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雨总是来去匆忙。
山间一场夏雨,将枝叶草蔓洗刷的苍翠欲滴。等雨劲儿渐小,卫长公主便失去了继续留在此地的理由,主动告辞离去。
车马辘辘,顺着林中小道离去。
卫无忧探头瞧了瞧,看到刘玥的车驾远远消失在拐角,这才巴巴靠到了霍去病身边,拽着他的袖子晃了晃。
霍去病这人吧,也不知是不是天生缺这么一根情弦。
分明刚刚才被小女娘面陈情愫,他低头瞧来时,却仍旧一如往日,淡然又桀骜地笑了。
卫无忧对上这双眼睛,不由叹了口气:“算了,看阿父你这样,似乎很没必要劝。”
霍去病挑眉,蹲下身扫了扫小无忧肩头和发丝间的水珠,问:“劝什么?”
卫小四:“就是上回我同你说过的,近亲结亲……”
“知道知道,生的孩子多半有那个什么……鸡的毛病呗。”小霍伤脑筋地戳了戳太阳穴一侧,试图让小无忧信任自己,“我有个你要养就足够头疼了,可没工夫再多添一个。”
卫无忧:“……那叫基因缺陷,什么鸡的毛病……”
确定了,这人能把老婆当成养小孩,确实没开窍。
一时之间,卫无忧有些心情复杂,不知道该替小霍高兴还是发愁。
虽然他能不对卫长公主动心,免去了许多麻烦事儿,但卫无忧还是真心实意希望小霍能留下一丝血脉。
他不是历史上的霍嬗——
那个霍去病只活了十年的儿子,
确认这件事时比较突然,是卫无忧在光幕上整理身边人的信息资料时,又多补了一部有关丝绸之路的纪录片,恰好,那部纪录片中就提到了霍嬗的生卒年。
四年后的元狩三年,那才是霍去病之子该出生的时间。
即便有卫无忧的到来产生的蝴蝶效应影响,也不会变成他自己就是霍嬗的情况。
小萝卜丁对有些事情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于是,越发珍惜能够待在卫霍两位阿父身边的日子。
霍去病坐在马后,瞧见的分明是儿子的后脑勺。
可就这区区一个后脑勺,叫他就能看出不同来。小霍一边驭马往长安城内赶去,一边开口:“忧儿,怎么不开心了?”
卫无忧对霍去病天然的敏锐度实在是怕了,忙扯着个笑颜,即便他阿父根本看不到:“没有啊。”
霍去病摸了摸小家伙被雨水打湿透的衣衫,将人向怀中多拢了几分:“没有便好。”
马蹄声疾驰,一路越过山间溪谷。
霍去病骤然又开口:“方才说养个你头疼,那都是故意逗你玩儿。我霍去病能有你这么个儿子,这辈子知足了。”
似乎是想到什么,少年郎又悻悻补充:“以前……以前把你送去舅父家都是……”
卫无忧不用回头,都知晓向来桀骜不驯的霍校尉,如今该是如何一副抓耳挠腮找理由的模样。
小仙童心中暖暖的,主动帮霍去病解围,语调也不免欢快起来:“我知道,阿父们都是为了我好。我有这世上最好的阿父阿母,也十分知足啦。”
童稚的语调虽然稍显天真,回应的却是先前霍去病那份“知足”。
霍校尉在马上微怔,释然一笑,忽然就明白了舅父先前所言——
“这长安万家灯火,日后,你在战场陷于危难之时,或许其中有一盏灯,也能成为支撑你反击的信念。”
如今,他的那盏灯,已在怀中了。
……
当日午后,霍府。
尽管小霍的马飞快,还将卫无忧几乎全程护在怀中,但从城郊回来路途不短,还淋了大雨,五岁的稚童终究因为身子弱没抗住风寒,病了一场。
这还是卫无忧来到大汉之后,头一次这么虚弱。
霍去病从来没有照顾过小孩儿,一回府,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
虽然已经差人去寻了疾医过府,又有小公子先前特意给自己留用的酒精,但刺儿还是不放心,自个儿专程跑回侯府报信去了。
不到半个时辰,卫青便快马赶来了霍府,一同来的还有上次医治卫登发热的其中两位疾医。
霍去病见到卫青,就好像雏鸟见到了亲鸟归巢,连忙一股脑儿将今日之事都倒给了舅父。
他已经有许多年没像这样倚靠过旁人了,情急之下一开口,才发现,原来也并不是他想的那般“丢人”。
毕竟,这都是他的家人啊。
两位疾医丝毫不敢耽搁,趁着霍去病自陈的时候,已经轮流给卫无忧把过脉,瞧了舌苔瞳孔,又试了体温。
年纪偏大的疾医拢眉,半是斥责地看着霍去病:“小公子年幼,怎可在淋了大雨之后又吹凉风,回府之后,可曾用热水泡过身子?喝过姜汤?”
霍去病满面羞愧,摇了摇头。
他身体底子向来过硬,当真是不小心忽略了无忧的身子与他不同。
老疾医长叹一口气,摇了摇头。
时值西汉,不论是民间还是皇室,都对黄姜的种植与食用十分看重。在民间,因为轻易请不起疾医,喝一碗姜汤便成了包治百病的万能药方。
这位霍校尉怎会如此心大?
好在,上回医治卫登时,卫无忧闲来无事,便与两位疾医探讨过一番发热时酒精擦身的原理,顺带解释了几个注意点,譬如酒精不能擦全身,而是大动脉流通之处。
两位疾医一合计,便留下了刺儿带来的酒精,开始降温。
他们制定了一套流程:“先用这酒……酒精擦颈两侧、腹股沟,同时用温水擦浴,多灌些热水喝下去,徐先生针灸功夫了得,再扎上两针,也差不多该退烧了,到时候老夫再开一剂药方……”
卫无忧小朋友迷迷瞪瞪听到有人要扒自己的衣裤,还要扎上小银针,顿时有一瞬间的清醒。
小团子挣扎着从床上伸出右手:“我,我自己……脱裤子!”
卫青连忙上前,握住儿子的手:“不叫旁人看,阿父亲自给你擦酒精。”
卫无忧:“……”
虽然怪羞耻的,为了降温就这么着吧。
但是,这个针灸真不能免了吗?
小仙童用可怜巴巴的眼神望向卫青,得到卫大将军坚定的摇头,又不死心地看向霍去病。
霍去病哪知道小孩儿这般脆弱,都快被他吓死了。不仅没接收到卫无忧求救的目光,还跟在疾医身后建议:“才一针?要不多扎七八针我怕他好不了啊。这么细的针有用吗?能不能换那个最粗的?”
卫无忧闻言,恨不得捡了床下的鞋丢在霍去病脑袋上!
疾医也有些无奈:“小儿针灸终究是老夫强于霍校尉,您这是关心则乱了。”
霍去病长叹一口气,背过身蹲在了屋内一角,看起来就像一匹伤心欲绝还要坚决守护的小狼。
他看不了无忧那副样子。
床上的小家伙此时满脸通红,一副呼吸不畅的难受样子,叫卫仲卿的心中同样不好受。
卫大将军的掌心常年都是热乎的,此时接过酒精和棉纱,还刻意又搓了搓,这才叫其他人退到寝室外头,小心地解开儿子的汗衫(中衣),先给颈两侧擦上酒精。
等卫仲卿给儿子脱裤子时,无忧忍不住了,小声道:“阿父,能不能……”
卫大将军三下五除二撩起衣摆,露出儿子的光屁股蛋:“不能!有什么阿父还不能看了!”
卫无忧:“……”
好在,卫青到底顾念着儿子好面子,很快反复抹过几轮酒精,帮无忧穿好衣衫,又急忙将他塞回被褥里头。
之后,那位擅长针灸之术的疾医进来,又扎了一针。
不过半个时辰,卫无忧便感觉呼吸顺畅些了。
年长的疾医面上终于有了笑颜,抚着胡须道:“今夜留人看着,还会反复,老夫开了药方子叫人去煎药,等半夜烧起来了喝上一副,切记,万万不可再受风寒。”
他一边写着药方,一边又感叹:“稚子身染病症,从来不是小事。还多亏了小公子发现这退热有奇效的酒精,先前是救了侯府三公子,这回是救了您自己了。”
这两位原本是卫无忧为了结个善缘,上回便允诺他们用酒精医治病人。
两位疾医都念着这份好,临出门前还特意嘱咐,若是喝了药不见效,就差人去城西寻他们。
霍去病连连应下。
一番兵荒马乱的折腾之后,夜已经深了。
闾里之间的夯土城门已经关上,卫青这个点没法回去侯府,索性就在霍去病这里留宿了。
舅甥二人都不放心卫无忧,一番推让之后,索性一起留下照看小豆丁。
此刻,床上的无忧已经睡熟了。
虽然鼻子依旧呼吸的有些费力,时不时甚至还要用嘴吸气,但小家伙累了好一阵子,一点不适早就不算什么了。
卫青望着儿子的睡颜,斟酌半晌,低声开口:“马上就要出征了,我想——”
“我明日亲自去同陛下说,叫无忧先搬回侯府去住。左右出征也没有几日了,知道他生病,陛下会答应的。”霍去病见舅父不好说完,索性自己提了出来。
少年校尉握了握拳,又道:“这次出征回来,我定会认认真真学着做个好阿父,请舅父信我。”
霍去病有一半时间,都算是卫青带大的。
可即便是卫青,也很少见到外甥对一件事情这般执着。除了打仗和马匹,他的世界似乎很难融入旁的东西。
卫青曾一度有些担心霍去病这样的性子,太过绝对,很容易便把自己折了。
吾家有子初长成。
原来,叫这二人成为半路父子,也是一件互相得益的好事儿。
这一回,卫仲卿总算是有些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