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景臣出门时,苏清词想——他真是个老实人。
方才大可以就坡下驴,只说是应酬。偏偏他太老实了,连撒谎都不会。
苏清词知道自己嫉妒心重,占有欲强。裴景臣人缘好,性格随和,温柔谦虚,重感情讲义气,所以朋友很多。
苏清词不是不允许他交友遍天下,他只是受不了自己的地位排在那些朋友后面。
裴景臣每多一个新朋友,苏清词的地位就往后顺移一位。裴景臣每次跟朋友聚会,苏清词都要在孤寂的大平层里独守空房。那边灯红酒绿欢声笑语,这边清灰冷灶踽踽凉凉,好像被彻彻底底的抛弃了一样。
若是两情相悦也就算了,他们这种关系,怎能叫苏清词没有危机感。
他想做裴景臣心中的唯一,想让裴景臣凡事以他为先,眼里心里只有他。
所以,他不允许裴景臣跟朋友“鬼混”。
聚餐,可以。但要在他规定的时间内结束。
唱k,也可以。但如果他发话,就算正玩在兴头上,也必须回家。
苏清词扶着门框轻喘口气,真是生动的演绎了什么叫自私又刻薄。
难为裴景臣了。
在这样窒息的关系里坚持了这么久。
*
画家是个体力活,普遍从早起一直画到半夜。苏清词是印象派画家,讲究灵光一闪,有时灵感来了,即便是三更天也要爬起来画画。
如今患病在身,体力大不如前,才坐了一个小时就有点坚持不住。他洗了画笔,在床上翻来覆去两个小时才有些睡意,刚合眼就被手机来电吵醒。
医院打来的。
大概就是说,苏清词的病情不能忽视,强烈建议他入院治疗,若执意不来,那就签一个拒绝住院治疗的承诺书。
为了防止将来医闹,他们也是谨慎。
苏清词觉得一场病,或多或少改变了他的心态。搁在以前,他肯定会想干我屁事,爱咋咋地,就是这样性格恶劣,自私自利。
但现在觉得,还是尽可能的别给人家添麻烦了。
所以尽管苏清词精神状态很差,身心俱疲,他还是去了医院。
还是昨天那个医生,见到苏清词就急眼了,倒豆子似的跟他科普肺动脉高压的严重性,苦口婆心的劝他住院。
苏清词问:“在哪儿签字?”
医生气的脸红脖子粗,连灌两口胖大海泡水,心里吐糟好言难劝该死鬼,没救了。
“你不想住院,那就运用靶向药,谨遵医嘱知道吗,听我的!”医生把键盘敲得噼里啪啦响,恨铁不成钢,“这病虽然难治,但你不能自暴自弃啊!如果靶向药物效果不佳,还可以采取肺移植手术,你不为自己也为你爸妈考虑考虑。”
苏清词笔尖一顿,在纸上留下浓重的墨点。
医生喋喋不休的道:“这些药记得吃,多休息别劳累,勤测体重,量血压,还有千万别让自己感冒,会加速让心脏衰弱,到时你不想住院也得住院!”
尽管医生尽责尽职是一片好心,但苏清词不想听他唠叨了。道声谢,在承诺书上飞速的写下“我已经听取了医生的解释和建议,但是我坚持我的选择,不接受住院治疗”。
一行工整劲健的行楷。
医生提提眼镜,看看字,再看看人。
字如其人,触目即是惊艳。
只可惜……
“小伙子。”医生又一次叮嘱,“记得吃药啊!”
苏清词应了声,离开诊室,见电梯里人太多,改走楼梯。
三层楼的高度下来,熟悉的气喘症状如期而至。他不予理会,仿佛想证明一切都是错觉,自己根本没病,是庸医误诊,他忍着呼吸困难加快脚步,走到一楼时,终于控制不住猛咳起来。
这一咳竟停不下来。
苏清词逃进卫生间,贯穿胸腔的咳嗽好像要将肺部捣烂,颤抖的双臂撑在洗手台,拄着台面的双手因身体的痉挛而用力攥紧,攥的骨节发白,愈发衬得满池血污猩红刺目。
这一幕实在太惊悚,吓得卫生间其他人逃之夭夭。
苏清词反倒松了口气,可以痛痛快快的咳血了。
大概五分钟后,平复下来的苏清词浑身虚脱,碎发湿漉漉的贴在鬓角、垂在额前,面色煞白煞白的,双眼被染红,浓密的睫毛上挂着生理性泪花。
真狼狈。
他查过资料,特发性肺动脉高压若不经过治疗,平均寿命只有2.8年。
苏清词见过病入膏肓、油尽灯枯的人。他们面黄肌瘦,形容枯槁,浑身插满各种管子,失去所有能力包括语言,毫无尊严的躺在床上苟延残喘。
苏清词不想那样。
他从不畏惧死亡,所以更不会像狗一样活着。
他是个体面的人,不想被扒光衣裳住在icu,不想接导尿管,不想戴粪袋,不想插胃管灌流食,更不想为了多活那几年让自己变得面目全非。
苏清词拧开水龙头,将触目惊心的池子冲洗干净,再捧水洗脸,漱口,漱的嘴里没有令人作呕的铁锈味时,他冲着镜子整理仪容。
还好,没有人看见。
头疼,喉咙疼,胸口也疼。苏清词揉揉眼睛,干干涩涩的,没有眼泪。
他掏出手机,在置顶聊天框里写下[你来陪陪我],又删掉了。
这一刻,真的好想好想裴景臣。
全世界八十亿人口,他只需要裴景臣一个人陪。
回过神来时,苏清词已经到裴景臣公司楼下了。
他却犹豫了。
裴景臣很忙,不像苏清词是自由职业。他一手创办的“凌跃”正在上升期,公司上下几万号人指望他养活,每天都有数不清的应酬和开不完的会议。
他但凡懂点事,就不该老是打扰裴景臣。
苏清词看眼表,这个点是午休时间,没关系的吧?
苏清词先借后视镜照照自己,然后给裴景臣发微信,问他忙不忙,一起吃个午饭。
裴景臣在一分钟之内回复道:[在开会。]
他有问必答,但这并不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因为“及时回复”是苏清词要求的。
最初在一起那会儿,裴景臣根本懒得搭理他,通常是苏清词巴拉巴拉说一堆,裴景臣最快也要隔两个小时才回复,回复的内容更是精简,诸如嗯,在忙,不用,不回,随便这种。
苏清词不想唱独角戏,更在提心吊胆患得患失之中饱受煎熬,他硬性要求裴景臣回复自己的时间不能超过三分钟。
裴景臣只回复一两个字也没关系,哪怕一个标点符号也行,只要回了,苏清词就安心。
[我等你散会。]
苏清词发送道:[我在你公司楼下。]
裴景臣:[。]
他说他知道了。
苏清词读懂,对着那个小小的句号踏实的笑。
半个小时后,裴景臣从写字楼出来,并未上车,站在副驾驶门外敲了敲车窗。
苏清词降下车窗,笑着问他:“想吃什么?”
裴景臣:“我吃过了。”
苏清词感觉有一桶冷水迎头泼下,虽然早该习惯的,可还是感到很冷。
他眨眨眼,恍然明白,应该是车窗大开,被寒冬腊月的霜风灌入的缘故:“吃的什么?”
裴景臣说:“烤鸭。”
苏清词怔了怔,忽然感觉暖和起来,唇角情不自禁的上扬:“哦,好吃吗?”
裴景臣:“还是那个味道,没变。”
苏清词心情好了,殷切道:“还想吃吗,我再去买。”
裴景臣问:“你今天不用画画?”
苏清词怀疑他在下逐客令,可能裴景臣没有那个意思,是他自己敏感了。
又或许他该换个角度想,裴景臣在关心他的工作,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苏清词说:“休息一天。”
裴景臣:“回家吧。”
苏清词:“……”
这才是逐客令。
裴景臣不像他那么别扭,要么不说,说了就是直话。
甭管裴景臣是不想他在这碍手碍脚还碍眼,还是单纯的“回家休息”的意思,苏清词都感到一股委屈,一股说不尽的悲凉。他宁愿相信是后者,因为这样能叫他好受些。
“上车。”苏清词隐约又闻到了血腥味,被他狠狠咽了回去,“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裴景臣问:“什么事?”
苏清词重复道:“上车。”
见裴景臣无动于衷,苏清词勾唇露出揶揄的一笑:“虽说咱俩在一起光明正大,也不是什么机密,但在这儿拉拉扯扯的总不太好,你也不想你公司里的职员私底下八卦你吧?”
苏清词要想膈应一个人,其实手到擒来。尤其是裴景臣,他足够了解这个男人,所以轻而易举的就能踩到他的雷区。
裴景臣面色一沉,开门上车。
和苏清词阴郁厌世的长相不同,裴景臣英俊健朗,年少时是标准的阳光大男孩,一身球衣在篮球场上挥洒汗水时,是青春洋溢的迷人身姿,即便如今步入职场,也难掩澎湃朝气,那么的生机盎然。
若说苏清词是忧郁的薰衣草,那么裴景臣在他眼中,便是怀揣信念乐观热诚的向日葵。
裴景臣的微信头像就是向日葵,苏清词给设置的,还不许他换。
裴景臣很帅,是阳光英俊的那种帅,笑起来时更是颠倒众生,可惜苏清词见过的次数屈指可数。
而裴景臣冷脸的时候,也足够叫人心悸——巧了不是,苏清词见得最多。
裴景臣:“说吧。”
苏清词双手握在方向盘上,以此支撑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他是沟渠里发霉的杂草,盼不到阳光普照,能否求太阳花低头垂怜?
也不用太久,最多2.8年。
苏清词看着他,说:“我生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