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荀允和听到“荀大夫”三字, 心鼓擂得快要膨出来,双目泛酸许久不吱一声。
贺太医这边起身来到荀允和跟前,将方子拿过来看了几眼, 转身与徐云栖和刘太医议论,三位太医很快聚在一处辩证, 银杏这厢等荀允和施针时间到, 帮着将银针取了。
皇帝对着徐云栖这身本事叹为观止, 好奇问道, “珩哥儿媳妇,你小小年纪从何处学得这手本事?”
徐云栖早就想好了说辞,“陛下明鉴,孙媳自小从外祖父长大,外祖父为了养我,时常去林子里采药, 拿去镇上换钱, 一来二去便认得一些大夫和药商,孙媳耳濡目染, 便存了悬壶济世之心, 外祖父怜爱我, 不拘泥世俗之见, 将我领给一些交好的郎中, 准我习医。”
“自五岁起, 我便跟着镇上的大夫们采药制药,后来遇见一名医,他见我颇有些天赋, 也肯吃苦,遂将我带在身边教导。”
“事实上, 我不止一位师傅,谁有本事,我便缠着谁学艺,十几年来,我见过的病患数不胜数,什么疑难杂症都见识过,江湖人胆子大,路子野,药下的猛,治好了便是神医,没治好便跑路,比不得太医院的太医们雍容雅重。”
贺太医听得一阵苦笑,太医院都是给皇亲国戚及朝中官员看病,谁也得罪不起,行事自然畏首畏尾,瞻前顾后,譬如方才,他可不敢像徐云栖那般给皇帝下满针,偏生徐云栖信手拈来,行医有的时候考验的是一位大夫的胆魄。
徐云栖很聪明,立即笑吟吟拱袖,“所以,孙儿媳还是想从太医院的太医们学本事,他们出身名流,师承渊源,自成派系,不像我,学得杂学得乱,正需要像范太医和贺太医这样的杏林国手好好指点才成。”
徐云栖不骄矜,知进退,皇帝很满意,
“取长补短吧,”皇帝一针见血道,“不过你的优势在于胆魄非常,这一点可不能被太医院那些老夫子给磨了去。”
贺太医等人连忙起身告罪。
荀允和听得那番话,心里跟吃了黄连一般,苦涩难当。
皇帝等人比起了解徐云栖学医的来龙去脉,更心疼她坎坷的身世。
若不是那恶人作祟,她便是阁老府上的大小姐,又生得这般姝色倾城,恐是上京城最闪耀的明珠。
徐云栖见皇帝没有揪着深问,暗暗松了一口气。
随后徐云栖等人相继退出了奉天殿,贺太医和刘希文径直领着人往太医院去了,裴沐珩跟了几步,打算送徐云栖过去,哪知走着走着,两位太医围着徐云栖说长道短,很快将他甩在了后头。
裴沐珩立在丹樨处,遥望徐云栖的背影,失笑一声折去户部。
御书房内,只剩下荀允和与郑阁老。
郑阁老这会儿已经不只是艳羡荀允和有个好女儿,更羡慕皇帝对荀允和的宠幸,荀允和这十几年来确实替朝廷立下汗马功劳,但皇帝对他的偏爱也不是零星半点。
“述之,你该怎么谢陛下?”
荀允和已回过神来,往地上一跪,“陛下隆恩,臣无以回报。”
皇帝摆摆手,“该朕谢你才是,你生了个好女儿啊,朕这脑门哪,已许久不曾这般舒适了。”
是生了个好女儿,不是养了个好女儿。
荀允和回到内阁后,撑着额久久难以平复,他素来是个细心的,过去照顾她们母女俩便是,如今亦然,很快想到徐云栖在官署区该在何处就餐,该在哪儿出恭,不消片刻,唤来属官,将一应事务安排下去。
太医院就在正阳门内,前面是礼部,斜对面是户部,离着裴沐珩也很近,北面是钦天监与鸿胪寺,南面紧邻宫墙,刘希文将陛下旨意一宣,合着贺太医写好对牌,交待如何关照徐云栖之类便回去了,他一走,太医们纷纷涌上来给徐云栖道喜。
有了上回营救燕少陵之壮举,太医院的太医对着她没有不服的,除了少数老学究瘪瘪嘴,对女子行医不屑一顾,其余人均簇拥在她身侧,问她师承何人,曾去过何地云云,其中最高兴的要属年轻的韩太医了。
韩太医今年二十又二,是太医院年轻一辈中的翘楚,也是范贺两位太医当做接班人来培养的对象,上回燕少陵一事后,韩太医便与贺太医表明,想从徐云栖学针灸之术,贺太医念及熙王府,予以拒绝,如今人到了跟前,贺太医心里便有了计量。
大晋太医院有制,每次出诊,皆有两名太医为伴,二人轮流把脉,商议开方子,连着熬药也有人看守,无论是皇帝或娘娘入口之药,均需两位太医署名,虽说搭档时常会变,久而久之,也有各自配合默契的人。
贺太医于是跟徐云栖引荐了韩林,徐云栖自然认出韩林便是那日在校场帮着燕少陵拔竹篾之人,此人胆大心细,冷静敏捷,倒是个人才。
韩林也毫不避讳,朝着徐云栖长长作了一揖,
“往后还请荀大夫多多指正。”
徐云栖看出贺太医的打算,太医院会针灸之术的人不多,精通者更是凤毛麟角,贺太医想让她把韩林培养出来,徐云栖自然乐意将本事传承下去,只是在摸清范太医底细前,十三针等闲不敢示人。
“指正不敢当,请韩太医多为照拂。”
二人的班子暂时就议定了。
混了个脸熟,贺太医便打算给徐云栖腾个值房出来,往后起居饮食也一概要照料,正踟蹰着,内阁来了一位官员,将贺太医考虑的都考虑到了,没考虑到的也思量周到,甚至还遣了个小内使来,专职跟着徐云栖,贺太医便知是荀允和的意思,遂一一照办。
眼看天色渐晚,徐云栖带着银杏告辞,回到王府,便由着人请去了锦和堂。
熙王夫妇显然已经收到了消息,夫妻俩神色各异盯着徐云栖。
徐云栖看了一眼婆母脸色,将今日之事小声解释了一番。
熙王妃心情着实算不上好,珩哥儿媳妇注定是没法相夫教子了,难过归难过,她也很清楚,这事由不得她不接受。
唯一的安慰大概是她今后以“荀大夫”身份行走内衙。
熙王府面子是保住了。
熙王问起皇帝的病况,徐云栖一一作答,得知儿媳妇一次便稳住了皇帝病情,大吃一惊,据他所知,有这等本事的只有当年在世的柳太医,柳太医是怎么死的,没有人比熙王更清楚。
熙王脸色有那么一瞬的暗沉。
只是很快,他面上又浮现如常的温和,哈哈一笑,“好样的,老三媳妇,你给咱们王府争光了。”
“你累了,快些回去歇着。”
徐云栖连忙告退。
等她离开,熙王妃瞪了熙王一眼,“你这般高兴作甚?她这会儿成了太医,往后怎么办你也上点心,不要再无所事事整日喝酒听戏了。”
换作过去,熙王一定好好安抚妻子,今日他却没有心情,草草说了几句便宜话,便离开了锦和堂,回到前院书房。
天色彻底暗下来,廊庑下的宫灯次第点燃,外头传来管家高亢的嗓音,
“三爷回府了”
一墙之隔便是正厅,他甚至听到裴沐珩与管家交谈的声音,其中提到了徐云栖。
熙王独自坐在暗沉的窗下,深深吸了一口气,忽明忽暗的光色打纱窗滤进来,照亮他一截衣摆,一只狰狞的蟒龙触角依稀可辨,触角随风浮动,如同暗夜里蛰伏的猛兽,颇有几分随时苏醒的迹象。
三十年了,他无数次想过放弃,也屡屡告诉自己,被皇帝排斥,何尝不是另一种保护,他这辈子便安安分分做个王爷,战时出征,闲时享受天伦之乐,未尝不可。
但徐云栖一只脚踏入太医院,她很可能重蹈当年柳太医的覆辙,威胁已近在眼前,容不得他袖手旁观。
熙王猛地睁开眼,眼底精光矍铄,
“来人!”
一道暗影从后屋梁上跃下来,
曾经叱咤风云的三军主帅,又怎么可能真是一个无所事事的酒囊饭袋。
他沉声发号施令,“你亲自去一趟西州”
三十年前,柳太医因熙王而死,当时的熙王为皇后保下来,很多年以后,他出征大兀,路过西州,探望柳氏一家,柳太夫人依旧因为丈夫的死耿耿于怀,自然含恨熙王,熙王心中惭愧,扶持柳家在西州的医药买卖,后来一次立了大功,皇帝问他要什么赏赐,他便将西州要做封地。
如果说扬州是十二王裴循的大本营,那么西州便是熙王的根据地。
熙王府长史如今便替熙王坐镇西州。
*
裴沐珩这一日提早回到府中,以为徐云栖回因白日一事伤神,心存抚慰之意,哪知踏入东次间时,便见徐云栖带着银杏正在观摩今日从太医院带回来的医案。
“你瞧这副方子,这是给宫里五岁的小公主所下的药,病症是咳嗽高热,伴随鼻塞,起先开了十二种药,有连翘,柴胡,牛黄,金银花三日症状未消,又加了几味药,分量更重,种类也更多,可怜小小年纪吃了这么多药,脏器如何承受得住,整个病期持续一月之久。”
“那是什么缘故?”银杏好奇问。
徐云栖又翻了几页,发现这位小公主一月总要病一次,“如果我猜的没错,这位小殿下当是积食之症,胃强脾弱,每每着凉必起咳嗽高热,药倒是对症了,却又不是循着根子治的,自然好起来就慢了若在退热的同时,给她服用珠珀猴枣散,病便好的快些。”
裴沐珩看着这样的妻子,知道自己担心是多余。
明日要去太医院当值,徐云栖这一夜睡得很早,过去裴沐珩要上朝,天还没亮便醒了,徐云栖也得如此,可惜到了次日,裴沐珩照常醒来时,徐云栖安安静静睡着一动不动,日子进入八月,秋老虎发挥了一波余威后,天气彻底转凉。
徐云栖一只手露在外头,裴沐珩替她掖了掖被,随后轻声唤了一句,
“云栖。”
远远不到徐云栖起床的时辰,她不悦地蹙了蹙眉,转过身去,娇软的身子蠕动着,玉足往他膝盖一蹬,有将他蹬开的架势。
裴沐珩还是头一回瞧见她赖床的模样,哭笑不得。
正要探身将她捏醒,身子刚伏过去,徐云栖大约也是警醒了,二话不说弹跳起身,
“是不是晚了时辰!”脑袋毫无预兆拱起来,恰恰将裴沐珩眉骨撞了个正着。
“嘶!”
疼声明显又暗又沉,徐云栖才知自己闯了祸,忙道,
“三爷,是我莽撞了,你怎么样,很疼吗?”
裴沐珩捂着左眼,疼得眼冒金星,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片刻后,夫妻俩手忙脚乱起了床,徐云栖从药房里寻来冰凉的膏药,擦在他眉骨处,红印子倒是消了些,只是短时间内疼痛是免不了。
徐云栖看着丈夫满脸歉意,
裴沐珩身上还挂着那身雪白的中衣,系带随意往腰上系着,衣裳半开不解,露出一片结实的胸膛,手揉了揉眉骨缓缓放下来,修长的身影撑着梳妆台懒懒散散,颇有几分落拓不羁的气质。
“云栖,我今日怕不太好见人了。”连语气都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无奈。
徐云栖大约看惯了他衣冠楚楚文质彬彬的模样,还是头一回见他仪容不整,形容懒淡,不得不说,裴沐珩这挺拔的身材,俊美的模样,合着这副惨淡愁容便像极了江湖浪客,徐云栖不知不觉,竟看呆了去。
裴沐珩说完见徐云栖没有反应,定睛看去,东边天际露出一丝鱼肚白,天光不算很明亮,却大致能看清屋内的景象,以及面前这张脸,她双目怔怔,端着几分不谙世事的懵然与平静,清澈的眼珠就这么凝着他一眨不眨。
裴沐珩心稍一怔,抬手将纤腰抱住,将人搁在梳妆台上,
“你看什么呢。”
徐云栖微微红了脸,随后小幅度摇头,“没什么,”眼看裴沐珩双目欲深,有不放的架势,徐云栖连忙提醒,“好了,时辰不早,咱们快些上衙。”
裴沐珩俊挺的脊梁往后一躬,腰弯下来,浓密的眉睫低垂,眼底的光幽黯深邃,觑着她。
目光交错片刻,徐云栖明白了他的意思。
得哄。
环视一周,屋子里无人,她很痛快地在他颊边亲了亲,那一抹软糯快到触不可及,如蜻蜓点水在那波澜不惊的心湖勾了勾,又转瞬即逝。
等那点涟漪慢慢平复,裴沐珩方才松开她,放她下来。
他不知她肯亲他,是因为喜欢,还是不以为意,换做别人他能断定,但徐云栖这人没心没肺惯了,他不知什么人和事才能在她心底泛起涟漪。
有那么一瞬,他很想试探,转念又放弃了,夫妻之间感情戳得太破,为难的只是自己。
幸在熙王府离着宫墙不远,夫妻俩很快整饬一番到了正阳门。
陆陆续续有官员沿着白玉石桥往里去。
徐云栖换了六品太医绿袍进了宫,刚跨进大明门,即将折往太医院,却在礼部衙外的宫墙下看到一道熟悉是身影。
徐科被礼部一位同窗叫住说话,两人打了招呼,礼部官员先一步进衙,徐科打算顺着宫墙往里,工部衙门就在鸿胪寺之北,从礼部与太医院之间的官道往北便是。
走了不到两步,身后传来一道脆生生的呼唤。
“父亲。”
这一声“父亲”叫的徐科心惊肉跳。
他猛地回过头,只见一绿袍官员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从穿着来看,那衣裳明显十分宽大,并不合体,尽管如此,徐科还是一眼认出了徐云栖来,慌忙四下扫了一眼,好在近处无人,他连忙往路边一避,低声唤道,
“云栖,你怎么在这里?怎么这副装扮?”
徐云栖带着银杏上前屈膝一礼,简单与他解释了经过。
徐科顿时抚了抚额,这还是青山寺一事后,父女俩第一次见面,从徐云栖那声毫不犹豫的‘父亲’来看,这个女儿的态度可见一斑,徐科起先是欣慰的,徐云栖知恩图报,记着他这份养父的恩情,是个善良又乖巧的好孩子,可很快,便有一股冷汗从脊梁渗出来。
他宁可她不叫这声父亲,宁可她立即摒弃徐家女的身份,对他弃若敝履。
徐科欲言又止,徐云栖先一步笑吟吟问,“母亲近来身子可好?”
徐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还好,你放心便是。”
徐云栖看出徐科的窘迫,大抵也猜到缘故,不愿叫他为难,连忙再施一礼,带着银杏往太医院去了。
徐科看着她背影,连连揩了两次汗。
二人不知,就在大明门处,将将踵迹女儿入宫的荀允和,就立在高大的城楼下。
今日女儿第一次上衙,他不放心,遂一路跟着至此,原打算去太医院叮嘱几句,恐人怠慢了她,不想将她与徐科的话听了个正着。
他脸上的温煦瞬间荡然无存。
他不奢望囡囡原谅他,甚至已做好囡囡一辈子不认他的准备,却绝对不能容忍旁人占着她父亲的名分。
荀允和冷冷掀了掀蔽膝,顺着宫道大步往内阁的方向去。
每日各部均有无数公文需要内阁批复,工部亦然,近来工部诸位官员知晓徐科处境尴尬,每每有去内阁或吏部的差事,大家默契地不找他,甚至还主动帮他分担,但今日,午后刚歇个晌,徐科还在为徐云栖的事犯愁,门被推开,工部侍郎迈了进来。
见是顶头上司,徐科连忙从案后绕出来,拱袖施礼,
“苏大人,您怎么来了?可是有事吩咐下官?”
工部侍郎苏子言,今年方才三十出头,正是皇后的小侄子,眼看中宫嫡子即将入主东宫,苏子言此人就变得炙手可热,很多人暗中揣测,等十二王裴循登基后,苏子言少不得入阁拜相。
是以苏子言在工部,话语权比工部尚书还大。
徐科对着他从来都是毕恭毕敬的。
苏子言很有江南文人的风范,眉目生得十分俊雅,他对着徐科满脸同情,拍了拍他的胳膊道,
“我方才打内阁来,你们都水司上半年的账目表被内阁拦下来了,我今日亲自找荀阁老请他裁夺,他说要司职此事的官员主动去内阁陈情。”
徐科冷汗冒了下来。
荀允和这是要见他。
该来的还是来了
徐科绝望地闭了闭眼,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如此,下官便去内阁见荀阁老一面。”
第 52 章
尚是巳时初刻, 此时的内阁是最忙碌的时候。
廷议刚过,各部官员熙熙攘攘奔入内阁,有急急忙忙取了文书离开的, 有愁眉苦脸被骂得狗血淋头出门的,更有官员争先恐后往里挤, 恨不得托门路早些批复了自家衙门的折子。
“荀大人有令, 各部折子先交予文书房, 内阁会依照轻重缓急处置。”
“哎哎哎, 我们兵部这个折子十万火急,只等内阁勾签便可去户部支帐,您知道的,这会儿西北边关已下了雪,再迟一些,将士们都要冻死了!”
“一边去, 你急我就不急了, 淮河水漫,淹了半个县了, 户部这个银子必须快些批复!”
“肃静肃静, 此地乃大晋中枢, 能到这里的事那桩不急?”
徐科就坐在内阁堂屋的角落里, 看着各司郎中吐沫横飞。
堂屋往里有三间值房, 均坐北面南, 每日朝议后有三名内阁官员在此地处理政务,正中那间无疑是首辅荀允和的,比起其他两间时不时传来骂骂咧咧的嗓音, 荀允和的值房内一直安静如斯,官员进的快出的也快, 这位内阁首辅向来以处理政务娴熟为名,果然名不虚传。
徐科就这么坐了一个时辰,直到荀允和的值房外人烟减少,大约是要务处置完毕了,一年轻官员出来,朝他看了一眼,再往里一指,“徐大人,请。”
徐科缓缓吁了一口气,正了正衣冠,面庞严肃绕进门槛,余光注意到一人穿着仙鹤补子绯袍坐在案后,仿佛端着茶盏在喝茶,徐科并未细看,头也不抬拱起衣袖,
“下官见过荀阁老。”颇有几分不卑不亢的架势。
前方那人轻吐一字,“坐。”
宽大的紫檀长案前搁着一鼓凳,想来是旬日那些官员坐的地儿,徐科暗暗敛了敛神,坐了上去,这下免不了要正面相对,徐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神色如常,抬目看向荀允和,
“都水司的账目不知出了什么岔子,还请荀大人示下。”
他是晴娘的男人,这个时候没有理由退怯,他告诉自己。
上一回相见是什么时候,是荀府寿宴,那一日他卑躬屈膝极近讨好之能事,而如今,二人戏剧化地成为同一个女人的男人。
徐科心里苦闷至极,他这是摊的哪门子的事。
荀允和手中还捏着茶盏,靠在圈椅背搭上,面无表情看向徐科,上回在荀府,他甚至没记住徐科的模样,只听到一句同乡才看了他一眼,他最看不惯谄媚讨好之人,是以对徐科没什么好印象。
晴娘跟着这样的男人,怎么可能有好日子过。
“上半年都水司共支了三十四笔银子,包含沟渠水利江防河道。其中江浙一带江防全归两江总督府管,在总督府递来的折子里算了一道支出,回头浙江河道衙门又算了一道,国库的银子这么好糊弄吗?”
荀允和的语气没有丝毫温度。
徐科苦笑,闭了闭眼答道,
“荀大人,此事下官也质询过两江总督府和浙江知府,他们回折子说,这里头江防是归总督府管辖,可发生了水患却是河道衙门的责任,每年两边差事有重叠的时候,两边都出了银子,还说此事户部曾下明文,准许了此事。”
荀允和将茶盏往长案一搁,
“户部的确下过明文,还是本辅亲自签发,江防布置与河道修缮着实有重叠之处,时常相互推诿,可谁修的河道谁负责,当年也划分了河道水系管辖图,干流归总督府,支流归河道衙门,再由两江总督统筹,若有账目不明之处,交付工部核实勾签,你们都水司倒好,人家递上来什么便交上来什么,也不核对下文书,稽查清账目。”
“总之,一条河道只有一项修缮支出,没有重复收支的道理,这就是你们都水司衙门存在的意义。”
荀允和心里很清楚,这是工部侍郎苏子言与两江总督曲维真在暗中交锋,他的明文上写着让曲维真统筹,出了问题自然是曲维真担责。
裴循无时无刻不想拔了曲维真这颗眼中钉。
徐科显然是被自己顶头上司当了枪使。
徐科哪里清楚这里面的门门道道,一听户部明文实情冷汗都冒下来,他完全是依照上司苏子言的指示行事,不成想苏子言与荀允和之间不对付。
“那下官回去再寻出明文敕令,好好核对一番。”
荀允和发现徐科这人没有官场敏锐性,他拿回去,苏子言只会动怒,责他这个下属不会办事。
不过这不是荀允和该关心的事,他将那张折子还给徐科,徐科此时冷汗涔涔,已然没了进门时那番从容。
他以为荀允和会故意刁难他,实则人家是指出了里头的门道,让他自个儿斟酌体会。
过去徐科以成为京官为豪,如今却深知,京官可不是那么好当的,心里压了一颗石头般,恨不得立即调任外地。
有那么一瞬他想,荀允和应该也不想见到他,何不将他外调,可徐科终究没有懦弱到开这个口,他接过驾帖重新坐下来。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谁也没吭声。
就在徐科差点忘了自己置身何处时,荀允和终于幽幽开了嗓,
“这些年晴娘过得好吗?”
徐科喉咙猛哽了下,压根不敢看他,轻颤点头,“还好”
荀允和眼底情绪近乎灰丧,木木看着徐科的方向,“徐科,我知道你想要什么,离开晴娘,我如你意。”
徐科闻言猛地睁开眼,方才所有的隐忍忐忑终于在这一刻如出闸的水,一下子倾泻干净,
“没门!”
他脱口而出。
他确实不算有多大的能耐,却极好面子,还做不到卖妻求荣。
只见荀允和低低地嘲讽一声,以一种近乎灼人的眼神,无情盯着他,“你以为我没有法子?还是没有理由?只消我回一趟荆州,取出当年存档在县衙的婚书,你们俩又算什么!”
徐科面色瞬间泛白,连着手中的驾帖也悉数落地,他浑身剧烈地颤抖着,以嫌恶的目光瞪着荀允和,
“荀允和,你别欺人太甚,当年是你招惹了女人,辜负了晴娘,如今又有什么资格将她夺回去?你已改名,便不是当年的荀羽,她改嫁顺理成章,我们也有婚书,在洪湖县衙,你如果非要闹得人尽皆知,无非是让人辱骂晴娘,责她一女二嫁罢了。”
听到徐科为晴娘据理力争那一刻,荀允和闭了闭眼,心里蓦地生出些许复杂,不知该替她庆幸还是替自己惋惜。
如果徐科嘴脸可憎,主动卖妻求荣,他可顺水推舟,如果当初晴娘没有那么轻而易举扔下囡囡,他也能说服自己冒天下之大不韪,将她夺回来。
荀允和终是过不了自己心里那关。
他久久阖着目,发出一声滋味难辨的冷笑。
“你可要想清楚,往后你要在我手底下讨活,可不容易。”他语气极淡地说着。
徐科被气得险些哭出来,咬牙道,“我大不了辞官,荀允和,我还就哪儿都不去,我就在京城待着,天子脚下,百官云集,我就不信你不要脸,非要逼着我无处可去!”
荀允和听了这话脸色没有半分变化,只手搭着案,徐徐道,“你觉得我能让我女儿唤你一辈子爹?徐科,你想清楚再答!”
这下,徐科如同被泼了一身冷水,心底的怒火慢慢冷却。
徐云栖跟章晴娘情形可不一样。
妻可以再娶,女儿却是他的亲生骨肉,荀允和绝不可能让步。
易身而处,这会儿让若儿唤荀允和爹,他估计得当场气死。
徐科飞快权衡一番,哼声道,“我答应你将云栖从徐家家谱除名,对外不以云栖父亲自居,斩断与她一切的关联,可如若你想让我将晴娘拱手让人,我做不到,士可杀不可辱,荀允和,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别以为我不敢。”
说最后一句话时,徐科声音都在抖。
荀允和却是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慢慢将早准备好的一份地契推至他跟前,
“这是京郊一处庄子,我已转至你名下。”
徐科陡然一愣,吃惊看着荀允和,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什么意思?”明明方才一副要杀了他的模样,怎么突然给他好处?
荀允和撑额静静捏着眉心,语气极是平淡,“这些年你多少为囡囡做了些事,我荀允和此人恩怨分明,这个庄子是我替囡囡还你的人情,从此之后,她与徐家再无瓜葛。”
徐科听了这番话,紧绷的情绪慢慢卸下来,随之眼眶泪花闪动,是紧张过后的余怕,他深吸一口气,
“云栖唤我一声父亲,替她做些事是应当的,这庄子我不要。”
荀允和闻言眼底生出一抹戾气,耐心告罄,
“你不要,我心里就不高兴,我不高兴,就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你最好识相一些,拿着东西走人,从此不再出现在囡囡面前。”
徐科被他这赤裸裸的威胁给气疯了,他抬手抓起那张地契,又捡起地上的文书,头也不回夺门而出。
秋阳还剩最后一束光落在窗棂下,很快太阳升至当空,那抹光便在荀允和眼底悄然流逝了。
是啊,那束光已不再属于他。
荀允和默默坐了许久,久到恍若隔世,他忽然喃喃唤来属官,
“午膳备好了吗?囡囡该饿了”
这话仿佛是对着属官说,仿佛又是对着当年秀水村那个俏丽的少妇说,明澄澄的秋光泼下来,他穿着一身白衫气质轩然坐在廊庑下,院子里的野菊花开了,囡囡猛拔了一朵在手,扭头朝他露出得意又张扬的笑,他张开双臂,那个笨拙憨实的小丫头磕磕碰碰朝他扑来,脆生生唤了一声,
“爹爹,爹爹,囡囡采花囡囡采花”
荀允和兀自笑了,眼底沁着泪花。
第 53 章
徐云栖第一日入职太医院, 贺太医并未安排她出诊,而是让她跟着韩林了解太医院流程章制。
韩林交给她一叠文书一堆医案,又领着她在太医院逛了一圈, 原来太医院不只出诊看病,还下辖数个衙门, 有典药局, 生药库等, 除了这些日常坐诊的太医, 底下还有不少医事官,这些人负责与各州县的医药局联络,输送人才,培养医士,并制定药材目录等,甚至还有一批人专职编书, 藏书之丰富也超出徐云栖之想象。
了解全貌后, 徐云栖对太医院的兴趣更浓了,
“果真是医学渊源, 浩瀚无边。”
韩林一路耐心讲解, 毫不藏私, “太医院旁的都好, 就是有一处比不得外头…”正待细说, 一内侍匆匆寻来, 朝徐云栖和韩林作了一揖,
“两位太医,贺太医请你们过去。”
二人于是跟着内侍回到前面正堂, 却见一紫衣太监傲慢地立在堂中,手肘处搁着一拂尘, 拿着鼻孔看人,
“哪位是荀大夫?”
贺太医连忙往徐云栖一指,“是这位,敢问赵公公有何吩咐?”
赵公公淡淡打量了徐云栖一眼,“来,跟杂家去一趟宗人府,齐王老殿下头风犯了,请你过去治一治。”
贺太医面露为难,徐云栖发现大家脸色都不太对,便觉这其中当有蹊跷。
果然韩林很快覆在她身侧,低声道,
“老齐王是陛下的同胞亲弟,如今领着宗人府的职,宗亲贵胄事务都从他手上过,仗着辈分高,平日行事极是霸道,我猜他定是听闻你昨日治好了陛下的头风,今日便想请你过去诊治。”
徐云栖隐约听说过老齐王的名头,因着平日没打过照面,并不熟悉,今日见太医院人人严阵以待,可见此人不好惹。
去不去,不是她说了算,她等贺太医的意思。
贺太医很是为难,答应吧,便是把徐云栖往火坑里推,且陛下口谕只准她给女眷看诊,若不答应,他保准待会闹去皇帝跟前,皇帝也不会拂了这位王弟的面子,照旧准徐云栖看诊,回头只太医院左右不是人。
权衡一番,贺太医很快有了主意。
“这样,下官陪着荀太医一道过去,我也许久不曾给老齐王殿下请平安脉了。”
赵公公见他态度恭敬,面色转好,“行,那就随杂家来吧。”
贺太医这边领着徐云栖往外走,又悄悄朝韩林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去斜对面知会裴沐珩一声。
宗人府就在官署区第一排,沿着太医院与礼部之间的宽道往北,走到兵部对面便是。
宗人府修得十分气派,五开间的歇山顶大建筑,明显比其他衙门更加气势恢宏,不过比起六部,这算是清闲衙门,里头供养着一批宗室,平日游手好闲,寻欢作乐。
徐云栖不动声色跟在贺太医身后进殿,偌大的殿宇宽阔奢华,北面摆着一架十二开的花鸟屏风,齐王坐在屏风下的太师椅,嘴里叼着烟枪,一只腿伸在月牙凳上,悠闲地听曲,他身影修长,极为纤瘦,白胡子拉渣的,看模样比皇帝小不了多少。
赵公公毕恭毕敬上前,在他耳边低语数句,又往徐云栖指了指,老齐王这才幽幽睁开眼,往徐云栖看了一眼,这一眼倒也没停留多久,只慢腾腾将腿搁下,坐直了身,朝那条月牙凳指了指,
“来来,给本王看诊。”
贺太医忙不迭拎着医箱往前,不料老齐王脸色一变,语气发沉,“没说你呢。”他往徐云栖指了指。
徐云栖没有犹豫,从容上前来到月牙凳坐下。
赵公公亲自帮着老齐王挽起衣袖,露出手腕,又将之小心翼翼捧着搁在手枕上,徐云栖开始搭脉。
贺太医从银杏手中接过徐云栖的医箱,端了个锦杌坐在她身侧,徐云栖搭腕片刻,便停了下来,她蹙着眉打量老齐王的脸色。
老齐王脾性不好,哪里任由一个女娘打量,当即脸色沉下来,“本王跟陛下一个病症,你便学着给陛下扎针那般,给我扎针便是。”
徐云栖却是摇头,“殿下,您的头风与陛下迥然不同,与其说您是犯了头风,还不如说您是消渴症。”
一听是消渴症,贺太医差点呛一口水,他晦涩地看了徐云栖一眼。
过去齐王的病都是范太医在治,范太医早诊断出齐王是消渴症,并嘱咐齐王如何调理,可惜齐王不听,继续大鱼大肉吃着,眼看病状越来越严重,他老人家便在太医院闹,骂范太医是庸医,范太医无法,便只得顺毛捋,半哄半骗糊弄至今。
但贺太医没料到的是,徐云栖竟然一把脉便断出真章,这等本事委实让贺太医吃惊,以至于他事先并未跟徐云栖通气。
这下好了,消渴症三字便是捅了马蜂窝。
齐王果然怒了,“胡说,过去每每我有头昏之症,你们院使范如季便给我扎针,怎么到你这里就不行了!”
“你昨日怎么治好陛下的,今日怎么治好本王!”
徐云栖面露无奈,“殿下,消渴症可不能胡乱治。”
老齐王气哼哼道,“到底什么是消渴症?”
贺太医解释道,“消渴症便是指一人多饮多尿多食,却偏生消瘦乏力之病,长此以往,容易出现头晕目眩,四肢麻痹等症状,再而”联想这位老齐王的毛病,贺太医并未往深里讲。
头晕目眩倒是有,却不到四肢麻痹的地步,老齐王摇头,“你断错了,我不是这个病。”
徐云栖苦笑,“消渴症患者,所尿便甘甜,只需尝一尝便知。”
老齐王听到这里,脸色一沉,他每日出恭便能闻到一股腥甜的气味,难不成还真是这个病。
“这个病好治吗?”
贺太医与徐云栖相视一眼,露出为难,贺太医起身拱袖答道,
“回王爷,此病不在治,而在养,若是病患从此戒了荤腻,饮食清淡,多动少思,慢慢调养便可减轻症状。”
老齐王也不多言,将手臂伸出来,“行行,你开始扎针吧。”
老齐王显然是听说徐云栖医道卓绝,针灸出神入化,便如此这般。
徐云栖却是满心犯难,她起身施了一礼,柔声道,
“殿下,消渴症的治疗与头风发作不同,您既然是消渴症引起的头晕目眩,便不是扎针能治好的,不如这样,我与贺太医给您开个方子,从即日起,您依照贺太医方才的嘱咐行事,这病咱慢慢治。”
徐云栖没告诉他,这个病几乎没法根治,更何况齐王已病入膏肓。
老齐王脸拉得老长,“昨日你施针一次,便把陛下多年沉疴治好了,到了本王这里,你便不肯下针,是何缘故?瞧不起本王?”
贺太医闻言冷汗涔涔,赶忙躬身赔罪,
“殿下海涵,荀大夫所言句句属实,不同的病症治法不一样,若是乱来,受罪的是您”
齐王也不能拿自己身体开玩笑,忍耐片刻问道,“若是你们开方子,多久能治好?”
这便是贺太医和徐云栖最不想答的问题。
贺太医等着徐云栖答,徐云栖也等着贺太医答,结果二人一对眼,就被老齐王看出端倪,老王爷当即大发雷霆,
“可恶,难不成本王这是不治之症?”
贺太医连忙补救,“非也,殿下,只消您依照下官方才的嘱咐休养,便与寻常人无异,此病虽不好治,却并无大碍”后面数字是他硬着头皮挤出来的。
齐王不管,只觑着徐云栖,“先给本王扎针,缓解本王头疼头晕再说。”
徐云栖见过硬骨头,但这样有权有势的硬骨头属实头一回见。
“殿下,我着实可以给您施针,可一旦施针会引起气脉窜动,于您的头晕并无益处,反而会加重,我有法子给您治病,您相信我好吗?”
老齐王的病,第一要务是服药,戒荤腥糖食,而不是扎针。
老齐王已经没有耐心了,他凉凉觑着徐云栖,
“别仗着自己的父亲是内阁首辅就不把本王放在眼里,别人怕荀允和我可不怕,他堂堂内阁首辅却被一女人戏弄,本王都替他羞!”
徐云栖神情一顿,眼底的柔色慢慢褪得干净,交合在腹前的双手也缓缓垂下,她默默立了一会儿,回道,
“抱歉,王爷的病,我治不了。”
有那么一瞬,贺太医想劝徐云栖糊弄糊弄齐王算了,对上少女淡若云丝的眼神,终究什么都没说。
齐王勃然大怒,“你若不治,信不信本王去太医院撤了你的牌?”
“你敢!”
一道冷冽的嗓音从门口方向插了进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身绛红王袍的裴沐珩负手阔步而入,贺太医见他驾到,松了一口气,赶忙往后让一让。
裴沐珩上前将妻子拉到身后,转身立定朝齐王道,
“殿下是老王爷了,怎么能为难太医?太医治病必定是有的放矢,岂能由着您的性子来?”
齐王不悦他的语气,冷笑道,“裴沐珩啊,你爹在我面前还要低三下四,你别搁这嚣张。”
“我就问你,我今日招了他们俩来治病,食人之禄忠人之事,有何不对?我是看得起这小丫头,方让她来给我治病,否则太医院院使院判都在,我喊她作甚,我喊她还是给你面子呢。”
“哦,这个面子您不必给。”裴沐珩毫不客气道,
齐王登时给噎住,还是头一回有人这般驳他脸面,他给气笑了,
“范太医能施针,她便能施针,她能治好陛下,也能治好我,总之她既然是太医院的大夫,她就必须得给本王治病。”
徐云栖看着面前高大的丈夫,心里微微叹息,太医院差事果然不好当,她还不习惯躲在人身后,也不想让裴沐珩为难,
“三爷…”她轻轻牵了牵裴沐珩的衣袖,裴沐珩却顺手握住了她,目光凌厉与齐王道,
“陛下口谕,只准她给内外命妇看诊,敢问您是外命妇还是内命妇?”
这话与骂人无异。
齐王险些跳起来,“你你你,你信不信我现在去陛下跟前评理,陛下照样下旨让她给我诊治,况且我是你叔祖,又是长辈又是血亲,还讲什么男女之防?你爹犯病,你能不让她治吗?”
说到此处,他又换了一副口吻,
“实话告诉你,范太医给我扎针这么多年,效果渐微,我就想试一试她的本事,好与不好我也不怪她,珩哥儿,你如今管着督察院和户部,手里掌着权,担着责任,不可意气用事,太医院的规矩,你回去翻一翻,看是不是这个理儿?”
裴沐珩平静看着他,语气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齐王殿下,我首先是个人,才是朝官,身为她的丈夫,我不是来主持公道的,我是来替她撑腰的,这个病她还真就不治了!”
扔下这话,他牵着徐云栖头也不回离开了宗人府。
齐王气得七窍生烟,指着他们夫妻俩的背影,嘴里骂骂咧咧,“他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
跨出大殿,裴沐珩带着徐云栖往太医院走,脚步又快又稳,徐云栖偏头看向丈夫,见他怒容难消,满脸歉意道,“三爷,我第一日当差就出了乱子,给你添麻烦了。”
裴沐珩闻言驻足下来,摇头道,
“云栖,正因为是第一日当差,就必须立规矩,病患信任你,你就给他治病,如若不然,就不治,你身份与旁的太医终究不同,无需看人脸色。”
徐云栖听了这话,心里有一种无可名状的情绪在涌动,这确实是她行医以来一贯的准则,只是进入太医院,许多事情便不能由着性子来,她其实已经做好了来吃苦的准备,不成想裴沐珩没打算让她吃苦。
“谢谢你。”她眼梢微微明亮。
裴沐珩见她如此,也放心了,当即送她回太医院。
不一会,宫里来了内侍,说是一位小公主发高热了,恳请徐云栖过去诊治,徐云栖与韩林立即赶赴后宫,裴沐珩此举的效果是显著的,这位陈娘娘便是一字不说,事事听从徐云栖吩咐。
这一耽搁至未时才出后宫,二人尚未用午膳,早已饿得饥肠辘辘,银杏走不动了,韩林接过她手中的医箱。
银杏也没客气,边走边扶着腰问韩林,“上午韩太医跟我们家姑娘说什么来着?太医院与外头有什么不同?”
韩林抬袖拭了拭汗,与徐云栖道,“方才还想告诉你,在太医院看病,病能不能治好还在其次,可千万不要得罪人,如今看来是我多虑了,郡王深思熟虑,给您铺了路。”
徐云栖想起丈夫眉梢微扬,“我这会儿饿坏了,咱们快些回太医院歇着…”
眼看午门在望,一道绯袍身影立在前方,他显然等了许久,
“囡囡,这里离太医院尚远,等你回去饭菜都凉了,我在内阁给你备了午膳,我有话跟你说。”荀允和眉目温煦。
徐云栖神色一怔,脚步顿住。
第 54 章
不给徐云栖拒绝的机会, 荀允和抬手拽住女儿的手腕,牵着她往内阁走,大庭广众之下, 徐云栖不可能与他争执,遂跟了过去。
内阁在午门之东, 往北毗邻奉天殿, 往南出午门接六部衙门等官署区, 一进去, 里面熙熙攘攘,有各色品阶的官员在此忙碌,更有不少内侍穿梭其间,人人手捧文书神色匆匆,好不忙碌。
在一声一递的“荀阁老”中,父女二人沿着厅堂往衙内去, 直至三进院子最深处荀允和的值房, 与此同时,韩林与银杏也被一名内侍引着在倒座房歇响用膳。
荀允和先将徐云栖引进去, 便亲自掩上门, 徐云栖立在桌案前, 已闻得屋子里飘着丝丝缕缕的菜香, 荀允和回过眸见她站着不动, 先上前用手帕净了净手, 又亲自揭开罩盖,七八样精美的佳肴摆在桌案。
鼓凳已放好,只留了她一人的位置。
荀允和打湿了手帕递过来, “囡囡,先填饱肚子。”
徐云栖余光落在他手腕, 他手掌很是宽大,手指纤长,指腹微微粗粝,其中一处还看得出昨日给他扎针的针眼,徐云栖沉默片刻,接过来净了手便坐下用膳。
菜香清冽,温度适宜,该是刚出锅不久,说明他已精确掌握了她行踪,便及时备好午膳。
徐云栖默不作声吃着。
荀允和见她如此,满意地笑了笑,慢慢来到她对面的圈椅坐下,咳嗽并未好全,又怕叨扰女儿用膳,一直忍着。
荀允和注意力都在她的筷子,他试图窥出徐云栖的喜好,可惜徐云栖这人从不挑食,桌上的菜她雨露均沾,一盏茶功夫,徐云栖填饱肚子,而这时,荀允和已及时递了一杯茶过来。
刚用完膳,还不宜饮茶,茶杯滚烫,徐云栖握着没动,那一丝炙热顺着肌肤透过来,一点点往上攀爬,徐云栖垂着眼淡声开口,“谢谢您。”
荀允和知道女儿没有心思跟他攀谈,便选择开门见山,
“爹爹今日见了徐科。”
徐云栖一愣,这才看向他,迟钝了下问道,“然后呢?”
荀允和道,“我赠了一庄子给他,算是还了他予你落脚之恩,从此你与徐家再无瓜葛。”荀允和小心打量女儿神色,担心她怪他自作主张。
徐云栖听到这句话,眉目慢慢垂下来,浓密的鸦羽将她双眸掩得严严实实,荀允和窥不出她的心境。
徐云栖双手交握在茶盏,再次点头,“谢谢您。”语气比方才要轻一些。
她从来没有告诉任何人,她并不想去徐家,小的时候不想,长大后也不想,她无比庆幸当初母亲将她留在乡下,跟着外祖父才是她这辈子最自由最快乐的时候,她喜欢云游四海,遍览河山。
如果不是为了寻外祖父,她大概不会入京。
不过徐科与她无任何血缘,对她也算仁至义尽,她始终心存感激,感激徐科给了母亲安稳的日子,让她和外祖父无后顾之忧。
荀允和见她没有抵触,心里松了一口气,
“还有一件事”荀允和说这话时,双手搭在膝盖上握了握,明显十分紧张,也斟酌了许久,
“抱歉,囡囡,我实在无法容忍你的名字记在徐家家谱,故而我让徐科将你除名,宗人府的户籍簿上我也打算改过来,你看如何?”
徐云栖出嫁后,名籍已归宗人府管,档案记载依旧是徐科之女,荀允和岂能坐视不改,哪怕云栖不肯记在他名下,也不能记徐科。
徐云栖闻言发出一声无奈的轻叹,荀允和听得这声轻叹,神情不自觉绷紧,就在他以为女儿可能生气动怒甚至责问他时,徐云栖慢慢抬起眼,眼底甚至有一丝若有如无的笑意。
“如果这么做,能让您高兴一些,且释怀一些,并不再与他们夫妇纠葛的话,我这边没有异议。”
我这边没有异议。
荀允和看着对面云淡风轻的女儿,心里绷着那根筋就这么轰然一断,
他当然不会认为徐云栖这是原谅他或者接受她,她只是不在乎而已。
细细密密的酸楚跟藤蔓一般缠绕在心间,越箍越紧,难过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宁可她骂他一顿,怨他识人不明,恨他离弃了她,而不是像眼前这样,于她无关紧要。
茶盏已没那么烫,徐云栖轻轻抿了一口,“如果您没有别的事,我要走了”
她搁下茶盏起身,转身准备迈步。
荀允和突然快步绕过来,拦在她跟前,父女俩差点撞在一处,徐云栖往后退了一步,抬目望着他,荀允和整个人像是随时可能崩掉的弦,双目凌厉而深邃,
“云栖,你以前不是这样的。”高兴了会笑,委屈了会哭,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无欲无求。
徐云栖一眼看穿他的心思,
“我知道您在想什么,您恨不得我骂你怨你,那我告诉你,我已经怨过了,在我四岁那年,五岁那年,或者到七八岁还不懂事的时候,我怨过了”
“人总要慢慢长大的对不对?”
就是这样一句话,像刀锋一般将他抵在墙角,让他成为无计可施的困兽,荀允和双手覆额,险些老泪纵横。
看着他痛苦得无以复加,徐云栖叹了一声,轻轻安慰,“我早就走出来了,现在,您也要慢慢走出来。”
荀允和猛吸了一口气,缓缓平复,忍不住问她,“十五年里,你可曾想起过爹爹?”
徐云栖对上他猩红的双目,舌尖在齿关抵了抵,平静回,“您走得太早了,我什么都记不清了。”
荀允和苦笑一声,云栖说得对,再沉迷于过去没有任何意义,他要关心的是女儿未来,
眼看她头顶太医梁帽被他撞歪了,他定了定神,抬手替她扶正,露出酸涩的笑,“云栖,爹爹从来都惦记着你,过去是,往后也是。”
说完,荀允和亲自将门推开,像个送孩子出门的父亲,温声道,“好了,我们云栖可以去忙了。”
语气带着朝阳般的温煦甚至宠溺。
徐云栖愣了愣神,随后缓步踏出门槛。
离开内阁,回了太医院,已是申时初,此时的太阳斜斜从庭外射进来一束光,一人背着一个行囊,停驻在正厅,自有小吏赶忙上前接过他的包袱,另一人撑起一件象征四品太医院院使的官服过来,替他穿戴,等到那人慢慢系好衣领,转过身来时,徐云栖看清了他的脸。
这是一张平平无奇的面容,中等个子,年纪该在五十上下,背脊微曲,并不那么挺直,最叫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眉宇间藏着一抹阴郁。
韩林瞧见他,立即露出恭敬的神色,赶忙迎上去,
“师傅,您回来了。”
范如季淡淡点头,目光落在徐云栖身上,见她面生,微微露出一丝疑惑。
这时,贺太医领着人迎了出来,见徐云栖和范如季立在门口,赶忙引荐,
“范太医,这位便是此前与您提过的徐娘子,她针灸甚是出众,昨日您不在京中,便是她替陛下针灸,治好了陛下头疾。”随后把皇帝许徐云栖坐诊太医院的事告诉了范如季。
“陛下还拿她跟当年的柳太医做比呢,言下之意是希望咱们太医院借着荀大夫的光,多培养几名针灸国手出来!”
范如季听了这话,瞳仁猛地一缩,眉头也跟着狠狠皱了一下,再次看向徐云栖时,眼神就变得不一样了。
“陛下让一女子入官署区坐诊?”
“唔,这”贺太医没料到范太医当着徐云栖的面说这样的话,几乎是丝毫不给面子。
场面顿时很尴尬。
范如季冷冷看了一眼徐云栖,轻轻拂袖进了衙内。
韩林和贺太医相视一眼,无奈摇头,又纷纷与徐云栖解释,
“范太医此人性子是有些桀骜,不过心肠是极好的,你别放在心上。”
贺太医嘱咐韩林安抚徐云栖,赶忙跟去范如季的值房,可惜没多久,里面传来剧烈的争吵声,韩林脸色一变,立即跟过去劝解。
徐云栖独独立在正厅,凝望内衙的方向,
这个范如季很不对劲。
也好,总算是找到了突破口。
徐云栖神色丝毫不为所动,径直回了自己的值房。
范如季的值房内,争吵声始终不息。
“我怕他?郡王又如何,首辅又如何,规矩就是规矩,我这就去寻陛下陈情!”
贺太医就差没跪下来,不仅如此,其余几位太医也纷纷堵在门口,
“您老这是怎么了?那荀大夫人品出众,手艺卓绝,她能来太医院,简直是咱们太医院的福气,您是不知道,她方才连齐王都镇住了,这会儿那齐王正绞尽脑汁怎么豁下面子求她去看诊呢!”
“您原先也不是固执之人,今日怎么谈起男女之防来,您家里没有女人嘛,您不是女人生的!”
一位素来与范太医不合的老太医劈头盖脸对着他就是一顿骂。
可怜贺太医左劝右哄,忙不过来。
这一场争执至晚方休,好在众人还是把范太医给劝住了,没让他去奉天殿闹事。
傍晚时分,徐云栖按时按点出衙,银杏问她,“咱们要不要去隔壁户部等等姑爷?”
徐云栖摇头,“算了,他忙着呢,咱们去只会耽搁他的公务。”
出了正阳门,果然见黄维追过来告诉她,说是陛下急事召见裴沐珩,让徐云栖先回府。
徐云栖今日不曾午休,回到王府早早用了晚膳,消食过后便歇着去了,这一觉睡得便熟,至半夜,不知被什么动静吵醒,睁开眼时,屋子里点了一盏琉璃灯,灯芒顺着红纱帘帐浅浅流转在她面颊,衬得那张温软的脸如同软玉般令人垂涎。
裴沐珩高大的身影覆了上来。
徐云栖还没有反应过来,大掌拖在她腰身,将她抱起来,徐云栖被迫搂住他双肩,方觉他肌肤滚烫惊人,
徐云栖脸登时一热,
“快中秋了,天气凉,你怎么穿得这么单薄。”
裴沐珩身上只罩了件薄衫,隔着衣料还能察觉一股热腾腾的潮气冒出来。
他手掌抚着她纤细的脊梁,清了清暗哑的嗓,“我要出京一趟。”
指腹覆着一层厚茧,每到之处,便窜起一层酥麻的痒意,徐云栖双肩微颤,轻声问,“去哪里?”
裴沐珩答道,“潭州一带有蛮民闹事,反对盐政推行,陛下让我亲自去料理。”
大约是有层离别的情绪在,裴沐珩总舍不得罢手,不仅如此,薄唇轻轻黏着她饱满的菱嘴慢慢蚕食,比起上回不同,这一回她没有抗拒,一双漂亮的眸子跟黑曜石般浅浅落在他胸前,不动也不闹,那模样过于乖巧,惹得裴沐珩心口热流翻滚。
鼻尖交错,蹭出一层痒意,连着呼吸也沉了几分,他吮吸着她的柔软,处处密不可分。
他像是胸有成竹的猎人,循序渐进,一时之间,原本灼热的帘帐内安静地异常,她绷直了腰身不敢动,他也不必她动,只时轻时重啄着她的唇,过去他不喜这等肌肤相亲,如今却觉得那红艳艳的唇瓣仿佛是香甜的花瓣,有无尽的芬芳,伴随着潮湿的呼吸交缠,他渐渐将她放下去。
等到次日醒来,徐云栖已不见裴沐珩踪影,只陈嬷嬷进来服侍时告诉她,裴沐珩一早出了远门,徐云栖倒也没太放在心上,想起太医院的范如季,她整饬心情严阵以待。
起先几日,范如季几乎看都不看她一眼,不仅如此,但凡有人传诊,他也不安排徐云栖。
太医院众人看得出来,范如季这是在排挤徐云栖,意图将她逼走。
韩林可犯愁了,趁着午时范如季不在,便悄悄寻到徐云栖,
“郡王不在,您不如去寻荀大人,请他出面调停。”
徐云栖摇头,“我心里有数,你别担心,水滴石穿,我总能磨得范太医松口。”
她倒是要看看范如季打算拿她如何。
眨眼到了中秋,熙王领着阖府在皇宫用了午宴,微博明上吃学家夜里各自回府吃家宴,裴沐珩这一走,王府的中秋家宴便显得冷清,熙王妃担心儿子,徐云栖有心事,裴沐珊最近被母亲逼着绣嫁妆,也极少出门,一家人草草吃了顿晚膳,便各自回房歇着。
哪知到了半夜,徐云栖被陈嬷嬷摇醒,
“少奶奶,快醒醒,出事了。”
徐云栖迷迷糊糊睁眼,“什么事?”
陈嬷嬷匆匆点了一盏琉璃灯,先取来她的外衫,一面给她穿,一面道,
“宫里来人了,今日陛下留着几位老王爷在奉天殿用晚膳,老齐王殿下吃多了甜食,如今人昏厥在奉天殿,陛下有旨,请您赶快入宫!”
徐云栖心神一凝,
机会来了。
陛下既然传召她,也定传召了范如季。
不多时,徐云栖带着银杏穿戴整洁,出了清晖园。
熙王亲自等在大厅,见她面上倦色未褪,纤细的身子裹着一件银色披风,显得十分单薄,心生愧疚,
“好孩子,难为你了,情况紧急,那老齐王府的世子亲自来接,你看在陛下的面子上,切莫与齐王计较,先把人救过来。”
徐云栖屈膝道是。
熙王送她出门,等着她登上宫车方回屋。
夜深,月银如纱浩瀚地铺满整个苍穹,街道几无人烟,只有少许府邸宴席未靡,待入了东华门,又完全是另外一番景象,整座皇宫灯火通明,侍卫来回穿梭,远远听到鼎沸的人声,该是来自奉天殿的方向。
大约是怕徐云栖走得慢,皇帝准侍卫抬了个轿撵来,急急忙忙载着徐云栖往奉天殿去,可怜银杏没这个待遇,小丫头跟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徐云栖怕她累坏了,接过了她的医箱,直到奉天殿脚下,侍卫方才将徐云栖放下来,
那为首的羽林卫中郎将擦着汗,接过徐云栖手中的医箱,领着主仆二人往上走,
“除了陛下,从无人抬轿入奉天殿,郡王妃是第一人。”
徐云栖失笑,“陛下宽宏,我愧不敢当。”
奉天殿内灯火煌煌,人头攒动,嗡声不断,徐云栖进去时,便见皇帝垂首坐在龙椅上,在他脚下不远处,用屏风围出一隅之地,旁边挤着几位太医,可见那老齐王被安置在屏风内,除此之外,殿内聚了不少皇亲与大臣,其中便有荀允和。
瞧见女儿风尘仆仆跨入大殿,荀允和连忙迎过来,
“云栖。”
徐云栖看了他一眼,稍稍颔首,便上前朝皇帝请安,皇帝显然被齐王的事吓得不轻,扶着额神色极是疲惫,只朝屏风处指了指,示意她过去,徐云栖急忙带着银杏绕进屏风。
屏风内点了数盏宫灯,巴掌大的地儿被照得透亮,只见老齐王直挺挺躺在软塌上,看神情已是奄奄一息,范如季正蹲在塌前给他把脉,贺太医瞧见她,赶忙把位置让出来,“荀大夫,快些来看看。”
徐云栖走过去,范如季不曾回头看她一眼,徐云栖坐在他身侧,轻声道,
“范太医,把脉如何?”
范太医眉头蹙得老紧,“血栓血堵,情况危急。”
老齐王脸色已覆着一层青气,显然是危在旦夕,她立即道,“您让开,我来施针。”
范如季一听这话,猛地看她一眼,眼底深处裹着浓浓的锐气,细辨还藏着一丝惶恐。
不等范如季反应,外头已传来皇帝冷沉的嗓音,
“范卿,让她诊治。”
范如季咽了好几下嗓,警惕地盯着徐云栖,迟迟没动,这下贺太医和韩林顾不上了,一左一右将他架开,徐云栖二话不说上前,吩咐银杏做准备,主仆二人开始施针救人。
这边贺太医怕范太医挤兑徐云栖,赶忙拽着他胳膊低声劝解,
“您老可别犯糊涂,老齐王的病一直是您治的,若今日在奉天殿出了事,您也难辞其咎。”
范如季倒是比他想象中要冷静,低声回,“老齐王的病我早就禀明陛下,陛下心知肚明,怨不上我。”
贺太医噎了下,“今日中秋,让人死在这里,陛下必定震怒。”
范如季压根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只一双龟裂的眸死死盯着徐云栖,只见那双纤细的玉手,从容地捻起一根长针,对准老齐王胸口的方向扎去,
一根,两根,三根
乾在上,代表天,坤在下,代表地,巽针下,柔如春风,随风而顺,震针出,淤血排出,雷火交叠,起死回生。
十三针!
她怎么会十三针!
范如季整个人如遭雷击,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他甚至连颤抖都忘了,掌心的汗一层层往外冒。
三十年了,十三针竟然重现江湖。
也不知僵了多久,只觉徐云栖那双手跟无影针似的在他眼前晃来晃去,跟记忆深处的画面深深交叠。
骤然间,老齐王突然抽搐了一下,紧接着大口大口淤血往外吐,吓了在场太医们一跳,贺太医赶忙扑过去,按住他的胳膊,惶恐地看着徐云栖,
“怎么回事?”
徐云栖神色镇定解释,“这是在排淤血!”
这时,外头的皇帝并荀允和等人纷纷涌过来,一时屏风内被围得水泄不通。
可惜不等皇帝垂问,范如季突然将她扎在老齐王胸口的五针给抽离,并迅速将之折断箍在掌心,指着她怒道,
“放肆,你是想害老王爷的命吗?”
徐云栖吃惊地盯着他,眼底交织着几分狐疑,她慢慢站起来,“他体内淤血堵塞,必须先排清”
不等她说完,范如季扭头与皇帝道,“陛下,不是这样的,依照臣方才的法子便可挽救老王爷的命,臣方才已喂了虎狼之药下去,若荀大夫再施针,恐气血乱窜,令老齐王窒息而死”
一个是太医院最负盛名的院使,是跟随多年的心腹,一个是出手果断针灸出神入化的孙媳妇,皇帝一时不知该信谁。
徐云栖看向范如季掌心,只见他将银针深深嵌入肉里,血顺着掌纹往下滴落。
毁了她的针,不想她施展十三针,他在怕什么?
第 55 章
人命关天, 不可等闲,徐云栖问他,“您喂了什么药?”
范太医将自己方子一说, 徐云栖一听就明白了,
“敢问, 您这么做, 又能保老王爷几日命呢?”
范如季扭头, 冷笑睨着她, “那你呢,你又能保他多久?”
徐云栖不说话了。
老齐王这般情形,即便救回来,也没多久好活了。
皇帝看二人这神情,心知已是无力乏天,他踉跄了两步, 不忍去看王弟, 心痛地摆摆手,“送回府吧。”
末了又加了一句, “范卿跟贺卿陪着过去, 多留一日是一日。”
贺太医连忙领旨。
老齐王吐了些淤血出来, 脸色已有好转, 几名内侍将人小心翼翼抬出, 贺太医领着其余人连忙踵迹而出, 唯独范如季却迟迟不走。
皇帝心情极是不好,已挥退朝臣与皇亲,又见范如季杵在屏风处不动, 脸色十分不快,
“范卿, 你这是做什么?”
彼时徐云栖还未走,荀允和也陪伴在她身侧,殿内自有一些侍卫与内侍伺候,大家纷纷看着范如季。
范如季看了一眼徐云栖,对着皇帝径直跪下,
“陛下!”
他先是一阵痛哭流涕,旋即道,“陛下,臣身为太医院院使,职责在身,决不能容忍太医院乱了纲常,还请陛下收回成命,不要让郡王妃再待在太医院了。”
荀允和闻言面色如铁,喝道,“范如季,你好大的胆子,折了云栖的针不说,还想忤逆圣意,你以为太医院是你一人的天下!”
范如季压根不理会荀允和,只望着皇帝,
“陛下,她一妇人,岂能日日抛头露面,行走宫廷,久而久之,还不知传出什么闲话来!”
荀允和脸都给气青了,“你!”
换做是别人,荀允和此时一定乘势攻讦他,以忤逆的罪名将他拿下,可范如季不同,这位太医院院使极擅妇科,兼学针灸,三十年盛宠不衰,他在皇帝心中的地位恐比他这个内阁首辅还要稳当,皇帝无论如何不可能罢黜他。
范如季性子执拗,远近皆闻,皇帝对于他的反应也无太多惊讶,不过眼下,皇帝已疲惫之至,不想理会这层官司,
“范卿,朕知你今日为救齐王,承受了莫大的压力,就不追究你忤逆之罪,你先回去,改日再与郡王妃赔罪。”
范如季还待说什么,荀允和使了个眼色,两名侍卫上前将他拖走了。
皇帝又安抚了徐云栖几句,吩咐道,“荀卿,夜深,你亲自送珩哥儿媳妇回去。”
皇帝不交代,荀允和也本有此意,行过礼,父女俩一前一后跨出奉天殿。
前方夜色如渊,沁凉的寒风掠过来,飕飕往她衣领里灌,徐云栖捏紧衣领,缓慢下阶,荀允和立在台矶处望着她的背影,就仿佛看到那纤细的人儿一步一步往深渊里陷,他心里滚过一阵疼惜,大步跟了上去。
马车一前一后抵达王府,熙王大约是听到动静,迎了出来。
荀允和先从马车下来,二人隔着台阶相互作了一揖。
这边银杏扶着徐云栖下了马车,徐云栖脸色不是很好,不过对着两位长辈,还是露出了笑容,
“父王怎么还没睡?”
熙王摇摇头,“珩儿不在,离开时一再嘱咐我照看你,深更半夜你出门,我便代他等你。”
熙王这话明明很合情理,徐云栖偏偏觉得有些奇怪,嫁入王府这么久,熙王也从不像今日这般关切,真的是因为裴沐珩的交待吗?
荀允和不忍女儿吹凉风,催着道,“你先在府上歇息两日,太医院的事交给爹爹,爹爹来处置。”
徐云栖一时还拿捏不定主意如何对付范如季,眼下着实得先缓两日,她轻轻点了点头,便率先离开。
等她一走,熙王下台阶而来,问荀允和道,“述之,发生了什么事?”
荀允和将经过简单告诉他,熙王心里咯噔了下,脸色微沉,“这个范如季,好生可恶!”
荀允和也觉得范如季今日有些反常,仅仅是因为云栖是女子便对她防备至斯?还是有什么旁的缘故?
天都快亮了,折腾一夜谁都很疲惫,二人寒暄几句各自回府。
徐云栖这边卧在拔步床上辗转反侧,陈嬷嬷早备了些参汤,银杏自个儿喝了一碗,又盛了一碗进来给她,伺候着徐云栖喝完,银杏悄悄爬上床,覆在她耳边低声问,
“姑娘,您打算怎么办?”
徐云栖搂着小丫头,想了想道,“咱们先等两日,瞧瞧那范如季会如何?”
接下来两日徐云栖留在王府不曾出门,到了第三日巳时,门房着人送了一个锦盒给她,
陈嬷嬷拿进来时告诉她,“太医院着人送来的,说是您大前日在太医院落下的药丸。”
前段时日范如季不许徐云栖出诊,她大多时候便待在生药库捣药,做了不少药丸。
徐云栖笑眯眯接了过来,“好,您去忙吧。”
等陈嬷嬷离去,徐云栖立即将盒子打开,里面果然装着十几粒药丸,徐云栖却知这里头绝对不仅仅是装了药丸这么简单,她左翻右转,终于在盒子夹层里寻到一张字条。
“午时三刻,应福楼一见。”点名只见她一人。
徐云栖看完,闭了闭眼。
银杏凑过来看了一眼,“不成,您不能去,万一这是个陷阱呢。”
徐云栖摇摇头,起身取来火石,将纸条烧了,“对方若真要杀我,悄悄动手便是,何至于约见我,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必须去一趟。”
银杏怎么都劝不住,最后气鼓鼓瞪着徐云栖,“那我去隔壁寻荀阁老,请他暗中保护您。”
徐云栖这个时候倒不是要跟荀允和生分,她从大局出发,“如果我没猜错,此人是范如季无疑,若咱们声势浩大,他恐不露面,当然,咱们也不能掉以轻心,这样,我先吩咐黄岩探路。”
银杏这才放心。
黄岩是裴沐珩留下来的护卫,他这人旁的不说,乖顺,细致,对主子的话一字不错地执行,徐云栖用的很放心,她来到斜廊,招来黄岩,只道自己午时三刻要去应福楼,让他去排查,黄岩带着两人便去了。
应福楼便在东华门外的灯市,此地是京城最繁华的市集,又因在皇城附近,出入皆是达官显贵,不仅铺子装潢的十分雅致上档次,就连幕后东家也都是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灯市占据近一坊之地,街道南北交错,纵横八达,临街的铺子鳞次栉比,一楼叠着一楼,旌旗蔽空,好生热闹。
应福楼在这繁华的市集中,并不显眼,它是一家专营包子点心的小店,说是小店,方圆占地也不小,共有两层楼,辰时开铺卖包子点心,午时包子歇业,便成了一家茶楼。
得到黄岩肯定的答复,徐云栖在午时三刻准时出现在应福楼附近。
这个点,应福楼不如附近旁的铺子生意兴隆,显得些许冷清,徐云栖在楼下点了几样点心及一壶碧螺春,便上了楼。
二楼开间不大,往南开了一大扇窗,迎面的烟火气扑面而来,四处皆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夹杂着各式各样的叫卖声。
徐云栖无心欣赏风光,神情戒备往东面雅间走,就在这时,一只手突然从雅间内伸出来,以迅雷之速将徐云栖拽了进去,银杏见状赶忙扑过来追,可惜门被人从里面拴住,紧接着传来一道冷沉的嗓音,
“别吱声!”
银杏看着徐云栖隔着雪白的纱窗朝她做了个安抚的手势,稍稍松了一口气。
屋内徐云栖揉了揉被拽疼的手腕,看向对面的老人。
范如季穿着一身玄衣,带着兜帽,原先的黑胡子被染白了,便是模样也做了些许变化,若非熟悉他的人压根辨认不出,只见他佝偻着身,胸膛剧烈地喘着气,双目凝着徐云栖,眼底一时闪过诸多情绪,有惶恐,惊奇,茫然以及不安。
时间紧迫,谁也不打算打哑谜。
“孩子,你的十三针打哪学的?”
“我师父!”
“你师傅是谁?”
“姓章,人称章老爷子!”
“姓张?”范如季心猛地跳了几下,脑海立即闪过诸多人物,隐约记得柳太医当年身边有那么一个张姓的人,
“他人在何处?”
徐云栖语气顿了下,“失踪了。”
范如季浓眉一挑,眼底闪过震惊的暗芒,“什么时候的事?”
徐云栖这回没有立即作答,而是目带审视,“您问这作甚?”
范如季便知她不信任自己,旋即是深深一声苦笑,
“十三针乃当年柳太医的看家本事,你既然会使,又不是第一次听说柳太医的名头,你出现在太医院便不简单,孩子,你为什么这么做?”
徐云栖静静看着对面的老人,他双目布满血丝,鲜见是一夜未阖眼,高高的颧骨被薄薄的皮肉裹着,干裂的嘴唇不停颤动,
“我师傅于三年前失踪了,我一路追到京郊,再无踪迹”
范如季听到这里,佝偻的身子仓惶往后一退,秋寒掠进他眸底,化作一抹惊骇。
徐云栖见他浑身颤得厉害,快步向前追问道,“范太医,你知道的是不是?你知道他被什么人抓走了吗?”
浑浊的泪花在范如季眼眶闪动,他克制着哭腔,抽着气低声答,
“孩子,你听我的话,离开京城,走的越远越好,不要再找他了”
徐云栖眼底闪过一丝惊异,语气斩钉截铁,“不可能!”
范如季见她态度坚决,瞳仁猛地睁大,顿时也急了,
“你听话!”他咬牙切齿,带着近乎悲伧的恳求,“三年过去了,他肯定已经死了,你寻他也不过是寻到一截骸骨罢了,你想过追查下去是什么后果吗?”
“熙王府,荀允和还有你身边的丫头,甚至还有我范家满门,你想过他们的死活嘛!”说到最后,范如季眼泪滑下,满脸覆着绝望。
徐云栖愣住了,慢慢往后退了两步,面颊白如薄纸,也仅仅是一瞬彷徨,她收拾心绪,冷静逼问他,
“我这个人不撞南墙不回头,你若不给我一个明确的交待,我没法袖手。”
范如季气得闭了闭眼。
不等范如季开口,她蹙着眉沉吟,“既然连熙王府都奈何不了,那个人莫非是陛下?”
范如季猛地打了个激灵,立即摇头,“不,我并不知那人是谁,不过我可以断定,此事一定不简单。”
徐云栖脑海将所有线索串起来,飞快思索着,
“范如季,你这么害怕,说明范家也卷在其中,可为什么柳太医死了,你父亲却好好活了一年,说明你父亲知晓当年的真相,被幕后人拿捏了,甚至是成了帮凶!”
范如季听到帮凶二字,从地上一跃而起,跟头豹子似的罩过来,狠狠瞪着徐云栖,
“你不许污蔑他,他不是帮凶!”
徐云栖眸子泛着粼粼的冷光,徐徐一笑,诱问道,“那他是什么?”
范如季深深闭了闭眼,到了这个地步,他不说出真相,徐云栖恐不放手,他痛苦地捂着脸,
“柳太医死后一年,我父亲病逝家中,论理我该守孝三年,可没多久宫里传来旨意,将我夺情起复,让我承父亲衣钵,我就这么回了太医院。”
“我本以为父亲是病逝,直到半年后,我无意中听到伺候他的老仆一句话,心中生疑,回到他书房一查,在暗格子里寻到一袋拆开过的软筋草,此药用在寻常人身上无碍,可一旦骨质疏松之人服用,便于心肌受损,我父亲就这么不着痕迹让自己‘病’死了,”
“我父亲深谙医道,又怎么可能乱服药,只有一个可能,他用自杀保全了整个范家!”
“父亲大约是算到我有朝一日会寻到这袋软筋草,留了遗言给我,嘱咐我当好差事,其余的什么都不问,一家人踏踏实实留在京城,享受荣华富贵便是。”
“孩子,你想一想,能逼得当朝太医院院使自杀,那得是何等泼天大案,二十九年来,我每日谨慎小心伺候在帝后身边,不敢行错一步,为的便是保一家老小安虞!”
徐云栖眼神凝住,脑海闪过千丝万缕,
“可是范太医,太医院每此出诊,必有人同行,也就是说,柳太医出事那日,跟他同诊的一定是范老太医,其实,咱们只要查一查三十年前出诊的档案,便能圈定幕后黑手!”
“你疯了!”
范如季低吼一句,再次窜过来,狠狠捏住她胳膊,“你以为我不知道吗?问题是,我敢查吗?恐我一出手,人就没了!”
“我之所以能活到今天,便是因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如若不是十三针重现江湖,我今日也不必露出首尾。”说到此处,范如季再次露出哀求的神情,放软声线道,
“云栖,算我求你,你不为自己着想,为熙王府着想,为我范家上百口人着想,你去范家府门前瞧一瞧,我那孙儿活泼伶俐,他多可爱啊”
“就为了寻找那截白骨,你要让这么多人陪葬吗?”
范如季已泣不成声。
徐云栖喃喃地说不出话来。
两厢沉默了好一会儿,徐云栖又轻声问,“可是您前夜之举,会不会已引起那人疑心?”
范如季抚了抚泪,回道,“我也不知,不过我已尽量遮掩,旁人皆知齐王出事,我责无旁贷,心中压力巨大无可厚非,再者,我不想被一个妇人比下去,也是常情,总之你不再使用十三针,我便不怕。”
徐云栖明白,眼下局面已由不得她不缓着来。
想起外祖父消失在西州一事,她突然问道,“柳老太医的夫人还在世吗?”
范如季摇摇头,“两年多前去世了。”
徐云栖一愣,这就说得通了。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那幕后之人必在柳范两家留了眼线,外祖父一定是赶在柳太夫人临终前去见了一面,为对方察觉,于是被绑缚入京,大约是在京郊得了机会,留下求救信号。
可是连范太医都不知道的真相,外祖父又怎么知道的?
外祖父的命是命,范家众人的命也是命。
徐云栖终于不得不停住脚步,重新审视这场追踪。
可问题是,她进京时对这一切毫无所知,十三针已露了痕迹,对方是还未查到她身上来,还是忌惮着她如今的身份,抑或是又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不管怎么说,我也不能立即离开太医院,即便不日日坐诊,时不时还得去一下,若有女眷病危,我决不能袖手,此外,咱们也不能因噎废食,我本以针灸扬名,若就这么不用了,反而惹人生疑,世间针法也不止十三针而已,我换别的针法便是。”
范如季见她被说服,悬着的心稍稍回落,
“有道理,总之,切记小心。”
“我明白了”
片刻,那范太医又将身上的黑衣翻转过来,便成了一件褐色丝绸长袍,面颊再覆上一层人皮面具,再次出门时,俨然是一富商作派。
背着这么沉重的秘密踽踽独行三十年,他和外祖父一般,定是十分不容易。
接下来一段时日,徐云栖一切如旧,范如季被圣旨所迫,当着太医院众人的面与徐云栖陪了个不是,不过暗地里对着她依旧是嗤之以鼻,徐云栖时不时也怼他几句,二人唱着双簧,倒也配合得默契。
眨眼过去一个多月,日子进入深秋,院子里覆上一层薄薄的寒霜。
徐云栖坐在窗下写医案,银杏给高几上的晚菊修剪枝桠,不一会裴沐珊过来窜门,人未到声先到,
“嫂嫂,大后日我便要出嫁了,哥哥还不回来吗?”
不等徐云栖应声,外头陈嬷嬷打帘将她迎进来,替她回道,
“三爷昨个儿递了消息,说是明日回呢。”
裴沐珊掀开珠帘,踏入东次间,露出笑容,“回来就好,这回他总该给我捎礼物了吧。”
徐云栖迎着她坐在炕床下烤火,见裴沐珊满脸笑容落不下,趣她道,
“旁人出阁总要哭哭啼啼,舍不得娘家,你怎么一脸恨嫁的模样。”
裴沐珊乐道,
“嫁人好啊,你瞧,在这王府,我娘约束我,我还没处说理,嫁了人就不同了,婆母即便管教我,不是还有个丈夫撑腰么,再说了,燕少陵可是允诺,等成了亲,夜夜带我吃宵夜”
“更重要的是,我娘要给我准备嫁妆,我便不愁没银子花啦。”
裴沐珊摩拳擦掌,“我恨不得快些出嫁呢。”
这理由朴实得令人无法反驳。
这几日熙王府门庭若市,日日有人来添妆,徐云栖也琢磨给小姑子备份嫁妆。
“珊珊,你也晓得,你嫂嫂我针线不通,实在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此前那间胭脂铺,你非要给我四成的股份,如今我便将它给你当嫁妆。”
徐云栖早已嘱咐银杏将那份契书拿出来,装在一个匣子里,一同交给裴沐珊,裴沐珊却知这是徐云栖手里最值钱的家当了,她烫手般,往后一退,坚决不肯收,
“少陵的命是你救的,这便是最好的添妆,哪里还需要你的银子?嫂嫂,你别跟我来这一套,你没什么家底,这铺子留着给你当嚼用。”
徐云栖笑,“我难道还缺银子花?你瞧,每月府里还给我三十两月例,我与你哥哥就是六十两,我都花不完呢。”
一听这话,裴沐珊都想哭,“你怎么能这么省呢。”她一月六百两都不够用。
徐云栖严肃道,“珊珊,三爷就你这么一个妹妹,别看他平日冷着脸,心里不知多疼你,若是我们夫妇不给像样的添妆,便是折了你哥的面子,你先前不是说你哥库房里富裕么,那些都是我的银子不是?如今我拿着这个给你添妆,理所当然的。”
先前那个胭脂铺子,因用的是她的方子,裴沐珊和萧芙给了她四成股,余下萧芙出钱出力,得了五成,裴沐珊手里只有一成,以这小姑子花钱的速度,那些嫁妆迟早被她挥霍一空,将胭脂铺给她,才是长久之道。
徐云栖好说歹说,连着威胁的手段都用上了,最终说服裴沐珊收下这份添妆。
等到将裴沐珊送走,银杏闷闷不乐小声嘀咕,
“那铺子流水极是可观,姑娘不为自个儿着想,也得为将来小主子想一想,如今您是不怎么花银子,等将来有了孩子,开销可不是您能想象的”
徐云栖立在廊庑愣愣看着她。
她脑海里从未想过孩子的事,更难以想象她会跟裴沐珩有个孩子,她习惯了随时转身,
“不是还有三爷么?”
孩子她生,裴沐珩总得养吧。
银杏拽着粉拳反驳,“女人手里有银子才有底气,您忘了在永州时,常嫂子被丈夫婆母欺负的事了。”
徐云栖凑过来揉了揉银杏的面颊,“你就放宽心吧,熙王府能饿死我的孩子。”
也不知外祖父惹了什么样的祸事,她与裴沐珩会不会到有孩子那一天。
她终究不能牵连熙王府。
这也是她坚决将铺子送给裴沐珊的缘由。
眼看到了正午,那头陈嬷嬷问要不要摆膳,这时门房来了一婆子,绕进月洞门朝她施礼,
“少奶奶,王爷请您过去呢。”
徐云栖带着银杏循着婆子来到正厅,正厅左右各有一间厢房,序值深秋,外头风大,客人都是挪进厢房招待,徐云栖进去时,便见熙王和荀允和隔着桌案喝茶,看到她进来,熙王便起身,
“我去出恭,你们父女聊。”
熙王出去时,还把门给掩了掩,就连银杏被熙王一个眼神给使出来了。
徐云栖在门口立了一会儿,往他的方向走了两步问,“您有事吗?”
荀允和将茶盏搁下,起身来到她面前,温声道,“珊珊出嫁,你不是要添妆么?”
徐云栖纳闷看着他,“这与您何干”见他眸色灼灼,大有替她兜住此事的意思,她扶额道,“我已添过了。”
他这人考虑得太细致了,这点小事都要管,徐云栖不敢想象,若她自小跟他过日子,会废成什么样。
荀允和笑,“你小时候可粗心了,凡事不拘小节,爹爹怕你考虑不周全。”说完,还真就从兜里掏出一叠银票往她手里塞,
“我们囡囡不能缺银子花,这是爹爹给你攒的嫁妆,你出嫁时没能给你,现在给你。”
徐云栖除了一身本事,没有任何傍身之财,这一点荀允和心里是有数的。
徐云栖被他这么一弄,脸都红了,皱眉道,“您知道,我不可能要你的银子”
荀允和却不管不顾,已出门去了。
门被推开,露出银杏那张小脸蛋,显然是荀允和敲打过她了,银杏飞快过来,一把将银票拽手里,睇了徐云栖一眼,
“您不要,难不成给那贱人的儿子?”
银杏晓得徐云栖脾气,不会使荀允和的钱,忙往兜里捂,“我给将来的小主子留着。”
徐云栖白了她一眼。
到了午后,宫里传话,皇后娘娘召熙王府阖家入宫用晚宴。
徐云栖尚在换衣裳,裴沐珊已穿戴整洁过来了,“嫂嫂,马车在府门等着呢,你好了没有?”
徐云栖理好头饰,一面往外走,一面问她,“今日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
裴沐珊笑道,“今日是十二叔的寿诞,而立之年,陛下原是要大办,怎奈前不久老齐王过世,陛下罢了一月的酒宴,只能委屈十二叔了,皇后娘娘最是心疼儿子,便在宫里办家宴,咱们过去热闹热闹。”
原来如此。
申时初刻,熙王妃携阖家抵达东华门,这时一匹快马驰过来,侍卫下马禀报,
“三爷到城门口了,待会儿回府换了衣裳便进宫来。”
众人听了这话,纷纷驻足回过眸,
熙王妃面庞顿时亮堂了几分,“怎么提前回来了,也算及时,赶上他十二叔的寿宴。”
裴沐襄哈哈一笑,“必定是想弟妹了,急着回来呗。”
谢氏见丈夫口无遮拦瞪了他一眼,裴沐襄连忙讪讪掩了掩嘴,退去一边。
熙王妃听了这话,忍不住往徐云栖看来。
李萱妍见话说开了,反而大方地推了推徐云栖的肩,“快两月没见,想他了吧?”
徐云栖原本还没怎么着,被她这么一说,白皙的面颊渗出几丝红晕,这种事承认与否都不好,她便笑着不说话。
徐云栖生得好,身线婀娜纤细,袅袅婷婷立在秋风里,如同一朵含苞待放的娇花,这会儿面颊添了一层飞霞,越发娇艳欲滴来。
熙王妃看了十分满意。
可见心里有儿子。
第 56 章
霞光漫天, 火红的鱼鳞一片片整整齐齐铺在天际,永宁殿红廊庑绿,秩序井然。
顾忌着老齐王丧期, 永宁殿并未张灯结彩,不过从小宫女们面上的笑容看得出气氛融洽而轻快。
各府王妃带着晚辈们陆陆续续进了正殿。
皇后笑语嫣然等在上首, 因是继后的身份, 皇后年纪比皇帝其实要小上不少, 今年也不过五十上下, 生十二王时产后大出血差点丢了命,往后再不曾孕育孩子,皇后性子内敛,平日不显山露水,对十二王的疼爱却是遮也遮不住。
王妃们都知道她的心思,少不了对着十二王便是一顿夸赞, 皇后十分受用, 殿内热闹而不喧哗。
半个时辰后,天色渐黑, 皇后频频往外探目,
“陛下怎么还没来?”
嬷嬷却知皇后问的压根不是皇帝, 而是十二王, 便笑着答, “奴婢打听了, 十二王殿下入宫后便径直去了奉天殿,爷俩想必很快就会过来。”
果不其然,掌灯时分, 外头传来一阵朗笑声,听得出来是皇帝来了, 众人连忙起身。
须臾,珠帘被宫人撩开,一身明黄帝王服的皇帝由着几位王爷簇拥着大步踏入。
裴沐珩跟在十二王身侧入殿,第一眼便在人群中寻到了徐云栖,妻子还是那副四平八稳的模样,面颊白白嫩嫩,气色也是一眼的出挑。
徐云栖很快发现了他,两人视线在半空撞了个正着。
裴沐珩眸光深邃漆黑,这一眼便有些意味深长,徐云栖摸不着头脑,便干脆露出个大方的笑容,众目睽睽之下,二人目光交汇一瞬又错开了。
皇帝落座皇后身侧,众人朝皇帝请安,王爷们也跟着给皇后行礼。
因是家宴,也不曾男女分席,依旧是各夫妻共用一几,嫡子为尊,十二王径直坐在皇后下首,在他对面的便是单独一几的燕贵妃,其余众人按品级依次落座。
裴沐珩给父母请了安,便来到徐云栖身侧,徐云栖被李氏叫去说话,转身过来时,裴沐珩已坐下了,来不及打量,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握住了她,温热从柔软的碰触中滋生出来,徐云栖怕众人瞧见,轻轻将手垂下,宽袖滑下来将交握的双手遮得严严实实。
恰在这时有宫人过来奉茶,徐云栖赶忙抽手,裴沐珩也很快松开了她,徐云栖这才朝丈夫看来,两月不见,裴沐珩倒是变了个大样,原先那瓷白的皮肤鲜见晒黑了些,面颊也消瘦不少,些许是经过战场洗礼,五官添了几分凌厉的肃杀之气,隐隐的徐云栖还察觉到他耳下有一道极浅的伤痕。
徐云栖登即蹙眉问道,“三爷受伤了?”
裴沐珩朝前方的熙王妃看了一眼,示意她不要声张,只稍稍朝她的方向倾了倾身,低声回,“蛮族作乱,我领兵出战,受了点皮肉伤。”
徐云栖闻言面露凝重,她对蛮族并不陌生,确切地说很是熟悉,她与外祖父曾在蛮族待了整整一年,她可是亲眼见识过蛮族人彪悍的作战力,弓弩箭矢上都淬着毒,个个神出鬼没,裴沐珩嘴里说着受了皮肉伤,恐怕不止这般简单。
席间欢声笑语不断。
既没举办正式的寿宴,各王府倒也没备很贵重的贺礼,不过侍奉皇后多年,众人岂能不晓得她的喜好,十二王不曾娶妻,缺的也就是针线上的活计,于是侄儿媳妇与侄女门使出十八般武艺,绣了各式各样的物件孝敬十二王,侄子们便寻些罕见的玩意儿讨十二王欢喜。
这个时候裴沐兰便显现出她绣艺上的优势来,她做了一对护膝给十二王,
皇后身边的嬷嬷捧着那对护膝,啧啧称叹,“娘娘您瞧,这皮子用的最好的母鹿皮,十分软柔,里面还绣了一层丝绸重锻的里子,这针脚实在是细密,兰兰姑娘好手艺。”
皇后亲自接在手中捏了捏,满意之至,“十二呀,不曾娶妻,身旁也无个可心人伺候,得多亏了这些侄女侄媳们,时常想着他,这护膝做得好,本宫很喜欢。”
裴循对着裴沐兰摇摇一指,裴沐兰朝他歪头笑了笑,二人明显在打哑谜。
皇后瞧见问道,“怎么,你们俩这是还有悄悄话不成?”
裴循回道,“母后,上回我教了这丫头习箭,又赠了一把好弓给她,她这是给儿子的回礼呢。”
“原来如此。”
那日裴循赠出的可不止一把好弓。
徐云栖后知后觉想起这桩事,无措地看向裴沐珩,裴沐珩正被身旁的裴沐襄拉着说话,一时没注意到她。
果然不一会在场的侄媳侄女都有贺礼送出,就是年纪最小的侄女也捧着一幅绢画给十二王祝寿,反倒是徐云栖被落了单。
这种事原也不会有人太在意。
偏生陈王的母亲陈贵妃与皇后等人论起这些孩子们的手艺,攀比儿子媳妇那是娘娘们的家常便饭。
熙王妃这才想起徐云栖不曾送礼,她回头看了一眼儿媳妇,徐云栖朝她无辜地眨了眨眼,表示自己并不知今日是十二王的寿辰,熙王妃倒也没太意外,这个儿媳妇除了一身医术,恐怕没下过厨,也没拿过针线,这会儿忘了十二王的寿辰那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偏生熙王妃这一眼就被有心人发现了。
秦王妃笑眯眯看着徐云栖,
“珩哥儿媳妇好像还不曾献寿礼,对了,我记得那日十二王也曾教过你学箭吧。”
殿内静了一瞬,徐云栖倒也大方起身,朝皇后欠身道,
“娘娘,孙媳手艺笨拙,就不献丑了。”
裴循也在这时回过身,朝她慢慢投来一眼,这一眼含着云淡风轻的笑意。
皇后哪会怪她,
“你是什么性子本宫还能不知道,你赠了你十二叔两瓶药油,便是最好的寿礼。”
提到这一处,皇帝想起十二王的腿伤,“循儿伤势如何了?”
裴循起身行礼道,“父皇,儿子已痊愈。”
徐云栖给裴循疗伤的事,瞒不过皇帝,皇帝看着徐云栖颔首道,“都是珩哥儿媳妇功劳。”
裴循笑着应是。
裴沐珩自然不会让妻子置于尴尬之地,很快起身绕至殿中,朝帝后施了一礼,又与十二王作揖道,
“侄儿一直记着今日是十二叔的寿辰,故而快马加鞭赶回,倒也带了一件寿礼要献给十二叔。”
“哦?”裴循明显满脸兴致,
裴沐珩抬首往身后望了一眼,只见黄维捧着一物快步上前,裴沐珩从他手中接过此物,再而递至裴循面前。
裴循目光落在那一物,幽幽眯了眯。
“半月前,侄儿亲自领着五千精锐潜伏入山,终于擒得蛮族之首孟衍,孟衍这些年不仅不给朝廷缴纳赋税,甚至打劫官粮,实在可恨。”
“不过孟衍此人弓艺娴熟,便是侄儿也吃了他不少苦头,所幸陛下麾下的官兵终究胜他一筹,侄儿便在他们的灵山顶擒获了这把弓,十二叔最喜收藏名弓名箭,这把弓便献给十二叔当寿礼。”
这本该是一段佳话,甚至谁都要赞一句裴沐珩与裴循叔侄情深,毕竟当初裴沐珩是裴循带出来的。
但这里头却有一桩典故。
早在十国之际,朝廷为了招抚异族,遣人去灵山谈判,最后双方和谈成功,当时的承前太子着人在灵山立了一块碑,将朝廷官员与蛮民领袖共刻其上,象征情谊永存,且赠了一把好弓给当时的蛮民领袖彭玉山,这把弓世代相传,如今到了孟衍手里。
本没什么,可那位承前太子后来忤逆父亲,造反成功登基为帝。
十国去当今大晋有上千年之久,这段旧闻知之者甚少。
偏生熟读史书的裴循知晓,皇帝也知晓。
皇帝捏着那串沉香珠,往背搭上一靠,饶有兴致看着二人。
裴循深深凝望裴沐珩,旋即大笑一声,
“好弓!”
他接了过来,手中一沉,这把弓渡了一层铜色,非力达千钧者拉不开,裴循把玩片刻,先是十分兴奋,到最后目露惋惜。
“循儿,这是怎么了?”
裴循将之奉给皇帝,
“父皇,此弓上刻金纹,精致华美,却不太实用,不适合儿臣,这把弓有些年份了,不如献给父皇把玩。”
除了皇帝,裴循与裴沐珩,无人看出这里头的玄机。
皇帝手搭在膝盖,悠闲地点了点头,“行啊,你不喜欢,那就给朕。”
裴循扭头与裴沐珩道,
“珩儿,这弓就当我收了,你别怪我借花献佛将它献给陛下,改明儿我请你喝酒,谢你这份心意。”
裴沐珩听到这里,微微苦笑。
“侄儿恭候大驾。”
半个时辰前,他入宫之时立即将此物献给皇帝,皇帝把玩了此弓,却是笑道,
“今日是你十二叔生辰,这弓你给他。”
于是便有了这样的一幕。
聪明如裴沐珩又怎么可能做出这等当众离间他们父子的冒失之举,这无非是近来秦王式微,十二王势头正盛,皇帝偏又到了朽木之年,随意的一次试探罢了。
老道如裴循,自然是避过了这次险,但从此叔侄之间的隔阂就越深了。
眼看秦王不顶事,偏生荀允和这时又成了裴沐珩的岳丈,裴沐珩深知,这是这位智若渊海的帝王新一轮的平衡之策,意图拿他来制衡裴循。
而裴循这一句“赶明请你喝酒”,便意味着他要反击。
偏生席间言笑晏晏,谁也不知立在大晋权势最顶端的三人,完成了一次不见血光的交锋。
自古以来,帝王无情,在此时体现得淋漓尽致。
皇后等人浑然不觉,甚至连连笑着摇头,吩咐摆膳。
燕贵妃独自坐在小几饮酒,眼看上方,帝后坐在正席,皇帝还时不时抚了抚裴循的头额,怜爱之意十分明显,燕贵妃心中泛酸,她举起酒盏盈盈望向皇帝,
“陛下,臣妾今日兴致好,陛下可否陪臣妾喝上几杯?”
皇帝听到燕贵妃这句颇带埋怨甚至暗含娇嗔的话,立即转身过来,往她的方向挪了几寸,
“好好好,朕今日陪你,不醉不归。”
燕贵妃与皇帝年纪相仿,少时也算青梅竹马,先皇后去世后,整个后宫几乎都落在燕贵妃手中,燕平执掌内阁时,燕贵妃称得上如日中天,如果当初皇帝不是为了平衡江南势力,续娶苏氏女为后,皇后之位铁定是燕贵妃的囊中之物。
可惜没有如果。
这些年燕贵妃陪伴在皇帝身旁,何尝不委屈,她委屈之至。
这厢皇帝为了哄爱妃连喝了三杯,燕贵妃亲自替他掖了掖唇角,柔声道,
“陛下尽管喝,臣妾给您备了醒酒丸,待会入睡前吃上一丸,明日起床保管您不头疼。”
今夜十二王寿辰,论理皇帝该歇在皇后宫中,不料燕贵妃明目张胆截胡。
皇后慢慢端着茶盏,默默看了一眼身侧的皇帝与燕贵妃,鼻尖轻轻哼了一声。
人人道她这个皇后金尊玉贵,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谁又知道她的苦。
明明她才是凤印在手的当今皇后,偏偏整个后宫权利皆捏在燕贵妃手中,不仅如此,皇帝与燕贵妃相处极为默契,二人言谈举止更加熟稔随意,任谁瞧一眼,他们俩才像是真正的夫妻。
夫妻恩爱,郎情妾意她这辈子是别想了。
若无循儿,她这一生大约便像一口枯井,了然无趣。
皇后忍下心头酸楚,将茶盏一饮而尽,随后轻轻搁下,捏着绣帕拭了拭下颚的水渍,与皇帝慢笑道,
“陛下,说来循儿的婚事您也该定了。”
皇帝与燕贵妃喝得正起劲,募的听了这话,回过神来,木然看了一眼皇后,视线转向裴循,
“循儿,你可有看上的媳妇?”
裴循眸色一顿,漫不经心摇头,
“全凭父皇做主。”
皇帝思忖片刻直问皇后,“皇后可有合适人选?”
皇后穿着一件湛蓝的缂丝褙子,一动不动坐在软塌,比起燕贵妃的张扬与热烈,皇后浑身罩着一股端秀的美,自来便有母仪天下的气格,
“郑阁老之侄女,名唤郑秀娥,她虽不是郑阁老嫡亲女儿,却自小知书达理,才貌出众,因着父丧之故,年纪耽搁了,今年已满二十,算是大姑娘了,配咱们循儿却正好,陛下以为呢?”
郑阁老政务能力不如荀允和,却是随性和气,是朝中人缘最好的重臣,被誉为不倒翁,他素来不参与党争,处于中立一派,倘若娶了郑家女,便是把这位名望隆重的老臣给争取过来了。
裴循方才推拒了那把弓,算是通过了考验,皇帝无话可说,颔首道,
“朕明日便下旨,定下这门婚事。”
皇后这才露出笑容,“多谢陛下。”
随后与下首的裴循道,“循儿?还不快谢恩?”
裴循不知在想什么,愣了一下,这才笑容熠熠起身给皇帝磕头谢恩。
燕贵妃闷了一肚子火,眼神委委屈屈瞥向皇帝,皇帝又忙着哄她,几杯酒下去,席间便热闹了。
陈王府的世子先上前来恭喜裴循,“郑姑娘性情娴雅,知书达理,出身名门,是王妃的不二人选,王叔这回可算选中了意。”
这说的哪是王妃最好人选,分明是皇后最佳人选。
众人看破不说破,纷纷恭喜裴循。
裴循听到“中意”二字,心里总觉得少了一点什么,转念一想,志在夺嫡之人,哪个不想娶一位大家闺秀,于是笑着一一回酒。
皇帝喝在兴头上,王爷王妃们不敢动,晚辈们三三两两潜出来透气。
李萱妍闹肚子拉着徐云栖去出恭,永宁殿后殿便有恭房,李萱妍偏不去,嫌殿内气闷,干脆带着徐云栖绕了出来,过了一段平折的水廊,前方灯火闪烁之地便是一个水榭,水榭往里的林子里便有一处恭房。
这里幽静怡人,李萱妍喜欢。
待二人从林子里出来,便见前方水榭立着一人,那人身姿伟仪,临水而立,水波兴来掀起他衣角,朦胧光色渡在他周身,衬着一身清越气质如同天人。
李萱妍瞧着那通身的气派不免有些羡慕徐云栖,耸了耸她的肩将人往那头一推,笑吟吟离开了。
徐云栖失笑一声,提着裙摆来到裴沐珩身侧,
“三爷?”
裴沐珩听到这道温软的嗓音,转身过来,徐云栖穿着一身浅粉的缎面对襟褙子高挑立在台阶,湖光水色漫过她面颊,连着整个人美的很不真实。
许久不曾见她,心里自然是想的,深秋风寒,见她穿的单薄,便问道,
“冷吗?”
徐云栖自来习练五禽戏,身子骨比一旁姑娘结实,方才又饮了几口酒,这会儿身上火辣辣的,哪里觉得冷,她摇头。
裴沐珩连忙牵起她的手,将她拉过来,五指插过去与她十指相扣,二人并肩而立,一同看着涟漪款款的湖面,心里仿佛也有一股情意在漾。
后方石径上时不时有脚步声路过,细碎的笑声倒也不曾打搅二人,裴沐珩问起她在太医院的事,徐云栖避重就轻答了,裴沐珩看着报喜不报忧的妻子,颇为无奈,若非荀允和在京,他还真就不放心。
寒风拂面,徐云栖面颊的热浪褪去,有些冷了,指腹往他手背轻轻一按,问道,“三爷…”
正待邀他回去,那双清隽的眸子就这么转过来,水波荡漾映在他眼底,仿佛有星光倾垂而下,徐云栖仿佛被他蛊惑,喉咙就这么哑住了,
“云栖,有没有想我?”
裴沐珩低沉的嗓音带着磁性,似有细碎的沙粒滚过心尖。
这样的问题没有第二种答案,徐云栖不假思索轻轻嗯了一声,用力地点了下头。
裴沐珩也不知信她不曾,抬手替她捋了捋被风吹乱的碎发,笑而不语。
少顷,察觉她鼻尖被冻得通红,裴沐珩牵着她回了永宁殿。
皇帝上了年纪,很快就喝醉了,宴席渐散。
至亥时三刻,熙王府众人一一回府,熙王跨进大门便转身去寻裴沐珩,
“珩儿,你跟为父去一趟书房….”
话音未落,熙王妃高声截住他的话,“这么晚了,珩儿风尘仆仆回来,不用歇的吗?有什么事明日再说!”说完狠狠朝丈夫使了两个眼色。
熙王顿时会意,也对,小儿夫妇成婚一年了,至今不见喜讯,熙王妃快愁白了头,熙王也跟着忧心,眼下还有什么事比子嗣更重要,于是熙王连忙收声,哈哈一笑携熙王妃往后院去。
哥哥嫂嫂双双离去,裴沐珊姐妹也很识趣没来捣乱,裴沐珩与徐云栖相视一眼, 反被弄得有些不好意思。
回了清晖园,裴沐珩身上沾了些酒气,连忙去了浴室,刚将外衫褪去,便见屏风处光影一暗,徐云栖绕了进来。
裴沐珩半个身子已露在外头,衣衫尚搭在手腕处,只消往上一提便可穿好,裴沐珩却没动,不动声色问她,“云栖?”
过去徐云栖从未服侍过他沐浴,今日突然进来,裴沐珩有些意外,幽静的眸子微微起了几分热意,直到目光下移落在她掌心,见她手里拿着些许药水,意识到自己会错了意,无奈抚了抚额。
徐云栖面色平静来到他身后,“我来看看你身上的伤。”
修长的背身交错了五六条刀痕,新旧相叠,其中一处虽是结了痂,从伤口痕迹来看,皮肉往外翻,刀剑划进去很深,徐云栖眉头一蹙,深深叹了一气,“我帮你洗。”
本是夫妻,也没有什么好避讳的,裴沐珩解了衣裳迈入浴桶,等他进去,徐云栖便弯腰在他身后替他擦拭背身。
徐云栖动作极是轻缓,处理又细致,一阵阵痒意顺着肌肤四处攀延,慢慢的这层痒意发酵化作燥热,裴沐珩喉结来回翻滚,等了一会,侧目问她,“好了吗?”
徐云栖嗯了一声,“快了…”
方才在水榭,她就是这么嗯了一声,丝丝缕缕似蚕丝,久久摩挲在耳边。
裴沐珩闭着眼没说话。
片刻徐云栖处理好伤口,收拾东西准备出去,刚直起腰身,面前光线一暗,那男人腰带未系便将她抱起来,径直搁在高几上,徐云栖察觉底下垫着衣物,有些不知所措,
“你伤口刚上药呢….”
濡湿的温软已落在雪白脖颈,肌肤疙瘩被一层层掀起来,徐云栖很快说不上话来,身后是薄薄的屏风无处借力,冷不丁拽住他肩骨,摸到一处伤口连忙松开手,纤细的胳膊便如柳条般在热腾腾的水汽里晃。
些许时辰过后,垫着的那件宽衫湿了一片,裴沐珩暗哑的嗓音低低擦过她耳畔,
“这下我信你有想我…”
徐云栖面颊腾得一热,水盈盈的眸子立即瞥向别处,抿着唇没作声。
第 57 章
因着这句话, 徐云栖再是不肯发出一点声响,事后将自己埋入被褥里一动不动。
这回是着实有些不好意思。
裴沐珩却以为自己得罪了她,哪里还睡得着, 掀开被褥与她躺在一处,胸膛贴近她, 绞尽脑汁地哄着,
“云栖, 你猜我从苗疆带来了什么?”
徐云栖心念一动, 已经想转身了,却莫名没动,只低低嗯了一声,表示等着他下文。
裴沐珩却伸出手,将那纤细的身子掰过来,让她看着自己, 黑漆清澈的眸子乌溜溜的, 乖巧又温顺地望着他,即便明白她从不是温顺的性子, 被她这么看着, 心神免不了荡漾。
“我给你带了三车的药材, 还有些药浴的药包。”
这下徐云栖委实吃了一惊。
顾不上方才那点子尴尬, 连忙从被褥里探出半个身, “真的吗?”
苗疆盛产奇珍药草, 苗药在市面上也是可遇而不可求。
裴沐珩一下子给她拖了三车回来,徐云栖欣喜溢于言表。
屋子里虽然烧了炭火,夜里依然很凉, 裴沐珩连忙将她按下去,连带褥子一同将她带入怀里, “东西搁在院子里,明日你一样一样理。”
“我的云栖不爱花俏的衣裳,不喜金银珠宝,却独爱药材,为夫岂能不为你搜罗一些,往后去哪儿,我都给你带。”
这番低语伴着磨蹭耳珠的痒意一同滚入耳郭。
徐云栖一怔,喃喃地倚在他臂弯没有吱声。
比起过去她笑嘻嘻地道谢,裴沐珩更喜欢眼前她不吱声的模样,说明这礼物中了她的意。
四籁俱静,她就这么在他怀里闭上了眼。
闭上眼那一刻,心底头一回升腾起一抹茫然。
就在方才结束沐浴时,她甚至毫不犹豫从袖口抽出细细的银针,扎在腰腹数处穴位,将那东西流出来,外祖父之事水落石出前她不会让自己怀孩子,不想给彼此任何掣肘牵绊。
她不知她与他能走多远,会通向何方。
*
夜深,风从御花园穿梭出来,携带着些许晚桂的清香。
燕贵妃着人抬着昏醉的皇帝送去永寿宫后,裴循亲自搀着母亲往坤宁宫走。
皇后身子弱畏寒,裴循意在请轿撵,却被皇后推拒了,
“循儿陪我走一走,我喝了些酒,吹吹冷风,清醒一些。”
寂静的宫道,深长又明亮,四周安静极了,唯有前方的路是清晰的,两侧宫墙挂着壁灯,时不时有巡逻的侍卫路过。
皇后明明是笑着的,也看似快慰,瞳仁深处的寂寞却比那秋寒还要凝重,
裴循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娘,您再等一等,儿子定让你如愿。”
皇后明白裴循是什么意思,等得了机会除掉燕贵妃,整个后宫便是她的,届时便是帝后和鸣,皇后忽的自嘲了一声,朝他摇头,
“娘早就不在意了,也从不在意。”
从入宫那一刻,她便知自己注定是家族荣耀的一颗棋子,是陛下平衡朝局的棋子。
“循儿,娘这一生凄愁自苦,却总是盼着你能如愿,今日陛下赐婚,你好像并无喜色?”
裴循愣了下,“母后为何这么说,您替我争取了郑阁老,这正是儿子所想,又岂会不喜?”
皇后眼底噙着泪,“是你非要那太子之位,为娘不得不帮你,否则依我之见,你便安安生生当个闲王,娶一房妻,延绵子嗣,恩恩爱爱多好呀。”皇后望着前方目露怅惘。
她这辈子得不到的,总盼着儿子得到。
裴循垂着眸,眼底无波无澜,“娘,在其位谋其政,儿子是中宫嫡子,即便不争,将来也不会有好下场,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迎风而上,父皇对我虽有掣肘,却已是在给我铺路,这东宫储君已是儿子囊中之物。”
皇后听了这话,默了一瞬,半晌缓缓吁出一口气,“秦王那边你打算怎么办?”
裴循漠然道,“他如今只剩下空架子,不足为虑,真正需要忌惮的是熙王府。”
“熙王?”皇后驻足看着他,旋即摇头,“熙王此人最是重情重义,当年若非我拖着病驱求情,陛下一刀便砍了他,他一直记着这份恩情呢,他不会与你为对的。”
裴循觉得皇后对朝局还是过于乐观了些,为免母亲担忧,他不欲深辩,只搀着她进了坤宁宫侧门,“儿子的事,娘就莫操心了,您把身子养好比什么都强。”
*
十月初六,裴沐珊大婚。
说来裴沐珊运气比十二王裴循好多了。
齐王一月的丧期至昨日便满,闷了一月的京城酒楼,在今日纷纷张灯结彩,敲锣打鼓,衬着裴沐珊的婚事无比浩大,仿佛举城同庆。
裴沐珩离京两月,朝务堆积如山,自昨日凌晨忙到这会儿新娘快要出门才回来。
长嫂谢氏在外头迎客,二嫂李萱妍与高侧妃管着府内庶务,闺阁内,只徐云栖和裴沐兰并熙王妃在作陪。
裴沐珊坐在梳妆台前对着一匣子首饰犹豫不决,她今日穿着一身紫红的郡主品妆婚服,颜色过于庄重,裴沐珊不喜,便试着用些鲜艳的首饰做点缀,裴沐兰前前后后帮她斟酌。
韩侧妃进来时,便见熙王妃坐在东次间抹泪,偏生里间时不时传来欢声笑语,衬得熙王妃的泪便有些多余。
韩侧妃哭笑不得,来到熙王妃身边劝道,
“瞧您,哭什么?没听见那珊珊丫头乐着呢。”
熙王妃抹干泪花,忧道,“可不就是因为她这般没轻没重,懵懂无知,我才替她悬心么,燕家现在是看重她,久而久之,婆媳终究是婆媳,哪里能容忍她一直这般昏头昏脑过日子,再者,当了娘又不一样”
说到此处,熙王妃猛打了哽,“不对,我忘了件要事。”
韩侧妃毕竟是过来人,看熙王妃那脸色便知是怎么回事。
一听外头锣鼓喧天,唢呐声已越来越近,便急了,“哎呀快些快些,册子在哪,您要是不方便,我去!”
熙王妃连忙看向身侧的郝嬷嬷,郝嬷嬷也是猛拍脑袋,昨夜忙了一宿,又是清点嫁妆,核对宾客名单,又是准备裴沐珊嫁衣之类,反倒把这等要事给忘了,连忙入了里间翻箱倒柜,终于把事先备好的册子给取了过来。
熙王妃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韩侧妃,“算了,还是你去吧。”
韩侧妃接过册子,清了清嗓子掀帘进入里间。
裴沐珊终于挑了一支点翠蝶恋花的步摇插上发髻,颇有点睛之功效,得到了徐云栖和裴沐兰一致认可。
韩侧妃捏着册子进来,咳了几声,“那个,云栖和兰儿先出去,我有话要与珊珊说。”
徐云栖扭头看了一眼韩侧妃,又瞥了一眼她手中的册子,顿时了然,于是率先往外间去,裴沐兰还不肯走,被徐云栖给拉出去了。
裴沐珊正在梳妆台前左顾右盼,韩侧妃挨着她坐了下来,
“珊珊哪,今日大婚,夜里便要圆房,咳,那个有些事少不得要注意些”
裴沐珊并非完全无知的少女,听了这话,没有觉得害躁,反而认真凑过来看册子。
韩侧妃打开第一页二人视线不约而同落下去,只一眼韩侧妃皱了皱眉,这熙王妃也太古板了吧,这册子哪行呀。
韩侧妃于是连忙将册子一合,决定亲自上阵,她凑到裴沐珊耳边,低语数句。
裴沐珊听着面露古怪,几番想一问究竟,念及这是窥探父王隐私,最后作罢。
韩侧妃总算是勉勉强强完成任务出了门。
等韩侧妃离开,裴沐珊自个儿翻开册子端详了一番。
翻到一半,突然一束巨大的烟花升空,裴沐珊想起与燕少陵的约定,便知人到了门前,连忙将册子藏好,来到窗边往外头张望,
“燕少陵带了什么人来迎亲?”
裴沐兰去外头打听明白后,折进来兴致勃勃告诉她,
“少陵公子好威风,组了一五人队,囊括了今年新科状元,羽林卫中郎将,既有文臣也有武将,显然是冲着咱们三哥来的呀!”
裴沐珊听着面上有光,“三哥回来了吗?”
方才徐云栖告诉她,裴沐珩一早去了朝堂,也不知赶回来没有。
徐云栖笑吟吟掀帘进来,“回来了,半个时辰便到了前堂宴客。”
裴沐珊心里好不紧张,裴沐珩的本事她心知肚明,一人便可抵挡千军万马,燕少陵肚子里可没多少墨水,恐哥哥不给郞婿面子,害燕少陵丢脸,连忙将徐云栖往外头推,
“嫂嫂去前面瞧一瞧,若是我哥哥占上风,你就劝着点。”
徐云栖哈哈大笑,正要出门,被熙王妃一眼瞪回来,熙王妃当然不是瞪徐云栖,而是瞪女儿,
“你只顾着燕少陵的面子,便忘了熙王府的面子了?我实话告诉你,你爹爹今日没让你三哥出马!”
熙王一来担忧裴沐珩忙于朝务无心出题,二来也是怕他不给燕少陵面子,弄得女婿颜面无光,于是将堵门的任务交给了长子和次子。
裴沐襄二人文不成武不就,岂能丢熙王府的脸,遂去萧家请了几位表公子助阵。
今日担当主将的便是萧家二公子,人称玉面郎君的萧冰。
外头的状元郎果然名不虚传,萧冰这边三道文题均被他破了,裴沐襄不干了,隔着高墙吼道,
“燕少陵,是你娶媳妇不是人家崔宁娶媳妇,你老老实实上前来,答一题便准你进来!”
外头燕少陵穿着大红四品官服大马金刀迈上台阶,
“玉面郎君,放马过来吧!”
萧冰将《九章算术》都给搬来了,怎奈燕少陵准备充足有高手助阵,连着答对了五题,最后萧冰将压箱底的本事使出来了,燕少陵以一句“一片冰心在玉壶”破门而入。
这一场婚宴极尽奢华,燕少陵朝熙王磕了头敬了酒便往后院去,一路也算是过关斩将,新娘出门各地风俗不一,有家中兄弟背着出府的,也有媒人送到二门处等着郞婿来领的,燕少陵不走寻常路,只因萧冰连鞭子都使上了,无奈之下,燕少陵干脆跳上房梁,腾云驾雾般往后院掠去,最后成功抵达裴沐珊闺房外,将新娘子给抱了出来。
急得熙王府的人跟在身后追。
熙王妃生怕女儿被燕少陵磕着碰着,不放心跟着出门,往二门来,这一处被王府姻亲女眷给堵得水泄不通。
银杏也爱热闹,却挤不出去,徐云栖拉着往另一头走,
“咱们先回清晖园,再从斜廊去前厅,正好能送珊珊出门。”
熙王府再热闹,也无人敢踏足三房一步,待二人从清晖园绕出来,果然瞧见斜廊处,王凡等侍卫把守着关隘不许人进来,徐云栖高高兴兴拉着银杏去前厅。
斜廊出口处被堵着,二人又从北侧花廊折去前厅后廊,最后沿着下人上菜的甬道上了廊庑。
裴沐珩穿着绛红郡王服立在前厅廊下,在他身侧的赫然是被邀来做客的荀允和。
事实上熙王府也给章氏去了帖子,章氏顾念着荀允和不曾露面,只遣人送了贺礼来。
前方宾客熙熙攘攘,徐云栖主仆二人立在台矶处便没动了,恰巧这时燕少陵已抱着裴沐珊来到前厅,燕家迎亲的小伙子蜂拥而上,为燕少陵掠阵,恐摔到裴沐珊,熙王府的人也没敢真追,
不得不说,燕少陵这招“擒贼擒王”,拿捏住了熙王府上下。
眼看人要被抱去花轿了,裴沐襄怒气冲冲追了过来,
“喂,燕少陵,你把我妹妹放下,好歹让她给我爹磕个头再走!”
燕少陵这人还真没脸没皮了,他堂而皇之立在大门处,带着商量口吻问熙王,
“岳丈,珊珊皮肉嫩,这个磕头能不能免了?”
这是个眼里只有妻子没有世俗礼法的霸王。
隔着一院宾客,熙王立在正厅廊下,哭笑不得瞪他,
“你个兔崽子,不磕头行,好歹让我吃我女儿一杯酒!”
大约是怀里裴沐珊说了什么,燕少陵不情不愿将人放了下来,待裴沐珊要往回走,燕少陵抬手一拦,捞住妻子的手腕,继续跟岳父掰手腕,
“岳丈,成婚不走回头路,辛苦岳丈过来受酒。”
见过嚣张的没见过这么嚣张的。
众宾客笑破了肚皮。
熙王这辈子都没这般无语过,不过念着燕少陵说的有道理,他还是选择了退让。
在场的女眷没有不为燕少陵喝彩的。
“嫁郎君当如是!”
荀允和看着燕少陵,再想起身边的女婿,心里便有些不是滋味。
银杏望着这幕不知怎么便湿了眼眶,比起徐云栖的淡然处之,银杏素来是个多愁善感的,徐云栖见她哭得没鼻子没眼,嫌丢人,连忙掏出绣帕替她擦拭,
“你放心,他日遇见你喜欢的,我也风风光光送你出门。”
银杏接过她手帕拭去眼泪,气得瞪她,
“姑娘别说胡话,奴婢若是嫁了人,你不就一个人了吗?奴婢一辈子都不嫁,好好守着你。”
徐云栖微的一怔,她与银杏十年为伴,朝夕相处,真把她嫁出去了,可能还不适应呢。
徐云栖揉了揉她的发梢,
“傻丫头,我不能拖着你一辈子。”
她希望银杏有自己的幸福,像裴沐珊这般被人爱护着。
至于她,找到外祖父再说吧。
银杏不肯,气的哭,她嗓音向来清脆好辨,荀允和与裴沐珩不约而同回眸,便见徐云栖穿着一身海棠红的粉裙绰绰约约立在甬道口子,深重屋檐藻井繁复,四处挂满了大红灯盏,几排五颜六色的宫灯铺在她身后随风而漾,却逼不退她眉间的炽艳。
她仿佛矗立在繁华旺景中,又仿佛被隔绝在喧嚣之外。
荀允和那一瞬,心头漫上浓烈的酸楚,连着脸色也白了几分。
看着裴沐珊给熙王敬酒那一刻,他何尝不羡慕。
他这辈子做梦都想亲自送云栖出嫁,给她十里红妆,万人空巷。
可惜他错过了。
裴沐珩也不比他好受多少,今日婚宴每一处的精心细凿,均成了落在他心里的针尖,妹妹嫁得有多风光,他对徐云栖的愧疚就有多强烈。
燕少陵敢当众跟熙王叫板,他当初尚不曾亲迎,他与徐云栖那场婚宴大约是整座上京城最冷清的婚宴,就更不消提冷落了她半年才圆房的事。
裴沐珩看着妻子,胸口扎针般疼。
徐云栖远远地朝二人屈了屈膝,听到管家高呼一声开席了,她又笑吟吟地挥了挥手,带着银杏往后头去了。
纤细的身影就这么翩然一转,消失在他视线里,有那么一瞬,裴沐珩担心她就这么走了。
*
即便燕平退出内阁,也丝毫没影响这场婚宴的热闹。
燕家许多门生故吏照旧上门贺喜,熙王奈何不了燕少陵,燕平亦然,早早将小儿子遣回后院,让他陪裴沐珊,自己率领长子长孙陪酒宴客。
燕家众姻亲女眷闹了一会儿洞房,便出去了。
燕少陵主动帮着妻子退去凤冠,又领着她在新房转了一圈,熟悉了环境,
“处处依照你在王府的闺阁打造,你就不会觉得陌生。”
裴沐珊无话可说。
饿了一日,新婚夫妇二人聚在东次间桌案上吃席。
“瞧,应福楼的水晶虾饺,鸿福楼的水晶肘子,许昌楼的荷叶包鸡”林林总总凑足十样,寓意十全十美,燕少陵笑眯眯邀功,“都是你喜欢吃的。”
裴沐珊被这屋子香味馋的流口水,
“嫁人果然是正途啊。”
这可是在王府想都不敢想的,她已迫不及待拾起筷子开吃。
“嗯,这杏花村好酒!”
“咦,这荷叶包鸡味道仿佛更正宗了诶”
两人推杯换盏,喝得不亦乐乎,裴沐珊几杯酒下肚,人已昏昏然,燕少陵累了一日也精疲力尽,跌跌撞撞搀着妻子起身,好在嬷嬷是个细心的,端了水进来伺候二人梳洗一番,而后夫妇双双往床榻倒去。
这一觉也不知睡到什么时辰,隐约听到公鸡打鸣,裴沐珊糊里糊涂睁开眼,账外红烛摇曳,天色未明,她茫然看着红艳艳的帘帐,许久才意识到自己已出嫁。
她看了一眼身侧,燕少陵睡得正酣,忍不住推了推他,
“燕少陵,快些醒醒,什么时辰了。”
燕少陵第一下没醒,第二下大约是反应过来,几乎是弹跳起身,赶忙掀开帘帐往外一瞧,新式的西洋钟搁在不远处的桌案,已是寅时三刻。
裴沐珊愣愣看着他,总觉得好像是忘了什么事。
二人惺忪睡眼,均迷迷糊糊,也朦朦胧胧。
慢慢的,那张俊脸靠近她,呼吸擦过她鼻尖,裴沐珊身子瞬间绷紧,一口气吊在那里,大约是察觉她的紧张,燕少陵的吻先落在她耳后脖颈,湿热的气息很快将她身上的疙瘩给烫软了,裴沐珊腰身一柔被他推去枕褥间。
燕少陵自来游戏人间,被称浪荡子,没人会觉得他不懂这种事,燕平只吩咐管家丢给他一本册子,燕少陵心想小爷无师自通还需要人教,很快将册子扔开了。
肖想了这么多年,燕少陵心里无疑是激动且难以自持的,健硕修长的身子小心翼翼覆下,每一寸肌肉都散发着贲张的气息,裴沐珊担心他折腾太久,自己受不住,红着脸推着他厚实的胸膛道,
“你轻些。”
燕少陵额尖汗已渗出来,胡乱点着头。
他也很想循序渐进,体内那股滚烫的炙流一泻而下,由不得他从容。
裴沐珊感觉到有一股尖锐的刺痛往骨子里钻,下意识便想去推他,想起韩侧妃的话,还是忍住了,可就在这时,她突然发现上方的燕少陵一僵,很快她也意识到了什么,夫妻俩面面相觑。
空气里都弥漫着尴尬的气息。
燕少陵的俊脸先是一阵胀红旋即慢慢变得颓丧,到最后完全无地自容,
“珊珊我”
裴沐珊也是好一阵讶然,免不了有些失望,失望归失望,也没责怪燕少陵,而是赶忙将衣裳和好,绞尽脑汁宽抚他,
“别急,慢慢来,也没什么打紧的”
她干巴巴地安慰着。
心想明日回门,得寻徐云栖想法子。
第 58 章
经历了这么一件糟心事, 夫妻俩都没了睡意,纷纷躺在婚床上,睁着眼等天亮。
裴沐珊怕燕少陵尴尬想装睡睡不着, 燕少陵心里也闷的难受,等到第二声鸡鸣时, 一跃而起去后院习武去了。
婚后第一日敬茶, 燕家上下热热闹闹, 喜气洋洋, 唯独新婚夫妇有些无精打采,众人只当二人闹得晚,也就没当回事。
上午敬完茶,燕幼荷等人便拉着裴沐珊去摸牌,午膳过后,燕平又亲自领着二人入宫谢恩, 燕贵妃留着裴沐珊说了好一晌话, 天黑方回府。
到了夜里小夫妻躺在一处,燕少陵自然躁火焚身, 怎奈怕裴沐珊再次失望, 硬生生忍住了。
好不容易熬到第三日回门, 裴沐珊拉着燕少陵匆匆用了早膳, 迫不及待往王府赶。
裴沐珩昨夜当值并不在府中, 熙王带着长子次子迎接燕少陵, 裴沐珊给父亲行了礼,便径直往后院去了,进了锦和堂抬眼一扫, 大嫂和二嫂都在,唯独不见三嫂, 裴沐珊性子急,顾不上给母亲行礼便问道,
“三嫂呢?”
熙王妃嗔了她一眼,“还不到巳时呢,谁料到你这么早回来?你三嫂还在清晖园。”
裴沐珊抚了抚后脑勺,嘿嘿一笑,“那我去寻三嫂玩。”
裴沐珊一溜烟便闪出去了,熙王妃是叫都叫不住她。
裴沐珊这厢火急火燎赶到清晖园,果然瞧见徐云栖刚打完一套五禽戏回来,
“嫂嫂!”
徐云栖身上沁着汗,一面拿着帕子擦拭,一面立在门口回望,见裴沐珊风风火火奔上廊庑,满脸惊讶,“珊珊,你回得这般早?”
裴沐珊很不好意思,“这不是想嫂嫂了吗?”
徐云栖才不信,迎着她进去喝茶,自个儿往里间走,“你等我换身衣裳过来。”
“好嘞。”裴沐珊看着她秀逸的背影,心里已经生了几分忐忑,银杏进去伺候徐云栖换洗,陈嬷嬷斟了一杯牛乳茶进来,
“姑奶奶,您用了早膳没?”
“用过了,嫂嫂还没用?”
陈嬷嬷点头。
不一会,徐云栖换了干爽衣裳出来,陈嬷嬷也将五样点心呈上,裴沐珊坐在一旁看着她吃。
裴沐珊这人藏不住心事,满脸的焦急都写在脸上,徐云栖还能没看出来,失笑一声迅速填饱肚子,将人都使唤出去,拉着她问,“你这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裴沐珊闻言面露苦涩,将椅凳往她身侧挪了挪,忙回道,“嫂嫂,出大事了。”
徐云栖眉峰微挑,沉声问,“什么事?”
裴沐珊要哭不哭回,“燕少陵那事儿有碍。”
徐云栖属实一惊,那燕少陵身材高大,气势勃勃,徐云栖唯恐小姑子被他折腾坏了,怎么会不行呢。
“为什么这么说?”徐云栖很镇定问。
裴沐珊于是轻轻在她耳边叙述经过。
徐云栖听完一言难尽看着她,“你们就没试第二次?”
“哪敢哪!”裴沐珊欲哭无泪,擒着茶盏猛灌了一口,“你都不知昨晚怎么熬过来的,我看他那想又不敢的样子,着实心疼”
徐云栖这会儿笑出了声,
“两个呆瓜!”
裴沐珊被她这模样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嫂嫂你别光顾着笑,快想法子呀,我还年轻呢,不想守活寡。”
徐云栖捂着嘴笑了好一会儿,裴沐珊急了,使劲摇了摇她胳膊。
徐云栖这才正襟危坐,与她解释道,
“傻丫头,头一回大多是如此,你们再试两回便是了。”
“是吗?”裴沐珊面带狐疑,同时心里也松了一口气,“我哥也这样吗?”
这话着实把徐云栖给问住了。
裴沐珩还真没有,要么曾经有人伺候过他,要么是他城府极深,懂得拿捏分寸,徐云栖估摸着后者可能性更大。
“虽说不是人人如此,大多确是这般,你不必放在心上,回去好好开导他,顺其自然,水到渠成便是。”
裴沐珊听明白了,心头阴霾一散,眉间顿时变得飞扬,
“多谢嫂嫂!”
立即便折去正厅找到燕少陵,寻了个借口将人拉出去,小声耳语一番,夫妻俩相视一眼,顿时哭笑不得,有了徐云栖的释疑,总算豁然开朗。
小夫妻二人赖在王府整整一日,至晚方归。
裴沐珩没能赶上晚膳,至戌时初刻才回,照旧先去锦和堂给父母请安,熙王和熙王妃正在暖阁内絮叨女儿女婿。
熙王对女婿很满意,“这小子脾性是烈了些,对着珊珊是没话说,燕平今日还亲自陪着他们回门,可见燕家慎重,珊珊哪,我还真就放心了,如今只等着许家那小子丧期满,兰儿也可嫁过去,我府里的事呀算是办圆满了。”
裴沐兰前年与太常寺卿许家定了亲,怎奈郞婿服母丧,婚期推迟,得再等一年方能出阁。
到底不是自己亲生的,熙王妃不太放在心上,
“怎么就圆满了,你忘了珩儿和云栖丫头了。”
言下之意是三房还无子嗣。
这话一落,夫妻俩便见正主不紧不慢从屏风后绕进来,三人面面相觑一阵,熙王揉了揉眉棱,指了指跟前锦杌,
“珩儿坐吧。”
裴沐珩原也没打算落座,看父母二人的架势,显然是要拉着他长谈,裴沐珩只得作陪。
话匣子打开,熙王妃也就不遮遮掩掩了,
“先前你不许我插手清晖园的事,我也没叫你为难,事事睁只眼闭只眼,偏生今日老二媳妇又害喜了,我心里那个叫愁呀,珩哥儿,你们成婚整整一年,也该有消息了。”
裴沐珩身上罩着件黑色氅衣,玄黑的绒子一垂到底,衬着那张俊脸越发白皙明锐,他眉目低垂一言未发。
他何尝不是心心念念想要个孩子,可这种事急不得,更何况他们成婚虽有一年,圆房却不过半年,
他并不想给云栖压力,“母亲,此事儿子心中有数,您不必担忧。”
熙王坐着离裴沐珩更近,眸光一瞥瞧见他眼角绷着的那抹凌厉,心中叹然。
裴沐珩志在夺嫡,怎么可能不急子嗣,无非是不显山露水罢了,于是他替儿子分辨道,
“孩子要看缘分,越急越乱。”
熙王妃也明白这个道理,越催夫妻二人越有压力,反而弄巧成拙,遂不再多言。
裴沐珩起身施礼,离开了锦和堂,沿着抄手游廊出锦和堂侧门,往清晖园方向去。
蜿蜒的游廊灯火通明,前方有两个守夜的婆子在院子里巡逻,裴沐珩脚步极轻,二人浑然不觉,
“二少奶奶真是好命,生下勋少爷没多久,又有了喜脉,这回要是生个姑娘,可就凑了个好字。”
“可不是,不过你也别声张,若叫王妃身边的胡嬷嬷听见了,又得一顿训,二公子这边喜事连连,三房一点动静也无,王妃心里不悦着呢,咱们别往枪口上撞”
“是这个理”
那婆子不知偷了什么果儿吃,正吃得满嘴是汁,抬袖拭了拭,这一侧眸便发现身后缓步行着一人,只见他一袭黑氅挺拔如松,双目漆黑似渊,目光冷冷汵汵如同浸在水墨里,让人不敢迎视,认出是裴沐珩,两个婆子吓得扑跪在地,磕头如捣蒜。
裴沐珩不喜长舌之妇,对着二人皱了皱眉,“自己去领罚。”随后目不斜视离开。
行至清晖园侧门,径直便进去了,清晖园院子里伺候的人不多,一路安安静静,循着甬道踏上正屋廊庑,隔着透明的五彩琉璃窗瞥见屋内坐着一人。
她穿着一身雪白的旧衫神色容静坐在长几后,雪肤乌发,杏眼盈盈,大约是想到什么,她托腮笑了笑,被灯火衬着,颇有几分顾盼生辉的美。
如若当初有孩子,她就不会轻易提和离,有了孩子,她便落地生根,不会再想着和离。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裴沐珩对孩子的祈盼是毋庸置疑的。
收整心情,他如常踏入东次间,陈嬷嬷亲自替他接过氅衣挂在屏风处,又给他斟了茶。
“回来啦。”徐云栖听到动静,朝他露出笑容。
裴沐珩净了手喝了茶,来到她对面坐下。
徐云栖这两日忙着整理他从苗疆捎回来的药材,其中有一盒铁皮石斛,徐云栖擒起一颗往嘴里嚼着,依照大小不一分放在不同的格子里,她做的细致认真,裴沐珩一时也不好打搅,
“你先忙,我去书房,等会儿再回来。”
徐云栖微愣,连忙抬眸问,“三爷有事吗?”
裴沐珩这会儿面上生了几分不自在,他起身抬脚勾来鼓凳,坐在她长几对面,将手臂伸出,露出一截瘦劲的手腕,
“云栖,你给我把把脉。”
徐云栖喉咙一哽,面色立即凝重几分,“你哪儿不舒服吗?”
裴沐珩侧眸朝侍奉的陈嬷嬷看了一眼,陈嬷嬷赶忙屈膝退了出去,又将廊下伺候的人都使开了。
裴沐珩等她们脚步声走远,方正色看着徐云栖,“我们成婚这么久,夫妻敦伦也算频繁,却一直不见喜讯,你看看,我是否于子嗣有碍。”
徐云栖是大夫,也很会照顾自己,若是有问题只能出自他身上。
徐云栖听了这话,手中的毛笔骤然滑落,心口微微紧了紧,好一会儿没说话。
半晌,她将嗓音放得很轻,
“你为什么这么想?”
裴沐珩见她面露紧张,神色微缓,眼底缀着细碎的光芒,“未雨绸缪,事先排查,总无碍的。”
徐云栖脑筋转动片刻,很快明白了前因后果。
今日午膳时,二嫂李萱妍捂着嘴吐了一轮,她当场把出喜脉,熙王妃当时脸色就僵了。
再联系裴沐珩这番举动,便很好理解。
裴沐珩到底急到什么地步,能让他怀疑自己身子有问题。
徐云栖心里一时五味陈杂,沉默片刻,她起身去浴室净手,折回来搭在他手腕,闭目听脉。
徐云栖只搭脉片刻便松开他。
这男人脉象稳健,节律均匀,根本不可能有碍,再看他气色观他手相,对应穴位处均无任何异样。
裴沐珩身子好不好,徐云栖当然比谁都清楚。
过去没怀孕,该是缘分没到,如今嘛徐云栖心里有些硌得难受,面上还是露出笑容,
“三爷身子好的很。”
说完这话,她垂下眸。
徐云栖面色微有些绯红,裴沐珩只当她不好意思,抿唇一笑,将手臂一翻握住了她柔荑,细细摩挲片刻,“好,书房有事,我等会回来。”
裴沐珩起身,来到屏风处取下披衫,重新系上离开。
徐云栖目光一直追随他的背影,等到他彻底消失在月洞门,眼底的光色暗下来。
如若没有今日这一出,她自信还能瞒下去。
可是看着他漆黑的眼神里明显带着期待,徐云栖做不到无动于衷。
她短时日内不能怀孕的事必须据实已告。
裴沐珩从不是意气用事之人,将外祖父的事告诉他,夫妻二人坐下来冷静分析,权衡利弊,是好聚好散,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徐云栖都能接受。
打定主意,徐云栖也不迟疑,起身入内换了一身厚褙子,带上陈嬷嬷前往前院书房。
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雨雾,纷纷扰扰,院子里的寒风更烈了。
陈嬷嬷打了个哆嗦,忍不住问她,“少奶奶,奴婢给您取一件披风来?”
雨雾粘在她眉梢似有清霜,徐云栖立在廊庑点点头。
片刻,陈嬷嬷取了一件银鼠皮的披风匆匆赶过来,双臂往她身后一环,将她裹紧。
这辈子风里来雨里去,很少有人将她照顾得这么细致,徐云栖回眸朝陈嬷嬷笑,
“天冷,您就在厢房等着,我一人去便可。”
她习惯了不给任何人添麻烦,即便那是个下人。
下人也是人。
不等陈嬷嬷反应,她已翩然出了月洞门。
第 59 章
裴沐珩回到书房, 关于子嗣的愁绪也很快扔开,既然他们夫妻身子康健,怀孩子只待时日。
回京四日, 到今日为止,终于把积累的公务处理完毕。
大晋有一个衙门名唤通政司, 通政司司上传下达之职, 每日各地折子均从通政司送入司礼监, 司礼监过目后分门别类送去内阁, 内阁大员票拟后再返回司礼监披红,披红的折子要么由内阁发放各部,要么由通政司传达四海。
除此之外,通政司也时常将朝中要务通过邸报的形式抄送各州县,张贴于州府衙门外,欲供人览阅, 同时, 各地郡县也有邸报通过通政司送往京城。
朝中三品以上官吏均有权从通政司预览邸报,裴沐珩亦然, 除此之外, 他也有些私人渠道获取更详细更有针对性的邸报, 此刻暗卫王凡便把一日的邸报送来他案前。
裴沐珩阅过之后, 对局势有了更清晰的认识。
秦王地位江河日下, 裴循已然是板上钉钉的太子人选, 在朝中拥趸极多。
给皇帝做棋子制衡裴循?
裴沐珩逃不过,却也不能任由人摆布。
十二叔显然要对他下手,如何把这个局做好, 应对得当甚至反戈一击,尚需细细思量。
裴沐珩修长的身子陷在圈椅里, 指节分明的手指轻轻点在额心,以他对十二叔的了解,一定会尽最大可能抓住熙王府最大的弱点,一击必杀,让熙王府毫无招架之力。
熙王府最大的弱点便是父亲。
那么十二叔的把柄又是什么?
裴沐珩自然而然想起去年的通州一案,当初他莫名收到了一封求救信,信中言明通州粮仓以次充好,就在他遣人赶赴通州时,粮仓发生大火,证据被毁得干干净净,最先他以为是幕后主使为掩盖换粮真相不得已为之,但后面事情的走向让他改变了看法。
粮仓起火后,太子敛财一案遮不住了,朝廷很快遣派人手前往通州,案情大白于天下,太子无处可遁,等太子被废后,紧接着又利用陈明山卖官鬻爵一案将火烧到秦王身上。
这是个一箭双雕的妙计。
他当初自然也在暗中推波助澜,但通州粮仓那把火,如果他没猜错,铁定是十二叔所为。
如果火是十二叔所放,又是何人将信送给他?
又为什么偏偏选定他呢?
这至今是一个未解之谜。
大理寺少卿刘越是裴沐珩安插在朝中的棋子,也是通州一案的主审官,离京之前,裴沐珩将那封求救信交予刘越,让刘越查到十二叔纵火的证据,也不知有无眉目。
“刘越府邸你去过了吗?”裴沐珩抬眸问王凡。
王凡这时将一个香囊从兜里取下交给他,
“去过了,那封信刘大人又送回来了,粮仓发生大火后,当日值守的官员与守卫均被处死,涉案的运粮河工全部被发配去营州充军,刘大人想了法子核对了每个人的字迹指纹,可惜依然没找到那个人。”
“充军?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裴沐珩问。
王凡答道,“案发后那些河工最先全部被扣留在通州府衙的牢狱,太子被废后,那些人就被送去了营州。”
裴沐珩直觉不太对劲,“设法去查一查,充军这条指令是何人所下?”
“遵命!”
裴沐珩从香囊里取出那份旧信,正要打开瞧,这时廊庑外传来黄维细沉的嗓音,
“少奶奶是来探望三爷的吗?”
徐云栖轻柔的腔调隔着雨雾传来,
“我有事寻三爷,三爷在忙吗?”
徐云栖何时主动来过书房,裴沐珩恐黄维怠慢她,不假思索扬声,“黄维,将夫人请进来。”
哪怕裴沐珩不吩咐,黄维也不会拦人,夫妻二人感情黄维是看在眼里的,立即点头哈腰将人送进来,王凡朝徐云栖施一礼,便退了出去。
徐云栖披着氅衣,扶着博古架绕了进来。
“三爷我没打搅你吧。”她脸上依旧挂着笑容。
裴沐珩起身迎她,示意她在对面罗汉床上坐下。
徐云栖解开披风,裴沐珩接过替她搁在屏风处,回眸问她,“冷吗?”
徐云栖心里藏着事,哪顾得上冷,遂摇头,裴沐珩还是不放心,扬声唤黄维去取炭盆来,陪着她在罗汉床另一侧坐下。
徐云栖解了披风才发觉书房有些冷,裴沐珩瞧见她抱了抱胳膊,抬手将她双手牵过来,握的严严实实,“外头在下雨,你怎么过来了?”
徐云栖可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主。
裴沐珩温柔看着她,指腹已在摩挲她冰冷的手背,帮她取暖。
想起此行的目的,徐云栖不自觉抽了手,裴沐珩眸光微微闪烁了下,正待开口,这时黄维领着小厮抬了炭盆进来,三人一进一出带过一阵风,恰恰将桌案上那封信给刮下来。
裴沐珩对着徐云栖已无任何遮掩,听闻她过来,这封信也没想着收,此刻见信飘飘落落,飞快抬手去接,徐云栖只觉一行熟悉的字迹从眼前一晃而过,她突然尖锐出声,
“三爷!”
她嗓音骤然拔得很高,裴沐珩被她唬了一跳,接住信后立即回眸看她,“怎么了,云栖?”
徐云栖心咚咚直跳,猛地起身,扑向裴沐珩的手掌,二话不说掰开他掌心,将那封信取出。
信上潦草地写了一行字,徐云栖不及细辨内容,却是认出字迹乃外祖亲笔,眼眶骤然灌入一股酸气,她红着眼眉峰拧得极紧,咄咄逼人问道,“这封信是哪里来的?”
她嗓音都在发抖。
裴沐珩被她的模样给惊到了。
成婚整整一年,徐云栖别说哭,眉头都不曾皱一下,任何时候云淡风轻,便是身世大白那一夜她也甚是镇定,如眼前这般整个人神情绷紧,眼底充满了不安与急迫,还是头一遭。
裴沐珩眯起眼看着她,仿佛有什么呼之欲出。
“去年九月初三收到这封信,信来自通州粮仓方向,云栖,你认出这封信的主人?”
徐云栖指腹握紧了信札,骨细丰盈的手臂止不住颤抖,她与裴沐珩去年十月成的婚,信是九月送到他手中,也就是说外祖父兴许听闻她要嫁给裴沐珩,便写了这份求救信,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她怎么到现在才发现,她早应该发现的眼底的泪就这么晃了出来,
徐云栖双目通红答他,“这是我外祖父的字迹。”
裴沐珩瞳仁猛地一缩,简直不可置信。
他重新接过信札,再看了一遍信的内容,只觉匪夷所思,
“你外祖父不是在三年前跌落了山崖吗,他怎么可能在通州,还写了这样一份信札?云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有任何瞒下去的必要了。
徐云栖望着外头迷茫的雨雾,眼泪如断线的珠子,一颗一颗往下落,
“三爷,我如实告诉您,我外祖父乃江湖名医,我自小跟随他走南闯北,四海为家,三年前的一日,外祖父将我送回老家荆州,独自一人北上西州采药,三个月过后传来他跌落山崖的消息,我如五雷轰顶,一面去信给刚入京的母亲,一面带着银杏背上行囊前往西州寻他,可惜我在西州一无所获”
“后来母亲闻外祖仙逝,着人接我入京,我恰巧在京郊附近发现外祖父留下的求救信号,往后整整一年我便如大海捞针,四处寻找外祖父的踪迹。”
“哪怕嫁给你后,我也一直没有放弃,直到直到我无意中听到了十三针的传说”
随后徐云栖一五一十将设法潜去太医院,并引出范太医的事都告诉了裴沐珩。
裴沐珩听到最后,双目如同覆上一层阴霾,深不见底,挺拔的身子杵似山峰,僵硬着一动不动。
章老爷子牵扯到三十年前的旧案,是什么样的旧案能逼得当朝太医院首座自杀。
裴沐珩直觉告诉自己,与帝后脱不了干系。
这个消息过于震天动地,裴沐珩委实有些吃消不住。
到底纵横朝廷多年,裴沐珩也算见惯大风大浪,很快平复心情,将注意力重新放在徐云栖身上。
所以,面前这个整日笑吟吟的姑娘,看似没心没肺,实则独自承受了排山倒海的压力。
裴沐珩最先升起的是一抹心疼,旋即很快被恼怒甚至是憋屈给取代。
他拽住了她颤抖的双手,目光冷硬如铁,“咱们成婚也有一年了,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从你打老嬷嬷口中听到十三针的消息,到今日也有三月之久,这三月你却是一点端倪都不露,徐云栖,你实在是”
裴沐珩看着她通红的双眸,终究说不出责备的话,只是狠狠瞪着她难以消气。
现在不是论这个的时候,徐云栖反抓住他手臂,含着泪喃喃问道,
“三爷,我入京是前年十月,外祖父给你这份求救信是去年九月,也就是说这当中他被人困了足足一年,也许他现在还活着,你告诉我这封信详细来处,我去找他”
“你去找他?”裴沐珩心里的怒已积攒到了极致,他将她双手箍紧,迫着她往后退了一步,
“徐云栖,到今日你还打算独自一人撑着吗?”他从齿缝里挤出一行字。
这还是他头一回用这样生硬的语气与徐云栖说话,那双眸子过于冷峻,令徐云栖打了个寒颤,她深叹着气,
“三爷,我外祖父沾染了滔天大祸,我恐此案牵连熙王府,甚至干扰你夺嫡大业,不是我想独自撑着,是我不得不如此,大不了也就是死了我和外祖父二人,若是牵连王府,我难以赎罪。”
“这也是我今日来寻你的缘由,事情便是如此,三爷想明白,我可就此离去,不与你相干”
徐云栖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尾音都在发颤。
到底是同床共枕一年之久,上回她尚且能毫不犹豫收拾行囊离开,如今心里却泛起一股涩涩的闷胀的酸楚。
她没有独自做决定,而是把这个决定权交给了他。
裴沐珩听了这句话,脑海闪过一阵轰鸣,
她果然又是来提和离的。
他给气疯了。
“我问你,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拿我当丈夫?”
裴沐珩将她双手抵在她腰后,几乎将她整个身子捞在怀里,徐云栖被迫撞在小案处,她也气急,“我若没把你当丈夫,又怎么会与你做那等事”
裴沐珩反笑了起来,大约笑得过于讽刺,连着眼底那抹潋滟也化作戾气,
“是那种随时可以挥手作别的丈夫是吗?”
徐云栖结舌。
裴沐珩目光一寸寸在她面颊逡巡,从她蹙紧的眉梢,到哭红的双眼,再到战战股股的双肩,
原来她在意一个人是这般模样啊。
还是头一回见呢。
裴沐珩心底泛起涩涩的酸疼,承认自己今日是被气狠了。
“我算看明白了,你的母亲也好,父亲也罢,还有那些同母异父的兄弟姐妹,包括我这个同床共枕的丈夫在内,这些人通通不在你眼里,你真正在乎的除了那个丫头,也就你外祖父而已,”
“你为了你外祖父可以死,可你有没有想过,你已是外嫁女,即便他真有祸事,我熙王府也能保你平安,你就没想过,为我作一丝停留吗?”
仿若有雨雾苍苍茫茫覆过周身,徐云栖似乎被人扔在旷野,无处可去,又似被他抵在墙角,无处可退,她茫然地看着他,眼底的泪花渐渐凝结成霜,她轻轻吐字,不带一丝温度,
“三爷,你这话说的好像我在你心目中很重要似的。”
她语带嘲讽,“我们是圣旨赐婚,你是被迫娶的我,洞房之夜约法三章您忘了吗?你凭什么让我认为我于你很重要,重要到可以拉着你跟我共担生死。”
徐云栖说这话时,语气极为冷漠,是自当年那场大火起,被父母遗弃十五年来,辗转四海漂泊无依刻在骨子里的冷漠。
她终于褪去了那层柔弱的保护色,露出性格里的底色。
很好。
洞房之夜的约法三章狠狠鞭笞着裴沐珩的脑门,他心头的怒火被瞬间浇灭。
当初对她的冷落和淡漠,如今成了横亘在夫妻感情之间的鸿沟。当初那份识大体知进退,如今成了与她心意相通的绊脚石。
规矩是他定的,她一字不落遵守,现在他有什么理由反过来责备她。
裴沐珩终于尝到搬起石头砸脚的痛感,尝到了求而不得的滋味。
“对不起,云栖,过去是我不对,我无话可说,”裴沐珩先是痛快认错,旋即郑重道,“那今日我要告诉你,你行医也好,你外祖父惹祸也罢,皆与我夺嫡不相冲突。”
他承认,他从未想过为徐云栖放弃抱负,也永远不会,在他看来,有权有势,方能护住妻儿安虞,这是身为一个男人最大的担当。
等他坐在那个位置,朝堂便是他说了算,规矩便是由他来定。
他需在意一个臣子的眼光?
生杀予夺,皆由他手。
遇到难关,徐云栖第一个念头是独自解决不牵连别人。
而他不是。
“有问题,去解决,遇到难关,咱们跨过去,而不是想着一拍两散,云栖我能理解你的遭遇让你养成独来独往的性子,但身为丈夫我不能接受。”
到此刻,裴沐珩已全然冷静下来,他松开她双手,在罗汉床上坐下,手中捏着那封信,指尖轻轻敲打在小案,沉吟道,
“你外祖父一事已牵扯朝争,此事我不可能任由你横冲直闯,从今日起,我来接手,你等消息便可。”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
徐云栖听了那番话,颇有些五内空空,沉默片刻,她抚了抚衣裙,慢慢挨着罗汉床坐下,这个时候外祖父的安危是最重要的,裴沐珩要接手,她不拦着他,
“你能帮我,我感激不尽,只是我与外祖父素来有暗语相通,若用得着我的地方,你一定要告诉我。”
裴沐珩还是被她给气笑了,
“徐云栖,这是我分内之事,不是帮忙。”他纠正道,“你试着信任我,安安生生在府上等着。”
徐云栖哪能不明白他的意思,这是责备她把他当外人,这个时候与他争辩没有任何意义,她抿着唇明智地不吭一声。
裴沐珩见她终于不再辩驳,抬手扯了扯领口,缓缓吁出一口气。
书房内顿时陷入寂静,外头雨声渐大,落在台矶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
徐云栖怔忡了片刻,目光渐渐聚焦,这才察觉他桌案上堆着不少文书,想必他还有公务要忙,徐云栖不敢打搅,悄悄看了一眼他阴沉的脸色,轻声道,
“三爷,时辰不早,我先回去了。”
裴沐珩没有回她这茬,而是反问她,“你今日怎么想着来坦白?”
瞒了这般久,突然与他开诚布公,实在叫裴沐珩不太安心。
徐云栖心里咯噔了一下,轻轻瞥他一眼,这一眼便叫裴沐珩生出不妙之感,他立即坐正身子,眸光发紧,一副吃人的样子,
“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第 60 章
指针滴滴答答指向亥时初刻, 四下幽寂无声。
裴沐珩手扶在小案,双目蓄着寒芒阴沉盯着她,周身罩着一种紧绷的威势。
徐云栖本是为这事而来, 因外祖父信笺一事被耽搁,自然也没打算瞒他, 孩子的事还是开诚布公说明白的好。
“外祖父之案兹体事大, 万一有了孩子恐回头叫你我为难, 同房后, 我便施针流了出去今日你非要把脉,我实在不忍瞒你,故而决定据实已告。”
这话一出,无异于五雷轰顶。
裴沐珩只觉眼前闪过一阵黑线,仿佛有万千呱噪的乌鸦在脑门前盘旋,周身气血均往额尖窜。
明明最聪明不过的人, 对着这一行话怎么都体会不出意思来。
她这是不想怀他的孩子?
他难以想象他这边欢欢喜喜与她恩爱缠绵, 她转背就能无情地把他们的孩子给‘流’掉。
如果说方才章老爷子的事,他尚且能理解一二, 避孕这桩已然是触及他的底线, 他不能理解, 更无法接受。
那一贯沉稳的神情濒临碎裂。
徐云栖说完这话, 浓黑的鸦羽垂下, 已不敢看他脸色。
屋子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对面那男人呼吸越来越沉,目光似刀子似的拼命往她面颊使,徐云栖有些顶不住了。
果不其然, 他宽袖骤然一拂,罗汉床的小案均被他一掀而落, 他惯用的紫砂器具悉数碰撞在地,发出尖脆的碎声,紧接着那道颀长的身影罩过来,修长的手臂捏住她下颚迫着她看向他,
“徐云栖,你怎么可以这么狠心!”裴沐珩双目猩红,面色阴沉得拧出水来,
徐云栖望着这样的他,心底一片彷徨。
决定动身来书房时,委实没料到裴沐珩反应这么大,在她看来,以裴沐珩之心性即便生气也能坐下来好好谈,直到方才他说出那番话,又气成那样,让她迷迷糊糊觉着,他对她对这份婚姻看得比她想象中要更重要。
徐云栖心里有些乱糟糟的。
恐他被气狠了,只得轻声解释,
“三爷,你怨我,我无话可说,可我这么做也是有缘故的,我们可以选择要或者不要一个孩子,孩子却没有权利选择父母我们不能为一己之私,一时之快,枉顾孩子的安危。”
“即便不能给她最好的前程,却至少要予她一个安稳的家,外祖父的事危险,三爷夺嫡何尝不是如履薄冰,我希望三爷能明白我这番心思”
她不能让孩子重蹈她的覆辙。
裴沐珩眼风锐利地劈过来,眼底霁月风光褪尽,唯剩排山倒海的暗芒,
“如果我坚持同房,你待怎样?”
徐云栖也知这会儿不宜与他硬碰硬,便轻声与他商议,
“等尘埃落定后我们再好好养个孩子不好吗?”
裴沐珩冷笑,“你就没想过多信任我一些,将自己彻彻底底交给我,你要信我能保护好你和孩子。”
这话又将徐云栖本色给激出来,她视线静静与他交汇,舌尖在牙关抵了抵,语气恢复一如既往的平静,
“我任何时候都不会把自己彻彻底底交给任何人。”
外祖父自来便拿母亲章氏做例子,教导她始终保持一份独立和清醒,不要沦陷情爱。
裴沐珩听了这话,猛地想起青山寺那晚,她对荀允和说,她这辈子不会因为任何人的缺席而虚度,那个时候心里半是钦佩欣赏半是酸胀难受,如今同样的话扔在他身上,只剩赤裸裸的刺痛。
裴沐珩深深眯着眼牢牢注视着她,徐云栖已被他逼退在罗汉床的角落,纤细脆弱的胳膊瑟缩在一隅,黑白分明的杏眼水汪汪凝望他,白皙的面颊哭出一层霞晕,交织着泪痕,皓腕被他捏在掌心,柔韧的身姿如柳条般在他身下款款摆动试图挣脱却不得。
他素来知晓她腰有多细,有多软,覆满水光的菱唇有多甜,体内炙热的血脉来回窜动甚至在叫嚣着渴望,他很清楚知道这会儿他想做什么。
雨势隔绝了外头一切杂音,她被他禁锢在狭小的空间,暧昧一触即发,他们离得很近,鼻尖一动便可吸入彼此的气息,他甚至已嗅到了那股温软的体香,让人食髓知味。
浓密的鸦羽轻轻颤动,那双熠熠如月的眼却始终清明且清醒,没有含羞带怯,也没有丝毫缱绻情态。
裴沐珩眸光暗了又暗,唇角牵出一丝自嘲。
强迫她?他裴沐珩,何至于此!
眼底的怒火渐渐燃烧殆尽到最后只余一片灰烬,裴沐珩松开她,起身慢慢后退两步,转身扶着桌案,不再看她。
徐云栖紧绷的脊梁蓦地松懈,轻轻吐了一口浊气,木木看了一会他修长的背影,她起身取下披风利落离开。
深秋风寒,浓烈的雨汽从窗缝里挤进来,拍打在他面颊,裴沐珩不知不觉在桌案前立了半个时辰之久,脸上的青气已退,心底却空空落落好似荒原。
当初熙王府的挑刺,满京城的嘲讽,她面不改色始终如一,那时他很庆幸自己娶了这么一位大方的妻子,如今真相血淋淋摆在面前。
她只是不在乎而已。
如果真是为了孩子安危推迟怀孕,他不是不能接受,可他深知不只如此,说到底她是怕孩子束缚了这段婚姻,绊住她的脚步。
她为外祖父入京,为外祖父留在京城,那么寻到外祖父之后呢。
裴沐珩不欲想,也不敢想。
这一夜在罗汉床上浑浑噩噩睡过,次日凌晨天色还未亮,他照常醒来,意识有那么一刹那的混沌,他渐渐收整心绪扶案坐起。
捏着眉心寻思许久,他扬声唤来王凡,这一开口方觉喉咙有些发哑。
王凡很快进来了,裴沐珩脑海闪过昨夜的种种,怒火已消了大半,心口那股酸胀的情绪还不曾平复,气肯定是气着的,一时半会还没法好好与她说话,
他淡声吩咐着,“去后院寻到夫人,让她将她外祖的画像画出来。”
仅凭字迹无法断定,有了画像与特征便可有的放矢。
王凡很快退出书房,循着朦胧的光色来到清晖园。
立即让守门的婆子去请徐云栖。
徐云栖昨夜至后半夜才睡着。
该说的她都说了,能坦白的也坦白了,裴沐珩如若不能理解,她也无计可施。
起先担忧外祖父辗转难眠,转念一想有了消息也是好事,后半夜总算睡踏实了,这会儿被将将起床的陈嬷嬷给摇醒,一听王凡过来,必有要事,二话不说翻身而起,匆匆穿戴唤来王凡,王凡将裴沐珩的意思转告,徐云栖当即便画了图,又嘱咐了许多细节。
“这是我与外祖父的暗语,你只消发出暗语,他必有回应。”
王凡拿着画像回到书房,裴沐珩看了一眼也没说什么,立即排兵布阵遣人分头去通州和营州寻人。
出了这么大事,裴沐珩不可能坐得住,一早便去了朝堂,不得不说,范太医的谨慎是有道理的,便是裴沐珩明知牵涉宫廷,也不敢轻举妄动,他打算寻荀允和通气,商议稳妥再见机行事。
偏生这个节骨眼,朝廷出了一档子事。历朝历代皇帝,为表彰自己功绩都有效仿始皇泰山封禅的夙念,当今圣上亦然,尤其他年迈体衰,恐时日无多,这个念头便更深切了,不过皇帝也很清楚,国库并不丰裕,封禅劳民伤财,不敢轻易为之,有人察觉皇帝心思,建议皇帝着人去泰山祭祀为帝王祈福,皇帝应允了。
支持裴循一党的官员趁机纷纷上书,恳求皇帝立中宫嫡子为太子,准裴循前往泰山替他祭祀。
裴沐珩看穿这是裴循的预谋,岂能让他得逞,他太了解帝王的猜忌之心,反其道而行之,暗中示意己派官员附和,就连燕平也上了一道折子拥立裴循,这下好了,众口铄金,裴循这位中宫嫡子已然是呼风唤雨,等裴循当上太子,朝臣眼里还有皇帝吗?
裴循立在大殿正中露出冷笑。
此举果然激起皇帝反感,恰在这时,秦王跳出来反对,
“十二弟腿伤刚好不久,长途跋涉不利于恢复,不若还是儿臣代父皇出巡。”
让秦王去是不可能的,皇帝神色懒懒顺驴下坡,“你说的不无道理,循儿还是在京养伤为要,这样吧”皇帝粗粝的手指在蟠龙宝座上敲了敲,目光最后落在荀允和身上,
“荀卿乃百官之首,你替朕前往泰山,给朕,给天下子民,给大晋社稷祭祀祈福。”
就这样,荀允和被派遣出京,裴沐珩不得机会与他细谈章老爷子的事,只得按下不表。
心里生着闷气,又怎么愿意回府。
裴沐珩这一夜也歇在官署区。
徐云栖不是没关注裴沐珩的动向,到了下衙的时辰便遣陈嬷嬷去前院问,大约薄暮冥冥时,陈嬷嬷灰头土脸回来了,眼神晦暗看着她,
“爷今日不回来了。”
徐云栖倒也没多想,毕竟裴沐珩时常不回府。
到了第三日便是十月初十,王府有规矩,逢十便在锦和堂用晚膳。
这一日裴沐珩大多是不会落下的。
徐云栖早早抵达锦和堂,时不时往门口张望两眼,平日裴沐珊在府上,家宴甚是热闹,如今她一走,显得冷清不少,裴沐兰性子内敛,李萱妍怀着孕怕勾出熙王妃伤心事也不敢吱声,谢氏向来稳重,徐云栖就更不用说了,一家人坐着便显得有些鸦雀无声了。
碰巧管家这会儿进来禀道,说是裴沐珩有公务不能回府,熙王妃面上的兴致越发寡淡了。
她百无聊赖搅动着筷子,时不时往徐云栖觑上两眼。
忍了许久,宴后,熙王妃还是把徐云栖留下了。
这应该是婆媳俩自成婚后第一次私下交谈。
熙王妃面色还是和善的,“云栖呀,近来身子养得可好?那燕窝可日日吃了?”
自上回被燕老夫人一激,熙王妃日日都给徐云栖送燕窝,徐云栖后来又给她施针两回,如今她这头风已许久不曾发作,她就当是给小儿媳妇的谢礼,其余媳妇也不敢说什么。
徐云栖一眼看透熙王妃的心思,也不拐弯抹角,直言道,
“母亲心里愁什么,儿媳心知肚明,儿媳便实话告诉您,我与三爷成婚虽有一年,实则半年后才圆房,这当中三爷又去过苗疆两月,实打实在府上的日子也不过四个多月,三爷公务繁忙,也不是每日都回府,今日您也瞧见了,所以您要盼孙子,怕暂时还没有。”
徐云栖一席话让熙王妃心惊肉跳。
裴沐珩竟然半年后才与徐云栖圆房。
天哪。
熙王妃摇摇欲坠,差点要坐不稳了,过去她生怕徐云栖不知轻重缠着儿子,哪知这丫头闷声不吭受了这么大委屈,熙王妃嘴张了半晌,心头一阵钝痛,
“云栖此事你怎么从未说过?”
熙王妃说出这句话时,心里有些戚戚然,当初她对徐云栖是什么态度,阖城知晓,如今又问这样的话,她自个儿面子其实很挂不住了。
就在她以为徐云栖要嘲讽几句时,徐云栖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神色,
“没必要说呀,这是夫妻之间的私事,我与三爷都需要时间适应彼此嘛。”
熙王妃额尖一阵突突地跳,她不敢想象这事要被荀允和知晓会是什么后果,那位内阁首辅,可是在前段时日鞍前马后送女儿上衙,接女儿回府,这消息一旦传到他耳朵里,荀允和会立即把女儿接回去。
熙王妃脑门一阵冷汗,不假思索将徐云栖的手握住,
“云栖,此事是王府对不住你,珩儿那边我会去训他”
徐云栖不着痕迹抽出手,笑眯眯截住她的话,“母亲,我说这些话并不是让您去责备三爷,只是告诉您,您不必再催生,孩子的事我与三爷心中有数,您放心吧。”
随后徐云栖便告辞了。
熙王妃看着她背影,久久说不出话来。
熙王从屏风后绕出来,也是满脸不可思议,不过以儿子的性格倒也不太意外。
见妻子欲哭无泪,连忙安抚道,“好了好了,他们俩都是有主意的,你就把心揣肚子里吧。”
熙王妃抹了抹泪,哽咽道,“我就是觉得对不住她当初我偏待她,她从不叫委屈,我身子不好,她也不计前嫌给我治病,她方才若是怼我两句我还好受些,偏生她没有”
熙王哈哈大笑,“老三媳妇是个大度的性子,行医嘛,悬壶济世,见惯生死,这些事恐不在她眼里,你不去想,就什么事都没有。”
熙王妃吸了吸鼻子,闷闷地看着熙王,问出她最担忧之处,“她心地宽大是好,可心里有咱们儿子么?”
“这”熙王委实不好说。
谁能料到当初无比嫌弃徐云栖出身的熙王妃,如今生怕徐云栖心里没她儿子,生怕她跑了。
徐云栖回到清晖园后,银杏正从药房里迎了出来。
“姑娘,奴婢将阿胶方子配好了,明日清晨便可下锅熬胶,每日吃上一片,整个冬日都暖暖和和的。”
徐云栖揉了揉她脸蛋笑着道好。
消食过后,主仆二人入屋洗漱,收拾停当一道往暖阁里窝着。
更深露重,孤鸟扑棱着翅膀从琉璃窗外一划而过,银杏陪着徐云栖躺在被窝里,频频往窗外瞥,
“姑娘,姑爷大约是被您气狠了,三日没回府呢。”
徐云栖放空大脑,正昏昏入睡,“嗯”她迷迷糊糊应了一句。
银杏回眸,往她怀里挤,“好姑娘,看在姑爷帮咱们寻老爷子的份上,要不要去哄哄他?”
徐云栖听了这话,脑海有那么一瞬的空白。
那晚她将一切前因后果剖析给他听,都已做好与他好聚好散的准备,那男人偏没有丝毫犹豫,就这么把整个事接管过去,徐云栖心里要说没有一点撼动那是假的。
只是裴沐珩那频频叩击心灵的发问,令她很是不适。
她从未好好审视过这场婚姻,随遇而安,走一步看一步,只要他答应她行医,给与她妻子的尊重与空间,她便觉得可以好好把日子过下去,而现在事情显然超乎她的预料。
裴沐珩要的比她想象中要多。
徐云栖茫然地想了一会儿,没理出一个头绪,揉了揉眉棱,翻身躺下。
“哄男人这种事,还是算了吧。”
她不会。
亥时三刻,裴沐珩悄然回了王府。
徐云栖习惯在这个时辰寝歇,裴沐珩也渐渐的把这个时辰点刻在了潜意识里。
黄维恭恭敬敬迎着他往三房方向走,
“三爷,今日要不要歇在后院?”
夫妻俩吵架的事黄维心知肚明,这么一问显然是希望裴沐珩去跟徐云栖和好。
裴沐珩止步在斜廊台阶处,抬眸看向夜空,细雨飘摇,无数雨丝在灯芒下扑腾乱舞,他俊脸隐在暗处叫人分辨不清,立了片刻,眼皮淡淡往清晖园方向掀了掀,折身回了书房。
裴沐珩这两日心情甚是复杂。
他这人从来都不好相与,但对着妻子却是和颜悦色的,他始终认为,真正有本事的男人绝不可能在妻子面前耀武扬威,是以他对徐云栖称得上温和体贴,尽可能给她撑腰,照顾到她的情绪,她要行医,他也说服自己去配合她。
但徐云栖不肯怀孩子,委实踩在他容忍的底线。
就这么僵持下去,有悖裴沐珩一贯的准则。
若无其事继续去哄她惯她,咽不下这口气。
他也不知是一种什么心理在作祟。
他竟盼望着她主动示好,哪怕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