姹紫嫣红的万花林,一片狼藉。
沈无霁慌不择路逃进花丛,往半人高的栀子树下缩。
他死死地抱住头,五官、四肢、浑身上下开始不停发抖,瞳孔在颤抖,眼前逐渐多了一道道鲜红的血迹。
‘哗!’
令人窒息的热浪卷到他面前,木头一个接一个往下摔,仿若砸到心脏上。
往日慈爱的女人死死抱住一道明黄身影的双腿,她扑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吼:‘无霁,快逃,逃出去——’
冷厉的金属光芒闪过,随后便是遍地的鲜血。
“头,好痛。”
“痛——啊——!”
沈无霁在地上打滚,拳头一下下地往树上垂,嘶吼声像受伤的幼兽样凄厉。
万千针刺般的疼痛从太阳穴传遍整个四肢,将躯体扎得透体疼痛,像是要阻止他继续回忆那道过往。
钱嬷嬷带着人追了上来,见到这一幕她皱起眉,暗骂声晦气。
伺候沈无霁的下人们早已见怪不怪,不等钱嬷嬷开口,一行五六个人直接冲了上去,你按头,我按脚,试图以最快的速度将沈无霁禁锢住。
“放开我——呜呜,放开我!放开我!”沈无霁疼得四肢上下翻腾,不住抽搐,带着周围树枝碎末到处乱飞。
动静越闹越大,钱嬷嬷朝小玄子使一个眼色。
小玄子会意,拿起手帕试图堵住沈无霁的嘴,但就在即将堵嘴的那一瞬间,沈无霁突然把太监宫女们全部掀翻,用力挣脱了所有人的束缚。
“别碰我!”沈无霁哆嗦着身体往后撤,他死死盯着眼前所有的人,眼前逐渐模糊。
众人东倒西歪了一片的时候,禁军副卫江闲闻讯赶了过来,见状况不对,上前几步利落地擒拿将沈无霁禁锢住。
沈无霁天生神力,可他尚年幼,也不会任何武功招式,挣扎不过几下便扑倒在地,失了力气。
安静了一会儿后,沈无霁终于缓过神来不再挣扎,不过身上到处都是泥土和草叶,蔫蔫的,大眼睛失了神彩,小小的一只缩在那里越发惹人怜爱。
确定沈无霁已经恢复了平静,江闲才松开手,恭敬地朝他行了个礼准备离开。
“有人着火了。”沈无霁突然哑声开口,喊停了江闲,“救救他。”
闻言,江闲压住眸底的诧异,再次行礼道:“属下赶来时,那里的火已经灭了。”
沈无霁颤一下,紧绷着的身体缓缓放松了下来,他垂下了头,没再说话。
江闲离开后,钱嬷嬷挥退了排排跪的太监,然后低下身用手帕将沈无霁身上乱七八糟的草叶拍了下去。
她按住沈无霁的肩膀,冷静地说:“殿下,嬷嬷跟您说了多少次,那些都是梦,你之前做的一场噩梦,您无需害怕。”
沈无霁呆滞地抬头,看向她时带着几分迟疑,“嬷嬷,我记得——”
“嘘。”钱嬷嬷竖起食指抵在自己唇前,意味深长道,“不,您没有,都是梦而已。”
沈无霁抿起唇,脑袋还是昏昏沉沉的。
一定不是梦,那场大火——就是因为那场大火,母妃死了,父皇被烧伤了,可为什么嬷嬷非要说是梦呢?
见沈无霁一脸痛苦挣扎,钱嬷嬷有些不悦,上前一步将他扶起来,淡道:“您累了,回去歇息吧。”
沈无霁垂下眸,没吭声,又是委屈又是迷茫。
现在沈无霁满身泥土,南皇国使者又还没走远,大路是走不了,钱嬷嬷便寻了个能回皇子所的偏僻小路,途径太子原先在皇子所的住处。
现在皇宫里有四位皇子,除了太子沈无非有专门的宫殿外,其余三位皇子都在皇子所,沈无非的原住处依旧属于他。
一路绕到了皇子所的东侧门处,再往前就是太子的原住处,这里没有荒废,但平日只有洒扫宫女出没,十分僻静。
沈无霁还沉浸在那些一闪而过的记忆片段中,有熊熊燃烧的大火,有惊慌失措的人,还有那道熟悉但又仿佛隔世的嗓音……
“啪——!”
什么声音?
沈无霁猛地回神,扭头看向钱嬷嬷。
钱嬷嬷扫一眼太子的院落,然后笑着对沈无霁道:“是洒扫宫女在干活,殿下不用害怕。”
“好……”沈无霁迟疑地收回视线,继续往前走。
“啪啪——!”
又是两道破风的凌冽声响,从太子的院落传来。
沈无霁猛地停住,这是鞭子声。
熟悉的、藏在记忆深处的、几乎每个雷电夜晚都会和母妃一起入他梦的声音。
他们说母妃擅使鞭,可他只能听到声音,看不到任何画面。
几乎是下一道鞭子声响起的瞬间,沈无霁转身就跑,眼里只有那道紧闭的院子门。
“殿下!回来!”钱嬷嬷完全没想到沈无霁会再一次发疯般跑开,还一眨眼就快冲到门旁边,她急得快步追了上去,太监宫女们也被吓了一跳。
沈无霁跑得飞快,听到嬷嬷的声音后不停地给自己鼓劲儿:没事的,嬷嬷只是让他回去,没说不能进院子,不算不听话。
他伸手抵住院门用力地推,入眼就见一道长鞭‘啪’地抽到一人的身上。
大门嘎吱一声荡开,把院中的人吓了一跳。
沈无霁定睛看去,院中有三人。
院中是个面相硬朗、肤色偏黑的男人。五官都仿佛是刀凿出来的生硬线条,脸上没有半点表情弧度,令人望而生畏。
更令人生畏的是他手上高高扬起的鞭子,长鞭破空一挥,就有肉眼可见的血滴下。
他身前匍匐着一个瘦弱的少年,刺眼的血迹自宝蓝色长袍中渗出。那人倒在地上,他的脸被大半碎发遮住,只能看到那双紧紧紧闭起的眼睛,生死不明。
而太子皇兄正坐在廊下椅子,手里端着一杯茶,俊朗的脸上是温和的笑容,平静至极。
沈无霁只认识沈无非,他在门口呆了下,迎着满院的视线疑惑地望向沈无忧:“太子哥哥,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呀?”
他开口说了称呼,黑脸男人缓缓眯起眸,丢开鞭子又面无表情地朝他行了一礼:“臣江岳,见过三殿下。”
江岳?
沈无霁在自己狭窄到只装了十来人的记忆库中回忆了下,只觉得听过,但不知道是谁。
沈无非将茶盏放到左侧桌子上,然后朝沈无霁招招手,温和道:“无霁,过来,永定侯在教子,不要打扰他。”
他有着双天生眼尾上扬的眸子,只要稍稍弯起唇,就能让人心生暖意。
永定侯江岳!永定世子江敛!
沈无霁恍然大悟。
江敛身体不好所以还没进太学,但太傅每次讲学都会提到江敛,说他三岁能文六岁成诗惊才艳艳,所有人都对他赞不绝口。
但沈无霁现在再看这位天才,遍体血痕,瞧不出是生是死。
“他都晕过去了!快救他呀!”沈无霁小迈步的跑到江岳对面,指着地上的少年,一脸认真地说。
沈无非唇角弧度淡了几分,不过依旧不失温和,他慢声道:“永定侯教子怎么可能下死手,你到我这儿来。”
兄长反对,但好像也没生气,沈无霁不解地瞧他,然后又去看地上那没什么动静的江敛,面色好像更白了些,唇上没有半分血迹。
沈无霁皱着眉说:“可他背上都是血……”
不待沈无非作答,江岳便不耐烦地扫沈无霁一眼,转身朝沈无非拱手,“殿下,臣先告退,这逆子就托付给您了。”
沈无非无奈地瞧沈无霁一眼,好像在说:你看,永定侯这下才是真的生气了。
他望向暴躁的江岳,颔首道:“定不负所托。”
江岳面无表情地低头行礼,直接擦着沈无霁的肩膀离开。
永定侯自幼上阵杀敌,哪怕已经不再手握兵权,那浑身自战场上打磨出来的气势都足够骇人。
沈无霁瑟缩了下,下意识往旁边挪了几步,刚巧挡在地上的人面前,然后巴巴看着沈无非,等着他开口。
钱嬷嬷等人已经追了上来,他们站在门外不敢进,此时院子里只有沈无非、沈无霁以及地上那人。
沈无非瞥一眼沈无霁,淡笑道:“三弟,你可知地上那人是谁。”
沈无霁诚实地点头:“知道。”
“知道?”沈无非唇角扬起的弧度淡了几分,皱起眉,合上茶盏训道,“我还道你不清楚呢,随随便便就敢插手永定侯的家事。”
沈无霁立刻皱着小脸打抱不平道:“他晕过去了,会死的!”
他脸上是装都装不出来的单纯善良,沈无非眸光暗了下来,视线又落到沈无霁弄得泥泞不堪的衣摆。
刚想说话,就有小厮从旁侧的回廊快步走了过来。
小厮跪地请安,提醒道:“殿下,到时间了。”
沈无非应了声,然后瞧向沈无霁说道:“既然三弟如此关心江世子,那就劳烦你帮他喊太医吧。”
说完,也不给沈无霁反应的时间,转身大步离开。
沈无霁眼睛一亮,连忙蹲下身翻江敛的身体,然后大声喊钱嬷嬷:“嬷嬷!快传太医!”
钱嬷嬷心中有气,等太子彻底离开后压着嗓音道:“殿下,这事儿您不能管,快跟奴婢回去。”
“为什么。”沈无霁一脸迷茫,“太子哥哥都说让我喊太医了。”
钱嬷嬷气笑了,又不能挑明了说,忍气道:“这是永定侯的家事,您一个外人去插手人父子间的事,万一惹恼了永定侯岂不是对世子更不好?”
沈无霁抿唇,视线落到江敛背上被血染红的衣衫,不知道哪来的一股冲动指使着他直接蹲下身去抱江敛。
半环住江敛,沈无霁愣了愣。这人轻飘飘的,触手处几乎都是骨头没有几两肉,又瘦又咯手。
把人抱起来后才发现血都快把前面的衣服染红了,见人完全没有反应,沈无霁有些焦急。
他只当看不到钱嬷嬷板起的脸,抱住、起身、快走几步踹开旁边客房的门,再扭头用尽力气喊:“小玄子!传太医!”
钱嬷嬷瞪大了眼:“殿下!”
这是沈无霁第一次当众忤逆她!
小玄子小心翼翼瞧一眼钱嬷嬷铁青的脸色,扭头跑了。
殿下毕竟是殿下,这么多人看着呢,传出去下人不听令他小玄子不用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