同时,他另一只手也精准抓去,一把掐住了那血口下送来的脖子。砰的一声!袭击的动物被大力掼上甲板,手腕的血肉被死咬不放的牙关扯下一块。

    艾格踩住底下扭动的腹部,差点被巨力掀开,鱼尾还在空气里剧烈的掀动,挣扎。膝盖死死抵住,手掌卡住喉骨。那胸膛剧烈起伏的上半身终于被钉在了原地。

    他甩了甩手上的血,在黑暗里凑近,这才看清了这陌生的脸——两鳃大张之下,眼前的每一丝皮肉都是狰狞扭曲的,血和口水从它的嘴巴流到脖颈,属于兽的瞳孔缩成针尖,掌心下的喉咙还在剧烈吞咽。

    纯粹兽性的,不见丝毫理智的,类人的脸。

    人鱼,陌生人鱼。压在那截脖子上的手不由收紧。

    “名字。”艾格问,对着这张看起来不可能听懂的野兽的脸。

    无法挣脱的控制里,它又是一下挣扎,鱼类的弹动是比想象中更巨大的力道,但哪怕蹼爪已经死死抠进人类手臂,脖子上的手腕也没半点松懈。几下之后,像是终于得知了这挣扎的徒劳,人鱼渐渐停下弹动,一双眼睛泛着幽光盯着他。

    它嘴巴开始张合,长鳃随着呼吸一收一鼓,断断续续发出了模糊的音节,重复的声带挤压中,艾格听清了那几个音节。

    ——加兰海姆。它在对他打招呼:最后的……加兰海姆。

    刹那间艾格确定了这玩意是什么。

    堪斯特人鱼。

    那条人鱼。

    喉咙的瞬间窒息使人鱼双鳃绷到极致,但鱼尾的挣扎还没再度发出——没有任何迟疑,咔嚓一下脆响,艾格扭断了这个脖子。

    底下潮湿胸膛的起伏停了有多久,艾格就保持手臂的施力静止了多久。

    呼吸、心跳、脉搏,他确认这些一一停止,看着那双兽瞳涣散失焦。鲜血在顺着手腕一滴接着一滴,淌过苍白发青的脖子,在甲板上晕开红色水迹。

    铁甲与脚步的声音从远端响起,慢慢地,艾格站起身,一只脚依旧踩着这死气沉沉的躯体。巡夜士兵的灯光照来,晃过了眼睛,他擦了擦脸,准备向来人要把火·枪,能有几发子弹就对着这动物的心脏来几发。

    然而就在他偏头避光的一瞬,地上那截脖颈再度发出咔嚓一声,湿滑的腹部带出积蓄的巨力,那是属于大型猛兽的全力一挣——鱼尾和黑发从靴底溜走的一刹,如同蛇类蹿过海藻,敏捷得只让人看到残影。

    艾格扭头之际,在狂风大作里看到了那条人鱼翻过船舷时朝他投来的一瞥。

    它在笑,狡猾的笑容上沾满了人类的血。

    舷边的影子快如鬼魅,跑过来的士兵们甚至没发出任何疑问,只以为自己眼花。

    “哪来的血?”海风里黄光摆荡,打亮满地潮湿,领头的埃里克第一眼看到了地上的血迹,紧接着,他上前一步去看舷边衣袂凌乱的人影,注意到了两只死死握在船舷上的手掌。

    “你的手!殿下,你受伤了!”

    惊呼伴随一声轰响,巨大的雷鸣响彻天际。

    大海怒涛瞬起,暴雨倾盆而至。

    第55章 054

    这一夜入睡如预料一样, 并不平静。

    与诅咒相伴的噩梦令人习以为常,渐沉渐深的安眠却使得他警惕醒来。

    耳膜上全是铺天盖地的暴雨声,混沌的轰鸣里分不清是狂风还是雷响, 艾格睁开眼睛, 看到由空旷和寒冷组成的一片黑暗。

    好吵,他模糊心想, 这船是在往地狱开吗?

    拉高毯子的时候察觉到了一丝异样:这样的暴风雨, 海蛇号本该手忙脚乱, 桅杆和尾舵离这儿明明不远,甲板却没有声音。

    屋外没有人,他意识到。

    准备翻身的动作不由一顿……脊背上的潮湿水意、熟悉的海水气味,以及原本隐秘在这阴郁雨潮里、却因榻上的一点动静而泄露的那丝气息。

    如果不是转头的人早有准备,夜半床头的这幅景象大概可以媲美任何一个噩梦——深不见底的黑暗中,床边的长发脑袋与暗色完全融为了一体,尖锐的鳃影狰狞如刃, 仅存的微光来自那双幽幽凝视的灰眼睛。

    呼吸里全是冰凉水汽, 几缕黑发甚至垂上了枕头, 艾格怀疑让自己下意识醒来的不是雷鸣, 而是床边动物这过份挨近的距离。

    他摸到枕边那缕长发半干, 没有海水在淌落,也不知这不速之客在旁坐了多久。

    “一个建议……萨克兰德。”艾格闭了闭眼睛, 完整喊出这尊雕塑的名字,以示这事的郑重。

    “进屋之前先敲门?”

    黑暗隔绝了对面的神情,但他怀疑这属于深海的夜视动物能将自己分毫毕现地看清。因为下一秒,就有只冰凉的手掌穿过咫尺间的夜色, 就那么轻轻地、准确地摸上了他的脸。

    艾格困顿的眼皮掀开。

    “……萨克?”他难得有些迟疑。

    “……敲门。”暗中响起了回应,与窗外暴风雨截然不同的静谧, 嘶哑的音节带起空气翕动,“会吵醒。”

    触碰的手指开始发出细微的颤动,那只向来进退有度、甚至称得上小心翼翼的蹼掌彻底覆上人类的皮肤,冰凉与温热相贴,轻轻一下抚摸,然后,颤动归于平静。

    “……你在睡觉。”头顶嗓音慢慢道。

    艾格握住悬在面前的手腕,把这只还在往他眼睛伸的蹼掌从脸上扯离。

    “好极了,人类要睡觉……你还懂这个。”

    还没彻底清醒的脑子充斥着雷鸣,顺手拿这截手背冰了会儿额头,凉嗖嗖的醒神利器,他总算少了点困意,“……会把人吵醒的可不只有声音。”

    暴雨从入夜持续到现在,他确认了这只蹼掌主人的异常,睁眼观察几秒,依旧看不清对面的脸。

    “桌上有灯,去点个火?”

    这一回床边却没有了声音。

    两人手腕皮肤相接处隔着一层纱质布料,白色的绷带从手掌一直缠至小臂,幽暗难明的目光正落在那里。

    动作带来了伤口血腥味的浮动,黑暗放大了所有细微之处。嗅闻声轻得像从远端响起,只出现了一息,似乎是被这一下嗅闻所刺,那蹼间手指忽有一下抽搐。

    好一会儿,艾格依旧没能听见对面有任何动静。

    他从正躺变成侧躺,面朝床边人影,“我见到了你的同类……今天晚上。”夹杂着回想的观察让他的语速并不快——除了恐惧,是否血肉也在你们食谱?本想问一句,想起最初人鱼什么都吃的样子,又觉这种动物有些口味偏好也不奇怪,比如果子。

    比起那条堪斯特人鱼,此刻他更想问问那所谓的“原有诅咒”,这些天时不时会思索上一阵,这一条身上会有答案吗?

    然而没等他开口,一道裹着电光的雷鸣就在此时炸响。

    刹那间周遭亮如白昼,透窗的光打亮了屋内重重暗影,也打亮了眼前动物的半边侧脸。

    艾格这才看到两片耳鳃始终狰狞大张,眉骨、鼻梁,阴影一道深过一道,光亮里来不及闭上的是如蛇类般竖起的灰色瞳孔。那是一张杀气腾腾的、绝对兽性的脸。

    原本要说的话一下落回肚里。

    “……好大的风暴。”艾格再度清醒了几分,“好大的脾气。”

    他并不担心暴风雨,排除这些电闪雷鸣,雨天甚至尤其好眠,然而看这架势——

    “是打算掀了这艘船吗?萨克。”

    回答他的是一点点模糊的喉音。

    兽类丧失言语的咕噜声很难分辨,低沉的,嘶哑的,因极力的克制而不显凶性。

    艾格打量头顶这尊雕塑的轮廓,伸手,犹豫片刻,拍了拍枕边的床铺。

    黑暗里的喉音顿停。

    接着,那影子的肩膀一寸寸低下,缓慢伏上了人类柔软的枕边,长鳃收拢间隐约有可供抚摸的错觉——错觉。因为海上风暴还在翻腾,丝毫不见收敛。

    但艾格依旧摸了上去。

    触碰下的鳃片艰难蜷起,骨刺颤抖着缩进发间。

    “有点吵。”他说,一只手提起这片耳鳃。

    凑近来的呼吸声也消失了。

    “上岸是因为现在海里危险?”这是艾格所能想到的异常,轮船驶入北海,堪斯特人鱼在这儿盘旋多年。而兽类的地盘一般不容侵犯,就像同一片森林里不会有两只头狼。

    “这里是它的领地?”

    枕头边的手臂收紧,虚虚拢住人类的发顶。

    “不。”

    一连串模糊的喉音里,清楚的只有这一句。

    艾格怀疑此刻的动物并不能听懂太多人话。趴在枕边的轮廓不动声色,呼吸被控制得长而静谧,唯独面目暴露的一瞬让人看清了风暴失控的端头。

    咫尺间全是过于强烈的海水气味,他偏头拉开一点距离,因视野的漆黑重新闭上眼睛。感受到凝视如有实质,长鳃规律扇合,雷声好久没响起下一道——他似乎平静了点。似乎。

    于是艾格从枕头下摸出一个树枝状的手环:树精的头发。

    从自己手腕的伤口状况他得出结论,巫师的小道具应该是有效的。缓解伤病,琢磨着这个效果,他截住快要摸上自己头顶的冰凉蹼掌,把这个手环套上了人鱼的手腕。

    那手腕就像被这细细一截树枝绑住一样,悬在了空气里。人鱼盯着手环没有动弹。

    “不习惯吗?忍一忍。”艾格重新闭上眼睛,没去管他反应。

    停顿几秒,又睁开眼,慢吞吞道:“你应得的。”……巫师认证的纵欲之徒,“带着,对伤口有效。”

    这条人鱼尾随一路,就这么来到了别人的领地,而那道伤口贯穿胸腹,始终不见愈合。

    比起巫师嘴里所谓的“兽类低级欲望”,很显然,他更确认的是另一种兽类法则:伤口在对敌险境里是致命的。

    “……伤口。”

    重复着这个词的同时,始终半竖的长鳃剪影渐渐压低,全部贴向脑后。人鱼的眼睛停留在手腕树枝,看了半晌,他凑上去,轻轻嗅了嗅。片刻,又嗅了嗅,随之而来的是好一阵安静。

    艾格在静躺中回神时,冰凉潮湿的气息已经从枕边转移到了他的身侧,忽轻忽重的嗅闻在小臂上徘徊不去。

    人鱼放下了自己的手臂,转而嗅起了人类的手臂。

    绑着绷带的左腕塞进了毯子,露在外面的只剩下右手。袖管卷起,露出来的小臂上同样有道疤。早已愈合,却依旧显眼。

    轻嗅在疤痕周边走走停停,臂弯的皮肤,手肘的骨节,回到伤疤,伴随一点点低沉的喉音。

    “伤口。”人鱼再度沙哑道。

    “这个跟你的同类无关。”艾格把这只手也放回毯子,“另一种动物咬的。”

    黑暗里的鳃尖竖起。

    “是狼。”

    “……狼。”人鱼像是在记住般重复,“狼。”

    一边耳鳃不受控地掀了掀,他接着道:“宰了。”

    艾格抬起眼皮,听到海洋霸主语气相当说一不二,也不知是在向谁发号施令。不过相比刚刚的面目,这平静而克制的语气几乎称得上和善了。

    “狼通常是成群结队出现,宰完一条还有一条。”他提醒海里的动物。

    “一条,一条,全部。”喉音被压低在了胸膛,出来的是一句清晰吐字,“都宰了。”

    “……行。”艾格点点头,打了个哈欠,“但是现在,我准备睡觉了。你先找个水桶,把尾巴放进去好好待着,天亮后我们再商量统治森林。”

    黑暗里或许出现了一个点头,但能被听见的只有尾巴的动静。

    啪嗒,是尾鳍轻轻拍了拍地。

    人鱼维持着趴在床边的姿势,再没发出任何声音。

    夜幕还在向远海延伸,轮船是天际暴雨里的小小一滴,而方寸舱室被黑暗包裹,与雨夜隔绝般的寂静。

    在枕边目光一瞬不错的注视下,被窝中的呼吸逐渐变缓变悠长,微皱的眉心一点点散开、展平。

    许久之后,苍白手腕上的树枝被褪下,被持起,静静端看半晌,又悄然放回至枕下。

    直到闷雷隐隐,榻上熟睡之人翻了个身,脸孔埋进毛毯,只给床边留下了一道背影。

    于是床边鱼尾慢慢竖起,涌动目光转向窗外深海。

    不知何时,睡梦再度渐沉,这一回艾格没再睁开眼睛,尽管他已知晓这沉眠的异常。

    恍惚间他听见了开门声,关门声,浪涌打上甲板,雷鸣乍起又息,风声、雨声、海浪声,所有声响逐一远遁。静默深海连接起雪山与冰海下更沉更深的风暴,飞鸟,游鱼,生灵无路可逃,而鼻端隐隐的血腥来自枕边的手腕。

    他的梦中是熟悉的暗潮翻涌,熟悉的嘈杂尖鸣。接着,一切都暗了下来,所有混乱悄然化作了一个安静溶洞。

    似有所感地,他开始分清这是两种梦境。

    一个是噩梦,是恐吓,是如影随形的诅咒。而另一个——那溶洞巍然不动,幽深不见尽头,长久凝望间,像极了某种深海动物眼里的隧道。

    艾格抬起脸,水滴落上额头,风从深处吹来。他走了进去。

    第56章 055

    白天?黄昏?这里漆黑一片。可以确定的是季节, 夏日的溶洞阴凉潮湿,却没有寒意。

    当海水漫过小腿,前行的双脚不由放慢了速度, 从脚尖开始试探。

    不算深的水潭, 对于幼童的一双短腿却是未知的河渊。

    “安洁莉卡——听到我了吗?安洁莉卡!”

    涉水的男孩开始呼唤,声音撞上溶洞的墙壁, 弹回来的只有空旷回音——安洁莉卡, 安洁莉卡。

    安洁莉卡不在这里。男孩闷闷回头, 来路已经消失在了黑暗中。

    记忆的领域,艾格确认了。他知道接下来是什么。盛夏群岛的溶洞长在与大海相接的地方,水声幽幽,石形新奇,处处神秘,是胆大包天的男孩早就看中的探险之地。

    男孩没有离开,而是卷起裤子, 用自己的双腿丈量起水潭每一处的深浅, 确认这里的水深淹不了一个小女孩, 深处也没有暗藏的小路。

    气喘吁吁的跋涉持续了那么久, 久到黑暗的尽头终于出现了光。

    溶洞在光亮里露出隐隐一角。

    那是墙面上巴掌大小的一个洞, 洞口嶙峋,天光镶嵌其中, 海潮声从内涌出,忽远忽近。

    就像怪谭故事里一个小小的秘境入口。

    男孩被吸引了过去,走进光的隧道里。洞口有点高,他得爬上一块石阶, 踮起脚。

    猝不及防四目相对的时候,洞外的海面正绽放着整个群岛的盛夏。

    铺天盖地的光掩盖了黑发黑眼的深沉底色, 海风藏起了浓郁的血腥,一张苍白发青的人脸转了过来,面朝地盘里的不速之客。

    谁也没有显露诧异。

    而一壁之隔,冒出来的是一双稚嫩的、好奇的、比太阳下浅海还要浅的眼睛。那两汪碧绿在日光中泛着绒绒的金,干燥的睫毛像从未起飞过的雏鸟羽翼。

    幼崽。人类幼崽。

    鱼尾掸掉爬上礁石的海蟹,更深地伸进了水里。

    初次上岸的人鱼在灼热日光里不适地眯起眼——双鳃不动声色藏起,落下来的长发盖住两颊,除了过分苍白,深海来的异类几乎可以冒充一个人类少年了。

    红发碧眼的男孩丝毫不觉稀奇,视野有限,他最先观察到的是陌生少年背后无处落脚的海面。

    “你好——虽然你看起来好像不太好。那边没有陆地,你是怎么过去的?”他左右张望了一下,很快判断,“是落海了吗?你被困在了这儿吗?”

    洞内的苍白面孔一言不发,青紫嘴唇没有生气。

    换鳞期。每一条人鱼过渡至成年的凶险阶段。肌肉的萎缩与生长在同时进行,骨刺与鳍在变长变硬,鳞片一寸寸剥落,剥出长尾的血肉,深海里的猎杀者闻腥而来,无人的岸上成为了短暂的安全区。

    随之而来的是虚弱与饥饿,来自灵魂深处的、致命的饥饿。

    饥饿的动物喉咙滚动,瞳孔不自觉微微竖起,盯着误入领地的人类幼崽。

    幼崽开始问东问西。

    你困在这里几天了?有受伤吗?……是当地人吗?看上去不太像,怎么不说话,你听不懂通用语吗?他拧起一点眉头,回头看了看黑暗的溶洞,又转回来,对上那双比溶洞更黑的潮湿眼睛。

    “别担心。”最后,他向那双眼睛保证,“我发现你了,你会得救的。”

    风和日丽中只有浪声在回应,在这种盛大的晴日之下,人们可以相信世间一切邪恶都不会发生,他不知道擅闯是禁忌,言语是束缚,毫无防备的保证将招来不祥咒语。

    “……待……在……这……里……”

    生涩的音节从洞外传出,一字一字地命令。

    “你。”

    低沉而渺远的一句,那是自然生灵里从未出现过的神秘韵律。

    正要跳下石阶的男孩愣了愣,重新踮起了脚,“你的声音……”思考持续了几秒,没有找到合适的赞美,“……真好听啊。”

    等了片刻,没等到声音的再次出现,又问:“你听过人鱼的故事吗?”

    志怪动物的鳃尖一动,就快要竖起,却听对面振振有词:“安洁莉卡总说如果世界上真有人鱼,他们的声音一定就像拉维尔唱歌的时候,哦,拉维尔是我们那儿最受欢迎的吟游诗人。但我觉得她现在得来听听你的声音,你会唱歌吗?听说盛夏群岛的人都能歌善舞。”

    人鱼并不能很好地听懂幼崽在说什么,也无意听懂。但兴致勃勃的注视在表明,这里需要一个回应。

    “……不。”

    他盯着那双绿眼睛。

    “好吧。”男孩脸上没有被拒绝的沮丧,“现在也确实不是唱歌的时候,我得先搞清楚这是哪里,回去看看地图,让搜救船找到你的位置。”

    盛夏群岛的岸线蜿蜒险峻,海面暗礁密布,眼睛可以到达的地方,换做轮船,谁也不能确定需要途径的海域有多广大。男孩显然很有航行经验,一切井井有条。

    “……回去的路也得找一会儿,因为我不熟悉这边的森林。在这之前,你最好先来点水和食物,你的脸色很差,真的没受伤吗?”

    这回人鱼听懂了。长尾在水中摆动,洗净冒出来新血。他依旧没有回答。

    人类幼崽主意很大,他当然没有听话地待在原地。

    “受伤的话,你可千万别睡过去。”走之前他再次保证,“我马上就会回来。”

    幼崽走了,但走不出溶洞。人鱼闭上眼睛,静等返回的脚步。

    涨潮出现在无声无息间,潭水连接着海的通道,很快地,潮水就会淹没他的腰,他的肩膀,堵住溶洞的所有出路,最后能够停留的仅有洞口高地。他会待在这里。被困住的一天天,由死亡威胁催生出的恐惧能持续多久?幼崽比成年人类脆弱,无法坚持太久。

    食物短缺的季节,海上的人们管这叫储备粮。

    脚步声回来了,比预料中的晚了太多。

    绿眼睛重新出现在洞口,蓬松的头发和睫毛全都变成了湿漉漉的。

    他游了出去,又游了回来。

    “怪事,还没到太阳落山时就涨潮了,你们这儿的大海怎么不讲道理?还好我潜水的本事也不赖。”

    迎接他的本该是志怪动物不再遮掩的长鳃,冷冷的竖瞳,异类有意恐吓的面貌足够骇人,但洞口直直伸出了一只手,打断了第一幕恐惧的揭盘。

    “先来点果子,附近森林里只有这个。”

    比两鳃更先抽动的是鼻子,人鱼闻到了陌生的血腥。

    血腥来自包裹果子的手帕,以及幼崽的手掌心。

    “水再涨下去,出去就有点难办了。森林里的路也不太好走,泥塘里面还有水蛭……你知道那种虫子吗,我刚刚还被咬了一下,挺讨厌的。”

    感受到对面无声的注视,男孩不由强调:“是讨厌,我不是说害怕。”

    闻到了。人鱼想说。恐惧,还可以再多一点。

    终于,细小的气息像石缝里渗出来的甘泉,仅仅是游丝般的一瞬,却被饥渴的嗅觉一丝不剩地抓取。

    “你真的是饿坏了……你……都不吐核的吗?”

    男孩望着虚弱的落难者将所有沙果一口吞咽,“不够的话我再去采,但你最好把核吐出来。”他模仿听过的长者语调,悠悠吓唬道,“不然种子会在胃里长大,撑破你的肚皮。”

    味如嚼蜡的动物抬起眼皮,掀了掀疼痛的尾鳍,慢吞吞吐出了一个核。人类幼崽的笨游戏。

    “嗯,手帕也得还我一下,那是安洁莉卡的。”说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声调渐渐低了下去,递出果子的手再一次从洞口伸了过来,“这是她最喜欢的一条,弄丢了就麻烦了。”

    手伸过去的地方半天都没回应。

    许久之后,先是轻轻的嗅闻游动在掌心,接着,有道濡湿的触感舔舐过伤口,被树皮蹭破的皮肤吃痛一瞬。男孩嗖一下把手收回,疑惑看了看自己的伤口。

    “……安……洁……莉……卡……”

    人鱼念出这个名字,双眼停留于沾染血迹的手帕。那是对血腥的本能探寻,也是对于某种端倪的敏锐捕捉。

    “一个总是乱跑的小女孩,糟糕的是,她现在可能受伤了,手帕就落在森林里,也许是摔了一跤,也许……最好那个冒失的笨蛋只是像我一样,被树枝刮了一下。”

    窄窄一个洞口,不安与忧虑占满了整张稚嫩的面孔。

    人鱼细细凝视幼崽的神情。黑暗,寒冷,饥饿,死亡……还有泥塘里的虫子——和那些东西里诞生的不一样,空气里有丝丝缕缕的恐惧,更隐晦、更深切。太阳的气息在侵入皮肤,覆盖深海的温度,暴晒和饥饿带来同样的疼痛。血肉淋漓的长尾开始为久违的进食微微颤抖。

    “可我到现在还没看到她……天快黑了,等我叫人准备好你的搜救船,得去森林更深处找她。出门前她还大声嚷嚷,不要侍卫的跟随,因为故事里说了,遇到危险时虔诚的女孩自己能长出翅膀,变成海鸥飞走——多笨的小女孩才信这个?希望这次她能好好明白。”

    遇到危险时她会长出翅膀,变成海鸥飞走——冰凉涟漪在漆黑瞳孔里微微扩散。人类的交易向来如此吗?幼崽的鲜血,女孩的鲜血,鲜血没有一丝设防——是的,有祈盼在里面。

    人鱼闭上眼睛,嗅尽最后一丝恐惧。

    如果这是交易。

    诅咒与祝福是与生俱来的本能,就像海上的风暴会被坏心情翻动,背负诅咒之人的恐惧会被掌控。但——恐惧也没关系,他暂时不会完全食用他的恐惧。暂时。

    洞内没有第二个储备粮。

    幼崽开始忙碌,天黑时离开,天亮时又回来。

    晨间的消息与海鸟的鸣叫此起彼伏:搜救船昨晚就出海了,航海图上能够确认这里的位置,最迟今晚你肯定就会得救。终于找到安洁莉卡了,谢天谢地,她手脚完整,没有成为野兽的小甜点。

    然后是再次伸过来的手,“我带了新鲜的水果和食物,你先来点。”

    起初人鱼用眼睛去挑剔那些食物,接着,在洞口另一边几乎强迫的分享下,用嘴巴知道了沙果,葡萄、苹果派、白面包……以及蜂蜜羊奶。

    对着始终沉默、还时不时闭眼养神的落难者,男孩时时提醒:睡着了吗?醒醒,你会掉进海里。

    于是落难者只能睁开眼睛,凝神去听。

    琐碎的夏日旅行,没有见过的椋鸟与彩贝,群岛盛产的瓜果,集市的马戏,剧院的歌剧,人类幼崽并不擅长分享事情,当成是功课一样,不停发出醒神的声音,东一句西一句讲完旅行,只能讲起最熟悉的地方,第一句是自己的家乡,家乡在离这儿很远的地方。

    满意地看到对面睁开眼睛看来,似乎有点兴趣的样子,男孩眨眨眼,打了个哈欠。

    “等你得救,我们都可以回家了。”

    最后一次离开时,他跳下石台,又很快爬了上来。

    “对了。艾格·加兰海姆,我的名字,你呢?”

    安静潮湿的人影倒映在两汪碧绿里,由漆黑与苍白伪装而成。微卷的红发在额前随风跃动,金的,绿的,红的,各种色彩,还有光,细碎的光,一下又一下忽闪在阵风里。

    长鳃被按捺在发间,深海动物与那双眼睛一动不动对峙,换来人类一句追问:“嗯?你的名字?”

    于是脑袋微微偏离,眼睛同时移开。人鱼看向鳞片斑驳的长尾,用熟练的沉默回答。

    被拒绝友谊,男孩有点不高兴了。

    “……好吧,高贵的蚌壳先生。”他抱起双臂,也别开脸,“那么,劳驾您再坚持一下,轮船马上就要到了。”

    但这注定是一场无用功。

    搜救船找对了位置,在空荡荡的礁石周边徘徊了三天,于一个雨夜最终离去。

    男孩回到溶洞,海水已深至腰部,洞中阴暗潮湿一如往常,咸涩发苦的气味却越来越浓,游鱼与虫豸消失殆尽,只剩下最深沉的寂静。

    黑暗中的一双眼睛注视那渺小的身影趴上巴掌大小的洞口,闷闷张望了半天,又跟随那个背影一步一个脚印,慢慢走出溶洞,走进了盛夏群岛的无边阴云里。

    阴云之后是暴雨,暴雨催生海上的恐惧。

    恐惧——成年人鱼的第一次进食位于盛夏之岛庞大的礁群,轻松,漫长……索然无味。恐惧没有味道,被记住的只有鲜血的气息,灵魂的气息……人类的气息相似又迥异。

    背负诅咒之人对恐惧的致命一无所知。大海无尽深远,白帆就那么消失在天际。

    家乡在离这儿很远的地方。

    远方。远方有多远?人鱼望着夕阳落于远方,圆月又从远方升起,如诞生后的每一个月出,渐渐沉入海底永夜。

    寂静与黑暗是鱼尾最自如的领域。人类的眼睛会在深海失色,声音会在浪潮间消逝,没有坚硬鳞片,没法控制恐惧。

    远方。远方的大海和此地一样,危机潜藏于庞大的平静,每一条游鱼都比泥塘里的虫子凶恶百倍。而那种没爪没牙的幼崽,应该被放进——除了那些坚硬的化石贝壳,海里还有什么牢固的容器?可以判断的是如果缺乏看守,十艘轮船中有九艘都会发生偷窃。还有劫掠。

    太阳再次升起的时候,鱼尾在海底盘旋了一圈,逆着北方的洋流,寻到船帆的方向,跟了上去。

    第57章 056

    “海怪, 海怪知道吗?海怪才不管你是谁的孩子,有谁做靠山,它们凭灵魂和血液认人, 最喜欢你这种从里到外都闻起来香喷喷的人类小孩。”

    “想想看, 一头海怪为什么要跟着一个人类?你最好小心再小心,一旦海浪逮住了你, 它就会把你拖进海里, 拖到海边的洞穴, 先把你养胖,再起把火,架口锅,放点盐巴和香料——”

    “不信的话,下回你站在船舷边时低头看看,然后,你终于发现, 在你撒欢的大海上, 海面之下有个黑影子一直在尾随……”

    回音、回忆, 画面纷沓而来, 艾格睁眼看着头顶, 有一阵没反应过来自己身处何地。加兰岛上巫师的戏言犹在耳边,或许是因为重复了太多次, 以至于回忆一字不落。

    他出神地思索起何时何地尤克说过这些?又是以怎样的表情和语气?

    窗外是阴天,他从床上坐起,手臂刚动,就碰到了枕边的树枝手环。

    “……萨克?”

    事实上他已经意识到昨夜的访客不在屋里。仍然出口的一声呼唤, 自然没有回音。

    去舷边搜寻海面是下意识的行为。

    他没有披外衣,天还没亮个彻底, 风迎面而来,远处与雪山相连的海平线乍入眼帘,艾格认出了这是时隔多年的北海。

    晨雾灰蒙蒙,像大海沉眠未醒的梦境。

    身后走过一队接着一队的换岗士兵,他旁若无人地眺望起远海,海平线很快染上了日出的光亮。头一次地,他低头望向海面,人鱼迟迟没有出现。

    他去了哪里?

    “遇到危险时她会长出翅膀,变成海鸥飞走”——那随口道来的一句童言,竟然是所有迷题的答案。诅咒与祝福发生在那么久远的时候,盛夏群岛远隔千里。那会儿他又去了哪里?

    大海无限遥远,相遇从来就不是偶然,不受控的记忆在往那些再寻常不过的片段延伸:加兰岛晴日的出海,各种各样的海上冒险,岛屿迷失之后的那场远渡,有惊无险的落海,堪斯特海崖上的日日夜夜……每一次与海面的对视突然有了不确定的意义。

    ——然后你终于发现,海面之下有道黑影一直在尾随。

    “艾格!”

    回过神,艾格看到了伊登凑过来的脸。

    “怎么起那么早?昨天雨好大,你也没睡好吗?”

    棕发青年久未修理的头发有些长了,配上臃肿的大衣,在风里显得笨拙又狼狈。有那么一瞬,艾格想到了自己在堪斯特礁石上睁眼时那一幕。彼时寒冷刺骨,他命令自己睁开眼,透过血与湿透的发梢去看头顶,棕发少年也是这样一惊一乍地凑近:“谢天谢地,这还是个活人!”

    “……为什么是那块礁石?”

    “啊?什么礁石?”伊登去听他的低语,在风里狠狠哆嗦了一下,“老天!这就是北地的海风吗?怪不得我听说吹风在这里也是一种酷刑,你的外套呢艾格?”

    很快,他发现了更严重的事。

    “你的手!你又受伤了!”

    很奇怪的事,如果不被指出,他甚至察觉不到伤口存在。艾格顺着他的视线去看绷带,“很严重吗?我是问……”他停顿,“五年前,你在礁石上发现我的时候。”

    寻往堪斯特岛的航行当然不会顺利,信天翁飞得有多快,关于北海红发后裔的消息传播得就有多快,而海上从来不缺穷凶极恶之徒。在最后一艘图穷匕见的商船上,他已经忘了受过的刑伤有哪些,却好像还能记得落海的那一秒,海水没过头顶,意识也沉入黑暗。

    “你在说什么?还没睡醒吗?”

    伊登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想象一下,但凡我的渔船晚来一分钟,或者海浪没有把你推上礁石——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

    渔船与礁石出现得那么恰到好处,就像诅咒里的幸存一样不可思议。小岛的人们围观海上来的少年,无一不感叹大海的仁慈。

    “我做了一个梦。”艾格心不在焉道,视线始终没有离开海面。

    远处阴云不见好转,他感到手腕开始隐隐作痛,伤处在昭显,与心头疑问一起——人鱼——萨克兰德去了哪里?

    “梦?”伊登在冷风里吸了吸鼻子,“我明白,我也经常梦到堪斯特岛,航行中人人都会想念家乡。”

    异乡人观察这片陌生海域的方式往往不是低头或平视,而是高高仰起脸,头顶是从未见过的险峻峡湾,伊登不由目露胆怯。

    “现在我们是快到你的家乡了吗?艾格。”

    更冷的海,更高的天,更安静的栖息地——是的,他的家乡。

    深海万籁俱寂,于是气味成为了唯一的线索。

    鲜血。人类的血。

    鲸鱼的血,白鲨的血,同类的血……自然法则古老不变,大海深处诸多血腥,但再没有哪一种血味,闻起来像人类的血那么复杂难解——气味由远及近,感官涌向无尽中的微小一点,阴云无端翻腾,永夜再也不得平静……愤怒、悲伤、喜悦、贪婪、恐惧——世间万物的谜题都在里面。

    只要有一滴血落进海里,人鱼能在千里之外将其捕捉。

    他停在了气味源头处。

    浅海,鱼群,珊瑚丛林,蓝发蓝尾的同类蜷缩在里面。

    人鱼的语言陈旧晦涩,流淌在不见天日的血脉里,长久跟随行船,模仿海面上的语言,以至于他很难听到洋流中同类的声音。

    ——萨……克……兰德。

    ——停下。

    堪斯特在对话。

    萨克兰德早已停下,停下追踪,包括随之而来的风暴与浪涌,并不是因为同类的喝令,而是因为眼睛已经看见。

    看见海面。

    水汽从珊瑚间升腾,潮湿的灰向上涌出,在那里铸成浓雾的墙。重重迷雾之中,山脉与岛屿隐约可见。

    目光徘徊在那片岛影,人鱼对战栗的同类仿若未觉。

    那是不知从何时开始养成的习惯,从盛夏群岛到北海,自北海延续至堪斯特的日夜——聆听,观察,跟随,从日出开始注视海面,在日落时分思索起人类的恐惧。他不知何时会降临的恐惧。

    如果有轮船驶过海面,头顶会暗下一片。如果舷边人影映上海波,轮廓会被扭成一片片光斑的……一天,一月,一年,人类不以潮水的涨落计时。变高,变远,变鲜艳,人类幼崽的生长也不遵循鳞片的坚硬变化。

    黑尾不由向海面靠近,人鱼已经从漫长过往里认出——消失的加兰。他的家乡,他的来源,他想要抵达的地方。

    “北海从未冒犯,这里……我的!”

    蓝尾同类在质问,对这场无端的追猎,一边颤抖,一边发怒。

    “群岛的主人,你的领地在远方……为什么!?”

    领地。转换成更复杂的语言,出生的地方,长大的地方。

    “……家乡。”人鱼轻声道,不是对同类的回复,仅仅是想到了人类的语言,那种词句由嘴巴和喉咙发出,落在海里会引起波纹的震动。

    鱼尾跟随波纹缓慢游弋。

    领地的意义在于本源,人鱼所有神秘力量的象征——就像心脏是所有力量的载体。

    堪斯特放弃了最初的领地,向北海寻找更丰盛的猎物,却不曾料想过那贫瘠之地有另一条同类的到临,将最初的领地一点点侵占。

    被侵占的初生领地意味着什么?被吞噬的本源,被蚕食的力量。

    蚕食从多年前黑尾跟随人类抵达堪斯特时开始,又在他离开出航时结束,蓝尾人鱼不解这早已被预谋的因果,只知自己失去对抗之力。

    ——“为什么!”

    质问的声音在提高,浪涌跟随怒声开始翻腾。

    为什么。

    人鱼的目光从海面移开,故地的巡游被中断。

    他曾把人类从海里捞出,放上那座岛屿边的礁石。他浑身是血。

    他会死吗?鼻子将鲜血嗅过一遍又一遍。

    他活了下来。

    大海再也没有出现过那种鲜血。

    而此刻,再次的闻见伴随潮涌,无处不在的海水将此地包围。黑发黑尾的人鱼慢慢下潜,挨近血腥的源头。

    头一次地,这么近距离观察一只同类。

    贪婪的动物从未尝试过收起狰狞的鳃,就这么爬上了船。低劣的欲望布满了兽的面孔,暴虐,扭曲,饥肠辘辘。这一刻萨克兰德无比清楚地意识到——他看到了它,看到了它们这种动物。彻彻底底。

    一声嚎叫骤然响彻珊瑚林。

    肩膀被尖锐的石柱洞穿,蓝尾人鱼开始嘶吼,但恐惧的支配中,砸向珊瑚林的动作不属于自己,挣扎不属于自己,唯声音引起海的震荡。

    “停下……停下!”

    海里的追猎崇尚一击致命,还能再张开的嘴意味着交易的余地。

    “为什么!?你的目的?领地?猎物?我的心脏?告诉我!群岛的主人,你要什么!?”

    光亮随着黑尾的徘徊,被一寸寸遮蔽。血将海水染红,又消散于洋流,海里的语言开始响起,与平静的波涛一起。

    “你看过的,闻见的,制造的……”

    “人类身上的……疼痛。”

    那声音似从更深处涌出,层层叠叠扩散——疼痛……疼痛……疼痛……悠长更像是对故地的叙旧。

    “血肉的味道。”

    “记得吗?”

    “不会忘记的,你品尝过。从他身上流出,落到海里……从没消失的味道。我也闻过,不止一次,过去,昨夜……你的身上。鲜血。”

    “起先是那样的困惑。”比海水更冰凉的目光垂落,落向同类,“……世上竟有如此疼痛。”

    万籁归于寂静,无知游鱼在颤动中迷失方向,恐惧开始爬上蓝尾人鱼的脸。

    再没有哪个地方比这片海域更了解恐惧。

    “……你应该懂,海啸来临的时候,迷雾升起的时候。那是什么?风还是不够大,浪不够高,漩涡那么浅,是什么?……愤怒。”

    声音向底下沉去,黑尾随着阴影一起下降,下降,到达同类眼前。

    “是的,愤怒。”

    “你想要的——人类……诅咒……那个人类身上的诅咒!”阴影覆盖上脸,蓝尾人鱼里拼命寻找答案,“人类的血肉给你,人类的恐惧给你,我把心脏也给你!愤怒可以平息!”

    主动交出的心脏,意味着主动放弃的诅咒。诅咒里曾经的赢家一刻不停地缴械。

    “人类不再恐惧,你知道的!那个人类已经没有恐惧!”

    食物需要出现,才能被争夺。没有恐惧意味着没有争夺诅咒的战场,没有战场就没有下一个赢家。交出心脏,那是唯一一种交出诅咒的办法。蓝尾人鱼的手臂伸向自己胸膛,蹼爪刺破皮肤。

    “他不会恐惧,就算我死去,你也得不到这个诅咒!群岛的主人,放我离开……我给你心脏!”

    他不会恐惧。

    人鱼听到近在咫尺的宣判,望向那颗被皮肤阻挡的心脏。有遗失的东西就在里面,却因从未剖开,几乎快被遗忘……几乎。恐惧的味道,他没有忘记,像石缝里渗出来的甘泉,细小的,自由的。那是相似的,又是一次比一次更截然不同的。

    他曾经恐惧。

    “心脏?不。”

    如果深海里的动物旁观过足够多的故事,譬如此地同类濒死的绝望,沾沾自喜的交易,知道那些如亘古海潮一样,永远在不停演绎的喜悦、悲伤、愤怒、贪婪……也许他会早早知道,那样一点恐惧,对于一个人类来说是多么微不足道。

    可是一天、一月、一年……当人鱼阅遍行船,已然识得人类永不落幕的戏剧,在深海间嗅到一丝恐惧时,行动却先一步主宰了一切——诅咒与天性,欲望与饥饿,所有东西交织出的混乱里,他从海面钻出,一次次望向鱼尾无法抵达的陆地——无论细小的,巨大的,那已成为了唯一的事实:他在害怕。

    迷雾被风吹散。

    岛屿下的世界开始震颤,鱼群四面八方逃窜,蓝发蓝尾的哀嚎渐高,变成歇斯底里的尖啸。若有人能聆听此刻的深海,会知大海从无慈悲。

    “还给我,可以吗?”

    终于,人鱼道,伸手朝向奄奄一息的同类。人类的礼仪万般复杂,残酷却与自然法则相通,海底崇尚一击致命,船上的人管那叫……虐杀。是的,他同意这个。毕露的青筋就那么伸进薄弱的腹腔,肠子,胃,食管……心脏瞬间破裂,残躯痉挛不止,最后掉出来的是舌头,喉咙一点点被捏碎。

    “你全身上下,品尝过他血肉的器官。”

    第58章 057

    横亘在船长室门口的是一条巨大的鱼尾。

    那鱼尾定格在一个濒死挣扎的姿态, 没有头颅,没有躯体,断裂处是海鸟啄食过的惨白肉糜, 骨头泛着透明的灰。

    无人知道它是何时出现在这里。空气里漂浮着死鱼和血的气味, 让人想到轮船上潮湿腥臭的厨房,以及厨师手底下斩完首、刮完鳞、清理好肚肠, 并且准备下锅的每一顿晚餐。周边船员们面色发白, 更年轻的那些仍不住捂嘴犯呕。

    利瑟尔·德洛斯特站在船头, 已经盯着地上的鱼尾看了足足一刻钟。海蛇号的掌舵者身着单衣,面皮发青,双脚被鱼尾挡在门槛之内,身体被寂静的人群围在中间。他阴沉的眼珠转向了正在打颤的一个船员。

    “瞧瞧你的样子,恐惧?你是在恐惧吗!?告诉我,海蛇号律令第一条。”

    “恐惧……恐惧是无形的毒,海蛇号需要最无畏的战士。”所有人的头都低了下去。

    “很好, 看来恐惧还没吃掉你们的脑子。”他挥退周围的船员, 下令道, “直起你软掉的膝盖, 去把巴耐学士找来。”

    阴云持续多日, 一直到正午,太阳都没出来。

    艾格走上船首楼的时候, 第一眼看到的是躲在巴耐医生后面的伊登,而德洛斯特负手站在一边,脸色是从未有过的难看。

    早上醒时一夜无梦,不管是噩梦还是溶洞, 照理来说是个好觉,但一整个上午他都在时不时走神。细细想来, 自从登陆潘多拉号,每次熟睡似乎都有一个溶洞停留在梦的一角,起先是有意忽略,后来是习惯,而昨晚黑沉的一觉空荡荡,仿佛有未知的东西从经年睡梦里彻底离开了。他换好手腕的绷带,像前两天那样,在天亮前就沿着船尾走了一圈。

    这是人鱼不见的第三天。

    一个显而易见的困境,如果海里的动物不主动冒出海面,茫茫大海,人类并没有找到一条人鱼的途径。而除了一刻不停的跟随,大海深处的一条鱼又该怎么定位一艘行驶中的船?

    气味?人类的气味?食物的气味?海风潮湿向西,送来今日大海阴沉欲雨的信息。气味在传递信息。

    “只要有一滴血落进海里,鲨鱼会在千里之外闻见。”那人鱼呢?他记得萨克兰德见血时的敏锐。艾格并不确定自己此举是否有任何意义,但念头出现的时候,他已经解开绷带,手指稍稍使力,几滴鲜血落进了海里。

    回屋时最后看了眼远方,和昨天、前天一样,灰色的天,盘旋无序的海鸟,大海长久的寂静总让人想到可能会到来的无常。

    动乱发生在天刚亮的时候,起先艾格并没有凑这个热闹的兴趣,直到他透过窗户,看见了伊登跟在医生后面急匆匆的背影。

    踏上最后一阶楼梯,眼前动乱的源头一览无遗。

    接着,他所有的动作都停在了那里。

    鱼尾。一条黑色的鱼尾。

    “北海给我们送来的第一个小惊喜。”

    德洛斯特看到了他,神态是控制过后的镇定,但再怎么镇定的语气也掩盖不了这里的血腥气。

    “很抱歉这点小事的惊扰,既然来了,殿下,你也过来瞧瞧,也许你能认出这条人鱼——哦,一部分人鱼。”

    “艾格。”医生远远看着他,声音很轻,“是突然出现在船上的一条鱼尾。这尾巴,我们猜测是不是那一条……之前潘多拉号上的人鱼。”

    伊登也无措地看了过来,“那条人鱼……好像就是这样的黑尾。”

    不。那黑尾更瘦一点,更长一点。

    “海上应该没有这么多巧合,一个月前才发现了一条黑尾人鱼,现在又是一条……”

    鱼尾从宽到窄,也不该是这样的弧度变化。两道侧鳍的位置更低一点。

    “很明显,北海从来就不是平静之地,海底下多的是我们没法想象的残忍。”

    每一片黑鳞都应该更大一些,排列是均匀有序的。

    “这……已经超出了残忍。”伊登魂不守舍道,“它……它还把尸体扔到了船上,半、半具尸体,原来这种传说动物也会死……我是说……”

    地上的鳞片早已僵硬,透明的鳍都变得浑浊,扭曲的姿态使它丧失了所有精确的尺度,唯一明确的是,那是黑色的。

    纯粹的,不掺一丝杂质的黑。

    “现在,谁能告诉我。”艾格抬起头,三双眼睛就这么看着他,“ 那条人鱼——它是什么颜色?”

    德洛斯特和医生都知道他在问什么。

    “……蓝发,蓝尾。”最后,德洛斯特简短地回答了。

    很明显,他已经对这条鱼尾有了判断。寂静笼罩船头,每个人的双脚都钉在甲板上,但思绪都在飘向一场难以想象的、未知的捕杀。

    直到一声啼鸣打破寂静。

    阴云下渡海而来的是一只信天翁,长着翅膀的信使来自不远处的潘多拉号,随行的商船每隔七日都会向船队的管理者递交航行消息。德洛斯特取下了鸟足上的信筒,第一时间却没有阅览信件,只是招来侍卫,命人带医生和伊登去享用早茶。

    侍卫来了,又目不斜视地走了,鱼尾依旧留在原地,没人去碰那黑鳞一下。

    空旷的甲板上,德洛斯特喊住了他最后的客人,对着那背影道:“你看到了,殿下,它的邪恶超出想象。”

    “这次往我们的船上丢条死鱼,下次也可以丢个死人,我们不能高估这种动物的耐心。”他叹了一口气,状似温情道,“允许我的关心,你手上的伤还好吗?埃里克他们已经为自己的失职领罚。”

    “托你的福,伤得比地上这具轻一点。”

    “海蛇号的警戒需要再次加强,看来我们的敌人不止来自峡湾之间,还有海面之下。这里是它的地盘,事情再也不会像过去那么轻松。不管是出于情谊,还是我们未完成的伟业,请你相信,我并不乐意看到你身上发生任何不幸,况且,我们的故乡已经近在眼前——”

    而航向掌握在海蛇号的轮舵中,德洛斯特替他的乘客做决定。

    “你需要帮助,殿下。”

    “低下头,看看你脚边的惊喜。”艾格侧过身,鱼尾横在两人之间,“它什么时候被送上了船?”

    “没人看见,推测是昨天夜里。”

    “它在做什么?向它的好伙伴分享捕猎收获?”

    德洛斯特的脸色并不好看。

    艾格无心观赏他变化多端的脸色,视线停在他的肩膀,信天翁正在那里安静梳理羽毛。天上飞的,海里游的,他知道自己这几天总在为这些走神。此刻也不例外。

    忽然一切都开始难以忍受,气味,面孔,地上的黑鳞。他冷冷指出:“海盗想要给你脑门一枪的时候,也会先往你船上扔个死人脑袋。”

    “没错,这条鱼尾确实不是一个好消息。它在示威,这动物喜怒无常,它当然很危险——”

    “且野性未驯,还有点脑子,不是你说两句大话可以控制。”他头也不回走下了楼梯,“帮助?等你的鱼什么时候和你肩膀上的小鸟一样乖巧了。”

    “艾格,要知道它的目标是你。”

    “好消息。”他说,“它会再来的。”

    甲板的变化就在这短短的一早上,除了训练有素的脚步和铁甲摩擦的声音,士兵们没有发出多余的交谈声,每个人都佩戴好了兵器。

    伊登在船舷边来回转圈,下意识避开那些目不斜视的盔甲,看到同伴下来时候,第一时间就跟了上去。

    “我没有跟他们去吃早餐……谁能在看到那条鱼尾后吃得下早餐!”一直跟到无人处,他才忍不住一股脑发问,满脸不可置信,“真的是那条人鱼吗!?”

    那条人鱼——没有人可以定言那条尾巴属于哪条人鱼。

    它应该更瘦长,不一样的弧度变化,不一样的鳞片大小。尾鳍和侧鳍已经僵硬干透,没法作为辨认的细节,但——黑色的。

    艾格停下脚步。

    过了今晚,会是人鱼消失的第四天。

    “我上来之前,雷格巴告诉了我你身上的诅咒,和人鱼有关的诅咒。”

    “你们刚刚是提到了另一条人鱼吗?就是海蛇号船长刚刚说的那一条?”

    “蓝发蓝尾的人鱼?这里原来还有另一条人鱼?”

    伊登在不停地问,似乎只有发问,才能让他在此时莫名的惶惑里获得一点呼吸。

    “如果我们抓到那条人鱼,你身上的诅咒会有办法吗?”

    或许是周边不停歇的脚步与追问带来的错觉,天色比一刻前更紧迫,风也更急促。在前方阴云与浪潮组成的暗色海域里,骤雨、疾风、电闪雷鸣,似乎一切灾害都可能跟随夜幕一起降临。

    直到清晰的白鸟停上高耸桅杆,艾格才在一声啼鸣里抬头,意识到那些画面不是预想,而是回想。毫无预兆地,他再一次想到了遍地红珊瑚的夜晚。脑海里的画面开始循环——变化最先出现在眼睛,而后是手指、双脚,扭曲自下而上,鲜艳的石质一点点占据每一寸躯体——诅咒。

    “勇敢、纯洁的灵魂能抵御一切。”巫师曾说。

    然后呢?

    “勇敢。”彼时他正伸着手,无视巫师对于流血危险的告诫,百无聊赖地等待伤口的清理,“照你这么说,我得勇敢,我不能害怕,首先就该蔑视疼痛和流血。”

    异域来的巫师有一阵哑口无言,但那不是认输。有谁会输给一个无知的男孩呢?

    “说得好,我最亲爱的、勇敢的、无敌的殿下,那么在我们出海的时候,你忠诚的、软弱的、卑微的仆人只能寻求您的庇护了。”

    “说人话。”

    “就算我比你高,比你强壮——哦别气,微不足道的年龄优势嘛。”他慢吞吞比划了一下他们的个子,“懂的东西也比你多那么多,但我也没法说自己可以理解所有恐惧。能明白吗,我的殿下?你博学多才的仆人依然时时害怕,时时胆怯。”

    “害怕……什么时候?”他对坦言的软弱投去不解。

    “什么时候呢?那太多了。”巫师垂下笑盈盈的眼睛,将那只手上的伤口细细包扎,“夜里打雷的时候,海上暴雨的时候,在听到远方未知枪响的时候,在看到您伤痕累累的时候。”

    答案是无边夜幕,席卷过每一寸岛屿,恐惧无处不在。他感觉那座看似坚不可摧的城堡又回到了疾风骤雨里,每一根石柱都巍然不动,缝隙却在从内部深处裂开。起初没有人看见,包括他自己。他催动脚步,想要沿着船舷继续往前,但甲板上的沙袋绊上了腿,一刹那他几乎踉跄。

    “小心地上!”伊登握住他的肩膀,沙袋那么大一个,他在走神吗?

    “怎么了?艾格?”

    他缓慢地、茫然地眨了下眼睛。跟着声音转过头。

    “艾格……”声音和肩膀上的手一起颤抖起来,“……你、你的眼睛……”

    所有东西都在变化中失去了色彩,一点点归于黑暗,全世界只剩下了一抹红,刺目的红,似曾相识的红。海风吹过脖颈,灌进衣领,寒冷的入侵没有声息,慢了很多步,才在仅剩的知觉里一点点显露。

    艾格摸上自己的眼睛,在茫然无绪的黑暗里反应过来。

    那是红珊瑚的红。

    第59章 058

    伊登从未设想过这种无助。

    从离开堪斯特岛, 登录潘多拉号,再到海蛇号,海上的一切离奇都在颠覆他贫瘠的认知, 变故, 危险,神秘怪谭, 下一秒就要沉没的恐慌时时将他从噩梦里惊醒。可是, 可是, 这些时日里,在这一切发生的时候,他的同伴,他的救生船和安全绳 ,他伸手就可以抓住的艾格永远好好地站在那里。

    像一直躲藏的堡垒被掀掉了屋顶,惊恐一下子灭顶。这是怎么发生的?他几乎是魂游天外地听从指令,抓着艾格找对方向, 一步步来到了屋内。

    他现在要干什么?他应该去做什么?他把他放上椅子, 满脑空白地看着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血红取代了原本的碧绿, 与其说那是一双眼睛, 不如说是两块瞳孔纹路清晰的血色珊瑚。那颜色不祥而夺目, 几乎使那张面孔显出一种摄人心魄的非人感。他在呼吸吗?他还会继续呼吸吗?会彻底变成红珊瑚吗?伊登想要看得更清楚,又恐惧彻底看清。

    他拿起桌边的火折, 试图点个灯,双手却控制不住地发抖,连续几下都没点起一盏灯,油灯和火折一起掉到地上。啪一下, 玻璃灯罩在地上碎裂。

    软弱从来没有这么令人憎恨,他站在原地哭了起来。

    艾格不得不从黑暗里回过神, 把脸朝向声音的来源。他沉默了一阵,听着抽泣的声音被压抑,直至彻底安静。

    “伊登。”

    “我在,嗝,我在。”

    “我也在,能动,能呼吸。你在干什么?”

    室内安静了两秒,抽泣声又大了起来。

    “我在点灯……你的、你的眼睛会痛吗?看起来很痛。”

    “没有感觉。”艾格告诉他。

    “恐惧?是恐惧吗?为什么?突然之间——是我刚刚说话太大声吓到你了吗?”他语无伦次地擦着脸。

    红色总让人想到血和疼痛,而瞳孔的无光与失焦让窗边人影看起来像在迷路,他从来没有在那张脸上见过这样的神色。持续的眼泪控制不住,他只能努力收起哭腔,“我们该去找谁?医生会不会有办法?德洛斯特呢?该怎么找到那条诅咒你的人鱼?”

    “我能做什么?我什么都可以做,就算让我下海去抓人鱼。”

    这大概是他出海以来最勇敢的一刻了,但夹杂着哭泣的勇气宣言听起来像是在求饶。

    艾格靠上椅背,一点点摸索过冰凉的扶手,黑暗把所有东西都放慢、放大,空间与距离全部丧失,皮肤和耳朵对背景里的一切有些无所适从。

    “谁也不要找,我需要一段时间学做一个瞎子。也许四五天。”

    他活动五指,握拳,又张开,确认除了视觉之外,其他感官暂时还在身体的掌握中,“也不需要你下海抓人鱼,我想它不缺你这一盘菜。”

    然后他命令伊登,“现在,先从地上站起来。”

    伊登站了起来,听从指令比乱糟糟的思考容易多了。

    “去盥洗室洗干净脸。”

    脚步声远去,哭泣终于停止了。

    艾格开始通过声音判断周遭,来回一趟,他记住了伊登小心翼翼又沉重的脚步。

    “把壁灯点起,扫干净地上的玻璃,然后去柜子里找一卷空白的羊皮纸,带上羽毛笔和墨水,坐过来。”

    伊登一一照办了。

    室内彻底安静下来,桌上的灯盏和纸笔好像把这里变成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阴天午后。

    伊登不认识太多字,只会基础拼写,那是在堪斯特岛医馆一点点学来的。他将羊皮纸展平,笨拙执笔。艾格说,他记录,每一个单词都完成得很慢,但这有序的一切让他发抖的手渐渐平稳了下来。

    直到文字铺满了半卷羊皮纸,伊登才有心思看了眼自己写的东西,“我在写什么?难道不是在给谁写信求助吗?”

    这好像不是信,里面几乎没有他认识的单词。

    “不。”

    “那这是什么?”

    “一种火药的提炼和配比。”

    伊登愣住了,他看看手里的羊皮纸,又看看艾格。他波澜不惊的样子就像在说这是晚上的菜单。

    艾格没有看他,尽管现在他已经能大致捕捉到近处的视线。

    “记得那种武器吗?火.枪。”

    伊登先是点头,然后开口:“记得,好像……潘多拉号的船长给我们看过。”

    “还有一种火.枪用起来比那个更方便,但没有实物,只有图纸。打造那种火.枪的方式曾经写满了七卷羊皮纸。你正在写其中一卷,而德洛斯特拿到了其中两卷——看到头顶那些山了吗?”

    伊登还没来得及为自己书写的东西诧异,更来不及思考德洛斯特出现在这句话里的含义,下意识跟着他的话音抬头。

    窗外有阴影从高处投下,轮船正在峡湾之间穿梭。

    “我们正在穿过海盗们的老巢之一。”

    这也不是需要看见才能知道的信息,海的地图在每一个当地人的脑中都拓印过无数遍。

    “像跳蚤一样,海盗们的据点流动在那里。如今在北海巡游的海盗团有多少?大概用上老德洛斯特和他三个儿子的手指头也数不过来。海蛇号,红鳞号,尼奥尔德号——德洛斯特家的三艘主舰里有两艘永远躲在老家,剩下一艘率领着五百人的船队,在躲避和迎战间犹豫不决……现在,为了另外五卷火.枪图纸,海蛇们什么都可以做,包括下海抓人鱼。”

    “那、那我们是要拿这个和德洛斯特做交易吗?让他们帮忙去抓人鱼?”

    “当然不。”

    “你从来没有跟我说过这些……这些我听不懂的东西,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伊登莫名不安起来,他无法消化这些话,却能听出里面难以企及的危险,思绪不可遏制地滑向深渊,他放下笔,又快哭了。

    “突然跟我讲这些……我不想听你的遗言,也不想写遗书。”

    艾格再度无言了一阵。

    他没再讲多余的话:“你现在唯二能做的两件事——完成这卷羊皮纸。或者出门右转,找木匠要点材料,给我打一副合身的棺材。”

    很简单的二选一,伊登埋起头,带着强烈的使命感选择了前者。

    “不要吓唬我了,艾格。”他艰难地吸了吸鼻子,“你会没事的。”

    艾格没有回复他,听着笔尖的沙沙作响变得均匀,不再停顿和发抖。他一只手撑着侧脸,红色的瞳孔里印着自己也不知道的窗外阴天。

    “……恐惧是什么感觉?”

    问题是突如其来的,声音很低,有别于每一个落上羊皮纸的精准短句,与其说是在询问身边的恐惧常客,不如说那是一句自言自语。

    伊登却回答得很快,这对他来说从来不是难事。

    “大脑眩晕,手脚发冷,胃里缩成一团……”

    他想说我刚刚就是这样,现在好多了,还想问你呢,艾格?但抬起头,却不由对着窗边的侧脸出神,那又是另一种他不了解的神色。

    大脑眩晕,手脚发冷,胃里……艾格摸到肚子,才想起来,“饿了。”

    两个人都是一整天没进食。

    屋里就有面包和水果,除非特意传唤,侍卫们都遵守屋主的习惯,不会主动打扰,但门外铁甲攒动的声音一直没断过。

    “外面……他们都很忙,不知道在忙什么。”伊登咬着面包说。

    艾格耳朵里最清晰的却不是人声。

    “下雨了。”

    他的声音比打到窗户上的雨滴更快一步。

    透过窗的缝隙,更多的风声,涛声,雨声,更多的海上动静不停涌来。声音离得很远,却又无处不在,黑暗也是。

    是错觉吗?船行似乎失去了平稳,脚下的世界一直在摇晃。

    “现在是什么时间?”

    其实才过去两个小时,黑暗里,时间的尺度也模糊了。

    “离天黑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伊登说着抬起头,“……外面怎么了?”窗外人声忽而喧嚣,他放下了笔。

    “雨有点大,越来越大了……海浪?不。”

    屋内,起先响起来的是杯盏的滑落,然后是家具的震荡,那不是错觉,整个屋子都摇晃起来。

    伊登打开窗户,拜有史以来最大的变故所赐,现在他面对任何惊吓都没有脚软,堪堪维持住声音的连贯。

    “好像……是、是海啸。”

    艾格走出门的时候,感觉自己走进了水的世界。

    扑面而来的分不清是浪涌还是暴雨,这几乎是甲板上最混乱的时刻,门口的侍卫都加入了控帆操舵的大军,人声彻底淹没在风暴里,一时间这里就像是人迹灭绝。

    黑暗隔绝了所有画面,相似的颠簸让他想到了那次出海,最后一次从加兰岛的出发。

    孤舟上的世界也曾像现在这样震颤,海啸遮天,迷雾升腾,岛屿就在远方被吞没。天与海颠倒了吗?他怀抱这样的念头睡了过去,又再第二天好好睁开了眼睛,确认了孤舟方向的正确。

    他知道背后的伊登叫喊了什么,也知道船可能就要侧翻,短短几步路,甲板在倾斜。但这几乎是本能的方向,手伸过去,掌心尚未碰到船舷,笼罩下来的是比风雨更切肤的一阵潮湿。

    冰凉的鱼尾,手臂,长发,一瞬间贴过来的不能叫做拥抱,是密不透风的缠绕。

    “萨克?”他确认。

    人鱼的喉咙在发出声音。

    近在咫尺的喉音介于呜咽和怒啸之间,伴随而来的是落在眼睛上的嗅闻。那嗅闻触碰过血色的眼睛,急而短促,一遍又一遍。让人想到兽类在重伤后的呼吸,无法控制、也无法承受的疼痛。

    太近了,他不得不合上眼皮。

    鱼尾在收紧,足够近的距离,就足够感受到这具躯体的处处狰狞,也足够让人明白,此时大海暴怒的起源。

    肩膀被拢过去,更多地靠近了海面。

    艾格可以抵抗。一只手下意识抓住了腰间那把尾鳍,想再喊一声名字,想问他是不是受伤了,但手里的鳞片在颤抖,海的啸声震耳欲聋,很明显那再也不是一个挠挠下巴可以安抚的动物。

    他松开手,没有抵抗。

    长尾一卷,然后是短暂的坠落。人鱼将人类裹进了海里。

    第60章 059

    一百英里有多远?

    鱼尾的半日来回, 海底与轮船的遥遥相望,海面上下永远存在的那道壁障。

    又一次地,世界上最剧烈的变故发生在这段距离之间——他在海底, 他在船上。恐惧是无视距离的箭, 百英里的抵达只在一瞬间。那唯一的、最强烈的气味被感知着,一切仿佛回到岛屿、时间、大海意志、无数魂灵与肉.体, 所有东西陷落的起点——从细微的一缕开始, 涟漪四起, 暗潮涌现,心脏连结着海的震颤,直至地动山摇。

    人鱼又一次嗅见。

    万千次的疑问组成一波更比一波高的怒潮——鲜血,恐惧,鲜血,恐惧,陆地的族群竟能如此不知好歹。轮船曾把他带走, 又把他血淋淋地丢下。他们生来得到, 理当守护, 理当谨慎抚育, 却恐吓, 却迫害,孤舟流落过无数个日夜。

    现在, 大海接住了他。现在,海浪能够带走他。他早该带走他。四面八方都是无阻的方向,可海域的主人依旧难寻此刻盛怒的出口。

    如果非得有什么必须毁灭,那么就是现在, 就从那艘船,从这双绿眼睛在船上的失去开始, 每一种声音、每一个面孔都可疑可憎。蓝尾的同类该死。所有的轮船都该死。海面上的人类也通通该死。该死的,处处都是伤害,处处都不够安全,全世界都在对他图谋不轨。

    海浪的动静越演越烈,艾格伸出手,摸到了一手的气急败坏的喉音。

    他得通过震动的触感才能确定那是来自喉咙的声音,他本以为那是雷鸣的一种。

    风暴没有停下,只是远离了他。

    像一个手脚不能自理的猎物,在背后来势汹汹的奔袭追猎中,终于被拖进了野生动物足够安全的地盘。

    艾格被放到了一块礁石上。

    远处风浪的肆虐在继续,轮船的灾难难以想象。而灾难的源头——这条人鱼却好像比灾难里的人还要手忙脚乱。先是喷在眼皮上的呼吸,呼吸开始不停移动,接着是伸过来的蹼掌。从脸到肩膀,从手臂到腰腹,潮意不停加重,身体的每一处都在被确认。

    人鱼喉咙里是比雷鸣更危险的怪响。

    失去对表情的观察,他没法判断这颗凑过来的脑袋有多近,又是否处在理智的控制下。

    手指摸索着上滑,抵住迫近的下巴,水痕布满了冰凉的皮肤,艾格摸了摸,像眼泪。但这位海洋霸主并不是会哭泣的伊登,不出预料,此刻他引发的风暴正让伊登哭哭啼啼。

    他等了好几个呼吸,终于等到落在手腕上的气息变轻,又发着抖变长、变缓慢。沿着不停滑动的喉咙,手指摸到了长鳃的根部。

    艾格找到了他的耳朵,对着那边道:“在海上谋杀一个人类很简单。劫匪先生,你知道吗?”

    人鱼的耳鳃在触碰下瑟缩起来,有细小的颤抖从这具躯体里面溢出,又向内部克制而去。他在竭力安静。

    “……先让他在初春的海里游个泳,再把他带上一块礁石,淋着雨,吹着风,听一条人鱼闷声发脾气。没有水,没有食物,哦,你来之前,我正在吃午饭,今天厨房的面包烤得不错。”他感到手掌下这个脑袋的注意力被成功转移,于是扯了扯这片耳鳃,“……用不了一整天,他就会冻死在这里,带着对半块面包的怀念。”

    手掌下皮肤的紧绷显而易见,听到“淋雨吹风”,半拢的长鳃重新支起,再听到“冻死”,鱼尾掀起了一连串碎石的滚动,如果这是一个长毛的动物,也许这会儿他浑身毛发都已经竖了起来。

    紧接着一条鱼尾围了过来。

    艾格试图动一动膝盖,在鱼尾的挤压下没能成功。冰凉鳞片每一寸都贴紧。

    很好,这下子更冷了。显然这不是一个长毛的动物。

    “好了。”他放开手中的长鳃,手却在收回间被握住,“雨先停一停,什么都不会发生。”

    他感到了对面的凝视,于是睁着眼睛回望。

    鲜红的瞳孔将一切都平等收容。

    那里面除了一个苍白的面孔,更深处是奔腾的海潮、肃杀的阴云,还有海鸟的悲鸣。在红珊瑚脆弱易碎的光泽里,别说灾厄的惊扰,就连一滴雨的坠毁都成了不可饶恕的事情。

    凝视变成了伸过去的触碰,人鱼的手指在睫毛的阴影里蜷缩起来。

    雨声渐歇,海潮一波波退远。

    “风小一点,浪也是。”艾格扯了扯他的头发,继续道。

    三分钟后,“接下来松开你的尾巴。”

    本该最容易执行的一个指令,但尾鳍抬起,又放下,最后是一小块鳞片轻轻离开了人类的鞋面,不到一寸的移动,鱼尾用了足足一分钟。很明显,尾巴的意愿比暴风雨倔强多了。

    艾格不得不提起大腿上最冻人的一片——那牢牢黏住的尾鳍,往旁边放了放。

    “海蛇号还在吗?刚刚那艘轮船。”他问。

    与此同时,他在回想船上救生舢板的数量和位置,确认足够数量的舢板就在船尾楼旁边。海蛇号离岸线不远,后面更有潘多拉号的救援,不管怎样,长了腿的伊登比满船的武器弹药更容易逃生,在德洛斯特眼里也更有救援价值。

    “……在。”人鱼说话了。

    艾格发现耳边的嗓音并不像之前那样沙哑仿佛损伤,就快接近记忆里溶洞外的声音了。他偏头纳闷,脸刚倾斜过去,就撞上了一片掌心。

    有只蹼掌一直悬在那里,踌躇着一个触碰,于是顺理成章轮到蹼掌抚摸人类的脸,“在。”人鱼重复。

    “在哪里?”艾格扬起一边眉毛,“海面上,还是在海面下?”

    这回停顿的时间有点长,人鱼的脑袋有一些偏移,似乎是在远眺、观察、认真判断。

    “……海面上。”他把判断的结果告诉他。

    “整个都在海面上,还是一半?”出于对这停顿的不信任,艾格没有把这个问题轻轻放下,“ 如果只剩几块木板、几根桅杆和一群人类飘在海面上,那叫船翻了。”

    终于,人鱼承认:“……船翻了。”

    沉默。沉默间艾格拉开脸上的蹼掌,擦掉下巴的湿痕,甩了甩满头的水,他确定这些水毫不留情甩了对面一脸。

    人鱼屏息着,舔掉了落在嘴巴上的水珠。

    他没能把水都甩干净,衣袖潮湿,以至于擦过的脸依旧潮湿,发梢和睫毛还挂着其余的几颗水珠。人鱼凝视水珠,凑近嗅了嗅。在一方丧失的视觉里,靠近没有声息,仿佛不会遭到任何阻拦。

    一次,两次,第三次嗅闻就快落上皮肤的时候,艾格偏过头,一只手不容分说地卡住了还在凑近的下巴。

    “我只是瞎了,耳朵鼻子都还在。”

    呼吸一秒不停地收回,人鱼的脸试图后撤,后撤不了,当然也无法前进。然后艾格伸出另一只手,抓起在大腿旁犹豫掀动、就快要重新贴来的尾鳍,就像捏住任何一只动物不驯的后颈。

    “接下来是审讯时间。”

    那尾巴也彻底不动了。

    “昨天你宰了一条鱼,今天你掀了一条船,好样的,北海那些半年才抢三条船的海盗团都该来看看你的战果。”

    事实迎刃而解,两条人鱼,一条是他,另一条是堪斯特。

    “那半条黑尾——什么时候发生的?”

    “……第二天,早上。”人鱼望着他,他的计时方式是从离开船边、离开他的床头开始,“早上……它跑了很远。”

    “你有受伤吗?”

    “……它受伤了。”

    “它那不叫受伤了,它是被分尸了。”又问,“为什么那条鱼尾是黑色的?”

    “黑色。”黑鳞在潮湿的衣料上有轻微滑动,“黑色……是失去心脏的颜色。它没有了心脏。”

    “都是你干的吗?掏了它的心脏?”这是问句,里面却没有太多询问的意味。

    “……还有鲨鱼。”回答并不像前两个那么迅速,“鱼群吃掉了一部分……洋流带走了一部分。它该死。”

    艾格没有对他的回答发表评价,他点点头,“行,海上你说了算。”

    随后他推开一点他的下巴,松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皮,上面还停留着潮湿呼吸一遍遍嗅过的触感。

    “有那么一两秒,我以为那条尾巴是你的。”他突然道,“然后眼睛就变成了这样。”

    几秒的寂静,人鱼一直缠绕的尾巴失力般松开了。

    风吹过来,他被推走的脑袋没有动弹。海潮涨起来,涨向礁岸的鱼尾,被放下的尾鳍也没有动弹。这一刻,连尾巴的意志都放归了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