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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宜珍不要这样……我们先好好说说话,行不行?”

    项宜掀起眼帘看向男人。

    谭廷只觉她的目光,柔和里夹着冰霜,柔和都是给旁人的,冰霜只给他。

    薄薄的中衣在谭廷一个晃神的工夫里,又落下些许,纤细脖颈下清晰的锁骨露了出来。

    可她似乎是无所谓一般,就那么静静坐着。

    暗含欢愉的新香在帐中盘旋。

    谭廷毫无欢愉可言,口中发苦的厉害,在妻子毫无情绪的脸色里,指尖轻颤地匆忙替她拢了衣裳,将她衣衫拉回到颈间,裹住肩头,遮住露在冷气里的锁骨。

    又要捋出衣带,替她好生系起来的时候,她才终于略略动了一下。

    项宜避开了他的手,见他无意照着赵氏的吩咐做事,便自己将衣带系了起来。

    谭廷顿了顿,又见她那中衣单薄,便从床边的绣墩上,将自己的罩衫拿了过来,想给她先披在肩上。

    只是罩衫刚拿过来,她就从一旁拿过了她自己的衣裳,穿在了身上。

    谭廷心下叹气,只得将他的罩衫又放了回去,这才听见她开了口。

    嗓音里一贯毫无情绪,“大爷要说什么?”

    谭廷能说什么,自然是杨木洪的事情。

    他将床边的小灯拨亮了一些,没再绕圈,直接道。

    “我今日说那番话,不是因为旁的,而是因为那杨木洪与谭氏与我有恩怨。宜珍你不知道,父亲的死与他那小人行径脱不开关系。”

    谭廷说了这话,便见妻子意外了一下,掀起眼帘看了过来。

    她这态度同方才再不一样,谭廷见她肯听,终于定了定神,在烛火的轻摇中,将父亲谭朝宽当年的调任和杨木洪所做的事情,俱都告诉了项宜。

    这件事情算不得秘密,但知晓内里情形的人并不多。

    而在那杨木洪辞官不知所终之后,谭廷也没有让谭家再谈论此事。

    项宜并不知道还有这层缘故,当下听了,着实愣了一阵。

    她只晓得谭廷的父亲是过度劳累,才染病身亡,没想到竟有杨木洪传播恶言在前,才导致谭廷父亲心神损耗、操劳过度。

    只是,杨木洪若是这样的小人,大哥又怎么会放心将江西舞弊案的证据都交给他?而他也确实一路奔波至此。

    要知道连大哥都在追捕下受了重伤,杨木洪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同知,对于他来说,此行如同舍命与陈氏等人较量。

    一个肯舍命为了庶族的翻身而奔波的人,真的会故意传播恶言,让庶族百姓用命与世族抵抗吗?

    项宜沉默思量,一时没有出声。

    她并不是不相信谭家大爷,只是这其中的矛盾着实无法解释。

    但站在谭家大爷的角度,她倒是可以理解他彼时所言的那番话。

    谭廷看了看妻子,见妻子神色似乎是缓和了一些,暗暗松了口气。

    “我道那杨木洪不值得宜珍相救,着实因为深知此人行径。”

    谭廷看着妻子,想起她心里更是在意她那义兄的,低声又道了一句。

    “哪怕此人眼下为令兄奔波,也不见得当真存有真心。”

    这话又令项宜默然沉思了一息。

    不管怎样,今日陈馥有都没有能顺利抓到杨木洪。

    项宜也是丧了父亲的人,她可以理解谭廷的心情,而这杨木洪的事情看起来并不简单,先按下再论不迟。

    项宜没再就此事言语了,只是顺着谭廷的话,轻轻看了他一眼,微微点了点头。

    她终于有了肯定的态度,谭廷总算感到了这清冷房里的一丝暖意。

    只是想到她整整一日都避着自己,没有一点和缓的神情,甚至姨母让她做的事情,她也都照做。

    他知道她心里是不愿意的,可她却没有一点抗拒。

    她把他当成什么人了

    谭廷抿着嘴去看妻子。

    项宜在他郁郁的眸色里微微侧了侧头。

    他无奈,莫名有些怕她下次又在这般情形下扯开了自己的衣带。

    只得道了一句,“我们先不急着要孩子,等你随我离了清崡再说,可好?”

    项宜在这话里没有回应,心下却掀起了一丝波澜。

    他就这么想将她带在身边吗

    她没有反对,谭廷越发松了口气。

    欢愉的香气浓重了起来,谭廷在那呛人的香气里,径直下床盖灭了那香,然后开了窗子,将这不合时宜的香味尽数通了出去。

    窗外的夜风将房中污浊的气息荡涤一清。

    项宜看了看窗边的男人,见他这才将窗子关了起来。

    接着,他又叫了水。

    项宜眼帘微微煽动,又在男人挺拔的背影上看了一息。

    仆从早就准备好了,假意的一番忙碌过后,房里才终于静了下来。

    项宜见男人这才回了帐中。

    两人相对静坐,项宜下意识不太自在,谭廷轻叹。

    不过这番终于是说清楚了。

    念及杨蓁今日着了凉,谭廷轻声叫了妻子。

    “睡觉吧,好吗?”

    不熟悉的香气退去,房中又恢复了平日里的安静,似乎安静里夹带着些许祥和。

    项宜轻轻点了点头。

    一直小心看着妻子的谭家大爷,才终于安了心

    翌日杨蓁已经好了,项宜去秋照苑的时候,见她又活泼了起来,全无病态。

    赵氏许是知道了昨晚正房叫水的情形,今日一分也不让项宜忙碌,反而主动揽了几件差事料理,让项宜好生歇着。

    项宜不由有想到昨晚谭廷说的不急于子嗣的话。

    她垂眸默然

    因着赵氏的帮衬,项宜清闲了不少,她寻了萧观打听了一下,听说昨日陈馥有的人手没有来城中搜捕,放下心来。

    但想到昨日谭廷同她说起的杨木洪的事情,又觉得有必要跟大哥提个醒。

    她请了萧观帮忙。

    “萧护卫可否替我去书房同大爷说一声?”

    萧观苦笑。

    这若是旁人家的夫人,这等事情定然直接同自己的夫君说了。

    但他们这位夫人,轻易都不会来大爷在外院的书房。

    萧观怎能看不出来夫人待大爷的客气疏离,只好应下了这桩差事。

    只是他到了书房,就见大爷没什么好神色,可夫人托他的话他也不能不说,只能苦着脸上了前,把话说了。

    说完,见大爷脸色更加不好了,瞥了他一眼,仿佛是没听见一般,皱着眉继续着手里的事情。

    萧观被晾了足足一刻钟,才见大爷头都没抬,不耐地“嗯”了一声。

    萧观终于松了口气要走的时候,又听见大爷说了一句。

    “着意夫人的安危。”

    “是。”

    萧观连忙应下,陪同项宜去了一趟顾衍盛藏身的偏僻院落。

    小院一如往常,但秋鹰请项宜进了房门,才发现房中多了一人。

    此人年近半百,头发花白,满身的沧桑与仆仆风尘并在,脸色发黄,似乎还受了伤。

    项宜见了此人便晓得了他是谁,此人也在看到了项宜时,连忙同她行了礼。

    照理,他不必同项宜行什么礼。

    不过项宜也晓得,他行礼的人其实不是自己,而是清崡谭家。

    顾衍盛见杨木洪这般态度,也略感意外。

    从他昨日将杨木洪接应到清崡县城,这位老同知便有些神思恍惚。

    今次见了项宜这般,顾衍盛也禁不住笑问了一句。

    “听闻杨同知从前同谭氏先族长一道,在凤水一起做过事,难道同谭氏还有过交结?”

    杨同知见他问了,苦笑了起来。

    “不瞒道长,万万称不上结交。”

    他直言,“是老朽的一段恶缘”

    顾衍盛挑眉,项宜却并不避讳地向那杨同知看了过去。

    杨木洪念及往事,褶皱纵横的脸上露出了浓浓的悔意,他上前一步,到了项宜身前。

    “今次老朽既然来了清崡,便没有遮掩从前过错之意,我有封信,还请夫人务必转交给谭家大爷。”

    他说着,脸色肃然。

    “谭家可以不原谅于我,但是却不能不小心自身!”

    话音落地,项宜讶然

    谭家书房。

    项宜一走,谭廷便禁不住去看外间的日头。

    他总觉得分明已经过了许久,可天上的日头似是被妖道施了妖术似得,半晌未动分毫。

    男人叫了正吉一声,“去把那绘了洋人的怀表拿来。”

    那物件据说比看日头精确许多

    但这话说了,他又道算了。

    那表中洋人妖里妖气,不看也罢。

    他道,“房中太闷,出去转转。”

    正吉不知大爷这都是些什么路数,只能跟着他转了转,自书房向外,没几步就转到了门前。

    可巧他们刚定下脚步,夫人和萧观回来了。

    正吉再抬头看自家大爷,只见大爷神色俱缓和了下来,似开春回暖的风一样。

    谭廷细细打量了自己夫人一眼,见她神色没有什么离开那地的不舍,反而有些急匆匆回家的样子,眸色又是一番柔和。

    不想她开口便道。

    “妾身可否与大爷往书房一叙?”

    书房叙话?

    这话一出,谭廷愣了一下

    外院书房,正吉上了茶退了下去,项宜便将一封信放到了谭廷的书案上。

    “这是杨同知给大爷的信。”

    谭廷一听,眉头便皱了起来。

    谭家没有去报复那杨木洪,已经是仁至义尽,此人还敢再来清崡,还敢给他递信?

    谭廷见了便心生不耐。

    他一时间没有打开那信,只是皱着眉头盯了几息。

    项宜见状,也晓得他心有芥蒂,只是杨木洪所言着实令人想不到。

    她不由地又道了一句。

    “那杨同知心有悔意,他早就写好了这封信,是确有些事要同大爷讲明。不管他从前如何,大爷先看了信再说,可好?”

    她这态度同往日再不一样,谭廷见妻子如此,是再舍不得不给她这个面子。

    他心里虽觉得那杨木洪小人做派,说不出什么好话来,可还是打开了这封信。

    只是这么从头到尾地扫了一遍,谭廷一下就冷笑出了声。

    项宜见他冷笑起来,惊讶了一下。

    谭廷直接将信推给了她,“夫人看看,此人都说了些什么。”

    信不长,项宜没几息便看完了。

    除了杨木洪在信里对谭家的悔过,他只说了一桩事。

    那便是当年谭廷父亲谭朝宽的死,他认为并不是个偶然。

    彼时他虽然心中愤愤不平,但不至于要在那鼠疫的紧要时刻,挑起世庶争端,他比谁都希望庶族百姓能尽快得到救治。

    但却有人告诉他,京里来的药方有问题,更有几个最先吃了那药方的人,当真发病死了。

    眼看着那药方马上就要被谭朝宽普及开来,他只觉这是一场杀人害命的阴谋。当地的百姓信赖他出身寒门,他却不能眼看着他们被毒害死,于是连夜将新药方有毒的消息传了出去。

    他本无意直言这毒药方,是世族迫害庶族所为,但话传出去根本由不得他控制,成千上万的庶族百姓一下就闹了起来。

    他们都是些无依无靠的穷苦百姓,如何对抗的了占据这世间财富地位的世族,可谁又想就此葬送性命呢?

    当时百姓间转瞬恨意滔天,已经是杨木洪所不能控制的了。

    但他当时也有些红了眼,信了那些话,直到谭朝宽派兵前来镇压,又亲自带着人服用那新药方,证明无毒之后,才有些意识到此事不对。

    可鼠疫因为这一闹越发厉害了,他一时管不了许多,但等到鼠疫压下,他想要寻谭朝宽说清此事的时候,谭朝宽竟然也身中鼠疫,且一病不起,不日撒手人寰。

    杨木洪这才晓得他虽然也是世族出身,甚至还是一族之长,但却并不像很多人想象的那样,是迫害庶族的恶人,反而是个清明好官。

    这认知令杨木洪一时间悔不当初,可谭家人却再不肯听他所言,在他来了清崡之后,直接被谭家人打了出去。

    杨木洪深感愧疚,干脆辞官还家。

    就在他准备悔恨地过完这一生的时候,江西舞弊案需要人帮衬,顾衍盛的人寻到了他。

    他自然是要帮衬的,可却在这其中,突然发现了一件事。

    前来追杀他的人里,恰恰就有当初在他身边,暗中告诉他那药方有毒的人。

    而这个人,他仔细分辨了一番,竟就是凤岭陈氏的人

    项宜把信看完,未觉有任何不妥。

    那杨同知确实传播了假的言论,这一点谁都没有否认,可他如今发现这件事有人从中作梗,而这人正是凤岭陈氏的人。

    换句话说,彼时要害谭家的,其实就是凤岭陈氏或者其他更多深藏不露的人。

    但她看向冷笑连连的谭家大爷,一时不明白他为何冷笑。

    直到谭廷拿过信,叫了她一声。

    “宜珍觉得这信上所言是真的吗?”

    项宜没有急着开口,看向了他。

    谭廷指尖点在了“凤岭陈氏”四个字上,忍不住嗤笑摇了头。

    “就这么巧,在那杨木洪被凤岭陈氏的人围困清崡的时候,他告诉我当年他的所作所为,其实是凤岭陈氏的人故意诱他为之。当真这般巧吗?”

    他顿了一下,脸上嘲意更重。

    “还是说,他就是想借这般说辞,让我在陈氏手中帮他们脱逃?凤岭陈氏是不怎么样,但他杨木洪此举,又是什么作为?!”

    他一口气冷笑着说完了这番话,房中倏然寂静无声。

    项宜默了一息,看向那封信。

    半晌,她问了一句。

    “大爷觉得,杨木洪信中所言非真?”

    谭廷无奈地看了过来。

    “宜珍,这不是很明显了吗?那杨木洪还是从前的小人做派,半分都没变!”

    可叹,他父亲就是被这样的小人害死

    书房里越发寂静,庭院里时不时的鸟鸣都没了踪影。

    只是这个时候,项宜嗓音极低地问了他两句话。

    “大爷有没有想过杨木洪所言,其实是真的?”

    她微顿。

    “而寒门庶族出身的官员,并非尽是德行有差的小人?”

    轻飘飘的两句话落了下来。

    约莫有几息,书房里静到落针可闻。

    谭廷在她的问话里,想说什么,却一时间没有开口。

    而项宜却在他一瞬的犹豫里,隐约明白了他的答案。

    她垂了垂头,明白了他的立场。

    他能做到中立已是不易了。

    若之后,大哥与杨同知被那陈馥有抓捕陷入困境,她也只会豁出她自己,而与他就此分割清楚,不会令他为难。

    项宜念及此,反而觉得这般没什么不好。

    本就是,世庶有别啊

    此时,恰有族人有事请示宗子,正吉前来小声禀报。

    项宜同他行了一礼。

    “妾身先回正院了。”

    “宜珍”

    谭廷一怔,上前欲留她。

    只是伸出手去,只触及她方才站立处的凉凉气息。

    她已转身离开了。

    作者有话说:

    进京的火车票作者已经给他们买好了哈,但是得先把核/酸查清楚了才能进(bushi)

    晚安,评论去前排有50个小红包。

    日常晚9点更新~

    第42章

    当晚谭氏族中有族老过世,谭廷没有回正院,接下来的两日亦因此丧事忙碌了起来。

    项宜在某日的间隙里,又去了一趟偏僻小院。

    她把谭廷的态度明白说了出来,本以为杨木洪会甚是失望,但这位老同知也只是苦笑了一声。

    “谭家大爷所虑并不为过,毕竟是这样不巧的时机,放在谁身上都该心有疑虑。”

    他倒是甚能理解谭廷。

    顾衍盛也不觉得那位谭家宗子会立刻相信,他看了项宜一眼。

    “宜珍不必为难,我们藏身此地,能得谭氏居中姿态已是幸事。”

    他说着,笑着将项宜细细补充的舆图拿了出来。

    “宜珍这图画的极好,此番东宫会派船来接应我等,我选了多处接应之地,宜珍帮我看看可妥?”

    项宜的心思一下被拉到了舆图上。

    上次谭廷骑马带着她去的码头,是清崡最大的码头,但这样的地方陈馥有一定会布控人手。

    她细细看着顾衍盛选得几处可停船的河岸,点了点头,“大哥选得地方偏僻稳妥。”

    顾衍盛听了便放下心来,点了其中一个地方,“若能在此处上船再好不过,旁的皆是预备,最好是用不上。”

    话虽这么说,但他们这一路从江西一路奔至此地,艰辛颇多。

    东宫马上要来人接应,之后他们便不再担心于陈氏的追杀,陈馥有等人岂能不知道这时机的重要?只怕也不会就这么放任他们顺利离开。

    项宜又提醒了顾衍盛小心,“大哥可与东宫商量了时日?”

    她这么问了,顾衍盛目光在她脸上落了落,只一瞬,又极快地收了回来。

    “过三五日吧。”

    项宜并未留意到他的神色,只是点了点头,又浅言了两句,便准备告辞了。

    杨木洪让她不必再为自己费心,“夫人不必因为老朽的事情,与谭家大爷生了罅隙。”

    项宜对此并未说什么。

    她与谭家大爷之间,何止罅隙,只怕是不可逾越的鸿沟

    顾衍盛对此没有多言,让她回去好生歇息,“这些日,是大哥让你费心了。”

    项宜不明白大哥缘何这般客气起来,本来他也是为所有寒门庶族的人奔走,难道她就不是他们中的一人了吗?

    但未及多言,大哥就叫了萧观现身,让萧观护送她回去了。

    *

    谭家。

    正院的迎春枝条凌乱地被吹在风中。

    谭廷从外院书房回到内院书房,又从内院书房转到了正房里,最后坐在了项宜常用的书案前。

    她虽然用这张书案篆刻,但寻常时候都收拾的干干净净,零碎的物品俱都放在匣子里,只留一只花壶在案上。

    花壶里插着一枝白梅,有些隐约的香气淡淡在书案上飘动。

    谭廷连着两日忙碌,都未曾同她好生说话了,两人之间仿佛都生疏了起来。

    谭廷闷得难过。

    可是那杨木洪的信,确实难以令他信服。

    窗外的风鼓着窗子吹进了一缕,将梅香打散开来。

    恰在此时,院中有了动静,有小丫鬟的声音传进来。

    “夫人回来了。”

    他立时站起了身来,举步走到门前,她恰好撩了帘子进来。

    两厢走近,项宜额头险些碰在谭廷的胸前。

    男人只怕她摔倒,连忙伸出了手去。

    只是与此同时,项宜在感应到两人之间过近的距离后,径直向后退了一步。

    “原来大爷在房中是妾身冲撞了。”

    她垂首行礼。

    谭廷的手顿在半空,在两人拉开距离的冷清空气里,愣了一时才收回了手。

    “宜珍回来了”他轻声。

    “是,大爷安好。”她回应。

    两人工整对仗一般的两句之后,房内房外安静了下来。

    谭廷是知道的,他若是不多说,她也绝不会多言。

    他只好又问了一句。

    “那杨木洪今次有没有又说什么?”

    他还能主动问起此人,也是令项宜意外。

    项宜想了想,道,“杨同知并未多言,只道大爷不信也是情理之中。”

    谭廷听了就忍不住想要冷哼。

    此人若是拿不出有力的证据,那么也自能来来回回说这样的话,玩弄些心术把戏了。

    只是他目光落在妻子半垂着的眼帘上,冷哼又收了回来。

    他不想再当着妻子的面说那人的行径,怕再引她误会,只能抿着唇半晌,闷声提醒了她一句。

    “宜珍不要轻信于他。”

    这话也令项宜无法表态。

    如果她没有见过杨木洪,或许会点头应下,但她见到那老同知,着实没有在他身上看到怎样的算计,反而是浓重的愧疚

    只是她亦理解谭廷,便没再回应。

    两人之间再次安静下来,连风都透不进这无言的氛围。

    半晌,谭廷只得暂时离开了。

    日子一下仿佛回到了从前。

    彼时他们全然不识对方,可如今了解了些许,却还是回到了原点。

    项宜在晚上难得的时间里,将给谭廷的印章继续做了起来。

    房中有谭廷留下来的字迹,项宜从前是从不翻动的,今次拿了几张出来,照着谭廷自己的笔记,在纸上绘下了“元直”二字,然后誊绘到了做印章的白玉石上。

    她并不晓得,那其实是他送给她的白玉石,只是当下在那白玉石上,细细刻着他的表字。

    她可能要快些替他做完这件小印了,她总有种预感似得。

    身边的一切在快速地变更着,也许不知道哪一日,她就要离开谭家,离开这里,也就同他就此分道扬镳了。

    也许一两年,也许一两月,又或者就在这两日了。

    谭廷当晚宿在了正院,只是令正吉过来嘱咐项宜,夜间风凉,早些歇息。

    他没有回来,项宜反而有了更多时间,挑着灯一刀一刀刻着给他的印章。

    乔荇来了好几次,见夫人还没歇下惊讶得不行。

    “夫人,天色很晚了,早些休息吧。”

    项宜看了一眼蜡烛,蜡烛燃到了底部,她剪掉拖下来的长长的烛心,将火光拨亮起来,让乔荇去睡吧。

    “你去睡吧,不必管我。”

    陈馥有自那日让杨木洪跑了之后,便直接停了手,不再抓人了。

    整个清崡都安静了下来。

    他是暂时停了抓捕的人手,但谭廷也收到了另外的消息。

    翌日午间,萧观过来禀了一句。

    “大爷,陈馥有自外地将人手都调到了清崡来,拢共算起来,有百人不止。”

    这话让谭廷挑了挑眉。

    陈馥有这些天没抓人,反而聚集力量准备行动,看来是有了更明确的目标。

    看来是和顾杨二人,最后同东宫的接应有关了。

    陈馥有的动作瞒不过谭氏,瞒不过谭廷,但眼下谭廷是中立的态度,在这两方之中谁都不想帮。

    他只是吩咐萧观继续注意陈氏的动作,嘱咐族人不要插手其中。

    这水甚是浑浊,清崡谭氏并不想趟这趟浑水

    项宜昨晚将那给谭廷的白玉小印几近完工,今日早间又雕琢了一番,便成型了。

    乔荇简直惊讶,“夫人怎么这般着急?”

    她问了,项宜淡笑一声。

    她亦说不清楚,兴许只是觉得,不会在谭家留下很久了吧

    只是这念头刚闪过,眼皮腾腾跳了一番,一种不祥的感觉冲上了心头。

    她默然站了起来。

    “去请萧护卫过来。”

    萧观刚照着自家大爷的吩咐,交代了手下事情,又让人传话各处的族人着意自身安危,莫要在那两方冲突时,无辜遭殃。

    这话前脚刚吩咐完,竟就被夫人找了去。

    萧观还以为夫人知道了什么,来向他求证。

    只是细看夫人神色,并不似那般,但夫人确实要临时再去一趟那院子。

    萧观只能又替她跑了一趟大爷的书房。

    谭廷直叹气,也只能应下了。

    谁想,项宜和萧观到了那院子,便察觉到了里间的不对劲之处。

    萧观立刻叫住了项宜。

    “夫人别动,让属下先探一探。”

    偏僻的巷口吹起一阵凉风,萧观前后探了一遍出来,愣了一息。

    “怎么了?”项宜急急问他。

    萧观苦笑一声,“夫人,这院子里的人都走了,院中房中并无打斗的痕迹,可见是想好了才离开的。”

    他说着,替项宜打开了门。

    门一打开,穿堂风便倏然涌了出来,项宜走进去,果真见到院中什么都没有了,再进到房中,更似从无人来过一般,空空荡荡的。

    项宜讶然,略一思量,走到了床边,伸手向枕下探去,拿出了一张纸条。

    纸条上走笔利落地只写了八个字。

    “为兄已去,吾妹安心。”

    项宜愣了一下。

    义兄他们竟就这般走了吗?

    她不由想起上次她问及大哥离开的时日,大哥还说要三五日,眼下看来,莫不是故意让她不要为他们操心?

    她低头看着这张让她安心的字条,心下没有安定下来,反而眼皮又腾腾跳了几下。

    她转头问了萧观一句。

    “陈馥有的人是不是有几日没在各处搜寻了?”

    萧观点头,“是有几日了。”

    他自然是不能骗夫人的。

    谁料夫人接下来又问了一句。

    “陈氏这几日,有没有往清崡另外派人?”

    这话一出,萧观直接顿住了。

    他讶然看向项宜,完全想不到夫人竟然如此敏锐地,恰就问到了要处。

    他着实顿了一下,想要回答,却又想到大爷不欲插手的态度,以及吩咐族人莫要陷入那两方的冲突里,免得遭了无妄之灾。

    族人尚且如此,更不要说夫人了。

    萧观一时间没说话。

    可项宜却在他的态度里,猜了出来。

    “看来是有了”

    陈氏绝不可能随便放大哥他们离开,那么这几日按兵不动,实则暗中增加人手的意思,是不是得了确切的消息?

    项宜不确定,因为大哥也没有似之前说的那般时日离开。

    房中似乎还有些残留的住过人的温度,如此看来,他们应该是今日刚走。

    而大哥他们在清崡并无别处可去,这是不是意味着,今晚他们就能与东宫来人接上,然后离开?

    那么陈馥有暗中增加的人手,又准备何时出手呢?

    项宜又试着问了萧观两句,可惜陈馥有私下里的具体安排,萧观是当真不知道。

    项宜自然也不会难为他,只能揣着满腹的不安与疑惑,暂时回府。

    谁曾想,就在她刚到了鼓安坊谭家宗房的门前,竟就看到那陈馥有自谭家走了出来。

    项宜叫住了萧观暂时停在了一旁。

    陈馥有并没有看见她,只是从谭家出来,一脸胸有成竹般的神色,嘴角勾着笑意,撩袍翻身上马,然后叫了身边的人,快马加鞭地离了去。

    在他这样的神色里,项宜瞬间一颗心沉了下去。

    看来陈馥有,是已经提前得知了大哥与东宫来船的接头之地了。

    所以,他才这般胸有成竹。

    那大哥他们怎么办?

    总不能就这般束手就擒了

    *

    谭家外院书房。

    谭廷让正吉把窗子俱都打开,将房内令人闷窒的空气尽数通出去。

    方才,陈馥有突然造访。

    与其说是造访,不如说是来提醒,道他陈馥有今晚就要动手了,请谭氏万万不要插手。

    毕竟他们要动手捉拿的,可是杨木洪。

    谭廷彼时见到他那副样子,便皱了眉。

    但待他走了之后,谭廷脑海中禁不住又浮现出他两次来谭家,提醒他要抓的是杨木洪的事情。

    谭氏和杨木洪之间的恩怨,并不是什么秘密,但陈馥有的表现也太着意于此了。

    若是来提醒他一次也就罢了,又来了一次,是什么意思?

    就这么拿准了这一点吗?

    谭廷眯了眯眼睛。

    他们凤岭陈氏,是不是对此他和杨木洪之间的仇怨,太有信心了?

    念及此,谭廷不由将杨木洪的信拿了出来,同时翻出来的,恰就是远在京城的林姑父的书信

    小小院试舞弊案,竟扯进来这么多人?

    谭廷沉默了起来,目光落在书房外间的厅里,眼前陡然浮现出那日柳阳庄老里长,带着好几个村的人,来他这里道谢的场景。

    “虽然世家有祖训、官府有明文,但是这年头还有什么人能当真照着祖训和官府明文办事?

    “旁的世家是什么嘴脸,咱们这些老百姓再清楚不过了。谭大人着实是同他们不一样的,是真心实意与我们这些寒门庶族做邻里相处的!”

    房中安安静静,但这些道谢声却在谭廷耳边响了起来。

    他可以庇佑清崡、宁南乃至维平府这大片地方的百姓,但是其他地方呢?

    就比如那舞弊案的江西?又或者其他朝野各地?

    若是这次,顾衍盛还是没能帮他们发声,这些庶族百姓还能再发出声音么?

    谭廷突然有种难言的感觉。

    可是,如果他出手去帮,那么帮的,也是那个害死了父亲的小人杨木洪。

    这样的人,怎么值得他出手

    寒风从大开的窗子外呼啸而入。

    谭廷负手立在书案前,四面风吹。

    耳边风声与混乱的思绪交融作响,一时间是柳阳庄及其他各村人的道谢,一时间又是父亲英年早逝、阖族的哭声,倏而变幻,又成了陈馥有两番来此的有意提醒,以及那杨木洪书信里骤然指认陈氏的言论

    谭廷思绪如麻,紧紧闭起了眼睛。

    下一息,他听到一个嗓音清而淡的声音。

    “大爷有没有想过寒门庶族出身的官员,并非尽是德行有差的小人?”

    此声一出,纷杂的思绪消失殆尽,混乱的脑海突然安静下来。

    谭廷深吸一气,慢慢吐了出来。

    陈馥有今晚便要动手了,他还能再等吗?

    他叫了萧观,想到萧观随着妻子出门去了,刚要换人,就见萧观应声上前。

    原来是回来了。

    谭廷没再多言,直接吩咐了他。

    “你带着人跟住陈氏,若是陈氏胆敢今晚杀人灭口”

    他说到此处微顿,萧观抬起头来看向自家大爷。

    他听见大爷嗓音极低地开了口。

    “不必犹豫,出手相帮吧。”

    萧观睁大了眼睛。

    “是!”

    直到萧观离开,谭廷才想起忘了问他,项宜去了外面的事情。

    他只能又把正吉叫了过来,问了才晓得夫人回府就如常回正院去了。

    她既然如常回去了,看来是不知道今晚的事情了。

    谭廷稍稍放下心来,想到这两日与她之间又变得疏离的关系,心下闷闷。

    待晚间吃饭,他想了想,早早就去了秋照苑,只是到了秋照苑,却听说了一件事。

    吴嬷嬷道,“夫人晚间不太舒服,已同老夫人说了,提前睡下了。”

    谭廷讶然,转身就出了秋照苑,径直回了正房。

    庭院里静悄悄的,他在房前放缓了脚步。

    房中亦昏昏暗暗地没有点灯。

    他轻步走到床前,只是在撩开帐子的一瞬,脑中忽然空了一下。

    他转身向房中问去,“宜珍?”

    没有人回应。

    房中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只有她的书案上,放着一封信,信上压着一只白玉印。

    他一时间顾不得她突然替他做好的印章了。

    他打开了信,寥寥几字书写匆忙,一眼就看到了尾,但谭廷却眼睛刺疼了起来——

    大爷容禀,事出紧急,项宜不能置身事外,已离开谭家前去报信。

    与大爷夫妻三年,深受谭氏照拂,无以为报,项宜已仿大爷笔迹写下休书一封,若事发便以此休书为凭,绝不牵连谭氏。

    如是项宜未能归来,只盼大爷日后另娶佳人,花开并蒂,琴瑟相合。

    作者有话说:

    明天出核酸结果。

    晚安,日常晚9点更新~

    第43章 [二合一]

    春寒料峭。

    夜晚的清崡县薄雾四起,升腾在只有星星点点灯火的旷野之上。

    寂静的旷野上,一人一马于黑夜中飞驰,那速度快极了,像一道墨色的闪电,与黑夜融为一体,又在薄雾中隐现。

    风将耳边的碎发吹到翻飞,项宜弓身伏在马上,任漆黑的夜吞噬光亮,任风吹刺她的脸颊。

    这是她第三次正经骑马,骑得还是从姜掌柜处借来的老马。

    可不管是垂老的马匹,还是初骑的女子,都在这黑夜的奔驰之中没有一丝一毫地延误。

    他们不敢有任何地延误,就这么一路向着之前定好的河岸接头地狂奔。

    项宜眼前禁不住浮现出陈馥有离开谭家时候的模样。

    陈馥有是那般的胸有成竹,快马离去,而在此之前,他好些日没有再搜查清崡,还秘密调集了人手。

    这意味着,他约莫是从不知何处的渠道,得到了大哥和杨同知与东宫接头的地点了!

    项宜哪里有时间犹豫。

    同为庶族,她不能似大哥那般隐姓埋名伴于君侧,任凭朝堂辱骂也要为寒门庶族争一口气;也无法似杨同知那般,垂垂老矣仍舍命千里奔波,只为将舞弊案的证据送往京城

    她能做的太少了。

    可父亲被诬告贪污时,尚且有同出寒门的官员,舍了官也要替父亲奔走,如若不然,皇上也不会只判了父亲流放,放过了他们姐弟三人。

    父亲还是死在了流放的路上,那些替他说话的官员在这之后,多被排挤,虽未丢官,却也如履薄冰。

    彼时,他们肯为她父亲言语,此刻,项宜就不能躲在人后冷眼旁观!

    一阵偏方向的风突然裹了过来,将马上的项宜吹得身子晃动了一时,她连忙低身紧紧抱住了马身。

    老马似通灵性一般,晓得背上的只是个初学骑乘的女子,在此之前从未如此骑马夜行,低唤了一声,步履越发稳健,却又似还如同壮年时那般,速度未减分毫。

    项宜抱着马身,连连感谢抚慰。

    就这般一人一马,急奔而去

    另一边,陈馥有离开谭家,便快马加鞭地将人手清点齐备,一声令下直奔河岸而去。

    他已经得到了可靠的消息,顾衍盛和杨木洪会在那处登上东宫的船。

    只要他在东宫来船之前,在那接头处将二人抓住,这么多日以来的千里追捕,便没有白费。

    如若不然,折腾这些天白费了不说,回到京城回到宗家,他可就难以交差了!

    陈馥有势在必得,召集人马直奔那处河岸而去

    河岸,杨木洪不安地站起身在周遭转了一圈,河上清波一片,还没有船只到来,而他更着意身后,向来路上看去。

    远处只有零星的灯火安静地亮着,并无什么动静。

    秋鹰叫了他一声,“杨大人都起身看了五六次了,要不换小人守着?”

    杨木洪摆了摆手,“只是我总觉得那凤岭陈氏不是善类,我们不会走的这般顺利罢了。”

    他这么说,低头拭剑的顾衍盛,手下微微顿了顿。

    陈馥有好些天没有动静,确实有些奇怪,所以他才没再耽搁,早早离开。

    他不由地又想到了项宜。

    如此早些离开,也免得再给宜珍带来更多麻烦。

    这次终归是他带累了她

    他把剑又拭了一遍,见杨木洪还紧张地看着来路,轻笑了一声。

    “老同知坐下歇歇,也换我起身站站。”

    他嗓音素来含着三分笑意,便是这等紧急时刻,也能把话说得漫不经心。

    杨木洪都禁不住心下一松。

    谁想就在此时,突然有人从无边的漆黑夜幕里闯了出来。

    杨木洪和顾衍盛皆是一愣

    纷乱的马蹄声将路边村庄惊到,灯火都盏盏快速熄灭下来。

    陈馥有顾不得许多,连声催促手下不许耽搁,到了那河岸便先将方圆三里都围起来,让那顾杨二人再无处可逃。

    又是一阵疾驰,河里水光似近在了眼前,他忽的抬手下令,下一瞬,身后的手下四散开来,马蹄声在周遭响彻,不足几息,便已经将那河岸三里地出俱围了起来,甚至还躲了渔民的船只,将河道也管控了起来。

    周围遍布陈氏人手。

    陈馥有这番心下半安,紧接着便让人搜寻了起来。

    顾衍盛想不到他还有通着消息的路吧。

    顾杨藏在清崡,有什么人暗中襄助他不晓得,但是东宫也不是没有他们的人手

    可他吩咐下去,将此地搜寻起来,各个方位的人来报,竟都没找到顾衍盛等人的踪迹。

    “你们也搜仔细了,果真没人?!”

    百只火把将湖面和夜空照亮,陈馥有的人又搜了一遍,除了附近渔民,却哪里有顾杨半片影子?

    “回千户,真的没人!”

    话音落地,陈馥有脑中骤然一空。

    他不可思议地看向周遭,周遭寂静无声,他一把拔出了腰间佩剑,刺啦的声音在人群里回荡。

    “这是怎么回事?”是这地点没错了,陈馥有却完全没有抓到人。

    他简直不敢相信,转瞬恼怒起来,一把将剑掷在了地上。

    “难道顾衍盛他们也得了人传信?!”

    他恼怒的声音自远处传来,传到一片树林之间,已经只剩下隐约可辨的语气。

    杨木洪避在一颗树后惊魂甫定。

    他看着一旁喘息不断地女子,讶然,“夫人真是救了我等一命!”

    就在方才,他们看到有人突然冲黑夜里闯了出来,下意识就要藏身,却没想到马上是一女子。

    顾衍盛一下就认出了是谁。

    他急促起身,待项宜上前,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见项宜道。

    “大哥!陈馥有的人要到了,快离开这里!”

    话音一落,似乎远处就有了马蹄声。

    众人皆是惊诧,来不及叙话便像一旁的树丛高地撤了过去。

    他们堪堪隐身到了树林中,那陈馥有便一马当先地到了,让人围住此处,大行搜捕。

    杨木洪一晚的不安终是应验了,但却因为项宜的出现力挽狂澜。

    他禁不住要给项宜行礼道谢。

    项宜一个小辈,再受不得他的礼,连忙避闪开来。

    “同知不必如此客气,这本是项宜该做的。”

    她连连摆手,一面调整呼吸,一面安抚卧在地上的姜掌柜的老马。

    秋鹰更懂照顾马匹,从一旁的小河沟里弄了些水,又拾了些草料过来。

    倒是顾衍盛蹲身到了项宜身边,皱着眉不可思议地细细去看呼呼喘气的女子。

    “宜珍从前不是不会跑马吗?”

    项宜确实不会,今次也才刚学会而已,好在老马稳当,一路顺利。

    顾衍盛一时看住了她,半晌没有移开目光。

    只是项宜并无意多言于此,反而看着树林下的接应码头,眉头渐渐皱了起来,问了顾衍盛一句。

    “大哥和同知虽然暂安,但是这陈馥有的人占据了码头,待东宫来船,大哥又如何上船?”

    她这话正是问到了要处。

    顾衍盛倒也不避讳,远远看着陈馥有的人手中发亮的火把,将码头齐齐围住,淡笑一声。

    “只怕是不易,要想些办法。”

    但这个时候,再换接头地点已经是来不及了。

    陈馥有的人在这般关头自然没有离开的意思,可见他也想到了,就算今次没能抓到顾衍盛和杨木洪,但让他们上不了东宫的船,被困在此地,就还有机会抓获。

    但顾衍盛却不能再等下去了。

    夜越发深沉,隐秘的树林里,几人商量了几个方案都不甚可行。

    而就在这时候,宽阔的河岸上,有艘大船渐渐行至。

    那大船高阔轩昂,灯火通明,火光映着船边的黄色帷幔,正就是东宫前来接应的船。

    此番,是太子殿下安排东宫辅臣徐远明,借由太子侧妃省亲的名义而至,是再正经不过的东宫船只,没有人再敢上前嚣张。

    可是东宫的船来了,顾衍盛一行人却被困在了码头之外,根本无法登船。

    码头上,陈馥有也看到了来船。

    船才刚来,说明顾衍盛等人确实还在清崡,未能脱身,那么他把此地围住,顾衍盛总有人襄助又能如何?

    他心下定了几分,待见着东宫的船靠近,还让手下的人不要缺了礼数。

    手下齐齐听令。

    远远的,立在船头上的东宫辅臣徐远明便看到了灯火通明的码头。

    本是隐秘的接应,这么多人便不是好事了。

    果然他捋着长须,让人将船靠近了,一眼就看到了人群里的陈馥有。

    “陈千户缘何在此?”

    陈馥有也不避讳,同他拱手。

    “呀,没想到徐大人竟到了此地。冲撞了徐大人,是在下无状了。只是此地有水匪出没,官府悬赏许久,锦衣卫亦照令办事,一时间人手恐无法撤离。”

    佯装客气,实则包藏祸心。

    徐远明自然晓得陈馥有的心思,只是他看着此地被围了个水泄不通,不知顾衍盛等人又在何处。

    他只能让人临时停船此处。

    但侧妃省亲的船队在前行,他这边亦不可能等待顾杨两人很久

    林中,杨木洪看着远处的船,却无法近前登船,连番叹气。

    “这可如何是好?”

    只要他们现身,恐怕还没能近前被东宫的人发觉,就已经被陈馥有的手下捉拿了去。

    陈馥有的人手实在是太多了。

    杨木洪连声叹气,倒是顾衍盛轻笑了一声。

    寒气浓郁的夜风里,顾衍盛开了口。

    “这般情形,约莫也只有声东击西,调虎离山了。”

    众人都知道,为今之计,只有让人出去,引走部分陈馥有的人手,甚至将陈馥有本人引开。

    围困码头的人手薄弱,他们尚可拼上一拼,令徐远明发觉他们,也就能突破困境顺利登船了。

    顾衍盛说了,便将佩剑丢给了秋鹰。

    “秋鹰护着杨大人,以你的功夫,我想还是能抵挡到东宫发觉的。”

    只是他话音一落,杨木洪便连声道否。

    “这怎么可以?老朽是半截入土的人,能送那舞弊证据至此,已经心满意足,道长还得进京呈给太子殿下此番应该由老朽去引人才是!”

    他来之前,就没想过要回去,要留下这条本不该留的老命。

    两人都欲舍己引走陈氏人马,秋鹰着急起来。

    “爷和顾大人都留下来吧,爷如今伤势好了许多,也能抵挡那些官兵,该让小人去引人才是!”

    连他也同那两人争了起来。

    顾衍盛一听就笑了。

    “这有什么好争?我如今伤势虽愈,但功力不成,秋鹰必得留下,好生护着杨大人上船。”

    夜风自江边漫过来,甚至裹挟了些许火把中的火气。

    顾衍盛见杨木洪还欲再讲,低声止了他,“杨大人把证据都交于东宫才是紧要,我等庶族翻身之事,就看这些证据了!”

    他说完,转身欲再安排项宜稳妥离开。

    这些危险的事情,她本不该参与其中,到底是自己把她扯了进来。

    谁想他一转头,没有看到树下的女子,却看到马儿不知何时站了起来,女子翻身上了马。

    那翻身的动作还有些许不熟练,可她到底稳稳坐到了马上。

    “大哥、杨同知、秋鹰都不必再争。”

    她勾起唇角一笑,远处的火光照亮她的半边脸,女子娴静的笑在此刻竟跃动起来。

    “你们快快上船。这清崡的路,还是我更熟悉!”

    话音落地,顾衍盛心下一震,唇边的笑意再没有了,急着一步上前。

    “宜珍不可!”

    但他到底晚了一步,只见女子拍马跃起,从树林小道径直跃了下去。

    转瞬的工夫,顾衍盛眼前已经没了人影

    陈馥有不欲同那东宫辅臣徐远明眼对眼,客气一声去了一旁的土丘上。

    大家谁还不知道谁的心思,他今日说什么,都不能放那顾衍盛等人离开。

    不想就在此时,忽然有人骑马冲了过来。

    陈馥有腾地起了身,大声号令手下。

    “快给我拦住此人,不许他冲进此地,免得冲撞了东宫船只!”

    顾衍盛若是想就这样冲进来,想都别想!

    谁料这一人一马,就在冲到边缘的时候,突然急转,向另一条路上而去。

    夜色深重,看不清人,但陈馥有下意识便觉得此人一定是顾衍盛。

    他抓顾衍盛小半年了,此人神出鬼没,似有妖术一般,近来更是频繁出现在他梦里。

    可连梦里,他都抓不到此人,次次被他从手中滑走。

    明知这是调虎离山,陈馥有还是心痒难耐,一边吩咐人手继续守住码头,一边忍不住召集了部分人,“随我追上此人!”

    陈馥有这般出动,呼啦带走了不少人。

    他一马当先地急追那即将没入黑夜的人而去。

    那人先冲的甚是厉害,但座下那马却不如陈馥有座下这匹,渐渐慢了下来。

    夜深,看不清人,陈馥有又是一番打马上前。

    “兀那妖道,还往哪里跑?!”

    他又是一跃,两马之间距离越发近了。

    可前面那人却像是甚是熟悉清崡道路一般,一个急转进到了一条连看都看不清出的小路里。

    陈馥有险些没能跟上,正心恨此妖道妖术厉害,却见前面的马身又是一转,又转去了另一条路。

    就这般左右翻转,很快陈馥有便有些分不清东西南北了。

    他心下开始觉得不对劲。

    顾衍盛再在清崡停留多时,也不可能如此熟悉此间地形。

    而再眯起眼睛去捕捉那人身影,只觉马上之人比之那道士,甚是矮小。

    “不对,不是那妖道!”他一下反应了过来,“必是襄助那道士的清崡之人!”

    比起此人,陈馥有当然更在意自己怎么也抓不到的顾衍盛。

    他心恨自己不仅明知是调虎离山,还中了个彻底,急急勒马停下。

    他指了左侧一队人,“你们继续追!不能让妖道的同伙跑了路!”

    说着又急道,“剩下的人跟我返回码头!”

    码头,冲天的火光乱了起来。

    东宫船上的徐远明如何没有发现异常,立刻叫了人往喧闹处一探究竟。

    然而陈馥有留下来的人亦不是吃素的,当下就有一位百户带着人拦截了他们。

    “好叫东宫的大人们知道,此处有那水匪作乱,锦衣卫行事,各位还是不要过去了!”

    但他也不过是阻挠罢了,东宫自有凌驾于锦衣卫之上的权利,当下徐远明亲自上前,带着众人不顾阻拦地往那乱处而去。

    然而就在他们还没赶到之时,陈馥有急急返回。

    他一下就看到了远处喧闹处的人影,那人影和方才马上再不一样,这才是真的他要抓的顾衍盛!

    可东宫的人也发觉了,正要赶上前去。

    陈馥有心下急了起来,万不能在此时功亏一篑,那么他回京城真的无法向宗家交代了,一时顾不了许多,眯起眼睛发了狠。

    “传我的令,今晚水匪作乱,但凡见到贼人格杀勿论!提头在手者,奖白银千两!”

    此令一传,下面的人瞬间向喧闹处涌了过去。

    所谓水匪之祸,根本是假。

    他是要搅浑了这水,趁机向顾杨二人下杀手。

    而他人手颇多,便是东宫的人也不够阻拦。

    顾衍盛和杨木洪眼见陈馥有的人提刀奔了过来,而东宫的人却被他们拥乱在外,心下俱沉了下去。

    手中的抵挡渐渐无力,可陈馥有的人太多了,谁都挡不住了。

    杨木洪被刀刺在腿上,一下跪了下去。

    顾衍盛替他抵挡,也已不支,又被一枪戳在了旧伤之上。

    他不甘地笑了起来。

    “这难道就是天意吗?是天意不让庶族翻身吗?”

    谁料话音未落,忽然一阵更响亮的马蹄声,自四面围了过来。

    只几息的工夫,顾杨等人都看到了跃马而至的男人。

    谭廷一声令下,这混乱的码头陡然被数不清的人手完全包围了起来。

    陈氏的人马一下不知所措,又在下一息被纷纷上前的谭家人,按住了手中刀剑。

    陈馥有看着高于自己三五倍人手的谭家人,不可思议地看向谭廷。

    他嗓音都尖利了起来。

    “谭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风将马上人墨色的披风裹了起来。

    他只听见谭家那位宗子,趁着声音说了一句。

    “谭家不想再居中旁观,今次,要出手助人。”

    话音落地,陈馥有只觉脑中轰鸣。

    “这谭家也是世族,怎么能去帮他们?!”

    他一下指向了杨木洪,“谭大人难道忘了,正是此人害死令尊吗?!”

    这话提及,周遭都静了下来。

    夜风呼啸,谭廷没有看向那杨木洪,反而看向了陈馥有。

    “你们陈氏怎么就这般确信?还是说,当年先父之死,你们凤岭陈氏插了手?”

    他紧紧看住了陈馥有,这般问出去,只见陈馥有面色一紧,在这话中没有立刻回答,反而有一瞬的怔住。

    他那情绪,被谭廷完全地捕捉到了。

    谭廷忽然闭起眼睛,心下为父亲阵阵发疼,讽笑一声。

    “没想到,还有这层乾坤”

    在这般情形下,谭廷再不可能居中姿态,他只一个眼神扫过,有备而来的谭家人,便控住了码头前所有陈氏的人。

    东宫的人见状立刻上前,终于将顾衍盛和杨木洪齐齐接到了麾下。

    陈馥有眼看着大局就这么定了下来。

    他再急,此时也没了办法,他得了宗家之令至此追捕近半年,终是功亏一篑。

    他恨恨,但也不能与人多势众的谭氏硬拼,只能转身打马带着人手离开了去,消失在了夜色里。

    码头忽然安静下来。

    只有杨木洪怔怔,不敢相信地看向谭廷,“谭家大爷愿意信老朽?”

    谭廷没有言语,但所做的一切都已表明。

    而杨木洪心中多时的愧疚,早在谭朝宽的丧事上,就要说了。

    他再顾不得旁人眼色,一下跪在了谭廷马前。

    “令尊之事,是我之过,我悔恨久已。我再无言替自己辩解,只是那疫病的调任,恐还有猫腻,谭氏不可不小心啊!”

    人群寂静无声,谭廷手下紧紧攥了起来。

    他没有去看那杨木洪,只是沉默半晌,道了一句。

    “至此,谭氏与你之间恩怨,一笔勾销。”

    夜风呼啸而过,吹起河上潮意。

    杨木洪从未想过能得谭氏原谅,今日听到了这句话,忽的老泪纵横。

    “多谢多谢”

    东宫辅臣徐远明在此时上了前,同谭廷抱了一拳。

    “今日之事,改日在下返回京城,必然禀告太子殿下,清崡谭氏功不可没!”

    谭廷无意居功,下马回了礼。

    就算有功,本也是他妻子的功劳才是。

    他真不敢想,她竟有如此气魄胆识

    只是他一眼扫过这糟乱的码头,却没有发现自己的妻。

    却听见顾衍盛急急道了一句。

    “宜珍恐有危险!”

    旷野边缘的一片芦苇丛中。

    项宜摒住了呼吸,身后追来的马蹄声渐近,她整个人都紧绷了起来。

    姜掌柜的老马跑了一夜,再跑不动了,她只好与老马一起藏身在了芦苇丛里。

    当下马蹄声越发近了,连马都仿佛察觉了危险,呼吸如同项宜一般轻了下来。

    一人一马卧在芦苇丛中再不敢发出一点动静。

    直到那马蹄声到了他们身后的路上,又什么都没有发现之后,远去了。

    马蹄声彻底消失在了耳中,项宜大松了口气。

    她连忙抚着老马的鬃毛,又给马儿喂了些水。

    但左腿却嚯嚯地疼了起来。

    方才疾行林间,没能发现一尖锐枝条,而那枝条倏然划过来,将她小腿划开了一条血口。

    她侧身坐着,看着发疼的腿上的血口,叹了一气。

    用池边的水试了清理一下,但夜太深,什么也看不清楚。

    四下里寂静无声,她也不知义兄他们到底如何了,只是试图站起来,腿下倏然一疼,整个人又跌坐了回去。

    项宜苦笑,抬头看了看天,星月甚明,看来要在此地坐到天亮了。

    她不由想到了鼓安坊谭家。

    也不知道那位大爷看到她的信,会如何

    不知是流了血,还是过于疲惫,项宜靠在老马身上,慢慢闭起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腿下发疼,迷迷糊糊之际,老马突然唤了一声。

    项宜陡然醒过些许,却忽然察觉有人快步进了这芦苇丛中。

    她还未及反应过来,来人却在她身后蹲下身来,将她整个人从苇丛里倏然抱了起来。

    项宜惊讶。

    那怀抱初初还有夜里的凉气,但下一息,熟悉的温热自胸膛传了过来。

    她惊诧地转头看去,看到了月光下男人走线坚硬的脸庞,看到了他深压的眉眼。

    “大爷?”

    谭廷嘴角紧压,唇下紧抿,在妻子惊诧的目光里,定定看了她几息,想说什么,到底没说出口。

    他转身将怀里的人径直放在了自己的马上,然后翻身上马坐在了她身后。

    他解下披风将她整个人裹住,在悄然洒下的安静月色里,将她拥在怀中,打马归去。

    作者有话说:

    今天是大大大肥章了,营养液来一波呗

    出结果了,明天俩哑巴就能上开往北京的高铁了~

    晚安,明晚9点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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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4章 [二合一]

    稀薄的云层拢不住月的光华,旷野之上洒满点点银光。

    项宜本以为今日无论如何都要在芦苇丛中过夜了,可如今却被人抱在了马上,环在了怀中。

    裹住她的披风有独属于身后人的浓重气息,而他一手握紧缰绳,一手环在她腰间。

    除了床榻之上、纱帐之间,两人何曾有这般亲近姿态,项宜不自在地动了一下。

    怀中的人略微一动,谭廷便察觉了。

    之前同骑她便挺直腰身,哪怕在窄窄的马背上也要与他拉开距离,此番竟又这般。

    谭廷心下闷得厉害。

    若是平日便不会再扰她,可今日,他一想到她就那么走了,留了封书信,替他把她自己休了,心里就难受的厉害。

    她知不知道被休对于一个女子来说意味着什么,她竟然能把她自己休了。

    她就不为自己考虑考虑吗?

    念及此,谭廷没有松开她,反而扣紧了她的腰身,默不作声地将她向自己怀中拢了过来。

    项宜在那力道下,茫然地怔了一时。

    两人就这般打马向前,行进在月光里。

    奇奇怪怪的气氛中又有种奇妙难言的感觉。

    项宜只能让自己忽略那种不习惯,安静坐着不动,却在这时想起来一件事。

    谭廷本见妻子不乱动了,心下稍安,又见她微微抬了头,叫了他一声。

    “大爷”

    她难得主动开口的时候,谭廷还以为她终于记起自己是她夫君了。

    他应了她一声,却听见她开了口。

    “大爷,姜掌柜的老马跑不动了,还卧在芦苇丛里”

    旷野里静得吓人,只有跑马的声音咚咚咚地敲得人耳朵疼。

    谭廷不想说话了。

    可低下头去,又看到妻子替老马发愁的眼神,一股闷气又涌了上来。

    他直接叫了身后的萧观。

    “你现在回去,把老马接回城。”

    萧观:“是”

    项宜谢了萧观一声,只是一抬头,看到了那位大爷越发不善的神色

    码头。

    一切都已安静了下来。

    顾衍盛也去找了项宜,却在最后听到了谭廷率先找到了她的消息。

    他松了口气,但又想到了什么,怔了一时。

    他远远地看向路口许久,半晌,轻轻叹着低笑了一声,转身打马,返回到了码头之上。

    月光在湖面上泛起波澜。

    东宫的船开了起来。

    顾衍盛远远向清崡县城的方向看了过去。

    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他可能,那时就不该来清崡

    谭廷一行返回谭家,已经后半夜了。

    知县晓得今晚生了大事,特特给谭廷留了城门。

    谭廷领了这个人情,让正吉明日去县衙道谢,亲自带着项宜直接回了府上。

    马蹄停下,项宜正要下马,不想身后的人先翻身下了马,然后径直将她从马上抱了下来,就这么抱着她便往院中去。

    项宜吓了一大跳。

    “这般不可大爷快放我下来吧。”

    但是那位大爷既没听见,也不说话,只是一路大步流星地向前。

    项宜不得不搂住了他的脖颈。

    男人脸色这才似有和缓,嘱咐了下人一声。

    “今日之事,任何人不许私下乱传。”

    他说完,再没有一步停留,就这么抱着项宜回了房中,直到将她轻轻放在了窗边的榻上。

    他不说话,项宜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眼下他们二人,到底是何种情形

    直到他将药匣子拿了过来,又叫了乔荇端了热水上来,项宜连忙开了口。

    “大爷不必忙碌,我自己处理便是了。”

    可男人却只看了她一眼,抿着嘴角不言语,撩开了她的裙摆,看见了那小腿上的血口。

    他脸色完全沉了下去,伸手想替她清理,可手指微微触碰到那细瘦的小腿,她便不安地缩了一下。

    谭廷怔了怔,亦怕自己不似她那般擅长做这些事,只能无奈退开,将春笋和乔荇都叫了过来,让她们细细替她处理上药。

    两个丫鬟动作又轻又快,不时替项宜包扎完毕了。

    春笋去端了炭盆上来,乔荇替自家夫人换了被树枝抽打的破碎的衣裳。

    谭廷见她不光小腿受了伤,在灯光下细看,连脸上都有两条红痕。

    他不免就想起自己还曾经特意嘱咐过她——

    “刚学会骑马,并不能在夜间、林中或者河畔跑马,免得失蹄最好有人相陪。”

    但她不要他这个夫君相陪,还借了姜掌柜的老马,就在夜间、林中、河畔飞奔

    谭廷气了她一时,可又想到她一个女子,竟然能在这等状况下挺身而出,又不由地目光落在她身上,半晌没能挪开半分。

    两人都未说话,直到乔荇替项宜换衣裳的时候,从她衣襟里落下一封信。

    “咦?这是?”

    项宜一愣,连忙要去拿那书信,却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掌捷足先登。

    谭廷拿到了那封信,直接将乔荇遣了下去。

    乔荇一走,房中只剩下了夫妻两人。

    项宜看着谭家大和他手里自己仿写的休妻书,一时间不知道他到底如何打算。

    但谭廷没有看手中的休妻书,反而盯着妻子看了半晌。

    他突然问了她一句话。

    “宜珍这到底是休妻书,还是休夫书?”

    他的声音沉得似在水底。

    项宜慌了一下,抬头向他看去,又在他的目光下,不安地低头错开了去。

    “是休妻”

    “真的吗?真不是休夫吗?”

    他又多问了这两句,直问得项宜也不知道如何开口了。

    事情发生的太仓促了,是她做的不周全

    可下一息,男人却将火盆拿了过来。

    谭廷沉了一气,静静地看着项宜,一字一顿地说了一句话。

    “谭廷今生,绝不会休妻。”

    说完,径直将那封假休书,掷到了或火盆之中。

    火光倏然腾了起来,将一室映得如白日般明亮。

    项宜在那骤然发亮的火光里,不可思议地看向男人,耳边来来回回响起他说的那句话——

    “谭廷今生,绝不会休妻。”

    翌日,谭廷便替项宜告了假,道是受了风寒要休息,只能让赵氏接手打理中馈。

    昨晚发生了大事,赵氏不是不知道,不过她并不晓得项宜也参与了其中,只同吴嬷嬷暗暗论起,“是不是怀孕了?”

    吴嬷嬷觉得不无可能,“老夫人不若派个大夫过去瞧瞧。天暖起来了,大爷回京就这半月了,若是夫人此时怀了,岂不是好?”

    赵氏可以打理这繁杂的中馈三日五日,但要是身边长久没了项宜,她可真就头大了。

    当天下晌,赵氏就派了个大夫去了正院。

    然而大夫回来,却告诉她。

    “回老夫人,夫人并未有身孕在身,只是受了寒须得休息。”

    这话一出,赵氏就烦躁了起来。

    不想就在这个时候,下面人来回禀,“大爷过来了。”

    赵氏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而谭廷也甚是开门见山。

    “儿子此番回京,弟妹恰要归宁,儿子也准备带建哥儿去京城的书院读书,此番一并同行。”

    赵氏听见他要带上杨蓁和谭建,并没有太多意外,只是她总觉得好像谭廷这话还没说完似得。

    果然,谭廷在下一息又开了口,口气郑重了许多。

    “此番进京,儿子也准备将宜珍带在身边,族中、家中一应庶务,还得劳烦母亲了。”

    这话一出口,赵氏的头就轰得疼了起来。

    吴嬷嬷最知赵氏心事,赶紧上前。

    “哎呀,老夫人这是又要犯头疼的毛病了这中馈事宜,若是离了夫人可怎么好?”

    赵氏也连忙点头,“项宜料理这些事情,着实是把好手,说起来便是在各族宗妇里,也是能数得上的!”

    这话让谭廷听了,禁不住笑了起来,心下却莫名发疼。

    从前倒是没听姨母夸她半句,此时倒是这般说了。

    可叹自己也是一样,有眼不识金镶玉,竟冷心与她冷了三年

    只有她却从来没有抱怨过半句,将他的家中事族中事照看的稳稳妥妥,让他这位姨母当了三年甩手掌柜。

    念及此,谭廷缓缓收起了笑意,看了赵氏一眼。

    “这般确实要辛苦母亲了,只是谭家宗房尚缺子嗣,连母亲不也都是着急的吗?儿子怎好再将宜珍留下来呢?”

    这话简直就把赵氏最后的路堵上了,用的还是赵氏自己想出来的子嗣办法。

    连吴嬷嬷都一时无话了。

    谭廷见状,便也不再多言,只道,“母亲倒也不必过于辛劳,似宜珍未进门之前那般,让族中女眷帮衬着便是了。”

    话是这么说,可旁人再帮衬,赵氏也总得自己亲自把这些事理起来。

    谭廷前脚一走,赵氏就捂着头倒在了贵妃榻上。

    “这可怎么办了?”

    偏宗子的子嗣是阖族的大事,她就是想留项宜,只怕族老们当先就要训斥她。

    她真是,再没有半分躲清闲的借口了。

    连吴嬷嬷都连连叹气,“老夫人只能应了啊”

    秋照苑里的事,项宜不久便晓得了。

    她坐在窗下清理针线盒子,春笋来同她说了要走的事情,她着实愣了半晌。

    只是她还未回过神来,男人便进了房中。

    “大爷回来了。”

    她下意识要从榻上下来,只是刚一动身,就被男人抬手止了。

    谭廷一步上前,将她下来一半的身子,又抱回到了原处去。

    他手臂有力,掌心温热,就那般抱着她,又似昨晚回府一样,项宜惊得连忙侧开了身子。

    谭廷默默看了妻子一眼,知道她再对自己习惯了的疏离,再不愿同他亲近。

    就如同昨晚之事,她宁愿替他把她自己休了,自己奔马前去传信,也不愿麻烦他出手救人

    他只好收回了抱着她的手,低声说了进京的事情。

    “我已与母亲说了,母亲没有不应的意思,宜珍你就不要推脱了,与我同去吧。”

    他没有逼迫她的意思,说完,留下她好生思量,先回了外院书房。

    天渐暖了起来,细风从窗棂吹进来,没了之前刺骨的寒冷。

    项宜恍惚了一时。

    其实她拿着婚书上门那次,是她第二次来。

    第一次,她寻门房给谭家人传了话,但不知道为何,那次似石沉大海一般,一点回应都没有。

    她在谭家门外等了整整一日,又担心家中弟妹,只能回去了。

    第二次再来的时候,她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弟弟科举无门,妹妹重病在卧,旁人都笑话她自己拿着婚书上门。

    她知道她这样会让人看不起,可还是站在谭家门前,强求了这桩婚事。

    那会她就想,她就借一借谭家的势,让她弟弟妹妹还有翻身的机会。

    过几年,谭家想要迎娶门当户对的世家女,谭廷要休妻,她绝不会说一个“不”字。

    彼时谭廷也确实不喜她,从不同她有什么言语,成婚不久便离开了家。

    项宜觉得这样也好,她就安心留在谭家,替他料理家中族中的事物,把她该做的事情一分不少地都尽到。

    她亦没想到寓哥儿如此争气,小小年纪就考中了秀才,连乡试都颇有希望。

    弟弟三番五次在她面前提及离开,她也禁不住动了离开的心思,主动离开总比被休下堂,还能留些脸面。

    可自去岁末,谭廷回来之后,本来她想好了要与他与谭家分清楚的一切,全都变得混乱了起来。

    那位大爷更是

    他待她越发不同以往了,令她焦躁不安,她禁不住想同他扯平,还回到原来的状态里,待这桩不合时宜的姻缘结束,谁也不要欠谁。

    但她越想扯平,欠他的就越多,她再焦虑惶恐抗拒,似乎也没有用了。

    如果她继续抗拒他,反倒是有些故意为之的意思了。

    项宜念及此,垂下了眼眸。

    她并非是不知好歹的人,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他既然有了转变,她便领受也就是了。

    至于她欠了他的许多,再找机会还吧。

    项家欠的人情已经太多,也不差这一桩了……

    若日后他转了心意,欲娶门当户对的世家女过门,她也一样,还是不会多耽误他一时一刻的

    还有眼下庶族和世族之间越演越烈的矛盾,他们约莫也做不了几年夫妻了吧

    虽然没有善始,但若这场父辈替他们缔结的婚姻,能有个善终,也是好的。

    项宜焦虑不安了许多日,此刻终于想明白了。

    世道如洪水,不知何时便要将渺小的人淹没,能好生过一天,便也算一天了。

    项宜轻轻叹气,推开身后窗户,看到了院中迎春。

    那迎春花不知何时,竟悄然绽放开了。

    渐渐和暖的风吹得人眉间舒展,乔荇在这个时候拿了封信过来。

    “夫人,姜掌柜说,前两日青舟就来了信,昨日夫人去的匆忙,忘了给夫人了。”

    项宜接过了信,问了一句老马的事情。

    得知姜掌柜的老马安好,萧观专从谭家拿了两捆上好的草料送过去,老马还“呼”了一声甚至愉悦,项宜放下心来,打开了信。

    她看了信惊讶了一下,通篇都是项寓的字迹。

    项寓在信中说,恰有书院一位先生应薄云书院邀约,前去京城,让他和几位想要应考薄云书院的学子一同结伴前去。

    因着行的匆忙,这封写完就已经上路了。

    而且项寓在心中提及,道是放心不下宁宁一人在家,将她也带在了身边同去,让长姐不必担心。

    项宜看着这信,蓦然就笑了。

    “夫人笑什么?”乔荇问她。

    不想项宜还没来得及回她一句,杨蓁竟然来了。

    她素来精神满满,没想到今日竟然愁眉苦脸。

    “弟妹这是怎么了?”

    杨蓁叹气,抬头问她。

    “大嫂能帮我一个忙吗?”

    “弟妹但说无妨。”

    杨蓁直接道。

    “嫂子去外院劝劝大哥吧,别罚二爷了!”

    谭廷这些日忙碌,一时没顾得上谭建。

    今日心烦意乱,本也不欲理会他,没想到竟然看见他穿的花里胡哨,从外面捧了两大盆花回家。

    他当即就把他叫住,问了他文章写得如何,没想到他一听见文章,整个人就先垮了三分,支支吾吾说不清楚。

    谭廷见了,冷哼一声,让他把这些日以来,每日做的文章拿到自己书房来。

    文章不少,可谭廷就那么信手一番,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好的很,谭建,你就给我交这些凑数的东西?!”

    谭建当时听了那话,吓得腿都抖了。

    他也不是每天都凑数,只是有时候看着娘子和大哥大嫂小妹都出去跑马,这心思就按不住了。

    他还以为自己大哥忙忘了,谁想到大哥竟然想起来了。

    可他再后悔也晚了呀

    谭廷正烦闷得紧,当下气得厉害,也懒得同他细细理会,直接叫了正吉拿了手板来,把他那几篇凑数的文章都挑了出来,有几篇便抽了他几下,然后撵到院子里站着反悔。

    这会,院子里寂静无声,谭廷坐在书房里,这阵气也没能消减下去。

    父亲当年出事的背后,还不知有多少猫腻。

    谭家宗房如今也只有他们兄弟二人,可那不成器的东西还日日玩乐要紧,他真是越想越生气。

    他正气得狠,忽然外间有了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门外响起一个柔和的声音。

    “大爷在书房里吗?”

    谭廷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只是下一息,见有人轻轻撩了帘子走了进来。

    她换了件藕荷色的长袄,手里提了红木雕花的点心盒子,见他看过去,颇有几分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轻声说了一句。

    “妾身替大爷拿了些点心来。”

    谭廷半晌愣着没动,当真以为自己是被不成器的弟弟气得出现了幻觉。

    但她却缓步走上了前。

    谭廷骤然反应了过来,他两步上前。

    “宜珍你怎么来了?腿不疼吗?”

    项宜道无甚大碍,将点心拿了出来放到了茶几上。

    谭廷还是有些似在梦里的感觉,不住地打量妻子。

    她是不是,肯与他和好了?

    只是项宜却看了一眼哭丧着脸站在外面的谭建,谭建两手被打得通红,站在院子里都快哭了。

    项宜不得不开了口。

    “妾身方才过来,好似看到了院外有两盆花,不知是什么人搬来的花,开得那般漂亮,令人赏心悦目。”

    她含蓄地说了一句,轻看了谭廷一眼。

    能是什么人搬来的花,自然是谭建了。

    谭廷本来还以为妻子是来看自己的,万万没想到,她腿都伤了,还来替谭建说话。

    谭廷突然觉得,他打那几手板真是打轻了,该重打那东西几大板!

    只是妻子却在这时说了一句,“那花着实赏心悦目,可见搬来花的人,也有一颗舒展和乐的心。”

    谭廷竟一时间没能说出话来

    他看着妻子,倒是想起了父亲从前对自己教导谭建的态度。

    外面的风似乎吹来了些许花香,谭廷陡然失笑。

    他起了身,朝着庭院里道了一句。

    “看在你嫂子的面子上,还不快走?”

    谭建简直似刑满释放一般,眼里都放了光,连着朝项宜行礼。

    “多谢大嫂!多谢大嫂!”

    说完,一溜烟地就跑走了,跑到门槛处还差点绊倒。

    项宜禁不住抿嘴笑了起来。

    谭廷又是气又是笑,“真是没用的东西”

    但谭建一走,又只剩下了两人。

    谭廷看着点心,知道妻子来看他,也不过是顺带着的,她本意只是想救谭建而已。

    他心下叹气,轻轻拿了她送来的点心。

    不想她却在这时说了一句。

    “大爷准备何日进京?妾身也有不少东西,要提前收拾起来了。”

    谭廷手里的点心险些落下,讶然看向妻子。

    见她半垂着眼帘,脸上是再柔和不过的笑意。

    谭廷愣在了当场。

    “宜珍答应了?”

    唇边勾起微微的笑,项宜轻轻点了点头

    启程的日子就定在了二月初二龙抬头。

    此番走水路,慢是慢些,但一路向北,风光无限。

    杨蓁谭建早几日就兴奋地睡不着觉了,当下几乎是跑上了船。

    谭廷和项宜同赵氏等人辞行。

    赵氏一阵一阵地头疼,眼巴巴地看着项宜,却在族老们面前,说不出个“不”字来。

    谭蓉也希冀地想要跟去,但赵氏还在替她定婚事,未定好之前,她都不便出远门。

    项宜的腿伤好了大半,辞了众人,谭廷护着她一路上了船。

    风吹得船帆呼呼鼓了起来,人在船上衣袍如飞。

    项宜很久没有坐船了,一时站在船头不愿回舱。

    谭廷走过来问了她一句,“宜珍果真不再同寓哥儿说说,让他随我们一道进京?”

    项寓早就走了,眼下约莫都快到了。

    项宜笑着谢了他的好意,“寓哥儿书院的先生对他另有安排,大爷就不必操心了。”

    另有什么安排,她没细说,谭廷也不知道,只能点头应了下来。

    只是这时,随同上路的秦焦走了过来。

    他看看大爷,又看看大爷身边的项氏夫人,脸色有一时的怪异。

    “大爷,林大夫人之前传了信过来,道是有两位亲眷也要上京,还请大爷半路上,将那两位亲眷接上。大爷看可好?”

    谭廷不知是什么亲眷,但捎带一程这种小事,自然是点头应了。

    倒是项宜在旁,默然发现那秦焦,似乎飞快地看了自己一眼。

    作者有话说:

    晚安~日常晚上9点更新~

    第45章

    沿河一路北上,未等到春江水暖,反而因着北地春寒未退,众人又将厚衣裳穿了起来。

    但比起窝在清崡小县城里,这一路北上风光无限,杨蓁似江中的鲤鱼一般活跃得不行。

    谭建也想跟着一起跃,可被重打了一顿手板,老实了不少,每日只偷偷去看自己大哥的脸色,只有在大哥脸色好的时候,才敢提出一二玩乐之事。

    好在这两日大哥心情尚算不错,今日就下令在前面的沪国县暂停半日。

    谭廷停在沪国县还有个旁的原因,此地有一妙音寺,是求姻缘的胜地,他们来之前,赵氏让谭建一定要去一趟那妙音寺,替谭蓉求一枚姻缘石,愿菩萨显灵,让谭蓉接下来亲事定的顺遂。

    谭家只有这位小妹还没有成亲了,自然是要紧着他的。

    且本地不仅生产姻缘石,还生产一种青玉,最适合做印章。

    谭廷见项宜腿伤几乎好利索了,便下令在此停上大半日。

    沪国县恰有集市,从码头出来便热热闹闹直通县城。

    依照杨蓁的性子自然要先去县城里玩一玩的,谭廷如今也甚是知晓这位弟妹的性子,当下就允了。

    谭建兴高采烈地跟谭廷道谢,又道陪杨蓁转一圈,就立刻去妙音寺为谭蓉求姻缘石,两不耽误。

    一遇上这样的事情,谭建便表现出超于学业五倍的精神,安排的井井有条,甚至比项宜理事还要周全。

    谭廷一看,就忍不住要生气。

    只是想到来之前,妻子的劝慰,又暂时地按下了心口的气。

    他早先便让人去县城酒楼定了个雅间,当下四人在城中先逛一番,再去酒楼不迟。

    谭建和杨蓁进到了集市中,便自然而然地牵起了手来。

    两人边说边走,左看看右看看,牵着的手一直都没有丢下。

    谭廷目光落在弟弟和弟妹牵起的手上,虽然又为那不中用的弟弟一心没有学业生气,但却禁不住低头,目光落在了身边妻子的手上。

    她的手白皙细长,替他上药的时候灵活轻巧,刻起玉石来又精准有力,只是谭廷不晓得若是握在掌心,是如何

    他悄然看了妻子一眼,这时有几个壮汉在街道上快速穿梭,撞到了几个行人,谭廷见此便抬脚到了项宜身侧。

    项宜没有察觉什么,她多时没有这般出来闲逛了,眼见着城中从地摊到商铺,在这个小县城里,林林总总卖玉石的竟有近二十家。

    且对面就有一家门脸不小的玉石铺子。

    只是这时,她垂在身边的手,被人轻轻碰了一下。

    谭廷看了妻子一眼,见她似乎有所察觉地也看了过来。

    他心下不禁有了些许期待,触碰到她的手掌刚要悄然将她握住,不想下一刻,她突然收回了手,跟他行了一礼。

    谭廷的手就这么顿在了原处。

    人群哄哄闹闹又挤挤挨挨,项宜没发觉任何异常,只是在眼花缭乱的玉石店铺里,禁不住同身边的这位大爷道了一句。

    “大爷能否允我去街上转一转,不出半个时辰项宜必会回来。”

    这么好的机会,她怎么能不淘些上好的玉石回来?

    且这些本地产的玉石,一定比京城的便宜不少。

    项宜满心想着去淘宝,并未留意身边的男人神色僵了一僵。

    谭廷清了下嗓子,不得不收回了僵在一旁的手。

    又听见她这般开口征求他的同意,一时都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她还不知道吗?

    原本他让人停船在此,就不是只为了给谭蓉求姻缘石而已。

    谭廷抿着嘴低头看她。

    他有几息没有说话,就这么看着她,项宜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难道他还有旁的打算?

    项宜虽然很想去淘一番玉石,但也不便强求,刚要道算了。

    忽听他叹了口气,口气甚是无奈似得说了一句。

    “我陪你同去。”

    项宜下意识就要拒绝。这买石是她的私事,本与这位大爷无甚关系的,但抬头看了他一眼,却见他已经走在了前面,往对面玉石铺子去了。

    沪国县产玉,也买入各地玉石在此转卖。

    县城不大,但玉石店铺繁多,种类齐全,项宜才刚进了那家门头敞亮的铺子,就看中了好几块玉。

    之前都是让姜掌柜替她留意好玉好石,如今也有她能亲自挑选的机会了。

    她看中了这几样,就问了价钱,听着价钱尚算公道,项宜暗暗算了算自己手上的银钱,去除掉给项寓准备的科举盘缠,给项宁备好的好药材的支出,恰还有一笔,能卖上五六块好玉好石。

    她反复在看重的几块玉石中挑选了一番,最后定下三块,又同老板讲了讲价,要付钱的时候,正吉赶忙走了过来。

    “小的来付。”

    项宜惊讶看了正吉一眼,正吉在她的眼神里,反而问了她一句。

    “夫人有什么吩咐?”

    项宜看着他当真从钱袋里拿出银钱,连忙摆了手。

    “我带了钱,不必你垫付了。”

    她这话说完,自己拿了钱出来,正吉反而惊讶了。

    正吉看着自家夫人果真走私账付了钱,不知所措地看了一旁的大爷一眼。

    谭廷本还替她相看着一块品相极好的血玉,却在那话和正吉的眼神里,禁不住向她看去。

    而她丝毫无有察觉,利落地自己买了账。

    正吉都不敢说话了。

    项宜刚把三块玉石收好,转身便看到了谭廷正看着自己。

    他沉着脸,就这么盯着她,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也似谭建那般用凑数的文章给糊弄他。

    但这脸色里似乎还有些许不同,细品如被深闺中的怨妇,但下一息,他一言不发地转身大步出了门去。

    项宜愣了一下,低声问了正吉,“大爷怎么了?”

    正吉苦着脸,不知如何回答夫人的问题。

    “小的猜测,大爷可能想要小的替夫人付钱?”

    他这样猜测,项宜却并不认可。

    毕竟她分清公私账目,谭廷一向是晓得的,又怎么会混淆起来?

    见自家夫人摇头,正吉也不知道还能怎么说得更明白了,又回头看了一眼负着手站在铺子门前的大街上、神色不悦的自家大爷,正吉都不敢近前了。

    好在夫人走上了前去。

    项宜着意看了一下脸色极其不好的男人,问了一句。

    “大爷是不是累了?”

    谭廷抿着嘴没有回她这话。

    项宜看他确实是生气的样子,又不回她的话,不知自己哪里惹了他不快。

    她只能又问了一句,“大爷是不是渴了?饿了?”

    谭廷既不渴也不饿,还是那般闷着没有回应。

    连着问了两句,他都没有回应,项宜隐隐有些明白过来。

    她低了低头,嗓音落下三分兴致地淡声道了一句。

    “看来是项宜耽误大爷的工夫了,既如此还是回酒楼吧。”

    话音落地,谭廷急忙转过了头来。

    “不是”

    他怎么可能是这个意思?他巴不得她也似谭建杨蓁那般,高高兴兴地在这里耍玩。

    他说了不是,项宜抬头向他看去,眼中聚满了不解。

    她是真的猜不透了,谭廷哀怨地看了她一眼,刚要说什么,忽然有人匆忙而过,撞到了两人。

    谭廷急忙伸手揽了项宜,回头瞪了那撞人的人一眼。

    那人是个穿着粗布衣裳的汉子,一脸的焦急,眼见着撞到了人,再看又是锦衣在身的贵人,慌忙地跟两人道歉。

    谭廷并不会如何,见项宜没有被撞到,只是口气不悦地提醒了一句。

    “走路小心些。”

    那人连道是自己的不是,又着急起来。

    “实在是头一天出来就把孩子弄丢了,心里急的发慌”

    他一边说着,一边又快速地没入了人群里,找孩子去了。

    集市人多又杂,丢孩子的事情总会发生。

    但谭廷和项宜两人被这么一打岔,方才的事情便也岔了过去,谭廷还想同项宜解释,却找不到话头了,而项宜亦被那人丢了孩子的情绪,牵扯了几分,一时没了继续逛的兴致。

    “还是先回酒楼吧。”项宜说了,转身向酒楼而去。

    谭廷见她果真不欲再逛,止不住快步上前。

    “宜珍,我”

    谁料话还没说完,项宜忽得转身向一旁的巷子里跑了过去。

    谭廷被她吓了一跳,紧随她身后也跑了过去。

    巷子另一边的河道里,竟有小孩支离破碎的呼救声,待他们到了小河旁,只见河里又小孩几乎要沉下去了。

    这次不等项宜开口,谭廷就叫了人手。

    “快去救人!”

    当下两个护卫直接跳进了河里,两下三下就扯着小孩上了岸。

    那孩子四五岁的年纪,许是因为溺了水,眼睛都要翻白了,萧观亲自上前两下将他腹中水按了出来。

    小孩一呛,才算活了命。

    这般冷的天气,小孩子一身湿漉漉得发抖个不停。

    项宜直接解了身上披风将小孩子裹了起来。

    这番动静一出,立时围过来不少人,接着,方才撞了谭廷他们的汉子也奔了过来。

    “木双!我儿!”

    落水的小孩正是这汉子的孩子,他只见孩子险些溺死,却被谭廷他们救了起来,抱着孩子跪下就要磕头。

    谭廷示意正吉将他托了起来。

    “不必道谢,不过是随手救人罢了。”

    他这般说了,那汉子还是道谢不止。

    倒是项宜见那孩子着实可怜,不由道了一句。

    “城中集市人多,合该更留意小孩才是。”

    那汉子听了连连道是,可他苦着一张脸。

    “只是此番是小人第一次带孩子来码头做工,做工能给饭吃,孩子在家吃不上饭,只能带他来蹭些饭菜,却又不敢让码头的工头瞧见,于是令他小心藏身,不想竟丢了”

    他这般一说,项宜才看到与他一同找孩子的汉子,都穿着码头上给的粗布衣裳。

    他们并不像是做惯了码头活计的样子,反倒像是庄稼汉。

    恰在这时,谭廷问了一句。

    “第一次来码头做事?之前在何处?”

    那汉子听了这话,重重叹了口气。

    “因着去岁奇寒,把家里的田给卖了,卖田的钱面前够过个冬,但今后再没了田种,没了口粮,原先买我家地的当地大族,说让我们给他家做佃户,但他家发给佃户的口粮着实太少了,还将我们当奴仆一般差遣,我们实在不愿给他家做事,才来了码头。”

    一旁几个汉子也是一样的,说那当地大户用极低的价钱买了他们的田,如今钱花光了,田也没了,又不愿被当奴隶驱使,只能出来了。

    他们都是良民,又不是奴隶,怎么甘心被当奴驱使?

    “只是这码头的工也不好做,出来找事做的人多,码头上不差人,也给不了几个钱,顶多混一顿饭吃罢了!”

    几个没了田地的庄稼汉,都愁苦着脸叹气。

    在他们的话里,谭廷和项宜竟下意识看向了对方,对眼神有一瞬的接触。

    果然,这些因为谭家的存在,而没有发生在清崡一带的事情,到底还是在旁处发生了。

    世族借机屯田,庶族越发没了活路。

    可那奇寒的冬天已经过了,该卖田的也都卖了,又有谁能迫使那些世族,将吞进去的田地再吐出来呢?

    两族积怨只会越来越深越来越深

    众人一时无言,谭廷叫了管事过来,道谭家的船此番也要在此地补给,就请这些汉子做搬运之事吧。

    管事懂大爷的意思,暗暗把给这些人的临时的工钱也提了上来。

    这些汉子见有了事可做,哪怕只是一下晌的事情,也都高兴得不得了,连声道谢。

    还有人忍不住道,“谭家要多少水米咱们都能搬,今日没接上送往京城的玉料的差事,这下总算也没落空!”

    他们说得送往京城的玉料,正是给槐川李氏宗家嫡长重孙周岁庆生的玉雕。

    李氏宗家的嫡长孙庆生,旁枝专定了一块大青玉,只是那东西贵重,他们这等刚来的汉子,连搬运那好玉的资格都没有。

    世家的孩子庆生,提前半年就要准备起来;可庶族百姓的孩子,却东躲西藏地为了一顿饭,险些溺死河中。

    项宜和谭廷都半晌没说出话来,只是偷偷给那孩子腰间塞了些银钱

    晚间回到了船上,项宜吃饭还有些走神。

    她不由去想,大哥有没有顺利进京,他们从江西搜集来的证据,有没有顺利呈到太子殿下案头。

    不过她尚且还不知这些消息,反倒是秦焦在吃饭的时候,过来提醒了谭廷一句。

    “大爷,明日咱们的船就到灯河县了,恰能将那两位亲眷接上了。”

    谭廷没把心思放在这上面,反倒是一旁的谭建问了一句。

    “灯河县?灯河黄氏的人?”

    秦焦连连道是,又极快地从项宜身上扫了一眼。

    “正是灯河黄氏宗家的两位姑娘。”

    *

    翌日,灯河县码头。

    码头被围了起来,只有灯河黄氏的人留在此处。

    日头晒着河面,如同鱼鳞一般反光。

    一个年纪小些的绿衣姑娘,将手中刻了玩的核桃扔了出去,她气势甚足,砸起一片水花。

    一旁年长一些的黄衣姑娘看着她,笑了一身,“六娘还在生气?不过就是同乘一船罢了。”

    “哼,百年修得同船渡,我怎么就修的同那样厚脸皮的女人坐同一条船?那谭家也真是的,怎么就把那样的女子立成了宗妇,可见也不是什么好人家”

    年纪长些的姑娘不说话了,倒是她身边的嬷嬷走过来,低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

    “四娘可莫要似六娘那般想,谭家再怎样,也是数得上的大族。咱们大老爷可是说了,要是您能接替那项氏做上谭家的宗妇,给您的嫁妆必然会再翻一翻的。”

    嬷嬷说的大老爷,就是黄四娘的伯父、灯河黄氏的宗子族长了。

    嬷嬷说着,笑着看向黄四娘。

    “这可是姑娘的大喜事!”

    江上吹来一阵清冷的风,黄四娘在这话里,并未说什么,只是目光远远地,往南边来船的方向看了几息。

    作者有话说:

    谭建:到底是谁不中用啊,牵手都这么费劲……啊,这是我能说的吗?快跑……

    *

    晚安,日常晚9点更新~

    第46章 [二合一]

    行船在水面上摇摇晃晃,醒着的人都极易在这优哉游哉的摇晃中困乏,更不要说睡着的人了。

    项宜醒来的时候,眼见着日头都高升了起来,吃了一惊。

    春笋听见动静笑着走进来。

    “夫人醒了?昨晚睡得可好?”

    从前在谭家,项宜作为宗妇必得做出表率,每日给赵氏的晨昏定省,除非是赵氏开口例外,其他全然不能省却。

    刚上船前两日,她还总能在天刚亮就醒过来,但几日下来,船上晃晃悠悠又没有丫鬟叫醒,竟睡到了这个时候。

    她低声吩咐春笋以后还是按时叫她起来。

    春笋略有些为难,“可大爷吩咐奴婢们不要吵着夫人。”

    项宜在这话里,顿了几息,一低头竟看到一个没见过的红木匣子。

    “这是何物?”

    春笋没急着回答,替项宜将那匣子打开了来。

    匣子一打开,项宜着实定了定目光。

    那匣子如同首饰盒子一般分了许多小格,但里面放的不是收拾,而是大大小小、形状不一、色泽各异的十块玉石。

    春笋这时才开了口,笑看了项宜一眼。

    “是大爷让正吉拿给夫人的。”

    这些玉石水头都极好,比项宜买的那三块价值不知高到了何处。

    项宜半晌没说话,过了许久才问了一句那位大爷在何处,然后换了衣裳出了门去。

    船头,船只掀起碧波,浪头打来阵阵疾风。

    谭建一面在他大哥面前对答,一面偷偷抹了一把手心里的汗。

    再背下去,他觉得自己可能又要被抽手板了

    就在这个时候,从旁走来一个人,谭建一眼看见那人,便觉好似天神降临、天女下凡,止不住提醒了一声。

    “大哥,大嫂来了。”

    他这般主动打断对答,谭廷立刻就不悦,只是再听那话,他禁不住转头看了一眼。

    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妻。

    妻子今日穿了一件月白色的长袄、丁香色绣如意纹的比甲,发髻上簪了一只浅紫色的丁香花样簪梳,掠过船头的风向她吹去,吹动她耳边坠着的一对珍珠。

    这次不用谭建提醒,谭廷便开了口,“回去继续背你的书。”

    “是,是,是”谭建闻言,一息都未停留地跑了,边跑着边给项宜作揖。

    要是没有大嫂,他这一路在船上和大哥朝夕相处的日子,可怎么过呀

    谭建一走,谭廷就转了脸色,向前迎了项宜两步,“宜珍醒了?”

    风吹得项宜耳边落下碎发,她抬手挽在了耳后,轻轻点了点头,想到那一匣子贵重玉石。

    “大爷怎么买了这么多玉石?”

    谭廷在这个问题里看了她一眼,正想要看看她喜不喜欢。

    昨天是他不该同她生气,弄得她后面没了兴致,便没有再买玉石了。

    他正要问她可否喜欢,不想她小声问了一句话。

    “大爷买的这些玉石,不知价钱几何”

    项宜声音小极了,她有种自己其实不该问的预感,但是他们一向账目分得清楚,那些玉石着实贵重,她实在不能当做寻常物件收下。

    但她这么问了,只见男人的嘴角果然又压了下去。

    谭廷一口气闷在胸口,但是想到昨日正是生气没把话说清楚,惹得她落了兴致。

    他这次直接就问了她。

    “宜珍是又要记入账目,还是要把钱还给我?”

    他忍不住闷声又道了一句。

    “宜珍非要与我算得如此清楚吗?你我是夫妻,怎该如此?”

    他总算是把昨日没说清的话,都说了出来。

    项宜愣了下,这才抬眼看了一眼男人。

    原来昨日真是正吉猜测的那般

    只是项宜却在他这样转变的态度里,惊讶又暗暗叹了口气。

    分的清楚又有什么不好?日后总是要省些事的

    但眼下,项宜看着男人怨怪的态度,只能默然先记在心上了。

    她垂头施了一礼,“那项宜就多谢大爷了。”

    谭廷不要她这般同他有礼,抬手就将她扶了起来。

    他细细看着眼前的人,今日她能收下他的东西已经不容易了,至于礼数这些事情,他再同她慢慢磨便是了,总归这一世都是要做夫妻的

    两人各有各的念头,一时倒也在这个问题上达到了平衡。

    清风吹来江上的清凉,谭廷解了披风,披到了妻子肩头。

    项宜半垂着眼帘轻声道谢。

    正吉远远看着都松了口气,本来想过来摆茶,一时间也没上前相扰。

    谭廷嘴角都止不住翘了起来,指了前面岸边的小鱼市。

    “天气转暖,鱼市都热闹起来了。”

    项宜也向那热闹的集市看了过去,轻轻笑着点头。

    谭廷又想起昨日没能牵成的手了。

    这次他悄然靠近,在一阵江风迎面吹来的时候,碰到了身边妻子的手。

    今日没有挤挤挨挨的人群,他略一触碰,项宜就察觉到看了过来。

    谭廷没有迎上她的目光,只是装作本就是应该的寻常事一样,环住了她略有些凉的手,浅浅地握在了手心里。

    那冷热的交换在一瞬间发生。

    项宜不由地暗暗吸了一气,怔怔看了男人一息。

    谭廷察觉了她手下的略微僵硬,就在刚要收拢掌心,将她的手完全握在掌中的时候,杨蓁突然跑了出来。

    “大嫂?你快帮我看看我刻的玉石!”

    杨蓁在船上闲来无聊,也开始刻玉了。

    她这么一喊,项宜下意识快速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谭廷微微睁大眼睛,低头向她看去,项宜窘迫了一时,低着头没好意思回看谭廷。

    “弟妹叫我,我先过去了”

    说着,连忙离了去。

    谭廷被留在了船头,手里还残存着妻子柔软的手上微凉的体温。

    只是他没似之前那般闷闷,反倒是看着项宜离开的匆忙脚步,莫名有种感觉。

    宜珍是不是有点点害羞了?

    念及此,男人嘴角止不住地勾上去了几分。

    可惜这次又被打断了。

    想想不中用的弟弟和弟妹那般自然而然,谭廷不由觉得,他们夫妻本也该如此才是啊

    这时萧观过来报了一声。

    “大爷,再过一刻钟,就到灯河县码头了。”

    谭廷还在方才的思绪里,闻言只点了点头。

    *

    灯河码头。

    波光映着天上的日头。

    张嬷嬷是长房派来的嬷嬷,黄四娘听她又说了好几句清崡谭氏的气象,说从前清崡谭氏也是出过阁老的世家,只不过这几年,因着先任宗子英年早逝,先任的谭家大爷又太过年轻,没落了些,但比之他们灯河黄氏,也是半分不差的。

    黄四娘知道她的意思。

    清崡那样显赫的门楣,若不是谭家大爷被迫娶了项氏做元配,本也是落不到他们黄家人身上,甚至自己身上。

    黄氏虽然和谭氏门楣差不多,但她不过是宗家二房的姑娘,而大房的那位长姐夭折,之后就没了姑娘了。

    谭家大爷是宗家宗子,合该用宗家嫡枝嫡女来配。

    所以她也只能继任项氏之后嫁过去了。

    河面上又反了一阵刺眼的光。

    大伯父谁人都想交结,偏父亲又一味听他的。

    她早早没了母亲,亲姐姐也不在身边,只能听任大伯父安排。

    可她也总得先看看那谭家大爷品行如何,再看看那项氏到底是什么做派,那夫妻又是怎样的相处,才晓得自己要不要嫁

    黄四娘几多思量,黄六娘却丝毫不知。

    她此番进京乃是因为自己的老爹调任了京官,接她过去罢了。

    她比四娘小两岁,虽然也到了婚嫁年纪,但并不太着急,反而是小儿心性,越想着要与厚脸皮的贪官女同船许多日,就越生气。

    “面由心生,那项氏必是丑极了,平白耽误了我这一路北上的好风光!”

    说话之间,只见一座轩昂大船自南面河道里行了过来,黑漆船身上描金刻了个大字——谭。

    等在码头的人立时都活络了起来。

    这边船稳稳停在了码头前,黄四娘和六娘不意急着上船,自然要等谭家人先出面的。

    两人都不由地向船上看去,只见一个穿着铜绿色锦袍的男子和一个桃红色衣裙的女子联袂到了船边。

    男子英俊,女子明媚,自船上下来时,还说笑着低声道了两句,举手投足十分亲昵。

    这景象看得黄四娘和黄六娘都是一愣。

    只是下一息,来送他们的宗家二哥走上前来,两人才晓得船上下来的两人身份。

    原来是谭家二爷和二夫人。

    四娘暗暗松了口气,六娘直接拍了拍胸口,嚼在四娘耳边。

    “我就说么,这般明媚亮丽的女子,肯定不能是那个项氏,原来是忠庆伯府杨家的小姐。”

    众人相互见礼见面,这才应了黄家人上船。

    谭建将他们一路引至船上阔厅。

    黄四娘一直暗暗留意周边,没发现什么人,直到进了那阔厅里,一眼看到了立在正中,负手而立的男子。

    男子着一身墨蓝色锦袍,腰间束了白玉带,身姿挺拔如松。黄四娘只敢极快地看了一眼男人的面庞,就在那比之谭家二爷更加俊逸而稳重的脸上,极快地垂下了头去。

    她心下莫名略有些快,在堂兄的介绍下,礼数到位地给他行了一礼。

    男人声音一如面相沉稳,又夹带着些许温和,不多不少刚刚好。

    黄氏这边自然是要客套地邀请谭廷去灯河黄氏小住几日再走,但谭廷本就没有留下的意思,也就客套地道谢婉拒了。

    黄家人只好拜托他照应两位姑娘,谭廷自然应下,便送了黄家人下船。

    谭家的船前后停了半个时辰,就继续北上而行了。

    两位姑娘便被引去了留好的舱内卧房。

    一出了阔厅,六娘就在四娘耳边嘀咕了一句。

    “那位谭家大爷看起来当真相貌堂堂,好可惜啊,怎么娶了那种女人?”

    她想到方才并没有看到项宜,止不住道了一句,“是不是太丑了,不方便见人啊?那还带着进京作甚?”

    这些问题,黄四娘都不好回应,只能让她谨言慎行,黄氏也是有规矩的人家,莫要在别人家船上乱讲话。

    但她心里也在疑惑,谭家大爷确实有一族宗子的气派,那项氏又是什么样的呢?没出来果真是因为丑陋或者被嫌弃?

    只是她们刚到各自房中,就有丫鬟过来送了点心。

    “夫人吩咐奴婢们给两位姑娘送些点心,解一解乏。”

    四娘听着,暗中思量着道谢应了。

    倒是六娘跑到了她的房中来,“哼,我才不要吃那种女人的点心。”

    她说着拉了四娘,“姐姐不趁着天色正好,出去转转吗?待天黑了便没什么风光可看了。”

    四娘心里还思量着至今并未露面的项氏,就被妹妹拉出了船舱去。

    但刚走到船尾,就与一女子险些碰了个对面。

    女子丁香色的比甲衬得她面色极其柔和,耳边的珍珠映着水光,风一吹,整个人也散着似珍珠一般的光泽。

    四娘和六娘都看向此人愣了一阵。

    六娘下意识以为船上还有旁的顺捎接上的旁人家的女眷,倒是四娘有种莫名不安的感觉。

    果然,下一息谭家二房的夫人快步走了过来。

    “大嫂方才不是晕船了,这会怎么又出来了?合该再歇一会才是。”

    项宜刚才在船的启停里,晕了一阵,谭廷便让她留在房中睡一会,歇一歇。

    但白日里哪能无端睡觉,项宜这会刚好一些,就走了出来。

    她见了两位姑娘,便问了杨蓁一句,晓得是灯河黄氏的姑娘,客气地同她们见礼。

    两位姑娘都是婚嫁的年纪,项宜看了她们一眼,见两人不知怎么都有些怔忪。

    年纪小些的六姑娘更像是掉了魂似得,还是四姑娘回过了神来,也同她见了礼。

    项宜不是世家出身,与她们也并不熟悉,浅言两句便走了。

    她这边离了去,半晌,船尾掠过一阵疾风,才将两人彻底吹回了神。

    六娘干咽了几口吐沫,疑惑不解地挠了头。

    “为什么啊?不是相由心生吗?她怎么长这么好看不,未必就面由心生,说不定那项氏是个蛇蝎美人,当年就是把谭家挟制住了,才嫁进来的!”

    她觉得这样才能解释的通,还自顾自地点了点头,“一定是这样!”

    四娘却一时间没有说话,只是在六娘又要继续嘀咕的时候,提醒了一句。

    “好了,别妄议旁人家的事情了,小心被人听见。你不是说要趁这个机会练习雕刻核桃吗?快去吧。”

    六娘就算再小孩脾气,也晓得在旁人家船上议论是不好的事情,只是她实在想不到,项氏怎么会那么秀丽夺目,同京里的世家贵女也是不差的。

    黄四娘和妹妹想的无甚差别,只是却在那项氏的相貌和气质中,心下有些郁郁。

    张嬷嬷如何看不出她所想,谁能想到项氏竟是这般大家做派呢?

    但她低声劝了四娘。

    “姑娘莫要被那项氏吓到了,再怎么样,她也是庶族出身,是贪官女儿,若是谭家没有要为宗子换掉这妻的意思,咱们又怎么能得了消息呢?”

    她说着,声音压了压,“这可是咱们家姑夫人,从林大夫人口中听来的意思,说实在的,就算没有咱们家,也有旁人家,那项氏是不可能长久坐在谭家大爷正妻的位置上的,何必在意她呢?”

    话是这么说,但这到底是林大夫人的意思,那么谭家大爷自己的意思呢?

    黄四娘没吭声,张嬷嬷还欲再劝两句,恰在此时,船舱外面有了脚步声。

    自窗子缝隙里看过去,恰看到外面走过来的人。

    正是项宜。

    张嬷嬷立刻噤了声,而船的另一边也走过来一人。

    她们看不清出,却是男子的脚步声。

    船舱中两人就安静地听着,就听到了外面男人的声音。

    “你怎么出来了?”

    谭廷见妻子没在船舱好生休息,竟走了出来,皱了皱眉。

    项宜低声回应,“妾身有些闷,想着出来转转。”

    可这会走到了山间,风大了起来,将她耳边坠着的珍珠都吹得跳动起来。

    他只怕她着了风,当真要晕起船来了,不得不道。

    “还是回去吧。”

    项宜见此风确实大,确实不便再留在外面,便没再多言,行礼去了。

    谭廷一直目送妻子回了船舱,才安了心却船头上吩咐事情。

    夫妻两人在外间说话的具体情形,船舱里的人看不见。

    但说了什么话,是如何的口气,还是听得清的。

    当下两人一走,张嬷嬷就拉了黄四娘的手。

    “姑娘可都听见了,那谭家大爷可一点都不想项氏出来,约莫正是嫌弃她丢人,不许她出舱呢!”

    黄四娘确实听见了,那般稳重的谭家宗子,此番的口气有些许不快,而项氏刚开始还想辩解,被他训斥了之后,便不敢再说话了。

    看来他们这二人,确实不和啊

    所以谭家大爷带着项氏进京,其实是找机会要将她休掉的意思了吧。

    黄四娘思绪翻飞起来,反倒是张嬷嬷没有那许多想法,直接道了一句。

    “大老爷之前,不是说让姑娘替家中小爷请教谭家大爷学问吗?姑娘今晚用过饭,就去吧,好生说几句话,让那位谭家大爷把姑娘记住,这可是姑娘的好机会!”

    黄四娘听了,有些不自在。

    那谭家大爷到底还没有休妻

    “若是这般被项氏撞见,我可如何是好?”

    就算是有学问做幌子,也多少有些窘迫。

    张嬷嬷连声叫她放心。

    “林大夫人既然有这个意思,必然安排了人手在谭家大爷身边,姑娘只管去,项氏是不可能撞到姑娘的。”

    晚间用过饭后,各自回了各自卧房歇息,船中单独给谭廷辟了理事的书房,他同项宜说了一声,便去了书房理事。

    倒是谭建背完了书本,心思又活络起来,见杨蓁学着雕刻玩耍,自己反而从江中钓了一尾大鱼,做起了鱼羹。

    他兴致勃勃地吩咐人炖了一盅,想给自家操劳的大哥也送一碗,转念一想又怕大哥骂他不务正业,便转身去央了嫂子。

    “嫂子别说是我让人炖的,就说你嫂子自己心疼大哥就是了,替小弟给大哥送去吧。”

    项宜好笑的不行,虽然并不认同谭建的说辞,但看在他手心刚好的份上,只得替他走上一遭。

    入夜的江风微有些刺骨,远处河岸的渔火似乎都被寒风吹熄了不少,影影绰绰如同鬼魅。

    项宜护着谭建的鱼羹往书房去,刚出走了几步出了船舱,便看到了一片裙摆从眼前晃过,向着谭廷书房的方向去了。

    项宜微怔,还以为自己眼睛花了。

    风更大了,她继续向前而去。

    谁料就在此时,有人突然挡在了她身前。

    秦焦眼见着这位项氏夫人突然出现,便觉得不好,再看她果真要去大爷书房,还是在黄家姑娘刚进去的时候。

    秦焦一步拦住了项宜。

    林大夫人为大爷挑的这位黄四姑娘,可是正儿八经的世家宗家的嫡女,虽然是二房出身,但给大爷做继室也是够格了。

    哪里是项氏这等庶族出身的贪官之女能比?

    大爷这些日对项氏已经够好了,项氏若是懂事,也该晓得好聚好散的道理。

    他道,“夫人可是要去大爷书房?大爷方才累了,这会正小憩,夫人还是不要去打扰了吧?”

    项宜没想到谭廷竟这在这个时辰小憩,她有些奇怪。

    只是她在秦焦的脸色里,莫名想起了方才从她眼前一下掠过的裙摆。

    恰在下一息,书房的方向隐隐有男女说话的声音传过来。

    声音不大,亦听不清说了什么,但项宜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

    夜风将河边的渔火盏盏吹灭,气死风灯在船上摇晃着发出咕噜噜的声音,光影变幻了一时。

    原来是这样啊

    项宜淡笑着半垂了眼眸,将鱼羹放到了船边的小几上,轻声说了一句。

    “这鱼羹就由秦先生端给大爷吧,我就不去打扰了。”

    夜风将她耳边的碎发吹起,也传来了书房里更多细细碎碎的男女言语的声音。

    项宜放下鱼羹,抬手挽起耳边碎发,一息都没有过多耽误地,转身离开了。

    作者有话说:

    今天也是二合一的肥章。

    晚安,晚上9点更新~

    第47章

    船上,秦焦愣了一时。

    眼前除了那碗鱼羹,已经空空荡荡了。

    项氏是听见了书房里大爷和黄家四姑娘说话的声音的,但却就这么走了。

    他还以为,项氏少不得要闹腾一番

    秦焦怔了一时,虽然惊讶,但到底省了他不少事。

    他并不是同项氏过不去,只不过想好生替林大夫人办好差事,他读了一辈子书,都没能做的了官,只盼回京之后,林大夫人能看在他兢兢业业办事的份上,给他谋一份差事罢了

    谁料,前脚项氏刚走,接着书房的门就吱呀了一声,秦焦转头看去,黄家四姑娘竟就出来了。

    她从进书房到眼下走出来,拢共没有几息,只怕连话都没说上两句吧。

    秦焦惊讶挑眉。

    而匆忙从谭廷书房离开的黄四娘,极不自在地快步回了自己的卧房。

    那张嬷嬷正等着黄四娘,可刚把人送走,就见人回来了,意外地不行。

    “四娘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黄四娘烦躁地坐到了床边,她知道大伯指派了张嬷嬷陪着她,就是想要她入了谭家大爷的眼,但这种事,着实令人没脸。

    方才她拿着家中兄弟的文章,去了那谭家大爷的书房,由着小厮通传进去,那谭家大爷便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甚至都没让小厮上茶,没有正经会客的意思,只问了她一句。

    “黄姑娘有何事?”

    她彼时还强忍着不自在,上前去按照大伯的吩咐,把兄弟们的文章递了上去,请谭家大爷提点文章。

    但那谭家大爷见了,也只是点了点头,问候了一句她大伯和父亲而已。

    黄四娘这般动张嬷嬷说了,张嬷嬷便拍了腿。

    “姑娘也真是,虽然开始不自在些,但这不说上话了吗?就继续往下说呀?”

    黄四娘本来是要强撑着自己厚着脸皮继续说的,只是她还没开口,那位谭家大爷就奇怪地看了过来。

    那眼神意味明显,分明就是在看她为什么还没走?

    这会回想起那眼神,她还觉得窘迫得不行。

    “若我再待下去哪怕几息,那谭家大爷就要看出我们的企图了!”

    被一个尚有妻室的男子看出企图,岂不是真就不要脸了?

    所以她只能趁着人家还没察觉太多异常,迅速地离开了。

    当下,黄四娘见那张嬷嬷还要再说,当先开了口。

    “再怎么样,我们灯河黄氏也是有传承的人家,这种违背祖德、败坏名声的事情,嬷嬷还要让我去做不成?”

    把名声和祖德都搬出来了,张嬷嬷就算再得了大老爷的吩咐,此刻也不好再说。

    她的目的总还是要成事的,万一真惹恼了四姑娘又有什么好?

    当下连忙小意劝她,“四姑娘做的是,是老奴见识短浅了,总之这一路还有些时日,不急不急”

    张嬷嬷都赔小心了,黄四娘就是不悦也不便多言了,此事暂时搁置了下来。

    *

    河面上的夜风吹得人泛寒。

    项宜回了舱中房内,就坐在了案台前,让乔荇把她平日制印的东西拿来。

    不必拿出大把的精力来照管中馈,闲暇的时候多了起来,昨日项宜刚制好了一块闲章,今日乔荇听了,便问了一句。

    “夫人可是要制新章?要用什么玉石?”

    项宜见她说着就把谭家大爷买的那一匣子贵重玉石拿了出来。

    她止了乔荇,“用我前几日自己买的吧。”

    乔荇有些惊讶,下晌的时候夫人还细细看了看大爷送来的这十块好玉,夫人在从制印之后,还没怎么用过这么好的玉料。

    乔荇不由道了一句,“夫人舍不得用吗?夫人的技艺比从前已经好了太多,配得上这些玉料的。”

    项宜听了浅笑了一声,垂下眼眸一时没有多言,直到乔荇将她自己买的小玉石拿了过来,才道。

    “我的技艺比之真正大大家还差的太远,总还是要继续精进的,不然到了京城,做的章卖不上价,就没了正经进项了。”

    乔荇在这话里,神色落了一时。

    “夫人还是如此辛苦”

    项宜无所谓,凭本事吃饭总是最稳妥的。

    她收拢了心思,安下心来继续磨练自己的技艺。

    只是她刚将刻刀拿在手里,外面便传来熟悉的脚步声,项宜挑了挑眉,竟看到那位大爷回了来。

    谭廷理完了族里的事,便没多在书房逗留,直接回了房里。

    他这边进来,就看到项宜有些意外的眼神,谭廷不晓得妻子意外什么,就见她起了身,要过来帮他换衣。

    “大爷回来了。”

    谭廷早就同她说过好多次了,他不用她这样伺候,当下见她走过来,刚要又提醒她不必,就察觉到她身上的三分外间的凉气。

    “宜珍方才出去转了转?”

    他说着,不用她动手自己解了外面的衣裳。

    项宜应了一声,道是随便转转。

    谭廷听了,便想到了方才的鱼羹,不由眨了眨眼,轻轻看了妻子一眼。

    “那鱼羹甚是味美,是宜珍吩咐的?”

    虽不是她亲自送去的,但到了晚间还能吃上如此味美的鱼羹,真让人心里暖融融的。

    但他看向妻子,却见她摇了摇头。

    “是建哥儿吩咐的。”

    她说话的嗓音有些淡,谭廷下意识还以为是坐船疲乏了,又听她提起了谭建,倒是同她笑了一声。

    “从前我总觉得谭建不思进取,今日看了黄家姑娘送过来的几篇黄氏子弟的文章,竟觉得他也不那般不中用。”

    谭廷无奈地摇了摇头。

    黄四娘送来请他提点的几篇文章,也都是出自宗家子弟之手,既然送到了他这里来,可见也是挑了几篇像样的,没想到竟与那不中用的弟弟用来凑数的文章差不多。

    一时间,竟有些让人不知谭建到底是何水平了。

    他这般坦然地说与她,项宜目光在他脸上微落了一下。

    黄家人的事情,她不便评论,就低着头没有说什么。

    她是素来话少的,但是若说起谭建杨蓁的事情,总还愿意说上两句,但这会竟然一言不发。

    只有外间船迎着风行进在河中,掀起水浪的声音传进船舱里来,房中静默无言。

    谭廷不由地多看了妻子几眼,只见她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来。

    但身上还绕着外间的凉气,此时替他拿了块手巾过来,谭廷轻触及她的指尖,比平日里还要凉上许多。

    他禁不住就想要将她发凉的手握在自己手心里暖一暖。

    但指尖刚触及,她似没有察觉似得,转身离开了。

    谭廷的手愣在了当下。

    明明在船头,他轻轻握了一下她的手的时候,她低头避闪,脸上带着三分不自在,就像是害羞了一般。

    但眼下,她就这么走开了,眼帘依旧半垂着,神色没有一丝的波动。

    谭廷默了一默没有言语,见她去整理被褥,便起身走到了外面,将春笋他们叫了过来。

    “是谁惹了夫人不快?”他沉着脸。

    但仆从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没回答出来这个问题。

    谭廷皱了皱眉,回到房中见妻子已经要入睡了。

    明明她同平日也没有太多差别,但谭廷怎么都觉得不太对劲。

    “宜珍”

    “大爷有什么吩咐?”项宜将烛灯端到了床边,听见他的声音,如常问了一句。

    谭廷抿了抿嘴,走到了她身边,细细去看她的神色。

    “是出了什么事吗?”

    他突然这般问过来,直问得项宜怔了一阵。

    项宜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出来的,只是她这里什么事都没有,一切都是寻常的该发生的事情。

    她摇了摇头,无奈地笑了一声。

    “是大爷想多了,什么事都没有。”

    她如常笑着,说什么事都没有,说完便准备就寝了。

    谭廷默然,压着眉头看了妻子好几息,又想从她身上看出答案,但到底什么都没看出来。

    接下来的两日,她没再似刚上船的时候,时不时去船头或者船尾吹风。

    谭廷若是不回卧房,几乎见不到自己的妻子了。

    他干脆让人搬了个书案到卧房里,除了要见人便也留在了卧房。

    船上的卧房并不大,他就这么挤了过来,项宜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只是这天,他刚拆了封信便叫了她。

    “宜珍,江西舞弊案重审了。”

    话音落地,项宜腰间都挺直了起来。

    谭廷就知道她心里惦记着这件事,直接将信拿给了她看。

    “东宫的意思十分明确,是当真要彻查此事,不仅责令三司会审,还将涉嫌的几各家族的官员都暂时调离,将寒门官员临时调过去审案”

    项宜看着信中的字,听着谭廷的话语,禁不住激动起来。

    这是东宫在给寒门庶族机会,是不管多大的世家都无法按下去的彻查!

    今日能翻查江西舞弊案,明日是不是也能重审她父亲的贪污案了?!

    谭廷见她捏着信的手都有些颤抖,忍不住上前将人环在了怀中。

    “岳父的事情,一直是我没看明白,待进了京,我们便想办法给岳父翻案,可好?”

    项直渊当年的贪污案,是惊动了多少人的已盖棺定论的大案,如何能再提及?

    项宜自己都不晓得何时才有那样的机会,或许要等到太子继位,可身后的男人竟开口说了这话。

    项宜不由地转头向他看了过去,他半分玩笑的意思都没有,反而眸色坚毅地向她看了过来,和他之前的态度完全不同。

    她本想说此事是项家的事情,其实与他无关,只是在这眼神里,竟一时没能说出口。

    她虽然没有请他帮忙的意思,但他的好意,项宜记了下来。

    这消息到了,也就意味着义兄、杨同知他们也都安然了。

    接下来的事情,便要看三司会审是怎样的结果。

    此案并不复杂,但是审理繁复,经历多年,而且从前还是朝堂派了钦差去审案,却都没有结果,可见世族的势力只手遮天。

    如今就这么翻了出来,虽是好事,但说不好就要引发动荡。

    谭廷接了信的当天,便让人给清崡和各个谭氏旁枝的聚集地传信,所有谭氏族人谨言慎行,务必不要在这个时候与寒门庶族的百姓发生冲突。

    他让人传了信,又吩咐加速行船,早早北上。

    之后几日,江西武鸣舞弊案被重审的事情各地都传播了开来。

    或许正是闹出了世家只手遮天,连寒门唯一上升的科举都掐灭,一时间此事还没审理出来,就在寒门学子间闹得沸沸扬扬。

    更有许多或许是同样郁郁不得志的寒门秀才,不知从哪里听来了消息,便将那江西舞弊案的事情,半真半假地写了出来,连平民百姓们也都人尽皆知了!

    谭廷一行行船北上,这两日在岸边府县补给的时候,便能感觉到街市上喧闹混乱,暗暗有种压不下的势头。

    庶族百姓本在世家之下忍气吞声地活着。

    他们可以为世家做佃户,打散工,连吃饭都几多艰辛也能忍耐,可世家却连他们最后的希望都掐灭了。

    没有了科举的路,他们这些人还有什么盼头?

    难道世世代代只能被世家盘剥,在世家的马蹄下面做奴做仆吗?

    谭家亦是有名的世族,船只停靠补给的时候,几乎能明显感觉到码头上的百姓对他们态度的变化了。

    先前挤过来想要为谭氏做事的码头工极多,可这几日见到的人却都对他们横眉冷眼。

    谭廷见状越发要求快速行船,早日进京。

    不想越是要全速进京,越是在中途出了事。

    谭氏的船撞到了山上滚下落在河中的巨石,虽然并无大碍,但必须要临时停船休整。

    船停在了岸边一个叫做领水县的地方,当晚只能临时宿在此地。

    领水本地并没有特别大的世族,但小世族还是有的。

    大世族多半还顾及几分脸面,不会对庶族百姓太过剥削,但小世族却不一样了。

    他们一行走在领水县城里,就不住听到有百姓暗暗咒骂本地冯、薛两个世族。

    街上戾气颇重,吵闹声不绝于耳,谭廷一行不欲闹出事端,一直低调行事,当晚就暂住在了距离县衙不远的客栈里。

    县衙附近要如常许多,众人全速行了好几日的船,在船上也都无聊极了。

    谭廷见不少人想要出去转转,便道只能在这条县衙大街上走动,不许远离。

    众人都晓得厉害,皆应了谭廷的话。

    谭廷见妻子这几日都只在房中篆刻,并没有行船头几日的兴致,便也放下的手头的事情,要陪着她出去转转。

    项宜连道不必,自己和乔荇出去转转即可,只是在男人压下的唇角里,只能应了下来。

    只是刚走了没几步,清崡和京城就都来了信。

    眼下这个敏感之时,谭廷不能不留意各处消息,天色本也不早了,项宜顺势请他先行回去。

    谭廷闷声看了妻子一眼。

    天都要黑了,他若是回去再出来,街市也该散了。

    他没应她的话,寻了个附近的茶馆落座,将事情处理了再去寻她。

    他既做了这个决定,项宜自然不好多说什么,当下就带着乔荇离了去。

    谭廷不放心,还特特指派了一个护卫跟在她身边。

    此地约莫从前学风浓厚,笔墨铺子颇有几间,但眼下看来,几件笔墨铺子都寥落了不少。

    项宜替项寓挑了几块墨便罢了,转身往茶馆处去,不想远远地,竟看到了黄氏的两位姑娘。

    那位陪同上京的张嬷嬷不知道同黄六娘说了什么,就让丫鬟带着黄六娘往旁处去了。

    茶馆门前就只剩下了黄四娘。

    谭建和杨蓁他们都不在此处,张嬷嬷将一只点心提盒递到了黄四娘手里,轻轻地向着谭廷落座的茶馆方向,推了她一把。

    项宜的脚步停在了街道上。

    天几乎黑透了,跟在她身边的护卫问了一句。

    “夫人不回茶馆吗?”

    说话间,茶馆门前的黄四娘已经提着提盒,娉婷走了进去。

    张嬷嬷和秦焦一左一右都在门前。

    项宜目光收了回来,转了身。

    “再去旁处转转吧。”

    天色越发黑了,黑幕拢着略显躁动的县城,闷闷地。

    项宜又在旁处转了一时,不少铺子都打了烊。

    就在她犹豫要不要回去的时候,突然一声刺破耳膜的声音如雷如闪般传了过来。

    “杀人了!杀人了!”

    项宜他们皆惊诧,朝着声音来处看了过去。

    却看到黑幕笼罩的半边天,不知何时火光冲天,将这夜幕撕开一条巨口。

    下一息,忽然一群人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直冲着项宜他们面前的县衙大街而来。

    只一瞬间的工夫,慌忙奔跑的如浪人群,一下子将他们冲散了开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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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8章

    茶馆。

    谭廷看过了两封信,便借了纸笔给清崡家中,先回了一封。

    刚准备回完这封信便去街上寻妻子,一抬头,看到有女子走了过来。

    天色昏暗,看不清人,他还以为是妻子回来了,刚要上前才发现竟然是黄四娘。

    黄四娘提着盒点心,先见着那位谭家大爷看过来的目光甚是温柔,心下刚小小跳动着,松弛了一些,不想男人定睛又看了她一眼,那温柔目光转瞬消失了。

    “黄姑娘?”他只寻常疑问了一声。

    黄四娘莫名就有些怕他,当下将手中点心提盒送出去的话,怎么都张不开口。

    余光扫了一下张嬷嬷,那张嬷嬷不住地向她使眼色。

    黄四娘无奈,把心一横刚要上前,忽然一阵骚乱的叫喊声从街道上传来。

    黄四娘惊得手下一抖,而脸前的男人更是直接越过她,朝着外面看了过去。

    只见方才还安宁的县衙大街上,突然冲过来一群人。

    这群人奔跑极快,口中大喊着“杀人了,杀人了”,逃命般地冲了过来。

    而就在他们冲过来的方向上,火光冲上云霄,不知何时半个县城都被映得如同血水一般通红。

    守在茶馆外面的张嬷嬷身子笨重,没来得及避闪,一下被人撞到在了地上。

    她刚要忍不住咒骂,谁想再回头一看,后面竟然还有人群奔了过来。

    这次不同于方才惊叫逃命的人群,后面的人各个红着眼,青筋暴起,有文面的书生,也有布衣的壮汉,半数的人手里竟还都提着刀枪斧头。

    打杀只在一瞬之间,两个跑在后面的锦衣男子,骤然被追上的人砍翻在了地。

    血溅得到处都是,惊恐、尖叫接踵而至。

    张嬷嬷哪里还敢再骂人,惊叫着向谭家的护卫身后跑去。

    谭家的护卫也都大吃一惊,萧观就守在附近,见状再不敢有一丝耽搁,当即叫回护卫守住茶馆。

    谭廷脸色一沉,担心许久的事情到底是发生了。

    他们拉了一个惊慌逃窜的本地百姓,一问之下知道了这场骚乱的原因。

    江西舞弊案被重审之后,各地寒门读书人都恼怒起来,为自己多年应考无门愤愤不平,还有人将一些真真假假的东西写成书报传播开来。

    而这领水县本是个学风浓厚的县,因着这几年科举中第的人越来越少,连笔墨铺子都寥落起来,不少寒门读书人只能回家种地,谁想去岁严寒无法过活,连最后的田地都贱卖给了世家。

    他们心里虽然有气,但世道如此,都忍耐下来,压在心中。

    而这江西舞弊案里爆出来的真相,就像是一根针,就那么轻轻一挑,径直挑破了他们心里脓疮,直接击破最后的防线。

    今日久试不第的寒门书生们,就聚在一起要去县衙讨个公道。

    不想还没到县衙,竟恰遇上包了酒楼吃酒的本地世族冯、薛两家的人。

    两方相见,三言两语就吵闹了起来。

    更有一个老秀才,看到冯薛两家一个中了举人的草包也在此,上前就要同那人理论。

    那人自然不是当真靠自己考来的功名,当下心虚得恼羞成怒,叫了奴仆就将那老秀才按住打了起来。

    要是往日,就算有人出头,此事也会不了了之。

    但今日寒门书生心里火气甚急,再见他们这些世家竟然猖狂到了这种地步,敢就这么当街打人,心里更是怒到了极点,一时间顾不了许多,全都冲了上去。

    本地的世族嚣张惯了,平日里皮鞭一甩就能让这些庶族百姓缩着脖子走开,当下见他们竟敢冲来,惊叫喊人,“竟敢闹事?!都往死里打!”

    没有人在此时怯场,整个酒楼完全闹了起来。

    但谁都没想到,这么一动手,还真就打死了人。

    正就是那老秀才,忽然被人从二楼推了下来,一下摔在大堂里,当场就摔死了过去。

    冯薛两大世族的人还以为庶族们这下可要老实了,可老秀才的血直接刺红了众书生的眼。

    而就在酒楼后街,恰有两个铁匠铺子,众书生手无寸铁打不过这些人,有人就冲进了铁匠铺子里。

    铁匠铺里的汉子们,亦是被压迫多时的庶族百姓,当下直接将铺子的刀枪兵器俱都散了出去,呼着喊着也加入了进来。

    可庶族哪里只有书生和铁匠,这一条街放眼望去,世族才有多少人,那些苟活在下面的不起眼的商贩匠人,甚至伙计奴仆,皆是庶族!

    打杀就这么开始了,酒楼不知被什么人放了一把火。

    那火腾得烧上了天,就像是将所有寒门庶族的人心里的火烧了起来。

    世族的人终于察觉不对了,拔腿就跑,向城另一头的两大家族聚集的地方呼喊报信。

    他们越是惊恐奔跑,越是将那些庶族百姓信了的火烧的旺盛。

    当下,谭廷他们让拉进来的人把话说了,打杀已经到了这茶馆附近。

    这街上七成的店铺都是那本地世族的铺子,这些红了眼的庶族百姓,干脆都闯进了周边的铺子里打砸洗劫。

    茶馆的掌柜见状,弃了茶馆从后门逃了出去。

    但谭廷一行却走不了,干脆将此地围了起来。

    谭廷一边吩咐人守住茶馆,一边着人立刻去县衙击鼓报信,还厉声叫了萧观。

    “快去找夫人、二爷、二夫人,还有黄家小姐!”

    谭廷来之前谨慎得吩咐了又吩咐,到底还是撞上了这样的事。

    或许撞上这样的骚乱,已经是不可避免的事情了

    他不安地向混乱的人群看去。宜珍就在这附近,应该会很快回来吧?

    杨蓁和谭建在路边买了两块本地的香糕吃,忽然听着身后一阵喧哗声。

    杨蓁下意识还以为附近来了什么热闹,拉着谭建就往喧闹声跑了过去,谁想刚一过去,忽的涌了出来一大波人,而远处被火烧起来的天空,也映在了两人惊讶的脸上。

    前面跑过去的人还忙于逃命,后面追来的人手里持着刀枪火把,所到之处惊喊连连。

    谭廷连忙将杨蓁拉进了怀里,连忙往回赶,“快!快回去!”

    谁想两人刚跑了没几步,忽然被人拦住了去路。

    拦住他们的人立刻高喊了起来。

    “这两人身着华服,必然是冯薛的人,快来人,莫要让他们跑了!”

    说着,提起手里的刀就要冲过来,仿佛要将两人立刻砍死在街头一般。

    谭建和杨蓁皆是一震,幸而皆有功夫在身,谭建一把缴了那人手里的刀,杨蓁更是一脚将人踹翻在地。

    两人趁着没有更多人过来,匆忙将外面衣裳反穿,急匆匆向回跑去。

    这世道,已经不管三七二十一了

    好在刚跑了不远就遇上了谭家护卫,护着两人有惊无险地回到了茶馆。

    谭廷眼见着弟弟弟媳安然回来,松了口气,只是他本以为不会走很远的妻子,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谭廷惊诧,“为什么夫人还没回来?!”

    萧观已经派人去找了三回了,也没有找到项宜的影子。

    倒是秦焦抿了抿嘴,没敢在此时出声。

    方才他远远看见项氏了,项氏本是要回来的,但好似瞧见了张嬷嬷让黄四姑娘拿着点心进茶馆。

    她没有再回来,转头走开了。

    秦焦彼时意外了半晌。

    原来项氏真的没有要占着大爷正妻之位的意思,和他从前以为的贪官之女,当真不同。

    只是秦焦看着外面那些疯了一样的寒门书生,蓦然就想到了自己从中了举人之后,也是无论如何就中不了进士了。

    可他总觉得,人在世上就得识时务,要抱上世家的腿,才能谋个一官半职

    外面的打杀声还在继续,秦焦陷入了沉思。

    谭廷又增派了多人出去找项宜。

    那赵嬷嬷瞧着,小声嘀咕了一句。

    “项氏夫人也是庶族,那些人不会向她动手吧,说不定此时还没回来,是同那些庶族走到一处了”

    看这领水的庶族,完全疯了,竟敢向世族下手了。

    那项氏也是庶族的人,本也不该占着世族宗妇之位,那谭家大爷的妻室,还得让世家小姐来做才是。

    然而她这话还没说完,谭廷冷厉的眼神就落了过来,杨蓁更是直接上前打断了她。

    “闭嘴!就是因为有你们这样的人在,才逼得他们造了反!你若再敢多说我嫂子一句,我割了你的舌头!”

    张嬷嬷吓得踉跄了一步,见这位忠庆伯府的姑娘手里还拿着夺来的刀,当真怕了她,连连推到了黄四娘身后。

    黄四娘早就嫌弃张嬷嬷话多,当下也叫了她。

    “六妹也还没回来,嬷嬷莫要再乱说话了。”

    杨蓁见黄四娘训斥了那老虔婆,也就哼哼着没再多言。

    反倒是张嬷嬷心思不死,又在黄四娘耳边嘀咕。

    “老奴就是试一试谭家待那项氏的态度。”

    杨蓁的态度自不必说了,黄四娘方才也看到了谭家大爷冷厉的眼神。

    她心下落了落。

    “人家到底是夫妻,总还是在意的。”她看着谭廷又连番派人去找项宜,低声道,“端看连番派人去找项氏,也知道了。”

    张嬷嬷却不这么想。

    “找人总还是要找的,不过是面子罢了”

    然而话音一落,黄四娘就见那谭家大爷一把拿过了护卫的佩剑,径直就往外而去。

    萧观和谭建见谭廷提着剑出门,都晓得他实在耐不住,要去亲自找项宜了。

    但他到底是一族宗子,谭家最紧要的人,怎么在此时能出去冒险?

    两人都在劝阻,要替谭廷去找。

    谭廷看着外面的人,一茬又一茬地跑过,护卫也是连番去了许多,就是不见妻子的身影。

    时间越久,他心越急。

    想到妻子连骑马都是刚学会的,不似弟妹那般出身行伍,有功夫在身。

    她不过是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在这疯了一样的骚乱里,如何自保?!

    想到这些,谭廷便心头焦得厉害,任是谁劝阻都没用,直接吩咐谭建守好此地,带着萧观就闯进了混乱的人群里。

    “宜珍!宜珍!”

    他连声呼喊着妻子的名字。

    茶馆里的黄四娘和张嬷嬷都愣在了原地。

    从方才连番派人出去寻人,便能看出一二了,眼下更是不顾自身安危出去找人,黄四娘就算再傻,也晓得这位谭家大爷,根本不似旁人说得那般,与妻子关系极差,反而根本是将他的元配妻子放在心头上。

    连张嬷嬷都堵得没话说了,“啊这”

    “嬷嬷还是别说话了。”

    黄四娘看着远去了的谭廷的背影,神色没落了几分。

    那谭家大爷是很好,比她自己的父兄都要好得多,亦让人心动。

    但,他是旁人的良人

    黄六娘原本是要回去歇脚了,可张嬷嬷却说下船一次不容易,说另一边有好玩的,让她再转一转。

    她脚下累了,是不想转的,但一想若是去茶馆,指不定要碰上那项氏。

    这几日在船上,项氏还算规矩,没有总碰上,坏了行船的好心情。

    只是黄六娘也不想同她有任何的熟络,免得回头到了京城,被其他世家的姑娘笑话。

    她就顺着张嬷嬷的意思,继续转去了。

    谁想这一走,竟遇上了城中骚乱。

    黄六娘和丫鬟被冲散了,惊叫着相互喊着,可越喊声音却越远。

    她被那些疯了一样的男人们撞得头晕眼花,险些倒在地上,只能找个角落躲起来,想等着这些奔命的狂徒跑过去,再想办法找人回去。

    谁想到这些奔命狂徒走后,街道没有安静下来,反而留下来许多人,还有很多人从不知名的地方跑了出来,闯进街上的铺子乱打乱砸。

    黄六娘吓坏了,可就在这时,忽然有人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

    她转头看去,竟是个满脸肥油的陌生男人,那男人看她的眼神令人不寒而栗,看着她啧啧两声,就怪笑着,大力将她往巷子深处拉去。

    黄六娘惊得直叫,谁想却又引来一个男子,也两眼放光地朝她扑了过来。

    拉扯之间,她衣裳都被扯开了许多,钗环落了一地。

    但再没有人能救她了,满街混乱,再尖叫说不定会引来更多的恶人。

    那一刻,黄六娘脑袋都空白了起来。

    她是世家养尊处优的小姐,再没遇上过这等事情!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人飞身上前,两脚踹倒了那两个恶汉。

    黄六娘转头一看,竟是谭家的护卫。

    那护卫直接道,“是我家夫人让小人来救姑娘的!”

    “你家夫人?”

    黄六娘一愣,未及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就被护卫拉着往另一边跑去。

    另一边有个窄小的门,她快速跑进去,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门里等待的项宜。

    “六姑娘没事吧?”

    那嗓音依旧淡淡的没什么情绪,但黄六娘此时听在耳中,仿若天籁。

    而一旁有人也跑上了前来,正是她与她走失的婢女。

    主仆两人禁不住抱头哭了起来。

    半晌黄六娘慢慢停止了哭泣,她知道自己算是死里逃生了。

    而救她的人,正是她看不上的、恨不能离得远远的项氏。

    黄六娘看着项宜,眼泪又止不住流了下来,她跟项宜板板正正行了一礼,再没有一丝轻视。

    “黄氏六娘,多谢夫人救命之恩!”

    项宜和乔荇被人群冲散之后,便觉得要乱了,匆忙找了这个狭窄过道的门里,暂时避难,还顺手救了两个吓坏的孩子,和一个被撞到受伤的女子。

    她们不敢出声地避身于此,幸好之后谭廷指派在她身边护卫很快找了过来。

    项宜松了口气。

    但他们除了女人就是孩子,护卫一人根本无法带着她们安全离开,项宜干脆吩咐暂且留在这里,等消停下来,或者谭家的人找过来再说。

    不想越来越乱,本来只有冲到路上的一群人,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很多当地的百姓也趁乱上了街头,有跟着打砸的,也有顺手牵羊的,还有人盯上落单的女子。

    项宜先救了黄六娘的婢女,听闻六娘可能就在附近,就让护卫出去寻找,还真就在危急关头把人找了回来。

    当下,一众人避在狭窄过道里。

    项宜摆了摆手,道是顺手为之,当不得救命之恩。

    今日不管是黄六娘,还是黄四娘,亦或是旁的女子,项宜都没有不去救的道理。

    庶族因着江西舞弊案闹出来翻身,本是好事,但闹到这种局面,便是祸乱了。

    外面又是一阵打杂,有附近的店铺也被人点了火,欲付之一炬。

    骚乱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还仿佛变得越来越厉害了。

    而就在县城里的县衙,不知怎么,一直毫无动静。

    这时,似乎有人想要闯空门,竟就朝着他们避身的窄门撞了过来。

    过道里的人皆是一惊,项宜急忙示意众人都不要出声,却死死顶在门口。

    外面的人连着撞了好几下都没有撞开,才咒骂两句暂时离开了。

    门后人人脸色都难看起来,在这样下去,说不定他们连这一片避身之地都没有了。

    项宜亦皱起了眉头来。

    知县恐怕是指望不上了,若是有人能一力接管县衙,出兵镇压骚乱,将这祸乱压下去,就好了

    项宜禁不住期盼地想着看不见的远处看去

    “宜珍!宜珍!”

    谭廷嗓子发哑,心口焦急的厉害,但来回寻了许久,也没能寻到妻子的踪迹。

    她到底被冲散到了何处?

    此时又是如何境地?!

    谭廷找不到人,只见被砸被烧的店铺越发多了起来,谁想就在这时,他一转头竟然看到一队官兵。

    那些官兵并非是前来镇压,反而护着个人佝着身子逃窜。

    谭廷一下就看了个明白,眼睛都瞪了起来,直接叫了人。

    “拦住那狗官的去路!把人给我押过来!”

    难怪骚乱了许久,他还让人去敲了衙门前的打鼓,都没有一点官兵出动的迹象,原来那知县竟当了逃兵,此时要逃跑了!

    谭廷的人手出其不意,一下就打散了护着知县逃跑的官兵,将那惊恐万状的知县抓了过来。

    “你、你是何人?!”

    不必谭廷开口,萧观就走上前去,亮出了清崡谭氏的身份。

    清崡谭氏,是比本地的世族冯、薛大了不知多少的世族。

    那知县听得一哆嗦。

    “谭、谭氏?你们要做什么啊?”

    他和本地的冯、薛两族牵扯颇深,眼见着暴民连世族都敢打杀,他可吓坏了,只想要跑出城去。

    可他越是想跑,越跑不掉。

    他只见谭氏众人拥着的高挺锦衣男子,在冷笑一声之后开了口。

    “城中乱成这般,今日,就让谭某来教教你,如何做个知县!”

    谭廷言罢,直接叫了人。

    “把这狗官给我押回县衙!”

    谭廷脸色沉到了极点,压下了眸中的焦虑。

    他一时间寻不到他的宜珍了,想必她那般聪慧一定是躲了起来。

    那么他要做的,便是将这骚乱一力压下去。

    骚乱停了,她自然就安全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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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9章

    茶馆。

    谭建正替自家大哥发愁,反复看着门前,大哥还没有将大嫂找回来的迹象,而街道却越发乱了。

    谭建多半的时间都在清崡,清崡有谭氏坐镇,他从没见过这般混乱场景,但这些日出了清崡,见到的混乱越来越多了。

    世道的艰辛一直都在,只是太平的年景如织了一场梦一般将人蒙蔽,却在人梦醒之后,訇然爆发。

    谭建叹气,看向县衙。

    “县衙是怎么回事?难道知县不在?!”

    谭家的人将县衙门前的鼓敲了一边又一边,里面就像是空了一样,一点动静都没有。

    还是杨蓁冷哼了一声。

    “狗官指不定跑路了!”

    县城大乱,知县还跑了路,这等混乱场面什么时候才能停止?

    恐怕不仅不会停止,还会引来周边的匪贼强盗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忽然喊了一声。

    “县衙前来人了!”

    茶馆里的众人急急向县衙看了过去,谭建一眼就看到了骑在高头大马上的自家大哥。

    只见大哥一个眼神过去,萧观拎了个干瘪老头出来,老头踉跄地趴在县衙门上。

    “快开门,本、本官回来了!”

    那老头竟就是本地的知县!

    县衙大门一开,谭建就带着茶馆众人转移了过去。

    他急忙奔去,一眼就看见那干瘪知县一身平民百姓的打扮,恨不能就这么混在人群里逃窜出去。

    太平日子他作威作福,到了骚乱之时竟就敢这么跑路。

    不等谭建上去,杨蓁就过去将那知县质问了一通,只问得那小老头说不出话来,哭丧着脸。

    只是两人却发现,此处只有自家大哥,嫂子并没在。

    “大嫂呢?”杨蓁禁不住问。

    谭廷在这问话里眸色一暗,眉头紧压下来。

    萧观在旁小声回了杨蓁,“夫人还没找到。”

    “怎么会这样?”杨蓁和谭建讶然。

    谭廷眸色沉沉地看了一眼远处四处起火的县城,抿嘴回看了那知县一眼。

    “把县衙的人手都叫过来。”

    知县不敢违背,连忙让人把官兵都叫了过来。

    然而知县本人都要跑路,县衙又有多少官兵?

    知县忍不住道,“只靠我们县衙这些人,只怕也管不住外面的乱啊。”

    谭廷冷哼了一声。

    若是起初骚乱开始的时候,知县就聚拢人手出去管控,根本不至于此。

    而到了现在,这些人手确实不够了。

    他也没指望这些人能作什么,只问了一句。

    “离县城最近的卫所是哪一个?”

    知县听了,急忙回应,“是、是距县城来回一个时辰的湖门千户所。”

    那湖门千户所的千户是个不好说话的人,平日给他礼尚往来都十分困难。

    知县在骚乱之处就想去千户所求助,但一想到那千户与本地的冯薛两族关系平平,甚至还有些不待见,就打消了念头。

    可他刚说完,就见那位清崡谭氏不知是何身份的男子,问了一句。

    “那千户可是魏乾?”

    知县讶然,“是是,正是!”

    他惊讶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又见一旁的谭家二爷走上了前来。

    “大哥认识那千户?”

    谭廷点头,“谭氏与他有些交情。”

    知县更惊讶了,但没等他弄明白这些清崡谭氏的人的身份,就听见那人直接差遣了县衙里为数不多的官差。

    “五人一队,上街巡逻,以镇压骚乱、赶走匪贼为要。”

    他说完,还特特强调了一句,“不许打杀百姓。”

    知县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路数,是向着庶族百姓,还是要替世族出头。

    他寡言少语,知县也不知道他到底怎么想,只能吆喝着手下照做。

    谭廷看了一眼被四处火光染红的天空,又低声吩咐了萧观派人与官差一起组队,继续去寻找项宜的下落。

    而他叫了谭建守好县衙和众人,刚要上马带人去千户所请求支援,就见有冯薛两家的人奔了过来,让知县派官差支援他们。

    “那些暴民竟要烧了世家的宅子,就要攻破世族的门了!”

    知县素来与这两家交好,但此刻的县衙已经不是他的了,他只能看向了谭廷。

    谭廷又是一声冷哼,一点要帮衬的意思也无。

    “他们自己做的孽,让他们自己受着吧。”

    这一句掷地有声,知县再不敢有任何违背。

    而谭廷言罢直接翻身上马,带上人手飞奔离去。

    *

    困在狭窄过道里的项宜等人,完全找不到出去的机会。

    护卫趁着外面稍安,从路边的摊子里,取了被摊主弃下的烧饼,照着项宜的吩咐放了银钱,拿给众人吃。

    众人虽然都饿坏了,但外面几乎成了烧杀抢掠的修罗之地,谁都没有心思吃喝。

    官府的人迟迟没有现身,项宜几乎断定那知县跑了路了,只能留在此地继续等待时机。

    初春的北地甚是寒冷,众人只能挤在一起,幸而此处在高墙下面,算得一个避风之处了。

    四下涌起的火光让人算不清时辰。

    就这样又过了一阵子,项宜隐隐约约竟然听见了官差敲锣的声音。

    护卫和乔荇她们也都听见了。

    众人神色皆是一振,等着那官差的锣声靠近,她们就可以离开此地了。

    不想就在这时,一旁被锁起来的空荡院子里好似有了动静。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接着便听到了隔壁传过来的七八个男人的声音。

    这些男人自然不是那空院子的住户,而是趁乱从城外跑进城中抢劫的强盗。

    这几个人在城中劫掠了一番,恰找了这个空院子做落脚地。

    他们低声议论的声音,街道上的人听不清,可避在一旁狭窄过道里的项宜他们,却听得一清二楚。

    众人除了护卫,便都是女人孩子,当下听见隔了一道墙的院子里有七八个亡命之徒,皆惊得大气都不敢喘。

    项宜亦不安了起来,他们只等着官差过来便能离开此地了,谁曾想竟遇到强盗。

    然而下一瞬,忽然一个小孩在害怕发抖之中,踩到了一旁的枯枝。

    枯枝发出噼啪一声响,在寂静的狭窄过道里,声音似被无限放大了一般。

    而隔壁空院子里,强盗们低声议论的声音,骤然静没了影。

    项宜心下一沉,再抬头看去,只见那些亡命之徒极其警觉地从墙的另一边翻了过来。

    只是当他们看到这狭窄过道里,大多除了女人就是孩子,那脸上的笑意都充满了玩弄。

    有两个混不吝的,看着黄六娘主仆,直接调笑了起来。

    “还有这等送上门来的好事?”

    说话间径直向黄六娘走了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护卫腾的一下跳了出来。

    “小人挡着他们,夫人和姑娘们快跑!”

    项宜也深知再没有旁的办法了,跑上街或许还有生机,但留下来,谁都没得好过。

    她在这一瞬间,一把拉开了通往街道的门。

    “快跑!”

    众人呼啦一下从狭窄过道里跑了出去。

    护卫拔剑与这些强盗抵挡起来。

    但他到底势单力薄,很快就抵挡不住了。

    强盗们亡命天涯多年,怎么能是吃素的,当下有几个径直越过侍卫,向着项宜他们追了过来。

    “到了嘴的肥肉可不能丢了!”

    不过三下两下的工夫,其中一人扯住了黄六娘,一人更是越到了项宜面前,生生挡住了项宜的去路。

    “啧啧啧,一个比一个漂亮,今晚可真是要享了大福了。”

    项宜惊诧后退,已经顾不得许多,连声喊了起来。

    然而方才明明在附近的官差锣声,此刻竟不知到了何处,她连声呼喊,却没有任何回应。

    强盗都笑了起来。

    “就算那些官差来了,你觉得有用吗?官差若是有用,还能等到此时?”

    言罢此人一身探上前来,项宜惊诧躲闪,还真就躲开了那人的手。

    但那强盗反而越发兴奋起来,手下更是力道重了起来,一把抓住了项宜的肩头。

    项宜肩头一痛。

    说时迟那时快,忽然一破风之声嗖的传了过来。

    那声极快,又在下一瞬,骤然扎进了血肉之中。

    有血滴溅了出来,在项宜瞪大眼睛的一瞬,落在了她的鼻尖。

    而方才抓着她的那只手,陡然落了下去,那人胸口有一箭横穿而出。

    不过一息的工夫,那人目眦尽裂地倒在了地上。

    项宜方才的陡然变故里怔了一时,再抬头,却看到了火光冲天的夜空下,男人手里握着一把长弓,身姿高挺地骑在一匹黑马之上。

    在他身后,冲天的火光下,乌泱泱全是从天而降的官兵。

    谭廷在方才那一瞬里,脑袋几乎空了一时,手下的箭想都没想就射了出去。

    他眼下更是立时翻身下马,两步到了项宜身前。

    项宜鼻尖还有那强盗身上迸出的鲜血。

    她只见男人拉着她的手臂,压着眉眼,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半晌,才闭起眼睛大松了口气。

    接着他抬起手来,骨节分明的手指落在她鼻尖,轻轻擦掉了那滴鲜血。

    他的动作轻柔极了,项宜怔了一瞬,这才堪堪回过神来,

    整条街几乎都是他带来的人。

    她嗓音略哑地问了一句,“有官兵前来镇压了?”

    男人还在细细打量着她,一时没有回应这个问题。

    倒是萧观刚指派众人将黄六娘等人都救下来,上前说了一句。

    “回夫人,大爷接管了县衙,又去附近的千户所寻来了官兵支援,城中很快就要无事了!”

    项宜在这话里,忍不住向眼前的男人看了过去。

    四处窜上半天的火光将他的侧脸映的更加坚毅分明,只是那双深压在眉头下的眼眸里,竟涌着如浪涌般的,让项宜说不清楚的情绪。

    项宜没想到,自己期盼的能够在这混乱里,一力接管县衙、镇压□□的人,竟然就是眼前的谭家大爷。

    她一时间没能错开他的目光。

    反倒是谭廷在妻子难得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里,轻声问了一句。

    “怎么了?”

    风吹来深夜里浓重的烟火气,项宜默了一默,又转瞬想到了什么,收回目光,轻轻摇了摇头。

    她没开口,谭廷也没再多问,只是又低头看了妻子半晌,然后拉了马儿上前,径直将她抱了起来,放在了马上,翻身上马坐在了她身后。

    这是第三次,他们同乘一马,只是这一次扣在项宜腰间的手臂始终没有离开。

    他的力道极重,就那么将她紧紧扣在了怀里。

    若说之前,只有他们两人,但眼下,他们身后却跟了几百人。

    县城不算大,骑马三转两转就到了县衙门前。

    县衙里的人听见马蹄声都迎了出来。

    “大嫂!”

    项宜听见了谭建和杨蓁高声喊她,她正要回应,一转头却看到了一旁的黄四娘。

    那黄四娘的目光亦落在了他们身上。

    此时身后的男人已经翻身下了马,抬手要将她也抱下来。

    项宜莫名觉得这不适合,正要自己从马上翻下来。

    却见谭廷上前,不由分说地当着众人的面,尤其那黄四姑娘的面,双手托住了她的腰身,亲自将她从马上抱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今天作者君有点事,先更到这个地方了哈,继续感谢大家的营养液呀~明天给评论区前排50名发小红包~记得早到早的~

    明晚9点,列车即将到达本次旅程的终点站:北京站。

    咱就是说,前几天查的核酸,现在进京还管用不?俩哑巴还能进去不?(笑哭)

    *

    晚安,明晚9点见~

    第50章 [二合一]

    县衙门前。

    当着众人的面,项宜就这么被那位大爷抱了下来。

    她窘迫了一时,身边的男人却未觉丝毫不妥,与一同前来的湖门千户所的千户一道,分派人手,镇压城中混乱。

    杨蓁跑过来问项宜有没有遇险。

    “二爷同我,差点被当成冯薛两家的人,被砍了,幸而我们有功夫在身!”

    这话当真吓了项宜一跳,不仅有坏人为非作歹,连寻常百姓都已经杀红了眼睛,不管三七二十一,看到身穿绫罗绸缎的人,就要下杀手。

    这便是不祥之兆了。

    项宜叹气,只道自己也遇到了强盗,幸庆谭廷来的及时。

    她没有说黄六娘的事情,但却见一旁的黄六娘也奔向了黄四娘,见到自家姐姐便止不住掉眼泪。

    她衣衫凌乱,钗环掉了大半,看得黄四娘脸色都有些发白了,幸而她衣衫还算完整,人虽哭着,却道,“四姐,要不是项氏夫人救我,我就完了”

    黄四娘一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黄六娘又重复了一遍。

    “幸亏是项氏夫人派护卫过来找我,及时将我找了回去,不然我就”

    黄四娘听了这话,止不住看向了站在谭家宗子身边的女子。

    她发丝稍稍有些凌乱,鬓边的细发落下来,被充满烟火气息的夜风吹得浮动飞舞,人站在石阶上和她弟妹说着话,明明身姿纤瘦,但却被人一种安定之感。

    今夜令人惊恐,而她并没有被吓到发抖,只是目露担忧地看着被火点燃的街道。

    谭家大爷同千户说了几句话又回到了她身边,低头不知同她说了什么,见她轻轻点头,才又离开了去。

    方才两人同乘一马而至,男人亲手将她抱下来的场景还在眼前。

    若是这般,她还能掩耳盗铃,又同那些故意介入旁人夫妻之间的风尘女子,有什么区别?

    当下六娘还止不住后怕地落泪,反复说着是项氏夫人救了她。

    张嬷嬷竟还不肯相信。

    “真的假的?她好端端的,救六姑娘做什么啊?”

    这话说得六娘险些一口气没上来,她瞪住了张嬷嬷。

    “嬷嬷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没人救我,嬷嬷才高兴?!”

    张嬷嬷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连忙赔罪,“六姑娘息怒,老奴只是不明白而已。咱就是说,那项氏有这么好心吗?”

    若说方才,黄六娘只是恼怒,眼下听了这话,简直一口啐到了张嬷嬷身上。

    “呸!只有你不安好心,别把旁人都不当好人!”

    她直接道,“项氏夫人如今在我眼里,就是菩萨一般的人物,不许你说她半句不好!”

    黄六娘越想越后怕,若是没有她,自己是再也回不来了,就算回来了,名声身子也都毁了

    张嬷嬷虽然是大房大老爷的人,但黄六娘的父亲三老爷才是灯河黄氏官做的最高的人,她敢在四娘耳边絮叨,却不敢真得惹恼了六娘。

    当下被啐了,也只能捂着老脸低下头忍了。

    千户所的官兵更有威慑力,人数也足够,当下谭廷和千户魏乾商议着连番派人在大街小巷镇压混乱,不时便听着吵嚷的声音小了不少。

    那知县小老头见极难说话的湖门千户所千户,竟然更那谭家的大爷有商有量,越发好奇谭廷的身份。

    只怕不是清崡谭氏一般身份的人。

    不过不管怎样,有人替他操心把他办不了的事情办了,总是好的。

    他暗暗窃喜,还顺捎着,欲在一旁给那两人出出主意,但谭廷和魏千户连看都不多看他一眼,他又摸着鼻子退到一旁去了。

    恰在这时,又有人冲到了县衙门前。

    不是庶族百姓,又是冯薛两家的人。

    比起之前他们来的几次,这次来的人已经急的不行了。

    眼见着千户所的兵都来了,更是急急道。

    “县太爷,千户大人,快去派兵镇压那些暴/民/吧,他们真要把我们两家的门和墙攻破了,已经伤了不少人了,他们都杀红了眼了!”

    知县老头根本做不了主,向谭廷看了过去,魏乾也要看谭廷的意思。

    项宜也想知道那位大爷是什么意思,场面混乱如斯,不管是世家和是庶族都不好过,如今世家要被攻破了,他准备如何处置?

    这是个棘手的事情,毕竟谭廷的身份摆在这里。

    众人都向他看了过去,他却并没有一分纠结之色,只是冷哼了一声,思若无意地道了一句。

    “也罢,就去看看吧。”

    冯家和薛家隔着一条河,原本是县城里最尊贵的地方,庶族百姓都不敢走此河道,要绕到而行。

    而如今,沿河两岸聚满了人,两家的门墙下面,火把练成两条线,将整条河都映的如流淌着金水般发亮。

    两家最初被攻来时,还派出家丁护院与这些庶民们战在一处。

    可谁想,这些庶族百姓像疯了一样越涌越多,打不完,击不退,甚至反攻到了门前。

    两家本来还想通气,一同打退这些人,但到了后来,各自自保都难了起来。

    今日在酒楼当众打了老秀才的,正是冯氏宗家的二老爷,他见那些庶民疯了,被人护着跑回家求救他大哥,谁想庶族的人竟追了过来。

    他喊着让大哥派人击退他们,可不仅没有击退,他大哥还被外面扔进来的石头砸中了胳膊,摔在了地上。

    他已经连着想官府派了五六趟人手请求官兵镇压,可官兵迟迟不来。

    就在他都以为那知县老头跑了路的时候,一阵喊声和锣鼓开道的声音传了过来,有人大喊。

    “官兵来了!”

    这冯二老爷爬到高台上看去,果见看不到头的官兵队伍直奔此地而来。

    这冯二老爷吃了一日的憋屈,眼见着官兵总算来救他们了,振臂高呼着让护院们不必再窝在门墙之内。

    “都给我打杀出去,官兵在此,我们这些贱民还有什么威风!便是打死百十个,我冯家也不怕!”

    他倒要看看,这些庶族的贱民们还能威风几时?!

    墙外的百姓都在火把下打杀红了眼睛,今晚他们若是退了,以后受这两族欺压的时候就更多了。

    官兵没来,便是没人管,好歹让他们出一口恶气。

    不然都会像被打、被从楼上推下来摔死的老秀才一样,没有活路了。

    可他们正与这些世族斗到兴处,眼看着就要将他们的高墙大门攻破的时候,官兵突然而至。

    众百姓都瑟缩了一时。

    而就在这时,冯氏看到官兵助阵,直接派人再次冲了出来,显然是要仗着官府的势,将他们这些庶族百姓都打倒在地上。

    众百姓素来是晓得官府从不站在他们这边,尤其如今的县太爷,更是与冯薛两家走得极近,何曾有替他们这些人做主的时候?

    眼看着官兵来了,冯薛两族的人都冲了出来,这些百姓心里充满了悲戚。

    冯二老爷在高台上看着墙外悲戚的百姓,出了口气一般哈哈大笑起来,朝着官兵出现的方向便是大喊。

    “知县老爷总算来了,快,抓了这些胆敢犯上作乱的贱民!”

    知县早就被架空了,手里的官兵一个都没有,眼见着谭廷和魏乾带着人来了此处,没人理会与他,还是自己从县衙牵了马,踉跄跟过来的。

    他远远就听见了冯二老爷这一声喊,也看见了门前疯了魔的庶族百姓。

    这般场景,定是这些庶民做的太过了。

    就算清崡谭氏有维护庶族之意,但他们到底是世家大族,怎么可能真的帮衬这些庶族呢?

    谁料就在几方都不看好官兵的立场之时,谭廷一声令下。

    接着,官兵们迅速出动,直奔两世族门前,竟然将刚刚冲出来,准备联合官兵打杀百信的世族人手,全都压在了地上。

    场面陡然翻转。

    庶族百姓手里的火把未动分毫,却映的那冯薛两族的人齐齐傻了眼。

    庶族百姓亦是怔忪不已。

    那冯二老爷在高台上险些惊得掉下来,他忍不住问。

    “官兵缘何帮衬暴/民?!是他们要冲进来杀人的!”

    他还忍不住叫了那知县一声,“好个县太爷,平日里给你塞得钱还不够吗?!”

    县太爷骤然被点名,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倒是谭廷缓步从人群里走了出来。

    他看向高台上的冯二老爷,又扫过冯薛两族的人,开了口。

    “今日是你们打杀老秀才在先,才引发了这场骚乱。而究其根本,难道不是平日里欺压庶族百姓太甚,又与某些官员一道仗势欺人,才有今日下场?!”

    他嗓音沉而定,在骚乱的人群里甫一出声,众人便都向着他看了过来。

    庶族的百姓们也是被逼无奈了,才有了今日疯狂行径,若是但凡能有个活路,他们何至于此?

    谁不想老婆孩子热炕头,本本分分过自己的日子?谁又想打打杀杀拼上一条命呢?

    这话说得众百姓心下皆是一阵酸涩。

    太久太久,没有人替他们出头了!

    只是同样的话落在冯二老爷这样的人耳朵里,却震惊不已。

    他眯起眼睛去看负手立在众人之间的锦衣男人,细看也不认识,只是发现知县和千户都跟在他身后。

    冯二老爷忍不住问了一声。

    “你、你又是何人?”

    河对面的薛家也有人问。

    谭廷并无意回答他们这些问题,那冯二老爷见他气势沉稳,又能号令一城官兵,只觉不是一般人。

    “难道是寒门出身的官员?!难怪要为你的同族出头!”

    可他这么猜了,只见谭廷嗤笑了一声。

    而一旁的知县老头,连忙同冯二老爷摆了手,而那冯二老爷见了,又细看谭廷身边的护卫,衣着整齐如一,分明就是世家的做派。

    是世家,怎么会向着庶族?

    他闹不清此人身份了,而他大哥冯大老爷直接将他从高台上撵了下来,捂着胳膊亲自上了高台。

    “这些庶族暴民作乱,我们世族更该同气连枝!”

    冯家虽然是本地的小世族,但上面也同大的世族往来紧密,当下他便道出了几个本地大世族的姓氏,欲暗暗拉拢或者压着谭廷。

    可他连着说了几个本地大世族的姓氏,竟见立在人群里的男人,脸色不为所动分毫。

    这

    他禁不住便提了更大的世族,虽然并不是真的攀上,但眼下谁又能证实呢?

    只要能让那人犹豫便是好的,不然他们两族今晚可就难保了。

    他不住道,“我们亦同灯河黄氏相交甚密!”

    这话一出,黄四娘和黄六娘便对了个不可思议的眼神,黄四娘还有些犹豫,黄六娘却气极了。

    正是因为这些人迫害庶族,才导致今日骚乱。

    她一步上前。

    “灯河黄氏?我便出自灯河黄氏宗家,不知你认识我家哪位叔伯兄弟?”

    那冯大老爷,只是托人给灯河黄氏送过年节礼。

    但是小世族给灯河黄氏这样的大族送年节礼的人可太多了,大世族根本不会记得。

    当下冯大老爷一听,还真有灯河黄氏,而且是宗家的人在此,不由地傻了眼。

    他结巴了一下,众人便都晓得他在扯谎了。

    黄六娘更是道,“你们做败坏世族的事,莫要攀扯我们灯河黄氏!”

    她气势这般足,弄得冯大老爷想扯谎下去,都说不下去了。

    但官兵把他们的人压得死死的,这场面不翻转怎么能行?

    他干脆扯了个更远一些的大世族,免得再出现被戳破的窘境。

    他直接呼了一声。

    “灯河黄氏便罢了,我们可是与清崡谭氏来往最多的!”

    四大家族他不敢攀扯,便挑了个仅次于四大家族的远处世族,清崡谭氏。

    冯二老爷也深知自己哥哥不过是在扯谎罢了,但这里根本不可能有清崡谭氏的人,谁都戳破不了。

    谁料这话一出,竟见着知县老头脸色陡然变得古怪的不行。

    他们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就见那锦衣男子身边,一个长相与他有七八分相像的男子跳了出来。

    “你可知我们是谁?”谭建几乎要笑了,“我们便是刚自清崡北上的谭氏一族!”

    而立在那锦衣男子身后的千户魏乾,更是笑出了声来,他看了身前号令众人锦衣男子一眼,叫了冯大老爷。

    “好叫你知道,这位便是清崡谭氏的宗子谭大人。”

    话音落地,一静之后,人群里陡然爆发出一阵笑声。

    连庶族百姓们都笑了起来,众人都在冯大老爷的谎话里笑破了肚皮。

    冯大老爷捂着被砸伤的手臂,窘迫地险些从高台上掉下来。

    冯二老爷也傻了眼。

    清崡谭氏怎么会到这里来,一族宗子又怎么会在此?

    这次连知县都愣住了。

    他猜到这一群人会是清崡谭家说得上话的人,万万没想到,竟然就是宗家宗子

    谭廷已不想再废话了。

    他摇头哼笑了一声。

    “今日便是你们认识林陈程李四大家族,也挡不住谭某替天行道。”

    他言罢直接回头同魏千户道了一声。

    “今日城中骚乱皆是由冯薛两族在酒楼打杀引起,还请千户派人,将这两族涉事之人通通押走,直接押去本地府衙。谭某自会书信一封,告知知府今夜县城详情。”

    他言语素来不多,但这三言两句,便将事情理得清清楚楚,交代得明明白白。

    魏乾从前便与谭氏族中为官族人有过交集,对谭氏好感颇多,但今次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年轻的宗子。

    眼下见他处身极正,遇事不慌,言语虽少却处处点在要出,不由地越发心生好感。

    魏乾径直应了下来。

    “谭大人放心,魏某早就看这两族不爽了,此番必将闹事之人俱都押往府衙,不会有一个漏网之鱼!”

    话音落地,一声令下,官兵便趁着两族门户大开,直接冲了进去。

    只一瞬的工夫,情形完全翻转过来。

    庶族百姓们无人撑腰,今晚本要豁出一条命,与这两个世族斗到底,没想到竟然有人就这样帮衬了他们。

    众人拿着火把照了过来。

    谭廷目光落在众人身上,缓缓叹了一气。

    “世庶两族本该相交共处,却闹到这般地步,世族有过。谭某进京之后,必会将此件事情俱呈朝廷,东宫极重此事,还请诸位莫要再胡乱打杀,待江西舞弊案审后,太子殿下自会为诸位做主!”

    他们都是小民,在世族垄断之下,既不能上达天听,也听不见朝廷的声音。

    此番谭廷讲话说得明明白白,众人悬着的一颗心皆落了下来。

    不少人闭起了眼睛,在这场突如其来的骚乱结束之时,倏然落泪。

    原来,还是会有人看到他们的难处,替他们做主啊!

    一场突然出现的骚乱,没有持续到天亮,便落下了帷幕。

    知县还想装模作样地上前感谢谭廷,谭廷却连看都不欲多看他一眼。

    “好叫知县晓得,今日是你做知县的最后一日。”

    包括知县逃跑的事情在内,他都会一封信写给府衙,这无用的知县,当真是做到头了。

    话音落地,干瘪的知县老头更像是被抽干了一样,垮在了一旁的衙役身上。

    他本想着,背靠世族怎么都不会有错,可现在看来,竟是大错特错了

    一旁的秦焦在知县的垮倒中,也愣了一阵。

    他如何思量旁人并不知道,只是在人群渐渐散去,县城逐渐恢复平常的时候,项宜目光又落在了那位谭家大爷的身上。

    男人没有察觉,直接让人找来了纸笔,当场就走笔利落地书信一封,交给了魏乾。

    魏乾向他抱拳,拿着他的书信,翻身上马,带着一众人马而去。

    夜风将男人的面容吹得越发棱角分明。

    谭廷转过头去的时候,恰看到了妻子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他看过去,她愣了一下,就立刻别开了。

    谭廷干脆走过去,站在她脸前,牵起了她的手。

    这动作,令项宜的手不由僵了一僵,目光不由落在了一旁的黄四娘身上。

    那是林大夫人安排给他的人吧

    然而她没能从他的手心里抽出来,却见那黄四娘带着六娘走上了前来。

    四娘带着六娘正正经经给项宜行了一礼。

    “四娘已听六妹说了,是夫人大义,救了小妹一命。四娘替小妹,替灯河黄氏给夫人道谢了。”

    项宜不敢当,想要上前扶起他们,手却还在男人手心里抽不出来,她只能示意乔荇上前扶人。

    而黄四娘也看到了谭廷和项宜交握的双手。

    她慢慢垂下了眼帘,再没有多看谭廷一眼,规规矩矩地退了下去。

    张嬷嬷在她身边还想说什么,被黄四娘一个眼神瞥了过去。

    “四娘不会照着嬷嬷说得做了,嬷嬷就此闭嘴吧。”

    张嬷嬷愕然,但在黄四娘的心意已决中,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人群都退了开来,县城又恢复了安静。

    项宜看到黄四娘走开了,而她自己的手还被男人扣在他的手心里。

    这是从未有过的奇怪姿势,项宜不知怎么办才好,手下僵得不行,也不晓得此刻应该如何回应。

    直到谭廷看了妻子半晌,在她的无措里,无奈叹了口气。

    她今日遇到了那般危险,他找到她的时候,心下绷紧如同拉满的弓。

    然而她却在那般险情之后,似还要与他保持距离一般。

    只是谭廷不禁想到了今日,她两度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他握着她的手便没松开,反而道了一句。

    “宜珍可否不要在我手心里握拳,能否将手心打开?”

    这两句问话,令项宜手下越发僵硬了。

    那般姿态,实在让她不习惯

    可他难得说得这般明白,项宜怔了半晌,到底照着他说得,慢慢松开了自己的掌心。

    她刚一松开,就感觉到男人指尖探到了她的掌心里,他指尖有握笔而生的薄薄的茧,轻轻蹭在她的指缝里,从她根根指缝交叉而入,将她手心手背都握在了掌中。

    指尖纠缠、掌心紧紧贴在一起的一瞬,项宜浑身都止不住僵了一僵。

    但他的手掌温热,在入夜的冷风里,一阵一阵地热度传到了她手中。

    夜风吹着两人,浓重的烟火气渐渐退了下去。

    谭廷目光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微落,嘴角微微勾了起来。

    这般掌心紧贴的姿态,是项宜从未有经历过的,她手下发麻了半晌。

    她轻轻清了一下嗓子,见那位大爷无有察觉,也没有松开,只能任着他就这般握住了自己的手。

    两人一路往客栈而去。

    刚来的时候还干净整齐的街道,如今布满了狼藉,周边有不少店铺被火烧毁,店内物品被付之一炬,只剩下几根残梁。

    走在路上的人都禁不住向路两边看过去,又都眼看着这样的景象,沉默了起来。

    江西舞弊案的重审才刚刚开始,就已经闹出了这么多事情。

    后面会怎样,朝廷真的会表明态度,而东宫又真的能替庶族寒门的百姓们撑起一片天,其实,没有人能确定。

    世庶两族今后如何,也没人说得清楚。

    谭廷看着周边的场景沉默许久,项宜亦在断壁残垣里暗暗叹了一气

    离开此地,谭廷一行的船再没停靠。

    一路上又听闻了不少,各地类似那领水县城发生的大小骚乱。

    天渐暖,风却还冷。

    一行北上至京畿,弃船走马两日,终于到达了京城。

    作者有话说:

    二合一!感谢大家的【营养液】~

    看到有姐妹说两个哑巴进京要先隔离两周,这也太难了吧(笑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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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安,日常晚上9点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