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官折娇颜》/南珣著
直到沐雨慕的背影再也看不见,凌凤宴方才一撩红袍,往自己住所走去。
牙牌坠在袍角沉甸甸,却也分外好使,他一路无阻的回到了自己在司礼监的住所,隆宗门东北角的一处直房。
直房虽小,却五脏俱全,书籍书箱银钱皆可藏于此,且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和初进宫与二十个太监挤大通铺的日子比天壤之别。
打开放置物品的黄花梨木柜子,最显眼的一层上扑着红色绒布,上面放置着三个物品。
一个刻有凌家家徽的玉牌、一个他双胎姐姐的梅花玉簪、以及沐雨慕当年送给他的药瓶。
他刚执起药瓶,门就被一个身体顶开了。
进门的太监鱼浩,是用后背去顶的,整个人倒退着进来,手里拎着三层高,雕刻着活灵活现花鸟的食盒,气喘吁吁地放在圆桌上。
而后他摊在褆红椅子里,“你说说,你但凡有个对食,能操心你一日三餐,为你送食,还用得着我从河边巴巴把吃的给你拎过来?”
别看凌凤宴住在直房,有自己的小屋子,也是不能开火做饭的。
但凡内廷,各宫不能设庖畗,何况太监,只能在河边专门做饭的地方做好之后移入内。
可因着宫婢有自己的地方可以吃饭,所以不少太监会主动与宫婢结对食,从而通过她们拿饭,可比自己在河边整饭容易多了。
鱼浩便有一个在尚食局当烧火宫婢的对食,没少从尚食局给他拿点心,这食盒里有一半就是他的对食安米洛给塞得吃食。
他絮絮叨叨一通,没听见凌凤宴回他,转头一看就见他立在柜旁,正摩挲着那个巴掌大的青釉瓷瓶。
顿时无语道:“再摸就要被你摸出包浆来了,总摆弄你那个瓶子,听见宫正司需要司礼监配合审案,巴巴贴上去,就为了见女史一面,那你倒是遇见女史的时候和她多说说话。”
“也是,你也不敢。”
“话说你这次去,瞧见女史没?”
凌凤宴低低嗯了一声,鱼浩道:“女史人不错了,眼睛都高在脑袋上的女官们,何曾正眼瞧过我们这些阉人。”
“可女史心善,不光帮你破了你姐姐的案子,还给你送药,就是可惜,不知道为什么,女史对你愈发冷淡。”
“等我和米洛再找机会,撮合你二人言和。”
凌凤宴蝶翅般的长睫低垂,整个人又恢复成了淡漠的模样,将瓷瓶放了回去,“好了。”
“行行,我不说了,吃饭吃饭。”鱼浩蹦起来,活动两下手脚,利索将食盒打开,把里面的饭菜拿出来。
两人就着天光用食,也只敢用个半饱,一口水都没喝,就怕一会儿当值时想出恭,能憋住还好,就怕憋不住,脏了主子眼,那可就小命危矣了。
鱼浩最后吃了一块硬实的糕点,含糊不清问道:“你今日是去批红,还是去内书堂?”
凌凤宴正就着铜盆净手,他虽是司礼监秉笔,但因入宫前是举人身份,所以还兼任着在内书堂给小太监们启蒙识字的活,当然俸禄也是给双份的。
闻言,说道:“今日去内书堂。”
“那好,咱俩顺道,一会儿一起走。”
虫鸣声随着金乌升起而愈发刺耳起来,可内书堂的小太监们却一个个坐姿端正,没有一个人将眼神落在外面。
能在内书堂学习,是他们改变自己人生的重要契机,谁都不会傻到将这个机会往外推。
直至金乌开始西落,一天的课程方才教授完毕,再为小太监们留下下一次上课要检查的课业,凌凤宴方在小太监们恭敬的送声中离开了。
下午的阳光并不炽烈,越往宫内走,虫鸣声越小,最后几不可闻,这都是各宫太监宫婢集体捉虫的功劳。
宫墙幽深,像是有噬人的怪兽,他瞧见从中走出的人,顿住步子。
“呦,这不是凌秉笔吗?”
端着托盘的月莹,慢慢走到他面前,从上到下剐了他一眼,态度十分嚣张和不客气。
凌凤宴漠然颔首:“姑姑。”
月莹讥笑道:“当不得凌秉笔一声姑姑。”
她双手颠了一下手中托盘,示意他往这里看。
凌凤宴望着被红布盖着的托盘,便将眉峰皱了起来。
这两年,贤妃明里暗里给他送过不少东西,他一一拒绝后,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贤妃没再给他送过了。
如今,怎么又送了起来?
娘娘的恩惠不好拿,尤其是贤妃娘娘的。
无人挑破,大家却又彼此心知肚明,接了东西,便是得了娘娘的好,答应做娘娘那见不得人的裙下人。
甚至都不是对食,只是一个玩物罢了。
眼见着凌凤宴周身更加清冷,隐隐有冰封之兆,月莹一手托底,一手掀起红布一角,让凌凤宴看清托盘中的一角。
满是给女子戴的珠宝首饰。
红布落下,带起月莹的话来,“凌秉笔,娘娘之前看得起你,是你不识抬举,如今这些可不是送给你的,你莫要自作多情了。”
说完,她将红布一盖,趾高气昂地从他身侧而过。
托盘中的是女子首饰,娘娘刚寻回丢失的青簪,这个时候会赏赐谁?
凌凤宴心中一跳,眉峰皱得更紧,他不好直接出面,引贤妃误会,只好拐道至直殿监寻出鱼浩,让他叫上大家帮忙盯着月莹。
而月莹行事高调,直殿监分布在各处打扫的太监,稍稍注意,就能知晓她直奔西院宫正司女官住所而去,敲响了沐雨慕的房门。
沐雨慕此时正在房中,被鱼浩的对食安米洛,磨着讲述自己是如何找出真正偷盗贤妃青簪的人,便听闻房门响起。
“谁呀?”
“这里可是沐女史住的地方?沐女史,我是锦乐宫的月莹,还请开下门。”
两人收了声,安米洛赶紧帮沐雨慕理了理衣裳和头饰,沐雨慕照了照铜镜发现并无不妥,方才去开门。
门外的月莹满是笑,见她出来将自己手里的托盘递了出去,“沐女史破案有功,贤妃娘娘特意让我给沐女史送些赏赐来。”
“沐女史,接着吧。”
贤妃娘娘!?
沐雨慕心中咯噔一声,连忙推却,“姑姑,给娘娘寻回青簪,本就是我分内之事,怎好还要娘娘赏赐。”
说着话,两人进了屋,房门一关,月莹就亲昵道:“沐女史这就客气了,我今儿可看得清清楚楚,没有沐女史的话,还不知能不能找出真正的小毛贼。”
“沐女史也就别推辞,”她压低声音道,“娘娘本想提拔女史,可又怕太给女史招恨,这才仅给了些赏赐。”
沐雨慕听此,便知月莹这是用宫正司在压她,只好伸出手去亲自接过了托盘,“那烦请姑姑,替我向娘娘道谢。”
月莹一副这就对了的表情,嘴里却是饱含深意道:“这道谢啊,等娘娘有空了唤女史去,女史亲自道谢更好些。”
沐雨慕生出毛骨悚然之感,只能笑着应了。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月莹就提出告辞,待沐雨慕将人送走,脸上的笑一下就垮了下来。
刚刚一直在旁边降低自己存在感,大气不敢喘一声的安米洛,此时奔了过来,一下掀开红布,露出内里的东西。
只见金累丝牡丹珠宝巧嵌满冠、金镶玉孔雀牡丹掩鬓、双鱼戏藻簪子、火焰猫眼钗头……金光闪闪铺了一层。
她兴奋地抓着沐雨慕摇晃,“沐雨慕你要发达了,苟富贵勿相忘啊!”
沐雨慕被她晃着,露出抹苦笑来,安米洛只是尚食局的烧火宫婢,并不知晓各宫娘娘秉性,负责她们宫正司的贤妃娘娘……
她揉揉额头,只希望是自己会错了意,娘娘只是单纯想提拔她,她可是女子啊。
安米洛还在开心着,自己掰着手指头算,“你如今入宫两年,眼瞅着就第三个年头了,怎么也该升个典正了!”
沐雨慕将贤妃娘娘的赏赐妥善锁进柜子中,回道:“想哪去了,宫正司又不是六局,女史上面还有八品掌字辈女官,典正可是七品,怎么可能连提拔我两级。”
新入宫的女官,一律要从最低等的无品阶女史做起,而后根据工作表现提拔。
在宫正司,因人少的缘故,女史的上面只有七品典正、六品司正,而后是最高级别,负责掌管整个宫正司的五品宫正,独独没有八品掌字辈女官。
上面的女官一个萝卜一个坑,因而女史们想被提拔,着实是难,至少要熬五年,等出宫一批女官,才能出头。
她沐雨慕进宫不满三年,又无人可以提携,谈何当典正。
安米洛不服,“你那是按照正常升迁算,眼下,你不是入了贤妃娘娘的青眼了,提拔还不是指日可待?”
沐雨慕深深叹了口气,满腔忐忑无法诉说,“但愿吧。”
接下来,月莹时常出入西院,今儿给沐雨慕送些尚食局的最新糕点,明儿给沐雨慕送些冰块子来。
待忙碌的中秋宫宴一过,又从锦乐宫的花销中,匀出了上好的银丝碳送了过来,让她备着。
这下子,谁还不知道沐雨慕得贤妃娘娘青睐了。
有人嫉妒、有人酸,也有人幸灾乐祸,沐雨慕被架在火上,上不得下不得,一日日熬着,终是等来了贤妃的召见。
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她定了定心神,跟在月莹身后踏入锦乐宫。
正在司礼监整理奏折批红的凌凤宴,也收到了鱼浩给他传的纸条,“锦乐宫召见女史。”
他将纸条捻成团塞进袖中,放下了朱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