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襄郡的郡治,名叫成乐。
高帝时期,为了分摊云中郡和雁门郡两地的压力,将定襄从云中剥离独立出来,成为新的防御地。
开设一郡,便能加设更多的县,有了县便有更多人口和基础设施,从而方便了几郡之间的相互支援。
由这个角度看,这定襄称得上北伐匈奴的重要基地。
初雪在草原上很快便没了踪迹。
卫青携六将军无奈从塞外退回后,原本打算在定襄休整一月。此番雪一停,天日清朗的过分,他敏锐察觉到,更差的暴风雪天气就要来了。
粮草,御寒之物,有这两样安稳过冬的肥肉在前头吊着,他们匈奴人定然会赶在草原上一切痕迹被大雪掩盖之前,来一次大动作。
他们要先手出击。
卫青做出决断,火速传令众将军大帐集合。他坐于主帅首位上,望着外头碧空万里,骤然想起出征前,无忧曾给他制了一只塞有茱萸的佩囊。
那里头现在还收着从长安快马加鞭送来的银杏叶。
卫青想到儿子胖乎乎的小手塞给他佩囊时说的话,便忍不住拆了开来,里头果真有一纸字条。
这是他遵守约定,头一次拆开看。
上面仅有一句话——阿父向来擅长分而击之,单于或许亦知晓。
卫青的表情禁不住严肃起来。
元朔三年,伊稚斜单于上位之后,确实对他的打法有颇多了解和研习,若是猜到了他此番要分兵六路,故意做个诱饵,再以主力击破某一支队伍,叫他折损大将,也不无可能。
卫仲卿食指习惯性扣着案头,见众人到齐了,说出自己的想法:“一次出塞我只打算兵分两路,左右夹击。陛下特设的那支轻勇骑由去病领着深入草原,也方便对左右翼两方作出支援。众位可有不同想法?”
公孙贺乐呵呵率先赞同,他跟卫青向来都是穿一条裤子的,骨子里对卫仲卿的决策十分信任;
苏建和赵信两位将军同样点点头。一次出塞时,他们本就有配合,大将军什么安排都不打紧;
李广呢,虽觉出有些不同之处,但一想到自己此番老毛病又犯了,还是霍去病带着精骑队返回时碰上他解了围,索性也就闭口不言。
他好像真的老了?
见没人反对,卫青拍板了此事,又提醒:“此去万事小心,草原上多用千里镜观测敌情。单于……很有可能也在蹲我们。”
“唯!”
这一场出塞突击进行了半月有余。
因为千里镜的帮助,卫青带领的左翼大军率先发觉了单于的主力。
在卫青左翼军对抗拖延下,右翼收到消息也赶来支援。包围之势将成之前,伊稚斜单于察觉到不对劲,开始带主力迅速后撤。
这时候,霍去病的轻勇骑可就起了重大作用。
小霍一人一马冲锋在前,八百轻勇骑紧随其后,愣是杀出了八万精兵的气势。
伊稚斜落荒而逃,这辈子大概都没这么憋屈过。
匈奴人的马到底不一样,长距离追击,汉军马匹很快就追赶不及。
而霍去病呢,因为坐骑是闪光的缘故,占了腿脚便宜,愣是当场斩杀了匈奴相国和单于的大父——产,并且生擒了单于的叔父罗姑比。
十万大军,谁看了不夸一声少年英雄!
一出定襄至此,也算是大获全胜。虽然跑了单于叫人觉得可惜,但卫青已然心满意足。
短期之内,百姓们都可以过过安稳日子了。
此番班师回朝,按照陛下的意思,将部分重兵分别派去驻守在雁门、定襄和云中。
这里如今已经是粮草轴重的供应基地,丝毫马虎不得了。
大军正式启程回长安,已经是季冬之末,将要迎来孟春。
霍去病跟着卫青,说说笑笑走到河东平阳,遇上了太守出迎。这位太守也不知从何处得知少年校尉一战封神的事迹,竟然费尽心思请来了霍去病的生父,那个名叫霍仲孺的小吏。
事情有些大条了。
因为霍去病对此人的存在,是毫不知情的。
当年之事,卫青本以为随着一姊卫少儿嫁入四世丞相陈家,从此便沉寂了。没成想,有一日竟是被这样戏剧化的掀开在外甥面前。
那霍仲孺不过四十出头,瞧着竟像是饱经风霜的老人了。
个头高大的男人脊背已经有些佝偻,也不知是不是常年劳累所致。
他看向小霍时,眼神不由躲闪了一瞬,最后讨好的冲着卫青笑了笑,道:“大将军……”
他自然是认得卫青的。
十八年前,霍仲孺从河东调去长安平阳侯府办差时,卫青还只是个骑奴。霍仲孺与卫青的一姊卫少儿私通之后,办完差事便回了河东。
卫少儿很快得知自己有了身孕,而霍仲孺已在河东娶了妻,翻脸无情,不愿认这个腹中胎儿。
若非卫青一句“稚子无辜”,咬着牙亲自带大了小霍,只怕霍去病如今连做鬼的资格都没有。
卫青想起这些陈年旧事,便没有好脸色。
他敷衍的点了点头,问:“你怎么在此处?”
霍仲孺尴尬的犹疑半晌,又飞速瞥一眼霍去病:“我就是想看看孩子。”
霍去病突然开口:“看我?你是我阿母什么人?”
小霍嘴角还噙着笑意,懒洋洋看去时,眼中满是风发意气与潇洒不羁,似乎这世间再没什么大事能牵绊住他跳上马背,酣战一场。
霍仲孺不知为何,到嘴边的“我是你阿父啊”竟说不出口了。
太守这时候总算察觉到气氛诡异了,知道自己马屁可能拍在了马蹄子上,连忙转移话题,邀请将军们去小酌用餐,借以补救。
席间,霍去病刻意坐在卫青身边,叫卫大将军多少有些意外又开心,梦回外甥小时候,还像个小跟屁虫似的追在自己腿边。
也不知什么时候起,这孩子就变得像个独狼了。
当夜,卫青和霍去病留宿在河东平阳城,其余几位将军则带着大军驻扎城外。
夜深深,快要初春,平阳的夜空中竟没有一颗星星。
卫青与外甥借着酒后散步消食的由头,晃晃悠悠走在庭院中。
霍去病没有问什么问题,譬如阿父是个怎样的人?当年为何抛下阿母?如今冷不丁冒出来又是想做什么?
他好像很平静的接受了真相,却对这位阿父提不起丝毫兴趣。
卫青有些担心,率先开口:“舅父的身世你也知晓,同样是个私生子。”
这也是当初为何他力排众议,要留下外甥佑他出世长大的原因。
他没人偏疼,总要叫去病过得不一样一些。
霍去病微怔,旋即伸出掌心轻拍两下卫青的肩膀:“嗯,舅父改随大母姓,除过皇后得宠陛下授意的因由,怕是也有自己的意愿在里头吧?”
卫青笑笑:“不错。”
他的生父名郑季,与阿母私通之后有了他。
少年时期,卫青也曾在郑家养过,那时他叫郑青。
郑季当时已经娶了妻,有了许多孩子,一个卫青强行“闯”进他的家中,就意味着多了一张吃饭的嘴。
因而,没有人待见幼小的卫青。
生父打发他去牧羊,民母对他冷眼相向,兄长姊妹有样学样,从不把他当自家人。
年少时的他,更像是养在郑青家中的一条狗。
童年阴影伴随了卫青很长一段时间,在受到帝王青睐青云直上之前,他都以“人奴之子,不受阿母笞骂足以”当做未来的期愿。
因而,卫青是不愿霍去病与往事有太多联系的。
他的外甥本就该肆意潇洒走世间,可不能被这种人拖累了心性。
霍去病似乎意识到卫青的担忧,当即笑道:“那可巧了,今日之事,我与舅父想法类同。”
卫青闻言放心许多,又忍不住问:“你……当真不好奇过往?”
霍去病耸耸肩,一脸淡然无畏,戏谑道:“外甥既然要做这世间最锋利的刀,刀尖总是向前的,哪能回头忆旧年呢?”
他顿了顿,双肘撑在栏杆上:“不过,我想去瞧瞧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听太守说,他过得不怎么好。”
夜风吹的发丝翻飞。
卫青望进霍去病一双熠熠生辉的眸子里,也没再阻拦:“既然过了河东,便去见见吧。”
“那孩子叫霍光,算算年岁,只比你小几个月。”
几个月啊。
霍去病禁不住想,看来当年抛下阿母之后,这霍仲孺便回到平阳立即娶了妻。
可真是翻脸无情呢。
……
次日一早,霍去病简装出发,独自一人探去了霍家。
霍仲孺许是上了年纪,做不了什么事了,拿到的银子自然也就越发少,狭□□仄的家中破破烂烂,透露出一股衰颓之势。
霍家几口人都在,只缺了一个霍光。
霍仲孺开门见是霍去病,激动的不得了,唤来老妻就要为他准备饭食。仿佛这么多年他们从未分开,一家人感情深厚一般。
霍去病向来懒得周旋这种事情,单刀直入:“霍光呢?”
霍仲孺一顿,问:“你……寻他做什么?”
“自然有事。”
碰了一鼻子灰,霍仲孺也不敢有一字怨言,讪笑道:“你放心,那小子虽没什么出息,但还算勤快,已经打发去牧牛了。”
霍去病没想到会得来这样一句话。
少年校尉很快反应过来霍仲孺暗示的意思,脸瞬间黑了。
所以,霍仲孺是误以为他对霍光有意见,刻意“卖”儿子讨好他吗?
一股无名之火涌上霍去病心头。
他单手按住腰间的环首刀,控制情绪沉着嗓音问:“再说一次,霍光在何处?”
这老匹夫怎配为人阿父?他拿儿子当成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