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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1章

    等埃斐出火场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乌云如同倒扣的海洋,在这个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的夜晚掀起浪涛,狂风呼啸,裹挟着海水的咸腥——一切的一切像是某种不祥之兆,她却感觉到如释重负。

    当她再一次被新鲜(尽管夹杂着焦苦)的空气环绕时,甚至感觉自己久违地被这个世界拥抱了,即使是它最冷酷的部分,也令她感受到了生的气息。

    “猊下!您还好吗?!”哈兰立刻过来扶住她的肩膀, 却不小心按破了她手臂上灼伤的水泡——不算很疼(相比其他疼痛的部分而言),反倒是哈兰仿佛被火烫到了似的,猛地收回了手,“该死, 您现在看起来糟透了……”

    埃斐勉强地扯了扯嘴角:“既然能有幸活下来,我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了。”

    她将希兰放置在地上,因为巴尔的赐福,他的情况没有继续恶化,但也没有好到哪儿去。

    在哈兰的协助下,她将希兰的身体完全仰卧,解开了他的上衣,然后将他的后颈托起来,确保呼吸道完全畅通后,她捏住希兰的鼻子,开始朝他的唇齿内吹气。

    最重要的是时间和容量的控制。

    埃斐观察着男孩的胸口,确认胸廓已经抬起,便松开手让他自然吐息,她听着气流从他的嘴唇和鼻腔内渗出,胸廓已恢复正常,但空气只是从他的肺腑流走了,没有后续,希兰的呼吸依然没有恢复正常,颈动脉还在跳动,但很微弱。

    于是埃斐开始按压他的胸口,每一下都几乎耗尽了她全部的气力,在这期间,她时常担忧自己是否会按断希兰的肋骨——然而他的胸口全程其实只是下沉了五厘米,只会偶尔略浅,基本不会再深了,这就是她精疲力尽的结果。

    然后是新一轮的人工呼吸,大容量的吐息和长期的肌肉紧绷令她头晕目眩。中途哈兰提出过要代她进行急救,被她婉言拒绝了,虽然她看上去只是在不断地往希兰的嘴里吹气和按他的胸口,但其中有许多需要注意点的细节,比如按压的深度、频率,吹入空气的容量和时间……稍有不慎就有可能使情况恶化。

    不知道过去了多少轮,希兰终于开始自行呼吸了,颈动脉搏动也逐渐趋于正常,埃斐看着他的眼睑跳动了几下,迟缓地睁开了眼睛,迷茫地看着她,仿佛刚刚才在这个世界诞生。

    “猊下?”他眨了眨眼睛,“您怎么了……像是篝火堆里睡着了一样。”

    埃斐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有心情笑,但她确实笑了出来,还揪了揪他有些烧焦的发尾:“你看起来也不赖。”

    “以及……咳咳……”尽管依然很虚弱,但他装模作样的架势可一点没有削减,“虽然在这个时候提这个有点微妙的煞风景,不过想来您一定能理解我此时的心情……呃,可以先提前告知我一下,刚才那个贴着我的嘴唇应该不属于那位看上去凶神恶煞的独眼大叔吧?”

    “别说那么失礼的话。”她面不改色地回答,“这是哈兰,你应该和他道一声谢的,他以前可从来没亲过小男孩,为了救你,他做出了很大的牺牲。”

    “等等!为什么是他作出牺牲……咳咳咳咳……”因为呼吸太急促,他成功地呛到了自己,“您一定是在骗我,对吧?我刚才可没有感受到什么扎人的胡须,或者中年人嘴唇的死皮之类的……”

    “你刚才失去了意识,也许这混淆了你对外界的感知。”

    “不、不会吧?!”希兰看上去快要哭出来了,“我的初吻……年轻的提尔王储的初吻,就这么交代给了一个中年大叔吗……”

    “猊下。”哈兰适时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我能理解您心底的负面情绪压抑了太久,需要从其他人身上寻求一些乐趣,但这种玩笑对于这样年幼的孩子而言还是有点太过了。”

    希兰充满希冀地看着他:“所以刚才猊下说的只是……玩笑?”

    “是的,王太子殿下。”哈兰回以微笑,“刚才对您施展急救的是猊下,我本人对这方面并不擅长,所以不用担心,您的初吻并没有被一个糟老头子夺走。 ”

    “太好了……”他松了口气,“大叔——呃,哈兰先生,我不是对你有意见。说真的,光看外表我就知道你一定是个超级厉害的人,不过我只能把我的安危托付给你,而不是我的嘴唇。”

    “我很……感激,殿下。”哈兰咳嗽了两声,表情仍很严肃,但埃斐还是听出了他在极力忍耐笑意,“不过事情还没有完全落下帷幕。如您所见,猊下,暴风雨的预兆已经非常明显了。”

    埃斐回头看了一眼还在熊熊燃烧的农场:“哪怕现在就出发,恐怕也很难在暴风雨到来前赶到提尔或西顿了。”

    “是的,只能说幸好我们选择了开马格努松的商船过来。”哈兰说,“其他人已经被转移到船舱内了,包括约哈斯夫妇,如果眼下没有什么事是您必须要立刻解决的,请尽快跟我一起去船舱避雨吧。”

    “我明白了。”她看向希兰,“还能自己走吗?”

    “能。”希兰说,“就是感觉地摸起来有点软,然后脑袋很沉,有点想躺在地上。”

    “还是我带您回去吧。”哈兰说。

    “噢!不愧是我光看外表就能感觉到超级厉害的大叔。”希兰看了看四周,“话说回来,猊下有看到巴尔吗?他是跟我一起躲进地窖的。”

    巴尔……她感觉嘴里泛出苦涩:“有关巴尔的事……说来话长。”

    “好吧。”希兰耸了耸肩,不以为意地答道,“反正他是神嘛,神明大人能有什么事呢。”

    等他们抵达商船后,埃斐发现那些被抓来的奴隶还站在甲板上,眼神呆滞地望着天空,但对于乌云和狂风,他们没有任何反应,这些暴风雨即将到来的预兆没能在他们心底掀起一点波澜。

    希兰不认识他们,可能都看不出他们是奴隶——在王宫,即使是洒扫的宫仆,至少也是身形匀称、穿着体面的,但他还是忍不住问道:“暴风雨就要来了,他们为什么还站在这里?不去船舱里躲着么?”

    哈兰低声道:“满打满算,船舱的确可以容下所有人,但恐怕您在下面很难待得舒服,船舱的透气性很差,您会感觉自己住在一个密不透风的锅炉里。”

    “住在锅炉里,总比待在甲板下听着暴风雨把上面的人一个个吹死要好吧?”

    哈兰看向她:“您认为呢?”

    “让他们一起到船舱里避雨吧。”埃斐说,“我们只是要度过暴风雨而已,时间不会太长的。”

    对方既没有表示赞同,也没有表示反对,只是很寻常地点了点头——但他脸上那仿佛早就料到了的神情,让她感到了一丝羞赧,尽管她也不知道这种情绪从何而来。

    如哈兰所言,让所有奴隶都进来后,船舱内显得异常拥挤和闷热,能够闻到各种气味的二氧化碳,其中最多的是死鱼和腐肉的气味。

    有那么一会儿,埃斐感觉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t都是海藻,因为生长得太过旺盛而让海洋产生了富营养。

    尽管船舱已经很拥挤了,但她还是尽可能地想让怀孕中的玛西亚能够有一个相对舒适的环境。

    埃斐很不赞同对方挺着大肚子跑到离家这么远的地方,但不得不承认对方帮了不少忙——即使乌利亚宝刀未老,但他也没办法同时对付十四个人——也许当他年轻气盛,身体依然健全的时候可以,但岁月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他终究还是不可避免地老去了,也许比他自己预想得更快。

    如果玛西亚没有来这里,当她回到农场时,大抵只剩下了一座废墟和两具焦黑的尸体。

    帕提被安排在了她身边……客观而言,她认为这不是一个好主意。玛西亚现在连正常走路都气喘吁吁,更不用说要额外照顾一个孩子了,但玛西亚坚持如此,而她又怎能要求一个母亲远离自己虚弱的女儿呢?所幸这样也方便了约哈斯同时照顾妻子和孩子。

    当她去查看玛西亚的情况时,对方面色灰败地对她说:“我知道帕提的右眼瞎了。”

    事实上,不仅仅是“瞎了”这么简单——据其他奴隶所说,她的右眼被一个人贩子用勺子硬生生地挖了出来,被遮掩在布条下的是一个凹陷的空洞。

    “帕提,我的小女孩……”玛西亚说,“她是最像我的孩子,一个真正的非利士人——坚韧勇猛,能挥舞长矛,也能拉动巨弓,在哪里都能靠自己的力量活下去,现在她却成了半个瞎子。”

    失去了一只眼睛,不仅仅是视野变得狭窄,也意味着帕提失去了深度知觉,意味着她无法再对世界建立一个立体的感知,她会时常分不清物体与自己的距离,她眼睛对光的感受会产生变化……

    诚然,帕提还有机会用她心爱的弓和长矛,哈兰就是很好的例子——独眼,箭术依然高明,但那需要漫长而痛苦的复健,需要有把自己打碎然后重塑的决心。

    “我承认雷纳做了蠢事,也愿意偿还代价,可戒主们索要的代价实在太沉重了……”玛西亚哽咽道,“雷纳,他现在不过是一具活着的尸体,而帕提……我的帕提……”

    她不得不停了一会儿,才能止住几欲落下的眼泪:“如果我跪下恳求阿比巴尔王,他会给我正义吗?”

    “如果你的正义是指法律,恐怕提尔的法庭不会支持你的要求。”埃斐轻声道,“娜比拉是马格努松的奴隶,按照提尔的法律,帮助奴隶逃跑者也将沦为奴隶,他的子女完全可以指责雷纳和帕提两人一同私藏了马格努松商会的奴隶。”

    这甚至不是最糟糕的情况,以马格努松家族的地位,只要跟法庭打一个招呼,也许约哈斯玛西亚一家都会沦为奴隶,因为他们是一家人,都有私藏娜比拉的“嫌疑”。

    在提尔,除了国王的利益之外,没有什么比戒主们的需求更重要——而国王的利益基本不需要到动用法庭的程度,所以戒主们的利益得失就是法庭判断正义与否的最高标准。

    “你说得对,我究竟在想什么……”她脸上露出惨淡的笑容,“跪下恳求阿比巴尔王以换取正义……多么天真的想法啊,就好像我的膝盖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一样。”

    第162章

    暴风雨来临后, 哈兰就关掉了船舱和甲板之间的进出口,船舱里所有的油灯都被熄灭了,避免本就拮据的空气被无意义地消耗。

    耶底底亚坐在角落里,同乌利亚、塔玛和希兰坐在一起——埃斐并不在这里,她守候在怀有身孕且临近产期的玛西亚夫人附近,防止意外发生。他倒是不讨厌和乌利亚一起待着,可若只能选择一个成年人留守身边,他更希望那是埃斐。

    周围一片漆黑,他连人的轮廓都看不清,却能感觉到自己被无数的人包围、拥挤着,此起彼伏的呼吸声,人的身体散发出盐和汗水的气味,塔玛和乌利亚身上浓重的血腥味,以及希兰的衣服和发丝上若有若无的焦苦……

    很难想象他现在居然是情况最好的那个——至少看起来如此,虽然他脸色惨白得像死人,衣服已经被血浸成了深褐色,但至少没有在体表留下什么伤痕,哪怕是希兰,手臂上也被大火烫出了好几个燎泡。耶底底亚偶尔不小心碰到他,他便哇哇大叫,因为被烟熏哑了喉咙,发出的声音像一只被掐住了脖颈的鸭子。

    “耶底底亚。”被掐住了脖颈的鸭子悄悄地拉了拉他的袖子, “如果你害怕的话,我允许你拉住我的手。”

    耶底底亚很想埋汰他, 但实际开口时说得非常含蓄:“你又不怕我压到你烫伤的地方了?”

    “怕。”对方说, “但我是多么爱你啊,耶底底亚,我最好的朋友,我宁可忍受疼痛也要抚平你内心的恐惧。”

    真恶心,如果不是情况不允许,他这时候应该往对方身上吐口水的……不过耶底底亚还是没有推开对方靠过来的肩膀,如果马格努松是他人生中最艰难的试炼,那么他最显著的成长大抵是对某些傻瓜同龄人有了一丝额外的悲悯。

    过了一会儿,船身开始摇晃,起初很轻微,如同随着涟漪被推向河心的叶片,但那叶片很快便枯萎了,被狂风与浪涛绞城了苍白的浮沫,雨水噼里啪啦地砸在甲板上,四周的木板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海水的气味沿着罅隙渗进船舱。

    在黑暗中,他感受到了塔玛瑟缩的肩膀和希兰不停绞动的双手——后者这么做时偶尔会蹭到他,但这时候他就不会发出鸭叫了——显然,和对方那收放自如的眼泪一样,他也很善于在自己认为适当的时侯发出家禽的声音。

    耶底底亚倒没有很害怕,不过他也知道任何安慰在此刻都是无力的,远不如彼此依偎在一起寻求温暖来得有用(虽然现在船舱里也够热的了)。他放松背脊,感受着雨水叩击甲板时的震动,幻想着一只生活在海底的巨大章鱼循着暴风雨的召唤浮上水面,用它柔软却粗壮的触手紧紧地抱住了船舶,它的拥抱是如此用力,以至于整个船身都在打颤,相互挤压的木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如同哀吟。

    他自认为这是一个精彩的故事,但不太适合与旁人分享,如果埃斐在他身边,或许会称赞他的想象力,然而他身边只有一个彷徨不安的小女孩,一只发出焦味和鸭子叫声的小男孩,以及一名伤口比箭靶上的箭孔还要多的退休老将军……这么形容也许不太合适,毕竟对方还是他母亲的前夫。

    半晌,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发出了哭声(听起来像是一个孩子),但那如婴儿哭啼般短暂的声响,如同溅到了干草堆的火星,霎时整个船舱都被点燃了,安静的呼吸声变成了令人心碎的啜泣,这种悲伤的氛围让沉浸在想象中的耶底底亚不免有点挫败。

    正当他考虑应不应该出声安慰不知是否也在忍耐呜咽的塔玛时,鸭……不,希兰忽然开口道:“伙计们,我得和你们说一件严肃的事情。”

    他说得很正经,语气很认真,但耶底底亚一听到他的声音就忍不住想笑——可能对方就是拥有这种在压抑氛围下使人发笑的才能。

    而且他知道,希兰有在紧张时不停说话的习惯,虽然他语速飞快,吐词流畅不咬舌,语调也没有一丝颤抖——但耶底底亚感受得到他轻快语气下的不安,也许对方只是想要驱散这僵滞到令人窒息的气氛。

    “我很乐意听,但那最好真的是一件严肃的事情。”他回答。

    “不要耍贫嘴,耶底底亚。”希兰严肃地批评了他,“你感受不到我的认真吗?这件事真的非常重要人,如果不是我现在看不清你在哪里,我肯定会把手指插/进你的鼻孔里,用以表示自己对你此刻轻慢态度的不满。”

    塔玛咕哝道:“这样可太不文雅了……”

    “伙计们,虽然你们和我没有血缘关系,但你们就像我真正的家人一样重要,这就是我在经过慎重地考虑后,打算把这件事分享给你们的原因。”希兰的声音很轻,如果不是t离得足够近,他的话语几乎要被密集的雨声和潮水般的啜泣淹没了,“你们……呃,接过吻吗?”

    “……认真的?”耶底底亚顿时觉得无趣极了,也许一开始对希兰抱有期待本来就是他单方面的过错,“你以为现在是什么情况?我们跟一大群人挤在一个又闷又热的船舱里,外面就是呼啸的暴风雨,而你却打算跟我们聊一些诸如'接吻是什么感觉'这样无关痛痒的事情?”

    希兰显然很不满:“嘿!这可不是什么无关痛痒的事情,那可是我的初吻呢。”

    “除非你亲的是一头母牛,否则我半点兴趣都没有。”

    希兰已经十二岁了——虽然他们的年龄在埃斐眼里和那种刚学会走路的婴儿没什么本质上的区别,但对世上的大部分人而言,再过两到三年,他们就会陆续成为其他人家眼中适合的婚配对象,尤其是希兰这样已经被钦定为国家未来继承人的存在。

    耶底底亚猜他在刚断奶的年龄多半就被各路女人和她们的女儿热吻过了,如果对方胆敢在这种情况下讲一些“我十岁时和宫中女仆不得不说的故事” ,他就把对方的手指插/进他自己的鼻孔里。

    虽然他是这么想的,但塔玛似乎不嫌弃这种话题,甚至有点兴致勃勃:“希兰亲过别人吗?”

    “客观来说,不是我主动亲的。”他感觉到希兰抓了抓头发,语气听起来有点尴尬,“啊哈,那时我还迷迷糊糊的呢,猝不及防地就被亲了好几十下,让人怪不好意思的。”

    好吧,所以果然是“我十岁时和宫中女仆不得不说的故事”——虽然这个话题还没展开多久,但耶底底亚已经感觉到无聊了,只想尽快结束它并且回归到对深海巨怪的幻想中:“是的,听起来真不错,我想你接下来肯定想独自一人安静地回味这段往事。”

    “别这样嘛,耶底底亚,你难道一点也不好奇女人的嘴唇亲起来是什么感觉吗?”

    “哈,'柔软湿润像蜂蜜一样甜美'?要不要我拨动竖琴给你配一段旋律?”

    “那倒没有,她的嘴唇很干燥,呼吸里有一种烟火的苦味,还有一点海水的味道,像是干涸的眼泪。”

    “所以对方是在厨房打下手的?”

    “怎么可能?”在一片漆黑中,他莫名感受到了对方惊异的视线,“你在说什么呢,猊下怎么可能在厨房打下手?”

    闻言,耶底底亚感觉自己的大脑有片刻的空白——那只海怪终于绞碎了船身,连带着他为数不多的理智也消失殆尽,他感觉舌头在嘴里滑来滑去,但发出的声音不像是他自己的:“你刚刚……说什么?”

    “啊?”希兰愣了一下,语气莫名羞赧起来,“就……那个,猊下的嘴唇干燥又苦涩,就像……”

    “你是不是把梦境和现实搞混了?”塔玛打断了他,她的声音里有和他一模一样的惊讶。

    “怎么可能,我像是会说这种胡话的人吗?”希兰不满地回答,“就是今天刚发生的事情,要是怀疑我撒谎,你们尽管去问猊下好了。”

    这世上最可怕的事情降临了……耶底底亚第一次体会到了五内俱焚的感觉。

    雅威在上,他毫无理由地被卷入了这场灾难,沦为商会的奴隶,被马格努松折磨,还被捅了一刀,在精疲力尽的情况下和两个看守展开了一场漫长的追逐战,才好不容易等到了埃斐的救援。然后他们坐在商船里驶回农场,却没能躺在家中熟悉的小床上休息,而是在这个臭烘烘的船舱里躲避暴风雨。

    命运多舛的一天即将落幕——至少他是这么安慰自己的,而希兰——这个他完全没有顾虑过什么的家伙,居然在最后猝不及防地给他的脑袋来了一下。

    “当、当然,这件事也在我的意料之外!实际相处之后,我发现猊下看起来对小男孩似乎没有什么特殊的兴趣……”对方居然还在用这种令人作呕的扭捏语气跟他讲话,“不过毕竟是我嘛,年仅十二岁就有了这样的魅力,真是令人苦恼——啊啊啊!耶底底亚你干什么?!”

    “为什么?”耶底底亚忍不住揪住希兰的衣领,用力把他的脑袋按在墙上,“凭什么是你?你知道我今天经历了什么吗?而你居然只需要在农场的地窖里睡上一会儿就能得到一切?这一整天只有你什么忙都没帮上,命运怎么能这么不公平?”

    “安静!”他听见了埃斐的怒吼,如同母狮的咆哮。

    她居然为了希兰吼他?耶底底亚感觉外面的暴风雨就是他内心此刻的写照,他这辈子都没有过那么想掉眼泪的时候。

    “哈兰,把灯点上。”他听见埃斐继续道,“然后准备一些布料给我,衣服或者旧毛毯,什么都行……玛西亚看起来快要分娩了。”

    第163章

    几个小时前——

    当哈兰将门锁住后,船舱彻底暗了下来,四周很安静,除了不可避免的呼吸声外没有半点声响,船舱内又黑又闷热,但仍在埃斐可以忍受的范围内。

    为了把奴隶全部安置到船舱里,他们用尽了一切能用的手段,成年人蜷缩着腿坐在地上,年幼一点的孩子或消瘦矮小的年轻人则坐在吊床上,以节省空间。

    在船舱还没暗下来的时候, 她瞥了一眼,那些吊床上的孩子就像是被钉子定在木板墙上的,船舶一摇晃,他们便团抱在一起, 从彼此身上寻觅温暖与安全感,也许是因为身体脆弱, 没有经历过太多折磨,他们的精神状况看起来竟然比那些成年的奴隶好上一些。

    片刻过后,她听见了哈兰的脚步声,他穿着一双鞣革长靴,因此双足落地时比一般人更轻:“看来黑暗也阻止不了你健步如飞。”

    哈兰低笑:“看来我还没把过去的一些技巧忘个精光。”通过蜡烛熄灭后残余的温度和气味辨认前进的方向, 这是每个归栖者都要经历的训练。

    片刻过去,她又听他说道:“您似乎并不高兴。”

    “我可不记得归栖者的训练里还包括'夜视'这一项。”

    “我的确看不清您的脸, 但我能感觉到您内心的不安。”哈兰说,“虽然在这个船舱里多待一秒都是煎熬, 但好歹也是一处安全的避难所, 我把船上的所有缆绳都系在了船坞上,不必担心船被吹跑的可能性, 马格努松的奴隶们温顺又安静,不必担心发生躁动,相较于之前的情况,事情至少已经告一段落。我本以为您会如释重负,如今看来却只是愈发忧虑了。”

    “告一段落吗……”她叹息一声,“可就我看来,这不过是另一桩麻烦的开始。”

    哈兰压低了声音:“看来您认为那些人不只是普通的强盗?”

    “他们是强盗。”那些袭击者面黄肌瘦,衣衫褴褛,身上布满伤疤,一看就知道是以劫掠他人为生的——可尽管他们吃不饱、穿不暖,用的却是精炼锻造的铁刃和用皮革包裹作为护手的刀柄,如果是普通的山贼强盗,即使打劫商队得到了好武器,也不会长久地留在身边,大多会在入冬前买掉好有一笔额外的收入,用来购置过冬的衣物和粮食,“但有人雇用了他们,并且给了他们报酬和武器。”

    “所以您觉得会是哪一位戒主?”他的语气听起来并不意外——也是,她践踏了戒主们的威严,让他们颜面扫地,身份地位也不如过去那般强势,或许他早就料到九戒会不可能善罢甘休。

    “梅尔卡特沙玛。”最有嫌疑的,“还有他的左膀右臂……前提是斯特灵不知道希兰也在我的保护之下,不过说到底,他的嫌疑终究比埃格尔兹小一些,最大的可能性也是为了向梅尔卡特沙玛争宠献媚。”随即是短暂的沉默,“最后就是约纳松了……倒不见得是他对我怀有恶意,只是他违背了戒主之间一致对外的规则。作为'叛徒',若他希望重新在九戒会里获得一些权利,就有必要弥补当初在会谈时擅自向我屈服的过错。”

    “那您呢?”哈兰如此问道,“您也要做些什么弥补当初在会谈时的'过错',来重新获得一些权利吗?”

    “不。”她回答,“如果权利是靠别人施舍得来的,那就等同于没有。”

    “那您只有一条路可走了。”哈兰低声道,“只是那条路恐怕与您期望的相去甚远。”

    她当然知道——如果说之前的情况还让她有犹豫的余地,在农场被强t盗袭击,被大火烧毁之后,她其实就没有其他选择了……然而那个选择是如此沉重,被她苦涩地咽了回去。

    最后终结了这场对话的是玛西亚的痛吟——很轻,轻易就会被船舱里其他奴隶的声音淹没,但对埃斐而言,这声呻/吟就如同一击重锤砸在她的太阳穴上。

    “玛西亚?”她问道,“怎么了?开始阵痛了吗?”

    “痛了有一会儿了,但不严重。”玛西亚回答,她的声音很压抑,或许她这辈子都没那么文雅地说过话,然而痛苦就像洪流,无法单纯地靠意志去堵塞,“别担心,要论生孩子,我比这里的所有人都有经验——啊啊啊啊!该死,真正的非利士战士绝不会在一群瘦弱的鸡仔面前惨叫……”

    埃斐不可遏制地颤栗起来——如果他们此时是围聚在一间温馨的房屋里,这一切还不至于叫她六神无主,然而他们待在一个黑黢黢、臭烘烘的船舱里,连点一盏灯都显得拮据,更不用说外面还下着暴风雨了。

    “约哈斯先生,请递给我几条毛巾……”周围的哭声令她感到头痛,忍不住怒吼道,“安静!”这是卑劣的迁怒,一部分的她感到很抱歉,但她实在无法在这种情况下控制自己,“哈兰,把灯点上,然后准备一些布料给我,衣服或者旧毛毯,什么都行……玛西亚看起来快要分娩了。”

    雷纳和帕提挤在玛西亚身边,各自握住母亲的一条手,约哈斯也想要靠近自己的妻子,但被对方一顿怒骂:“靠近我做什么?你忘了自己晕血吗?!快点滚一边去!”

    “可是……”约哈斯吸了吸鼻子,“这种时候我怎么能不待在你身边?爱的力量一定会令我神志清醒的。”

    “我每次生孩子时你他妈都那么说!”当哈兰点燃油灯后,埃斐看着玛西亚的口水溅到了她的丈夫脸上,“然后你每次都他妈地晕倒了,最后还是雷纳照顾的你,快点走!别在这里给别人添乱了!”

    她适时地介入道:“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我吧,约哈斯先生。”

    火光在这个中年男人湿润的眼睛里闪动,他迟疑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等约哈斯离远一些后,玛西亚又小声说:“其实他在这里也不全然是坏事……至少我骂他的时候听上去不像是在哀嚎。”

    “你没必要压抑自己,其他人会理解的。”她从哈兰手中接过毛巾,玛西亚显然很清楚她要做什么,艰难地抬起腰,方便她把旧毛毯垫在她的身下。

    诚如玛西亚所说,她很有经验,而且她已经生过很多次孩子,胯骨和产道都处于足够宽松的状态,然而剧烈摇晃的船身,木甲板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在漆黑狭小的船舱内微弱的灯火……一切的一切都让她神经质地感到焦虑,如果不是哈兰提醒,她差点让灯油流到手上。

    “猊下?”

    等她缓过神时,塔玛、耶底底亚和希兰竟不知何时悄悄溜到了她身后,她不免责怪地看了乌利亚一眼,对方不该在这种时候那么惯着他们,任由他们到处乱跑。

    耶底底亚拉了拉她的袖子:“有什么是我们能帮忙的吗?”

    “你们……”她顿了一下,“你们可以站起来,形成一道人墙,我需要一个相对隔离的空间。”虽然她一直认为情况危急之时很多旧规则都可以打破,但让玛西亚在众目睽睽之下分娩,对她产后的精神状况是有害的。

    很快,阵痛就频繁和严重到玛西亚再也无法忍耐了,她的惨叫就像一把锥子,每响起一次,埃斐就感觉太阳穴像是被扎穿了一样疼。她竭尽全力没有让自己的手颤抖起来——巴尔神在上(如果他真的只是回到了神殿的话),让她千万别因为颤抖而将所剩不多的灯油洒出来,否则就让她被热油烫死好了。

    “呼吸!”她说,“不要咬紧牙关,玛西亚,你的产道打开得很顺利,但是你要呼吸!吸气——呼气——吸气——呼气——”

    玛西亚嘶哑地喊道:“我他妈地就在这么干!”

    “那你做得很不错!”埃斐回应道,“你可以尽情地骂出来,骂脏话可以减轻疼痛!”

    “是吗?”希兰壮着胆子大喊道,“好的,那真他妈的对!”

    然后是耶底底亚不堪忍受的回答:“猊下是让玛西亚夫人骂,不是让你!你这个蠢货!”

    闻言,玛西亚放声大笑,笑声中夹杂着精疲力尽的呻/吟。不知是不是因为油灯的关系,她的脸看起来完全失去了血色,汗水浸透了她的衣衫,血和羊水浸湿了她身下垫着的旧毛毯,因为潮湿和挤压,形成了一小滩血泊。

    生命和死亡的气味就这样交织在一起,在这个漆黑狭小的空间里蔓延。

    雷纳和帕提的手都被她捏得又青又紫,雷纳忍耐着没有吭声,沉默地用袖子为母亲擦汗,帕提却忍不住哭泣起来,并不像是因为疼痛,更多的是对于母亲不得不在这种情况下分娩的恐惧。

    “别哭!”埃斐不得不呵斥道,“难道你要让自己的母亲在这种情况下安慰你吗?擦干眼泪,去安慰她!去鼓励她!”

    “说得没错……”玛西亚剧烈地喘着气,“一个真正的非利士女人……能够赢下所有战争,包括产床上的……啊啊啊啊!!”

    伴随着她的惨叫,船身也开始剧烈摇晃,随着暴风雨的加剧,木甲板发出一阵咯咯声,如同凛冬时节,人们被冻得瑟瑟发抖时会发出的声音。因为这剧烈的晃动,甚至有人直接从船舱的一边被拖到了另一边,整个身体砸在了墙壁上。

    “请拿去吧。”埃斐回过头,发现约哈斯正背对着她,递过来了两条刚刚撕下来的袖子——他的袖子。她看不清对方的脸,但能够想象对方此刻脸上勉强而苦涩的微笑,“我也只能帮上这点忙了。”

    她很快领悟了对方的意思,为了防止玛西亚受到船身摇晃的影响,她让塔玛帮忙拿着油灯,将衣服上的两条袖子撕了下来,把玛西亚的手腕和墙壁上的两支蜡烛台系在一起,并嘱咐雷纳和帕提一起帮忙固定住她的身体。

    “我看见孩子的头了!”她全程都没有做什么需要耗费力气的活计,此刻却气喘吁吁,“坚持住,玛西亚,很快就要结束了……很快就要结束了…… ”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昏暗的船舱,闷热而稀薄的空气,到处弥漫着的汗水、羊水和血水的气味,她的衣服也因为汗水湿透了。

    中间她为玛西亚换了一次坐垫,身上沾了一点血,如今也已经凝固结成了块——这几乎是唯一能让她感觉到时间还在流逝的存在,连慢慢露出身体的婴儿在她看来都像是从未变化过一样。

    在长时间保持高度精神集中后,其余的事物无法再勾起她一点点的反应,她的身体在流汗,嘴上再不断地鼓励玛西亚,一副很亢奋的样子,可她的内心麻木了,除了疲惫之外一无所有。

    然而,当那个满身是血,柔软而瘦小的东西即将从母亲精疲力尽的身体里滑出时……她的身体忽然颤动了一下,像是忽然从梦魇中醒了过来,灰烬被某种生的力量重新点燃。

    如同某种预兆一般——生命的第一声啼哭,在这个充斥着悲伤与痛苦的房间里响起了。

    “猊下。”塔玛用毛毯盖住玛西亚的身体,然后摸了摸她的手背,“您还好吗?”

    “我没事。”

    “你可真是把大家折腾惨了,小东西。”希兰说,“为什么小婴儿就不能像庄稼一样,种在地里然后自己长出来呢?”

    “如果真是这样,那你一定是傻瓜树的果实。”

    “嘿!忘恩负义的家伙,你刚刚紧张到把指甲抠进我的手臂里的事情,难道我有到处嚷嚷吗?”

    耶底底亚翻了个白眼:“是啊,多亏你帮忙保密,现在全船舱的人都知道了。”

    埃斐用火烧过的刀切断了脐带,用旧衣服把孩子包裹起来,除了砸落在甲板上的大雨和木板挤压的声响,整个船舱里异常的安静,她把孩子放在玛西亚身边,这个强悍的、坚韧的、同时也疲惫不堪的女人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恬静的微笑。

    看着这一幕,她心头忽然有了一种强烈的冲动。

    她不应该让这孩子出生在一个用来关押奴隶的舱里……她不会让任何一个孩子再出生在这种地方。

    第164章

    暴风雨逐渐平息了,浇灌在甲板上如枪击般的雨声变得轻柔而稀疏,船舶顺着海浪微微起伏,但不再像之前那t样颠簸得能把人从一边摔到另一边了。

    又过了一会儿,等外面彻底安静下来后,哈兰打开了船舱的出入口(就像他在几个小时前锁上了它一样),虽然暴风雨已经结束了,但黎明尚未到来,只有一道稀薄的月光照进船舱里,空气中仍有着雨水和湿木头的味道,但与船舱里汗水、血水所散发出的恶臭相比,几乎称得上是沁人心脾。

    经过半个晚上的折腾,疲惫的产妇和孩子们都酣然入睡了,埃斐却感觉自己出乎意料的清醒。她走出船舱,站在船舷边眺望农场所在的方向,脑海中浮现出一片焦黑的废墟——眼下的灾难已经过去了,但被烧毁的家园仍被留在那里。

    她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没有想象中那么悲伤,也没有什么劫后余生的庆幸,暴风雨停息了,烈火熄灭了,可有些事情才正要开始。

    埃斐就这样看着白色的浮沫在停歇的船桨边荡漾,看着湿漉漉的海鸥在礁石上啄食一块贝壳,看着太阳从遥远的地平线上升起,海平面被染成了玫瑰色,风吹干了她的汗水、她衣服上沾染的血和羊水,还有从火场里带来的一丝焦味。

    半晌,她听见背后有脚步声在靠近, 没有回头,她便问道:“伤口已经彻底处理好了吗?”

    “是的。”乌利亚答道,“哈兰用火烧过的刀背帮我焊好了伤口,他的技艺比起过去没有半点退步。”

    尽管已经退伍很多年了,但他的回答里依然有曾经作为将士的风范——说话一板一眼,连上峰没有提及的地方也要详尽报告,他曾因这种为人处世的态度受到士兵们的仰慕,但也因此被自己的妻子拔示巴抛弃,因为她嫌弃他的古板和无趣(至少明面上是这么说的),无法如年轻的牧羊王那样点燃她生命中的热情。

    “也许您现在可以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他说。

    “我与九戒会结下了仇怨。”埃斐简略地回答,“显然,他们并不打算善罢甘休,我也是。”

    “我以为您更喜欢和平的生活?”

    “谁不喜欢呢。”她说,“可我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乌利亚——如果那所谓的和平是其他人施舍给我的,那他们随时都有可能收回这份和平——把自己命运的主导权交给一群居心叵测的上位者,就像给自己的脖颈戴上镣铐,如果你让自己沦为家畜,就不该期待别人会来尊重你。”

    乌利亚沉默片刻,说道:“无论如何,我都支持您的决定。”

    “谢谢你。”埃斐低声道,“我仍在考虑自己该做到怎样的程度……但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无论最后结局将走向何方,这都会是我人生中最重大的一次决定。”

    等天彻底亮了之后,她将奴隶和孩子们托付给了哈兰,自己则和乌利亚去了一趟农场,试图找一找有没有什么还没被烧毁的东西。最后,他们找到了几件被压在木板下的旧衣服,一袋用剩下的银币(被烧坏了几枚),家禽与牲畜都被烧焦了,乌利亚勉强从它们焦黑的尸体上割下了几块还带着点肉色的部分。

    田野完全被大火摧毁了——这片曾经被某位神明勤劳开垦,播种和施肥的土地,如今只剩下了一抔灰烬。也许是风向的缘故,柴房反而没有被烧得那么彻底,埃斐在房间的角落里找到了一些剩余的种子,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发芽,只能说是聊胜于无。

    在这期间,她总是情不自禁地回想起巴尔。他待在这里的时间不长,但工作总是认真勤恳,农场的每一寸土地上都留有他生活过的痕迹……但这些痕迹轻易就被付之一炬,而他自己也消失了,仿佛从未来到过这里一样。

    当太阳升到头顶时,几辆骆驼车慢慢悠悠地从不远处驶来,埃斐认出了其中一只骆驼身后拉的车厢——那是她的车,只是被她遗落在了提尔。驾驶骆驼的是一名她不认识的年轻人,穿着称不上华贵,但也十分体面,看上去应该是某一位贵族的使者。

    骆驼车在他们跟前停下了,年轻人从车厢前座上一跃而下,眼神轻飘飘地打量着她:“想来您就是埃斐猊下了。”

    仅仅是对方轻佻的态度,就让她把阿比巴尔从名单上划除了,同理还有约纳松,一个总是被其他戒主嘲弄为蜡烛匠的家族,不可能培养出这样趾高气扬的下属:“梅尔卡特沙玛?还是埃格尔兹?”

    “当然是尊贵的古老之血,梅尔卡特沙玛家族。”年轻人并不避讳,还笑脸盈盈地看着她,“听说您是以色列的宰相——噢,抱歉,我忘了,应该是'前宰相'。我正奇怪您为什么看起来如此狼狈呢,现在倒是解惑了。”

    为自己当了一条好人家的狗而洋洋得意的表情……埃斐莫名感到了一丝熟悉。

    “看来你帮忙送来了我的骆驼车。”

    “您的车?”年轻人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瞧瞧我,差点忘了——不错,伟大的戒主梅尔卡特沙玛大人让我把您的东西送来,您前天走得太急,把重要的东西都落在提尔了。”

    年轻人命令其他仆从掀开车厢的垂帘,一股陈腐的气味扑面而来。

    这两辆骆驼车,一辆放着已经干枯、褪色了的花,一辆放着她定制的蒸馏器的拆分零件,然而它们已经被蒙上了一层暗红色的铁锈。

    仅仅两天时间,是不可能让铁器锈成这样的——甫一闻到那股咸涩的气味,埃斐就知道,梅尔卡特沙玛一定没能参透蒸馏器运作的原理,于是恼羞成怒地把它们扔进海水里浸泡,然后特意派人把已经被铁锈蛀坏了的零件送了回来,连带着已经干枯了的花朵一起用来羞辱她。

    “我的贵主不惜派我千里迢迢来到这里,送回属于您的东西,贵主还托我转告您,这美丽的鲜花与精工制造的铁器与您正合适……”话音未落,年轻人的笑容倏地僵住了,声音几乎变为了尖叫,“等等,您的随从想干什么?!”

    在其他仆从反应过来前,乌利亚率先一步将断矛架在年轻人的脖子上:“只需您一声令下,我就割开这个无礼之徒的喉咙。”

    埃斐没有即刻回答,而是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年轻人,看着他脸上轻浮的神态一点点褪去,只剩下惊恐与慌张,才慢条斯理地开口:“不要对梅尔卡特沙玛戒主的使者这么无理,乌利亚。”

    乌利亚点了点头,毫无异议地收回了断矛。

    “对于刚才失礼的举动,我感到非常抱歉。”她说,“请代我转告梅尔卡特沙玛戒主,我很感谢他送来的礼物,很快我就会送上比这丰厚得多的回礼……一点小小的心意而已,请他务必笑纳。”

    ×××

    “她真这么说?”

    “千真万确!”玛施故作谦卑地将话又重复了一遍,引起了一阵哄堂大笑。

    约纳松之前就见过他的那点把戏了,尽管他很意外埃斐竟然就这样低头了,但也知道玛施的表演中有刻意夸张的成分。他对此感到很恶心,无论如何,那位阁下都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智慧,他不愿见到这样除了有一张好皮相外只会谗言媚主的家伙,去随便轻贱一位了不起的人物。

    可现场除了他之外,所有人都笑得花枝乱颤,仿佛见到了世上最有趣的滑稽戏,无论他们的表现是真是假,都极大的满足了梅尔卡特沙玛的虚荣心……约纳松敢保证,对方早就在自家府邸把这段话听过无数遍了。

    梅尔卡特沙玛很早就派人去找埃斐的麻烦了,在私下享受了几天成功羞辱对方的乐趣后,才佯装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把自己年轻的亲信带到会议上,向所有人宣告:他赢得了这场较量的胜利,埃斐——这个曾以智慧闻名于整个黎凡特的女人,以色列王最为信赖的左膀右臂,如今也不得不向他——梅尔卡特沙玛低头。

    “真不敢相信,那位宰相大人居然屈服了。”

    埃格尔兹咳嗽了一声:“恕我提醒,斯特灵大人,是'前宰相'。”

    “没错,看我差点忘了。”这也是老把戏了,但他们似乎总玩不腻,“但也太了不起了,连阿比巴尔王都做不到这种事,梅尔卡特沙玛大人却做到了。”

    “梅尔卡特沙玛大人当然能做到。”埃格尔兹朝自己的贵主微笑,“您能做到,而国王做不到——这是世界上最不值得奇怪的事了。”

    约纳松觉得t这种虚荣心荒谬至极。当对方还任职宰相时,梅尔卡特沙玛在她面前,就像玛施在他面前那样谄媚,哪怕当埃斐失去地位上的天然优势后,依然能凭借自己的才能与九戒会坐在一张桌子前谈判,足以证明她是值得九戒会深交的朋友,而梅尔卡特沙玛能做的只是在她忙于解决马格努松时在背后偷偷捅她一刀,除了“卑劣”二字,他想不出其他形容词来评价这种做法。

    当然,他是没有资格说这些话的——准确地说,短时间内他都没有权利在会议上发表任何言论,因为他是其他戒主眼中的背叛者,一个让九戒会威严扫地,骨子里依然低贱的蜡烛匠。

    “你真是太谬赞了,埃格尔兹戒主。”梅尔卡特沙玛抚了抚自己的胡须,“我只是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让九戒会在世人眼中仍保有颜面,这是我能为行会的各位所能做到的最微不足道的小事。”

    “您的谦虚快要令我落泪了。”埃格尔兹说,“我不得不说,您捍卫了在座所有戒主的尊严——在有人不知廉耻地损害了它之后。”

    一时间,约纳松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

    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有些埋怨埃斐居然就这么低头了,否则他至少还能从这些人外厉内荏的嘴脸中寻求一些慰藉:“埃格尔兹大人说的没错,一切都是我的责任。”

    “别对我们的老伙计那么严苛,埃格尔兹戒主。”梅尔卡特沙玛说,“我相信约纳松戒主以后不会再犯的,除了知道该怎么做蜡烛之外,人总得记住一些别的东西,不是吗?”

    约纳松只能低声下气地回答:“我会谨遵您的教导。”

    “很好。”对方满意地点了点头,“让我们来讨论一下以后的事吧。关于那位前宰相口中神秘的伊比利亚,以及她永葆青春的秘密……”

    梅尔卡特沙玛的声音忽然卡住了——约纳松看着他突然麻木地睁大了眼睛,低头望着自己的酒杯,眼瞳急剧缩小,原本红润的面颊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褪为了惨白。

    离得最近的埃格尔兹戒主明显也被他的反常吓了一跳:“梅尔卡特沙玛大人……?您怎么了?”

    梅尔卡特沙玛并没有回答他,仍目光呆滞地望着酒杯。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的脸色愈来愈青,嘴唇愈来愈紫,他嚅动了一下嘴,暗红色的鲜血从嘴角溢出,滴进了酒杯里。

    他仍这样端坐着,保持着身为古老之血,九戒会威严的捍卫者,令以色列前宰相都不得不屈服的高贵之人的姿态,只是已经没了呼吸。

    他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了。

    第165章

    尽管约纳松总觉得自己现在有必要表现出一些惶恐与惊讶,但现实是——当他看见埃斐,这位诸多戒主口中“身为以色列前宰相”的女人,正坐在他卧室的香柏木椅子上,泰然闲适地眺望窗外不远处的葡萄藤架时,约纳松意识到,这世上大概再也不会有什么事情教他惊奇了。

    “下午好,约纳松戒主。”她礼貌地同他打了招呼,仿佛是这座宅邸真正的主人一样, “请坐下吧, 上次相见,已经是许多天以前的事了。”

    在宽大的衣袖下,他得死死掐住自己的虎口,才没能在说话时打颤:“好久不见,猊下,有什么是我能为您做的吗?”

    他没有问有关梅尔卡特沙玛的事,就像他也不会问对方是怎么悄无声息地潜入这里的。

    “您太客气了。”她微微一笑,“听说这几天九戒会很忙……抱歉, 现在似乎不能用这个称呼了, 也许还是用商人行会更好一些。”

    约纳松明白她的意思——马格努松家族的后代中没什么值得期待的继承人,梅尔卡特沙玛家族倒是人丁兴旺,但有不少成员都出来主张了自己的继承权,包括梅尔卡特沙玛戒主的几个孩子,他本人的兄弟,甚至是他妻子的兄弟,因为内部的权力斗争,这个血统高贵,历史悠久的家族如今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无论如何, 两位戒主接连死亡,如今商人行会的头目只剩下七人,短时间内恐怕也不会有人能补上,自然不好再称作“九戒会”了。

    “梅尔卡特沙玛戒主的事,我感到很遗憾。”她说。

    约纳松心里只想冷笑,但他是万万不敢表现出来的——巴尔神在上,不久之前他还在心里嘲讽梅尔卡特沙玛在对方勉强谄媚得和奴仆没什么区别,结果自己现在也没有好到哪儿去:“梅尔卡特沙玛戒主是被毒死的。”

    “我知道。”埃斐将葡萄酒倒进玻璃杯里,两杯都是半满,她将其中一杯推给了他,“泣血之女——相传魔女会在夜晚拜访那些还未结婚就将身体献给了心爱的男人,最后被对方抛弃的女人,她们的眼泪可以炼成剧毒,死者体表不会有任何腐败溃烂的地方,只会在嘴角流下一抹鲜血,魔女取下那滴血让女人饮下,身体即可恢复纯净,变回处子……不过据我所知,这东西实际上没有那么神奇,人们总是对魔法相关的事物有诸多联想,可那不过是一种无色无味毒药。 ”

    连王宫的验尸官都没能搞清楚梅尔卡特沙玛是中了什么毒,而她竟然可以轻描淡写地说出梅尔卡特沙玛死状,甚至是毒药的名字,言下之意不言而喻……虽然也不值得惊奇就是了。尽管大部分戒主出于某种莫名的自尊心而不愿承认现实,但他们口中的“以色列前宰相”确实在众目睽睽之下轻易杀死了九戒会的领头人。

    约纳松努力想露出微笑,但嘴角的肌肉只是僵硬地抽动了两下:“看来您对魔法和毒药都很了解。”

    “我本人对魔法的了解实在浅薄,只是恰巧有一位对魔法颇有造诣的朋友。”她摇晃着酒杯,“不管怎么说,魔法都是难以捉摸的危险之物,马格努松戒主因此而死,和他颇有交情的梅尔卡特沙玛戒主很快也步了他的后尘,实在是令人唏嘘。”

    说到这里,她仿佛意有所指地朝他点了点头:“不尝一尝这酒吗?产自西顿的一座葡萄园,据说是那里最顶尖的佳酿。”

    约纳松看着杯中暗红色的液体,仿佛是梅尔卡特沙玛的血,又或者是他的血:“非常抱歉,比起酒,我更喜欢饮用蜂蜜水……”

    “您有一座储藏着各种美酒的地窖,大人。”

    他的背后渗出了冷汗:“我已经不年轻了,是时候去喜欢一些不会让我头晕目眩的饮品了。”

    “少量的酒能让您的身体暖和起来。”她说,“何况,冬季和暴风雨很快就要来临了,一点温暖能帮您不为这狂乱的寒冷所伤。”

    他真心希望对方没有任何潜台词,一切都是他的胡思乱想:“我以为凛冬的风暴已经在几天前结束了。”

    “是吗?”她露出一个故作迷茫的微笑,“可在我看来,它才正要开始呢。”

    她的语气很温和,但约纳松的手已经颤抖得把葡萄酒晃了出来,暗红色的液体滴在他的裤子上,却让他想起了那天下午悄然死去的梅尔卡特沙玛,也是饮下了一杯葡萄酒,他以为那是佳酿,实则是泣血之女。

    “猊下。”他几乎遏制不住哽咽,“我知道您憎恨九戒会,但我从未对您有过冒犯,那日在会议上,也是我主动坦言了您孩子的下落,虽然我没能阻止梅尔卡特沙玛戒主雇佣强盗袭击您的农场,但您难道不认为,我值得比梅尔卡特沙玛戒主更好一些的结局吗?”

    “别太紧张,约纳松戒主。”她笑了起来,抿了一口杯中的葡萄酒,“您不会觉得我特意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毒死您吧?”

    “您不想要我的命?”

    “不,正如您刚才所言,在那天的会议上,您帮了我很大的忙。”她说,“而且我当时也说了,愿我们的友谊地久天长,我从不食言。 ”

    “当然,当然!一诺胜过千金!”他语速快得像是被烫到了嘴,“那您今天特意拜访,是为了……”

    “我之前就与您说了,冬季和暴风雨很快就会到来。”她慢条斯理地说道,“梅尔卡特沙玛家族陷入内乱,短时间内无法有一个确定的人选站出来主持大局,而马格努t松家族后继无人,很快就会落寞,恐怕难以继续在商人行会拥有一席之地了。如今领头人的位置空了出来,想必各位戒主内心对这个位置多少都有自己的想法。”

    “既然梅尔卡特沙玛戒主不在了,那么按照能力与家族名望,继承这个位置的应该埃格尔兹戒主。”

    “他登不上那个位置。”

    闻言,约纳松心里咯噔了一下:“埃格尔兹戒主……也要步上马格努松戒主的后尘了吗?”

    “当然不会。”她低声道,“只是他的精神状况不太稳定,这样的人很难作为领袖……总之,他不会出现在候选人的名单上。从我的角度来看,商人行会的新领袖应该更年轻,更有才能,不是仰仗先祖积累的财富,而是靠自己的能力挣得了地位——加上我本人的一点点私心,毕竟谁不希望行会里话语权最大的人是自己的朋友呢?”

    约纳松沉默片刻:“您是说……我的意思是,如果我没有领会错您的话……”

    “我希望您能成为商人行会的代表人物,约纳松戒主。”埃斐放下酒杯,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平静地看着他,“如果您接受我的提议,您就会坐上那个位置——当然,前提是您愿意相信我的话。作为交换,在马格努松家族被商人行会除名后,我有一个推荐的人选,一支历史悠久的家族商队,规模不大,但很有能力,子嗣也很优秀,在一些贵人的帮助下,很快就会成为行会的中流砥柱。”

    “……您还真是毫不掩饰想要利用我的打算。”

    “当一个人所处的位置还不足以保护自己的珍贵之物时,身上还有值得别人利用的地方,其实是一件好事。那意味着你或许还有和别人谈判的资格,否则你唯一能得到的答复只有拒绝。”她叹息一声,“约纳松戒主,您难道甘心当一辈子'蜡烛匠'吗?”

    他当然不甘心,但一个人是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的……尽管如此,他的野心还没有膨胀到胆敢觊觎行会领袖之位的程度,也许其他戒主说得没错,虽然他有了自己的商会,而且规模不小,但在内心深处,他还是那个贵族和奴隶的私生子,那个塞浦路斯的小蜡烛匠。

    “如果我说……很遗憾……”他艰难地开口道,“我会有什么下场?”

    “约纳松大人,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才会让您如此不尊重我?①”她有些责怪地看着他,“如果您不点头,接下来什么都不会发生,只是我不得不去寻找其他朋友而已……而且我也能理解,这些只言片语还不足以让您忽视其中潜藏的巨大风险,我不会要求您即刻给我答复。凛冬的风暴仍在继续,审时度势地选择自己的下一步该如何投资不是什么坏事。”

    她将葡萄酒一饮而尽:“不过,如果您对我的提议有所意动……在适当的时候,您会见到我的。”

    在埃斐离开前,约纳松说道:“即使梅尔卡特沙玛戒主和埃格尔兹戒主都不存在,也该由斯特灵戒主担任领袖的职务,您应该知道,他是希兰王子的外祖父,而希兰王子是阿比巴尔陛下中意的继承人,接受了巴尔神的赐福得到了一头金发。”

    “他确实是一个无法忽视的因素。”埃斐说,“如果你登上那个位置,斯特灵戒主会联合部分家族形成一股新的势力与你对抗,他会对你的每一个提议提出反对,对你任何想要交好的暗示嗤之以鼻,他会公开对你的仇人表示喜爱,对你的朋友表示憎恶。只要你在会议上表达了自己的想法,他便会胡搅蛮缠,让会议迟迟难以有确凿的结果,他会将行会分割成两个阵营,导致你们的会议效率低下,陷入党同伐异的狂热中,难以像曾经那样拧成一股足以对抗王室的力量。”

    约纳松咀嚼着这长长的一段话:“您和陛下想必都很满意。”

    “于我而言倒没什么。”埃斐的背影倏忽消失在门后,唯有余音缭绕,“他放任梅尔卡特沙玛雇人放火,差点烧掉了自己最大的底牌,如今没出什么事,已经是他能得到的最大的奖赏了。”

    第166章

    下午,埃斐终于清点完了从提尔运来的物资——十辆骆驼车和两辆马车,其中有四辆骆驼车来自王宫,六辆来自斯特灵商会——仿佛无法忍受自己在这方面被别人专美于前,阿比巴尔又追加了两车的份额,四匹骏马拉着满载食物和衣物的车厢飞驰而来,反而比骆驼车到得还早。

    “至少暂时不缺过冬的食物了。”耶底底亚叹了口气,“可惜房屋要搭建成型还得等很久,没想到马格努松的商船居然会成为我们的避难所。”

    原本负责协助她清点货物的是塔玛, 然而她可怜的女孩因为伤口感染被送去了西顿, 交由安赫卡进行治疗,耶底底亚则在她离开后全面接手了她的工作。

    经过几天的时间,他们在被烧毁的农场边搭建起了几个草棚,在白日天气晴朗的时候可以临时作为休息的场所, 但夜晚就有些难熬了,基本还是得回到船舱里才能勉强抵御寒冷。

    她摘下了那些奴隶身上的镣铐,给了他们粮食并允许他们在船舱过夜,像对待普通的工人那样对待他们。让他们去工作,他们就开垦农田,搭建房屋,让他们吃饭,他们就把分发下来的馕饼吃了,让他们休息,他们就坐在草棚里眺望大海。

    他们彼此之间从不交流,似乎也没有表达自己的欲望——只有一次,埃斐在入夜前听见一个年轻人在唱歌,算不上多么动听,但透露出惬意,察觉到她的视线后,歌声就停止了,从此之后她再也没听见过那个年轻人唱歌。

    相对而言,年幼的孩子们就稍显活泼一些,闲暇时会在田野里捉小虫子,或是到海岸边散步捡海星和贝壳玩,但当看到她时,他们的第一反应是下跪,以及僵硬拘谨地微笑。

    “您不对他们说些什么吗?”耶底底亚问道,“就像您曾经对归栖者们一样,说些鼓舞他们的话。”

    “归栖者和他们不同。”埃斐回答,“前者已经见识过了这个广袤的世界,他们的内心本就充满热情,我只是引导他们把这种热情释放出来,至于后者……他们的心是枯萎了的花,比起修剪枝叶,我得先让他们活过来。”

    虽然镣铐被摘下了,但在内心深处,他们依然是那个被关在牢笼里的奴隶……奴隶商人驯化奴隶的手段实在可怕,她必须让他们回到真实的人类社会,变成一个真正的人,才能考虑下一步的事。

    片刻过去,雷纳敲门进来:“听说您有事找我,猊下。”

    约哈斯玛西亚一家已经返回提尔,帕提跟着塔玛一起被送去安赫卡那里治疗了,雷纳却自告奋勇地提出想要留下,他本人颇有才能,在母亲怀孕后,作为父亲的副手积累了不少经验,帮了许多忙。

    埃斐欣赏他的勤快和能力,但也很清楚他正在试图用工作麻痹自己,想要以此为由远离自己的家人——因自己而奔波受累的父母,受他连累而瞎了一只眼睛的妹妹,以及在付出了如此惨重的代价后,最终依然惨死在他眼前的娜比拉,他无法面对这一切,只能假装自己沉浸在对工作的热爱中。

    “我叫你来,是想对你这几天的帮助表示感谢,你是一个很有能力的人,雷纳。”

    “这都是我该做的。”雷纳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尽管受到了称赞,但他脸上没有任何喜悦之色,“除此之外,我实在无以回报您的恩情。”

    “你会有其他机会的……”她轻声道,“但不是在这里。不管怎么说,你的家在提尔,你不可能躲在这里一辈子,雷纳。”

    “我……”他的声音变得干涩起来,“我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有资格回到那里。”

    “我很想安慰你,雷纳……但现实是,我无法代替你的家人给你答案。”埃斐的食指轻轻点了点桌面,“不过我依然会提供你一种选择——回到提尔,并为我办事,我可以保证你们家将得到与付出相等,甚至更多的回报。”

    耶底底亚歪了歪脑袋——这是他最近才有的一个习惯动作,埃斐暗中观察了一段时间,确认他没有患上什么颈椎疾病,应该只是单纯认为自己这么做比较讨人喜欢,他大抵也到了善于运用年t龄优势和相貌为自己博取喜爱的时候了:“我该离开吗?”

    “你可以留下。”

    他立刻坐回自己的位置,生怕她反悔一样:“那我要留下。”

    “继续刚才的话题吧。”她的目光落回雷纳身上,“九戒会如今空出了一个位置,虽然提尔有不少人蠢蠢欲动,但最后那个名额会属于你们,区别是负责作为家族代表出席的你还是你父亲——诚然,约哈斯先生是一个和善的好人,他是一个好丈夫,一个好父亲,但很难成为一个好的商会领袖,所以我个人还是更倾向你负责代表家族商会出席会议。”

    “可我们家连商会都没有,只是一支小小的商队……”

    “以后会有的。”埃斐轻声打断了他,“你的家族将进入商人行会,位列戒主之席,并长久地为我效力——这是你的母亲玛西亚夫人向我请求正义的代价。这份承诺我已经完成了一半,另一半很快也将实现,现在轮到你的家族兑现的承诺了。”

    “我……我不知道……”他的回答越来越艰难,“请原谅我,猊下,我实在不知道自己能否和那些奴隶商人们和平共处……也许我会坏了您的事… …”

    “约纳松戒主会成为你同一阵线的伙伴,他的家族不经营奴隶买卖。”她说,“我明白你内心的痛苦,雷纳。你之所愿不过是希望一个无辜的女孩能过得更好,可为此你付出了自己,自己的妹妹,还连累了自己的家人,你的善意为所有你爱的人带来了灾难,你感到迷茫,疑惑做一个冷漠的人是否才是最好的选择……”

    她看着对方的肩膀颤抖起来,眼泪无声地从脸颊滑落。

    “过去我和你有过一样的挣扎——我希望能过上平静安定的生活,厌倦了世俗的争斗和纷扰。马格努松死后,我也曾萌生过让一切恩怨都于此停止的打算,然后有一群强盗找上门来,将我的家付之一炬。”她说,“不要把某些事情搞混了,雷纳,你如今的遭遇并不是源自你身上的善,而是因为你没能抵御别人的恶。”

    埃斐将一枚戒指放在桌子上,向雷纳的方向推了推。这是马格努松的戒指,上面原本雕刻着双子鱼,如今已经被工匠磨平了。

    “现在我给你可以抵御恶的力量。”她说,“当然,前提是你打算去面对它。客观而言,虽然很消极,但逃避也是一种抵御恶的手段,只是你一旦选择逃避,那么命运的主动权就交到了别人的手里,那么最糟糕的情况是……有朝一日你会无路可逃。”

    雷纳看着那枚戒指,很久都没有说话。

    直到他的神情再次恢复死寂,直到他的眼泪在脸颊上干涸,雷纳才慢慢地拿起那枚戒指,套在自己的大拇指上。

    “为您效力是我的荣幸。”他哑声道,“虽然不知道您许诺了母亲什么,但我由衷希望那剩下的一半正义也能早日兑现。”

    “不需要太久。”她说,“等你到提尔的时候,消息应该已经传开了。”

    ×××

    埃格尔兹是带着疲倦入睡的,没有叫任何女奴过来为他暖床,今天他见得最多的就是各种情态的女人,大多数都挂着眼泪,还有一小部分面上佯装哀愁,暗地里却想与他调情,大多是梅尔卡特沙玛那些风韵犹存的情人,知道自己失去了依靠,努力想要寻找下一个靠山,否则她们多半要在妓院里度过余生了。

    他对那些上了年纪的女人没有兴趣,不过别人的女人总能带来另一种乐趣,如果对方恰巧是你曾需要谦卑讨好的对象的女人,那种乐趣就更浓厚了。

    作为梅尔卡特沙玛戒主生前信赖的副手,埃格尔兹这几天频繁拜访梅尔卡特沙玛家族,除了表面上的情谊外,也是为了搞清楚这个家族如今的情况,到底是应该继续侍奉下一位梅尔卡特沙玛的家主,还是干脆踢掉对方,自己坐上九戒会之首的宝座……从这几天梅尔卡特沙玛家族内部的分裂动荡来看,后者显然是一条更好的出路。

    埃格尔兹躺在床上默默向巴尔神作了一遍祷告,祈求梅尔卡特沙玛家族的内乱永不停歇。他对埃斐没有什么特别的爱憎,但万万没想到对方竟成了帮助他更进一步的关键人物,等他成为九戒会的新领袖,倒是可以考虑不计较她曾让九戒会威严扫地的冒犯行径。

    一夜过去,他睡得很沉,没能如他希望的那般在梦中看见自己被其他戒主围拥奉承的场景,但也不必着急,梅尔卡特沙玛曾经享受过的权力和待遇,他迟早都会拥有。

    因为天气寒冷,虽然已经醒了,但埃格尔兹还是闭着眼睛在床上磨蹭了好一会儿,睡意朦胧之中,他感觉身后有一个柔软的身体紧挨着他,多半是珍珠房的哪个小雀儿按捺不住自己,晚上偷偷溜到他的床上来,想要博取宠爱。

    他摸了摸背后那软绵绵的手,带着一点湿意,而且很凉,空气中有着血的气味,大概是那个女孩来葵水了,埃格尔兹暗暗决定整个冬天都不再让这个女孩侍寝——等他睁开眼后,如果那女孩的容貌不足以让他心生怜悯,那么她就可以跟梅尔卡特沙玛的那群老情人一起滚去妓院了。

    然而,当他转过身打算呵斥那个女孩时,引入眼帘的却是一张血淋淋的脸。

    与其说那是脸,不如说那只是一个破碎了一半的脑袋——曾经是脸的地方已经深深地凹陷下去,被揭下了一层皮,眼珠、鼻子和嘴唇支离破碎地嵌在酱色的血肉,其中一只眼珠已经烂了,另一只则刚好对着他的眼睛,配上一半的嘴唇和几颗牙齿,像是在朝他微笑。

    而埋在床单下的是一具肿胀的身躯,没有脑袋破损得那么严重,但青白色的皮肤上分泌出一层黏腻的油脂,粘住了毛毯,他刚刚摸到的是死尸的左手,同样肿胀而潮湿,手指头像是烂掉了的葡萄,指甲像石头一样发灰。

    那是死去已久的马格努松戒主。

    埃格尔兹的大脑一片空白,霎时失去了对一切事物的反应,只是感觉胃袋紧缩,耳膜隐隐作痛——那是他的尖叫。

    第167章

    距离那天惨痛的遭遇已经过去了数日,农场的修复已经初步成型,耶底底亚看着毛驴拖着铁犁缓慢地从田野的一边走到另一边,不远处有孩子正在往土里埋冬小麦的种子,忽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一件事。

    “是不是好久都没有见到巴尔了。”他说。

    希兰原本正在给海螺挠痒痒,好让它打开贝壳露出里面的海螺肉,听到他的话也下意识地抬起了头:“好像是欸……呜哇!好险,差点被夹住手指了,如果我残疾了就是你的错啦!”

    “虽说巴尔是神明大人,应该不会有什么事……不过为什么突然不告而别呢?”塔玛叹了口气,她脚上溃烂的部分已经被治好了,但还没恢复到可以行走自如的程度。

    “根本没必要担心,可别看他在你们面前是那种样子,真正的巴尔神可是众神之王,一场小小的火灾而已,他才不会放在眼里呢。”

    塔玛轻轻笑了一声:“也是……不过他不在的话, 还真是有点寂寞呢。”

    “是啊。”希兰说,“巴尔神在的话, 有人可以种地做饭, 处理鸡粪和猪粪,还可以看耶底底亚被气得跳脚的样子。”

    “……我可没有被气得跳脚,以为我和你一样吗?”耶底底亚冷哼一声,“和神明住在同一屋檐下本就是一件荒谬的事。迦南的诸神总是草率地表现出自己的喜怒哀乐,毫不掩饰自身性格中卑劣的一面,半点超脱于世俗的神性也没有,不过是一群有着强大力量的人类而已。”

    希兰翻了个白眼:“哈——确实,喜欢传播瘟疫,心胸狭隘,把除了自己以外的其他神明全称作伪神的雅威肯定充满了神性吧,我们以色列人的神真是太伟大啦!”

    “不要因为这种事情而吵起来。”塔玛无奈地摇了摇头,“猊下不是说过吗?只要不会伤害到别人,选择信仰哪位神明是每个人自己的自由……猊下本人就不信仰任何神明,你们难道也要为此去指责她吗?”

    真是一个狡猾的家伙——当她搬出埃斐的旗号时,他们就已经溃败了。耶底底亚摇了摇头,希兰则摊了摊手,这个话题就算过去了。

    “话说回来。”塔玛说,“你们知道猊下最近都在筹划什么吗?”

    “谁知道。”希兰继续回去挠他的t海螺了,有一搭没一搭地回道,“反正农场的范围看起来比以前宽阔了不少,都快变成一座村落了,看上去要建不少房子。”

    “猊下应该是想收容马格努松所有的奴隶。”耶底底亚没有说的是,埃斐同时还在进行一件更危险的计划——推翻并重新构建商人行会的内部格局,而商人行会是提尔,甚至整个迦南海岸的经济命脉,她正在做一件会影响数个国家的大事。

    他最近一直跟在埃斐身边,后者并没有刻意回避他……或许她也意识到是时候让他们离开象牙塔,去见识一下这个世界真实的模样了。

    耶底底亚就这样参与了她计划的全部过程,先是死去的梅尔卡特沙玛,然后是因受惊而精神失常的埃格尔兹。这期间她还离开过一次——按照她的说法,“去和下一任商人行会的领袖聊一聊”,在商人行会内部最动荡的时候,她的口吻平静得仿佛这个位置早已被命运钦定了。

    “为什么不直接杀死埃格尔兹呢?”在得知埃格尔兹患上疯病的消息后,他这样问道,“您完全可以像对待梅尔卡特沙玛一样,让他在众目睽睽下死去,证明您能杀死一个戒主,就能杀死第二个。”

    “这世上有许多方式可以让你展示自身的力量,杀死你的敌人是一种不错的手段,但不是最好的那个。”埃斐回答,“也许这会让你很意外,不过即使是在农场被放火焚烧之后,我都没有确定是否该让梅尔卡特沙玛提前出局——虽然很让人挫败,但我们有时不得不与一些愿意合作的坏人为伍。”

    “可您最后还是这么做了。”

    埃斐点了点头:“他太短视,又自视甚高,我不会与这样的人合作。如果他足够聪明,那天就应该派他手下最会察言观色的人过来。若我表现得失魂落魄,他的手下就可以恩威并施,强迫性地让我交出他想要的东西;若我满腔怒火,他就该以退为进,先试探事情有没有转机的可能;若我表现出不合常理的冷静,则应该放低姿态,委婉地表示他的主人愿意付出一点代价来让恩怨'到此为止'……可梅尔卡特沙玛没有这么做,他选择派一个愚蠢的家伙过来对我冷嘲热讽— —践踏我的尊严,让我卑躬屈膝地侍奉他,这是梅尔卡特沙玛唯一愿意与我'合作'的方式。”

    埃斐的食指轻轻点击桌面,这似乎是她思考时的习惯性动作,耶底底亚以前也见到过,但从未如此像最近这段时间一样频繁。

    “至于埃格尔兹,他只是梅尔卡特沙玛的一条狗,尚不如他的主人那样罪孽深重,无需以性命抵债。但他资历足够,又野心勃勃——最重要的是,他能得到梅尔卡特沙玛家族的支持。如果他继承了这个位置,九戒会就依然是那个可以联合起来对抗王室的庞大势力,阿比巴尔不会想看到这样的画面,我也一样。”

    她的语气依然平静,但每一句话都有令人颤栗的力量。耶底底亚知道,如今的她已不再是那个安居乡野向他们教授知识的导师,但也不是曾经辅佐大卫登上王位的以色列宰相,是比那更深沉,更有力量的东西… …那是统治者的气息。

    “您想成为王吗?”当他回过神时,话已经脱口而出了。

    他感觉身体僵硬,掌心渗出了冷汗,久违地找回了过去在对方面前感到惶恐不安的日子。

    埃斐倒是没有什么特殊的情绪——假使她有,至少也没表现出来:“我还在……考虑未来的路,但你看起来似乎很不希望我这么做。”

    他的拇指不自觉地去抠食指的指节,片刻的踌躇后,他还是决定继续这个话题:“成为王的话,会失去很多东西。”

    “无论你处在什么位置上,都会失去很多东西。”她说,“有的人即使遭受了羞辱也得默默承受,有的人即使跪碎了膝盖也无法换来正义,有的人必须看着心爱之人在自己面前承受屈辱直至死亡……身份的改变只是让人所承受的痛苦有所不同,但不能抚平痛苦本身。”

    说罢,她长久地凝视他,忽然叹了口气,朝他招了招手:“到我这里来,耶底底亚。”

    耶底底亚没什么犹豫地照做了,他看着埃斐张开双臂,轻轻地抱住了他——那一瞬间,他的心跳简直快得吓人——他该回抱她吗?还是该保持不动?如果他什么反应都没有,会不会显得太刻意了?

    “幸好你和塔玛都没有事。”他听见了她的叹息,“否则我……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

    耶底底亚心底很雀跃,但又觉得自己在这种悲伤的氛围下感到高兴有点不太合适,内心对自己很是谴责:“没关系,我不会有事的,神明会庇佑我。”

    “如果雅威真的如此眷顾你,那么从最开始它就不该让你沦落至那种境地。”她说,“但是没关系,雅威没有做到的事,我会做到。”

    ………………

    “巴尔神不在,猊下也不在。虽然人变多了,但气氛反而变得好冷清哦……”希兰推了推耶底底亚的肩膀,“可以回神了,耶底底亚。”

    被他这么一推,耶底底亚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你干嘛?”

    “没干嘛,就想看你会不会摔个屁股墩。”

    “这种不文雅的措辞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耶底底亚拍了拍他刚才碰过的地方。

    希兰抗议道:“喂喂,好过分啊,我难道是什么脏东西吗?”

    耶底底亚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你突然变得那么有自知之明,我反倒有点不好意思了。”

    在希兰把掏出来的海螺肉扔到他脸上之前,塔玛打断了这场幼稚的战争:“都停下!”

    她看向他,自从经历了马格努松的事情后,她就变得很有长姐风范了,“虽然希兰故意逗你生气是他的不对,但他刚刚的做法也是出自关心。耶底底亚,从刚刚开始你的脸色很苍白,究竟发生了什么?有什么事情使你忧虑吗?”

    他迟疑了一下:“我……”

    “你有什么心事都可以和我们分担。”塔玛说,“我们是家人啊,不是吗?”

    多么狡猾啊……耶底底亚愈发坚定了这个认知。她都已经这么说了,他又怎能不对他们坦言?

    耶底底亚低叹一声:“如果有一天,猊下成为了王,你们会感到……”他顿了顿,咽下了不安二字,“感到不适应吗?”

    “诶?难道猊下其实是哪个国家的王室遗落的公主吗?”希兰抓了抓头发,“到底是什么样的国王和王后才能生出这种可怕的存在……好想见识一下,说不定长着两个脑袋和四只手呢!”

    耶底底亚也不知道怎么跟他们解释这件事:“别胡思乱想了,这只是我的一种假设。”

    “还说别人胡思乱想,你的假设本身就够胡思乱想了。”希兰想了想,“虽然这个想法很奇怪,不过感觉也不会有什么变化吧?反正猊下以前发话也没有人敢忤逆,所谓王不就是这样说一不二的存在吗……噢,对了!等我登基为王,就把耶底底亚发配去清理猪粪。”

    耶底底亚决定不去理会这个人间压水井的看法:“塔玛,你呢?”

    “我吗?”塔玛愣了一下,“猊下以前为父……为大卫王效力的时候总是工作到很晚,但大卫王本人多数时候都很清闲,如果当上王能让猊下也清闲下来,我觉得这样也很好。”

    连塔玛也由衷地为埃斐成为王而高兴……难道感到不安的只有他吗?

    其实他也说不清自己究竟在担忧什么——有什么好担忧的呢?那本该是他感到幸福的时刻,埃斐的双臂围绕着他,她的下巴搁在他的肩窝,她的叹息从他的耳畔流过,她说自己无比庆幸他最终平安地回到她身边……

    对她而言,他是如此重要的人,她甚至还承诺会比神明更好地保护他,这样难道还不够吗?

    “耶底底亚?”他听见了塔玛的声音,语气中充满了关切,“你真的没事吗?”

    “我能有什么事?”他试图回以一个微笑,却看见对方眼神中的忧虑更深了。

    于是他的脑海中不禁又浮现出埃斐拥抱着他的那一幕,他仍记得对方柔t和的吐息、温热的皮肤和有力的臂膀,试图从中寻觅一些温暖与安定。

    可那股毫无来由的失重感笼罩了他,他感觉自己在下坠,深渊里燃烧着地狱之火。

    第168章

    约纳松很少收到梅尔卡特沙玛家族的私人邀请——事实上, 在此之前他只收到过一次请柬,因为其他戒主对约纳松商会不经营奴隶买卖的事情感到不安,作为商人行会的代表, 梅尔卡特沙玛只好亲自出面解决这件事, 代其他戒主评估一下他是否会成为商人行会的一根倒刺。

    他仍记得,梅尔卡特沙玛起先是柔声细语,听到他拒绝后,语气又变为恩威并施,直到他被逼到退无可退,不得不将自己的身世全盘托出,对方才松了口气似的,露出满意的神情,客气地让他离开了。

    从此以后, “蜡烛匠”这个名字就同他如影随形,成为了戒主们之间诸多老掉牙笑话中的一个。

    约纳松对梅尔卡特沙玛没什么怨恨,后者和九戒会的很多戒主一样,因为高贵的血统,他们天生就拥有者庞大的资源,也理所应当地比别人更容易成功——尽管戒主们更喜欢把这种“成功”全部归结于他们自己。约纳松很羡慕他们,甚至称得上是嫉妒,但他的发家也建立在那位不知名的贵族生父提供的一笔善款之上,本质上他们没有什么不同。

    负责接待他的是一名上了年纪的妇人。虽说梅尔卡特沙玛的癖好独特,喜欢熟龄,生育过孩子的女人(如果是精力旺盛的美艳寡妇就更好了) ,但眼前的人并不是他的情妇,她形如枯槁,头发是精铁一样的灰白色,过分干瘪的面颊突出了崎岖的颧骨,显得病恹恹的,不过她的身份比那些普通的情妇更加重要。

    约纳松不记得她的名字了,但她在这里担任一种叫作制酒师的职业。

    作为海上民族,酒水对迦南人是必不可少的乐趣,这个女人擅长将不同的酒混在一起调制出全新的口味,她的才能使得梅尔卡特沙玛家族的晚宴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引领着提尔贵族阶级的时尚潮流,他有幸喝过她调制的蜂蜜酒,加入了淬炼的海盐和另一些他不知道的香料,口味独特而醇厚,令人难以忘怀。

    他本以为对方会带他去见前任梅尔卡特沙玛戒主的儿子,或兄弟,或任何一个正在为争夺家主之位而绞尽脑汁的人,然而对方领着他走进一条隐秘而幽静的小径,仿佛要带他走进梅尔卡特沙玛戒主生前的秘密花园……

    正当他这么想着的时候,女人推开了门——戒主们之间另一个老掉牙的笑话,以色列前宰相——正坐在他们上次见面时差不多的位置上,无声地对他微笑。

    他先是惊异地看盯着埃斐看了一会儿,又惊异地盯着那个灰白头发的女人看了一会儿,感觉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光怪陆离,仿佛只是他做的一场梦。

    可惜现场有这种想法的仅有他一人,那灰发女人不仅不惊讶,反而十分敬重地禀告:“猊下,约纳松大人已经到了。”

    “辛苦你了。”埃斐朝她微微颔首,目光随即落到了他身上,“几天不见了,约纳松大人。”

    “好久不见……”他不断告诉自己不要拔腿就跑,然而当他艰难地走进房里时,听见灰发女人从外面关门的声音,他又由衷地感到后悔,“今天过后,我这辈子大概都不会因为什么事情而惊讶了。”

    “我以为您上次就是这么想的。”

    约纳松噎了一下:“好吧,我得承认您完全拿捏了我的想法。”他深吸一口气,勉强平缓了情绪,“您这次找我又有什么事?”

    “您大概已经忘了,约纳松大人。”她平静地说道,“上次分别时我曾说过,如果您对我的提议有所意动,在适当的时候,您就会见到我。所以并不是我有事找您,而是您有事找我。”

    我可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但约纳松也无法反驳这句话,自从得知埃格尔兹陷入癫狂后,他对埃斐的畏惧又上升到了一个更高的程度。

    梅尔卡特沙玛死后,其余的戒主面上不说,私下却诚实地增加了身边的守卫,认为这样就能抵挡刺客的暗杀——确实,埃格尔兹没有死,但他的遭遇远比被刺客暗杀这种权力斗争中常见的戏码更可怕。在守卫们的重重包围下,埃斐派出的人能够把马格努松的死尸送到埃格尔兹的床上,悄无声息地让他与尸体共度一晚,期间没有任何一个人察觉到这件事,这可比刺客走到埃格尔兹床边对他的喉咙划一刀要可怕得多。

    “确实是我有事找您。”他叹了口气,“您说的不错,我不想一辈子当别人口中的蜡烛匠,如果现在还没有太晚的话,我仍希望能得到您的友谊。”

    埃斐回以微笑——礼貌性的那种,看得出她并没有为此而高兴——也是,既然她都引导他来到这里了,大概早就笃定这一次能听到自己想要的答复:“我从未收回过。”

    “您的话真令我安心。”约纳松说,“不知道我是否有地方能为您效劳,作为……友谊的见证。”

    “说来惭愧。”她低声道,“您应该也知道,我的农场被烧毁了,而冬季又近在眼前……”

    “我明白!我明白您的意思!”他急忙道,“物资,食物,过冬的衣物,修建房屋的工人……但凡是您想要的,应有尽有,约纳松商会愿竭诚为您服务!”

    即使是面上一直波澜不惊的埃斐,似乎也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约纳松也知道自己现在简直谄媚得没法看,不过他和梅尔卡特沙玛不同,没有什么难以放下的自尊心……说白一点,再没脸没皮的日子他都经历过,只要对方别半夜把谁的尸体丢在他床上,让他去舔对方的鞋子都无所谓。

    对梅尔卡特沙玛雇强盗烧毁农场的事情冷眼旁观,是目前他身上唯一的污点,如果只需要投入金钱就能洗清这个污点,对他而言反倒是一件好事。

    片刻过后,埃斐才开口道:“您很热情……当然,我很感谢您的热情,不过如果您以后要坐在更高的位置上,让别人适当领略您的冷漠会是一种好的选择。”

    又过了一会儿,她继续道:“我很感谢您的帮助,不过既然是朋友,我也不会让您无止尽地付出,当我的领地恢复正常秩序后,也许我会和您在一些有关金钱的业务上展开讨论,确保双方的付出都能得到切实的回报。”

    “回报?”约纳松搔了搔脸颊,“噢,抱歉,我是说……哈,我以为您只是想单方面地利用我呢。”

    闻言,埃斐挑起了一边的眉毛:“我正坐在这里,约纳松大人,而且听得见您说话。”

    他有些破罐破摔地说道:“反正扯谎也会被您识破,既然如此,那么隐瞒还有什么意义呢?”

    “有时我们总得说一些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谎言。”她说,“另外,有一件事我恐怕得先提醒您……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后的交易,我与您之间的对话没必要一字不漏地交代给阿比巴尔。”

    他愣了一下:“我以为您和阿比巴尔王是同一阵营的?”

    “阿比巴尔是我的朋友,这点没错。”她说,“但当人处在某个位置上时,很难像过去那样对自己的朋友保持坦诚。我不打算做什么有害于阿比巴尔事情,但他没必要什么都知道。”

    约纳松内心挣扎了一会儿——大概半分钟不到吧,确实是字面上的“一会儿”,心里就决定了倒戈的对象:“我能体谅您的难处,所以您具体希望我向阿比巴尔王隐瞒哪些事呢?”

    埃斐端起酒杯,浅啜了一口:“您可以自己看着办。”

    “……您的回答可太教我为难了。”

    “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大人。”她笑了起来,这一次的笑容中的确有被取悦了的意思,“别太紧张,等那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您会发现欺瞒一个人比您想象中容易得多。”

    ×××

    离开梅尔卡特沙玛府邸后,埃斐起身前往提尔的巴尔神庙,一位祭司在门口等待着她,尽管不知道她的身份,但对方表现得很尊敬,因为她是阿比巴尔王亲自点名的“客人”。

    提尔巴尔神庙和西顿的制式相差不远,只是在规模和新旧程度上有所区别,提尔是后来崛起的城市,神庙总体而言比西顿t更新一些,建造上吸取了前人的经验,在合理范畴内扩大了神殿的长宽,没有重蹈西顿的新巴尔神庙因为神殿太宽而封不上屋顶的惨剧。

    但无论是哪个神庙,本质上都没能脱离一些让她感到疑惑的地方——人们为什么那么热衷于为一个肉眼无法辨识,可能根本没有具体形体的存在造一座金碧辉煌的建筑。

    “我曾经的国家并不信仰巴尔神。”她说,“现在我迁家到了其他地方,可惜那里土地有限,没有给巴尔神建造神庙的空间。”

    “如果您住的村落没有供奉巴尔神的条件,也可以用一座神龛代替。”那位祭司说,“仁慈的巴尔神不会因为这种原因就厌倦自己的信徒。”

    他确实不会,埃斐在心里回答,他甚至比他的绝大多数信徒都要勤快得多。

    离开时,那位祭司给了她一个草环:“这是巴尔神庙特有的工艺品,只有高等祭司才能掌握草环编制的技艺,每年都有许多信徒不惜花重金请求购买……不过既然您是王的朋友,神庙不会向您收取分文,就请当作是巴尔神赐予信徒的恩典吧。”

    “非常感谢。”埃斐接过草环,简略地瞥了一眼,“确实工艺精美。”

    可惜不及你们的神。

    第169章

    “猊下。”埃斐回过头,乌利亚正站在她身后,目光看着她的脚下——在请求会见自己侍奉的对象时绝不直视对方,这是赫梯人的习惯,他是一个不轻易因外界而改变自己的人, “如果您现在有空的话,我希望能和您谈一谈。”

    “当然。”她掀起一边的眉毛,“最好别告诉我,又有人因为不会搭脚手架而差点把自己的胳膊夹断。”

    “不, 村落的恢复建设到目前为止都很顺利。”乌利亚顿了一下, 继续道,“如果我还能称它是村落的话。”

    埃斐叹了口气:“我没指望能瞒过你,但也没想到你会发现得那么快。”

    “没有一座村落会需要五十尺高的城墙,城墙上也不会布满箭垛。”他抬起头, “我很想安慰自己,您只是不希望农村被强盗袭击的事情再度上演……但安慰也只是安慰,即使我去不在意那些城墙,也无法忽略您那些慷慨的朋友们送来的武器,无法忽略……您正日复一日地变回曾经在以色列的样子,甚至比那更甚。”

    片刻的沉默后,她叹息一声:“……害怕吗?乌利亚?”

    “在许多年前, 我的性命就是您的了。”乌利亚说,“如果您现在命令我自刎, 我不会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只是……您的前半生几乎都深陷在阴谋和权力的泥沼中, 并为此疲惫不堪, 好不容易获得了解脱,如今却又要主动回到危险之中……也许还有斡旋的余地呢?您总是毫不犹豫地割舍自己的感受, 让我不得不为您感到忧虑。”

    奇妙的是,尽管乌利亚和哈兰曾是彼此托付后背的同伴,但他们对她即将做的事反应截然不同——哈兰期待着她能在更高的位置上施展自己的才华,坚信有朝一日她将成就伟大之事;乌利亚则更注重她作为一个普通人的幸福,希望她能在脱离尔虞我诈的宫廷生活后享受安宁的生活。

    埃斐不觉得这两种想法有什么优劣之分,也理解乌利亚的顾虑。

    事实上,她的确有许多选择,其中最简单的莫过于接受阿比巴尔的庇佑,受他保护,在必要情况下帮他办一些事情,她有太多办法可以向阿比巴尔证明他对她的“投资”是物超所值的,更不用说他心仪的继承人如今还在她的监护之下。

    可她已经厌倦了这种生活——把期待寄托在一个比自己更位高权重的人身上,并用自己的余生去向对方证明自己是更有用的那个人。自她有记忆以来,似乎一直在做这样的事情,至于证明的对象是大卫还是阿比巴尔,又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呢?

    “抱歉,乌利亚。”最终,她如此答道,“我曾与你说过,我决不对别人施舍给我的和平报以期待,也决不会把命运的主导权交给别人……何况,未来是虚无缥缈的,眼下的情况却切切实实地困扰着我们,而我认为这么做就能解决这种困扰,这就是我的决断。”

    “如您所愿,就像当初我回答您的一样,无论如何,最后我都支持您的决定。”乌利亚叹了口气,“希望那些担忧只是一个老头多余的胡思乱想。”

    “没有人可以预料未来。”尽管安赫卡曾告诉她,世上存在着能够窥视命运轨迹的才能者,但她对此报以怀疑,“不过有一件事是我正要做的,也许你可以和我一起见证它。”

    乌利亚沿着她的视线看去——他大概花了一点时间,才确认这个黑匣子似的东西是一座神龛,香柏木上有着精美的雕纹和颜色鲜艳的神明画像,但也仅仅只有雕纹和画像:“这是巴尔神?没想到您打算正式供奉一位神明……”

    说着,乌利亚停了一会儿,从那微妙的表情来看,多半是讶异于她居然要用那么简陋的神龛供奉迦南的众神之王,但他最后的说辞很委婉:“我猜那位大人不会介意的。”

    ×××

    世上最糟糕的事情,做了坏事时被自己的父母抓住。

    当然,巴尔没有做坏事,阿娜特也不是他的父母,不过单论糟糕程度也不相上下了。

    今时不同往日,自从苏美尔时期天国陨落,人类与神明之间的那层隔膜就消失了,对彼此的影响也变得更加直接,诸神无法像过去那样无需付出任何代价便行走于人间。

    要不像雅威一样从不现身,只是任命自己的人间代行者,要不就创造出一个自己的分/身——美索不达米亚的诸神经常这么做,但那对当时的神明而言不过是多出一段记忆,不会造成任何伤害,如今神明的分/身却犹如同一只手上的五根手指,每失去一根都会令神明痛不欲生。

    “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巴尔已经从一开始的心惊胆战过渡到习惯和麻木了——真好,他确实已经有五分钟没有听到阿娜特讲述当年他在摩特面前屈辱求饶,以及她下冥府后如何暴揍摩特并复活他的故事了。

    “你好好回想一下,当初为了让你登上神王之位,我费了多少功夫?”阿娜特在他的房间里踱步,以人类的时间换算,她已经走了将近一周,如果是骡子的话大概已经开垦好一块农田了……

    一想起农田,巴尔的内心就充满了悲伤——唉,他的冬小麦,他的牧草,他精心呵护的农具,他饲养的小鸡(它们都快褪去雏毛了!),还有他收集的贝壳和珊瑚,顷刻间就被悉数烧毁了,人类贵族是多么残忍啊,轻易就叫这世上多出了一个心碎的神明。

    “我当初为你找匠神打造雷锤,因为父神不愿意承认你而与他争吵,为了让母神承认你用金子贿赂她……”阿娜特忽然停住了,狐疑地眯起了眼睛,“怎么回事?巴尔,我亲爱的哥哥,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巴尔吸了吸鼻子,妹妹的视线让他脸上已经愈合的伤口隐隐作痛:“我在听。”

    “你究竟是怎么想的?被别的神打到丧失神格,还有比这更丢人的事情吗?”

    巴尔小声回答:“有,你刚刚不是才提到我向摩特求饶的事情吗……”

    “真是够了!你有没有点自尊心?!”阿娜特恼火道,“你可是众神之王,有哪个神王是这样的?恩利尔、安努、马尔杜克……天国尚存的时候,那些曾经登上过至高神之位的神明可没有一个像你这样!”

    是啊,然后他们一个被炸掉了主城,王室灭亡,从此沦为了其他国家的宗教之都,一个被自己所守护的城市乌鲁克抛弃……马尔杜克更是压根没有坐上过天国的至高神之位,因为那时天国已经被人类贤者缇克曼努摧毁了,巴比伦人靠着埃努玛·埃利什①才勉强让马尔杜克恢复了往日荣光,但断了的根是不会再长出来的,再繁茂的枝叶最终也只会慢慢地腐烂。

    “可我不想成为众神之王。”他看着她,“我也一直都对你这么说,阿娜特,你应该自己登上这个位置。比起我,父神更青睐你,他甚至亲自这样问过你。” t

    她看起来更烦躁了,也许下一秒她就会跳起来揍他:“我拒绝了!”

    “是啊,可你为什么不答应呢?”

    “这难道是我的错吗?”阿娜特的声音几乎变成了咒骂,“还不是因为这可恶的、该死的远古诅咒!我不可能为我自己争夺权力,如果我这么做就会重蹈前人的覆辙,你难道希望见到我被摩特关在深渊里焚烧吗?”

    焚烧……这个词再度勾起了巴尔的伤感,他的眼眶不禁湿润起来,阿娜特大概以为他是为自己的无能忏悔(其实不是,他早就对自己的无能习以为常了),神态软和了一些:“你也不必太难过,等到来年的第一场春雨降下,你就能恢复了,但在此之前,你得乖乖听我的话,不许再背着我偷偷下界……”

    巴尔没有什么反对的想法——事实上,他从不忤逆阿娜特的决定,从诞生到现在,他只需要对阿娜特说“好的”就够了。他让自己的思绪回到了农场,并且发现自己是如此喜欢这样的生活,那时的他感到轻松、愉快、无拘无束,每天都在吸收他喜欢的关于农耕的新知识。

    可现在他坐在这张又冷又硬的椅子上(不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喜欢它),听着阿娜特说一些他已经倒背如流的往事,她不在意他会辨认多少种子,怎么确认土壤的湿度,如何清理害虫,不在意他是如何用猪粪养蛆虫然后拿去喂鸡的——如果他真的告诉阿娜特自己做过这些事,他的妹妹多半会当场晕倒,并拒绝让他再靠近她——阿娜特不在意任何令他快乐的事,但有些事她没有说错,她为他付出的远远超过他值得拥有的,服从是他唯一的回报。

    呃……当然,最重要的是阿娜特比他强得多,更不用说他现在身患重伤,她处理他就像抓起一只小鸡仔那样容易。

    「巴尔神在上,我邀请您见证我的誓言……」

    巴尔怔了好一会儿,直到看见阿娜特脸上惊惶的神情,才意识到那个声音并非他因回忆产生的错觉。

    很有她的感觉——“埃斐”的感觉,她不会对神明说“恳求您”,“拜托”,她只会说“我邀请你”,“我允许你”。

    「我发誓,这片土地上最痛苦的时光已经过去,我不会让任何一个强盗再踏足这片土地,不会再让田野归于荒芜……」

    “这是怎么回事?”阿娜特不断后退,巴尔从未见过她如此惊慌失措的神情,“这是谁的声音?!”

    “有信徒在向我祷告。”他回答。

    “我当然知道这是信徒在祷告!”阿娜特又气又急,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话语混乱又破碎,“但信徒的祷告是这样的吗?她就没差在我耳边说话了! ”

    阿娜特的反应不是没有理由的。尘世间,信徒对神明的祷告最终都会传到神殿,但大部分都很轻微,如同水花飞溅的声响融进了翻腾的海潮声,只有高等祭祀和极少数极其虔诚的信徒才能比较清晰地向神传递自己的声音。

    而埃斐——巴尔可以肯定她既不是什么祭祀,对他也没有多少虔诚之心,可她的祷告声响彻了整个神殿,仿佛与他们同在,他甚至感觉整座神殿都在这神谕般庄严的声音下颤栗着。

    「巴尔神在上,我将让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长乐安康,我将让他们找回自由与尊严,我保证他们会得到应得的正义——我将不惜一切去捍卫这份承诺,即使我将不得不与我憎恶的人为伍,不得不远离我曾经的手足之友,即使去撒谎、去欺骗,即使让我的双手染上鲜血……」

    他的呼吸不禁加快,就连阿娜特的怒火都不能令他退缩了:“阿娜特,我……对不起,这一次我不能听你的话了……”他深吸了一口气,“我要去做我真正想做的事情。”

    “什么?!”

    巴尔很希望自己能像一个真正的大人那样,直面阿娜特惊异的怒视,去告诉对方他想做什么——不是坐在这个冷冰冰的位置上俯视众生,他的生活是泥土与青草,是孩子们的开怀大笑,是破土而出的幼苗和蹒跚的小鸡,一切——一切美好而有生命力的东西,如果这些都消失了,那他的存在又有何价值?

    但他没有——噢,人类的贤者啊,原谅他吧,他是一个懦弱的胆小鬼。他只是逃走了,像是一只在猫面前狼狈逃窜的老鼠那样。他跑出神殿,阿娜特没有追上他——也许她压根没有追过来,他已经没有余力制造其他分/身了,只能用本体下界,她不相信他敢把自己置于这种危险的情况。

    其实连巴尔自己都不敢相信。说真的,他才在那个农场里住了几天?他见识过的高贵之人多如过江之鲫,有些是古老的贵族之血,还有些是国王。他们每一个都比埃斐更虔诚,他们膜拜他,尊敬他,他们也有漂亮且讨人喜欢的孩子,他们为他修建宏伟的神殿,而埃斐只给了他一个破落木屋的小房间,他们为他献上珍馐与美酒,在农场里他甚至得给别人做饭,而且埃斐禁止孩子们饮酒,哪怕只有外表如此。

    他真是疯了才会这么做——而他确定,自己已经毫无疑问,彻彻底底地疯了。

    巴尔打开了前往尘世的入口,他的牙齿不停地打颤,如果他现在讲话一定会咬到舌头,但在他无用的勇气被消耗殆尽前,他将自己投入了深不见底的时空甬道。

    距离他上一次穿过这里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尽管不是他本人这么做),但记忆依然鲜活,空气中尘埃浮动,闻起来陈腐而苦涩。听说这条甬道原本下接冥府,许久以前,古代贤者缇克曼努穿过这里上达天国,终结了诸神的时代,甬道中仍堆积着天国旧殿的残骸,犹如美索不达米亚诸神的墓碑。

    越是前行,埃斐的声音就越是清晰,但他心中忽然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那不只是她一个人的声音,而是成千上万个人在同一时间对他倾诉同一句话,他们的声音重叠在一起,才变成了埃斐的声音,可他们又是谁呢?

    「我将在这片土地上建立一个新的国家……」

    甬道里泛起了白光,如同一颗燃烧的天体即将开始最后的爆发,巴尔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他下意识地闭起了眼睛,在他眼睑还未彻底落下时,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子与他擦肩而过,他去往尘世,她前往天国——巴尔甚至不确定对方是否真实存在,也许这不过是他恍惚中产生的错觉。

    然而他确实闻到了血的气味……死亡的气味,充满了悲伤与疲惫。

    当他再度张开眼睛时,盛大的白光已经褪去,血和尘埃的气味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泥土、炊烟、大海和刚锯开的木头的气息。

    埃斐正站在他面前,有那么一会儿,她让他想起了那道被白光淹没的影子……这也是巴尔第一次俯视对方,陌生的感觉——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应该是对方第一次看到他完整的模样。他莫名觉得很不适应,但也不是讨厌,就是有点羞赧的意思,像是男孩们第一次被母亲发现在偷偷刮胡子时会有的感觉。

    “我……呃……”尽管迟了一些,但他还是咬到了自己的舌头,“我听见你在呼唤我,所以……既然你邀请我了,那我为什么不来呢?我……我是这么想的……”

    真是尴尬得要命,他没指望别人不在这种时刻嘲笑他,而埃斐也确实轻轻笑了一声,但她的笑声不会令他感到冒犯,而乌利亚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不苟言笑的,他简直是他在这世上最喜欢的赫梯人。

    “是啊,为什么不呢。”埃斐说,“欢迎回来,巴尔。”

    他感觉脸颊发烫发痒,假装出对旁边的神龛很感兴趣的样子,好自然地(至少他自认为如此)避开与对方直视:“所以你刚刚提到了要建立一个国家?”

    “你觉得很荒谬?”

    “不!当然不!”他见识过很多国王,绝大部分会让人很难理解这种家伙为什么能高居于王座,包括他自己也是——坐在一个不适合他的位置上,“这没什么不好的,我只是……很好奇你打算给你的国家起一个什么样名字。”

    “蛾摩拉。”

    “蛾摩拉……”他轻声重复了一遍,“所以t这个名字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

    “文明之城。”

    “这是你家乡的语言吗?”

    “不,这个词是我临时想到的。”埃斐说,“黎明时分,我看着被染成玫瑰色的海平线,忽然觉得这几个音节组在一起很不错。”

    巴尔愣了一下:“可你刚才说那是'文明之城'的意思。”

    “很多年之后,它会变成这个意思的。”她说,“因为我会把蛾摩拉变成这样,当人们念出蛾摩拉时,脑海中会浮现出我的国家,不是文明孕育了人类,而是人类孕育了文明。”

    如果是别人说出这种话,一定显得很可笑,但那是埃斐——她总能把世界上最荒谬的事情说得像是命运的安排一样,所以巴尔一点也不觉得可笑,甚至对她描绘的未来充满了期待。

    “那么,蛾摩拉的女王。”他小声道,“按照传统,我现在应该向你赐福,保佑你的王权恒久不变,不过我猜它除了能把你的头发变成金色之外不会有其他作用了……不知道你介不介意收容一个没什么用的神。”

    埃斐看着他,佯装很认真地问道:“所以你会耕地吗?”

    “会。”

    “知道怎么使用农具?”

    “知道。”他努力让自己保持严肃,“我还会做饭,还能照顾家禽和牲畜。”

    “那很不错。”埃斐笑了起来,她的笑容驱散了神殿留给他的冰冷和阴霾,让他感到安心,“欢迎来到蛾摩拉,巴尔。”

    第170章

    “你是不是疯了?”

    耶底底亚看着巴尔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朝他慌张地摆手:“不、不是的!我没有什么异食的爱好,只是这么做能让我更好地确认土地表层的水分……”

    “我知道你刚才正试图把一撮土往嘴里送,但我要说的不是那个。”

    “真的吗?”对方看起来真的很感动, “耶底底亚, 我……我还以为你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讽刺我的机会呢,是我先入为主把你想得太坏了,对不起。”

    “……你倒不必为那个部分道歉。”

    耶底底亚感觉一阵头痛,他没办法单纯地为巴尔的回归感到高兴——尽管在内心最深处,他也许(可能,大概)有点因为能再次见到对方而萌生出了一丝喜悦,但和塔玛、希兰不同,他知道一部分真相,知道这场重聚并不是什么太值得高兴的事,而他不能佯装成什么都不了解的样子,让这一切继续下去。

    “我知道现在的你就是'真正'的你。”耶底底亚说得语焉不详,但他知道巴尔明白他的意思,对方仍维持着男孩的外表,但那不过是一副虚假的躯壳, “另外,虽然我不知道神明虽然拥有力量,却很少行走在尘世间的真正原因,但我知道这会招致可怕的后果……尤其是对你自己而言,到底是什么疯狂的念头让你做出了这种决定?”

    巴尔的手指绞在一起,尽管劳作带来的热意让他双颊通红, 但他眼底的不安和苦涩对耶底底亚而言依然一览无余。

    “你都说那是疯狂的念头了……”他不好意思地冲他笑了一下, “哪儿还有什么原因呢?我只是想要这么做。就像希兰喜欢收集漂亮的贝壳,塔玛喜欢被数字包围,你喜欢……呃,抱歉,我其实也说不清你喜欢什么,耶底底亚。不管怎么说,我喜欢待在这里,与麦子、泥土的气息为伴,和你们没有什么不同。”

    “是吗?”他说,“可我们不会因为自己喜欢的事物而死。”

    “也不一定会死……”巴尔咕哝道,“为什么你总是不吝于往最坏的方向去想呢?”

    “如果用本体下界真是什么轻松愉快的事情,你们迦南神早就满地跑了。”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可以用如此刻薄的语气讲话,“把自己的未来和一个命运未知的新生国家捆绑在一起,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神明选择用真身降临,意味着它将自己独一无二的恩宠赋予了这个国家,神明与某个特定国家产生过强联系的结果,就是它和其他国家的联系变得稀薄。虽然以巴尔的地位,应该不至于完全接收不到从其他国家供奉的信仰,但相比他仍端坐于神殿的时候,信仰的供给肯定减少了很多。

    除非蛾摩拉很快就能变成和提尔,以色列相同规模的国家,巴尔才有可能重现往日的辉煌……他几乎是孤注一掷地把希望寄托在了一件基本不太可能发生的事情上。

    巴尔的视线从自己左脚移到右脚:“雅威曾经也这么做过,以色列现在不也很好吗?”

    这倒是一个有力的反驳——考虑到埃斐作为王的资质远比扫罗和他的父亲大卫杰出得多:“这不是一个对等的例子,你现在做的事情更像是埃及的至高神阿蒙突然打算抛弃法老和他的子民,选择让柏柏尔人当它的宠儿。”

    对方似乎认真地考虑了一下那种场景,然后打了个寒颤:“听起来真可怕。”

    除此之外,以色列供奉的是独一神,意味着不会有其他候补神明觊觎着这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巴尔却不同,迦南人供奉着多个自然神,他的王位原本就得来的很勉强,又有很多地位相近的兄弟姐妹,更不用说他的信众如今还遭受到了外来神明塔尼特的侵蚀。

    “看来你现在终于能理解我为什么会说你疯了。”耶底底亚说,“你应该趁着事情还没有变得太糟糕之前尽早回去。”

    “变得太糟?”巴尔垂着脑袋,“我不确定,耶底底亚——坐在一个很高的位置低头看所有人,离什么东西都很远,接受他们毫无意义的赞美,然后朝他们微笑……也许露出一点牙齿,偶尔应付一下因为那个又硬又冷的座位而嫉妒你的兄弟姐妹,还有比那更糟糕的情况吗?”

    “有,那就是你死了——彻底湮灭,然后随风消散,然后曾经嫉妒你的兄弟姐妹里有一个坐到了你曾经坐的位置上。”

    “有什么关系?让他们去坐好了,反正我也看不到。”

    “自暴自弃解决不了任何事。”

    “我没有要解决任何事。”巴尔看着他,神情中充满了困惑,“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那么坚持要我回去,最开始我以为是因为你讨厌我……”

    “我确实讨厌你。”他在“确实”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是啊,可你现在的话听起来像是在关心我。”巴尔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他笨拙的样子会让他联想到希兰,这让他此刻不耐烦的情绪微妙地加重了,“但我对现状已经很满足了……是拥有永恒的生命,但一辈子做不开心的事,还是拥有短暂的生命,但每一天都过得很快乐,我在这两者之间做出了选择,仅此而已。”

    在他开口反驳之前,巴尔打断了他:“那你呢?耶底底亚,如果是你会怎么做?”

    “……你觉得我会需要去考虑什么'我到底该不该发疯'之类的问题吗?”

    “你是雅威的宠儿,以色列未来的继承人。”巴尔看着他——坦诚说,耶底底亚没有料到自己的身份会在这一刻被对方揭露,虽然他也没指望对方能蠢到看不出来,巴尔只是有点像希兰,又不是真的希兰,“等你的父亲大卫王去世,而你又成长到足以承担为王的责任时,你就会回到自己的国家。你会坐在代表至高权力的王座上,你的大臣们会滔滔不绝地赞美你,以期得到你的眷顾,所有美丽的女人都会向你献媚,祈求得到你的爱……”

    他似乎描绘了一幅美妙的未来景象——然而耶底底亚一点也不高兴,他已经开始后悔——甚至是恼恨自己轻易挑起了这个话题。

    巴尔继续道:“但以色列离蛾摩拉并不近,你和猊下可能几年都见不上一次面,也许很多年后你们就会淡忘彼此……”

    “我才不会淡忘猊下!”然而他的内心没有表现出来得那么肯定……他知道“耶底底亚”不会,可他不会一直是耶底底亚,他真正将展示在世人面前的名字是“所罗门”。

    他艰难地回忆着曾经在以色列宫廷里生活的岁月,他在那里生活了十年,但几乎没有留下什么值得珍藏的记忆。他才认识埃斐多久?可与她相处的时光已经像水蛭一样吸走了那十t年间的记忆。

    有时他甚至觉得“所罗门”这个人从来没存在过,他很难把自己带回到那个名字里——但那不是真的,他就是所罗门,是大卫王献给神明的礼物。就像巴尔说的那样,有朝一日他会回到他的国家(真正的国家),作为一个统治者君临至高的王座。

    希兰多半还能经常见到她,因为提尔和蛾摩拉很近,而他只能孤零零地待在一个远离她的地方,也许很快她就会将他遗忘,“耶底底亚”这个名字很快会成为她脑海中一个褪色的符号……

    但他的自尊不允许自己如此轻易地屈服于对方的想法:“人都是渴求快乐的,但是……”没有但是,他根本不想这样,他不想离开她,“我们都有与生俱来的责任……”

    不,一想到希兰有可能取代如今他在埃斐心里的地位,他就感觉痛苦至极,某种疯狂的情绪在他的身体里流淌,像是细微的电流,令他忍不住颤栗。

    但他强迫自己说下去:“使得我们有时不得不舍弃某些快乐,但那是值得的。”

    谎言,他宁可去死也不想见到这一幕。

    巴尔似乎没看出他内心的挣扎——至少表面上如此,耶底底亚觉得自己以后很难再小觑对方,把他当作一个大号的希兰了,他有一种笨拙地触及到他人内心最脆弱之处的才能:“可我也在履行我的义务呀。我和我的信徒们待在一起,与他们一起生活,体会他们生活的酸甜苦辣……无论快乐或悲伤,我希望能和他们一起度过。”

    “或许吧。”耶底底亚决定放弃这个话题,而且越快越好,他现在只想赶紧从这个地方——从对方那看似温和无害的微笑前逃走,但他也不能让自己看起来真的像在逃走,所以他站着平复了一下呼吸,在脑海中寻找着可以体面离开的理由,比如说他忽然想起还有什么重要的工作还没有完成……

    “嚯,真巧,你们俩都在这里。”

    ……啊哈,真巧,他还没来得摆脱面前的大巴尔,就从身后迎来了小巴尔。

    耶底底亚避开了希兰想要拍他肩膀的手,遭到了对方的抗议:“嘿!干嘛表现得像是我很脏一样?我才洗过手欸!”

    “我不想和狡诈又贪婪的压水井有接触。”

    “哈?”希兰说,“我必须说,耶底底亚,自从你知道猊下吻过我之后,你的嫉妒心就让你变得特别刻薄。”

    “那才不是'吻'。”耶底底亚纠正道,“那只是一种急救措施。”

    希兰朝他吐舌头:“你就这么安慰自己好了——在你的嫉妒心让你长出皱纹之前。”

    “希兰?”巴尔小心翼翼地介入了话题,“你找我们有什么事吗?”

    “你妹妹来找你了。”希兰顿了几秒,有些迟疑地说道,“呃,或许我该称呼她为阿娜特女神大人?”

    “阿娜特?!”巴尔的膝盖止不住地打颤,“她、她怎么来了……”

    “谁知道,不过她说自己是来找你算账的。”希兰耸了耸肩,“准备好迎接女人的怒火了吗?”

    巴尔看起来快要哭了:“天哪,明明刚才我们还在说事情不会朝着最坏的情况发展,没想到再过不久我就要死了……”

    “你为什么会死?”希兰神情古怪地看着他,“猊下不会因为一片篱笆坏了就判你死刑的。”

    “真的吗?我……呃,篱笆?”巴尔眨了眨眼睛,“你刚刚说篱笆?”

    “对,阿娜特女神来的时候踩坏了农田边上的篱笆,身上的火焰还差点烧到仓库,猊下很生气,毕竟这里不久前才发生过火灾……”他给巴尔一个“你懂的”眼神,“所以猊下把阿娜特捆起来关进柴房里了,因为她是你妹妹,所以你也要承担一部分责任。现在你先去见猊下,但明天早上要记得把篱笆修好。 ”

    第171章

    如果有必要评选一个“蛾摩拉最佳圣地” ,耶底底亚肯定会投柴房一票——这个先后囚禁过迦南神系中两位主神的神圣之所——和它相比,神龛不过是一块画着神明半身像的破木板。

    据说阿娜特到来时引起了不小的骚动,主要是因为她的美貌和身上缠绕的火焰,但当她被关进柴房后,蛾摩拉又恢复了秩序与平静,这片土地上生活着一群漠然且懒得把注意力分给任何东西的百姓——至少目前如此,比起一位伴随着异象降临的美人,他们更关心土地里的冬小麦种子能不能顺利发芽。

    只有几个孩子出于好奇心围聚到了柴房附近, 但这也只是他们娱乐的添头, 远远比不上看蚂蚁搬面包屑和两个大角虫彼此攻击来得有趣。

    “阿娜特!”在确认了柴房里被关着的女孩确实是自己的妹妹后,巴尔忙不叠地穿过人群,“你怎么会来找我……”他顿了一下,神色变得有些微妙, “呃,你为什么会待在这里?”

    耶底底亚跟在他身后走进了柴房,这也是他第一次见到真正的女神——阿娜特,巴尔之妹,巴尔之妻,爱欲与丰裕的女神,并且还是一个处女神……诡异的迦南神系,他们究竟是怎么履行自身责任的?耶底底亚感觉自己这辈子都不会搞明白了。

    “你居然问我?!”阿娜特瞪大了眼睛,双手插在腰上, “世界上最凶狠的人”和“世界上受了最大委屈的人”——这两种南辕北辙的特质毫不违和地同时出现在她脸上,“问一问你的信徒,看看她究竟对我做了什么!”

    诚然,她长得很美丽,称得上是风姿绰约,不过在耶底底亚看来,对方还没有美到足以让所有人为她神魂颠倒的程度。他很肯定几年后的塔玛相比她不会有任何逊色之处,更不用说现场就站着一位真正的女人——蛾摩拉的女王,尽管她从不以美貌闻名,但那只是因为她在其他方面的才能实在过分有名。

    何况他原本就对迦南人的神明诟病颇多,他们不过是一群有着特殊力量的人类,甚至比一般人更加情绪化,比如巴尔性格中那过多的感性,而阿娜特……至少目前看来,她不过是一个被与生俱来的美貌和血统宠坏了的小女孩。

    “她?”巴尔愣了一下,“噢,你是说希兰?他只是长得很漂亮,但他是男孩。”

    “我当然知道那个金头发的小鬼是男孩!”阿娜特翻了个白眼,“父神在上,他简直是一个缩小版的你,空荡荡的脑袋里除了愚蠢无余一物,而且更聒噪… …”

    “注意你的言辞。”埃斐阴沉地开口道,耶底底亚注意到她的发尾有轻微蜷曲——灼烧残留的痕迹,“阿娜特小姐,你不仅未经允许就擅自踏足我的国家,毁坏我的农田,对我和我的部下大放厥词,现在甚至还打算羞辱我照顾的孩子,我想你应该不会乐观地认为自己可以不付出任何代价就轻易地离开这里吧?”

    她的声音犹如一只无形的手抽走了阿娜特的骨头,后者呻/吟了一声,颤抖着跌坐在地上,仿佛失去了全身的力气,喉咙里发出小动物受伤般的抽泣声。

    “猊、猊下……您到底对她做了什么……?”巴尔表情看起来并不像是被激发了怜爱之情,或者说,他看起来像是撞到鬼了。

    “我能对她做什么?”埃斐难得流露出不耐之色,“如你所见,我只是和她说了几句话。”

    “也许是在这之前……”

    她加重了语气:“在这之前我也什么都没做。”

    “是的,我们都可以为猊下作证。”乌利亚适时地开口道,“这位女士忽然从天而降,浑身燃烧着熊熊烈火,为了防止火焰点燃干草,哈兰把水缸扣到了这位女士的脑袋上——这也是整个过程里唯一称得上有些失礼的举动,然后她用神力把哈兰甩到墙上,并扬言要杀死他,这才惊动了屋子里的猊下。”

    “对一副老骨头来说可真是不容易。”哈兰叹了口气。

    乌利亚点了点头:“而且您应该也看到了,巴尔大人,阿娜特女士虽然被关在这里,但既没有戴上镣铐,也没有被绳索捆住手脚——当然,我们短暂地束缚了她一段时间,但确定她不再具备攻击性后就为她解绑了,我认为蛾摩拉已经尽到了应有的礼节。至于您的妹妹为什么会心甘情愿地被关在这里……其实我们也很意外。猊下出来之后,只是勒令她立t刻住手,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她就忽然瘫倒在地,虚弱地抽泣起来。”

    “可惜她身上消散的火星还是点燃了一部分农苗。”哈兰补充道,“很高兴我们最终在火势扩大前成功阻止了它。”

    “就是那个女人!”阿娜特的声音听起来既恼火又伤心,这让她的怒骂听起来像是在放声大哭,“她……她肯定用了什么邪恶的魔法!一听到她的声音,我就感觉浑身失去了力量……父神在上,只要她发出命令,恐惧就如暗潮般将我吞噬,她一触碰我,我的身体就像被地狱之火焚烧一样灼痛… …”

    这种情况倒是很罕见,耶底底亚一时间也很难想出一个解释。

    埃斐确实是蛾摩拉之王,对这片土地拥有统治力,而且巴尔神是用本体降临的,这种情况有点类似于神明选择了自己的人间代行者,此时整个国家就像是一个独属于王的魔术工房,除非国家遭到侵略,或王权遭遇叛变,使得王的统治崩坏,否则王可以拒绝一切不愿意见到的客人。

    这种强制力理论上也作用于神明,只要对方的力量弱于这片地界的守护神。

    巴尔虽然是名义上的众神之王,但阿娜特的力量真的弱于巴尔吗……?

    而且这种强制力的影响也仅限于“拒绝”,除了美索不达米亚远古时代的极少数例外,从不存在人类能够惩罚神明的情况,除非神明是在借人之手铲除自己的仇敌,在整个过程中,人只起到了工具的作用,这种关系当然不适合用于埃斐和巴尔……事实上,巴尔才比较像是那个“工具”,一个会自己种地的锄头。

    “很高兴我们在讨厌彼此上达成一致。”他很少听到埃斐如此不悦的声音——多数情况下,即使她心里不太高兴,面上也很少表现出来,“巴尔,虽然我敬重你,但不代表我对你的亲人就有多余的忍耐力,你妹妹的到来已经给蛾摩拉添了太多不必要的麻烦,而且她……那些不太体面的表现容易招致误会。无论她来这里的原因是什么,我希望你能尽快处理好这件事。”

    巴尔小声回答:“好……”

    “另外,关于你妹妹将为此付出的代价……”

    “我来做就好了!”

    埃斐叹了口气:“你何必如此溺爱她?”

    “'溺爱'和'阿娜特'同时出现在一句话里,听起来真有点恐怖。”巴尔咕哝道,“其实和溺爱无关,但除了战斗和爱欲之外,阿娜特什么也不擅长。您让她煮饭,她会烧掉厨房,您让她开垦农田,她多半会对骡子发脾气,您让她编制织物,她能把手指和丝线缠成死结,您让她去捡美丽的贝壳和珊瑚……呃,这她倒是做得到,但我认为您还是别太期待她对'美'的判断力。”

    闻言,埃斐诡异地陷入了沉默,阿娜特对此大为不满:“什么意思?你不会在心里认为我是废物吧?!”

    “……不,我只是在感慨玛西亚夫人的珍贵,非利士女人都是了不起的存在。”埃斐叹息一声,“那么巴尔,考虑到你与肇事者之间的亲缘关系,如果她现在愿意安静且体面地离开,我可以免除一部分代价——相对的,她造成的损失将由你来弥补,对此你有什么想要申诉的吗?”

    巴尔摇了摇头:“没有。”

    “很高兴你们兄妹中至少还有一个是明事理的。”猊下揉了揉眼角,语气中透露出疲惫,“你可以送你的妹妹离开了,如果你们还有其他事宜需要处理,麻烦在远离蛾摩拉的地方解决它……另外,阿娜特小姐,下次拜访的时候,你需要先敲门。”

    于是巴尔就带着自己仍在抽噎的妹妹离开了村落,出于某种好奇心,耶底底亚偷偷跟了上去。

    阿娜特明显是在忍耐着兄长的温情,走出一段路后就甩开了对方的手,越是远离埃斐,她的力量似乎就恢复得越顺利。当他们走到蛾摩拉地界边缘的时候,她鲜红的发梢又燃起了火焰,眼中残存的泪水也被烧干了,在捡回了破碎的自尊心后,她又变回了那个盛气凌人的女神。

    “该死!该死!该死!”她咒骂道,“可恶!混蛋!如果不是为了来找你,我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那群看到了我丑态的凡人,迟早有一天我要把他们的眼珠子都挖出来!”

    巴尔耐心地劝道:“你不要再去招惹猊下了……”

    观察到现在,耶底底亚发现这对兄妹几乎是彼此的反面:巴尔多愁善感,阿娜特暴躁易怒,巴尔除了战斗什么都会一点,阿娜特除了战斗什么都不懂,巴尔想的比说的多,阿娜特说的比想的多,不知道这对兄妹拼凑在一起能不能组成一个完整的脑子。

    “谁要去招惹那个女人?!”阿娜特的反应像是一只被踩到了尾巴的猫,“我不会再踏进那个破村子一步!等着瞧吧,以后就算她跪下来求我,我也不会眷顾她的!”

    “可你刚才还说……”

    “干什么?有了新靠山之后,连我说什么话都要管了吗?”阿娜特冷哼,“反正她现在也听不到,我说说都不行吗?”

    这不就是单纯的嘴硬吗……耶底底亚心想。

    “反正我以后再也不会管你了。”她说,“我已经为你承受了太多屈辱,以后不会再付出更多,你就这样自生自灭去吧,巴尔。”

    巴尔小声道:“可又不是我让你跪坐在地上哭得像小姑娘一样……”

    “你说什么?!”阿娜特一步步逼近巴尔,发尾拖曳着的火焰如同一条红色的长鞭,“我难道是闲得无聊才用分/身下界跑来找你的吗?如果不是你做了那么危险的事情,这种刚诞生的小国家根本不值得我多看一眼。”

    巴尔下意识地后退,直到退至有篱笆的地方——他是蛾摩拉的守护神,回到自己的地界上似乎能令他感到安心:“所以你是来……劝我的?”

    “当然。”

    “……呃,用拳头劝?”他咽了口唾沫。

    “当然。”阿娜特活动了一下双手,对自己的兄长露出了残忍的笑容,“这倒是提醒我了,巴尔,我好不容易下来一次,难道就要这样带着失败和屈辱回去?既然你就在……”

    话音未落,阿娜特的鼻梁忽然发出了哐当一声,仿佛撞在了一堵无形的墙上。

    “该死!”阿娜特抓狂道,“你居然敢还手了?”

    “父神在上。”巴尔习惯性地发出呜咽,“我什么都没做!”

    “那我的鼻子是怎么回事?!”

    巴尔吸了吸鼻子——耶底底亚不太想把眼前的情况形容为“他变得勇敢了”,不过他确实像那种平常被邻居家的孩子欺负,然后找到了妈妈的小男孩,他的声音是如此理直气壮:“因为你没有敲门。”

    第172章

    蛾摩拉开始建造城墙了。

    尽管耶底底亚很早就知道埃斐并不打算只是管理一个村落, 但直到人们在外围垒起高墙,蛾摩拉才算是真正脱离了偏僻村落的躯壳,逐渐有了一个国家的样子。

    他强迫自己忽略心底的不安——城墙很好, 他告诉自己, 城墙能够保护这片土地不受强盗的劫掠,让流离失所的人们真正有了属于自己的地方,蛾摩拉已经是一个国家了,国家就应该有自己的城墙。

    除此之外,他还注意到城墙的走势并不是他料想中(同时也是最常见)的圆弧形,在某些部分呈现出明显的棱角,让墙体形成了一个三角形,为此他还特意询问了负责监督这项工程的乌利亚,乌利亚称其为“棱堡” ,但他也不是很清楚这些棱堡的作用,只说那是埃斐手稿上特意标明的设计。

    一听到那是埃斐特意设计的,耶底底亚不免生出了浓厚的兴趣,决意要破解其中究竟有什么秘辛。

    最近他一直待在城墙附近观察瓦工砌砖, 以及他们如何调制灰泥, 据说这是埃斐在埃及人的配方上又做了改进的成果,灰泥干透后不会因为体积缩水而让墙体出现缝隙。另外, 蛾摩拉的墙体比他在以色列和提尔见到的稍微窄了一些,也许是为了弥补这一缺陷, 城墙砌到三分之一时会在灰泥里横埋一根长铁管,用于加固墙体。

    观察城墙垒砌的过程给他提供了不少乐趣,也让他短暂地忘却了不久前还困扰着他的事——关于王位,关于以色列,关于他和埃斐之间必将发生的离别。

    大t卫不年轻了, 但身体状况还不算很糟,无论未来会有怎样的变数,也是很多年后的事了,他没必要让那些遥远的烦恼困扰当下的自己。

    一天下午,耶底底亚正在清点从提尔运送来的铜铁矿——他揽下了几乎所有对接物资的工作,这样他就有足够的理由一直待在城墙边——忽然听到了马蹄疾走的声响,因为要拖拉沉重的货物,他最近见到的都是骆驼车,他好奇地抬头瞥了一眼,有人正骑着一匹灰色的马轻巧地穿过拥挤的骆驼车队,最后慢慢地停在他眼前,马的皮毛在阳光下油亮发光,散发出腾腾的热气,让他确认了那不是什么灰色的鬼影。

    “抱歉。”等对方翻身下马后,耶底底亚发现自己不得不把头仰得很高才能看到对方的脸——即便如此,他也什么都没看清,因为对方将脸藏在了兜帽下,“希望我没有打扰到你工作,小伙子。”

    至少从声音判断,对方的年龄其实并不大,不过耶底底亚决定不去计较对方对自己称呼的问题:“您好,请问有什么事吗?。”

    “没有递求见函就冒昧打扰,实在不好意思。”从措辞和口音就听得出来,这名青年应该是贵族出身,“我是来找母亲和妹妹的。”

    耶底底亚点了点头:“能知道她们的名字吗?我应该可以告诉您她们在哪儿。”

    “你知道?”

    “我知道蛾摩拉所有人的名字以及他们入住的房屋位置。”耶底底亚不太喜欢和别人说这些,感觉像是在炫耀自己的记忆力——只有希兰才应该干这种事,热衷于向别人吹嘘自己为数不多的优点,不过他理应在客人面前保持礼貌,“我正洗耳恭听。”

    “诶?噢,好的。”对方慢了一拍才回过神,“抱歉,我只是觉得……你很了不起,真是一个聪明的孩子。”

    事实上,他比这里的绝大多数人都要聪明——耶底底亚很想这么告诉他,但对方的语调中有种奇妙的轻柔感,让人如沐春风,很难对他真的生气: “您过奖了。”

    “我的妹妹叫塔玛,母亲的名字是埃斐。”青年说,“我其实不太确定她们是不是住在这里。因为一些原因,我们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能联系了……”

    对方的回答如同一击重锤砸在了他的身上,连带着之前那种故作轻松的自我欺骗都破碎了——耶底底亚突然感觉肺腑抽痛起来,昔日的不安如岩浆般迸发溅射,他能感觉到那股灼热感在他的血管里发出滋滋的声响,如同被烙铁亲吻的皮肤。

    他咽了口唾沫,感觉到了喉咙肿痛:“……押沙龙?”

    “你认识我?”青年摘下兜帽,露出了草绿色的长发和那漂亮的脸——和塔玛如此相似,但在那之上,他的容貌就如同升起的朝阳,熄灭了尘世黯淡的烛火。他长久地打量他,过去的记忆姗姗来迟:“所罗门……?没想到你也在这里。”

    他本以为对方会面露恼怒——因为一个意料之外的陌生人抢走了自己的位置,让他感觉受到了冒犯——与之相反,押沙龙愉快地笑了起来,似乎完全不在意这件事。

    “很高兴见到你,所罗门。”他的眼神中总有一种难以用语言形容的温情,这让别人即使没有特别喜欢,至少也不会讨厌他,“希望我妹妹没有给你添麻烦。 ”

    耶底底亚可以确定,那并不是对方故作大方的伪装,只有接受了良好教育,从小沐浴在亲人之爱中的人才能有这种宽容与仁厚……是了,他是被埃斐抚养长大的,不用从任何人那里偷走对方的位置。

    “现在我叫耶底底亚。”他生涩地回答,“塔玛没有添什么麻烦……应该说,她帮了我很多。”

    “看来我们的小姑娘已经长成了一位不得了的人。”押沙龙点了点头, “也许你能带我……我是说,如果这不打扰你的工作……”

    “当然。”耶底底亚感觉舌根泛苦,但他把它们咽了下去,“我现在就可以带你去找她们。”

    穿过尚未竣工的城墙,他注意到押沙龙在不停打量这个新生的国家,无论蛾摩拉日后将变成如何模样,现在的它与以色列都相差甚远,不过押沙龙仍为自己所见到的一切而感到惊奇。

    “星形要塞……”他听见对方的喃喃,“所以她真的建造了一个自己理想中的国家。”

    “星形要塞?”

    “就是那些设置了棱堡的城墙。”不同于认知停留于字面意义的乌利亚,押沙龙对这个词似乎格外熟悉,“因为有很多面向不同方向的棱角,所以无论敌人从哪个方向进攻,城墙上的弓箭兵都可以从敌人的侧后方进行攻击,互相掩护。”

    他顿了一下,神情似是陷入了回忆,“不过她当时虽然提出过这个设想,又觉得现在的战争还没发展到需要这种要塞的时候①,没必要特意拆掉已有的外墙重新搭建……结果一有机会还是用上了,果然还是念念不忘啊。”

    耶底底亚努力掩饰语气中的苦闷:“您很了解她。”

    “不,恰恰相反,我时常为自己年幼时对她的话太过草率而后悔。”押沙龙回答,“那时的我年轻气盛,又自视甚高,以为自身的能力已经成长到了足以解决世上任何问题的地步……有许多微言大义,她明明与我说过,但被我抛之脑后。”

    然而他的这位兄长也才二十岁,正是他口中“年轻气盛”的时候。

    耶底底亚依稀记得,押沙龙在半年前被大卫派去约旦战场了,如今会出现在这里,说明战争已经告一段落……所以他来这里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单纯想要和自己的养母、妹妹见上一面?他是大卫最钟爱的儿子,不可能长久留在蛾摩拉,也许他是想接她们回去团聚?

    她们会跟他回去吗?

    不,塔玛也许还有可能,但埃斐是绝不会再回以色列了,她如今背负着比过去更多的东西,不能任由自己的心情做决定,这就是作为一国之王要付出的代价。

    如果埃斐没有成为女王……耶底底亚不得不问自己,如果押沙龙再早来几天,如果他们当初没有被马格努松商会的人掠走,如今见到押沙龙——这个在她的注视下成长得如此卓越的孩子,她的回答会是什么呢?

    “耶底底亚,塔玛让我跟你说……喔噢。”一个熟悉的声音唤回了他的神志——对方是希兰,耶底底亚一点也不意外,毕竟他看上去就像是会在这种场合出现并做出夸张举动的家伙,“你身后那个金光闪闪的东西是什么?”

    耶底底亚的嘴角抽搐了一下:“问得真有礼貌。”

    好在押沙龙并不生气:“是吗?不过我认为你才是金光闪闪的那个,小家伙。”

    闻言,希兰捻了捻自己的金发,若有所思地点头:“有道理。”

    “如果我没有听错的话,你刚刚好像提到了塔玛……”押沙龙轻轻咳嗽一声,“你也认识我妹妹吗?”

    “你妹妹?”希兰上下打量他,“所以你是塔玛的哥哥……另一个有道理的说法,你们确实长得很像,就像漂亮王子和漂亮公主。”他指了指不远处的高地,“如果你要找塔玛的话,她在红屋——就是屋顶刷成红色的那栋屋子,跟猊下在一起,可能是在汇报工作什么的,你最好在门口等一段时间。”

    “非常感谢。”押沙龙说,“你先回去处理自己的事情吧,所……耶底底亚,我自己过去就可以了,不要让我打扰到你工作。”

    与对方告别后,耶底底亚的视线就这么随着对方的步伐一寸寸地往前挪,直至对方消失在道路的转角处。

    希兰也站在他身边没有离开,半晌过去,才故意矫揉造作地用尖细的嗓音开口:“噢,我可怜的耶底底亚~”

    “不要忽然发出鸡的叫声,很恶心。”耶底底亚说,“下次你抑制不住自己的时候,可以找个我不在的地方。”

    “很难,如果你不在这里,我怕自己会幸灾乐祸地笑出来。”希兰反唇相讥,“毕竟某人自尊心受挫,压抑不住嫉妒又觉得自己很卑劣的表情真的是特别有趣。”

    “……你能不能随便找个灌木丛爬进去然后死掉?”

    “我确实该去找个灌木丛了。”对方装模作样地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在这里站久了容易沾上丧门犬的味道。”

    第173章

    “哥哥!”塔玛像小鹿一样, 一头撞进兄长的怀抱里—t—埃斐知道她最近身手敏捷了不少,但还是第一次知道她跑得如此之快。

    “看看我找到了谁?”押沙龙先是紧紧地拥抱了她,然后弯下腰亲吻她的额头, “这位美丽的小淑女究竟是何人?噢, 原来是我可爱的小妹。”

    塔玛咯咯直笑,埃斐几乎记不得上一次见到她这样放声大笑是在什么时候了……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的笑声:“我真想念您。”

    “我也想你,塔玛。”押沙龙打量着她,“你比我印象中高了不少。”他比划了一下, “虽然我很想像以前那样把你抱起来,小妹,但你看起来变沉了。”

    塔玛翻了个白眼,但没真的责怪他:“您应该说我像是一个真正的女人了。”

    “你在我心里永远是一个小女孩。”押沙龙笑了起来,但笑容中很快流露出苦涩, “太好了,我还以为……”他再次拥抱了塔玛, 这次喉咙里溢出了叹息,“我差点永远失去你了, 小妹。”

    埃斐看着他的嘴唇不停嚅动,却没能说出一个字,适时地开口道:“看来以色列和约旦的战争已经结束了。”

    “是的。”与她视线交汇后,押沙龙的神情又轻快起来,“一场毫无疑问的胜利,大马士革的亲王被我送上了绞刑架,以色列也将长久地拥有这座城市。作为奖赏,父王赐予了我希伯伦,我本想……”他顿了一下,“我本想在庆功宴后接您和塔玛一起去希伯伦,我希望能与您分享我的荣耀… …然而亚希暖和她的儿子毁了这一切,她迟早会为此付出代价的。”

    塔玛离开了他的怀抱,显得有些惴惴不安:“哥哥……”

    埃斐轻轻咳嗽一声,再一次打断了那种氛围:“你能在这里待多久?”

    “一两天吧。”押沙龙叹了口气,“抱歉,我也希望能陪伴您和塔玛更久……”

    “我明白,你还有一座城市需要管理。”

    “就像您一样。”押沙龙看着她,“坦诚说,我一路探寻着您的踪迹,唯有这件事是最不令我意外的。”

    从他的眼神中,埃斐读出了其他的意味,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目光落到塔玛身上:“看来蛾摩拉今晚需要空出一张床……塔玛,我能把这个任务交给你吗?”

    “当然。”塔玛雀跃地回答。

    目送他们的小女孩离开后,押沙龙有些惆怅地说道:“其实塔玛说得没错,她不是那个喜欢跟在我身后的小女孩了。”

    “人总会长大的。”埃斐说,“当你看到她工作的样子,就会惊讶于她究竟拥有怎样的才能。”

    “我能领会您的意思。”押沙龙叹了口气,“我也很高兴见到她有所成长,毕竟世事难料,我不能总是陪伴在她身边,但我没想到最终促使她成长的原因会是……”他无意识地抽动手指,像是一个掐紧的姿势,“暗嫩,愿他的灵魂在地狱里焚烧。”

    “抱歉……”埃斐的心沉了下去,“我本该提前意识到这些的。”

    “这不是您的错,谁能料到他会做出这种肮脏的行径?若要说有什么遗憾,大抵是他死得太痛快了,不足以偿还他的罪孽。”押沙龙沙哑地说道,“好在需要还债的人不只有他一个。亚希暖,她背后的耶布斯人,还有……”

    说到这里时,他露出了痛苦的神色,埃斐看着他的喉咙颤动了一下,咽下了剩下的那个名字,如同咽下了破碎的玻璃。

    “你也恨大卫。”她指出。

    “我不该恨他吗?他甚至……赶走了您。”押沙龙垂下眼睑,“当我高兴地骑着马穿过以色列的大道时,本以为会在道路的尽头见到您赞许的眼神,以为塔玛会在王宫里期待着我的礼物,可最后我等到的是什么?”

    “我同父异母的兄长侵害了我的妹妹,我最敬仰的人被逐出了她几乎奉献了一生的国家,而我的父亲在那个冰冷的宫殿里为我召开庆功宴,以为我会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畅快地与他痛饮美酒……这就是我半年在战场上用血汗换来的一切。”

    埃斐甚至无法安慰他——这种情况下,语言是如此苍白。难道她就忘得了那个下午吗?

    尽管她认为以如今的境况不应该奢求太多,但当夜晚到来,噩梦从黑影中生出,犹如弥漫的瘴气。有时她躺在床上,看着从窗框缝隙里渗进来的月光,想象着塔玛或许也有这样的经历,在许多人安然入睡之时,她的女孩是否在往昔的回忆中瑟瑟发抖?

    “您不赞成我吗?”她听见押沙龙脆弱的声音,“我从未想过让您失望……可是……”

    这个话题应该到此为止了——她还没有找到适当的时机,但和押沙龙一起咒骂大卫显然不是什么好选择:“这无关乎我的想法。”她指出,“你知道大卫爱你。他和很多女人生了很多孩子,作为一个父亲,他简直是糟糕透顶,但你是他心中唯一真正的儿子。”

    “也许是吧。”押沙龙苦笑道,“尽管我已经开始怀疑这种说法了……或许您也是,否则您这时候应该说'但你们兄妹是他心中真正的孩子',他也曾说自己爱着塔玛,可当他理应作为父亲出面保护她时,他什么都没有做。暗嫩之所以得到了应有的惩罚,也许仅仅是因为您在那里,如果您当时和我一同奔赴战场,当我们凯旋时,您认为父王会允诺我们,让暗嫩付出血的代价吗?”

    他不会……埃斐对此心知肚明,在作为一个父亲之前,大卫首先是以色列的王,最终的结果或许不会有什么改变,暗嫩将命丧她手,大卫不忍心处决她,但也不会留下她。他谁都想顾全,最后失去了一切,这就是独自坐在那张冰冷的金色椅子上最后会得到的下场。

    或许他们的分道扬镳在很早之前就有了预兆——当初她坚持要改革朝政体制,大卫则因为贵族和雅威的压力回绝了她。在他的执政生涯中,大部分时间都乐于接受她的建议,但那极少数的拒绝,每一次都极具力量。

    大卫当初凭借与其他国家的雇佣兵合作打败了扫罗,尽管距离扫罗倒台已经过去了几十年,但当时的隐患一直遗留到了现在。这源自犹太民需要其他民族的武力保护,但内心深处又极其排斥外族的矛盾心理。如今的以色列是一个建立在大卫个人魅力之上的松散联盟——意味着只要出现同样具备领袖魅力的存在,以色列的政局就很容易受到冲击。

    押沙龙如今就是这样一个角色的绝佳候选。他如此年轻,有能力,也有功绩,在大卫逐渐老去的情况下,他在诸多继承人之间备受瞩目。能有这种局面,是他本人的才能和大卫有意放纵的结果。

    大卫不可能没有意识到这点,但他还是把希伯伦给了押沙龙。

    虽然大卫极少吐露自己隐秘的计划,但埃斐多少猜到了他想干什么——她仍记得对方告诉她,雅威选定了自己钟爱的孩子,但那不是押沙龙时,怒火在她的胸口燃烧……记忆犹新,宛如发生在昨日。

    无论她认不认同大卫的做法,如今他们都已经没有回头路,她唯有尽可能地确保对方的计划能够顺利进行,这种“顺利”的前提是这对父子之间微妙的平衡不被打破……由于暗嫩的罪行,这种平衡已经变得如蝉翼般脆弱了。

    ……该死,哪怕她离开了那个位置,居然都摆脱不了要为对方操劳的命运,希望某个牧羊人会在他本应辛勤工作的下午醉醺醺地反刍自己的呕吐物。

    “押沙龙。”埃斐直视他的双眼——很早以前,她曾称他为“她的男孩”,而对方早就过了被这么称呼的年纪,“我的建议对你而言还是有意义的吗?”

    “当然!”押沙龙睁大了眼睛,神情中满是懊恼,同时还有点受伤,这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了一些,“永远如此。”

    “我知道你有了你的幕僚,你的……智囊。”将那些人与“智慧”二字联系在一起让她产生了片刻的不适,“他们给你建议,告诉你应该怎么做,而我不过是一个说话严厉,总是活在自己过往骄傲中的老女人……”

    “请别这么说……”押沙龙的气势肉眼可见地低落下来,他将额头贴在她的手背上,几乎是在恳求,“对不起,对不起……我不应该说这些话的……”

    埃斐感觉t胃袋紧缩,她很少以感情作为筹码去胁迫什么人——卑劣地利用一个人温柔的天性,以及孩子对长辈的信赖来达成自己的目的,这种感觉令她作呕。

    她咽下了那种苦涩:“那就答应我,押沙龙,不要与大卫为敌,相信他绝不会做出有害于你的事……无论谁对你说什么,都不要动摇这个想法。”

    押沙龙沉默片刻:“是因为事实确实如此,还是因为比起我,父王更重要?”

    他还在抵抗,埃斐想,如果想要打消他的念头,她还需要更多的……伤害,这并不难,她轻易就能伤害他,尽管这种伤害建立在他对她的敬爱和信赖上。

    “所以你确实不再信任我了,对吗?”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伪装成失望的语气,“你可以欺骗所有人,但你的反应总比言语更诚实。”

    “不……”他再一次低声下气起来,“我只是……对不起,我在说赌气的话,以后不会再这样了。猊下,我来这只是想为了让您和塔玛开心,我……我带了礼物……”

    “不需要任何礼物,仅仅是你出现在这里就足够了。”这是实话——如果那个话题从未被开启,这句感慨本不该暗含着谋算的滋味,“我想念你,我的孩子。”

    “我也是。”他嚅嗫道,“在大马士革时,我总是梦到您和塔玛。”

    “就像塔玛不再是你身后的小女孩一样,押沙龙,你长大了,早已不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男孩。有一座城市等待着你去治理,许多人把自己的希望和未来寄托在你身上。”她轻轻抚摸着他的发顶,浅绿色的长发在她的指缝间流淌,“做一个好的管理者,照顾好你的子民,这才是你眼前最重要的事情,如果你放任自己沉浸在阴谋和猜疑中,很容易会忘记自己的初衷……不要犯下这种错误,我希望我能为你骄傲,好吗?”

    “当然。”他的声音仍很轻,但已经恢复了些许轻快的活力,“我会让所有人都知道您教出了一位怎样优秀的学生。”

    问题已经解决了……她心想,至少暂时如此。

    不知道大卫打算为他的豪赌做到怎样的地步。事已至此,只能期盼他手中的筹码比她想象中更多了。

    第174章

    “猊下?”

    门没有完全关上——蛾摩拉还没有执掌礼节之事的司仪,所以当房间里没有其他人时,埃斐会让红房的门半掩着,提示外面的人可以随时进来向她汇报工作。

    但巴尔还是局促地站在门外, 也许是与性格强势的妹妹相伴了太久, 他很不擅长在未得到明确允许的情况下做任何事。

    “进来吧。”

    巴尔轻手轻脚地推开门,埃斐看着他,金色的发丝在阴影中也如沐浴月辉般泛出光亮,昭示着这副皮囊下的灵魂并非常人……尽管她有时会忘记这一点,就像她有时会忘记耶底底亚并非那孩子真正的名字。

    “那个……”他显得很局促, “关于您的孩子……啊,我是说那个叫押沙龙的年轻人,如果您有空的话,我想和您聊一些有关于他的事。”

    “可以。”埃斐颔首, “把门关上吧。”

    巴尔点了点头,继续轻手轻脚地把门关上。其实他完全没必要这么做,不过埃斐知道,当他感觉自己在做一件偷偷摸摸的事情时,很难不做出相应的行为,注定了他是一个不适合撒谎的人……神明。

    “猊下。”巴尔绞着手指——另一个他在陷入焦虑时会有的习惯性动作,“我不清楚您是否知道,我是说……也许您应该已经知道了,但是……”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对不起,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她静静地看着他,片刻过去才开口:“你想问我是否知道押沙龙并非被雅威选中的人。”

    巴尔睁大了眼睛:“所以您确实知道?”

    “我知道。”她说, “在耶……所罗门出生的那一天,雅威向大卫降下了神谕,宣布这孩子将是王献给他最好的礼物。”

    “所罗门……”巴尔轻轻重复了一遍,“被神钦定,意味着他命中注定将成为以色列未来的王。为什么大卫王还要让他隐姓埋名地在远离以色列的地方生活,还要让自己的另一个孩子成为伪造的继承人呢?”

    虽然她有意向巴尔隐瞒耶底底亚的真实身份,但也不意外对方能自己猜出来,早在他们第一次接触的时候,他就能瞬间判断出耶底底亚已经有了信仰的神明,或许诸神之间存在着什么常人难以想象的沟通方式。

    “押沙龙并不是什么伪造的继承人。”她声音中的戾气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讶……巴尔露出了胆怯的神色,这是不对的,他没有任何理由被她迁怒,“他是大卫最中意的孩子,在所罗门诞生之前,大卫一直将他当作王储培养,即使到了现在,他也没有放弃这种想法。”

    “所以……”他语气中的小心翼翼让她感到愧疚,“大卫王依然打算让那个年轻人继承自己的位置?”

    “他希望如此,也在为此努力。”她尽可能地平复自己的情绪,“不过,既然我已经离开了以色列,也只能祝福他能够如愿以偿。”

    即使押沙龙对自己王权的威胁性已经高到了如此程度,他依然给了押沙龙一座城市去管理,让他看上去更像是“内定的继承人”,算是他利用雅威钦定继承人的规则漏洞的一种利用。

    “即使是神明,也不能无视既定的规则任意行事,这点你应该再清楚不过。”她说,“雅威是以色列的独一神,拥有超然的地位,但也不代表它不受任何限制——或者说,它需要遵从的东西可能恰好与你们相反。”

    “是这样吗?”巴尔搔了搔脸颊,“我对这方面不太了解……应该说我根本没见过雅威,”

    “雅威的权威一部分源自于它远离尘世的特性——犹太民称之为'神性',它身上寄托着人们对于未知力量一切的想象,这种想象是它强大的根源。”

    “我的信徒们难道对我不好奇吗?”巴尔忍不住抱怨,“太缺乏上进心了!我还有许多种编织工艺品手法,我还能把羊毛捻得很细,用针勾出镂空的精美花纹,他们难道都不想学吗?”

    “你是有型的,包括你的兄弟姐妹,你们几乎都诞生自某种能被人们肉眼看见的自然现象,这在某种意义上……削弱了你们的神秘性。”埃斐说,“不过多神信仰的有趣之处,在于一个陨落国家的主神也许会在其他国家的信仰中以另一种姿态存续,原生的信徒和新生的信徒之间不会产生太多矛盾。独一神信仰则恰恰相反,即使本质上是同一存在,一旦神明本身被另一群信徒以另一种方式解读,就会产生和原生信仰偏差极大,但同样狂热且排外的宗教,两种教派是不能共存的。”

    “雅威不能出来劝劝他们吗?”巴尔说,“他们是雅威的信徒,肯定会听它的话吧?”

    “很可惜,它不能这么做,如果它要指明自己的宗教领袖,意味着它认可那一方对它存在的解读是绝对权威,不容置疑的,这种确凿性有损它的神秘。也许当境况窘迫时,它将不得不这么做,但这对它而言是万不得已的最下策。”她说,“也意味着国家的统一对雅威而言很重要,同时还要保持它远离世俗的神秘性。神的存在是为引导世人,王的存在是为了整理世人——至少在以色列是如此,除非国家出现了严重的错误,否则雅威并不会亲自出面干涉。”

    在大卫的统治结束前,除非他本人犯下了什么重罪,否则雅威不会降下神谕宣告以色列的新王,以防年轻的继承人威胁到父亲的地位,动摇王权——这是大卫与耶底底亚的生母拔示巴结合后,结合曾经扫罗的经历而领悟的一个道理,也成为了雅威不便宣布自己决定的最大问题所在。

    “当初,在大卫引诱拔示巴之前,拔示巴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了。”为了乌利亚的名誉,她隐去了他的名字,“因为与大卫偷情,拔示巴怀上了王的孩子,他曾想借计召回拔示巴的丈夫与她同床,以便掩藏这段过去,但对方没有落入他的圈套,他便把拔示巴的丈夫送到最危险的战场上,交代其他人让他死在那里。”

    “……好糟糕。”巴尔露出了嫌弃的表情t ,“如果西顿王或者提尔王敢这么做,我就要用雷劈他了。”

    “是的,糟糕透顶。”埃斐很认同这个评价,“雅威使他失去了与拔示巴的第一个孩子,以惩戒大卫犯下的过错,然而在这种情况下,雅威却选择让大卫和拔示巴的第二个孩子成为王位继承人,坦诚说,这是一个……让人很难理解的决定。”

    “尽管拔示巴并不是唯一通过转嫁成为大卫妻子的,但大卫与亚比该的婚姻是受到雅威认可的,某种意义上,她的孩子在出身上并不占优势——除非那个孩子有明显远超其他继承人的地方,使得大卫有不得不选择他的理由。听到这里,你应该也有所察觉了,虽然雅威有最终肯定权,但它在这件事上非常被动,必须等大卫将继承人作为礼物献给它,它才能首肯大卫的'钦定'。”

    这也成了大卫有操作之余的突破口——作为对雅威缄默的回报,大卫自然也不会吐露自己对继承人的选择,但他的态度,他的安排,他毫不掩饰的偏爱,让以色列的贵族们自觉地偏向押沙龙。

    “押沙龙的祖父基述王与以色列关系十分友好,仅仅是看出身,他也是十分有力的王储候选。”埃斐的声音越来越低,“有不少贵族在他身上付出了大量的成本……一旦这些成本全部沉入海底,以色列的政局将会发生剧烈动荡,也许最后将演化为分裂和内战。”

    雅威当然不会想见到这种局面,但大卫没有犯任何错误,他将自己国家的一部分托付给了一个宅心仁厚且有能力的人,使得自己治下的百姓生活幸福安康。雅威不可能在这种时候站出来对大卫表达不满,指责对方没有按照自己的心意,把国家托付给一个赫梯雇佣兵的前妻之子。

    即便忽略作为养母的偏爱,埃斐也坚信押沙龙登上王位后只会比扫罗和大卫做得更好,他将成为比这两位神所钦定的国王更优秀的存在,而雅威是无法反对这种“正确”的,大卫就是以这种方式在默默反抗着雅威的安排。

    “如果情况真会变得那么严重,为什么雅威不出来干涉呢?”巴尔看起来还是很困惑——多半也没有意识到自己此刻说的算是风凉话,因为迦南诸国在这方面格外有余裕,所以很难理解雅威这种把所有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的神明的困扰,“明明自己的国家都要分裂了……就算再怎么不乐意也应该出面了吧?”

    “为什么你会觉得以色列要分裂了?”

    “诶?您刚刚不是说……”

    “因为我告诉了你,所以你知道王座之下流淌着暗涌。”埃斐说,“可脱离我们刚才所说的一切,对于那些不知晓实情的以色列人而言,这或许是建国以来最顺利的一次权力交替——继承人很优秀,并且得到了现任统治者的喜爱,不必像扫罗时那样通过内战即可过渡到新的王权……既然这是众人期盼的结果,为什么不放任它成真呢?”

    既然雅威不能反对这种“正确”,那么放在它面前最好的选择,就是隐瞒它曾选择所罗门的事,认可押沙龙作为王位继承人的正统性,如果它不想放弃自己原先的选择,大可以将所罗门安排为纯粹的宗教领袖,例如神庙的至高祭司,它仍可认定他为它的人间代行者,与王权达成平衡,甚至些微地凌驾于王权至上,但并不影响王权本身。

    大卫几乎快要在这场对抗中成功了……如果没有发生这件事的话。

    就像以色列整个国家的关系一样,大卫和押沙龙之间这种建立于亲缘和信赖之上的关系,因为暗嫩出现了裂痕。

    “原来如此……”巴尔似乎想要搞清楚这其中的逻辑关系,但片刻就放弃了,“可我还是觉得好麻烦。”

    “不必多虑,以色列确实是一个由奇怪的统治者管理着,被奇怪的神明眷顾着的奇怪国家。”埃斐叹了口气,虽然倾诉了那么多,但她的内心没有半点缓和,“从那里离开或许是我这辈子做过最正确的选择。”

    “可您看起来似乎很忧虑的样子,我以为您还怀念着以色列呢。”

    “忧虑?”

    “是的。”巴尔指了指自己的眉心,“您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皱着眉。”

    埃斐怔住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也许吧。”虽然并不是因为怀念以色列。

    刚才巴尔的询问再度浮现在脑海中——这同样也是她的疑问,大卫究竟为什么要把耶底底亚送到她身边?

    同样是将自己的孩子托付给她,埃斐从不为希兰感到焦虑,她知道阿比巴尔是希望她能把他教导成优秀的王,可大卫又是为了什么呢?

    如果只是想要让雅威的宠儿远离政权中心,应该有许多种办法,而他选择了最糟糕的那种,将耶底底亚——这个押沙龙最大的竞争对手送到了押沙龙曾经的养母身边……一旦押沙龙知道了真相,埃斐甚至不敢想象这对父子最后会走向什么结局。

    难道大卫认为她能潜移默化地打消耶底底亚对继承王位的念想?或者将他养废?

    不,虽然她的故友在许多方面都算得上是彻头彻尾的烂人,但他了解她,知道她绝无可能这么做。

    诚然,她爱押沙龙如爱她的亲生孩子,然而耶底底亚也不是那种能让人讨厌的存在,他有着一个孩子值得讨人喜欢的所有优点,他们相处了一段时间(尽管远远不及她抚养押沙龙的时间),但彼此也有了感情,她不可能为了其中一个孩子而去摧毁另一个。

    她很少会看不清大卫的想法……希望他真的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第175章

    “我很无聊, 耶底底亚。”

    事实证明,希兰永远能在他心情最不好的时候给他找麻烦:“去猪圈找你的同伴。”

    希兰无视了他的嘲讽,如果一只公鸡被掐住了嗓子但坚持要打鸣, 多半就会发出这种声音:“我很无——聊——”

    “尽管再大声一点好了,让整个蛾摩拉都听见你的抱怨。”耶底底亚几乎要被他气笑了,“做点别的什么事情去打发你的时间,而不是待在这里像猪一样拱别人的后背。”

    “别这么说嘛。”希兰冲他挤了挤眼睛,耶底底亚不惜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对方是在故意模仿小狗的眼神——他通常用这种眼神来向埃斐博取怜爱,埃斐无法拒绝小狗,以及任何与它们相近的东西——来嘲弄他如今的境况,“在这种乏味的日子里,你是我唯一的快乐来源了,耶底底亚。”

    “有什么办法能让你闭嘴?”

    “不要那么暴躁,耶底底亚。”希兰说,“我们都很焦虑,只是排解的方法不同。你喜欢一个人在角落里生闷气,也许在人们看不到的地方流下嫉恨的眼泪,而我喜欢待在什么人身边不停的讲话,两者之间没什么高下之分。”

    很难想象这种颇有智慧的话语居然是从希兰的口中说出来的,不过耶底底亚依然作出了纠正:“我没有流眼泪。”即使他脸上有任何水渍, 肯定也是对方絮絮叨叨时不小心溅到他脸上的唾沫。

    在短暂的沉默过后,他忍不住用指甲抠了抠掌心:“所以你为什么焦虑?”

    “唔……因为漂亮王子?”希兰揪下一根杂草, 用它的长茎打了个结,“正常人在他面前都会有点挫败感吧?”

    满打满算, 押沙龙目前也只在蛾摩拉待了半天, 但已经自然而然地融入了这里氛围。

    他与耕地的百姓自如地谈论下一季的收获,与那些在田地里赤脚奔跑的男孩们一起抓昆虫逗乐, 给那些因他的美貌而在周围徘徊,又因为害羞而不敢搭话的小女孩梳头发,当他与上了年纪的老人交谈时,总是屈下膝盖,从下往上与他们对视,好不让对方受到压迫感。

    明明他们生活在这里的时间更长,但押沙龙的表现就像是从小生活在这里一样,他游刃有余地施展自己的魅力,当耶底底亚入夜返回居民区时,能够从各种各样的人口中听到有关于他的事,即使不知道“押沙龙”这个名字,也会称他为“那个漂亮的年轻人”。

    耶底底亚倒不会为了这点事情而困扰:“你一直生活在猊下身边,居然还没习惯这种事吗?”

    “这不一样!”希兰说,“猊下是猊下嘛。”

    “你的反驳完全是一t句废话。”他习惯性地讽刺了一句,又有些不情愿地继续道,“不过我理解你的意思,猊下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存在。”

    相比之下,押沙龙终究只是一个“和她在某些方面很像的人”而已,虽然这并不妨碍对方给他带来的困扰……应该说,相比希兰那些在他看来无关紧要的烦恼,押沙龙那种仿佛与生俱来的气质,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熟悉感,才是让他最难以释怀的地方。

    耶底底亚长长地叹了口气,失去了任何谈话的热情:“快点走开,去找塔玛玩吧。”

    “塔玛和漂亮王子在一起,我才不想试图参与进那种亲亲一家人的快乐氛围里呢,会显得我像一个傻瓜。”希兰说,“不过这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因为他们真的是一家人……唯一让我意外的大概是连你也这么沮丧,你和塔玛不是亲姐弟吗?”

    “同父异母。”耶底底亚说,“但在离开以色列之前,我们没有什么交际。”

    “是吗?看来全世界的王室都差不多。”

    他顿了几秒:“你刚刚说什么?”

    “干嘛露出那种表情?”希兰耸了耸肩,“我又不是那种什么都搞不清楚的糊涂蛋,只是有时候不说而已。”

    事实上,耶底底亚感觉“希兰居然不是一个糊涂蛋”可比“押沙龙归来”这种事情严重多了,但如果他明显表现出自己的惊讶,对方又会太过得意——另一种意义上让人感到不爽的场景,所以他尽可能地不动声色:“所以塔玛不和你玩,去和押沙龙玩了,你觉得很嫉妒?”

    “才不是呢,只是因为……”说到这里,希兰迟疑了一下,他的脸上有一种耶底底亚熟悉的表情——那种矛盾于是否要袒露自己内心最脆弱的一面的不安,“好吧,因为我在王宫里的时候没什么朋友。我的兄弟姐妹们大部分都讨厌我……不过我都不放在心上,他们是一群无聊的家伙。虽然也不是没有人亲近我,但我知道他们这么做只是因为父王钦定了我作为他的继承人。”

    耶底底亚给了他一个敷衍的假笑:“也许他们接近你只是因为更容易产生优越感呢?”

    “怎么可能?我是父王所有孩子里长得最好看的那个。”

    “你不可能拿这种东西夸耀一辈子。”他说,“美貌如同被摘下的果实,短暂的甜美过后就会迅速腐烂,决定一切的是比那……更永恒的东西。”

    “比如说?”

    “比如智慧。”

    “真像是你会说出来的回答……”希兰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真了不起,这个糊涂蛋终于意识到刚刚回答问题的不是他了,“呃、漂亮王子?”

    “晚上好。”押沙龙轻快地同他们打了招呼,“介意我参加你们的哲学谈话吗?”

    哈,哲学谈话——在耶底底亚看来,跟希兰讨论世界的奥义就像给骡子唱情歌一样(虽说用骡子这样沉默寡言却勤恳耐劳的美好生物来类比的确非常不妥),唯一的收获只会是沮丧。不过当押沙龙屈膝坐在他旁边后,那些多余的嘲弄和抱怨都弥散了,那种怅惘和不安再度浮上心头。

    反而是希兰开启了话题:“你不在屋子里和塔玛一起玩吗?”

    “她是一个成熟的姑娘了,很难有心情忍耐兄长的温情。”押沙龙叹了口气,“何况,如果我在里面继续待下去,万一她叫我给她梳辫子该怎么办?”

    “你不擅长给人梳辫子吗?”

    “'不擅长'是一种委婉的说法。”押沙龙说,“我第一次给塔玛梳头的时候,因为一些连我自己也难以解释的原因……总之我的手指和她的头发缠在一起变成了死结,最后侍者不得不剪掉了塔玛的头发,她带着斑秃的后脑勺和对我的憎恨度过了一个月,于是第一次变成了最后一次。”

    “……喔噢。”

    “很丢人,我知道。”押沙龙朝他们眨了眨眼睛,“不要把这个故事告诉别人,好吗?”

    “当然。”希兰搔了搔脸颊,“实际上,我们应该也不会和塔玛讨论起斑秃的问题……唔,暂时。”

    “非常感谢。”押沙龙说,“所以现在我有了你们的秘密,你们也有了我的秘密……我想我们的秘密应该都会很安全。”

    尽管耶底底亚此前一直严厉地、几近苛刻地告诫自己,押沙龙是他该远离,排斥的对象,但此刻他很难不应这位兄长的俏皮话而放松下来。押沙龙有着和埃斐的类似特质,虽然展现的方式南辕北辙,但他能从对方的微笑中看见后者的影子,这种相似感让他很难真正讨厌对方的接近。

    “为什么不待在房间里?”对方貌似不经意地开口,“当然,今晚的夜空很美……不过现在已经是初冬了,考虑到健康问题,我们还是不要留在外面吹冷风比较好。”

    耶底底亚保持着缄默,希兰则不能忍耐这种沉默——他身体里长着热衷与氛围唱反调的反骨,按照他本人的说法,当周围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时,他就会忍不住想放声高歌:“呃,关于这个……毕竟你和塔玛在屋里……我、我是说,你们是一家人,对吧?感觉我们待在那里会显得很奇怪。”

    “为什么?”耶底底亚知道他脸上的困惑是伪装的,只是为了不使他们难堪,“难道你们梳头发的技术比我糟糕吗”

    “不知道,我没干过这种事……”希兰有些迟疑,不过耶底底亚认为他不会去实践它的,除非他下次想在坟墓里跟他们聊天,“但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来找我们,难道你看到我们不会觉得难受吗?因为我们抢占了你的位置之类的……我以为你会更喜欢我们留在外面。”

    耶底底亚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你不认为自己说得太直白了吗?”

    希兰冲他翻白眼:“哈,真希望有一个说话委婉的人在这里,可惜他的舌头被猫叼走了。”

    “所以这就是你们待在这里的原因?”押沙龙轻声笑了起来,“别太担心,小伙子们,我已经过了那种会因为父母有了新孩子而嫉恨的年纪。”

    “过了那个年纪……”耶底底亚重复了一遍,“所以您以前有过?”

    “不是所有人都能像猊下那样生而知之。”他说,“在我们的母亲去世后不久,有段时间我很嫉妒塔玛——现在回想起来实在太傻了,她当时不过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儿,除了哭和笑之外什么都不知道。可我还是对她恼恨不已,我讨厌她总是占据猊下的视线,讨厌晚膳进行到一半时,她忽然嚎啕大哭,让猊下不得不去看顾她,而把我丢在餐桌边,我讨厌当早课结束后,回来看到猊下抱着她轻声哼着摇篮曲……”

    “啊哈。”希兰装模作样地挖了挖耳朵,“听着真让人熟悉,是不是哪个我认识的人呢?”

    耶底底亚偷偷踢了一下希兰的脚踝,后者朝他吐舌头。

    “当母亲死后,我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孤独,彷徨,不安,我感觉自己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猊下,但猊下不仅无法全心全意地陪着我,她能给我的关注甚至不如从前。”押沙龙说,“好在即使是那个时候,我也知道因为这种原因对猊下发脾气是不妥的,她总是很忙……当你真正心系一个国家时,很难有放松的时候。唯一的放松方法是把怒火转移到父王身上,毕竟抱怨父王不会让人有什么愧疚心。”

    耶底底亚必须咬住舌尖才能勉强让自己不笑出来:“但您最后还是找到了让内心平静的办法。”

    押沙龙笑了笑:“人最后总是要和自己和解的。”

    “有什么契机吗?”

    “契机么……很难说。”他说,“也许你们会觉得那时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以至于感化了当时还不懂事的我……然而那个过程很平淡,你们听完后多半会很失望。”

    “我会谨慎地发表评价。”耶底底亚尽可能不动生色地回答,“但您得先说才行。”

    “好吧,既然你们这么想听……”押沙龙耸了耸肩,“那只是很普通的一天,父王因为饮酒过度在后花园里睡了一宿,醒来后连续病了好几天,猊下一如既往地接过了他的工作,忙碌得很难抽出时间来看望我和塔玛,出于想要博取称赞的虚荣心和些微的t责任感,我主动接过了照看塔玛的工作。”

    希兰问:“然后你们相处出了感情?”

    “不。”押沙龙说,“事实上,我一直坚信让某个人讨厌婴儿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派那个人去照顾婴儿。”

    耶底底亚踌躇了一会儿:“这看起来不像是要和解的样子……”

    “这种情况持续了一段时间,虽然有仆从们的帮助,但事情没有因此而变得太容易。”押沙龙笑了起来,“当我感觉自己差不多要变得有点神经质的时候,猊下终于结束了工作,有时间来看我们了。虽然我第一时间就见到了她,但那是因为我刚好也在塔玛的房间,这种认知让我感觉很难受……然后猊下走了过来,抱起了塔玛,也抱住了我,安慰我说辛苦了。”

    “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就这样同自己和解了。”押沙龙说,“所以我才说这是一个无聊的故事。没有发生什么峰回路转的情节,也没有泪水和感动,当时我靠在她的肩窝里,看不见她的脸,但她的声音像叹息一样从我耳边淌过……听起来如此疲惫,我知道她已经很久没有好好休息了,因为我当时也几乎精疲力尽,所以我知道能够克服内心的戾气而去爱别人,对别人温柔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

    “所以我决定也去爱她所爱的一切,好减少一些她的负担……当然,塔玛是我的亲妹妹,爱她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我的决定也没有多么伟大,只是单纯履行了作为兄长的义务而已。”

    “其实也没有那么无聊。”希兰评价道。

    “是吗?看来我还有一点讲故事的天赋。所以你们现在愿意回房间待着了吗?”

    “……你跑出来就是为了这个?”

    “也有些别的原因,但这个最重要。”押沙龙说,“另一个问题是,客房好像有点不太够,而乌利亚阁下和我都是成人,睡在一个房间里有点太挤了,所以得委屈你们其中一个……”

    希兰用此生从未有过的反应速度回答:“我可以和乌利亚挤一个房间!”

    还沉浸在押沙龙故事中的耶底底亚慢了一拍,当他缓过神时,迎上的是押沙龙温和的目光:“是吗?那看来你就是我今晚的室友了,耶底底亚。”

    耶底底亚硬着头皮回以一个微笑。

    得找个机会把希兰干掉。

    第176章

    当耶底底亚回到房间时,押沙龙已经洗漱过了,他倚着床头,晒黑的皮肤上散发出温热的水汽,浅绿色的长发沿着肩头散落,被烛光染成了金色——耶底底亚看着他,甚至有一瞬间以为自己的千里眼回来了,出现在他眼前的其实是年轻时的大卫。

    那种奇妙的幻想很快就消散了,但先前面对押沙龙的不适与无措依然存在, 他拘谨地同对方打了招呼, 直到爬上双层床,对方的脸在眼前消失,他才终于感觉松了口气。

    俄而,下床铺的蜡烛被吹灭了, 房间陷入了黑暗。

    他很困,也很累……耶底底亚如此告诉自己,他现在最想做的就是睡一个好觉,无论今天发生了什么,夜晚不应该用来考虑白天的事。

    但理性上的认知并不能帮助一个人顺利入睡,他在床上辗转反侧,即使有意放轻了自己的动作,但床柱发出了轻微的咯吱声,他听见押沙龙的声音从床下传来:“睡不着吗?”

    就当耶底底亚考虑自己是应该撒谎还是坦诚相告, 还是先为自己打扰到对方休息而道歉时,押沙龙继续道:“其实我也是。”

    好吧, 至少“道歉”这个选项可以从名单上划去了。

    “真奇怪,在大马士革的半年里,我以为自己已经养成了在任何情况下都能睡着的习惯。”对方的声音很轻,让耶底底亚有点分不清他是在对自己说话,还是单纯地喃喃自语,“在最糟糕的时候,我睡在冰冷又硌人的碎石地上,部下的鼾声对我而言不过是摇篮曲,可现在躺在柔软的床铺上,盖着散发出皂香的被褥,周围如此安静,我却睡意全无……或许过分安逸的生活偶尔也会令人不安吧。”

    耶底底亚想起了对方被派去约旦战场的事:“恭喜您打了胜仗。”

    “谢谢。”

    即使看不见押沙龙的脸,他也能听出对方对这个话题的兴致不高:“明明是满载着功绩与荣耀凯旋的,为什么感觉您并没有很高兴呢?”

    “也不是完全不高兴。”押沙龙说,“赢了总是会高兴的,但那种感觉并不会持续很久,短暂的喜悦就会被更多的厌倦感取代,战争总是如此……当然,我也有不少天生对打仗满腔热情的部下,宁可在战场上过着刀尖舔血的日子,也不想安稳地多过哪怕一天,他们认为这种生活会让自己生锈。”

    “多半是赫梯人吧……”

    “聪明的孩子。”他能想象对方此刻脸上的微笑,押沙龙说话的方式和埃斐有点像,但是更温和,“但我不会去评价他们的生活作风,他们都是勇猛的将士,为以色列付出过血与汗……只能说我并不是这样具有活力的人。”

    “那是一种怎么样的感觉?”耶底底亚少见地感受到了舌头的笨拙,“呃、我是说……在战场上的生活……”

    “很难具体描述。”好在押沙龙并不在意他的磕绊,“其实我已经有点记不清了,现在回想起来,虽然我总是在不停地做出决定,但又好像一直都过得浑浑噩噩……火、鲜血和死亡,那是我脑海里仅存的景象。”

    随即又是一阵沉默,唯一能让耶底底亚确信对方没有睡着的原因,是黑暗中低沉的叹息。

    “许多年以前……”押沙龙说,“先王扫罗的旧部联合了战败没多久的非利士人向以色列宣战,立誓要夺回天选之王应得的宝座。”

    他不知道押沙龙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件事,但他直觉这件事最终会和埃斐有关,这将他本就不多的睡意一扫而空。

    “您是说真王血脉之战?”

    “有些人是这么称呼的。”押沙龙似是喃喃,“很难想象他们宁可绞尽脑汁,只是为了给某场战争起一个响亮的名字,而不是去做一些更有意义的事情……很少有人清楚内情,虽然当时负责统帅大军的是将军约押,但真正担负着击败反抗军使命的人是猊下。”

    闻言,耶底底亚愣了一下:“我……我第一次知道……”

    他的眼睛无法窥视埃斐的命运轨迹,所以对这场战争的了解并不比其他人更多。

    耶底底亚确实知道埃斐参与了真王血脉之战,作为督军——这是大卫给她的头衔,但在大部分人的认知中,当时她所扮演的角色不过是一个军需官,否则宫廷文书应该将她的名字位列首位,而不是记载于约押以及几名将领之后。

    自从大卫不再亲自掌兵后,这几乎是以色列打过最漂亮的一场胜仗,相比死伤惨重的反叛军,以色列一方最终仅有五十多人牺牲,真王血脉之战使得大将军约押接连晋升,很快便弥补了自乌利亚残疾后就一直空缺的位置,成为了大卫最信赖的爱将。

    “在大军出发前,猊下向朝政会议申请了一笔巨额款项,用于扩充以色列军的战后医疗团队。”说着,押沙龙顿了一下,“那是一个……非常惊人的数字,即使是父王都对她的要求有所迟疑,更不用说其他大臣,'她已经疯了'已经是他们口中最委婉的说法了。”

    他很笃定地回答:“猊下做的每一件事都有她自己的理由。”

    “能听到这样的回答真是令人高兴。”押沙龙说,“猊下坚持战争导致的死亡率主要源自外伤的不断恶化,很多士兵并不是直接死在战场上,而是死在了伤兵营里。”

    “如果士兵们能得到适当的治疗,以免他们的伤口感染化脓,同时遏制疾病的传播,她有把握大幅度降低军队的死亡率,为此她需要组建更专业的医疗团队,培养一批熟练的后勤护工,并且需要足够的药物和其他医护用品。尽管代价昂贵,但她坚信这是值得的,并且会使以色列长久受益。”

    押沙龙话语中的悲伤t令人动容,但耶底底亚知道这场争论的结局——因为其他大臣的竭力反对,即使是有心偏袒埃斐的大卫,也不得不拒绝了她的要求。

    “但在真王血脉之战里,以色列军队的牺牲人数确实很少。”他试图让谈话的氛围变得轻松一些,“我想猊下在其中一定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是的,尽管那很艰难。”押沙龙叹了口气,“既然得不到足够的预算款项,那就只好无止尽地压榨自己内部的人。在战争期间,她一直睡在伤兵营的帐篷里,入夜后必定要拿着油灯巡视一圈伤员后才会去休息,她的所有亲信几乎都同时干着几人份的活计,待遇却不比一个普通士兵好多少,她更是把自己的待遇降到了几乎和战俘相等的地步……等猊下回到王城时,已经消瘦得让我几乎无法认出她,这才是那场光荣之战背后真正的故事。”

    然而他们只把她当作一个军需官……耶底底亚感觉肺腑绞痛。

    “不仅如此,当他们回到王城时,只能走在军队的最末尾,不配享受任何功劳与荣耀。虽然猊下也参加了作战会议,对军队的部署作出了指导,而且负责了所有的军队供给分配,但约押认为她没有亲自领兵,拒绝将她列入将领之列。”押沙龙的声音越来越嘶哑,“还有贵族在背后诋毁她,认为她当初提出的那笔预算款项可笑至极,甚至嘲弄她是以色列国库的小偷,想把犹太民宝贵的财富送进迦南人的钱袋。”

    该死……当初扫罗在世时,怎么没趁着发疯把他们一起带走?

    “虽然以色列赢了,但那段时间我过得一点也不高兴。”押沙龙说,“我那时还埋怨过猊下,认为她不该参加那场战争……距离父王战胜扫罗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太久,那群大臣已经过惯了安逸的生活,几乎忘却了猊下当初在父王的起义军中拥有何等威望。她当时就应该放手不管,好教所有人知道这个国家没了她连一场漂亮的胜仗都打不了,让那些小人失去诋毁她的机会……”

    他感觉喉咙肿痛,舌根分泌某种苦涩的东西:“猊下不会这么做的。”

    “虽然你和猊下相处的时间不长,但你已经很了解她了……至少比那时的我好很多。”押沙龙再一次叹息,这一次比之前更绵长,也更低沉,“我曾和猊下谈论过这个问题,当时猊下只是告诉我,她不想为了一时的爽快而吊死自己。”

    这很像是埃斐会说的话,耶底底亚试图构想那个场景,尽管他很难想象埃斐瘦到脱形的模样,但她一定紧紧箍着她的长发,她的神态里总是蕴藏着一种悲天悯人又温情脉脉的意味,他想象着自己待在那样的她面前——他可以一辈子都待在那里,他感觉自己不需要除此以外的任何东西。

    “猊下希望我把这件事抛之脑后,但我心里其实一直记着它,记得她的付出怎么被埋没,以及她当初承受的屈辱。当父王将约旦战场托付给我时,我既紧张又激动,渴望着能在战场上为她挣回荣耀。”

    耶底底亚勉强安慰他:“您确实做到了。”

    “也许吧……我只是打了胜仗,但我不确定那对她而言是否等同于荣耀。”

    押沙龙的语气有点多愁善感,这让他想起了希兰。

    这可不是一个好征兆,倒不是说他会因此而讨厌或看不起对方,毕竟他没有表现出的那么讨厌希兰(也许根本称不上讨厌),但他素来认为希兰身上的一切都是自己需要引以为戒的。

    然而押沙龙——这样一个由埃斐抚养成人的孩子,身上居然都有与希兰类似的地方,这也许意味着某些独属于希兰,而他有所欠缺的特质是为埃斐所认同的,一想到某个人间压水井拥有某些他所不具备的讨人喜欢之处,耶底底亚就感觉头皮发麻。

    “在约旦的这半年经历,其实并不如我最开始设想的那样。”押沙龙继续道,“当然,如果你只看宫廷文书或者诗人们的歌谣,你会觉得这场战争和以往那些满载荣耀的战争没什么区别,但对我而言并非如此——只有死亡,无穷无尽的死亡。”

    “有些人死在战场上,但更多的人死在伤兵营里,无人看管和照顾,只能等伤口化脓溃烂,在高烧中死在某个冰冷的夜晚,有些人因为喝了脏水而生病,但无力起身,只能躺在屎尿中离开了人世。有人专门负责扒下他们的衣服,把它们分发给下一批会死在这里的人,因为无法处理腐烂的尸体,他们只好把死去的人送去焚烧,骨灰像雪一样笼罩了整座军营。”

    耶底底亚没有回应什么,他知道对方也不需要,他只是想要倾诉

    “我见到许多母亲失去了儿子,妻子失去了丈夫,年轻人失去了兄弟,他们原本只是一群忙于务农的普通人,被猝不及防地推上了战场,也许还没搞明白自己的国家究竟为什么突然陷入了战火,就匆忙离开了人世。”押沙龙叹息道,“为此我几乎心力交瘁,直到那时我才明白猊下的那句话背后的含义,明白她究竟承受着什么,那些她宁可舍弃尊严也要捍卫的东西……我从未如此强烈地想要回到她身边。”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耶底底亚知道那些未尽的话语是什么。

    押沙龙回到以色列的时候,埃斐已经卸职离开了,连带着塔玛一起,她曾经的居所仍然空置,但没有她的痕迹。当一个人不得不穿行在狂风暴雨中时,心中总是寄希望于那个永不陷落的港湾,而现实带给他的只有失望。

    以色列的王宫还矗立在那里,但他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

    巴尔的话不合时宜地在耳边响起,他说:“但以色列里蛾摩拉并不近……”

    住口,他告诉那个声音,别再说了,但那个声音依然继续:“你和猊下可能几年都见不上一次面,也许很多年后你们就会淡忘彼此……”

    不。

    “您不想带猊下和塔玛回以色列吗?”他问。

    “有很多事并不取决于我单方面的意愿。”押沙龙笑了起来,“即使我希望如此,她们也不会同意的。何况蛾摩拉也很好……虽说最初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感到很惊讶,猊下最初来这里就是为了建立一个国家吗?”

    “其实猊下最初只是想当一个普通的农场主。”

    “然而她现在成为了女王,所以我猜这期间发生了一些插曲?”押沙龙说,“生活在这里的人——原谅我的失礼,但他们看上去不像是普通的百姓,有很多明显不是迦南人的外来者,而且他们看上去更疲惫,身上的旧伤也……令人忍不住多想。”

    耶底底亚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向对方解释他们和马格努松的恩怨,只好简略地说:“他们曾经是提尔一个经营着商会的家族的奴隶,现在那个家族已经消失了,猊下顺带收留了那些奴隶,她认为如果要保护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就有必要把这里变成一个真正的国家。”

    “原来是这样……听起来很不错。”

    “您不会觉得可惜吗?”耶底底亚忍不住问道,“如果没有蛾摩拉,也许猊下和塔玛会选择跟你回去呢?”

    “其实我现在感觉内心很平静。”押沙龙说,“因为这就是猊下会做的事——虽然父王变了,以色列变了,连我也变了,唯独猊下没有变,她依然愿意将世人的幸福凌驾于自己之上。正确的事总是充满了疲惫和遗憾……可无论她在哪里,处在怎样的位置上,都从未改变自己的决心,只要知道这一点,对我而言就足够了。”

    押沙龙的语气仍是一贯的温和轻快,然而他的声音愈来愈轻,愈来愈低,像是一声渐行渐远的告别。

    “耶底底亚。”他听见他说,“请代我照顾好她们。”

    第177章

    当窗外透进第一束曙光时, 押沙龙就醒了。今天是他返回以色列的日子,但还远远未到他该起床的时候——每当他t对某件事情的到来感到分外紧张时,就会醒得特别早, 这是多年的老毛病了, 即使是在他最疲惫不已的时候也是如此。

    为了不打扰到其他人,押沙龙就这样仰面躺在床上,并且尽可能地少翻身,他的脑袋昏昏沉沉,尽管睡不着,也很难考虑什么事情。就在这种半梦半醒的状态下,他总觉得而自己刚才好像做了什么梦,但回忆不起什么具体的内容,只记得他醒来时胸口发闷,眼角有着尚未蒸发的热泪。

    此刻,押沙龙竟然不期地想起了猊下,在他尚且年幼之时,猊下还保留着一个奇怪的习惯,她会在床头摆上墨水、羽毛笔和莎纸(或羊皮纸,这只取决于她手头有什么),方便及时记录下自己梦见的内容。

    虽然准备周到,但她很少获得什么有效的信息,纸上留下的通常都是一些意义不明的词汇。押沙龙还记得其中几个,比如“冥滩”、“开罗尔物质”、“赫”与“卡”(很简短,但它们似乎是一对意义相照应的词) , “思想钢印”①之类的。

    猊下试图剖析过这些词汇, 尤其是“思想钢印”——准确地说,是对“钢印”这两个字的追溯最为长久。

    经过漫长的研究, 她认为所谓“钢印”其实就是字面上的含义,是一种新型材质的印章,而“钢”这个词的含义即是指如今逐渐普遍的铁器还可以被进一步炼化。

    她依循某种设想,命令铁匠将铸铁打成薄片,放在炭火上燃烧,确实使铁器的表面变得更坚硬了,但因为这种锻造方式的成本过高,朝政会议最后只允许她实现了最初的设想——做一个用钢材制造的以色列国玺。

    一想到朝政会议……应该说,一想到以色列,押沙龙就不免郁郁寡欢。他当然不讨厌自己的母国,可一想到自己日后注定了要在这群讨厌家伙的帮助下治理国家,对未来的期待多少降低了一些。

    倒不是说以色列的大臣们都是酒囊饭袋,他们之中的某部分其实颇有才能,但他们不会是他在生活中乐于去结交的那类人——圆滑、精明,以功利作为道德的唯一标尺,对任何会损害自己利益的政策都有一套委婉但坚定的回绝方式。

    猊下曾评价他们“是一个国家可以依靠的存在,但与他们待久了只会被吸走热情与活力”……这话确实不错,他如今才二十岁,却感觉自己提前衰老了。

    在这种昏昏沉沉的忧虑中,外面的天色逐渐亮了起来。他听见上床铺轻微晃动的声音,猜测耶底底亚已经起床了。

    过了一会儿,男孩从爬梯上慢慢下来,打了一个哈欠,他的头发浓密而蓬松,乱糟糟的,但并不难看,反而有种动物似的柔软。

    这孩子不过才十岁,比塔玛还小呢……这也让押沙龙愈发困惑于父王送他到猊下身边代为抚养的原因。

    起先他以为是乌利亚的缘故,因为他先随猊下离开了,父王出于愧疚,给了乌利亚一个由拔示巴生下的孩子,但在和乌利亚实际交谈过之后才知道事情并非如此……这让整件事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押沙龙和耶底底亚——那时他还叫所罗门——并不熟悉,由于其生母拔示巴与王那段有违道德的结缘,这位年幼的弟弟似乎有意远离人们视线,一直过得很低调,与猊下更没有什么往来。但押沙龙知道,尽管大卫经常有一些放荡不羁的举动,但许多看似荒诞的决定下往往别有深意,他之所以会这么做,一定有他自己的理由。

    他已经答应了猊下不会违逆父王,也不会质疑她的建议(后者本来就是不可能的),猊下以她本人的信誉为父王作担保,他除了相信似乎也别无选择……但不代表他心头的疑云会就此消解。

    “阁下?”耶底底亚略带困惑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我脸上有什么令您在意的东西吗?”

    “没什么。”他缓过神,“像塔玛一样称呼我为兄长就好了,家人之间没必要用'阁下'这么尊敬的称呼。即使在刚见面的时候,我们也没有那么疏远吧? ”

    耶底底亚没有回答,神情里看不出赞同,也看不出排斥,虽然只有十岁,但他已经能把自己的情绪收拾得很好了。

    “当然,也不是说我们需要迫切变得亲密起来。”他朝男孩眨了眨眼睛,“会按照让你安心的步调来的,别太担心。”

    稍作打理后,押沙龙便打算去向猊下道别。当他抵达红屋时,猊下正在给塔玛梳头——坦诚说,他没料到会在这里遇到塔玛,如果可以的话,他不想让这场离别变得太伤感。

    “你要启程了?”猊下问道。

    “我也想多留几天,可惜时间不等人。”他佯装抱怨,“为什么神不能把希伯伦挪到这附近来呢?”随后,他的目光落到塔玛身上,“别担心,亲爱的小妹,我想猊下是不会把木梳交给我的。”

    “哼,那是当然的,兄长在这方面毫无信用。”塔玛努力让自己的语气轻快起来,但那不自然的鼻音出卖了她,“而且塔玛才不会因为失去了几缕头发而哭鼻子。”

    “当然,我们的塔玛已经是一个大姑娘了。”他张开双臂,“介意在分别前来一个拥抱吗?”

    闻言,女孩的眼睛闪烁起来,抬头看了猊下一眼,后者微微颔首,她才离开板凳,像小鹿一样撞进他的怀里。她比他记忆中高了近一胫,脑袋已经可以顶到他的肩膀了。

    押沙龙真希望自己能一直陪伴着她成长,可惜命运很少会让一个人完全如意。

    “我会想念您的。”

    他咽下了那声叹息:“我也是,我的小妹。”

    相对塔玛,猊下的告别则简略得多,这也是押沙龙所希望的,在与塔玛拥抱后,他感觉自己的心已经有一部分留在了这里……今天的他实在无法再一次承受这种温情脉脉的告别。

    “去成就伟大之事吧。”猊下说。

    很简短的一句话,但押沙龙感觉自己的心跳因此加快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是一个男孩的声音:“是!”

    他是独自一人骑马出来的,自然也要独自一人骑马回去。

    猊下和塔玛站在未建完的城墙下目送他离开,他没有回头,但知道她们正看着自己,并为此背部发热。

    押沙龙始终没有回头,以防内心那不愿离开的软弱攫住他——但当他走进一片林立的海岩时,知道她们已经看不见他,那种孤寂感突然变得痛苦忍耐了。随着他逐渐远离蛾摩拉,远离他最挚爱的家人,他听见了骨骼生长的咯咯声,听到了肌肉被撕扯的声音,身体里那个热血沸腾、心跳加速的男孩已然不在。

    他就这样穿过了提尔,穿过了西顿,穿过了一个又一个他认识或不认识的城镇和村落,最后回到了以色列——他的母国,他的诞生之地,他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地方,周围的一切都是他所熟悉的,但直到他抵达王的谒见室,依然觉得自己离家很远,内心的寂寥挥之不去。

    父王显然不可能知道他内心复杂的感受,用他一贯愉快又轻浮的笑容与他打了招呼,就好像他从未离开以色列,从未丢下其他宾客爽约了自己的庆功仪式一样。

    押沙龙看着他,总感觉整个世界光怪陆离,到处都充满了令他费解的事情,但大卫的下一句话打破了那种古怪的氛围:“所以你见到她了?”

    他迟疑了一会儿,点了点头:“是。”

    “她看起来怎么样?”没等押沙龙回答,父王便自顾自地继续道,“啊哈,傻问题——她肯定过得比在这里好多了,起码不用在朝政会议上盯着一群满脸褶子的老头看,听他们吵架,然后假装自己很在意他们在吵些什么。”

    押沙龙眉头紧蹙:“无论如何,您不该管自己的大臣们叫'老头',父王。”

    “我明白,这就是为什么我事后总会向神祈祷,请求它原谅我的过错。”

    “可您下一次还是会……”

    “反正以色列人每天都要做祷告,怎么能不物尽其用呢?”父王耸了耸肩,他身上散发出酒的气味,“塔玛呢?她还好吗?”

    仅仅是听到他提起这个名字,就让押沙龙涌起一股戾气,但他已经答应猊下绝不与父王为敌,只好勉强回答:“她很好……没有为过去所扰。”

    大卫眨了一t下眼睛,没有回答,但眉宇中那股嬉皮笑脸的轻浮感褪去了,罕见地有了一丝沉重,然而他的歉意并没有熄灭押沙龙的怒火,只是令他愈感疲惫: “……我很意外您还在乎这些。”

    “埃斐,或者塔玛?”

    “两者皆是。”他说,“很难想象一个抛弃了她们的人,居然还会关心她们如今过得怎么样。”

    指责自己的父亲并没有让他心里好受些,毕竟他曾发自肺腑地敬爱对方,将他和猊下的期许视作自己毕生的愿望,那些孺慕之情绝无虚假……然而过去的感情到如今不过是为欺骗和痛苦助燃的薪柴,他无法忘记塔玛的遭遇,无法忘记猊下为这个国家效力了几十年,最后却如蒸发般消失了,仿佛她从未来过。

    大卫长久地打量他,直到他有些头皮发麻,才轻飘飘地挪开了视线:“听说她建立了一个国家。”

    “蛾摩拉……猊下的国家叫作蛾摩拉。”尽管没有再对视,但押沙龙还是忍不住偏过了头,“我以为您早就该知道了,您的情报大臣没有在您耳边低语吗?”

    “沙得拉会爱死你的,你大概是世上唯一会真心相信他掌管着归栖者的那个人。”对方叹了口气,仿佛很忧愁的样子,但因为他迷茫的眼神,看起来有点像是喝醉后懵住了,“就原谅我吧,现在的我不过是一个年迈体弱的老家伙,最多只能举起一个竖琴那么重的东西,也不再像以前那样耳聪目明了。”

    他的回答让押沙龙心头泛酸:“您还没有这么老。”

    “别难过,小伙子,谁都会变老的……噢,埃斐除外。”父王说,“还记得我以前和你说过的,有关乌鲁克王吉尔伽美的故事吗?”

    押沙龙不知道话题是如何突然跳到这里来的,但还是决定不去和一个半醉的人计较谈话逻辑的问题:“记得。您说吉尔伽美什王和他的宰相缇克曼努建立了弑神之塔,是神代断绝的元凶。”

    “是啊,真是一个了不得的家伙。”

    “……为何您的口吻听起来暗含敬佩?”

    “为什么不呢?”父王笑了起来,“如果巴比伦的记载没有错,吉尔伽美什大概是一个半神混血什么的,而且是主神安努的宠儿。他只需要漂漂亮亮、泰然自若地坐在那个座位上,随便找几个女人生下继承人,作为王的职责就算是圆满了……可你也知道他后来做了什么,他大概是自古以来最爱给自己找麻烦的王了。”

    押沙龙沉吟片刻:“有传闻说,他这么做只是想讨大贤者缇克曼努的欢心,后来她成为了他的妻子。”

    “也许吧。自古以来,有智慧的漂亮女人总是很容易诱使她们的国王失心疯。”父王撇撇嘴,“但如果把这件事纯粹当作一个男人送给女人的礼物,就未免太煞风景了。一个国家毁了自己的立根之本,却没有被命运毁灭,反而成为了整个美索不达米亚的霸主,这种事情难道不有趣吗?”

    押沙龙咳嗽了几声:“您现在的发言有点危险。”

    “哈哈,别担心,我确实有点头脑不清醒了,但还没疯到那个程度。”父王说,“可是你看,整件事就像是人这个族群走到了某个决定命运的路口:人类有没有办法摆脱神明独自生存下去?究竟是人类离不开神明,还是神明离不开人类?又或者他们都彼此需要,或者彼此都不需要?当时的乌鲁克人做出了决定。很多年之后,又有一个新生的国家出现了,它的统治者同样不打算依靠任何神明生存下去……”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他眉头紧蹙,“这和猊下有什么关系吗?”

    “也许有,也许没有,谁知道呢。”父王慢吞吞地说,“不过你听不懂也很正常,我可能有点喝多了……也可能没有喝多,只是到了会说疯话的年纪,谁知道呢。”

    押沙龙扶住了他有些摇晃的肩膀:“所以您认为猊下会成为第二个乌鲁克王?”

    “别说笑了,她当然才不会成为第二个谁,她就是她自己。但每过一段时间,总是会出现那种优秀过头……会领先于整个时代,并且去改变时代的人,命运注定了她会成为那种人……”父王的声音愈来愈轻,“真糟糕,我可没办法成为那种家伙,我只适合当一个……过客……”

    说罢,父王就彻底没了声音,回应他的只有平缓而绵长的呼吸——他睡着了,一半因为酒精,另一半源于他年纪渐长后逐渐失去活力的身体,他的父亲确实不再年轻了。

    押沙龙传唤了仆从,让他们协助他将父王搬到床榻上去,随即离开了谒见室,那个突如其来的话题随着父王的酣睡被中断了,但那些话语还在他的心头萦绕。

    他总觉得那些颠三倒四的话语里别有深意,但很难捕捉到其中的关键——对方一定还有什么重要的信息没有告诉他,但他也没指望父王会坦诚相告,就像他也不会去追问猊下为什么坚持让他不要和父王起冲突一样。

    押沙龙抬起头,眺望远方缓慢西沉的太阳,内心久违地平静下来的同时,一个奇妙的想法模模糊糊地浮现出来。

    或许他也在见证某个历史性的瞬间呢?

    第178章

    当雷纳走进房间时, 约纳松几乎感觉自己的鼻尖发酸。

    “巴尔神在上,你终于来了。”他真诚地握住了对方的手,“如果不是情况不允许, 我什至想给你来一个热吻。”

    “这就不必了。”雷纳礼貌地将手抽了回来, “猊下托我转达她的问好。”

    理论上,绿眼家族是由这名年轻人和他的父亲约哈斯共同负责的,但近两年已经很少看到约哈斯出现在公共场合(尽管他在名义上是这个家族的家主),雷纳已经基本被视作是整个家族的代理人,平日一直戴着象征绿眼家族孔雀石戒指,代替他的父亲出席戒主大会。

    “就只有问好吗?”约纳松的脑袋胀痛不已,“阿比巴尔陛下这几天频繁地召见我,听说猊下打算扩建蛾摩拉的港口,这是真的吗?”

    “算是一部分的真相。”

    “……所以另一部分是?”

    “除了港口之外, 猊下还打算继续扩建城墙,让城市主体和港口真正地连接起来。”雷纳说, “蛾摩拉的人口越来越多了,土地外扩是必然的结果。”

    “让摩特把我带走吧。”约纳松发出了呻/吟, “你让我怎么跟阿比巴尔陛下解释这件事?虽然蛾摩拉的港口扩建后会成为提尔最大的威胁,但这不过是诸多问题中最小的那个,因为那位女王其实还想把西顿和提尔之间的陆上交通直接截断?”

    如果他在王座前被愤怒的阿比巴尔就地处决, 希望那位女王知道那究竟是谁的错。

    雷纳不温不火地回答:“既然猊下把这项工作全权委托给了您,这件事当然也任您自由定夺。”

    五年过去,他已经不是那个做什么都紧张到手心发汗的青年了。约纳松见证了他的成长,偶尔也会感到惶恐,这个年轻人体内沉睡着令人不安的复仇之火,他是女王的刽子手,只是手里不拿刀而已。

    “另外,据说那位女王收留了一批从海外来的走私犯,甚至容许鸡/奸者和贝合者①成为蛾摩拉的合法公民。”约纳松压低了声音,“这是真的吗?”

    “他们之中有一些是猊下的旧部,剩下的只是猊下赞助的艺术家。”雷纳并未被他的紧张感染,神情依然平静,“这没什么好多说的,蛾摩拉毕竟是工艺之都。如果他们确实才华横溢,又没有什么严重的犯罪前科,猊下并不会干涉他们和谁上床,只要对方年龄足够且出于自愿。”

    “那位女王可能不在乎,但不代表其他国家的统治者也不在乎,收容这种性变态者实在有碍她的声誉……”

    “这是猊下的决定,并非您与我可以置喙的,至于那些'其他国家的统治者',以我本人卑微的见解,或许他们应该先管好自己国家的事情。”雷纳温和地打断了他,“如果您想要问的事已经结束了,那么接下来我想和您切谈一下有关蛾摩拉和提尔之间引渡条款的事情。”

    “引渡条款?你应该找大法官或者外交大臣……”

    “正式的邀约将在日后上呈给阿比巴尔王,整个过程则由蛾摩拉的宗教裁判所和提尔的法庭继续推进。”雷纳轻轻咳嗽了一声,“不过t因为各种原因,猊下对提尔的司法系统……并不是那么信任,为了会谈能顺利进行,猊下想让您提前接触一下大法官。”

    约纳松迟疑了一下:“您是指……贿赂?”

    “不,猊下只是希望法庭方面知道这个条款实际代表了什么,以及她只打算赋予它多少分量。”雷纳说,“恕我直言,贵国的大法官……他的头脑有点不太清醒,似乎不知道什么才是他分内的事。”

    约纳松的一部分记忆被唤醒了,随之是一声叹息:“是上一次合作审查的时候……”

    “不错,那时他当着所有人的面羞辱裁判长的行为,让猊下极为不悦。愿您确保他能认识到外交是两国友好交流的渠道,而不是为了让他有机会对其他国家的法律指指点点。”雷纳说,“出于礼节,以及与阿比巴尔王的情谊,猊下暂时不打算对提尔的大法官人选做出什么干涉,但这种情况不能一直持续下去。 ”

    “应付阿比巴尔陛下的质问,和让大法官学会闭嘴。”约纳松喃喃道,“这甚至不是二选一……我当初到底为什么上了这条船。”

    雷纳提醒道:“您现在是九戒会的领袖,提尔最显赫的人物之一。”

    哈,年轻人……约纳松想道,女王当初确实许诺说他不会继续当一个蜡烛匠,但是巴尔神在上,他当时只不过是想活命而已。

    ×××

    耶底底亚花费了一点时间来找回自己的声音:“这是什么?”

    “如您所见,小殿下。”耶米玛回答,“一座浮雕。”

    “我,知道,这是一座浮雕。”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我的意思是,为什么浮雕上的猊下站在传统意义上应该是阿娜特站的地方。”

    “小殿下,我在浮雕后面的铭文中写得很明白。”耶米玛的声音听起来很无奈,仿佛她在跟一个傻瓜讲话,“因为在这座浮雕上,猊下代表着巴尔神在人间的妻子,蛾摩拉崇高的母亲……”

    “这就是问题所在。”耶底底亚说,“首先,猊下并不是什么人的妻子。其次,猊下和巴尔没有半点男女上的关系。最后,猊下并不是什么该死的'巴尔在人间的妻子'。”

    “拜托,小殿下,您不是在场唯一知道猊下感情状况的人。”耶米玛说,“这只是一类象征性的手法,一种艺术的隐喻,意味着猊下的权力是受到巴尔神认可的,就像大卫王自称是雅威的使者,法老自称是拉蒙的人间代言人……”

    “艺术可不是诽谤和造谣的免罪牌。”他说,“猊下说过,唯一能在蛾摩拉受到尊敬的伟大力量只有智慧。”

    “是了,求您去宗教裁判所告我吧。”耶米玛留给了他一个后脑勺,“现在麻烦您离开我的工作室,每次您来除了给我添堵以外没有半点益处。”

    耶底底亚基本上是被扫地出门,不过他习惯了,也不在乎。他和埃斐所供养的这群艺术家们相处得一点也不好,大部分情况下,负责他们的都是希兰,他只是偶尔代班,但几乎每一次都会以令人印象深刻的失败而告终。

    他推开房门后,缩在毛毯里的希兰抬头看了他一眼——这也是耶底底亚今天被迫去应付那群讨厌鬼(至少他这么认为)的原因,因为希兰病了。

    在黎凡特的盛夏患上重感冒,很有这人一贯的风格。光是被对方瞧上一眼,耶底底亚都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里充满了病菌。

    这么多年来,蛾摩拉的城墙都已经外拓了两次,但所谓的“王室宫殿”依然是当初的几座小房子,唯一的区别是外面的篱笆变成了石砖墙。他对宽敞的住所倒没有那么执着,但还是希望埃斐能意识到他们已经不是当初的小男孩了,需要有一些独属于自己的空间。

    希兰吸了吸鼻涕,眼睛红肿而湿润,和他脆弱的外表不同,他的声音听起来依然很有精神:“你要不要去洗个脸?”

    “哈?”

    “因为你看起来碰了一鼻子灰。”

    “还有精神讲你那无聊的冷笑话,看来明天你就不需要我代班了。”耶底底亚差点被他气笑了,几年过去,希兰依然是最能挑战他容忍力的存在,“好在亚萨很快就要从西顿回来了。据猊下所说,安赫卡在信里的原话是'有资格自称为我在魔药学方面的继承者',这是很高的评价。”

    “真好,我终于又能品尝到那些味道古怪的药水了。”希兰露出作呕的表情,“看得出他确实从魔女那里学到了很多,比如怎么让魔药喝起来像是鼻涕和痰的混合物。”

    “如果你脑袋里能少一点这种恶心的念头,治疗的过程会轻松很多。”他沉默片刻,“另外,虽然书信中没有直接提到,但猊下认为安赫卡已经有了离开西顿的打算,也许再过不久就会来信希望迁居到蛾摩拉境内,她希望你能提前着手准备这件事。”

    “西顿已经变得那么糟糕了?”

    “那里早就已经是整个黎凡特的奴隶贸易中心了。”耶底底亚说,“本地商会甚至会雇佣强盗和海盗掳掠附近路过的商队,并将商队成员也俘虏为奴隶……从各种意义上,他们都已经疯了。”

    “真不想承认这种地方是提尔的兄弟国家。”希兰叹了口气,但气还没吐完,他就咳嗽起来,然后把自己更深地埋进毛毯里,“我们是不是应该隐晦地提醒猊下,她说过我年满十六岁时就会让我们分开住,可如今我都十七了。”

    “难得你能说出这种有意义的建议。”尽管耶底底亚还是帮他换了头上的湿布,但不妨碍他为此抱怨,“我可不想和一个能在夏天感冒的家伙睡在一个房间里太久,更不用说还要被迫照顾他了。”

    希兰咕哝:“你以为这是谁的错?”

    耶底底亚差点把湿布甩到他脸上——出于教养,他忍耐住了,但还是忍不住发出冷笑:“看来是我用刀逼着你半夜溜出房门吹海风的。”

    “我也想好好地待在房间里睡觉啊。”对方因为肌肉酸胀而发出哀吟,“要不是因为某个人晚上实在太吵,我也不至于沦落到跑去睡在干草堆上了。”

    “睡觉时会打呼噜的人可不是我。”耶底底亚说,“如果连最基本的呼吸声都忍耐不了,某个人最好反思一下自己是不是太娇生惯养了。”

    希兰翻了个白眼:“是啊,我真应该再聋一点,这样就可以假装我的上铺之所以晃得咯吱响,是因为外面的风太大了。”

    第179章

    一道暗影罩住了他的脚踝。

    “罗丹?”

    罗丹抬起头,第一眼就认出了对方是那个在悲伤屋有过几面之缘的男孩——当然,“男孩”这个说法已经不适用于如今的他了。罗丹并不掩饰自己打量的视线,从对方长而丰盈的白发,褐色的皮肤,到那张在昏暗的隧道中依然出众的面容。

    漂亮的孩子……但绝不会是猊下的孩子。初次见面时或许还不明显,但随着对方年岁渐长,罗丹终于从他脸上窥见了一丝熟悉的旧影,他长得很像乌利亚的前妻拔示巴,那个美丽、虚荣又野心勃勃的女人。

    耶底底亚也任由他打量, 直到他收回视线,才开口道:“有找到你想要的东西吗?”

    他回以微笑:“我只找到了一张美丽的脸。”

    “猊下说过,你有一双鹰的眼睛,和一条银舌头①。”耶底底亚说, “据说你可以仅凭双眼观察就辨认出对方出生于何地,家世如何,是一个怎样的人,所以她总是很信赖你。”

    罗丹拨动了一下琴弦:“这种说法就太夸张了, 我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吟游诗人, 善于分辨向哪位老爷献媚才能得到更多赏钱而已。”

    “猊下还说过,你有一个不太好的习惯, 一旦要开始说胡话,就会下意识地拨一下琴。”

    他的微笑冻结了几秒,最后嘴角耷拉下来:“猊下真是的,不要随便揭人家的短嘛。”

    好在耶底底亚没有继续追究下去的打算,只是将油灯举高了一些:“请随我来。”

    隧道暗而狭长, 油灯的火苗都明明灭灭,犹如风中残烛, 罗丹感觉袍子因为汗水而吸附皮肤上,像是身体上长了一层膜,周围闷热而潮湿,令人喘不过气,不过他经历过更糟糕的情况,还不到t难以忍耐的地步。

    最令他意外的反倒是耶底底亚,即使脚下没有任何光照,对方也能轻巧地避开因岩层渗水而积起的水坑,他对道路非常熟悉,显然出入过许多次。油灯在他的皮肤上照出一层细密的薄汗,但他神情冷静,气息平稳,似乎并不为这恶劣的境况而困扰。

    “我猜我应该不是第一个被你从这条隧道领去见猊下的人?”

    “猊下的旧部基本都是从这条暗道进入王宫的。”耶底底亚回答,“尤其是归栖者,你们之中有不少在其他国家创造了一番……伟业,在妥善地处理好你们的身份问题前,不太方便让你们在公众场合路面。”

    “啊哈,雅雷俄珥金——他的运气好像总是特别差。”罗丹笑了起来,“可怜的人儿,谁能想到索多瑪的王太子最后会死在情人的肚皮上? ”

    耶底底也叹了口气:“我不认为外乡人私自干涉他国统治者的政权是一件能让人笑出来的事情……虽然你们似乎热衷于此。”

    “你很难责怪他。”罗丹耸了耸肩,“雅雷俄珥金原本只是想阻止现在的索多瑪王继位,那家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暴君。他不仅嗜杀,而且喜欢强迫对方的亲属目睹死者被肢解的过程,他还勒令那些亲人一定要欢声笑语,否则就连他们一起杀死。”

    他察觉到耶底底亚的脚步顿了一下:“这样的人也能成为王吗?”

    “您的语气里似乎充满疑问?索多瑪和蛾摩拉离得并不远,难道在您印象中,那里是什么良善之城?”

    对方沉默片刻,低声道:“……不,我听说索多瑪有食人的习俗。”

    “客观地说,那并不是索多瑪的习俗。”罗丹说,“只是那里的百姓也没有别的东西可吃……晒干的泥巴饼和尸体,他们大部分时间还是靠前者充饥的,但泥巴无论怎么烹饪都不会变成真的粮食。”

    “那里的百姓难道不会想推翻他们的王吗?”

    “暴君也是君主的一种姿态。何况许多时候,人们更容易向他们恐惧的人屈服,而非他们爱戴的②。”罗丹尝试着婉转一点,可惜没能遏制住自己想要嘲讽的欲望,“您认识猊下,又来自以色列,对这种事应该最清楚不过了。”

    耶底底亚偏头瞥了他一眼:“也许是我记错了,你其实是一条猫舌头,会因为好奇心旺盛和自制力匮乏而把舌头伸进热汤,最后烫着自己。”

    “我不讨厌您威胁我的样子。”他说,“会让我想起猊下。”

    对方没有回答,罗丹看得出他正试图隐藏自己的笑容,但并不成功……哈,年轻人。

    其实他有一点没有说,对方刚才的样子还让他想起了大卫(甚至比想起猊下更多),不过他本能地感觉这个类比并不会让对方高兴,一个聪明的吟游诗人总是懂得在恰当的时候闭嘴。

    走出暗道后,他们走进了一个酒窖,葡萄发酵后的芬芳令人陶醉……不过如果这就是王室酒窖,未免也太过狭小和陈旧了。

    蛾摩拉每年的产酒量并不多,但闻名于整个黎凡特,或者说这个国家出产的任何东西都与其他地方不同,无论是玻璃器皿、宝石工艺品,还是美酒、果酱、奶制品,花卉萃取后的精油和纯露——尤其是后面两者,即使罗丹近年来一直浪迹于地中海中西部的诸多小岛,也知道这些东西叫埃及的王室发了疯,蛾摩拉的商船从埃及进购新鲜花卉的价格低得令人发指,就是为了优先于其他国家的商会拿到货物。

    虽然这个国家面积不大,自立国以来也没有过去多久,但所有人都相信女王的宝库里累积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财富。

    罗丹也是这么相信的,当猊下还是宰相时,人们就为她能从石头中攥出金子本领而称奇——虽说这只是一种比喻,但实际情况也相差无几了——如果她对高利贷没有那么憎恶,在贵族中应该会多出不少朋友,不至于在朝堂上如此孤立无援。

    然而当走出酒窖后,他既没有见到想象中的辉煌宫殿,也没有见到传闻中流淌着葡萄酒的池塘和裹着金箔的女王塑像——事实上,他甚至花了好一会儿才接受自己确实走进了蛾摩拉王宫,而不是一块单纯被高墙围着的……几栋平房。

    “不适应光线吗?”

    “不,我只是……”罗丹艰难地说道,“猊下就住在这里?”

    “猊下住在红屋里。”耶底底亚耐心地解释道,“当然,以前那里只是用来办公的地方,但猊下认为既然每天大部分的时间都要耗费在那里,不如干脆住在那里。经过简单的扩建后,现在红屋已经是谒见室和女王寝宫了。”

    “……噢,所以这是已经扩建过了的样子。”罗丹干巴巴地回答,“真好,猊下在成为女王前是不是睡在棕榈树的叶子上?”

    耶底底亚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掀起了一边的眉毛,这倒是一个像是猊下会做的表情——“听听你刚才说了什么傻话”,差不多是这种意思。

    红屋里面的模样看起来比它从外面看起来好一些,但也不足以让它好过罗丹记忆中任何一个国王的寝宫,除了一块颜色暗淡,周围有虫蛀痕迹的提尔地毯,和散发出温馨香气的蜡烛,房间里唯一美丽的风景是他们永葆青春的猊下。

    “辛苦了,耶底底亚。”猊下说,“代我转告哈兰,我得晚一点才能去校场,他不用太早把帕提叫过来。”

    待耶底底亚关上门后,猊下的目光落到他身上,莞尔一笑:“花的时间比我预想中长了一些……许多年过去,看来你已经不太适应那些又黑又窄的小道了。”

    无论是过去在以色列的居所,还是在提尔的悲伤屋,猊下都特意设计了方便隐秘进入的暗道,归栖者们大多也由此出入,所以当蛾摩拉的信使用密函告知他暗道的出入点时,罗丹并没有太过惊讶,因为这算是某种……传统,就像有些人用膳前要洗三遍手一样,猊下不能忍耐任何事情没有备用方案,这也是她为数不多的一种堪称神经质的习惯。

    “是啊,这五年来我变了不少,您却一点没变。”罗丹叹息一声,“还是住在悲伤屋里,只是把房顶刷成了红色。”

    “那是黏土砖本身的颜色。”猊下说,“只有好砖才能有这样漂亮又匀称的深红色,而且相比埃及的泥沙砖,蛾摩拉的砖不容易堿化,这是一种工艺上的进步。”

    她的语气听起来十分骄傲,而且是发自肺腑的……否则很难理解她为何能耐心地向别人解释自己为什么喜欢住在一间铺着发霉地毯的砖房里。

    “另外,蛾摩拉在各种方面的开支并不少。”猊下继续道,“有五所向全民开放的救济院和两座学府,以及其他公共设施的维护费用,扩建城墙和港口,赡养军队的费用,各种杂项支出,以及一些……政治上的开销,这些都需要钱。”

    “救济院和学府是什么?”

    “用来治病的地方,和向民众传授知识的地方,两者都不收受任何费用。”说着,猊下脸上又露出了那种难以遏制的微笑,“蛾摩拉的婴儿夭折率只有两成,你知道吗?而且十个人里至少有七个识字。”

    虽然他早有准备,但在听到这句话时,他的内心仍感受到了震撼……即使是在富裕的埃及,学习文字也只是宗教人士和部分贵族的特权,一个国家有近七成的人识字,真的存在这种可能吗?

    但在震撼之余,他也感到了一丝不安——显然,猊下正试图造就一番远远领先于这个时代的伟业,但她的子民们真的能理解她所要做的事情吗?蛾摩拉的百姓似乎都接受过一定的教育,可罗丹很怀疑他们是否清楚自己接受了怎样的馈赠,又是否能够明白女王给予他们的慷慨之物是比其他君主拥有的金碧辉煌的王宫更伟大的东西。

    “我知道您对于衣食住行上的享受并不注重,您的廉洁正是许多人爱戴您的原因。”罗丹说,“我也没有建议您坐在用黄金和象牙制成的王座上……但您已经是一国之王了。而以我周游列国的经历看来,比t起自身生活的好坏,他们判断一位王是否了不起的标准,往往是他们的宫殿和神庙是否宏伟,他们的宝库里堆放了多少金币,他们有多少人的军队,以及他们有多少妻子、情人和孩子。”

    猊下沉默片刻:“……几年过去,你似乎悲观了不少。”

    “人到了一定年纪总是容易多愁善感。”罗丹回答,“这五年来令我悲伤的事情,不比过去二十多年来得少。”

    “我以为迈锡尼还算是一个不错的地方?”

    “迈锡尼?那里确实不错,您真该看看他们练兵的场景,十几个光着膀子的男人扎堆在一起,壮硕的肌肉上蒸腾着热汗。”罗丹找回了一点开玩笑的能力,“虽然蛾摩拉禁止奴隶贸易,但如果您想要在红屋里养几个男人,斯巴达的汉子们会令您满意的。”

    猊下眯起眼睛,幽幽道:“罗丹……”

    罗丹在那充满威慑力的视线下咳嗽了两声:“开玩笑的,猊下,玩笑而已。”

    随即是一段漫长的静默,这期间罗丹数次想要开口,但最后都咽了回去,银舌头变成了真的“银舌头”,他感觉软腭冰凉,舌头硬得发麻。

    半晌,猊下才开口道:“你不是第一个对我说这些话的人……当然,言辞多少都有差异,有人讲得多一些,有人讲得少一些,但内容本质上没什么不同。 ”她顿了一下,“五年前,我的那些话……抱歉,我没料到结果会是这样。”

    罗丹的舌根发苦,很久以前她放他们自由,鼓励他们去寻觅梦想,可最后除了失望,他们一无所获:“那怎能是您的错?并不是所有人都失败了。您瞧,西伦就成功当上了船长,也许他已经如愿抵达世界的尽头了,哈摩莉吉在基述也是受人欢迎的大夫。我们也并不觉得那是什么错误的事,它只是失败了,出于一些令人伤感的原因……可我们大多只是感到失望,而非后悔。”

    “很多归栖者最后还是回到了我身边。”猊下低声道,“也许我最初根本不应该让你们离开。”

    “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猊下,但我回来只是希望有人能告诉我,过去我坚守的那些事不是没有意义的。”罗丹说,“蛾摩拉是一个好国家,我比任何人都希望这个国家能长久地持续下去……但在很多地方,我见到过太多类似的悲剧。爱戴之人和恐惧之人,人们总是更容易冒犯前者,因为本能让他们知道自己更容易从对方身上获得宽容,而他们对仁善之人的感怀总是姗姗来迟,也是这个原因。这个国家值得很多东西,但请唯独不要以您自己为代价。”

    “我……我并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它甚至困扰了我很长一段时间。”猊下长长地叹息一声,“我并不讨厌住在更大的房子里,或者躺在更柔软的床上,只是不太迫切于得到它们。而且蛾摩拉不是为了统治而建立的,它的诞生是基于某种……更平凡的理由。”

    罗丹朝她挤了挤眼睛:“很难想象您会安于什么平凡的生活。”

    “别把话说得太满,年轻人。”她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如果没有发生某些事情,我本该当一个农场主的。”

    “但您还是走上了这条路,也许命运已经注定了您不会平凡。”

    “或许吧。”她喃喃道,“尽管我已经习惯了去管理一个国家……但成为王则是另一回事。坐在这个位置上对我是一种陌生的感受。我可以妥善地'为恶',但暂时还不想把它用在我的子民身上。”

    “可您应该也知道,王应该统治自己的国家,而不只是管理。”

    “你说的没有错,只是……我还在考虑除那之外的事情,不仅仅是作为王。”

    他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温柔——银舌头,是时候发挥你的作用了:“也许我能有幸聆听您的烦恼?”

    “并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只是一些无聊又多余的想法。”猊下说,“事实上,我没有乐观地认为蛾摩拉会一直存在下去。几千年前,那些被神权庇佑着的王也坚信自己的统治会是永久的,但历史证明了一切。王朝总是会覆灭,无论它曾经多么辉煌……可即使一个国家灭亡,也总会有一些别的东西被继续传承下去。”

    “很久之后,几十年,几百年……也许是几千年?我也不敢确定,可如果……我是说,或许存在某种可能,当人们再度回首翻看他们的历史时,他们会看到我的国家——蛾摩拉,一座文明之城,曾为让它的每个子民都能安居乐业而努力过。”她的声音很轻,“我想象着……他们会惊叹,并为之骄傲。”

    听到她的描述,罗丹感觉胸口发热——他多久没有体会到这种感觉了?那么多年过去,那么多冰冷的现实,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相信这种话了……可即便内心震颤,他也不会像曾经那样轻易地将热情流露于外:“他们会的。”

    他不得不咳嗽几声,才能平复语气,“我还有一种乐观的预感,所有关于您的传说中,最受欢迎的会是我写的版本。”

    闻言,猊下掀起了一边的眉毛:“我会期待的,但它们最好是一些正经的故事。”

    “我也希望如此。”罗丹坦诚道,“不过以我的经验,卖得最好的多半是女王艳情史。”

    第180章

    “疼疼疼——”帕提倒抽了一口冷气, “你在安赫卡阁下那里究竟学到了什么?虐待伤患吗?”

    “我有幸学到了一门蒸馏高浓度酒的技艺,才能给那些带着外伤居然还去海边洗澡的糊涂蛋治疗伤口炎症。”亚萨放下了刮刀,“而某位哈兰将军的大弟子,自称天天在校场刻苦训练,居然被每周只锻炼两次的猊下打成了丧门犬,究竟是谁的人生比较失败?”

    “那不公平。”帕提说,“我怎么可能真的对猊下动手呢……”

    “可猊下也没有对你下死手。”清理完化脓的部分后,亚萨用钳子从煮沸的锅炉里取出一块软布,吸走剩余的脓水, “不妨老实承认自己吃了败仗,乌利亚将军经常也说猊下是他见过双手剑用得最好的。”

    帕提咕哝:“你可真没有非利士人的精神。”

    “虽然通过考核的方式惨痛了一点,但如今你已是王女铁卫,别再像以前那样闹孩子脾气了。”亚萨叹了口气, “你什么时候上任?”

    “明天。”帕提拍了拍脑袋,“对了, 你还没看过我的雄狮勋章和钢剑!”

    “我对那种东西没有兴趣……”

    “你怎么能没有兴趣?”帕提瞪了他一眼,“那可是用钢铸造的剑,整个蛾摩拉也只有七把!每一把剑的名字都会被载入宫廷文书,哈兰师父的'怒涛',乌利亚将军的'守誓' ,雅雷俄珥金阁下的'正义'……我已经决定好了,我的剑要叫'灰眼'。”

    “真了不起。”亚萨敷衍地回答, “把你宝贵的灰眼藏好,我可不希望哪天在某个集市的销赃处看到它。”

    “啊哈,这么对我冷嘲热讽真的好吗?”帕提眯起眼睛, “除了猊下和两位殿下,以后我就是王女殿下身边最近亲的人了,某个人如果想近水楼台先得月的话,是不是该表现得稍微谦逊一点?”

    闻言,亚萨手里的钳子差点滑进锅炉里:“你、你在说什么傻话!我才没有……”他的声音愈来愈轻,“以我的身份,怎么可能伴随王女殿下左右?只要能看到殿下幸福的样子,我就已经十分满足了。”

    “正室的话确实没可能,但当情夫还是有机会的吧?你有一技之长,挺高的,长得还行,平常冲澡时脱下衣服也不难看。”帕提上下打量他,“不过,如果你想吸引王女殿下的目光,最好把手臂和腹部的肌肉锻炼得再明显一点……唔,你怎么没有胸毛?这样脱掉衣服后容易显得没有男子气概,安赫卡阁下有没有能促进体毛生长的药水?”

    亚萨勉强按捺着在姐姐面前掩住胸口的冲动:“请别再说了……我对王女殿下没有任何冒犯的念头。”

    “是啊,我已经瞎到那种程度了。”帕提翻了个白眼,“你盯着殿下背影看的眼神就像你这辈子没见过其他女人一样。”

    …………

    “阿嚏!”

    “塔玛,你也感冒了吗?”

    “…t…我没有感冒,希兰,我只是鼻子有点痒。”塔玛深吸了一口气,“如果你不想表现得太惹人嫌,最好别让自己看起来像是在期待别人生病。”

    “嘿,我怎么会惹人嫌?我一直是蛾摩拉除了猊下外最受欢迎的人。”

    “耶底底亚肯定不这么认为。”

    “耶底底亚'不认为'的事情多了去了。比如说他一直不肯承认猊下吻了我——不止一次,但一次都没吻过他,他也不认为我下面的尺寸比他优越,坚持那是年龄问题。”希兰说,“他还说夏天感冒的人都是傻瓜,但我知道他只是嫉妒我可爱,得到了猊下更多的关心。”

    塔玛不打算对前两个问题作出任何评价,只是纠正了一点:“可猊下关心你确实是因为你感冒了。”

    “我又不否认。”希兰抱怨,“但这也不妨碍耶底底亚表现得像一个刻薄的怨妇……”

    罗丹适时地咳嗽了一声,好让两人的注意力集中到自己身上:“原谅我的失礼,王女殿下,希兰殿下,虽然我不介意多听一点这方面的事,但我们此行的目的恐怕不是这个,二位刚才提到的内容也不适合出现在猊下的正统列传上。”

    “抱歉。”塔玛叹息一声,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让我想想我们刚刚讲到哪里了……”

    “您说到黎凡特银行目前有三十多名雇员。”

    “三十八名,准确地说。”塔玛说,“只有在学府的算学课上拿到优等的学生,才有资格在结束学业后申请加入银行。雇员的基础薪酬很普通,但根据个人的业务成果,每名雇员都能从银行的总收入里抽取一部分作为酬劳。”

    罗丹挑起眉毛,舔了舔干涸的羽毛笔:“这种雇佣方式听起来倒是很有趣……我本来还奇怪为什么这些雇员们工作起来都那么热情。”

    “大家的工作能力都很出色,所以最后的薪酬差距并不会很多。”塔玛补充道,“如果按照平均薪酬的话,每名雇员基本都能养活年迈的父母,两个兄弟姐妹,自己的妻子、两个孩子和一条狗。”

    “……呃、抱歉,狗?”

    “养狗在这儿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塔玛解释说,“蛾摩拉人口密集,又是贸易场所,狗可以帮忙看守摊主的财产和盯防小偷,而且有些货物在蛾摩拉是禁止流通的,铁卫队为此训练了一批猎犬专门用来搜寻走私犯。”

    希兰耸了耸肩:“猊下认为需要一些特定的事物让人们对蛾摩拉产生联想,而猎犬迅捷、忠诚、团结且有秩序,很适合作为蛾摩拉的象征……虽然我觉得猊下只是单纯喜欢狗。”

    “还是说回银行的事情吧。”塔玛顿了一下,“当然,请不要忘了在记载中加入关于狗的内容。”

    罗丹笑了起来:“我发誓不会错漏一个字。”

    “很好。”她微微颔首,“除了雇员的薪酬之外,黎凡特银行还有其他特殊之处。我知道其他国家也在尝效仿我们的运作方式——无意冒犯,但那只是一些拙劣的模仿。不是让一群会算账的钱币贩子坐在同一个房间里就能被叫作'银行'的,除了收受兑换货币的酬金外,黎凡特银行的核心业务主要是承兑汇票,存贷款和纯净赞助……”

    “抱歉打断一下,王女殿下。”罗丹意有所指,“您确定这种……国家机密级别的消息也要告诉我吗?”

    “只是一些众人皆知的事情罢了,称不上什么机密。”塔玛露出微笑,“无论是哪项业务,都建立在银行和女王绝对的信誉之上,并不是什么人开具的汇票都能在各国流通,存款和贷款也是如此。至于纯净赞助……黎凡特银行有时会向一些尚未有资产积累,但有商业计划的人提供一笔无抵押贷款。”

    “无抵押?那如果对方失败了该怎么办?”

    “这笔钱最后会石沉大海,成为记录上的一次坏账,所以必须十分慎重地选择提供赞助的对象。”塔玛说,“普通雇员是无权决定这种事的,所有纯净赞助的申请最终必须上交到我这里,由我本人判断是否可以放款……尽管如此,也有不少次最终成坏账的情况,但猊下认为这种风险是值得承担的。”

    “有想法的年轻人会源源不断地涌向蛾摩拉。”罗丹喃喃道,“而银行的认可会让年轻人在拿到赞助后更容易获得成功,当他们功成名就之后,猊下又有恩于他们……蛾摩拉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迅速崛起,果然不是没有理由的。”

    “把金币和银币堆积在宝库里落灰并不会使财富增多,必须得让它们流动起来。”说话太久让塔玛的声音有些嘶哑,但掩饰不住她的愉快之情,“如果你要为黎凡特银行写一个单独的章节,可以把这句话作为全文的引子。不过猊下原话的措辞更郑重一些,我想您可以根据书面语言适当修饰。”

    “您大可以相信我。”罗丹回答,“即使在归栖者里,我也是模仿猊下说话最好的那个。”

    在旁边围观许久的希兰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他这次来只负责给罗丹引路,而塔玛的工作内容是他最不感兴趣的领域之一,仅次于“跟巴尔一起坐在宗教审判所旁听”和“耶底底亚晚上究竟在上铺做什么”。

    “你们大概要聊到什么时候?”他说,“我好困……贸易这种东西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无聊。”

    “真不敢相信我会从一个迦南人嘴里听到这种话。”塔玛叹了口气,“你先回去吧,我会带罗丹阁下去下一个地方的。”

    “简直是我这辈子听过最甜蜜的话。”希兰说,“如果耶底底亚能学到你的十分之一就好了。”

    塔玛长叹一声,像驱赶小狗一样朝他挥了挥手:“快走吧。”

    等希兰离开后,罗丹露出了饶有兴趣的笑容:“真有趣,大殿下说话的口音听起来像是提尔贵族。”

    “他的确……出身权贵,但这在蛾摩拉没有任何意义。猊下是蛾摩拉的唯一统治者,也是我们的抚养者,我们则以各自的方式向猊下效劳,没有人可以例外。”塔玛说得很含糊,“虽然希兰看起来很不靠谱,但他确实——讨人喜欢,或者说很有魅力?他总是能在各种社交场合大展身手,经常在猊下分身乏术的时候负责和其他国家的来使交涉。

    “哈,好吧。”罗丹搔了搔脸颊,“看来我有点误会他了。”

    “无妨,他本人也很喜欢在别人对他毫无期待的时候突然做出一些令人惊喜的事。”

    “我不是指这个。”他的声音听起来愈发尴尬了,“也许是外貌的缘故?我起初还以为他为猊下效力的方式是……咳咳,在床上的创造力之类的。”

    “什么?!”

    “老实说,我其实是有点失望的。”罗丹说,“我昨天晚上一直在构思有关'女王的金发双胞胎男妓'的故事……”

    塔玛感觉一阵头晕目眩:“不是这样的!巴尔……巴力尔暂且不提,希兰的身份和耶底底亚没什么不同。”

    “诶?那位小殿下也是猊下的男妓吗?”

    “不!”塔玛几乎要发出尖叫了。

    看到她的反应,罗丹忍不住放声大笑:“别太紧张,王女殿下,我只是在开玩笑——至少关于小殿下的部分是开玩笑的,我一看就知道他不可能。”

    塔玛感觉自己的心跳终于平缓了些许,虽然她很感谢这个话题就这么过去了,但还是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你会觉得耶底底亚不可能?他也很漂亮,容貌并不逊于希兰……是因为年龄吗?”

    “这是其中一个原因。”罗丹说,“另一个原因是小殿下和他的生母——您应该知道是谁吧?那位美丽而虚荣的娼妇拔示巴。他们长得太像了,虽然小殿下美貌非凡,但我想猊下不可能对这种长相感兴趣。”

    “看来你对自己的话很笃定。”

    “当然,你能想象猊下骑在一个男版的拔示巴身上吗……”罗丹看着塔玛的脸,不自觉地收敛了声音,后者以一种极为克制的表情,对他轻轻摇头,他才确定了对方刚刚并没有开口说话。

    “为什么不转过头来和我打个招呼呢?”那个声音继续道,“猫舌头阁下。”

    ……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