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你们几个去那边,其他人跟我走!”
“今天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相豫章的女儿给我找出来!”
追兵的声音从院外传进来,兰月脸色微变,抬手便往地窖入口加了块木板。
“无论外面发生什么,你都不能出来,知道吗?”
兰月一叠声交代。
木板缝隙处露出一双黑湛湛的眼睛,眨巴眨巴看着她,“兰姨,我出不去。”
“出不去就对了。”
兰月随口答话,继续铺地板。
......等等,这话怎么听着怪怪的?
正常情况下,不应该说我不会出去的吗?
兰月低头看木板。
木板铺得稀,透过缝隙正好能看见下面的人。
黑湛湛眼睛的主人正在抬手推木板。
木板的分量并不重,可对于一个八九岁的孩子来讲到底重了些,小胳膊小腿推不动盖在洞口处的木板,只能憋憋屈屈窝在狭小地窖里。
“......”
懂了,这是真出不去。
如果没有人帮她打开木板,那她会饿死在地窖里。
兰月简直头大。
——她得引开追兵,基本上没有活着回来的可能。
兰月叹了口气,抽掉一块木板,换成不起眼的稻草堆在上面。
“我会想办法引开追兵,不让他们追到这里来。”
兰月视死如归,交代后事,“若我回不来,你便自己想法子去柳阳县与你阿娘汇合。”
“哦,好。”
小姑娘轻轻应了一声,“兰姨保重身体。”
乖巧懂事,从不给人添麻烦,哪怕生逢乱世,也是父母的掌上明珠。
可一旦与父母失散,一个没有自保能力的小姑娘便没几日好活。
可怜见的。
兰月多少有点惋惜。
但她很快不惋惜了,因为她比小姑娘死得更早——
对于相豫章的妻小,追兵尚有克制,可对于一个护送相豫章妻小的护卫,追兵便没这么客气了,弩/箭齐发,她身中几箭被擒下,被人拖着胳膊拖到追兵头头面前。
追兵头头蹭地一声拔了剑。
剑锋贯穿她掌心,将她的钉在地上。
手上着实疼,她一个没忍住,问候对方祖宗十八代。
追兵头头杨成周不是什么好脾气,顷刻间去抽身边亲卫的佩剑。
“校尉三思。”
一只手攥住杨成周胳膊,手的主人说出来的话比杨成周理智多了,“此人一心求死,校尉若杀了她,岂不是如了她的意?”
“这么简单的道理我能不知道?”
杨成周瞪了一眼石都。
——最讨厌踩着他立聪明人设的下属了!
“滚滚滚,别烦我。”
杨成周没有好气把石都推在一边。
黑湛湛的眼睛藏在无人注意的石碓后,静静看着两人的面和心不和。
不杀不代表不能被折磨,杨成周抬手搅动钉在兰月掌心的剑,“我再问你一次,相豫章的女儿在哪?”
“你若再不说,我先斩你手掌,再断你胳膊!”
兰月闷哼一声。
那只手被剑锋伤得血肉模糊,石都皱了皱眉,“姑娘是习武之人,若被废手断胳膊,便与废人无疑。”
“姑娘一身好武艺,为一个孩子断送在此,难道不觉得可惜吗?”
“纵然姑娘存心隐瞒,我们得不到那个孩子,但乱世之中,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又能活几日?”
石都道,“倒不如让我们带走,好吃好喝供着,待来日见了她父亲,好向她父亲讨些好处来。”
理是这个理,但保护小阿和是她的责任,哪有她还活着却把小阿和交出去的道理?
——所以这话当然是谬论。
她就是死,被人大卸八块疼死,也不可能让小阿和落到追兵手里!
兰月咬牙忍着疼,一个字不往外面吐。
恩,小阿和被她藏得很好,除非她自己跑出来,否则追兵是不会找到她的。
她虽没把小阿和平安护送到柳阳县,但也兑现了会以性命来保护小阿和的诺言,也算对得起与她亲如姐妹的二娘了。
兰月迷迷糊糊地想,然后下一瞬,她听到一个脆生生的声音——
“你们放了兰姨,我跟你们走。”
奄奄一息的兰月垂死病中惊坐起,差点抽剑砍自己。
——我的姑奶奶,您在这个时候跑出来做什么!
兰月吃力从抬起头,扭脸去看声音传来的地方。
她藏得很严实的小姑娘不知何时从地窖里爬了出来,顺着打斗痕迹一路找到血流成河的战场,跑得太急,小姑娘此时胸口剧烈起伏着,因长时间逃命而略显消瘦的小脸泛着不健康的红,几乎将羸弱好欺负写在脸上。
“你来做什么?快走!”
兰月没被杨成周折磨死,差点被小姑娘给气死。
杨成周抚掌大笑,“快,抓住她!我要活的!”
活人才好跟相豫章讨价还价嘛。
若是弄具尸体回去,以相豫章那惧内爱女儿的性子,怕不是能把他祖宗十八代的坟都给刨了。
“喏!”
追兵一拥而上。
不远处娇怯怯病弱弱的小女郎仿佛不是女郎,而是能换他们锦绣前程的小祖宗。
——天子降旨,抓到相豫章妻小者,可赏千金,封万户侯!
“你们再过来一步,我便死在你们面前。”
小祖宗刷地抽出一柄小匕首,横在自己脖颈。
那脖颈着实纤细,习武之人动动手指便能折断,如今横了柄匕首,脆弱娇嫩的肌肤立刻见了红,顺着匕首往下流。
“别!别冲动!”
杨成周吓得一哆嗦。
他只是想建功立业,可没说把逼死相豫章女儿的这口大锅扣在自己头上。
要说相豫章,那是位悍不畏死的主儿,一时按不死他,来日他必十倍报复回去。
至于他的夫人,那更是一位狠角色,以女子之身单领一支军,曾把他们虎踞北方的清河崔氏揍得满地找牙。
这样的一对夫妻一朝打了败仗,九州诸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祈求他们死在自己之外的诸侯手里。
——这俩人着实厉害,若不能彻底将他们弄死,便得借刀杀人让别人弄死他们,免得这对狼心狗肺夫妻组将滔天怒火报复在自己身上。
所以,他接到的命令是要活的,活的好交差,进可攻退可守的,两手打算都能做。
可若是个死人,那也好办,日后相豫章打过来了,他提着自己和全族的脑袋去跟相豫章赔罪,他这颗脑袋虽不甚精美,可只有一个,他才舍不得给相豫章的女儿去陪葬。
相豫章的女儿不能死。
最起码不能死在他手里。
杨成周立刻被拿捏了,“小姑娘,有话好好说,你千万别冲动。”
小姑娘看上去温温柔柔的,怎脾气这么大呢?
那么锋利的匕首,说抹脖子就抹脖子,相豫章跟姜贞这对夫妻也不这样啊?
“那,那你把兰姨放了。”
小姑娘显然没见过这种场面,一时间不知如何收场,软着声音与他讨价还价。
不是,这不是拿他乌纱帽开玩笑吗?
人没抓住可以推说斥卫办事不利,让他扑了个空,可抓到了护送的侍女又半路放了算怎么回事?是嫌他官运太过亨通,所以给他降降级吗?
杨成周当然不同意。
聚着黑湛湛眼睛的眼眶红了起来。
兰月险些一口气上不来。
——二娘雷厉风行颇有手段,怎就生了一个这般娇滴滴的女儿来!
杨成周眼珠一转,“我可以放了你兰姨,但是你得说话算话,你要跟我走。”
“我答应你,我跟你走。”
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吸了吸鼻子,声音软乎乎。
杨成周喜出望外。
相豫章这王八犊子不是东西,可这女儿着实叫人喜欢。
——好骗!
杨成周立刻吩咐亲卫,“快,把兰姑娘放了。”
问题不大,一个受了重伤的人跑不了多远,他一声令下就能把人逮回来。
问题大的是一言不合就要抹脖子的小姑娘,这脖子若是抹了,他全族的脑袋也得跟着掉。
小姑娘看上去温温柔柔的,怎脾气这么大呢?
那么锋利的匕首,说抹脖子就抹脖子,相豫章跟姜贞这对夫妻也不这样啊?
杨成周奇怪看了眼小姑娘。
寒风凌冽中,小姑娘单薄的身体摇摇欲坠,脸上虽摸了灰尘伪装,但那纤细的脖子却暴露了她原本的肤色,瓷白如上好羊脂玉。
最绝的当属那一双眼睛,透亮又清澈,是一片蔚蓝的晴空,更是永远不会染上尘埃的山间清泉,被这样一双眼睛瞧着,禽兽都得披张人皮来。
唔,典型的被娇养着长大的小女郎,不识人间的险恶。
也正是因为太过单纯无知,所以哪怕走投无路之际也只会拿自己性命去威胁别人。
杨成周生出几分怜惜来。
亲卫拔去钉在兰月掌心的佩剑,将一匹马牵到她面前,扶她上马,却将她的手绑在马背上。
——毕竟此人会武,哪怕受伤颇重,但也不得不防。
“你看,我信守承诺吧?”
杨成周笑眯眯问小姑娘。
相蕴和点点头,握着匕首的手这才松了一分。
杨成周趁热打铁,“你过来,我放她走?”
“别过来!”
兰月恨不得抹脖子的人是自己。
骤然拔高的声音让小姑娘吓了一跳,脑壳上松松的鬓儿在寒风中颤了颤。
杨成周越看越觉得投缘。
相豫章是能左右天下棋局的枭雄,姜贞更是让人不寒而栗的狠角色,俩人不择手段且毒辣,跟善良胆小不沾边,这样一对狼心狗肺的夫妻,是怎么养出这样娇滴滴的小女郎?
很好,龙生龙凤生凤的谚语果然不可信。
——相豫章姜贞这种人都能养出这种女郎了,他那烂泥扶不上墙的父亲定能养出他这种未来虎踞一方的雄主!
杨成周心情大好,嘴角翘得压不住。
小姑娘娇娇弱弱不经吓,杨成周便努力做出一副宽厚可靠的长辈模样,松开按在佩剑上的手,半蹲下来对寒风中的小姑娘伸出手。
“叔父与你父亲是至交好友,怎会伤你性命?”
杨成周指天发誓,他哄爱妾都没这么用心,“来叔父这里,叔父保证放了你兰姨。”
被父母捧在掌心长大的小姑娘很好骗,手里紧紧攥着的匕首松了一分,试探性向他迈出脚步。
这就对了!
八/九岁的小姑娘最好骗了!
“对,来叔父这里,叔父不会伤你的。”
杨成周加大火力,继续对小姑娘循循善诱,“饿了吧?叔父带你去吃好吃的。”
“你想吃什么?”
“香喷喷的乳鸽?还是用小火煨了两三个时辰的老鸭汤?还是入口即化的小点心?”
一路东躲西藏,小姑娘饿坏了,杨成周刚报完菜名,瘦巴巴的小姑娘便咽了咽口水。
“你当真带我去吃东西?”
小姑娘怯生生开口。
你都能让我封侯赏千金了,我还能饿着你?
杨成周一口应下,“那当然,叔父说到做到,只要是你想吃的东西,叔父都带你去吃!”
小姑娘脸上蕴开甜甜梨涡,“我信叔父。”
“......”
信个大头鬼啊信!
你父母的城府心计你是半点没继承啊!
兰月不忍直视。
兰月心里直呼带不动。
可偏偏这个猪队友是自己不顾一切也要保护的小阿和,再怎么带不动也得拼命去带动,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小姑娘身上,她以极轻微的动作活动着手腕。
毕竟身上有功夫,杨成周对她还是提防了,她的手脚被麻绳困住,但问题不大,只要没人阻拦,解开这些麻绳便只是时间问题,手上没束缚,身/下有快马,她拼个一死,或许能将小姑娘送出去。
但问题是在美食的诱惑下小姑娘走得有点快,怕是不等她把麻绳解开,小姑娘便已走到杨成周面前。
“......”
失误了。
这些日子东躲西藏,没让小姑娘吃上几顿安稳饭,这才导致小姑娘为了几块肉与点心便自投罗网。
果然女郎还是要富养。
兰月悲从中来。
小姑娘的身影越来越近,兰月没时间伤春悲秋,强忍着掌心的疼去解手腕上的麻绳。
很好,她不愧是被二娘委以重用的阿姐,不消片刻,她便解开了麻绳,一边装昏迷,一边偷偷摸到了藏在靴子里的短刀。
而此时的小姑娘,也快走到了杨成周的面前,她在心里数着数,只需数到五,她便从马背上一跃而下,直取身上没佩剑的杨成周,为小阿和的逃出生天争取时间。
兰月默默数着数,眼睛睁开一条缝,看向越来越近的小姑娘。
然后她看到了啥——
她看到小姑娘怯生生走到杨成周面前,杨成周伸手去接,那就娇怯柔弱的小姑娘手里拿着的准备抹自己脖子的匕首瞬间调转刀锋,变成了抹杨成周脖子。
石都脸色微变,“校尉当心!”
还是晚了一步。
正在装忠厚老实的杨成周全无防备,硬生生被一个不懂武功的小姑娘劫持。
但毕竟习武之人,杨成周反应很快,抬手便去夺小姑娘手里的匕首。
小姑娘显然提防着他会夺匕首,果断一力降十会,直接把匕首往杨成周脖子里怼,锋利剑锋划破杨成周脖颈,杨成周立刻不敢动了。
“!!!”
卧槽!卧槽!卧槽!
这小姑娘怎么抹别人脖子比抹自己脖子更痛快?!
杨成周心中万马奔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