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小据活了五个年头,还是平生头一次被父皇这么仰头呆望着。
他居高临下,心中莫名有一丝丝爽意,还没来得及细品,被刘彻一声“据儿”喊得给吓没了影。
两个小家伙见势不妙,飞速从水车上落了地。
只不过刘据灰溜溜低着脑袋,卫无忧则嬉皮笑脸的,装作没事人。
刘彻将两个小子的反应看在眼里,又好气又好笑道:“这又是闹得什么?爬那么高也不怕摔着。”
事实上,这话问出口之前,猪猪陛下就已经观察到了水车的运作和作用,正是因此,他心中太过惊叹,才想要确认般的再问了一遍。
卫无忧现在学会了“甩锅”。
毕竟在刘彻这里,能力越小,责任越少嘛。
小豆丁轻咳一声,推出翟老和小宋哥,不要钱似的夸赞起来:“筒车可是这两位共同造出来的,可厉害啦!不仅能引水灌溉农田,还能在洪涝时将田里的水反向抽走呢。”
卫小四简单说了两句,便请两人跟刘彻仔细解释。
墨家这两位平铺直叙,简要讲述一番,就立在一边装成个木头人了,完全没有一点想要邀功获封的意思。
除了小公子值得他们语气温柔,宠爱有加,其他人没这待遇
刘彻全服注意都放在这汲水灌溉的器具上,自然也不会在意墨家人的态度。
沉吟片刻,刘彻问:“可能推广至全大汉?”
翟老道:“南方有天然水系支持,应当更容易些,北地郡、陇西郡等地缺水,水车怕是不适用。”
这便足够了。
能改善绝大数地区的农田灌溉效率,同时还能及时解救洪涝地区的良田损毁状况,这已经是令刘彻万份惊喜的事情了。
这一回,他没法再将功劳抹去,只当是小兔崽子为卫青和霍去病“谋福利”了。
皇帝陛下定定看了卫无忧半晌,问:“此举大功一件,你这两位门客自是有赏,你呢,可有什么想要的?只要不出格,朕都允了。”
卫无忧诧异地看着刘彻,有些不明白这人今日怎么如此大方。
太诡异了他反而有些不敢轻易开口。
小家伙斟酌着用词,仰头一脸天然问刘彻:“那……陛下可以帮我给阿父捎去两封信吗?”
刘彻无言。
他以为小孩子会要些好玩的奇珍异宝,再不济金玉之物傍身总是不嫌多的。万万没想到,臭小子只想给仲卿和去病写信问问好。
帝王心思向来深沉,此刻,却有须臾落寞流散而出。
刘彻很快调整好心态,眼神光落在刘据身上。没关系,朕还有一个……
刘小据雀跃:“父皇,那我也要写信问好!”
刘彻:“……行。”
“四喜,去办。”
皇帝陛下有气无力的招招手吩咐完毕,徒留下一个强撑倔强的背影给众人。
小殿下疑惑地歪了脑袋,缩缩脖子,小声问:“无忧,我说错什么了吗?”
卫无忧淡然:“没有啊。”
“那父皇怎么好像不开心了?”
“可能……大姨夫来了吧。”
在小无忧的不负责任科普下,刘小据惊恐地刷新了三观,默默记住了一件事。
父皇跟母后一样,每月也是要来那个的。
颛顼历十月,是为岁首。
至春秋时期起,历法草创,各地历渎便曾经历过一锅乱炖的混乱时期。到了秦朝,这才统一历法采用颛顼历。
建亥正值孟冬(农历十月),便以此作为岁首,称为“元日”。
时至今日,西汉人也依旧沿用这种新年算法。
这一时期,因为老董“阴阳灾异论”的传播,方术盛行,导致元日过节也逐渐形成了一些奇怪的特色。
卫无忧作为阳信的心头肉,自然也得一一参与了。
元日清晨,天还未亮。
浓厚的雾气裹着街角巷道,叫人看不清楚前路。卫无忧两只眼皮直打架,随阳信牵着一路到了侯府大门处。
长公主今日难得穿的喜庆些,命门尉取了竹节来,在堂阶前守着时辰拢了火,烤的竹节“噼里啪啦”作响。
卫无忧那点瞌睡虫顿时全被吓跑啦。
小豆丁像一只惊恐的小鹿,护在他阿母身前左右瞧瞧,发现是门前的竹节在响,才长出一口气。
吓死他了,还以为大汉制出火药了呢。
西汉人自然是无福燃放鞭炮了,但仪式感是半分也没少,家家户户很快都燃起了竹节,震天响声中,便算是辟了“山臊恶鬼”。
阳信瞧见儿子的呆萌样子,忍不住抿唇笑道:“爆竹已经燃过,阿母刚叫食官长备了桃汤和柏酒,忧儿用过一些,便能回去再睡一会儿。”
所谓桃汤,便是借着桃子的驱鬼辟邪之用,煮出来的桃子酒。原本是用手沾了挥在屋中的,后来估摸着可能是觉得好喝,就给灌进嘴里了。
而柏酒同理,便是柏树叶浸泡的酒,柏树长青,新年饮一碗,也是图个长寿的好兆头。
卫无忧对这些寄托着人们美好期望的习俗并不排斥,认认真真随着阿母饮过,又特意溜去小灶,问食官长要了一碗花椒籽泡过的酒。
椒酒是小辈用来跟长辈祝吉祈寿的,别家阿母有的,他的阿母自然也不能落下。
小仙童双手擎着碗,给阳信行了跪礼:“阿母,快一口喝光光,您就能一直陪着无忧啦。”
阳信眼角有些湿意,接过碗掩饰住,嘴上还要嗔道:“这么满?是想故意看阿母出丑吧。”
卫无忧扁嘴:“才没有呢。”
阳信笑笑,一口饮尽椒酒,又连忙喝了口怜月递来的水。
“好了,阿母都喝完了,这回总该放心了?去睡会儿吧,建章街晚上有鱼龙曼衍、幻术和百戏表演,阿母带你去瞧瞧。”
卫无忧顿时眼前一亮。
前几年他年岁太小,阿母从不允许他节日去街上,怕人多遇上拐子。这还是他头一次全身心的要融入到大汉的元日佳节中去。
阳信伸出食指,轻轻戳了戳儿子的脑门:“瞧你高兴的。哝,这是阿母和你阿父早就准备好的压胜钱,挂着图个吉利。”
卫无忧怔愣之际,掌心已经被塞进来两枚压胜钱。
他低头瞧了瞧,一枚写着“千秋万岁”,另一枚写着“去殃除凶”。
原来,他老爹还记着今岁的压胜钱呀。
小萝卜丁吸吸鼻子,忍不住有些想阿父了。
……
定襄郡的孟冬比长安来的更早一些。
夜深了。
大军营帐外,冷冽的北风呼啸而过,帐中点着炭火,却并不怎么暖和。
卫青早就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环境,抬眸瞧一眼外甥,笑问:“怎么样,冷吗?”
霍去病早就脱了战甲,撸起袖子正在展信,闻言笑道:“舅父说笑了,想到修整半月便能手刃单于,我热着呢!”
大军此番已经第一次出塞归来了。
因为有马具三件套,有新的军粮和望远镜等资源,他们几乎很快就适应了草原作战的环境,仗打的很舒服,战绩也十分漂亮。
要不是草原上忽然起了一场初雪,叫他们寻不到匈奴人的踪迹,也怕中了什么埋伏,这才收兵回了定襄修整。
今日是元日。
长安城的夜定然特别美吧?
舅甥俩不自觉聚到一处,心中都念着小无忧呢,就收到了陛下加急传来的信件。
一封是刘彻亲书,信中褒扬众将士战功卓越,尤其是霍去病此番立功不小,皇帝陛下还叮嘱他悠着些,回来自有重赏。
而另外两封信件,一看那歪歪扭扭的字迹,卫青和霍去病同时激动了。
“是无忧!”
“快看看写的什么。”
炭火劈啪作响。
两位将军借着一点灯火,神情庄重的一字一句读起了儿子写来的信。
卫青脸上带着老父亲特有的慈爱。
他看着儿子小得意的炫耀着自己又弄出了好吃的猪肉肠,还搞了新的汲水灌溉器具——筒车,面上又是自豪,又是感叹。
无忧长得太快,他这一走几个月,就错过了这孩子这么多精彩的瞬间。
作为阿父,他难免有些遗憾。
霍去病想的就少一些了,只随着信件“哈哈哈哈”大笑起来,闹得卫青忍不住好奇,伸长了脖子试图偷看一眼。
霍去病将信件合拢:“诶,舅父,此举可不像是您的做派。”
卫青挺着脸:“都是一家人,藏着掖着伤感情,拿出来一起瞧瞧,让舅父也开心开心。”
小霍顿时乐了,大方将信纸递过去:“也没什么,就是无忧挖了个粪池,陛下给跳进去了。”
卫青:“……”
卫大将军张了张口,试图严肃,然后没憋住笑了。
舅甥两一阵畅笑,卫青无奈摇头:“这个臭小子啊……”
霍去病侧着头,一手拽着小树枝,戳了戳石堆里的炭火:“对了,无忧还我有没有想家。说要是想长安了,他在信纸里头给夹了两片长安的树叶。”
少年校尉丢下手中树枝,轻轻捏起一片黄灿灿的秦岭银杏。
上头还带着长安秋日午后的余温。
瞧着卫青瞬息万变的表情,小霍浅笑道:“舅父应当也有,看看封信的信筒里。”
卫青垂眸,轻轻倒置信筒,同样是一片金黄的银杏叶。
或许是放叶子的时候,小家伙正在吃什么好吃的,叫叶子上也沾上一股蒜香味儿。
卫青捧着银杏,忍不住笑了。
在他的信件末尾,同样有这样暖心的问候——
“孟冬之月,草原或许下了大雪,阿父可曾想家?别怕,无忧变成小叶子来陪你们啦。”
“元日将近,新年万事吉。”
营帐之外,风雪寒天。
但舅甥一人望见这片长安秋日的银杏叶,便也不觉得难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