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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章

    下人约莫十几岁的年纪,圆脸大眼睛,唇边有颗痣,他到府上时间不长,一见自己闯了祸,登时慌了神,颤颤巍巍地去擦金陵九的袖子:“公子,我不是故意了,我,公子大人有大量,我给您擦擦。”

    他动作太快,金陵九一时间没躲开,反应过来后侧了侧身,将袖子拽出来:“无碍,你先去收拾茶盏吧。”

    不光茶水泼了,杯子也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地上画出来的血迹线都被染湿了,晕开一大块。

    下人脸上满是惶恐,听到他的话稍稍安了心,忙不迭点头,蹲下身去收拾碎瓷片。

    金陵九往旁边让了让,低头瞧着自己湿了的袖子,看不清什么表情,他被泼上茶水的那只手一直攥着,茶水是热的,冷白的手背上被烫得泛起一片红。

    这案发现场不是前几天没打扫过的时候了,泼上点茶水影响不大,裴折站在一旁,并未过多苛责。

    下人很快收拾好碎瓷片,又躬着身道歉,给金陵九赔不是,然后才离开大堂。

    裴折一脸看好戏的表情,刚才那声口哨足以证明。

    金陵九今日转了性,竟隐忍下来,对湿了的袖子置之不理,沉沉地盯着裴折:“裴郎这般,可令人心寒。”

    裴折是个喜欢开玩笑的人,他玩笑时总拖着调子,叫人一听便知,这时说的不是正经话,金陵九不带笑模样,用那把冷清的嗓音说着这种话,裴折一时之间还真分辨不出,这是认真的还是在说笑,尤其是金陵九那句“裴郎”,听得他浑身一个激灵,恨不得往后跳到离金陵九三尺远。

    “咳咳,什么心寒不心寒的,九公子这是在说什么胡话。”

    “胡话?”金陵九垂着胳膊,抚了抚被泼上茶水的手背,“淮州城内人尽皆知,你我二人私交甚笃,要好到同榻而睡抵足而眠,如今我被烫着了,都不见裴郎着急担心,且说你是不是令人心寒?”

    裴折:“……”

    金陵九仍嫌不够,可着劲的臊他:“久闻探花郎温柔体贴,对乐妓尚能细心安抚,到面对亲密无间的友人时,却这般薄幸。”

    听着金陵九的指责,裴折突然不合时宜地冒出一个想法,特别想问他:你们江湖是不是多草莽,没念过书,不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也不知道类似于“薄幸”这样的字词不应该用在你我之间?

    但他能问吗?

    自然是不能的。

    且不说流言四起的始作俑者是自己,便不是,正大光明地问天下第一楼的九公子是不是没文化,和骂整个江湖的人也差不许多了,一准是缺心眼了才能做出来的事。

    祸从口出,裴折向来不做这些拉仇恨的事。

    因而他只是转过身,冷静地对着左屏喊道:“傻愣着干嘛,赶紧过来给你家九爷换个衣裳。”

    也不知这左屏是怎么了,往常金陵九出一点事他都紧张得不行,拿着备用的衣服跟前跟后,今儿个却一点都不上心。

    裴折怀疑,左屏瞎了。

    知府大人的府邸修葺得十分华丽,比淮州城粗制滥造的桥墩好了不知几百倍,大堂前是宽敞的院子,院子一侧假山小池塘样样不缺,早春的树枝还是光秃秃的,只有细弱的枝条垂在冒着寒气的水面上。

    左屏和云无恙站在池塘边的树下,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相对无言。

    实际上在裴折喊话之前,云无恙试图和左屏搭过话,他是个嘴闲不住的性子,用裴折的话来说,就是上辈子是个哑巴,这辈子唠叨不停。

    “你家公子被泼了茶水,你怎么不去看看?”

    “今儿个怎么不紧跟着你家公子了?”

    “喂,姓左的,你是聋子还是哑巴?”

    问了一大串,但左屏愣是一个眼神都没给云无恙,也没对金陵九遭茶水泼身的事发表意见,直把小唠叨当空气,气得云无恙恨不得扑上去咬他。

    主子的待遇没比书童好多少,左屏也没给裴折眼神,直到金陵九发了话,左屏才转身往外走。

    他们是坐马车来的,带了备用的衣裳,左屏服侍金陵九换上干净的衣服,然后抱着沾了茶水的衣裳退回树下,全程没给围观的主仆俩一个眼神。

    目睹一切的裴折和云无恙:“……”

    换好衣服以后,金陵九松开一直攥着的手,紧绷的脸色也和缓下来,地上的茶水一直没干,他往旁边走了两步,印出两个湿脚印:“裴郎,你是不是得安慰安慰我?”

    姓氏后缀加个郎字,是较为亲昵的唤法,感情深厚的夫妻或是坠入爱河的男女之间,女子常常喜欢这样称呼男子,以表关系的亲近。

    开朝以来,有王孙贵胄好男风,是故天下断袖并不少见,不是什么稀罕事,但裴折扪心自问,他与金陵九之间的关系还不到如此称呼的程度。

    今日从见面到现在,金陵九的每一句话都好生暧昧,像是笃定他会因为谣言之事心虚,裴折越想越气,觉得自己像只被揪住了脖颈子的猫,揪他的金陵九还嘴欠,没完没了的逗弄他。

    退一步海阔天空,退两步气到升天,裴折不想退了,然后他往前进了一步:“是得好好安慰安慰,小九儿乖乖,要不要哥哥给你吹吹手?”

    他视线下移,看着金陵九微红的手背,好整以暇地笑了笑。

    大堂里温度骤降,气氛变得有些怪异,配上从房梁垂落下来的绳子,以及地面的斑驳痕迹,外头小阴风一吹,登时梦回知府大人离世那夜。

    金陵九敛了笑,神情变幻莫测,看不出是气恼还是怎的。

    就在裴折以为这位爷玩不下去要变脸的时候,金陵九径直走到他面前,把手往前一递,吐出两个字:“吹吧。”

    端的是大刀阔斧气壮山河,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动手打人。

    裴折:“……”

    金陵九一脸坦然,裴折盯着他那张俊脸,好奇发问:“之前都不让我碰一下,现在怎么上赶着递过来了?”

    他说的是刚见面的时候,鬼迷心窍了,伸手想碰金陵九的脸,结果被躲开了。

    “有吗?”金陵九故作诧异,“非要说的话,之前是之前,现在是现在,那时候没名没分,怎么能比?”

    裴折:“……”

    说得好像现在有名有份了一样。

    “现在当然有名有份了,裴郎忘记了吗,还是你亲口承认的名分。”金陵九暧昧一笑,“整个淮州城都知道了,你莫不是想耍赖?”

    裴折一窒,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一不留神,将心里话说出来了。

    金陵九不嫌累,手还举着,像是肯定裴折不敢接,要逼他低头服软。

    这种时候,谁先退缩就是怂了。

    裴折掀起眼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唇角微扬,吊儿郎当地笑:“若是小九儿想,我自然不能拂了佳人的美意。”

    于是知府夫人处理完事情过来时,就看到裴折和金陵九靠得极近,前者捧着后者的手凑到唇边,堪堪要吻上去一般。

    两人都生了一副好相貌,做出这般亲昵的举动,竟意外的般配,叫人不忍心打扰。

    云无恙和左屏一脸吃了苍蝇的表情,知府夫人是不忍心打扰,他俩是不敢,生怕看到的画面是真的。

    左屏跟着金陵九时间长,接受能力锻炼出来了,先恢复了脸色,默默移开视线,云无恙回过神来后就往大堂蹿,边跑边气急败坏地吼道:“金陵九,放开我家公子!”

    “……”左屏拦住他,“你看清楚,是你家公子抓着我们九爷的手。”

    云无恙愤愤道:“你懂什么,肯定是金陵九给我家公子下了迷魂药!”

    左屏:“……”

    左屏忍了忍,只拦着云无恙不让他过去,没把“你是不是有毛病”这句话问出口。

    云无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叫醒了吹手二人组,也叫醒了知府夫人,知府夫人面不改色,冲裴折见了礼:“老爷不在了,府上只剩下我主事,不好留裴大人和九公子用饭,不知二位可查看完了?”

    知府大人双亲已故,没有兄弟,有个女儿还年幼,不足十岁,他死了以后,府上只剩女眷。寡妇门前是非多,纵是知府府上不例外,衙门的人没跟着,裴折和金陵九又都是男子,在这里待得太久,传出去不好听,知道的明白他俩是为知府大人的命案而来,不知道的免不了往其他方面猜测杜撰。

    人只要闲着了,什么事都能做出来。

    裴折与金陵九对视一眼,后者慢吞吞收回手,上下打量着知府夫人,突然叹道:“知府大人去得突然,夫人受累了,生老病死人生百态,所幸府上留下了血脉,还望夫人和小公子节哀。”

    裴折骤然抬起头,意味不明地看着金陵九。

    知府夫人脸色一变:“九公子记岔了,府上是个女儿,没有小公子。”

    金陵九沉默了一会儿,笑了笑:“原是我记岔了吗?夫人见谅。”

    知府夫人微低着头,没作声,裴折略一抬手:“多有叨扰,那我们就先告辞了。”

    “别打了,走了。”他冲正简单过招的云无恙和左屏招呼了一声,然后就和金陵九率先往外走,“九公子,可否说说你的见解了?”

    金陵九不答反问:“怎么不叫小九儿了?”

    前后脚跟上来的云无恙和左屏正好听到这句话,一同变了脸色。

    云无恙:你瞧,就是你家九爷勾引我家公子!

    左屏:是你家公子先乱叫的。

    两个人落后一步,瞪着对方,互不相让,无声地用眼神交流。

    走出大门,来到马车旁边。

    裴折敛了笑:“九公子,流言的事我跟你赔个不是,是我之过,坏了你的名声,你也不必再故意拿这些话挤兑我了,如何才能消气,你直说便是。”

    金陵九奇道:“裴探花玩不起了?”

    裴折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垂了眼皮,平静道:“我不想和你拿这件事来玩。”

    这句话有好几个重点,不知他想落在哪个上面。

    气氛莫名有些奇怪,就连走在后面的云无恙和左屏都感觉到了,暂时停止了不算友好的交流。

    金陵九双手交叠,无意识地摩挲着被茶水烫到的手背,那处的皮肤泛红后不甚敏感,现今却仿佛还残留着令人不自在的酥麻。

    他心里隐隐觉出点别样的意思,但又不能确定,撩起眼皮看向裴折。

    裴折回望过去,两人对视了一秒,而后默契地错开视线。

    短短的一瞬间,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又好像发生了很多事,让彼此心中明了。

    马车车夫迟疑道:“走吗?”

    “走。”金陵九做了个请的手势,“裴探花时间空余不,咱们换个地方聊聊知府大人的案子。”

    裴折拒绝了:“等下还有事,晚上吧,林统领早就想请你去府上做客了,择日不如撞日,我替他讨个面子,不知九公子可愿赏光,来统领府吃个便饭?”

    金陵九收回手,从善如流:“我的荣幸,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他与左屏上了马车后,车夫立刻扬起了鞭子,载着他们远去。

    裴折站在原地没动,目送马车走远。

    云无恙看了看马车,又看了看裴折:“公子,你怎么不答应他?”

    他们今日本在统领府上看卷宗,不准备出来,是听说金陵九来了知府大人的府邸,然后才决定出来的,下午并没有其他安排。

    裴折收回视线,背着手,往马车离开的相反方向走去:“没兴致。”

    云无恙说不上哪里不对劲,但就是觉得裴折心情不怎么样,跟着他走了一会儿,问道:“公子,咱们现在去哪里?到饭点了,要不要去吃个饭?”

    裴折懒散道:“去衙门,让林惊空请吃饭。”

    前有知府大人悬梁身亡,后有不明死尸现身统领府,两桩命案,衙门最近很忙。

    以往是知府大人掌管淮州城衙门,现在他死了,便由林惊空暂时接手,以往衙门和统领军互不干涉,林惊空用不惯知府大人的人,从统领军中调了一队人过来差遣。

    裴折到的时候,林惊空正吩咐人去买饭,衙门的厨房里只有萝卜白菜,淡出鸟来了,统领军吃不惯,林惊空做主从邻近的小饭馆订了大锅肉菜,从公款里走账。

    拿着公款做人情,当官的私底下常常这样做,裴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没看见。

    林惊空指了指一旁的凳子:“今儿个怎么亲自过来了,有事?”

    自从他带着统领军将人从客栈接出来后,裴折就没出过统领府,想要什么案卷都是差人来衙门拿的。

    “有事,大事!”不止一个凳子,裴折坐下后,让云无恙也坐,“来蹭饭,林统领,别忘了让人多加两双筷子。”

    林惊空:“……”

    “问得怎么样了?”

    查到王振福以后,林惊空与裴折详细谈过,然后裴折就让林惊空暗中询问从添香楼到统领府沿途的人家,调查在孙六死的那天晚上,他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亦或是看到过什么。

    提起这个林惊空就头大,将桌上厚厚的一沓纸往前一递:“沿途一共三十六户人家,近百人,还不能闹出太大动静,这几日派人加班加点,才问了将近一半的人。”

    裴折忙问:“结果如何?”

    林惊空面无表情:“没结果,到现在为止,没有一点有用的线索,不是我说,问这个真的有用吗?”

    “当然有用,现在所有的线索都指向王振福,要洗脱他的嫌疑,必须找到他的不在场证明。”裴折接过那一沓纸,边翻看边说,“孙六当天去过添香楼,这一点很多人都能证明,翠云在供词里也招了,是第二天有人找到她,给了她一笔钱,让她说孙六整晚没离开添香楼,一直和她在一起,根据她的供词,以及林统领你发现尸体的时间,我们基本可以确定凶手是什么时候将孙六送到统领府的。”

    林惊空不解:“要推断孙六的死亡时间,让仵作来就是,何必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裴折捏着一张纸,似笑非笑地看着林惊空:“今早我还说云无恙的脑子离家出走了,现在看来,林统领的大概也一起走了,我可没说询问这些人是为了确定孙六的死亡时间,在这起案子里,起码在王振福这一部分里,已经没必要关注死亡时间了。”

    林惊空不爽他这种说话方式,尤其不爽他将自己和云无恙归为一类:“我还是比不了炮仗精的,只是偶尔转不过弯来,不像他,脑子走了就回不来。”

    云无恙听出这是在嘲讽自己,他在面对林惊空的时候格外敏锐:“是,林大统领和我不同,能离家出走那是代表有脑子,您这种正相反。”

    林惊空:“……”

    中间隔着张桌子,大概三米的距离,林惊空与云无恙怒瞪着彼此。

    裴折视线在他俩身上打了个转,颇为稀奇道:“行了行了,半斤八两竟然能吵起来。”

    他话音刚落,两个人便移开视线,都愤愤看着他。

    裴折暗自腹诽,这波仇恨拉的属实成功。

    主仆俩都不是好东西,林惊空重重地哼了声,没好气道:“劳烦裴大人指点。”

    裴折扬着笑:“好说。”

    他一脸“既然你诚心诚意发问,那我就大发慈悲告诉你”的表情,看得林惊空牙痒痒:“那您就快说吧,不关注死亡时间要关注什么?”

    云无恙也好奇,催促道:“公子快说吧,再耽搁下去,饭都赶不上热乎的了。”

    裴折不再卖关子,给两个脑子离家出走的人解释起来:“单就王振福这一条线上,我们要关注的并不是孙六的死亡时间,而是尸体被送到统领府的时间。根据这个时间点,我们大体上可以把凶手的行为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是凶手杀死孙六,将尸体运到统领府,第二部分是凶手从统领府离开,去做善后处理。”

    “我们知道孙六在被送到统领府之前就死了,他身上虽然还有其他伤,但根据仵作的验尸结果,那些伤都不致命,他是死于窒息的,由于口鼻中干净无异物,可以断定孙六不是溺死,而是被人活活闷死的。我看过淮州城的坊市线路图,从添香楼到统领府要经过淮水,这就说明凶手并没有在淮水边停留,而是在到达淮水之前就杀了人。”

    林惊空眉头一皱,举起手来:“停,打住一下,为什么不可能是在淮水后杀的?”

    裴折看傻子似的看着他:“云无恙,你来解释一下。”

    “啊?”猝不及防被点了名的云无恙一脸懵逼,“我,公子,我也不知道啊。”

    裴折:“……”

    屋子里就他们三个人,林惊空与云无恙面面相觑,两人的智商半斤八两,这回没嘲讽对方。

    裴折幽幽地叹了口气:“我现在才知道,金陵九也是有优点的。”

    林惊空与云无恙都不明白怎么扯到金陵九身上了,没接话,默默地看着裴折。

    裴折坐直了些,从头开始解释:“还记得我在品香楼问的三个问题吗,其中特地提到,孙六脚上的字迹不是用墨水写的,而是用朱砂。”

    云无恙接连点头:“记得,公子当时还提到了从淮水里捞出来的假尸体,它身上流的‘血’也是朱砂混着水假冒的。”

    裴折:“孙六的尸体上写了字,凶手用拙劣而浅显的手法将知府大人的死指向他,甚至用了相同的朱砂,生怕我们没有将二者联系起来,淮水中发现了知府大人的假尸体,如果你们是凶手,要让孙六和知府大人联系得更紧密,在一切来得及的情况下,你们会为孙六选择什么死法?”

    云无恙迟疑道:“淹死?”

    林惊空沉声道:“没错,是淹死。”

    那假尸体是在淮水中被发现的,他命人带回衙门后拆开检查过,虽然第一眼看上去有些粗糙,但将稻草和麻袋做成那样子,已经可以称之为精细了。

    头脸泡花,身体臃肿,若是当作溺水而死的人,从总体上来看,是十分贴合的,不然也不会被认错成真人死了。

    事后林惊空冒着被嘲笑的风险,特地问过裴折,是从哪里看出那假尸体是知府大人的,裴折当时是这么答的:“朝夕相对的老相好自然看不出,若是刚见着知府大人一两面的人,打眼就能瞧出来,那假尸体处处都透着知府大人的影子。”

    林惊空觉得他这话虽然夸张了些,但也有一定道理。

    记忆和眼睛都会骗人,甚至于你可能并没有刻意去作出判断。

    “答对了,就是淹死,淹死是将孙六和知府大人联系起来的最佳死法,其实从孙六的死法上能推断出的不止这一点,其他的我们暂不考虑。”裴折扬了扬手中的纸,解释道,“凶手应该是先杀了孙六,然后才想到要将尸体送到统领府,死人的局限太大,不可能完全达到计划的效果。溺死和被闷死都是窒息性死亡的一种,但二者差异很大,即使是死后又浸到水里,仵作一验便能发现真实死法,如果凶手有条件选择溺死,那他怎么可能弃之不用。”

    云无恙猛地一拍手:“我明白了!是因为孙六在到达淮水前已经死了!”

    裴折懒洋洋地抬眼:“没错,云无恙都想明白了,林统领不会还转不过弯来吧?”

    林惊空抿了抿唇:“转过来了。”

    裴折伸了个懒腰:“好,那咱们就说回之前的问题,凶手杀了人之后,将尸体送到统领府,这是他的第一次行为,从统领府离开,去找翠云,处理善后,这是第二次行为。仵作只能推测出孙六是在哪个时间段内遇害的,这个范围比较大,去询问沿途居住的百姓,得到的线索一定发生在凶手将孙六的尸体搬运到统领府时,即凶手的第一次行为中。”

    “如果有人听到或看到什么,那这个时间一定比孙六真正的死亡时间要迟,同样也比仵作给出的死亡时间迟,如此一来,便能够将时间范围缩小很多。”林惊空恍然大悟。

    裴折翻了翻手中的一沓供词:“你之前告诉过我,王振福几乎算是自首的,在孙六遇害当晚,他喝醉了酒记不清发生的事,在仵作给出的死亡时间里,他无法做到完整的不在场。凶手杀掉孙六,还要去收拾准备,肯定需要很长时间,将这一部分时间减掉,要洗清王振福的杀人嫌疑就简单多了。”

    林惊空承认,如果不是裴折掰开讲了一遍,他肯定不会考虑这么多,第一探花不是徒有虚名。

    他心服口服:“裴大人高智,下官佩服。”

    云无恙满脸骄傲,仿佛被夸的人是他自己:“那可不是,我们公子才智无双!”

    林惊空白了他一眼,兀自纠结了一会儿,又看向裴折:“下官有一事不明,还望裴大人解答,既然我们早就知道王振福不是真正的凶手,那为什么还要浪费时间去找能够证明他清白的证据?”

    裴折手一顿:“林统领是怎么知道他不是凶手的?”

    林惊空回道:“那王振福胆子小得不行,我的人审问他的时候,他吓得话都说不利索,看见点血就恨不得晕过去,怎么敢去杀人?”

    裴折总结道:“也就是说,他清不清白,林统领并没有证据,只是臆断。”

    “臆断又如何?”林惊空反问。

    云无恙听明白了,腾地一下站起来,对着他哼了声:“只有昏官才会臆断,凡事都要讲求证据,即使是圣上,也没权力只照着自己的想法结案,林大统领就那么笃定,自己永远不会出错吗?也许你会认为出一次错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林惊空你有没有想过,你的一个差错,有可能放任杀人凶手逍遥法外,也有可能毁掉一个清白的人的一生。”

    林惊空在淮州城说一不二,鲜少接触案子,他有着武将的敏锐和不拘小节,缺乏文官断案时的细心和实事求是,没有经历过云无恙说的情况,也想不通裴折在坚持着什么。

    外头有人敲门:“统领,吃饭了。”

    云无恙没有继续数落,林惊空也罕见的没有反驳,裴折放下手中的东西,看了看沉默不语的两个人:“都不饿?”

    三人先后走出起身,林惊空在最后面,关门的时候,他叫住了云无恙:“你方才说的有道理,是我想的太简单了。”

    言罢,他便跟着来叫他们吃饭的官兵先离开了。

    云无恙不敢置信地看着裴折:“公子,我是不是耳朵出问题了?”

    裴折好笑地给了他一个爆栗:“差不多得了,都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见人识人,不能一概而论,林惊空不像你想象中那般不堪。”

    云无恙瞧不上林惊空,以往听到这种话必定要反驳,今日却撇了撇嘴,没作声,裴折知道他听进去了,也没有继续赘言。

    加上从统领军中调过来的人,一件屋子坐不下,林惊空从衙门的空屋子中挑了两间,一并作为饭堂。

    裴折和云无恙到的时候,饭堂里已经坐满了人,小马扎和矮凳子一应俱全,所有人都捧着自带的碗筷,里头装着衙门特色萝卜白菜,以及林惊空命人从外面定的肉菜。

    林惊空在盛饭,盛了满满一勺肉,他私下里和这帮人称兄道弟,没架子,端着碗在他们中间坐下:“裴大人,自便。”

    统领军和衙门的人想起来见礼,被裴折阻止了:“都辛苦了,好好吃饭吧。”

    林惊空吞了筷子肉,饶有兴致地看着裴折和云无恙,探花郎细皮嫩肉,一看就是精细的人,他有些好奇,这主仆俩怎么看待他们这不拘小节的行为,会不会嫌弃得不行,看一眼饭菜就掉头离开。

    没两秒就有结果了,且事情发展出乎他的意料。

    云无恙饿得不轻,闻着饭香就两眼放光,直接一嗓子嚎了出来:“公子,有肉!”

    林惊空:“?”

    被吓了一跳的众人:“?”

    公款吃喝,林惊空没有委屈自己和手下的人,订的肉菜虽然是大锅菜,但色香味俱不错,老板开店好多年,手艺是淮州城内数一数二的。

    蹭饭蹭到好吃的,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裴折心情也不错,环视四周,又转头去看林惊空:“林统领,来副碗筷。”

    没想到这两人如此接地气,林惊空心情复杂,指了指灶台一旁:“我们用的碗筷都是自己带来的,橱里有衙门置办的,很久没人用了,不介意可以用。”

    云无恙麻溜拿了碗筷去洗。

    盛完饭,裴折和云无恙搬着凳子坐下,一点也没架子,比林惊空还不拘小节,看得其他人惊诧不已。

    一群大老爷们凑在一起吃饭,免不得闲聊几句,林惊空不拘着他们,偶尔还搭个话茬,今日碍于裴折在场,大家都闷头吃饭,没人先开口。

    林惊空喜欢吃菜,吃完碗里的肉又起身去盛,回来时路过裴折和云无恙,发现他俩吃得还挺快,半碗饭下去了:“裴大人,可还合胃口?”

    裴折忙着吃饭,没空搭理他,用胳膊肘推了推云无恙,云无恙会意,咽下饭菜回道:“合胃口,挺好吃的。”

    林惊空:“……”

    还有工作要做,大家吃完后就陆陆续续离开了。

    裴折饭量小,一碗就饱了,吃完饭后没离开,盛了碗汤慢慢喝。

    等林惊空放下碗筷,裴折也起了身:“吃饱喝足了,走吧林统领,咱们去看看王振福。”

    他之前一直是依照卷宗和林惊空口述来推断案件的,还没有亲自见见目前孙六案的最大嫌疑人,有些问题,只靠听是听不明白的,还得自己亲眼去看,亲自去问。

    目前没有洗清嫌疑,王振福被关押在大牢里。

    裴折吩咐云无恙去取那沓沿途百姓的供词,之前为了给这两个人讲案子,他还没翻完那供词。

    大牢和吃饭的地方有一段距离,裴折和林惊空步伐不算快,权当是饭后消食,顺便也等一等云无恙。

    “裴大人,你说从孙六的死法上可以推断出很多事,除了之前提到的,还有哪些方面?”

    裴折竖起一根手指:“第一点,孙六是窒息死,被闷死的,凶手杀他是临时起意,他们之间应该是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不具有通常情况下的可致死性,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以至于凶手在杀死孙六之前并没有考虑太多,又或者孙六的死也不在他的计划之中,不然凶手不可能没想到淹死是最佳死法。”

    林惊空听他话里的意思,就知道不止这一点,从善如流道:“还有呢?”

    裴折又竖起一根手指:“第二点,凶手心思敏捷,且消息灵通,从我们发现假尸体,到他杀害孙六,期间不过几个时辰,他却能知晓朱砂一事,并进行这样的安排,足见其心智。”

    林惊空听得一愣一愣的:“原来如此。”

    然而这还不算完,裴折又竖起一根手指:“第三点,是进行反向推断得来的结果,凶手之所以在孙六的脚上写下杀人凶手的字样,为的就是孙六和知府大人的死联系到一起。假设我们以这个目的为前提,进行反向思考,则可以很轻松的推断出另一件事,凶手为什么会将孙六的尸体运送到你府上,而不是随便找个地方丢弃。”

    林惊空:“为什么?”

    裴折:“因为他要保证孙六的尸体能在最短时间内被发现,同时尽可能引起更多人的关注,试问有什么地方比林统领你的府上更合适?”

    林惊空攥紧了拳头:“凶手是在挑衅我。”

    “从他所做的一系列事情来看,可能是有这样的嫌疑,不过我更偏向于,他挑衅的不是你。”裴折没有继续说下去,另外换了个话题,“其实在我看来,这三点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一点是,我们可以确定,杀害孙六的人和杀害知府大人的人不是同一个,且两件案子不存在一丁点联系。”

    裴折顿了顿,换了种更贴切的说法:“这已经不仅仅是两条人命那么简单了,不论两桩命案的凶手,淮州城里,背地里最起码有两股力量参与其中。”

    林惊空没有继续问为什么,裴折能从简单的一点钟分析出这么多,他只是听着就觉得头疼,另外他有预感,关于最后这句话,即使他问了,裴折也不会解释。

    云无恙回来的时候,裴折和林惊空正好走到大牢,气氛和刚才不一样,云无恙觉出不对劲,狐疑地看了看沉默的两个人。

    林惊空去让人开门,云无恙趁此机会和裴折咬耳朵:“公子,刚才我不在,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裴折拿着那沓供词,敲了敲他的脑袋:“能发生什么事?”

    云无恙小声嘀咕:“能发生的事多了去了,比如林惊空那厮打你骂你要挟你!”

    裴折:“……整天别想些有的没的。”

    林惊空招了招手,两人遂掐断了话头。

    王振福是添香楼里打杂的,林惊空查封添香楼的时候,收押了一群人,他就是其中之一。

    总共审了他两次,头一次审问的时候,他说自己喝了酒,睡得不省人事,一问三不知,过了不到半天,他又主动提出了请求,这才有了第二次审问。

    第二次审问的时候,他全程拉着脸啜泣不停,没等衙门的人提问,就竹筒倒豆子一般,倒了个干干净净。

    说是上元夜的时候,他正好轮休,也没出去,就在楼里喝了酒,谁知一不小心喝大了,迷迷糊糊记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醒来时发现自己在添香楼的房间里,手上拿着一块脏兮兮的抹布,衣服上全都是血,他吓得不轻,趁着天还没亮,偷偷跑回家里,直到林惊空派人查封了添香楼,他才知道那他夜里死了人。

    王振福和孙六的死有没有关系,现在还没有确凿的证据,林惊空心里虽有推断,但也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并没有对王振福提过其他的事。

    如林惊空所言,王振福是个胆子很小的人,见着血就害怕,从上元夜到现在,心里一直惶恐惊惧,一想到自己可能酒醉后杀了人,就吃不下睡不下,生怕一合上眼就看到孙六的冤魂来找他索命。

    这些日子下来,他饿瘦了不少,看上去比添香楼里的姑娘家都要憔悴几分。

    林惊空让人将王振福带上来,裴折一边翻着那沓供词,一边问道:“知道为什么叫你过来吗?”

    王振福哆嗦不停:“我,我杀了人。”

    裴折:“怎么杀的?”

    王振福抠着自己的手,不住地摇头:“我不记得了,大人,我喝醉了,什么都不记得。”

    裴折猛地一拍桌子,冷声道:“别说这些废话,给我好好想想,那天晚上都发生了什么事?”

    王振福被吓得一抖,忙不迭告饶:“我,我想,那天晚上我喝了酒,去了添香楼后院,不对,是回了住处,回了住处……我看见很多人,有男有女,其中有个公子,穿得好,一看就有钱。”

    云无恙暗暗翻了个白眼,问你案子呢,谁让你说这个了!还公子,还穿得好,还有钱,真要像你说的那样,至于去低等勾栏里逛吗?

    裴折微蹙了眉头,不知在思索什么,等王振福乱七八糟的叙述停下来的时候,他才问出下一个问题:“除了这些,你还记不记得其他的事,比如是怎么杀死孙六的。”

    “我真的不记得,大人,我……”王振福呜咽出声,“孙六是皮影楼里的,皮影楼离添香楼不远,我俩做完工总能遇见,还一块吃过饭,大人,我真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杀了孙六,我怎么会杀了孙六,我怎么会杀了他……”

    裴折揉了揉眉心:“他一直这样?”

    林惊空点点头:“第一次审问结束就变成这样了,知道自己可能杀了人后,一直疯疯癫癫的,时间越长,情况越差。”

    这种状态下,王振福的精神已经混乱了,问起来要花费更多的时间,裴折叹了口气,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不早点来见见他:“王振福,第二天你是什么时候醒来的?”

    王振福迟疑了一下:“大概是卯时,那时候天还没亮。”

    裴折问道:“你醒来之后,身上有没有不对劲的地方,抑或是反常的情况?”

    王振福抓了抓头发,声音里满是痛苦:“我醒来后发现自己衣服上全是血,那血都干了,我真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没杀人,我没杀人啊。”

    裴折看着之前对他的审问记录,问道:“证词上说,你还拿着一块抹布?”

    王振福连连点头:“对对对。”

    裴折沉吟片刻,突然抬起头,问道:“那块抹布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这是之前审问时没有问过的问题,王振福反应了一下,才慢慢答道:“是普通的抹布,就是楼里常用的。”

    裴折快速问道:“是干的还是湿的?洗干净的还是脏的?上面沾没沾血迹?”

    “干的,是干的!”他搓了搓手,顺着裴折的问话,开始回忆当初醒过来后的事,“那抹布很脏,一股怪味,很久没洗过了,但是上面没有血迹,我当时慌得不得了,就把它拿回去了,直到回了住处才发现,手上沾了一股味。”

    裴折心一紧,沉声道:“你确定吗?”

    王振福举起手:“我确定,我发誓!”

    原来如此。

    裴折摆摆手,让人将王振福带回去,然后看向林惊空:“马上让人去王振福家里一趟,把那块抹布找出来。”

    林惊空:“不用去了,之前审问的时候,去王振福家里找了他说的那件带血的衣服,那块抹布和血衣放在一起,我们的人一块拿了回来,我记得看到过。”

    “在哪里?”裴折急道。

    林惊空表情僵硬:“扔了。”

    裴折:“???”

    *

    早春,天黑得早,一般是太阳落山的时候吃晚饭。

    很难想象,究竟是何种大病,才会将一顿便饭约到夜里。

    金陵九接到从衙门送来的消息时,脑海中有两个想法:裴折和林惊空是不是有病?裴折这么晚约他想做什么?

    左屏看着自家主子凝眉不语,又想到刚才衙门的人来传的话,暗自在心里叹了口气,一遇上裴折,金陵九就会变得和平常不一样,难不成是聪明人交往有什么特殊之处,是他们凡俗人等无法理解的?

    “九爷,您要去吗?”

    在知府大人府邸分别时,虽答应了吃饭的事,但这一推再推,都快到半夜了,怎么看都不像是简单的吃顿饭。

    金陵九没立刻作出决定,捻着手里的纸条,问道:“事情查得怎么样了?”

    左屏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他:“从知府府上遣散的妾室都查过了一遍,除了一个找不到下落的,其他人的出身和家庭情况都在这里了。”

    “找不到下落?是失踪了还是迁居了?”金陵九接过那张纸,问道。

    左屏:“是失踪,知府大人一共有八方妾室,夫人给每一房都发了一笔遣散费,她们离开知府府以后,大多在淮州城及其附近落脚,失踪的那位在城郊的村落里住了几日,我们的人去调查过,她是突然不见的,邻居说,和她闲谈的时候听她提起过攒了不少钱,想在淮州城内买个栖身之所,并没有迁居的打算。”

    金陵九“嗯”了声,一眼扫过那张纸,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失踪的妾室叫什么,关于她的事情查到了多少?”

    提起这个,左屏有些为难:“只能查到她叫田七,是知府大人所有妾室中年纪最小的,去年被抬进门时才二八年华,家中没有其他亲眷,是个孤女。”

    “你说什么?”金陵九抬起头,眉心微拧。

    左屏:“不算知府夫人,知府大人有八房妾室,这八房妾室里有三房都是莫名其妙来的,没见过礼,入门前也没传出任何消息,田七就是其中之一,不过也有传言,说她是自愿的。这种事在官宦权贵中常发生,细说不清楚,总之就是用不怎么光彩的手段‘纳妾’,上不得台面。”

    他语焉不详,金陵九心里已经有了数:“什么纳妾,强抢民女罢了。”

    知府大人以权欺人,鱼肉百姓,横行乡里,强娶民女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左屏颇为唏嘘,叹道:“他在淮州城内一手遮天,说句不好听的,娶一娶二与娶七娶八没什么区别,大家伙知道了,也只是感慨两句,没人敢跳出来说什么。生米煮成熟饭后,再找个纳妾的名头,那些女子们除了同意他的安排,根本活不下去,时间一久,半推半就,便也算不得强抢了。”

    世间之最惨烈,往往不是沸沸扬扬的沉重,而是隐藏于平常之中,被所有人刻意忽略的不公。

    你知道自己是无辜的,你不得不低头妥协,也许有一天真相会浮出水面,但到那时,结果于你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甚至于,还会有人跳出来,指责你的选择,并以此为由头,将你所遭遇的不公全都归于咎由自取。

    肮脏的唾骂与恶意的揣测永远不会消失,它会一直追着你,如附骨之疽,到坟墓里也不罢休。

    “田七,田七……”金陵九目光悠长,像是在思索什么,半晌,将一直拿着的纸放到桌上,指尖压在上面点了点,“去查,查那个田七,重点关注药铺医馆,就是把淮州城翻个底朝天,也得把她和她不为人知的过去给我挖出来。”

    左屏应了声,却没有出去,他迟疑了一会儿,问道:“主子,这个田七很重要吗?”

    那么年轻的女儿家,即使只查到了一点,已经可以推断出田七经历过什么,不顾一切将人找出来,把所有事查清楚,又能做到什么,会不会是再一次的伤害?

    左屏是谨慎冷静的,鲜少主动询问,金陵九知道,他心情紧张和激动的时候会改变对自己的称呼:“很重要。”

    主人吩咐的事,奴就要去做。

    左屏没有多问,说了声“属下遵命”就转身往外走。

    在他走到门口的时候,金陵九突然叫住他:“左屏,你是不是觉得田七很可怜?命运何其不公,一个小姑娘家家,竟然要受这等苦。”

    左屏没有隐瞒:“是。”

    金陵九意味深长道:“左屏,看事情不能只看表面,有些时候,你以为的苦,其实在她眼里根本不算什么,她也不需要你的可怜,命数或许难以改变,但别忘了,更多时候是人定胜天。”

    左屏怔了一瞬,原本还有些疑虑的目光变得坚定:“谢九爷教诲,属下明白了。”

    门开了又关上,房间里只剩下金陵九一人。

    桌上摆着左屏呈上来调查记录,金陵九仔细地把纸张边角压平,从箱子里取出笔墨纸砚,工工整整地摆了一桌子,然后他将手里一直攥着的东西展开,摆在宣纸左上方。

    那是一张字条,约莫拇指宽,遍布着揉出来的折痕,上面写了一行字,浸了水,墨水质量不好,微微洇开。

    纸是白的,边角被浸染的地方发黄,墨迹晕得不算厉害,仔细辨认还可以认出来写的是什么字。

    金陵九抬手执笔,悬腕于空白的宣纸上,一点一点将纸条上的字誊下来。

    书写能够帮助他沉下心来进行思考,这是金陵九发泄情绪,放松心情的方式之一。

    字如其人,反过来也差不许多,金陵九的字如他的人一般,是一种出众的漂亮。

    他写的很快,从右侧起笔,一行行写下来,字迹很规矩,娟秀婉约,待写到底端时,又另起一列,在左侧上方落笔,与右侧的字对齐,左侧的字迹锋芒凌厉,张狂放纵,几乎要飞出纸面,全然没有规矩的意思,比裴折那一把折扇上的题字还要潦草。

    左右两种风格差别迥异,属于两个极端,完全不像是一个人写出来的,唯一相同的是都风骨凛然。

    收笔后,金陵九长出一口气,微低着头,轻声念道:“妾与外合谋杀之,外擅用药,旧仇,妻同谋。”

    他活动了一下手腕,眼底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

    来而不往非礼也,不知这份大礼,他的裴郎会不会满意?

    裴折不满意,很不满意。

    他现在心情极差,几欲爆发,还有种想骂街揍人的冲动。

    一切都是因为林惊空那个傻逼太蠢,认不出证物,还把它丢到了垃圾堆里。

    “过来两个人,找找这边。”

    裴折脸拉得老长,抱着胳膊看林惊空指挥一众官兵刨垃圾堆,他敢保证,这绝对是统领军执行过的最特殊的任务。

    衙门每天的垃圾都会堆放到这里,现在天气冷,半月进行一次处理,所幸裴折今日来审问王振福了,要是推迟几天,重要证物抹布就会和其他垃圾一起被毁尸灭迹了。

    林惊空发了话,整个衙门全部出动,一帮人蒙着脸翻垃圾堆,裴折是决计不会参与的,站在垃圾当中看他们找,就已经是他的忍耐极限了。

    云无恙看热闹看得欢快,幸灾乐祸地看着林惊空:“林统领,这活计好不好玩?”

    人手一根翻找东西的棍子,林惊空告诫自己千万忍住,不要冲动,不要一棍子敲在云无恙摇来晃去的小脑袋瓜上,这娃本来就没什么脑子,万一敲出个好歹来,有极大可能被赖上。

    没认出证物是他的过失,林惊空不敢端架子,认命地深入指挥众人工作,所幸他当时嫌弃那块抹布太脏,随手抄起几张纸,让人包了扔掉,不然找起来更难了。

    每日的垃圾是乱放的,故而每一堆都要找。

    自打牢房里出来,一群人就在翻垃圾,到现在已经将近一个时辰了,却还没见到那抹布的半点影子,得亏现在不是夏天,不然这垃圾堆的味道能熏死人。

    林惊空是习武之人,火气旺,找了这么长时间,累得满头大汗,试图和裴折讲道理:“都丢到垃圾堆里好几天了,早就弄脏了,找到了还能当证物用吗?”

    裴折抬眼看他:“我问过抹布是干净的还是脏的,王振福怎么回答的?”

    “脏的。”林惊空还想挣扎,“可是——”

    裴折满心火气,直接打断他的话:“不想翻了是不是,那你回答我一个问题,这些垃圾里有没有尸体,有没有残肢,有没有浸满血后湿漉漉的布料,或是带着没干的血的其他随便什么东西?”

    林惊空被他陡然拔高的声音吓了一跳:“没,没有。”

    “既然没有,那就继续找。”裴折冷漠道。

    林惊空:“……”

    裴折看了看天色,皱着眉头走近几步:“赶紧找,时候不早了,九公子还在等着林统领你呢。”

    林惊空暗自腹诽,我哪有那么大的脸面,九公子等的明明就是你。

    云无恙是在场唯一没有被迁怒的人,好奇道:“公子,为什么如果有尸体残肢,就你说的那一大堆,就不用找了?”

    林惊空悄悄竖起了耳朵,这点他也没想明白。

    “那里找找,角落里那堆小的。”裴折眉头拧得死紧,反问道,“你不是看了孙六的验尸报告吗,这还要我说?”

    话里满是嘲讽,林惊空心道,如果是他问的,那为了面子,他肯定不会再问下去了。

    但云无恙不同,对于裴折说的话,他向来有不同的解读,比如现在,他会觉得裴折是在亲切地询问他,于是他如实答道:“要的。”

    裴折一噎,内心升腾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对上自家小书童充满求知欲的双眼,他实在不知该如何拒绝:“孙六是被闷死的,依照我们现在的推断,王振福是凶手找的替罪羔羊,不出意外那抹布就是闷死孙六的凶器。孙六胸腹和后背都有不同程度的皮外伤,导致大量出血,王振福衣服上的血应该与此有关,验尸报告上提到过,这些伤是死后造成的,俗称‘鞭尸’。首先我做一个假设,假设王振福就是杀害孙六的凶手,然后我问你们两个问题,第一,王振福当晚喝了很多酒,意识不清,在用抹布杀了孙六之后,你们觉得他会怎样处理杀人凶器抹布?第二,闷死孙六之后,王振福又残忍地鞭尸,致使自己的衣服上沾满了血,而据他所说,抹布上没有一点血,你觉得可能吗?”

    “在醉酒的情况下,王振福根本不可能记得要处理抹布,也许就随手一扔,孙六的血染透了他的衣服,不可能没在抹布上留下一点痕迹。”林惊空猛地一拍手,高声道,“所以只要找到抹布,确认上面没有血迹,就能证明血衣和抹布都是别人故意弄出来的,目的是为了栽赃陷害王振福。”

    裴折揉了揉眉心:“我之前少考虑了一点,你询问添香楼的人时,他们有没有提过哪间屋子里有血迹?”

    林惊空笃定道:“没有。”

    “那证明王振福无罪就更简单了,他是在添香楼里的房间醒来的,如果他是在添香楼里杀害孙六并进行鞭尸的,那房间里肯定会留下大量血迹。”裴折顿了顿,又道,“如果添香楼不是第一案发现场,那王振福杀人之后一路走到房间,路上不可能一点痕迹都没有。如果推断出来的结果相悖,那么我们就应该去考虑,是不是支撑整个推断的基础合理与否。”

    云无恙点点头:“我们所有的推断都建立在王振福是杀害孙六的凶手,这个基础不合理,也就是王振福不可能是凶手!”

    “统领,大人,找到凶器了!你们快过来看看!”有人举着手招呼道。

    事情慢慢都解决了,案件也在向着明朗的方向发展,裴折松了一口气,露出整个下午里的第一个笑。

    众人围在一起,官兵将找到的纸包交给林惊空,当时包了好几层,外头染得乌黑,剥掉两层纸后脏污几乎没有了,林惊空打趣道:“看来证物保存得很不错。”

    云无恙催着他打开:“快看看,上面究竟有没有血。”

    林惊空把纸都剥开,拎着抹布抖了抖,仔细检查了一遍,神情难掩激动:“没有血!”

    裴折没跟他们凑在一起,他站在人群之外,听到林惊空的话后,满意地笑了笑,转身往垃圾场外走去。

    快天黑了,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阵子,正好可以先回去洗个澡。

    *

    在统领府设宴。

    说是便饭,但邀请的对象是金陵九,自然不能真以便饭的水准来对待,林惊空一回府,便找了厨子商议,合计了十多个菜,要不是时间来不及,他都想叫人去请品香楼的掌勺师傅了。

    裴折洗漱完换了身衣裳,把自己打扮得风流倜傥,然后才抄起新买的折扇出了门。

    初春季节不适合露天,饭桌摆在大堂里,裴折慢悠悠踱步过去的时候,林惊空正端详着自己珍藏的茶叶,准备等下用来招待贵客:“拿出好东西来了?啧,我都没这个荣幸。”

    林惊空抬起头:“今儿个不就有了。”

    裴折摇摇扇子:“今儿个顶多算是沾了九公子的光。”

    外头小凉风吹着,林惊空瞧见他那把扇子就头疼:“这又不热,你拿着它干什么?”

    “要听真话还是假话?”他落了座,饶有兴致地问道。

    林惊空:“真话。”

    裴折懒懒一笑:“附庸风雅,装腔作势,哗众取宠。”

    林惊空朝他比了个大拇指:“您倒实诚。”

    金陵九还没来,两人干坐着,没一会儿,话题就绕到了案子上。

    操心王振福的事好几天了,今日一下子解决了,林惊空心情不错:“这样就可以放了王振福了,也就不用再询问沿途的百姓了吧?”

    裴折:“怎么不用,王振福的事解决了,但孙六的案子还没结,凶手没抓到,还是得继续查。”

    “不是我说,问来问去都那么个回答,都说没看见,再查下去也很难有什么结果。”林惊空叹道。

    这话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裴折思考了一会儿,摇摇头:“还是得问的,孙六肯定是在添香楼附近遇害的,从添香楼到统领府,凶手不可能没留下一点痕迹,今日见过王振福之后,我有个猜测也得到了证实。”

    林惊空:“什么猜测?”

    裴折摩挲着折扇,沉声道:“凶手杀死孙六非常仓促,是临时起意。凶手在孙六的尸体上做文章,将他和知府大人的死联系在一起,几个细节都处理得非常好,可见凶手是一个对自己要求很高的人,他渴望尽善尽美,但王振福身上存在太多矛盾,血衣和抹布都是不该出现的纰漏。由此可知,凶手杀人之后一定很急迫,急迫就会出现纰漏,只要能发现一点,我们就可以顺藤摸瓜,将他揪出来。”

    林惊空不作声,独自头疼接下来的调查。

    裴折想了下,重新确定了询问的重点:“已经不需要再考虑王振福的事了,那询问时就可以着重在异样方面,上元夜,家家户户都会过节,肯定有人睡得晚,就问他们有没有发现异样的地方,不论什么方面。”

    之前要问好几个问题,这下就框在一个大范围里了,虽然简单不了多少,但好歹是简单了,林惊空颔首应下。

    结束这个话题后,没多一会儿,金陵九就到了。

    名义上是林惊空宴请,算比较正经的宴席,裴折没带云无恙,金陵九也没带左屏,是故饭桌上只有他们三个人。

    林惊空屏退下人,尽主人的职责,拎着茶壶倒水:“衙门最近太忙,时辰有些晚,还望九公子见谅。”

    金陵九双手扶着茶杯,淡声道:“林统领客气了。”

    林惊空与裴折同朝为官,同属朝中内人,表面上来看,较之金陵九,他俩的关系要更紧密些,所以先给金陵九倒茶,然后才是裴折:“裴大人,今日辛苦了。”

    江湖的外人在,裴折给他留了几分面子,客气回道:“林统领也辛苦了。”

    一圈茶走下来,三人又装模作样地碰了杯。

    今晚的主人是林惊空,但是裴折两头张罗起来的,林统领与大名鼎鼎的九公子只有几面之缘,走完一圈茶后,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尴尴尬尬地装起哑巴来。

    裴折心下好笑,握着折扇,点了点桌上的菜:“林统领家的厨子是老师傅了,今日做的都是地地道道的淮州城特色菜,九公子尝尝,看合不合胃口。”

    金陵九从善如流,从离自己最近的一道鱼上夹了一筷子,淮州城这一带的百姓好酸甜口,这道鱼就是酸甜的,提前处理过,入口是果香,没有鱼的腥味,十分开胃。

    “怎么样?”

    金陵九搁下筷子,表情没太大变化,修炼到他这种地步,已经无法直观的从脸上窥视内心想法了,他冲裴折点点头,不知是客套还是真心夸赞:“很不错。”

    裴折眯着眼,他刚换的衣服是天青色的,这颜色衬人,如松如竹的出尘,掀起眼帘看过来,一身挡不住的风流意味,他全然不在意金陵九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抬了抬下巴,打趣道:“能得九公子这一句话,今晚老师傅该高兴得睡不着觉了。”

    金陵九视线落在他微扬的脖颈,神思微恍,不置可否。

    便饭没那么多讲究,客套两句足够,动了筷子之后就是吃吃喝喝,除了茶之外,还配了一小壶果酒,冬梅泡的,不醉人。

    吃完饭赶明还有好多事要忙,喝醉了耽误时间,小酌也省下了,一壶果酒给每个人倒上一杯,正好见了底。

    食不言。

    等到吃过半饱的时候,才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闲聊的主要是裴折和金陵九两人。

    倒不是他俩不带林惊空一起玩,实在是林惊空跟不上他们两个的思路,不是一句话里藏着三四个坑,就是在打哑谜。

    林统领试图参与话题,奈何一直无法切入,最后不得不认清一个事实:聪明人之间的事,他们这些脑子平庸的人根本掺和不进去。

    裴折抬着椅子挪了挪,挨近了金陵九一些。

    一张方桌就那么大,往哪边偏了一眼就能看出来,从林惊空的角度来看,就跟他和裴折金陵九隔桌对峙一样,林大统领瞬间不自在了。

    对面的两人浑然不觉,仿佛忘了桌上还有个人,金陵九好笑地看着裴折,语带戏谑:“不是不想和我玩吗,挨我这么近做什么?”

    裴折叫他给问愣了,哂道:“这是和我说玩笑话呢?”

    上元夜,画舫初见时,隔着迢迢的夜色,金陵九在珠帘后勾唇一笑,裴折当即知晓了什么叫惊鸿一瞥。

    往后他便知道了,能迷住自己一次的人,也能轻易迷住第二次,到如今,又觉得这话可以继续往后推一推,还会有第三次,第四次……不出意外几十年的岁月里,还有数不清多少次。

    此时此刻,夜与月俱好,人与景皆艳,便又算一次。

    金陵九懒懒地靠在椅背上,整个人都松散下来,没有往日里高深莫测的样子,他微扬着唇,声音里带着些许的哑意:“谁和你玩笑,不是不拿这事玩吗,裴郎?”

    裴折表情瞬间变了,打量着金陵九,见他不像在说笑,才挪开视线,扫了眼饭桌。

    “裴郎?”金陵九尾音上挑,带着丝疑问。

    “不能吧小九儿。”被唤着的人一脸哭笑不得,“一杯不醉人的梅子酒,就把你给撂倒了?”

    金陵九板着脸纠正道:“没有撂倒。”

    “能说出这种话来,该是真的喝醉了吧。”裴折小声嘀咕,他平日里最烦金陵九这副冷漠表情,现在见到却是换了想法,忍俊不禁地哄道,“好好好,没撂倒,是把小九儿弄得迷糊了。”

    喝醉了的金陵九也对自己有着准确的把握,默认了“迷糊”二字,没开腔。

    裴折越想越觉得好笑,不仅仅是金陵九的酒量好笑,还有他喝醉了后的状态,可太有意思了。

    林惊空还在桌上,裴折不动声色地瞥了眼,他正埋头认真吃饭,没有注意到这边。

    喝醉了的金陵九看上去和平时区别不大,逻辑也基本在线,就是有点小迷糊,不说话根本看不出来,裴折展开扇子,边摇边打量他,心神微动,问道:“九公子,你之前说的见解,现在能告诉我了吗?”

    金陵九睨了他一眼,轻飘飘道:“不能。”

    裴折:“?”

    有那么一瞬间,裴折几乎要以为他没喝醉了。

    然而下一秒金陵九就补充道:“既然不想和我玩,那我也不想告诉你。”

    和醉鬼讲道理没用。

    你得去理解他要表达的意思。

    裴折将两人说过的话理了一遍,心里冒出一个猜测,他捏紧了扇子,试探道:“小九儿?”

    金陵九慢吞吞地抬眼看他,很给面子地应了声。

    裴折:“!”

    现在是趁火打劫的好时机,裴折暗自警告自己,别跟个嘴角一直上扬的傻子似的,赶紧多打探点消息:“小九儿,知府大人的案子,你有什么见解?”

    金陵九:“府中上下没有其他伤亡,只死了不得好死的那个,几乎没留下线索,凶手一定很熟悉知府府邸。”

    这一点裴折也想到了,官府结案之前,案情进展不会对外透露,他知道金陵九有自己的查案渠道,或许比官府的效率更高,查到的事情也更多。

    是不是可以利用一番?

    裴折心一横,试探道:“是府上的人做的?”

    金陵九没反驳。

    成功了!

    裴折呼吸一窒,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趁着金陵九不清醒,他是不是可以直接问出凶手?

    “小九儿,是谁杀了知府大人?”

    金陵九思考了一下,认真道:“是凶手。”

    裴折:“……”

    草啊!

    金陵九碰了碰裴折手背:“是凉的。”

    裴折从上一个问题的打击中回过神来:“你说什么?”

    金陵九:“手是凉的,为什么要扇扇子?”

    这个问题和林惊空之前问的差不多,裴折照旧反问:“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金陵九:“假话。”

    裴折笑了下:“附庸风雅,装腔作势,哗众取宠。”

    金陵九又问:“真话呢?”

    裴折沉默两秒,轻声道:“为了你。”

    没了套话的心情,裴折准备送金陵九离开,他怕再待下去,金陵九当着林惊空的面来一句“裴郎”,那就好玩了。

    林惊空看了看天色:“这么晚就别走了,我让人去整理客房。”

    裴折突然道:“现在整理客房,太麻烦了吧?”

    林惊空:“?”

    作者有话要说:

    裴折:太麻烦了,和我一起睡吧。

    金陵九:惊,梅子酒原是失身酒。

    如此肥的章,我可以拥有父老乡亲兄弟姐妹亲爱的宝贝们的评论嘛?

    第27章

    裴折解释道:“这么晚了,再收拾客房要等到什么时候,他喝醉了,就别折腾了。”

    这解释听起来怪怪的,逻辑上有问题,和裴折推理案件时的缜密大相径庭,林惊空这等脑子不那么好使的人都能听出不对劲来。

    此地无银三百两,欲盖弥彰……林惊空脑海中浮现出这些词,他慢慢沉默下来,拿起杯子,将剩下的茶水一饮而尽,然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满杯,跟喝酒似的仰头喝干,方才开了口:“裴大人,你是怎么个意思,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作为淮州城的统领,林惊空必须时刻关注城中的流言动向,近来关于裴折与金陵九的断袖传言,他亦有所耳闻,但他并不相信。

    且不说这传言最初的由来,他也有掺一手,就照事实看来,眼前的两位也是绝不可能在一起的。

    一个是朝中肱股之臣,一个是江湖最大势力的首领,两人身份地位相差太多,如今朝廷与天下第一楼的关系还算缓和,能维持表面上的平静,但谁也不知道会不会突然就撕破脸了,毕竟帝王不可能让其他势力威胁到自己的统治,待到那时,他们又将如何自处?

    亲密无间就别想了,依林惊空之见,朋友可能都没得做。

    谁会和敌人做朋友?谁敢和敌人做朋友?

    那是要掉脑袋的。

    金陵九静静地站在裴折身边,看着他手上的折扇,没说一句话。

    如果没醉,这种情况下,九公子不可能没有一点反应。

    林惊空一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裴折和金陵九,见状稍稍安下心,犹豫半晌,还是将心里话说了出来:“裴大人,你们是不可能的。”

    不可能在一起,甚至不可能成为朋友。

    屋内点了油灯,昏黄的光给裴折镀上一层融融的金色,他像从林中来,风姿飒飒,微垂的眼睫挑动灯光,从林惊空的角度看来,他好像笑了一下。

    很轻很淡,却疏狂不屑,满是不将任何人任何事放在眼中的轻蔑。

    转瞬即逝,恍似惊梦。

    温润如玉的探花郎怎会如此,林惊空想,自己大抵是看错了。

    裴折与金陵九都站着,裴折侧了侧身,恰好挡在金陵九前面,不知有意还是无意。

    他平静地看着林惊空,轻声道:“林统领这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明白了,如果林统领说的是城中的传言,那你应该知晓,这是我们计划中的一部分,若不是林统领你拖延多日未破知府大人的案子,若不是你的人至今未找到太子殿下,若不是你对两桩命案与城中势力毫无头绪,我又何须出此下策!”

    他语气轻慢,像是在说“今晚的菜很好吃”,话里的内容却是咄咄逼人的,全然未留一份情面。

    林惊空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是在质问自己,愣了两秒后站起身:“裴大人,我——”

    “林统领不是蠢钝之人,那日我拿出御赐信物时,就没想继续藏下去,你也该想到,我走出这一步后,已经不会再受你任何桎梏。”裴折负手而立,平静地与他对视,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此行我代圣上寻访,自有要务在身,圣上亲口御言,所有官员皆需配合,就是闹到京城,也都是你的责任,包括殿下失踪一事。”

    男人一贯温润的笑意早就不见了,如今锋芒初露,才叫人恍然惊觉,他并非是文弱可欺的,也并非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指指点点的。

    林惊空第一次见这样的裴折。

    他对裴折并不了解,虽然裴折脸上并没有动怒的痕迹,但林惊空就是觉得,裴折在生气,并且是十分生气。

    直到裴折带着金陵九离开,他都没憋出一句话来。

    林惊空看着满桌的残羹冷炙,没好气地低骂出声:“这他娘的都是什么事啊!”

    循着回廊往另一个院子走,月光散落了一地,溅起些在阑干墙壁上,泛着霜白的冷意。

    今夜有风,微凉,惊动了假山枯枝,吹得庭下光影绰绰,乱晃个不停。

    行走间衣袖擦着风而过,裴折捏着折扇的手用力,指腹上传来一阵痛感,方才回过神,放松了些许。

    他停下脚步,深吸了一口气,微凉的空气进入胸膛,将那处涌动的灼燎尽数冰冻,而后眼前的景物又重新进入眼中,失了控的探花郎也恢复往日里的正常。

    他说:“九公子,我送你回客栈。”

    说是送回客栈,其实是没送到的。

    半路遇见来找人的左屏,裴折将喝醉的金陵九交给他,然后掉头就走了。

    说是我送你,其实也不算送。

    金陵九不满意“九公子”这个称呼,出了统领府的大门后,就没和裴折说一句话,他自顾自地走在前面,裴折跟在他身后,隔着差不多一米的距离。

    从送金陵九回客栈,到裴折自己回到统领府,来回耽误的时间并不多。

    回来路上遇到了更夫,对方像是没休息好,满脸疲倦,差点和神思恍惚的裴折撞上,两人互相点头示意后错开,没走几步,裴折听到从身后传来的更声,响亮悠长。

    到亥时了。

    一路上净想些乱七八糟的事去了,裴折进了统领府大门后才堪堪回神,抹了把脸,兀自笑开了,自言自语道:“这算什么,折腾这么一趟,一句话都没说,啧,怎么着最后也该和小九儿说句话,祝他好眠的。”

    回房时路过大堂,饭菜已经收拾了,里头点着一盏夜灯,照得堂前微亮。

    裴折想起今晚对林惊空说的话,有些头疼,太冲动了,一时没控制住自己,怕是要将林统领得罪惨了。

    思及此,他又暗自庆幸,多亏得罪的是林惊空,不太要紧。

    他这心里话要是被林统领知道,估计得怀疑人生。

    回了屋子,洗漱收拾完,躺上床,裴折毫无睡意,睁着眼看床榻顶上的花纹。

    林统领府上的床榻比同福客栈里的要好得多,做工精细,床框上的纹路圆润流畅,摸上去十分光滑,裴折闲着无聊的时候会摸两把。

    反正没有困意,将其他东西都抛之脑后,裴折开始思索今晚从金陵九口中套出来的话。

    金陵九破了好几桩悬案,靠的不仅仅是脑子,还有天下第一楼的情报网,作为江湖中最大的势力,天下第一楼在情报搜集和任务执行方面的势力也不容小觑,他说是知府大人是府上的人杀的,那肯定八九不离十了。

    “会是谁呢?”

    知府大人死的时候,府中上下都被下了蒙汗药,当晚他和林惊空一行人赶到的时候,除了不该出现在那里的钟离昧,所有人都还在蒙汗药造成的睡梦之中。

    蒙汗药是市面常见的种类,不具有特殊性,根据这条线索查不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下药将府上所有人迷晕,然后对知府大人下手,掐死他,砍掉他的脚,再藏到淮水边的桥墩下,所有事情都做的神不知鬼不觉的,显然是计划了很长时间。

    一个人很难做到这么多,凶手应该还有帮凶。

    除了被遣散的妾室们,知府府上所有人都在,调查起来应该不算太困难。

    裴折暗自在心里计划着,准备明天一早就找林惊空借两队人,一队去知府府上进行调查,一队去找小妾们了解情况。

    既然已经确定了凶手是知府大人府上的人,那么也是时候找钟离昧聊聊了,钟离昧和知府大人关系密切,经常出入知府大人的府邸,以他的洞悉力,应该可以提供一些线索。

    关于钟离昧,裴折之前特意去调查过,他绝对不可能是杀害知府大人的凶手。

    钟离昧在淮州城大小算个名人,一直跟在知府大人身边当差,不少百姓都眼熟他,他不在衙门挂职,没人知道他整天在做什么,只当他是跟在知府大人身边溜须拍马的小人。

    裴折也是找林惊空了解过才知道,钟离昧真真算不上什么好东西,说是小人都抬举他了,他是知府大人的“走狗”,鱼肉百姓的帮凶,整天为知府大人出谋划策,帮忙搜刮民脂民膏,知府大人能在这个位子上安稳的待这么久,贪污这么多,都离不开他的帮助。

    除此之外,钟离昧还是个纵情声色的人,淮州城的众多青楼,就没有他没去过的,他瞧不上添香楼那种下等妓院,从来不去,去的都是服务好的地方,当然花的钱也多,要不是跟着知府大人那样的贪官赚得多,他哪里去得起。

    唯利是图,利欲熏心,就是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会自断财路,杀害知府大人?再者,从钟离昧以往为知府大人出的主意来看,他并不是没有脑子的人,就算真的想杀了知府大人,也不会被他和林惊空堵在知府府邸门口,当场抓个现行。

    当然这并不是裴折会关注钟离昧的根本原因。

    在知府府邸初见时,最先引起裴折注意的,其实是钟离昧身上的梅花冷香,太子殿下失踪,他在太子的房间里发现了一封信,那封信上也有一股淡淡的梅花香气,和钟离昧身上的香味一模一样。

    暂且不管钟离昧为什么会那么巧就出现在知府大人的府邸,是受何人算计出现,单就他可能与太子失踪一事有关系,裴折就不会忽略他。

    只是裴折没有想到,他会在上元夜宴上见到金陵九,在闻到金陵九身上相同的梅花冷香时,他所有的计划都被打乱了。

    想到金陵九,裴折又轻轻地叹了口气,今晚天赐良机,他怎么就忘记问问太子殿下失踪的相关事宜,还有金陵九来淮州城究竟是为了什么事,想也知道,这种机会肯定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也不知道第二天早上醒来,金陵九会不会记得喝醉后发生的事。

    怀着悔意与期待,裴折慢慢沉入了梦乡。

    半梦半醒的时候,又听见打更声,裴折迷迷糊糊地想,今晚时间过得这么快吗,他回统领府的路上听到打更声,现在竟然又听到了。

    第二天一早,裴折还未睁开眼,就听到云无恙在外头嚷嚷,不是在房门口,隔着挺远的距离,听不太真切,裴折估摸着云无恙应该是站在他这处小院入口。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烧了一夜的油灯已经干涸,烛苗自发熄灭了,裴折揉了揉眉心,从床上坐起来,昨晚想事情想得出神,忘记吹灭灯了。

    他简单收拾了下,打开门就看见不远处的云无恙,果不其然,和他猜的一样,是在小院入口。

    云无恙听见动静,抛下说话的人跑过来:“公子,你醒了?”

    裴折睡得不太好,昨晚睡着之后又连续做了几个梦,现在有些头疼:“嗯,在和谁说话?”

    “是钟离先生,他来找公子,林惊空刚带他过来。”云无恙道。

    裴折掀起眼皮:“林惊空也在?”

    他正好要找林惊空说调查知府府上人员的事情,林惊空要是在,直接拨人来统领府,免得他还要再跑一趟衙门。

    云无恙摇摇头:“不在了,刚才有官兵过来,说衙门那边有人闹事,他已经过去了。”

    “闹事?怎么回事?”裴折拧眉。

    衙门的人来找林惊空的时候说过缘由,云无恙回忆道:“好像是更夫昨晚打错更了,导致一家酒庄弄错时间,提前开了花费好几年时间酿的酒,据说那批酒是按照特殊法子酿的,提前半刻钟开封都会影响口感,酒庄损失惨重,现在正在衙门闹事,要让更夫赔偿他们这批酒的损失。”

    他将事情简单叙述完,又感慨出声:“其实那更夫也挺惨的,淮州城总共有两个更夫,一人一天轮着打更,但另一个更夫自从上元夜打完更后就病了,好像是受了惊吓,到现在也没好,这个更夫已经连续上了好几天工。前天他娘子不慎摔伤了腿,家中琐事繁多,他白日里忙前忙后,一直没时间休息,所以晚上才精神不济,打错了更。”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什么巧合都有可能发生,裴折兴致缺缺,正准备回屋好好洗漱一下,突然想起来什么,浑身一滞,神色焦急:“你刚才说,另一个更夫是什么时候病的?”

    云无恙被吓了一跳,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变得激动起来,讷讷道:“上元夜,就是知府大人死的那天晚上,那天他打完更以后,就病倒了。”

    “上元夜,上元夜,当时是什么时辰来着……三更后,丑时!”裴折猛地一拍手,激动道,“我知道了!”

    第28章

    知道什么?

    云无恙还没来得及问出这句话,裴折就冲进了房间里,他甩手关上门,发出剧烈的响声,吓得云无恙连忙往旁边跳开。

    钟离昧从院外走过来,目光中带着一丝询问。

    云无恙摊摊手,表示他也不知道。

    两人等了没多久,收拾好的裴折就推开门出来了,他换了一身衣服,刚才的激动神色已经消失不见,整个人又变回了以往从容冷静的模样。

    云无恙已经习惯了他这般变脸,选择性失忆,忘记了刚才的小插曲,跟着裴折往外走:“公子,去吃东西吗,林惊空说厨房做了解酒汤,给你们备着呢……啊啊啊!”

    裴折被他突然的一嗓子嚎精神了,头也不疼了,手也有劲了,拿着扇子打人的时候动作可利索了:“说没说过要稳重点,整天毛毛躁躁的,丢我的脸!”

    他教训完云无恙之后收回手,对着目瞪口呆的钟离昧微微颔首:“见笑了。”

    钟离昧:“……”不,不敢笑。

    裴折也就意思意思,给云无恙那几扇子都没用力,云无恙又是个从小习武的,皮实得很,这扇子落在他身上跟挠痒痒似的:“噫,公子,怎么感觉不太对,是不是你没吃饭的缘故?”

    钟离昧震惊的目光从裴折身上转移到云无恙身上,心里只剩下两个念头:一是,能说出这种话的人,确实该打。二是,云无恙,真是个狠人!

    裴折习惯了自家书童缺根筋的发言,手腕一转,将折扇展开:“换了把新的,赶明儿多打你两下,好让你熟悉熟悉。”

    云无恙讪笑:“这就不必了,这扇子上有公子的绝世好字,打我浪费了,我不配。”

    裴折气笑了,逗他:“……你可以配。”

    云无恙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一脸严肃道:“我不可以,这我真不可以,非是绝世大美人,配不上天下第一美男子的墨宝。”

    这马屁拍的太夸张了,裴折笑着踹了他一脚:“出息!”

    一路走到吃饭的地方,坐下之后,裴折客气道:“钟离先生,吃过饭了吗,一起吃点不?”

    钟离昧来之前吃过东西了,只接了茶,婉拒道:“先前去品香楼吃了早点,多谢裴大人。”

    “品香楼啊……”裴折低头扫了眼桌上的小咸菜,搅了搅面前的白粥,突然没胃口了,做人呐,真的切记不能攀比,这一比,就要受到伤害了。

    云无恙腾的一声站起身:“啊啊啊!”

    “嘶。”裴折倒吸一口凉气,“你今早上撒癔症呢?没完没了了是吧?”

    云无恙像是完全听不到他的编排,目光炯炯:“公子,听说你昨晚和金陵九一起睡的,是吗?”

    “噗,咳咳——”

    钟离昧被茶水呛着了,猛咳个不停,衣袖上溅了点点斑驳的水痕,但他现在没空管这个,咳嗽归咳嗽,他的心思已经飘远了,全飘到云无恙刚才那句话上了。

    什么叫“一起睡的”?钟离昧用自己读过的几箩筐圣贤书发誓,是这话说得有问题,绝不是他想歪了。

    城内流言喧嚣尘上,钟离昧权当是笑话看的,乐过便抛之脑后了,没想到今日一时不察,这笑话从他脑后跑出来,将他变成了个笑话,钟离昧陷入了深刻的自我怀疑之中。

    裴折瞥了眼神游天外的钟离昧,伸出一根手指,隔空点了点云无恙,警告道:“有事没事别瞎说,再有下次,就让你跟着林惊空一起去翻垃圾堆!”

    昨天下午发生的事涌上心头,鼻翼间仿佛还能闻到垃圾的臭味,云无恙脑海中浮现出他和林惊空各拿着一根木棍,携手共进垃圾堆的场景,禁不住浑身一抖,无法接受:“……我错了。”

    裴折意味不明地哼了声:“打哪儿听来的假消息,谁告诉你金陵九和我睡一起?”

    他喝了勺子粥,热乎乎的感觉盈满胸膛,舒服得他眯了眯眼,心情突然就好了起来。

    云无恙想也没想,直接把人供出来了:“是林惊空,他说昨晚金陵九喝醉了,没走,和你住同一间房。”

    “听他个碎嘴子瞎说。”裴折掀了掀眼皮,那股欢喜劲儿突然又淡下来,“小九,九,啧,他昨晚就回客栈了。”

    “小九儿”不好让外人听到,“九公子”又让裴折想起昨晚莫名其妙的冷战,最后说出口的,竟然是最普通最常见最不起眼的一个“他”。

    林惊空和裴折两个人,云无恙自然更信裴折:“没错,林惊空个碎嘴子贯会造谣,竟然连公子都敢编排,下次见了他,一定得给他个教训!不过公子,小九九是什么意思?”

    裴折:“……没什么,你听错了。”

    云无恙是个没脑子的,裴折随便敷衍两句,就将话题忽悠过去了,一旁的钟离昧显然和云无恙不同,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裴折,又在脑海中搜索今早见到金陵九的画面,心下一惊,暗自将这两人关系不一般的事记在了心里。

    裴折心里惦记着有关更夫的线索,恨不得立即插上翅膀飞到衙门去,吃过饭就急忙找林惊空去了,临走前吩咐云无恙好好招待钟离昧,等到自己回来。

    钟离昧一早就来了统领府,专程来找裴折的,没想到一句话都没说,裴折就跑没影了,他对着一桌子早点,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

    云无恙乐呵呵地招呼钟离昧坐下:“站着多累啊,公子指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回来,钟离先生坐着等吧。”

    人是一种容易受到影响的种族,有的影响是正向的,有的影响是反向的,就比如现在,钟离昧看着云无恙那副悠闲的表情就难受,心里更急躁了:“裴大人什么时候能回来?”

    云无恙:“不知道衙门今天忙不忙,如果像昨天那样的话,大概要晚上了。”

    钟离昧不想枯坐一天,掉头就想走,结果被云无恙从后面拉住了:“公子说了,要钟离先生等他回来。”

    云无恙捏着钟离昧的腕骨,轻轻环了一圈,他是习武之人,看上去只是随便一拉,实际上力道大得不容挣脱。

    另一边,裴折径直去了衙门。

    到的时候,林惊空正在处理酒庄与更夫之间的事,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这笔烂账他娘的比家务事还难断。林惊空一个头两个大,一见裴折跟见了亲人一样,怎么看都觉得裴折那张脸洋溢着活菩萨般慈祥的笑意,他连忙甩下唠叨个不停的双方迎上前,看不出一点刚和裴折闹过不愉快的样子。

    林惊空将裴大菩萨介绍给双方:“你们有什么事都和裴大人说,他比我官大,定能给你们双方一个满意的交代。”

    裴折:“……”大可不必吧!

    “大人,您可要为草民做主啊!”

    “大人,你一定要帮我……”

    裴折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根本没仔细听双方的呼天抢地,他隐约记得云无恙之前简述的巧合,现在又闹起来,无非是价钱谈不拢。

    于是乎,在兴致勃勃看热闹的林统领的注视下,裴折随意地摆了摆手:“这点小事还来衙门闹事,有没有点出息,酒庄的损失衙门赔了,你去找林统领拿钱就好,”

    林惊空:“……”淦!

    今天林统领骂裴探花了吗?

    骂了。

    林惊空咬着牙,将账房刚开的单据拍在桌上:“裴大人真是一把挥霍的好手,刚来过衙门几次,就开始败家了。”

    裴折自知理亏,他也没想到,那酒庄竟然敢要那么多,简直是狮子大开口:“咳咳,这下咱们也算是有目标了,等案子结束闲下来,我们就去好好敲那酒庄一笔。”

    林惊空翻了个白眼,满脸就四个字:你就吹吧!

    裴折摸了摸鼻子,想起正事来,忙道:“林统领,赶紧调两队人马,一队去找知府大人府上被遣散的妾室,一队跟着我们走一趟。”

    林惊空想问去干什么,突然想起裴折昨晚的警告,又闭上嘴,乖乖听从指挥,毕竟这位大人有皇命在身,所到之处,官员都要配合他的行动。

    衙门里有一队统领军,两人可以直接带走,林惊空点了其中一个人出来,让他去统领军驻扎地传令,着人调查知府大人的小妾们。

    林惊空安排的时候,裴折叫住了还未离开的更夫:“你还有时间吗,能不能带我们去另一个更夫的住处看看?”

    如此一来,他们就不用花时间去找另一个更夫的住址了。

    裴折刚才做主解决了酒庄的事,更夫心里对他感激不已,闻言连连点头:“有时间有时间,大人需要我做什么,尽管吩咐就是。”

    裴折无奈笑笑:“好。”

    众人从衙门出发,还未踏出大门,就被人拦住了。

    那人着一身玄色衣衫,站在衙门东侧的鸣冤鼓前,长发用玉冠束起,肩宽腰细,他一只手背在身后,抬头看过来,微扬的脖颈暴露在阳光下,更显出一种病态的白。

    让人想起落在霜上的冷月光,和鬓边偶然招惹的碎雪片。

    是无害的,脆弱的,美丽的。

    裴折面上闪过一丝诧异,他抿紧了唇,不知在思索什么,唯有眸底灼燎,烧出一片遮不住的惊艳之色。

    林惊空抬手让统领军停下,看着没有一点让开意思的金陵九,余光瞥见默不作声的裴折,主动问道:“九公子,有什么事吗?”

    金陵九掀起眼皮,轻飘飘的目光从林惊空脸上划过,落到裴折身上,缓慢而放肆地上下打量了一番,意味深长道:“没什么事,关于知府大人的案子,刚得到一点线索,迫不及待备下薄酒,想和裴大人聊聊。”

    作者有话要说:

    听说你们昨晚睡了,是吗?

    小探花:?

    小九儿:?

    林惊空:对对对!

    这是一个明明我没上车,却被逼着买票的悲惨故事,让我们恭喜林统领喜提【碎嘴子】称号。

    来晚了来晚了,明天夹子,更新时间推迟。

    第29章

    “备下薄酒?”

    “知府大人的案子?”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裴折与林惊空对视一眼,都没说话,很有默契地移开视线。

    两句不同的问话,可以看出两人关注的点不同。

    金陵九本来在打量裴折,闻言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转瞬即逝:“酒是特意找人从外地送来的,据说比之京城也不落下风,裴大人可愿赏光品尝一番?”

    裴折沉默了一会儿,看着金陵九的目光愈深,很轻地笑了下:“九公子又想和我喝酒了,稀奇。”

    他昨儿个睡前还在惋惜,怕是再遇不到这般机会,今日金陵九就找过来了,说要请他喝酒,裴折一时间有些迷惑,究竟是他有问题,还是金陵九有问题。

    同时问话,金陵九先回答了裴折,林惊空被晾在一边,等到和裴折说过一个来回,才给了眼巴巴的林统领一个极其不走心的敷衍:“有点线索。”

    林惊空丝毫不在意他的敷衍,金陵九多不给面子他都能捧着,只要能破了案子:“什么线索?”

    “在这儿说,不太好吧。”金陵九笑容中带着很强的暗示性,在林惊空指着衙门开口之前,率先抢道,“品香楼订了位子,二位大人可否给个面子?”

    裴折有些心动。

    没别的意思,他就是馋品香楼了。

    单纯馋品香楼做的菜,与邀请之人,以及邀请之人说的话,没有半文钱关系。

    反倒是林惊空有些犹豫,昨晚刚一起吃过饭,今天又吃,会不会太频繁了些?况且昨天吃了一次,裴折就和金陵九睡了一晚上,今儿个再吃一次,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

    实不相瞒,林统领挺怕的,他怕这俩人突然宣告执子之手,更怕自己成为他们宣告时候的见证者。

    但他心里也馋,馋他老相好知府大人命案的线索,他想破案想疯了,巴不得赶紧破了案子,找到太子,再将裴折这厮和他那炮仗精书童一起打包踢出淮州城,两人一个是满肚子坏水的老狐狸,一个是只知道咬人的狗崽子,忒烦!

    “九公子的面子哪里能不给,客气了客气了。”他边打哈哈边提醒道,“裴大人,咱们不是还有案子要查吗,要不先去问完话,然后再说吃饭的事?”

    凡是迟疑不决的事,只要推后处理,就绝对没有问题。林惊空如是想道。

    裴折正准备说话,看到左屏从远处跑来。

    他这时才想起来,金陵九今日是自己一个人来的,没有人在身边陪同。

    左屏在旁边站定,金陵九冲裴折歉意一笑,待裴折无所谓地抬手示意了下,他才移开视线:“事情准备得怎么样了?”

    左屏会意,回道:“九爷,都准备好了。”

    准备?是准备在品香楼吃饭的事吗?裴折暗暗思索,准备等金陵九再做邀请后就应下。

    “林统领,你刚才说要去查案?”金陵九突然问道。

    林惊空一愣,点点头:“对,但也不是很急,可以先——”

    “去吧。”金陵九打断他的话,真诚道,“是我叨扰了,还是案子重要,酒什么时候喝都行。”

    林惊空:“诶,不是!”

    金陵九笑了笑:“那就不耽误两位大人的时间了,我们先告辞了。”

    他说完便带着左屏离开了,所有动作一气呵成,完全没有停留,像是兔子见了鹰,再多留一秒就要被整囫囵个吃掉了似的。

    裴折一脸懵逼,看着金陵九一溜烟走远,拐进另一条巷子时才反应过来,他奶奶的乌龟王八蛋,金陵九那狗东西跑了!

    对比金陵九以前的速度,他娘的,今儿个跑得还格外快!如此快的速度,令裴折不禁在心中怀疑,天下第一楼是不是破产了,所以金陵九拿不出钱请他们去品香楼。

    是有心还是无意,金陵九不是会做无谓之事的人,若不想喝酒,他今日来这么一出是什么意思?

    裴折脸色变化莫测,看得林惊空后背发凉,隐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裴大人,咱们还去查案吗?”

    “去不去查案?”裴折面无表情地转过头,突然微微一笑,“不去查案去干嘛?喝酒吗?现在还没到饭点呢,林统领就想着撂挑子不干了,就不怕您的老相好一直没办法安息,半夜抱着自己的脚跳到你房间里,去爬你的床吗?”

    林惊空:“……”你阴阳怪气就阴阳怪气吧,为什么要描述得那么清楚?!

    林惊空人都木了,脑海中浮现出心宽体胖的知府大人抱着两只脚一跳一跳的,从门口一路跳到自己床上的画面,淦!

    到嘴的品香楼飞了,留下一个令人琢磨不透的金陵九,猜不出金陵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裴折颇有些烦闷,他向来控制得住自己的脾气,一般不会将场面闹得太难看。

    除非忍不住。

    在用言语发泄怒气之前,他有过一秒钟的放空时间,这样说话会不会不太好,他和林惊空好歹是同朝为官的上下级,但转念一想,林惊空诶,能有什么不好的?

    要不是因为林惊空说什么要查案子,金陵九哪里会跑,现在好了,品香楼飞了,醉酒的金陵九也没指望了,原本还想着利用这个机会再套点话,全都胎死腹中了。

    总而言之,都怪林惊空,简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一直到更夫的住处,裴折都没给林惊空一点好脸色。

    林惊空看在眼里,慌在……完全不慌,又不是他的问题,明明是金陵九自己后悔了,他当时说了可以推迟查案的计划,有眼的人都能看出来是谁不情愿,就裴折一个瞎的,亏得长了一双漂亮的眼。

    裴折用那双漂亮却瞎的眼看了看林惊空,冷声吩咐道:“敲门。”

    林惊空:“……”

    林大统领不屑于他计较,上前去敲门。

    屋子里传出一阵碰撞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倒在了地上,过了一会儿,门从里面打开了。

    含着胸的中年男人从门口探出头来,脸上没半点精气神:“你是?有什么事吗?”

    林惊空穿着便装,男人话刚说完就看见了他身后的一队官兵,脸色登时变得更白了:“官,官爷?”

    林惊空最烦这种唯唯诺诺的人,正好裴折在后面拍了一下他的肩,他顺势往旁边让了让,眼不见心不烦。

    裴折不着痕迹地打量了男人一眼:“你是钱正吗?”

    是另一个更夫带他们来的,来的路上,他问了一些关于眼前人的事。

    男人点点头,生病的缘故,使他的脸色有些难看:“我是钱正,大人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方不方便进屋里说?”钱正很瘦,眼皮耷拉着,额头上有一块伤,泛着青紫,能看出来是磕伤的,裴折想到门开前听到的响声,心下了然,“有点事要问你,不要紧张,不是什么大事。”

    一旁的林惊空暗自在心里嗤了声,去他娘的不是大事!

    裴折身后一队统领军虎视眈眈,钱正就是想说“不方便”也得掂量掂量,他将门打开,侧了侧身,让他们进来。

    屋子不大,没有能坐的地方,林惊空跟在裴折后面进来,一迈进来拧紧了眉头,转身吩咐统领军,让他们在外面等着,不用跟进来。

    要是都进来了,怕是得把这屋子挤爆。

    所有人都被留在外面,包括带他们来这里的更夫。

    屋子里只剩下三个人,裴折、林惊空、还有钱正。

    钱正佝偻着腰,不敢主动开口,任由裴折和林惊空打量他和他的住处。

    被金陵九那事破坏了心情,裴折没心思一直安抚钱正,单刀直入,问道:“上元夜那天,你负责打更,可曾看到过什么?”

    钱正连忙低下头,他垂在身侧的手攥紧了衣服:“看到什么?草民不知道,不知道大人您的意思,还请大人明示。”

    裴折没有告诉林惊空来找钱正干什么,只说与案子有关,此时听到裴折的问话,林惊空隐隐明白了什么:“问你什么就说什么,别想蒙混过去。”

    林惊空是习武之人,又生得高大,剑眉鹰目极具压迫感,眼睛一瞪,就吓得钱正打了个哆嗦,整个人抖若筛糠。

    裴折轻飘飘地瞥了林惊空一眼,却没有阻止,又看向钱正,温声道:“听说你自从上元夜那天后就病了,去医馆看过了吗,医师是怎么说的?”

    刚被凶神恶煞的林惊空吼了一通,现下又听到裴折的问话,两相对比,更显得裴折的和善,钱正对他生出些好感,颇为感激地回道:“看过了,医师说是受了惊吓,不打紧。”

    “受了惊吓?”裴折默默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回过神来后发现钱正一直在发抖,定睛一看,发现是被林惊空吓得,不由得无奈道,“我们不会为难你的,只是来了解一下情况。”

    裴折又随便问了几个问题,发现钱正属于那种你问一下他答一下的性格,问的太笼统,他不知道答什么,裴折只好将问题拆分开,一点点地问:“上元夜那天,你是不是打错更了?”

    钱正脸色一变,忙不迭地跪倒在地,连连磕了几个头:“大人饶命,大人饶命,草民一时不察,当日漏打了一更。”

    裴折:“不用跪,不是来问罪你的。”

    让他起来,他一直不动,裴折无奈,只能给林惊空使了个眼色,林惊空提小鸡崽似的,揪着钱正的后衣领就把人提溜起来了。

    “……”裴折看着颤抖不停的人,内心涌上一股想骂娘的冲动,他努力忍下了,问道,“我听说你已经打了将近十年的更,从未出现过这种事,是不是当日发生了什么,你看到了什么,才忘记了打更?”

    钱正愣了一瞬,停止了颤抖,偷偷抬眼去看裴折,脑海中浮现出另一张脸,倒叫那人说着了,这才多一会儿工夫,就有人找上门来了,问的也是一样的问题。

    裴折察觉到他的目光,平静地看过来。

    钱正脸上闪过一丝慌乱,连忙低下头,避开他的视线:“我,我……我看见了鬼!”

    作者有话要说:

    好困,明天就不零点更新了,改到白天,先睡了,睡醒码,么么啾~

    第30章

    钱正家境不好,屋子小,关上门后里头不见光,他乍一这么说,再配上那张没精打采的脸,总有些莫名的阴冷。

    林惊空忍了又忍,还是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当即怒目呵道:“见什么鬼,别胡言乱语!”

    钱正缩了缩脖子,往裴折身边挤了挤。

    “看见了鬼吗?”裴折温和地笑了笑,“我打小就喜欢鬼啊怪啊,算命的说我是天师的命,有抓鬼的本事,你快好好说一说是怎么回事,待我前去把鬼抓来,补补身体。”

    补,补身体?

    钱正被他的惊世之语骇到了,顿时生出一种感觉,鬼也不是那么可怕。

    林惊空一脸难言的表情,默默地看着裴折诓骗钱正,十分想告诉他一句话:表面上看着最温良的,可能正是最凶恶的。

    裴折,不是什么好东西。

    但钱正不知道,钱正只觉得林惊空不好惹,对温温柔柔的裴折有无限好感,即使听到对方说了这样的话。

    裴折催道:“当天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看到了什么,不管是人还是鬼,都说出来。”

    钱正收回跑远的心思,点头哈腰说道:“那天晚上我在城内打更,是后半夜了,走到淮水附近的时候,不慎滑了一跤,摔到了桥墩旁边,差点滚进河里。东西掉了一地,黑灯瞎火的,我起来摩挲了好半天也没找到我的梆子,正烦着呢,听到河岸上传来些动静。”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目光殷切。

    林惊空差点被气笑了:“你当自己这是在茶楼里说书呢,是不是还得人捧个场,问问你接下来怎么着了?赶紧的别磨磨蹭蹭,直说你看到了什么。”

    钱正赔了个笑,继续道:“我本想着来了人,可以让他们拉我一把,刚准备开口,突然听到什么声音,滴答滴答的,是从桥上传来的,月光照得透亮,我猫在桥底下,抬头一看,正对上一张悬着的人脸,那脸是倒着的,瞪着两只眼睛,可骇死人了!”

    林惊空心中一动:“还有呢,你有没有看到其他人?”

    “我看到的不是人!”钱正眼神古怪,瞟了他一眼,强调道,“那是鬼,不是人,根本就没有人!”

    裴折:“你怎么判断那是鬼而不是人的?”

    钱正:“因为那张脸唰的一下就不见了,凭空消失了,人哪里会这样,不是鬼是什么?”

    从屋子里出来,林惊空抬起头,眯着眼看了看太阳:“他娘的,说什么撞鬼了,怎么不说是黑白无常爬出来看花灯了?”

    裴折闻言感慨:“林统领的想象力比钱正还丰富。”

    林惊空:“……”

    裴折:“不过不应当是黑白无常,钱正只看到一张脸,而黑白无常有两个人。”

    林惊空:“……”我这是讽刺,讽刺你他娘的听不懂吗?!

    刚才钱正说完后,他们又问了几次,但钱正坚持自己看到的是鬼,跟疯魔了似的强调个不停,鬼来了鬼又飘走了,要问为什么鬼没有害他,就是他身上带着寺里求来的平安符,鬼不敢顶撞。

    林惊空随口问另一个更夫:“钱正他以前也这么神神叨叨的吗?”

    更夫诧异摇头:“没有。”

    林惊空低声骂了句“晦气”。

    更夫觑着他脸色,忍不住小声道:“我记得他以前不太信鬼神,逢年过节说要祭祀上香都懒得去,对野鬼精怪的事一直嗤之以鼻。”

    “你说的是真的吗?”裴折从旁边过来,拧着眉问道。

    更夫点点头,小心翼翼地补充道:“是真的,他以前总说这种事都是编出来骗人的,谁信谁就是大傻子。”

    信不信鬼神这种事,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改变的,发生的事有可能改变一个人的想法,但像钱正这种对鬼神之说抱着绝对鄙夷心理的人,即使改变想法,也不应该那么快才是。

    裴折与林惊空对视一眼,明白他们想到一块去了:钱正在说谎。

    林惊空骂了一声,带着人就要掉头:“胆子挺大,老子非把他抓到衙门去好好审一审不可!”

    “不好。”裴折拉住他胳膊,“现在抓了他也不会承认,可能还会咬死了不配合。”

    林惊空:“那你说怎么办?”

    裴折想了想,命令道:“调出几个人去钱正家附近,看着他,别让他乱跑,咱们去医馆问问,他到底有没有去看过病。”

    得先确定钱正有没有受到惊吓,能肯定钱正说了谎,端看他是从上元夜后一直在说谎,还是只在他们面前说了谎。

    裴折的安排有他的道理,林惊空没有提出异议,让人照他说的去做,反正这人官大,就算自己提出不同的看法也改变不了什么。

    一队统领军,分出六个去钱正家附近盯着,剩下的和裴折他们一起去城中各大医馆。

    林惊空目露不屑:“就他那样,还用得着六个人盯着?我军中的弟兄们一个人就能摁住他,两个人去盯着都多了。”

    裴折瞥了他一眼,轻飘飘留下一句话:“反正带的人够多。”

    林惊空:“……”

    林惊空在后面骂骂咧咧,裴折没管,心却慢慢沉下来。

    钱正面对他们时的样子不似作伪,那种胆子怎么敢诓骗官府,就怕是有人暗中动了什么手脚,六个人他都嫌少了,若真出了事,还不一定能讨着好。

    城中有五六家医馆,所有人分头行动,约定问完在淮水边会合。

    钱正说他是在淮水桥下看到的鬼,裴折想去那边看看,尽管过了这么多天,可能剩不下什么痕迹了。

    裴折对淮州城没有林惊空等人熟,更夫带他去的是城中最大的医馆,到了门口才发现,这医馆里的还是熟人,赫然是之前给他看过诊的老医师。

    老医师姓吴,开医馆几十年了,医术高明,对病人们尽心尽力,在淮州城内口碑极好,大家伙都称呼他为“吴老”。

    他们到的时候,吴老正在给人看诊,抬眼看到裴折,冲他一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经过之前客栈那事,如今在淮州城内,第一探花裴折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也就钱正那种窝在屋子里不出来的人可能不认识他,其他人就算是没有见过裴折,也听说了他拿出圣物的事。

    这是京城来的大官,不能怠慢了。

    医馆里还有两三个排队看诊的人,恰好认识裴折,以为他也是来看病的,忙推让道:“大人您先请吧。”

    裴折摆摆手:“我不急,你们排队了你们先看。”

    吴老开完药方,仔细嘱咐了几句,给病人指了指拿药的地方,然后才站起身:“大人是来看诊的吗,可否请您等一等。”

    说话的时候,他看了看排着队的百姓。

    裴折明白他的意思,微笑颔首:“我不打紧,您忙就是。”

    吴老没多说,招呼下一个病人过去。

    更夫将一切尽收眼底,颇为感慨:“大人真是个好官。”

    裴折哑然失笑:“何出此言?”

    “体恤百姓,不仗势欺人,还举止守礼。”更夫道。

    裴折深觉这些算不上一个好官的标准,无奈道:“你这句‘好官’夸得,我都受之有愧了。”

    更夫脸一红,以为他是不相信,伸出大拇指,支支吾吾道:“不愧不愧,大人您就是好官,真的是好官!”

    旁边排队的百姓见状也附和道:“他说的没错。”

    裴折哭笑不得:“你刚才说的那几点,不是每个官,不,每个人都该做的吗?”

    体恤百姓,不仗势欺人,举止守礼,从大街上随便抓个人,从私塾里找个书生,都能满足这几点。

    更夫收回手,轻声道:“不是每个官。”

    其他百姓也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有人小声嘀咕:“如果大人是我们淮州城的官就好了。”

    裴折心中一紧,忽然想到,淮州城的两名官员,知府大人和林惊空,还真不是这样的。林惊空久处军营,脾气暴,性格横,其实细数起来没做几件恶事,但他嚣张跋扈惯了,也没想过要改,给百姓们留下的就是一个不好惹的印象。知府大人就更不必说了,欺上瞒下,鱼肉百姓,城中怕是有大半的人都盼着他不得好死,这是真的渣滓。

    裴折不知道淮州城的百姓过的都是什么样的生活,他们对自己随随便便的一次礼让都赞不绝口,以前遭受的事有多过分,可想而知。

    他叹了口气,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承诺:“一定会发生改变的。”

    接下来没人再说话,直到吴老给所有人看完诊,来到裴折面前,他才回过神来:“可否借一步说话?”

    吴老一听就知道他不是来看病的,引着他往医馆里面走,来到一间放满医书的屋子:“这里没有其他人,裴大人有什么话可以直说。”

    房间不大,一股草药香气,这是吴老平时休息的地方,除了医书外,屋内还有一张木桌,一把凳子,桌上有一盏油灯,写着药方的纸张散乱的叠在一起。

    裴折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问道:“吴老,我今日过来是想问一问,这半个月里,您有没有给更夫钱正看过诊?”

    吴老回忆了一下,摇摇头:“没有。”

    裴折:“您确定没有吗,要不要查查记录?”

    吴老:“我确定,半月里我给谁看过诊,他们身体状况如何,开的什么药,我都记得。”

    吴老坚持自己没有看过,裴折心中有了数,道了谢就准备离开。

    临走的时候,吴老叫住他,问他身体怎么样了:“那日在客栈,你咳个不停,看着状况很不好,是不是没有按时吃药?就说你们自己煎药不行,我再给你把把脉,药留在我这里,煎好了给你送过去。”

    裴折心中一暖:“不用了,我的病已经好了,您一个人操持着医馆辛苦,劳您惦记,是我的不是。”

    吴老摇摇头:“没什么辛苦的,能帮上大家就好。”

    抓药的伙计探头出来,叫吴老过去一趟,裴折忍不住提议:“您一个人难免忙不过来,要不要考虑收个徒弟?”

    他见京城里的老医师都会这样做,收几个学徒,既能教给他们一个谋生的活计,又能让自己轻松一些。

    吴老一听这话,脸色登时变了,吼道:“我不收徒弟!”

    裴折:“?”

    他们站在医馆门口旁边,吴老突然出声,引得医馆里和医馆外的人纷纷看过来,裴折不明所以,还想再说点什么,吴老却理都不理,直接扭头回了医馆。

    更夫一直在外面等着裴折,见状硬着头皮跑到他身边,小声道:“大人别生气,吴老他一直这样,谁提徒弟什么的,他就跟谁甩脸子,不是针对你。”

    脾气再好,也不代表不会生气,被这么下面子,别说裴折是大官,就是个平头百姓心里都会不舒服,更夫怕裴折一怒之下对吴老做什么,吴老救过他们淮州城好多人的命,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发生。

    然而裴折什么都没说,只是点点头表示自己听到了,就离开了医馆。

    两人往淮水边走,更夫观察着裴折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大人不生气吗?”

    裴折失笑:“这有什么可生气的,收不收徒的吴老的自由,听你解释的,吴老应该对此很忌讳,算起来,还是我说错话了。”

    更夫哑然,悄悄抬眼看了看裴折,发现他脸色平静,看不出一点作伪的痕迹。

    去淮水会路过同福客栈和品香楼,裴折往客栈瞥了两眼,想起自己之前住在这里的事,明明才隔着没几天,却好像已经发生了很久一样。

    就好像,他也认识金陵九很久了。

    路过品香楼的时候,裴折心中一动,此时差不多到饭点了,金陵九上午去衙门前邀他喝酒,此时会否喝上了?

    “大人,不走吗?”

    “都到中午了,你赶紧回家吧,今天上午麻烦你了,得了空去衙门一趟,让账房给你开点工钱。”

    更夫脸一红,连忙摆手:“不用,大人不用了,小事而已。”

    裴折:“是你应得的,听闻你家中娘子身体不适,拿着钱请人照看一下也好,你晚上还要打更,白日能得空休息。”

    更夫连连道谢,欢天喜地的离开了。

    裴折在品香楼门口站了一会儿,似是在纠结,半晌才下定决心,往里去。

    我只是想来蹭个饭,跟蹭谁的饭没关系,就是林惊空在这里吃饭,我也会进去的。裴折如是想的。

    品香楼掌柜的认识裴折,看见他后亲自迎出来,招呼道:“裴大人,您快里面请,今日得空过来,可——”

    裴折抬手打断他的话:“金陵九在哪个房?”

    按九公子财大气粗的架势,出去吃饭定然会去雅间,既然叫左屏准备了,当是品香楼的雅间无疑。

    掌柜的一愣:“九公子?九公子今日不在啊。”

    裴折眉头一皱:“你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零点准时更新哈~

    不得不说,我的读者也太聪明了吧!(*/v\*)

    小九儿即将翻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