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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31章 节庆

    金神节乃是这崇丹山周围最盛大的节日, 这一带多矿藏,因矿藏而富裕,当地百姓认为这是天神赐福, 因此每年盛夏都会举办庆典, 祭祀“金神”。宁裕镇当日从一早开始就热闹非凡, 到了晚上更是张灯结彩, 人潮汹涌,满天烟花之下遍地歌舞表演。

    谢玉珠与叶悯微在宁裕的热闹的人流中前行。她们两人戴着路边买的彩绘半脸面具,谢玉珠照例一身橘红蝶纹罗裙,叶悯微也脱下了日常披着的灰斗篷,穿着一身薄蓝色衣衫,长发半挽。

    反正也没有人能看到她的脸, 见这一头白发, 只当是个腿脚利索的老人便好。

    然而问题也出在这里, 没人能看到叶悯微的脸,她更看不清任何人的脸。因为叶悯微有晕人的毛病,在这种人潮如织的地方,她是绝不可能戴着视石的。是以此刻热闹的宁裕镇, 在她眼里热闹成一片混杂的颜色。

    谢玉珠小心地拉着叶悯微的手, 说道:“大师父你向来不爱凑热闹,以前在摘月楼除了买柿饼都不出门,怎么突然想起来参加这么盛大的节日集会啊?”

    叶悯微一路和行人碰碰撞撞地往前走, 她说道:“是温辞要我来的, 他说我来,他就帮我做灵器。”

    叶悯微“馋”温辞那双巧手很久了, 此前跟温辞提出种种思路,温辞就是不肯帮她做灵器。前几天为了临时造出“灵秤”来, 他们讨论了一整夜,她刚画好图温辞就把东西做出来了,还一连做了十五个。

    那手灵活得不像话,让叶悯微直想把所有想法都交给这双手付诸实现。

    于是温辞这利诱十分有效,当下叶悯微便点头答应。

    谢玉珠一听便了然,她说道:“那您可得抓紧我啊!千万别走散了。就您这眼神儿,现在又是晚上,人来人往的别被撞倒了,要是再踩上几脚可是不得了。”

    话音刚落,叶悯微便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炸响,无数亮晶晶的东西飞入空中,散做明亮火花。谢玉珠“哇”得叫了一声,她常年被关在家里哪里见过这些有趣玩意儿,当下拉着叶悯微的手就往前冲,说道:“快快快,大师父咱们去看看!”

    叶悯微往前踉跄了两步,便茫然地举起双手来,两只手空空如也,显然并没有被谢玉珠抓住。

    她环顾四周,只见到处都是来来往往的模糊人影,实在分不清那个乌黑脑袋是谢玉珠。叶悯微在原地安静片刻,放下手镇静自若地说:“啊,这么快就走散了。”

    如今她孤立无援,眼里的世界光怪陆离,换了旁人早怕是要惊慌失措,到处求救。然而叶悯微并不慌张,背着手在人群中磨磨蹭蹭地往前走,踩了人便说抱歉,被人踩了便避开,走出几分狼狈的理直气壮来。

    直到这光怪陆离的世界里跳出几个小“妖怪”,指着她说道:“这不是那天种树的仙人婆婆吗?”

    叶悯微被那几个“小妖怪”拉住袖子,拉得弯下腰来。他们几个的面孔终于因贴近而清晰起来,正是那天在树下玩耍的孩子们。也不知是为了节日喜庆还是怎么的,他们的脸上都扑了白粉,眉心点着一颗红点,双颊上也涂了两团红,活像是年画上的福娃娃。

    “婆婆,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啊?那边有吹火表演呢,不去看吗?”在鞭炮和人群嘈杂声中,最高的那个男孩子问道。

    “我和朋友走散了。”

    叶悯微指指自己的眼睛,补充道:“我的眼睛不好,看不清楚。”

    她的悲惨境况一下子引起了孩子们的同情,人在兴高采烈时便会对周围的人生出一种责任感,以发动大家一起开心为己任,不达目的不罢休。当下这群“小妖怪”便拍着胸脯,说要带这位老婆婆一起玩。

    他们并不是“小妖怪”,而是金神节上要跟着游街队伍后面道福的“福童”,此时游街还没开始就先跑出来玩耍。金神节来街上游玩的人们都会随身带一个装满糖果瓜子的口袋,糖果瓜子称为“彩福”,若是见到认识的人便互道安康抓一把“彩福”互相交换,讨一个沾喜气的好兆头。

    若是见了“福童”,那是一定要给彩福的。

    只见这小福童们排成一队,在街上蹿来蹿去,一个接一个喊道:“和乐安康,富贵永年!”

    路过的行人纷纷笑成一团,回应着“和乐安康,富贵永年”,从兜里掏“彩福”给他们。这矮矮的可爱队伍末尾,蓦然冒出来一个戴着面具的白发婆婆,她被前面两个福童一左一右牵着裙子往前走,真诚而自然地也伸出手来:“和乐安康,富贵永年!”

    “……”

    宁裕镇人心中称奇,今年金神节不仅有小福童,还有老福童呢?

    于是这“老福童”便狐假虎威,逢人就说吉祥话,随“小福童”一起兜了满满一个衣摆的“彩福”。小福童们仗着自己讨喜,在各个表演场地横着走,他们个子矮看不到演出,就拉着叶悯微往前排挤。叶悯微跟着他们三下两下就站在了人群最前排。

    “婆婆,你看得清吗?”孩子们还高声关照道,唯恐他们离得不够近,叶悯微看不清。

    托他们的福,叶悯微看了踩高跷、耍狮子、耍大刀、打腰鼓,若不是那打铁花实在不能凑近,她也要贴上去看一看了。

    叶悯微这边跟“小福童”们玩得开心,谢玉珠则为自己一时兴奋丢了师父而追悔不已,满街的找人。奈何人头攒动摩肩接踵,跑动都费劲何谈找人。

    谢玉珠心说,她是不是就是丢师父的命,之前在梁杉一阵风把师父刮走了,现在她一松手师父又没了,赶明儿要让苍术给她算一卦。不过这苍术先生说什么算卦的日子有讲究,每逢春分秋分、夏至冬至要休卦十五日,方是养生之道。

    如今他正休着卦呢,也不知道他养生怎么就养出来这么多规矩,每天早睡早起,养来养去也还是一副瘦骨伶仃。

    谢玉珠正在暗自腹诽,一不留神便迎头撞上一个人。来人比她高出一个头,胸膛厚实,她这一撞对方纹丝不动,她倒眼冒金星踉跄后退,被来人好心地伸手扶住。

    她连道抱歉,抬头看去。

    只见对方是个年轻男子。他也戴着一张彩绘狮纹面具,身材高大器宇轩昂,一身上好料子的黑色缎面衣服,衣领里露出一道直至下巴的红色胎记。谢玉珠一看他的衣料,心想这可是贡缎,每年经她家的手送到皇宫里,她家自己都没几匹。

    “姑娘为何如此着急?”他悠然问道。

    谢玉珠回过神来,暂且压下心里的惊诧,问道:“这位公子,你有没有看见一位比我稍高的白发婆婆,戴着和我相同的面具,眼睛有些不太好的。”

    男人沉默了一下,重复道:“你的面具?”

    “是啊,我的……我的……我的面具去哪儿了!?”

    谢玉珠正欲摸自己的面具,却一指头戳到了自己的皮肤,这才意识到她的面具在人潮汹涌里,早就不知道被挤掉在了哪里。

    她立刻捂住自己的脸,只留两只眼睛滴溜溜地转,前后左右地看,警觉得像一只受惊的猫。

    男人跟着她的目光环顾四周,了然道:“姑娘是在躲什么人吗?”

    眼见着周围没有她大姐,谢玉珠稍稍放下心来,但仍旧捂着脸不肯松手,只是尴尬地点头称是。男人善解人意地伸手解下自己的面具,递给谢玉珠:“那姑娘便用我的面具吧。”

    谢玉珠欣喜地看过去,只见面具之下,露出一张英俊的脸来。

    这个男人看起来近三十岁的样子,骨架宽阔,眉目深邃。和温辞那种锐利无当的美不同,他的俊朗仿佛钝器,厚重之下,望而生威。虽然面带笑意,可那笑意深深,深不见底。

    男人这模样这身材这气质,简直是可着谢玉珠的心长的。

    谢玉珠当下放下捂着脸的手,捋捋耳边的头发,接过面具微笑道:“多谢公子相助,佳节相逢亦是有缘,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男人微微一笑,颔首道:“鄙人姓卫,单名一个渊字。”

    谢玉珠愣了愣:“卫渊?公子居然叫卫渊?真巧,您居然和那位逍遥门叛徒天上城城主同名同姓呢,真巧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谢玉珠笑着笑着便笑不下去了,背后冷汗直流。

    她心道:不会吧?她本想着如今宁裕镇动静闹得这么大,来个王公贵族也不奇怪,难不成他还真是天上城城主?那可是灵匪头子,居然还敢亲临宁裕镇,这不跟耗子进了猫窝一样?而且……这年头灵匪头子都穿上贡缎了?

    男人却只是继续笑着,不承认也不否认,顺着她说道:“是啊,真巧。”

    他说着就想继续往前走,却见谢玉珠胳膊一伸,把面具又还给了他。橘红衣服的姑娘郑重其事道:“公子……你拿着,你比我更需要它。”

    这姑娘没追问下去,只是对他行了个礼再道声谢,继续捂着脸去找她师父了。

    卫渊远远地看着姑娘消失在人海里,低下头翻看着手里的面具,微笑道:“真没想到啊,扶光宗还藏着这么大的秘密。”

    沿着这人流如织热热闹闹的大街一路朝西走,人流渐少,气氛逐渐肃穆,一路走到头正是县衙的所在。县令大人正在县衙里走来走去,眉头紧锁神情焦急,显然根本无心享受节日庆典。他正焦头烂额,为仙门们提出的撤离百姓一事儿烦恼,给嘉州州牧的呈报昨晚才发出去,也不知什么时候能有回信儿。

    若他擅自撤离百姓,火山不发或安置不当,他便人头落地,百姓流离失所。可时间紧迫,若火山果然喷发,他与周围的百姓来不及跑,自然也是死无葬身之地。

    进亦难,退亦难。

    “经年不见,张大人瘦了。”一道声音突兀地在堂内响起,惊了张县令一跳。他抬眼看去,一个黑衣男人正坐在堂上,手一挥旁边的茶壶便自动而起,给茶杯斟满茶。

    张县令收起焦急神色,不动声色地行礼道:“下官见过卫大人,卫大人还是一样神出鬼没,也从不见衰老。”

    卫渊拿起茶,悠悠地吹了口气:“不请自来,张大人莫要见怪。”

    “下官怎敢。”

    “怎么不敢,当年您在朝上弹劾我时义正言辞,振聋发聩,一字一句犹在耳边啊。我无故离京前来此处,您再参我一本,卫某可受不了。”

    “以圣上对您的信任,您便是三年不回京又能如何。我再参您,恐怕就不是被贬此地,而是要死无全尸了。”

    卫渊望向张大人,微微一笑:“张大人这话怎么说的,我是来给您带好消息的。崇丹火山即将喷发,天灾将至,我刚从嘉州而来,替嘉州州牧请了三万两银子安置百姓。”

    张大人眼睛不由得一亮,他问道:“这么说,可以开始撤离百姓了?”

    “我说可以,谁还能说不可。”

    “不过平日里仙门与官府井水不犯河水,如今仅凭他们一句预言便全然相信,若是日后火山不发……”

    卫渊低笑一声,他摸着茶盏道:“这是万象之宗算出来的。张大人以为万象之宗,为何被称为万象之宗?”

    “万象之宗就是说,我师姐算的东西,绝不可能出错。”

    第032章 金神

    叶悯微跟着小福童们走街串巷地玩了一通, 这个世界大多数时候沉浸在一片喜气洋洋的热烈颜色与嘈杂声里。行人与她擦肩而过时乍然清晰的面容,都是眉目舒展笑意盎然,继而融化进纷繁的颜色里。

    世界迷离, 人群像是水, 欢乐像是浮在水上的一层油, 人群涌到哪里, 它就随之荡到哪里,热烈地燃烧起来,窜起火星,目眩神迷。叶悯微在这样的目眩神迷中,即使没有戴视石,居然也感觉到了一丝晕眩。

    却不是因为难受, 而是因为新奇。

    她兜着满满的“彩福”, 其实也并不想吃, 只是不知为何,很喜欢人们把彩福放进她手里时的神采。

    待金神游街快开始的时候,孩子们终于告别她去准备,他们特地给她指了个位置让她占下, 说这里是观看金神游街的最佳位置。叶悯微便睁着一双迷离的眼睛, 站在了拥挤人群的前排,任旁边的人摇摇晃晃,她也纹丝不动。

    突然一声鸣锣响起, 众人欢呼起来, 叶悯微转过头看去,只见街道的尽头晃晃悠悠走来一支长长的队伍。领头的数十个少年少女穿着花衣裳摇着铃铛, 牵着一架巨大的花车,那花车足有两层楼高, 雕刻精致香气扑鼻,车身上还贴着金箔。围绕着花车是奏乐的队伍,都是些年轻的乐匠,吹拉弹唱配合默契,欢快的音乐声响彻云霄。

    花车下层架了一圈鼓,几个赤膊的汉子配合着乐声打节拍,鼓声急促,激昂振奋。而在那层叠华丽的花车高台之上,便是扮演“金神”的舞者。花车之后舞狮舞龙,福童道喜。

    人们的欢呼声阵阵响起,叶悯微看不清楚那么多细节,只是遥遥地看见游街队伍来了,高高低低的影子交织在一起。

    鼓乐声响起时,她愣了一愣。

    那五颜六色的人群伴着铃铛声逐渐走近,人们的欢呼声也跟着逼近,鼓声热烈乐声欢乐。叶悯微在所有鼎沸的嘈杂声中,依稀分辨出了金穗子的声音。

    那应该是一枝木杖上的金穗子,它们正在摇曳相击,将会随着鼓乐的高潮飞入空中,一瞬旋转散开,发出簌簌的声响。

    叶悯微怔愣之时,那花衣服的少年少女就从她的面前走了过去。他们喜悦的面容,他们手里高举的铃铛,旋转的缤纷衣角,一一从模糊到清晰再归于模糊。

    这一刻,叶悯微不知被什么所驱使,从乾坤袋里拿出她的视石,戴在鼻梁上,转头看去。

    一瞬间融化在这个世界所有色彩里的事物清晰得纤毫毕现,漫天烟火下人们被照亮的脸庞,他们高举的双手,眼里的热切,绚丽华美的花车,喜气洋洋的乐匠们,赤膊的鼓手。

    还有站在花车顶端的那个人。

    他穿着一身藤黄的繁复精致的衣衫,垂穗的金色铜制面具遮住他的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上挑的美丽凤目。手里的木杖雕刻精美,顶上有一座金制小神像,莲花座下垂下一尺长的流云形金穗。

    正是她在崇丹山上,见他从梦魇中召出的那只木杖,它的原身居然是金神节的祭杖。

    那只木杖果然在他手里旋转挥舞如飞,仿佛他有驾驭它的神通,又仿佛那木杖是听凭他调遣的骨骼血肉。他在那高高的台子上如履平地,身姿如游龙肆意而热烈,烟火照得他的面具与手杖炫丽而闪耀,仿佛他在那一刻真的神灵附体。

    周遭的观众高声欢呼着,叶悯微只是在铺天盖地的晕眩里,抬眼看着他。

    ——那天晚上你跳的是什么舞?

    不久前她曾这样问过温辞。

    ——此地曾有一些壮观的古寨傩舞,如今早就消亡。于是我在记忆中傩舞的基础上,又改编成此祭舞。

    他这么回答道。

    ——你很喜欢乐舞百戏?

    ——那是自然,哪里有热闹的节日庆典我便去往哪里,一年有三百六十五日,九州之内各地节日何止三百六十五,日日都能寻到热闹去处。若不是因为要陪你找魇兽……啊,就算不是陪你寻魇兽,我原本也打算来这里参加金神节的。

    高台上的神灵舞蹈之间,仿佛低眸看了她一眼。就像温辞同她说那些话时,看着她的神情一样。

    ——我这个人最爱热闹,最爱听笑声,喜欢被瞩目。我这几十年里走遍大江南北,看最热烈的庆典祭祀,赏最好的乐舞百戏,凡是喜欢的都学下来。人世变迁,风俗更迭,若他们遗忘了,我再教还给他们。

    ——人若生生不息,庆典便代代不止。便如你喜欢演算与术法那样,这是我热衷之事,我乐此不疲。

    “金神”舞者从高台上一跃而下,祭杖挑起花车上的花篮,花篮倾覆间无数金色的干花落向两边的百姓。这些干花都以特殊香料熏制七七四十九日,能维持一年的香气,是金神赐福。

    大家纷纷伸长了手臂去接,热情地挥舞,叶悯微也跟着踮起脚伸出手去,眼见着那金子一样的花雨即将落在自己这一片。

    然而“金神”偏偏在此刻,动作不易觉察地顿了一下,于是下一只花篮倒得慢了些。

    正好绕过了叶悯微。

    她之前的百姓开心地捧着花互道金神赐福,她之后的百姓也开心地捧着花互道和乐安康,只有她两手空空悬在半空。

    叶悯微慢慢地收回手去,低声道:“小气,记仇。”

    她旁边的高个子敦实的大妈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说道:“你这姑娘,怎么能骂金神呢?”

    叶悯微抬手指向正在远去的“金神”:“可是他……”

    “呦呦呦!还伸手指金神!”大妈立刻把她的手压下去,严肃道:“不就是没拿到花嘛,多想想自己的原因!是不是平日里薄待人了,说人坏话了,给人使绊子了,谎话多了些,小心思多了些,好好反省来年就能拿到了!”

    她拍着叶悯微的后背,力道不小,直拍得叶悯微后背“噗噗”作响。

    叶悯微还未来得及回答,便见大妈脸色骤然大变,颤颤巍巍地指着天空嚷道:“老天爷啊,这是什么!”

    叶悯微转过头去,只见长街尽头,崇丹山顶一片通红,火光冲天照亮了半个天空。那火焰仿佛从山头喷薄而出,流淌而下,如同铁水一般炽热涌动,瞬间覆盖了整个崇丹山,朝着宁裕镇毁天灭地般冲过来。

    刚刚还沉浸在节日欢乐中的百姓们大惊失色,慌张奔逃,人群中不断有人高呼这是灾象。早已在暗处准备好的仙门弟子们立刻出来维持秩序,疏散百姓。

    而叶悯微只是安静地抬头看着那片赤红涌来。人影杂乱,大家撞过她的肩膀,四处逃跑呼喊,她还和刚刚一样纹丝不动。

    游街的队伍散去,乐匠鼓手少年少女们和福童们都惊慌失措,片刻之间花车边人群零落,花车上就只剩下了“金神”。

    在已经停住的花车之上,他拿着木杖安静地站在高台中,风垂着他层叠的衣角飞扬,杖上与面具上的金穗摇晃。银色的月光与山间的火光把他照得仿佛一块淬火的冷铁。

    叶悯微在惊慌与悲恸的呼喊声中,听见了铃铛的声音。清脆顿挫,悠扬清越,此起彼伏地响着,如同一首无词的歌谣。

    那是属于温辞的铃铛声。

    铺天盖地的赤红炎水席卷而来,却没有涌入宁裕镇。它们在宁裕镇上空飞过,如同一群赤红的鹰,簇拥在一起朝遥远的地方而去,将整个天空遮成一片通红。

    赤红天空之下,叶悯微看见高台上的“金神”低下头,往她的方向看来。他似乎笑了一下,太过遥远看不分明,只一瞬间就消失在暗下去的夜色里。

    山上的火光的消失与出现一样突然,仿佛被那群赤红的“鹰”带走。不过眨眼的瞬间,一切安静下来,月光下林壑幽深的崇丹山一片郁郁葱葱,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叶悯微想起来人们的传说,那云雾缭绕的崇丹山山顶有什么?连雄鹰飞去都不得还的山顶之上,是仙人,是金神。

    是人们的幻想,是美梦与噩梦。

    噩梦之主终于从花车上跃下,他一挥木杖背在身后,叮铃响声中,将面具摘下挂在叶悯微耳际,遮住她下半张脸。

    他说道:“戴视石便不戴面具了?不怕被人看见脸么。”

    叶悯微捂着面具,同他一起转身走入巷子里。温辞身上的香气随风而来,她想起一直以来他身上都有这种香气,是和今日那赐福的干花一样的香气。

    ——人世变迁,风俗更迭,若他们遗忘了,我再教还给他们。

    听说金神节庆典成型,不过也就是十几年间的事情。

    叶悯微想,原来是这样。

    是你编的舞,是你做的香料,最初是你帮他们编排的庆典。

    噩梦之主,却最爱为人编织美梦。

    对于温辞的人生,叶悯微第一次感到好奇。

    半个时辰后,无人的小巷子里传来一阵低呕之声。叶悯微撑着墙面,腰深深地弯下去,因为没有吃东西所以也什么都呕不出来,只是痛苦地反胃。眼泪顺着她的眼眶簌簌地落下来,一滴滴落在地上,好似正在痛哭一般。

    温辞站在她身后,他伸出手仿佛想要拍拍她的后背,快碰到她时却又停住了。

    他几乎是在叶悯微起身的一刹那收回了手,背在身后。

    叶悯微捂着心口,腰还无力地躬着。观看金神游街时她已经十分头晕,不过那时她的注意力在别的东西上面,直到刚刚她回过神,一瞬间就被这积攒的晕眩所击倒。

    此刻她一闭眼就是街上众人所有清晰的细节,具体到人们指甲上贴的花,耳朵上戴的玉坠,眼睛里映着的光晕。

    “你……你没事儿吧?”温辞不自然地问道,他虽然知道她有这个毛病,可还从没见她犯过病。

    毕竟那几十年里,她也没机会看除了他以外的人。

    叶悯微沉默地抬眼看向他,一双眼睛因流过泪而通红。这一双红红的眼眶扎得温辞浑身不自在,莫名手足无措起来。

    “你……在想什么呢?怎么不说话?”

    “我在想,你为什么不给我福花。”

    叶悯微的回答出人意料,她瞧见温辞那双眼睛惊讶地睁大了,然后她继续说道:“大概是因为我没心没肺、薄情无义、随心所欲、熟视无睹、肆无忌惮、出口伤人。”

    在那位大妈的热心指导下,她很快想起了温辞记仇的原因,如数家珍地说起来。

    温辞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半晌他偏过头去,突然噗嗤一下笑出声来,眉眼弯弯,好看得灼人。

    “叶悯微,你居然想要福花啊。”他语气轻快。

    仿佛是不想让叶悯微看到自己笑得这么开心,温辞转过身去迈步向前走。那脚步悠然,看起来似乎有些得意。

    叶悯微不明所以地跟着他。

    月光之下悠长狭窄的巷子里,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屋墙的阴影落在他们身上,像是一副流动的画卷。从大路上隐隐约约传来人们的惊慌讨论声,他们二人之间却是宁静无言。

    数十年前的昆吾山上,他们二人也经常如此。不过那时候走在前面的是叶悯微,走在后面的是少年巫恩辞,那时阳光灿烂,树林阴翳。

    温辞突然停下脚步,他转头看向叶悯微,眼里藏着笑意,嘴角却忍着不扬起来。他伸出手说道:“你来。”

    数十年前的昆吾山上,叶悯微也停下脚步,白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她回头看向身后的少年,伸出手说:“巫恩辞,你来。”

    叶悯微向温辞走来。

    巫恩辞向叶悯微走去。

    温辞手里握着一块叠好的帕子,放在叶悯微手心,帕子边角散开露出里面包裹的金色干花。他双手握住她的手,将她的手合起来包裹住干花,然后弯下腰来以额头抵住她的手。

    芳香四溢之间,温辞合上眼眸,低低地说道:“愿君长乐,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和鸾雍雍,万福骈臻。”

    他已经为她准备好了祝福,不以金神的名义,以温辞的名义。

    多年前的昆吾山上,叶悯微从袖子里拿出一个串着五彩铃铛的金色指环与琥珀手串,放在巫恩辞的手里,那是她给他的生辰礼物。

    叶悯微弯下腰对少年巫恩辞说:“你说要五颜六色的,梦境中行走时才会发出声响的铃铛,我做出来了。还有什么愿望,不必只在生辰,什么时候都可以说。我会为你实现的。”

    你有什么愿望,无论多么异想天开,我都会为你实现。

    这句承诺仿佛穿越时间瀚海而来,回响在温辞的脑海里。此刻他握着叶悯微的手轻声笑起来,气息拂过她的手背,他抬眼看向面前困惑的叶悯微。

    “没想到这个愿望也能实现,叶悯微啊叶悯微,你还真是我的心想事成之地。”

    你也曾对我有求必应,把天地万物的神奇都放在我手里。从那时候开始我就想,我要还给你怎样的东西,才不输给你给我的。

    要把我最喜欢的,像你热爱天地那样热爱的东西给你。

    总有一天我要让你下山来,在人群中看着我。

    我想把世人的欢喜与美梦放在你手里。

    年少的梦想,隔了诸多往事与爱恨怨怼,他还以为这梦想永远不可能实现了。

    即使时过境迁,终于夙愿得偿。

    第033章 狭路

    叶悯微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从来没有看到温辞这样笑过,无论是对她还是对别人。在她面前,他总是满怀怒气与不平, 无奈与憎恨, 欲言又止。

    她没来由地觉得, 此刻他有一些没有说出来的话。但是说与不说, 对他来说好像并不重要。

    他的眼睛里盛着压不下去的笑意,眼睛与嘴角都弯弯似月,握住她的手温暖又轻柔。方才花车上触不可及的神祇笑起来,居然可以好看到与月争辉的地步。

    就像锋利刀刃收入镂空刀鞘里,从空隙中仍可见刀身雕花与寒光,但它已不会伤人。

    锋芒在收敛时最为动人心魄。

    要看他笑, 那该不止花千两银子, 要万两银子了。

    “你……”叶悯微想要问他些什么, 说出口却又不知道要问什么。

    温辞看向她,又低下眼眸,低垂的眼帘遮住满眼笑意。他放下她的手,手背上的铃铛错落地响了几声, 他转过身去继续往前走, 脚步依然轻快。

    叶悯微捧着那些芳香四溢的干花,跟上去与他并肩而行。月光漫漫,长巷幽深, 温辞走着走着, 突然问道:“金神节有意思吗?”

    “很有趣。”叶悯微把帕子合好包住干花,再揣进怀里。

    顿了顿, 她说道:“但是宁裕镇连同周围方圆百里之地,很快就会被掩埋消失了。”

    她的语气不无可惜。

    从她身侧那个金衣束发的身影传来声音:“灾难平息之后人们还会回来, 只要人还在,宁裕和其他村镇都会重建,节日也将恢复。”

    “你会帮他们重新编排金神节庆典吗?”

    “当初帮他们排金神节庆典,是觉得当地古寨的傩舞失传了可惜。如今这庆典无失传之忧,他们应该能编出许多新花样。等你找回魇兽了我重获自由,我就回来看看他们新排的庆典如何。”

    “我也回来和你一起看。”叶悯微说道。

    温辞停下了脚步,叶悯微比他多走了一步,不明所以地回头看着他。只见月色沉沉地沉在温辞的眼底,凤眼里映着她与长巷,情绪看不分明。

    “等你找回了你的记忆,你还会来金神节吗?”他问道。

    叶悯微顺着他的话问道:“我不会吗?”

    温辞沉默了片刻,勾起唇角略微嘲讽地一笑:“你不会。那时候你有满脑子术谱与灵脉图,怎么会对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感兴趣呢?叶悯微,你向来言出必践,就别破坏这为数不多的优点了吧。”

    他说完就迈步想往前走,叶悯微却拦住了他。她站在他身前,举起手来,穿巷而过的风将白发扬过她的指尖,她认真地说道:“我可以做到的,我一定会和你一起来金神节,我们击掌为誓。”

    温辞目光灼灼地望着她,半晌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他举起手来拍她的手心,清脆的一声。

    “好。”

    既然她执意许诺,如果那时他还在这世上,抓也要把她抓来赴约。

    这一声清响过后,紧接着一声呼喊破空而出,谢玉珠的声音由远而近:“大师父,二师父!终于找到你们了!救命啊,救……”

    谢玉珠一个急停立在了叶悯微与温辞面前,抬眼看向叶悯微与温辞悬在空中交叠的手。

    她只愣了一瞬就喜上眉梢:“二位师父……是不是正要合好呢?我……我打扰你们俩了?”

    皇天不负有心人,她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这俩人和解了吗!

    还未待她接着说下去,只听巷子口那里传来人的脚步纷杂声,有人高喝道:“灵匪你往哪里跑!”

    谢玉珠也顾不上她二位师父之间的氛围了,一下子蹿到叶悯微与温辞身后,指着巷子口道:“救命!他他他……他要抓我!”

    叶悯微与温辞转头看去,只见巷子口跑进来几个人,除了一人之外高矮胖瘦十分一致,连衣服都穿的一样,正是卓意朗和他操控的假人们。

    卓意朗一见他们便睁大了眼睛,停下步子与他的一众假人们站在巷子口,乌泱泱地落下一大片阴影。

    他举起手指着他们,不可置信道:“苏姑娘?老前辈?还有灵匪……你们……”

    金神本无性别,这一身“金神”装扮之人俊美英气,虽然看起来更像个男子,但这面容分明是苏兆青。这白发的姑娘虽然比那日登门拜访时看起来年轻许多,但分明就是那位帮他改进牵丝术的前辈。

    卓意朗一时间十分混乱,想不明白这三个人是怎么凑到一块儿的。

    他又意识到什么,不可思议道:“这灵匪刚刚叫你们……师父?”

    卓意朗的疑问声回荡在巷子里,温辞安静片刻后悠悠上前一步,身影挡在谢玉珠与叶悯微之前。他淡淡地说道:“是,那又如何?”

    卓意朗又是一惊,惊的却不是这话的内容,而是声音。

    “苏姑娘……你说话怎么是男声?”

    “……”

    温辞皱着眉挥挥手:“你管着吗?”

    他这声音又忽然一下变成了老妇人的嗓子,这下不仅卓意朗吃惊地看着他,其余两个人也都齐刷刷地转头。温辞见三道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挑挑眉毛说道:“怎么着,都没见过口技吗?”

    三个人都诚实地点头,谢玉珠小声道:“我还以为那女声是二师父你捏着嗓子挤出来的,还奇怪怎么挤得这么好听。”

    她这番坦白收获温辞一个白眼,他指着卓意朗问她道:“你们是怎么遇上的?”

    说来……说来话也不长,谢玉珠之所以会和卓意朗狭路相逢,实在因为她是个天生的倒霉蛋。

    此前温辞与众仙门商议好,金神游街时他会在撒花之后会从梦魇里召来火焰,届时百姓都会看到灾象,以加强天灾将至的可信度。虽然这幻象不会伤人,但百姓难免惊慌四散,若是管控不好容易出现伤亡,仙门弟子们将会从旁协助疏散百姓,避免危险。

    于是幻象出现的时候,大家都慌忙奔逃,谢玉珠就如她二位师父一样镇定自若,嗑着瓜子靠墙角站着,不挡大家的路。然而她所在的那条路窄了点,涌进来的人又一时多了些,眼见着有几个孩子与妇人踉跄跌倒,就要被后面跑来的人踏在脚下。谢玉珠瞬间丢出去两个土偶,化作人形把那几个孩子与妇人抱起来,跑到宽阔处放下。

    她正拍着手心满意足地把土偶收回来,将牵丝盒收进怀里,一扭脸就看到了站在路边,瞪大眼睛仿佛要吃了她的卓道长。

    谁知道她所在的地方,正是卓意朗负责的区域!她今夜也就用了这么一次牵丝盒,居然能被抓了个现行!

    谢玉珠反应奇快扭头就跑,卓意朗立即去追。一路上她的假人与卓意朗的假人一番你来我往过招,她自然打不过卓意朗,奈何卓意朗也有看护人群的任务在身,无法全神贯注缉拿谢玉珠。以至于谢玉珠磕磕绊绊逃到了现在。

    谢玉珠简明扼要地说完,只听那边卓意朗的声音响起,不是冲她而是冲温辞来的。

    “苏前辈为何要维护此灵匪?她偷用我派的牵丝术,此前在冀州作恶多端,杀人无数,实乃罪大恶极。我要抓她回师门复命!”

    卓意朗指着躲在他们身后的谢玉珠,念着“苏兆青”在场多了几分客气,但话语里分明压着怒意。

    叶悯微从温辞身后探出身来,说道:“那个灵匪不是她,你说的那个人已经被我们杀了。她没有用灵器害过人。”

    谢玉珠又从叶悯微身后探出身来,有人撑腰语气都硬了三分:“就是!我又没拿它做过坏事,你凭什么抓我回去!”

    卓意朗眉头紧锁,大声道:“太清坛会早已天下布榜、广而告之,灵器归属于术法所属的仙门,若捡到必须归还仙家。你得到了这灵器,明知故犯,拒不归还,乃是偷窃!”

    说着他又转向叶悯微与温辞,说道:“二位明知灵器关涉重大,为何得到灵器不交还给我门,居然给这样一位年纪尚小的姑娘使用?她不懂事,二位不会不懂,你们难道是看她年少无知,利用她顶罪吗?”

    少年人挺拔地站在月光里,一番话说得义正言辞掷地有声,听起来不无道理。

    然而实在难听。

    温辞一听这话便一挥手中木杖,直指卓意朗的面门,金穗哗然作响,他冷笑道:“我的徒弟,轮得到你来评她懂不懂事,教她是非对错?”

    “既然自诩师父,二位更应该好好教导她,才是对她负责。”卓意朗针锋相对,并不退让。

    温辞扬起下巴,冷冷一笑:“徒弟,我问你,若今日你知道这位道长在远处看着你,那跌倒的人你救不救?”

    谢玉珠抓着叶悯微的胳膊,略一思考,坚定道:“还是要救的。”

    “倘若你没找到我们,被这位道长抓了回去关进仙牢里去,惹上杀身之祸。若你知道自己会如此,这人,你救不救?”

    这次谢玉珠犹豫的时间更长了些,她咬咬牙,说道:“那还是要救啊。”

    温辞微微一笑,对着卓意朗说道:“看见没,我徒弟好得很,她知道是非对错,用不着任何人教她。”

    卓意朗却不赞同:“她此事做对了,不代表别的没错。她今日可以用灵器救人,明日可以用灵器杀人,不受管束之人不可手持利器!”

    “她怎么是不受管束之人?为徒她受师父的管束,为民她受律法的管束,她又不是修士,凭什么受你们太清坛会管束?”

    温辞收回木杖,在空中划出一道圆,抱在怀里,轻蔑地笑了一声。

    “你想想看,若这几镇百姓都有灵器,他们大可以自己撤去嘉州,还用得着你们帮忙?叶悯微的东西工匠就算看不懂原理,也可以仿制出一样的,这么多年了,你们收回了这么多灵器,怎么不见你们想办法多造些出来?”

    卓意朗愣了愣,不知对方为何提起这个。

    “可是苍晶的制造方法至今无人知晓。更何况这样的东西,为什么要多造……”

    “是啊,这样的东西为什么要多造?这东西让普通人也能掌握术法,让修士与普通人无异,苦修数十年不如别人拿起灵器学习三两年。若越来越多,仙门还是仙门吗?你们何以立足呢?所以平日里一心修道不问世事的仙门,突然一下子就在乎起百姓生死世人安危了,扯着虎皮做大旗四处抢夺灵器。”

    “一派胡言!你这是……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更何况灵器所完成的术法十分粗糙拙劣,怎可和人所施行的术法相比!”

    “哈哈哈……”温辞大笑起来,他偏过头道:“拙劣?粗糙?这样吧,我们两个比一场,若是你赢了,我就把牵丝盒还给你,如何?”

    卓意朗虽然气得面色发红,却强咬着牙说道:“前辈若用魇术,在下是敌不过的。”

    温辞摇摇手里的牵丝盒,从怀里拿出三个木制人偶,每个指缝夹一个向前扔去:“我不用魇术,就用牵丝术和你比。”

    那三个人偶落地便成了三个长相各异,身上色彩缤纷的假人。正好卓意朗带来了三个假人,温辞也用三个,十分公平。

    卓意朗盯着温辞,慢慢拔出自己腰间的佩剑,他深厚的灵力随之而去。刹那间他的三个麻衣假人都目露精光,身上涌动起灵力来。他们拔出腰间木剑,木剑上泛着蓝光,便如灵剑一般。

    “前辈说话算话。”

    “那是自然。”

    温辞一挥手,那三个彩色假人便飞身向卓意朗那麻布衣服的假人而去。

    卓意朗的假人身形极其灵活,如同仙门中等修为的修士一样,结成阵法向彩衣假人们而来。然而彩衣假人的身形竟然更为灵活,手指都动得如同真人一般,腾挪闪避进攻配合,竟丝毫不逊于麻衣假人。他们缠斗在一起,六个人上上下下,一时眼花缭乱,难分胜负。

    卓意朗心下惊诧,但他的假人毕竟灵力不俗,三人在进攻间结阵挥剑而去,只见蓝光大盛,就要将彩衣假人笼罩其中。

    那彩衣假人身上瞬间也蓝光大盛,三人直接挥臂向剑,手臂上涌起灵力,便如灵剑一般硬生生破了对方剑阵。那彩衣假人焕发蓝光后个个实力高强,灵力甚至要高过麻衣假人,身形更加灵活,联起手来几招之间将对面连连打退。

    几轮过招间,一个麻衣假人的木剑竟被彩衣木人直接斩断,啪的一声掉在地上。蓝光此消彼长,胜负已定。

    卓意朗不可置信道:“怎么……怎么可能……”

    “除却灵力之外,这不就是人偶戏吗?你可以将灵力传给你的人偶,我也可以在人偶里塞上苍晶。你猜怎么着,我还能给我的人偶别的灵器,让他给我施什么吹烟化灰术据影术。”

    那些彩衣假人在卓意朗面前又重归人偶,各个面带笑容,眼珠子都是活动的,顾盼神飞间仿佛在嘲笑卓意朗似的。

    温辞将牵丝盒丢给身后那个灵匪姑娘,走上前来拍拍卓意朗的肩膀,月光之下笑意深深。

    “你也真是天赋卓然,如此年轻便术法大成。但是年轻人,我徒弟再将牵丝盒用上一年半载,也能和你一样了。你现在会的,她依靠灵器全部都能做到。你害不害怕,甘不甘心?你说你的那些师父师叔们,他们害不害怕,甘不甘心?假以时日人们能大量制造灵器与苍晶时,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太清坛会究竟为何要对灵匪赶尽杀绝?究竟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还是你自己骗自己呢?”

    卓意朗却低着头,沉默片刻后倔强道:“术法之力,弱则呼风唤雨,强则移山填海,毁天灭地,怎能随随便便托付于人?世上怎能没有规则秩序?力量要掌握在正确之人手上才是正道!”

    温辞不再理会他,只是领着叶悯微与谢玉珠从他身边走过,往巷子口走去。卓意朗咬紧牙关,蓦然转过头看向他们,唤道:“前辈!”

    温辞并没有回头,而叶悯微却回过头来。她仍旧满头雪白,脸没了那些假的沟壑皱纹,只有一双明亮澄澈,又迷离的眼睛。

    卓意朗只是紧紧盯着她,并不说话,那双眼睛里翻涌着滔天不解与不平,似乎想要得到她的解答。

    叶悯微安静地看了他片刻,模糊的视野里,只能看见少年人紧绷的身体与倔强的脊骨。

    这并非她擅长的问题,于是她拉住了温辞的衣袖。温辞被叶悯微拉得转回身来,看了卓意朗一眼,淡淡说道:“我最后再说一句。你是正确的人吗?你们是因为正确才拥有力量,还是因为已经拥有了力量,所以自然就成为了正确本身呢?”

    卓意朗怔住。

    温辞转过头继续向前,而叶悯微从布兜里抓出一把“彩福”来,走过去放在卓意朗手里。她拍拍卓意朗的手,真挚地说:“和乐安康,富贵永年,金神节快乐。”

    卓意朗捧着“彩福”站在原地,叶悯微转身离开,那三人的影子就慢慢消失在巷子的石砖路上。

    只剩满地苍白月光,和站在原地的卓意朗与假人们。

    第034章 埋伏

    遇见卓意朗这件事实属意外。未免牵连宋椒一家, 叶悯微、温辞、谢玉珠与苍术当夜就离开了宋家,且嘱咐宋椒谁问他,他只咬定他们是来借住的, 并不知道他们是何人就行。

    不过说实话, 宋椒也确实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 他对他们牌技的了解, 恐怕比对他们本人的了解多得多。

    原本只是萍水相逢一场,他们离开时孙婆婆却从房间里追了出来。大半夜的也不知道她怎么就突然醒了,哭着拉住叶悯微的手,不肯让她离开。

    老婆婆喊着:“小云儿,小云儿,你怎么又要走啊。你不在娘身边, 娘孤独啊!”

    宋椒连忙去劝, 孙婆婆却不肯松手, 那干枯的手指紧紧抓住叶悯微的手臂,因为过于用力而留下指痕。

    叶悯微这次没再像从前一样,直白地告诉孙婆婆她的女儿已经死了。她看着胳膊上红色的印记,想了一会儿说道:“娘, 我会回来的。”

    她这一声“娘”一出, 所有人都惊诧地看向她。温辞的眼睛瞪得最大,仿佛眼前这个人被夺舍了一般。

    叶悯微不觉有任何问题,这声娘叫得毫无心理负担, 承诺也给得流畅自然, 面不改色。

    “那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看我……”孙婆婆皱皱巴巴的脸皱在一起,委屈得像是个孩子。

    “再过几年, 你回来宁裕,你们再办金神节的时候, 我就回来了。”

    得了叶悯微的承诺,孙婆婆终于放开了她的手。婆婆恋恋不舍地和宋椒站在门口,目送他们离开。他们走出去好远的时候,回过头看去,还能看见小小的房屋门口那个矮矮的身影。

    温辞沉默了很久,才问她:“你为什么骗孙婆婆?”

    “我没有骗她啊,我会回来的,我也与你约好了。”

    “那你为何叫她娘?”

    “谢玉珠以前跟我说,师徒关系是由徒弟决定的,是徒弟让师父成为了师父。那母女关系也是如此吧,是母亲让女儿成为了女儿。既然孙婆婆把我当成她的女儿,那我们便是母女,她叫我女儿,我便喊她娘。”

    叶悯微自然地说着她的道理,那道理听起来稀奇古怪,却又奇怪地自洽。

    顿了顿,她转过头看向温辞,问道:“怎么了吗?”

    温辞摇摇头,他收回目光,望着渐渐明朗的天色。

    “没什么,就是以前没有听你说过这样的话。”

    从前她似乎与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毫无关系。她有很多道理,有很多法则,但是那庞杂得令人瞠目结舌、难以理解的理论与法则中,并没有与人心相关的部分。

    这盛大而混乱的金神节之后,官府便宣布崇丹山不日便会喷发岩浆,届时炽热岩浆涌入村镇,将有灭顶之灾。这消息一出便传遍了崇丹山脚下的数个村镇,放在平时大家还得将信将疑地磨蹭两天,可见过了金神节上的异象,他们在惊惧不安中立刻对此深信不疑。眼见着所有人都在慌忙收拾细软,拖家带口地找到官府等待撤离。

    官府下令之后,来到宁裕的仙门与任唐都从“苏兆青”那里拿到了银秤,他们各自组织弟子与门人,用各种术法一批批将百姓转移至嘉州。虽说其中为了苍晶有不少小摩擦,但总体上来说没出什么大乱子。

    温辞与叶悯微将谢玉珠和苍术混在撤离的人群中,送到了嘉州暂住。他们则在崇丹山对面找了个山洞暂时住下,观察形势。

    苍术离开宁裕的时候终于过了他休卦的日子,他伸出那缠满布条的手一番掐算,对温辞与叶悯微说:“这卦象凶得很,你们这次要遭灾喽。”

    温辞与叶悯微一个向来率性而为,一个向来没心没肺,对此倒不是很在乎。谢玉珠为她的两位师父担心,问苍术如何躲过,苍术微微一笑道:“有些灾是躲不过的,倒也不必躲。”

    谢玉珠直言道:那你还算个什么劲儿。

    如此,在离算好的火山喷发之期还剩两天时,撤离井然有序,一切风平浪静。这天夜里,任唐突然发出信号请“苏兆青”往青莲堂,说有有要事相商。

    温辞看到这信号,皱眉道:“他会有什么事儿要找我?难不成是灵津阁那小子终于想起来告状了?”

    叶悯微提醒道:“是苍术所说的灾祸发生了吗?”

    温辞想起苍术这个算无不中的家伙那煞有其事的样子,便立刻动身去青莲堂,看看那边在搞什么名堂。横竖这是晚上,他难道还怕谁不成?

    温辞离开之后,叶悯微在山洞里席地而坐,在视石中布满各种符号的视野里,将这几日分出去的苍晶一一算清。算着算着,却听见一阵轰隆的声音。

    叶悯微抬头看去,只见那月光下崇丹山的黑影摇晃着。火山喷发将近,这两日宁裕开始频繁地震,这摇晃也不是稀罕事。

    她却安静地看了那座山半晌,手指在地上写写画画,喃喃道:“不对劲。”

    那边温辞踏入了青莲堂,只见堂内站着任唐与灵津阁、白云阙、沧浪山庄等一众仙门弟子,乌泱泱的许多人,这阵势摆得还挺大。这些人中间,倒是没看见卓意朗的身影。

    温辞的脚步顿了顿,又往前走去,不客气地坐在堂上主座之上,漫不经心道:“诸位来势汹汹,找我什么事儿啊?”

    任唐探究地看了他一眼,从人群中走出,提起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情:“苏姑娘,你可知我们送到嘉州的百姓,这几天夜里无故失踪了许多人?”

    温辞皱皱眉头。

    任唐说,这几日半夜到达嘉州的灾民之中,总有人无缘无故地失踪,一开始官府还以为这些人是投奔亲族去了,谁知昨日竟一下子失踪了四百多人。人消失得无声无息,他们行李家当都还留在原地。这样一看,算上之前失踪的人,已经有上千人不见。

    州牧紧张起来,便来找仙门相助。仙门正好有一种追踪术,可用此人三日之内曾使用过的物品来追踪此人现在的位置。仙门弟子以失踪百姓留下的行李为媒追踪他们的方位,却一无所获。这件事被辗转告知到逍遥门的甄副门主这里,他亦亲自尝试追踪,竟然也失败了。

    这只能说明,掳走百姓之人有意断绝了追踪术的探查,若不是修为高深的大能,就该是灵匪动用灵器遮掩。

    任唐将此事讲完,温辞先是神色凝重,手上的吊坠翻覆如飞,再一看堂下众人戒备的神色,略一思索便全明白了。

    他挑眉,不可置信道:“所以各位是在怀疑,这掳掠百姓的匪徒就是我?哈哈哈哈,我请各位帮忙转移灾民,再把人掳走,那我怎么不干脆在宁裕就抓人呢?我不至于蠢到干出这种多此一举的事情吧?”

    任唐却并不相信,他一挥手,世界突然沉入一片黑暗,温辞脚下骤然变成血池地狱。温辞目光一凝,迅速召来许多张开大口的巨鹰,翻身站在了巨鹰之上。只见同时陷入梦境里的众位修士们都拔出了灵剑,寒光闪烁。

    “其中真相如何分辨,还请苏姑娘跟我们回去细说。”

    温辞眯起眼睛:“若我不去呢?”

    “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苏姑娘。”

    顿了顿,任唐说道:“苏姑娘,你真的是苏兆青吗?”

    温辞微微一笑,举起手来令无数巨鹰铺天盖地飞入梦魇中,漫不经心道:“我?我是你祖宗!”

    另一边叶悯微已经下山,来到了宁裕镇的主街上,这条街便是当日金神游街的街道,抬头望去便可从屋舍之间,正正好好地看见崇丹山。平日里热闹的街上现在空无一人。街道上的店铺一路关闭,木板把门封得严实,整整齐齐的一眼望过去像是街边多了一道立起来的木板路。

    叶悯微寻了一个视野最好的位置,坐在了那石砖路上。她用右手扶着地面,左手拿石头在地上写写画画,每一次山体的轰鸣震颤顺着砖路传递到她的手掌之后,她就会画出一大堆数符。

    崇丹山又是一声轰隆巨响,伴着这声巨响,她的身后有声音响起。

    “前辈。”

    叶悯微回头看去,来人眉目年轻俊雅,一身紫色道袍,木冠束发,腰间佩着一柄银白灵剑,以及葡萄缠枝纹的玉佩。

    “是你啊。”叶悯微从地上站起来,掸掸衣服,望向卓意朗,说道:“你又有新的问题来问我了吗?”

    月光落在少年人的眼底,他紧紧按着剑,情绪复杂地在他的眼底翻腾着。

    叶悯微看他不说话,继续道:“哦对了,那天原本想说的,你的灵力非常深厚,是不是已经魇修成功了?可是你这么年轻,为什么要魇修呢?以你的资质,等上几十年再魇修,灵力的拓展将是现在的数十数百倍,你为何这样着急?”

    卓意朗咬了咬牙,抬眼看向叶悯微,说道:“前辈,我的确有问题要问您。”

    叶悯微安然地看着他:“嗯?”

    “您真的……您真的是万象之宗,叶悯微吗?”

    卓意朗紧盯着她不放,一字一顿道。

    “叶悯微”这三个字他说得很清晰,声音在空荡荡的街上回响着,被走街串巷的夏风卷着吹远,一轮月圆之下,唯有叶悯微与卓意朗静默地相对。

    片刻之后,叶悯微眨眨眼睛,意外地说道:“你这么年轻,不该认识我吧?”

    “他不认识你,可我认识你。”

    一个木冠青衣的道长从街边的阴影中走出。他生得高大却清瘦,眉目坚毅,长相大约三十上下,立在这里与崇丹山那山影遥遥相对,竟有几分神似山影。腰间太极云纹的木牌边,佩着一柄青铜长剑。

    他正是逍遥门的甄副门主,甄元启。

    叶悯微的目光转向这位道长。

    从阴影里走出许多青衣的逍遥门弟子,那些身影逐渐逼近,月光拉长他们的影子,高低起伏地将她围在圈中。

    第035章 争斗

    这世上认识叶悯微的人确实不多, 除了与她一同在昆吾山上待了数十年的温辞,就是她还未隐居昆吾山时在逍遥门的同辈。七八十年间,修行不济的人大多老死, 只剩下修为高的还活着那么几个。

    甄元启便是其中之一。

    他和叶悯微同为上一任逍遥门主的亲传弟子, 他是老门主的开门大弟子, 而叶悯微是老门主的关门弟子, 正好是一头一尾。如此算来,叶悯微还是他嫡亲的小师妹。

    话虽如此,甄元启与这个从天而降的师妹其实并不相熟。不过是师父领进门的时候见过几面,听到师父为这个小姑娘起的名字——“悯微”。

    后来她便随师父上了袭眀塔,后来那只有门主与下一任门主能够去往的九十九层塔顶便燃起灯火,昼夜不息。塔下仰望的众人里, 只能听见她的传说, 与塔上源源不断传下来的各种功法研究改进与拓展的手记。

    后来甄元启也曾在塔里见过她。

    他拿着古书去袭眀塔问师父问题, 正碰到叶悯微从塔顶下来。师父便让叶悯微替他解答,那个神情平和冷静的小姑娘因为久不见天日而肤色苍白,眼睛却十分明亮。她拿过他手里的书,在朦胧的烟雾影子中看了一眼书, 便同他说起如此这般。

    那日她说的什么, 他如今也忘了,只是从那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去过袭眀塔问问题。或许是出于某种羞愧,或者是嫉妒。

    还有某种不愿承认的低头。

    他一生自视甚高, 鲜少为了什么低头, 而曾为叶悯微这个自私自利冷血残忍的家伙低头,是他这一生之耻。

    月光之下这女子和袭眀塔上那一面并无太大区别, 只是头发全白,月光下覆盖了一头白雪。

    逍遥门的弟子们将叶悯微团团围住, 卓意朗因为是别派之人,在最初的问话后就退到了一边,沉默地望着叶悯微。

    叶悯微记忆全无,连温辞都记不得更别说甄元启。她茫然了一瞬,然后指着身后那座崇丹山对甄元启说道:“我还有东西要算,有什么事儿等会儿再说可以吗?”

    “你还要算什么?算再劫走多少百姓,算要再把这世界作乱成什么样子吗?”甄元启冷嘲道。

    他缓缓举起手指,指向叶悯微:“我逍遥门立派千年,戒律森严,一向以清正守己、德重恩弘闻名于世,你这样的大逆不道之辈令本门丢尽颜面,简直是师门不幸!你若俯首就擒,跟我回去跪在师父的画像前悔过,念在师兄妹之谊,我今日可饶你一命。”

    “哦,你是我的师兄。可是——悔过?”

    那多年来容颜未改的女子略一思,同从前一样安然又真挚道:“我做错什么了吗?”

    她此言一出,方才还镇静的甄元启瞬间脸色铁青,怒意深沉,他拔出剑来直指叶悯微:“时至今日,你居然仍无丝毫悔改之心!岁青、勾年、郦柏、竺烟,摆阵!”

    甄元启这句话同他的剑光一起直指叶悯微。周围的弟子结成阵法随他而上,无数蓝光如从地面生出的铁笼。

    叶悯微迅速后退,白色裙角随风层层扬起,从她手中抛出无数树籽,在月光下如同粉尘般落地,然后无数荆棘拔地而起 ,和那些蓝光纠缠在一起。

    叶悯微乘着疯狂生长的荆棘向上而去,被甄元启一道剑光压下来,她手掌中吹烟化灰术的灰烬裹着甄元启的青铜灵剑,勉强挡下这一击。

    她被甄元启的深厚灵力震得连连后退,落在荆棘丛林之中,抬头看向甄元启。

    “你们又要杀我?”叶悯微的语气颇为无奈。

    “你竟然毫无悔过之心,不如今日我就清理门户、为民除害!”

    甄元启的灵力顺着手臂蔓延至灵剑之上,瞬间他的背后腾起漫天的灰烬,遮天蔽日,竟如同那日温辞召来的烈火幻象一样。

    逍遥门弟子已经将荆棘丛林斩落,树枝散落一地之间向叶悯微合围。叶悯微从怀里拿出一袋树籽,将那树籽往周围一抛,低声叹息道:“可惜了,见血封喉树籽很贵的。”

    高大粗壮的树木围绕着叶悯微腾然而起,这些原本在炎热潮湿的南洋才能生长的巨大树木生机勃勃地在月光下挺立。

    粗壮笔直的枝干被逍遥门弟子们纷纷砍断,立刻喷出乳白色的汁液来,如悬泉瀑布般。躲避不及的弟子被树汁溅了一脸,有人高呼道:“这是见血封喉树!树汁有剧毒!”

    他们混乱之际叶悯微视石上的蓝光飞快跳动,瞬间找到阵法的破绽。她那白衣身影如一只白鹰,刹那间便乘着灰烬破阵而出。

    逍遥门弟子的慌乱也只是瞬间的事,他们毕竟训练有素,中毒的立刻掏出门派解毒药吃下,未中毒的绕过见血封喉树朝叶悯微的方向追去。

    他们结印念咒之间,影子居然和自己的双脚分开,如有自己的意志般向前奔去,正是逍遥门的据影术。

    甄元启的目光愈加冰冷,他盯着叶悯微奔逃的方向,一字一顿道:“执迷不悟。”

    另一边,温辞在任唐召来的梦魇里也和诸位仙门弟子打得热闹。他狠狠皱着眉头,挥手间灰黑的巨鸟羽毛将血池里冲出的怪物一一穿透,他指着任唐道:“你难道就这么点儿出息?回回都搞这种伏尸流血的噩梦,你就不嫌恶心?任唐,凶煞之梦确实不是人人能驾驭的,你驾驭得不错,但是你只拘泥于这一类噩梦,便永远也无法进益!”

    “你的魇术倒是百无禁忌,所向无敌,可惜心术不正,为害一方有什么用!”

    “我跟你们说了几十遍了,人不是我掳走的,你们耳朵都聋了吗!”

    温辞的魇术显然大大胜过任唐,怎奈任唐把那些仙门弟子也都拉进了梦魇里,还借梦魇之力为他们助力。

    人多势众之下,温辞虽说毫发无伤,但一时也无法脱身。他见一道道蓝光向他袭来,不胜其烦地挥手挡过,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站在巨鸟之上,望着血海之间乌泱泱的仙门之人,缓缓说道:“你们明知不可能将我抓住,只能把我在此拖住片刻而已,你们的真正目的究竟是什么?你们又为什么这么肯定是我掳走了百姓?”

    温辞眼色深沉地暗下去。

    如风暴一般的羽毛裹挟而来,他俯冲而下,直对那些仙门之人,咬牙切齿道:“你们已经知道了,你们是为了抓她。”

    “不想死的都给我让开!”

    原本寂静无声的宁裕镇街道上突然爆发出震天的炸响,人去楼空的屋舍应声而倒,烟尘冲天。

    在烟尘之上更大的灰烬覆压而来,灰烬身影仿佛一只高过屋舍的巨虎,一脚踩碎房屋。另一片灰烬腾空而起,形如白鹤与巨虎相对,两方缠斗在一起,冲散又聚形,如一场风暴。

    不远处重又生长的见血封喉树丛边,仙门弟子们的影子纷纷腾跃而上,朝着树影而去。

    只见那些影子挥剑砍向树影,树影竟然被人影斩断,那原本蓬勃生长的见血封喉树立刻如树影一般被斩断倒塌。仙门弟子远在汁液喷溅范围之外念咒控制,毫发无伤。

    巨虎挥爪之间白鹤终于被完全撞散,巨虎的爪子凌厉带风,一爪拍向高楼。烟尘弥散之间,只见墙生生凹进去两尺,那灰烬缠成的爪子里,攥着个白衣白发的姑娘。

    叶悯微身上已满是泥土,白发都变成了灰发。她低头吐出一口血来,血在被撕裂的衣襟上蔓延开一片。

    甄元启慢慢落在她面前,背着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叶悯微抬起头来,她的额头被碎瓦划伤,血顺着眼睛留下来,染红了她的一只眼睛,那只眼睛血红却眨也不眨,睁得很大。

    她的眼睛依然明亮,那副闪着蓝光的视石居然一尘不染。

    “那控制影子的术法好生有趣,是叫做据影术吗?你的吹烟化灰术也很厉害。”叶悯微望着那只巨虎,语气甚至是赞叹的。

    甄元启冷哼一声,眼里的愤恨越发汹涌:“你知道你输在了哪里么?叶悯微,吹烟化灰术最最精要的不是修士的修为,而是这灰烬本身。你越珍爱之物化成的灰烬,在你手上便越强悍无敌,最好是你恨不得放弃这力量也要让它回来的东西所化的灰,那才能所向披靡。”

    “我这灰烬,是我门袭明塔倒塌时化为的灰烬,是我在梦墟之外收到的师门同辈骨灰。可你呢?叶悯微,你呢!你可有任何珍爱之物!你可有心!”

    巨虎瞬间攥紧叶悯微,逼得她再咳出一口血来。

    甄元启终于再也无法抑制怒气,仿佛这些话自叶悯微离门出走之时便存在了他肚子里,这些年无处抒发,终于得以与当事人当面对峙。

    “你可把师父放在心上过?你可把师门放在心上过?你十五岁便上袭明塔顶修行,九十九层灯火日夜不辍,师父亲自为你掌灯。谁不知道你是逍遥门的天才,你是逍遥门的未来,你是逍遥门下一任的门主,可你呢?非要在大论道上争强好胜,输了便一走了之!当年梦墟大劫死伤无数,后来卫渊叛教摧毁袭明塔,我逍遥门最需要你的时候,你都在哪里呢?你对得起师父吗?你对得起谁!”

    叶悯微咳嗽着抬起头来,脸侧被鲜血染红。她望向甄元启,眼睛虽然已经浸血,但目光仍然是一派澄澈,没有愧疚亦没有动摇。

    “那我为什么要离开你们呢?你说我在大论道上争强好胜,我到底在争什么?”

    这当事人已经忘却所有,甄元启的怒气喷薄而出,却无处着落。

    甄元启仿佛想要回答什么,突然却停了口。他手紧攥成拳,示意周围的弟子:“把她带走。”

    叶悯微低头叹息一声,说道:“真可惜,师兄,我挺想知道的。”

    她这句“师兄”让甄元启愣了愣,这愣神的一刹那甄元启周围突然有白发飘散。他警觉之间另一个“叶悯微”已经出现在他身后,长发飘飘无伤无损,挥刀刺向他的咽喉。

    弟子们大惊失色,纷纷奔来。只见甄元启极快地拔剑挥去,那个“叶悯微”便从中被劈成了两半,化为棉布人偶坠落在地。

    “牵丝术……雕虫小技……”甄元启正欲大怒,便听弟子们惊呼道:“师父,看影子!影子!”

    甄元启低头一看,人偶虽然落下,人偶的影子居然不落,维持着挥刀的姿态向他而来。他惊愕失色即刻躲避,然而已经来不及,他的脖子上瞬间出现一道浅伤,再深一点便要直入咽喉。

    甄元启被刺的瞬间,灰烬巨虎收手去救,叶悯微趁机脱身。被撞散的白鹤重新聚起,叶悯微乘着白鹤而上,回身望向愤怒至极的甄元启。

    她满身尘土血色,神情却平和,手腕上万象森罗旋转不止,蓝光强盛。

    她点点自己的视石,那上面有什么东西飞快地掠过。

    “据影术吗?挺有意思的,我学会了。”

    经年之后,她忘却所有,身败名裂,却仿佛依然是袭眀塔上那个让所有人仰望与憧憬的天才。

    第036章 喷发

    半个多月前, 叶悯微在来宁裕的路上被温辞赶下马车时,正打算跟他讨论万象森罗的构造。等温辞气消之后她终于得以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

    它曾因为拥有太多术法的灵脉而不堪重负,无法运转。现在抹去其他灵脉, 只留生棘术与吹烟化灰术, 虽然确保使用无虞, 但毕竟只剩两种术法, 略显无趣了些。

    ——我想若要使用其他术法,可以即时在镯子上刻出该术法的灵脉图,换用别的术法时,再抹除重刻,这样便不会导致冲突。我重新设计了万象森罗的构造,应该可以做到。

    那时候叶悯微这样跟温辞说道。

    ——但是这样需要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抹除与重刻, 且需要非常精确, 很难办到。

    ——我设计了一个机关, 它与我的视石相感应,可以随我的指令在万象森罗上雕刻。

    ——呦,真是好精细的一个机关啊,你做得了吗?

    ——你帮我做吧。

    ——你想得美!

    那日金神游街之后, 温辞爽快履那帮忙做灵器的约, 于是叶悯微的镯子上,终于多了这么一个小卡扣。

    乘着白鹤的叶悯微扶了扶鼻骨上的视石,那上面映着一幅刚刚绘制好的据影术灵脉图。

    视石上切换成牵丝术的灵脉图, 那卡扣在万象森罗上灵活游走之间, 叶悯微又回身丢了几个人偶出去。人偶落地竟然变成了“甄元启”——这都是这些天温辞有备无患,帮她做的人偶。它们一个个惟妙惟肖, 将那些逍遥门弟子唬得不知所措。

    而真正的甄元启已经勃然大怒,巨虎一声咆哮, 朝叶悯微狂奔而来。叶悯微乘着白鹤上下飞舞,极力躲避,便听见身后甄元启的怒吼之声。

    “你这个孽障!衣冠枭獍!无耻之徒,我本想给你留着脸面,你却不想要脸!你就非要这样一意孤行?”

    “你非得要证明玄门三经,修行根基全是错谬?你非要说草木金石亦有灵场?你非要证明无需修行也可施行术法?你就这么不择手段,容不得自己有一点儿错?!”

    叶悯微伏在白鹤背上,凛凛夜风中白发纷飞。她回头看向甄元启,神情自然而笃定。

    “可我本来就是正确的。”

    甄元启双目圆睁,额上青筋乍起。他仿佛听到全天下最荒唐的话,雷霆震怒地吼道:“正确?你知道你的苍晶是用什么炼的吗!?”

    “什么?”

    “人!你把活生生的人,炼成了石头!!”

    甄元启一字一顿的激愤控诉与崇丹山的轰鸣声同时响起,震耳欲聋。

    随着山体轰鸣,大地剧烈颤抖继而轰然塌陷,屋舍纷纷倒塌,尘土飞扬挡住明亮月光。

    叶悯微的灰烬“白鹤”蓦然停住。在尘土烟灰的阴影之中,她转身望过来,身形与神情皆暧昧不清。唯有视石背后的那双眼睛映着蓝光。

    “你说什么?”

    尘埃漫过那晶莹剔透蓝光闪烁的视石,她的声音穿过尘烟响起:“你说苍晶,是用人炼的?”

    “是人,就是人!我在白云阙上亲眼看到,我看得清清楚楚,你的好徒弟林雪庚在白云阙上连杀四十七人,把他们全炼成了苍晶!”

    “你骗我们转移百姓,再把他们掳走,叶悯微,你又要把他们炼成苍晶吗!”

    甄元启身乘巨虎迅速逼近,身形突破倒塌的屋舍和尘埃。叶悯微被血浸润的眼眸里映着他,却仿佛看不见他似的,不躲不避。

    “你……叶悯微你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为什么!!”

    甄元启的灵剑破尘而出,直指叶悯微的眉心。天地一片昏暗之间,忽然有狂风袭来,卷起所有尘土急速旋转,飞沙走石如一道墙壁将甄元启与叶悯微隔开。

    甄元启与叶悯微只在咫尺之遥,一个双目赤红满眼愤恨,一个同样眼眸血红,却只是空濛而迷茫。

    铃铛的声音错落纷乱地响起,狂风突然四散,强劲的气流冲得甄元启与巨虎都后退两步。天地间一派澄明,明月高悬,倒塌的屋舍与塌陷的街道都焕然一新,所有尘土均被吹尽消失。

    澄明的天地间悬着一个彩衣美人,披着一层冷峻月光,仿佛天神下凡。他偏过头,嘲笑道:“真是没想到,名门正派,也搞偷袭这种龌龊事。”

    “苏兆青?”

    甄元启眉头紧锁,他看向远处安静无声的青莲堂。温辞打了个响指漠然道:“别看了,他们正在另一个梦魇里跟我打得热闹呢,一时半会儿来不了这边。”

    甄元启语气沉下去:“他们跟你在争斗?那你又怎么会在这里?”

    “为什么?哪儿有什么为什么?因为我不像你们这些不能一心二用的笨蛋。我可以一会儿在现实里一会儿在梦境里,只要转移速度够快,就像同时出现在几个地方似的,不行么?”

    “可是同时在不同的地方行动,你的神志……”

    “您管我精神撑不撑得住,是不是管得太宽了?”

    温辞抬起手,狂风又起,卷起他与叶悯微的衣袂疯狂飞舞。

    他居高临下,淡淡地说道:“甄副门主还不退吗?夜晚是魇师的天下,你们的术法讲道理,魇术可是不讲道理的。”

    甄元启握紧了剑,逍遥门的弟子们也全部追了上来,一齐站在屋舍倒塌的废墟之间。年轻的弟子岁青质问道:“苏前辈,你有如此本事,为何偏要助纣为虐?”

    “助纣为虐?”温辞冷笑一声并不回答,仿佛不想搭理那年轻弟子。他回头看了一眼叶悯微,只见她半脸染血,顺着脖子往下流淌,他脸色蓦然黑了。

    狂风忽然而下把地面又冲出个窟窿,逍遥门众人纷纷避开。只见温辞回过头来一字一顿道:“什么纣什么虐?老子想帮谁帮谁,用得着你在这里大放厥词?我再说一遍,若灾民失踪之事是真的,你们就立刻去追查,老子帮你们查!但我告诉你,那和我没关系,也和叶悯微没关系,你们少血口喷人!”

    甄元启沉声道:“苏兆青,我看你心系百姓不似作假,但你真的知道你身后护着的人,她都做了些什么事吗!”

    “她做了什么事?她当然做了你们讨厌的事,她动摇你们的根基,她改变这个世界,她把你们的力量都分给了普通人。你们又想要她的力量,又欲除之而后快!”温辞反唇相讥。

    “休要胡言!”甄元启指着温辞,震怒之间,神色犹疑:“你到底是什么人?”

    温辞轻笑一声,他眯起眼睛:“我是谁跟你没关系。你需要知道的是,你们没本事杀我,就别想动叶悯微!”

    明月皎皎,山影暗暗。两边对峙之间,那高大的崇丹山黑影突然剧烈摇晃起来,发出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响亮的轰鸣声,强横而武威地打破这场对峙。

    无数刺目的赤色从山顶上腾然跃起,如同山下埋着一颗燃烧的心脏,在此刻泵出此起彼伏着火的血液。天空一派明亮的橙红色,世界亮如白昼,仿佛是地狱坠入人间。

    赤红的光芒映在每一个人的脸上,照亮所有人眼中的愕然,温辞喃喃道:“这是……”

    底下一弟子大嚷:“不好了!崇丹山喷发了!不是……不是还有两天的吗?”

    甄元启目光一凝,他转头去望向那弟子:“还有多少百姓没撤走?”

    “大概两千多人,分散在周边,来不及了……”

    “快去撤人!”

    那炽热的炎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山顶流淌而下,摧枯拉朽地焚毁一切,滚滚浓烟腾空而起,弥天盖地,遮云蔽月。

    事出突然,一下子打断了所有争执,这下两边也没心情再计较,甄元启迅速带着弟子们去救百姓。他临走前望了一眼站在白鹤灰烬上的叶悯微,神色沉沉却也没有再说什么。

    那边梦魇里,温辞也强迫正打得热闹的任唐和众弟子停下来,说火山提前爆发。那些仙门弟子收到了信号,一时两边都散去,梦魇自然消散。

    几乎是同时,断壁残垣里的温辞转过身去看向叶悯微。他伸手去擦她脸上的血迹,皱眉道:“你现在怎么样?还能行动吗?”

    叶悯微好像才刚刚回过神来,慢慢点头道:“我没事。”

    “那我们先想办法救人。”

    温辞转身就往前走,叶悯微跟他往前走了两步,突然轻声问道:“温辞,你知道我那些苍晶,是怎么炼的吗?”

    她的声音平稳一如既往,温辞到的时机赶巧,他并没有听到甄元启与她的对话,也就没有察觉到异样。

    “苍晶?谁知道是怎么炼的。现在不是说那些的时候!”

    叶悯微眨了眨眼睛,灰黑的眸子安静地映着温辞的背影,她没有再说什么。

    说话的功夫岩浆已经奔流至山脚下,热浪滔天,大地震颤。天地之间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刺鼻气味,浓烟与尘埃滚滚而来。

    正在此时却突然有一道蓝光在另一座山的山腰亮起,无数蓝色的光芒从那里跃出,如游鱼般在漆黑的夜空中涌动,朝直冲而下的岩浆与浓烟尘埃而去。那些熔岩灰烬竟然被涌动的蓝色“游鱼”们所吞食,止步于半山腰,不再往下流淌。

    温辞与叶悯微仰望着这蓝光游走的山尖,温辞诧异道:“吞鱼……是扶光宗弟子在使吞鱼术?吞鱼术怎么可能把火山喷出之物尽数吞下?他在做什么?”

    叶悯微的视石上蓝光跳动,她摇头说道:“不是,不是修士的术法。”

    “是有人在用灵器。”

    第037章 宋椒

    温辞与叶悯微一路冲到蓝光所在之处时, 意外地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

    他们在宁裕借住多日的农户的主人,那年轻黝黑而憨厚的男人宋椒,正拿着一只白色石头圆环, 满头大汗地立在山崖边。他正对崇丹山, 那灵力所造的蓝色“游鱼”便源源不断地从他环中飞出, 仿佛在空中游动, 一群群涌向火山。

    这是扶光宗的吞鱼术,这些“游鱼”可将术法或者事物吞下,封存在环中,留待以后再放出。

    “宋椒?”温辞惊诧道。

    宋椒闻言回头,一见他们如见救星,都快哭出来了:“仙人!仙人你们来了!快救命啊!”

    “你怎么会有灵器……你怎么还没撤到嘉州去?孙婆婆呢?”

    “你们搬走后第二天, 我去山下砍柴时遇见了一只白鹿。它给了我这个东西, 还给了我一段记忆, 我在记忆里看见了你!云川姑娘,你就是叶悯微对吧!你是这圆环的主人!我一直在找你们,想把这东西还给你们,就一直等到现在……傍晚的时候, 我已经托镇子里的亲戚把婆婆带到嘉州了。”

    宋椒磕磕绊绊地解释, 温辞摁着太阳穴,气道:“这魇兽真会挑时候出现!”

    仙家围捕它一个多月,它左逃右闪时隐时现, 把所有人溜得团团转, 待火山之事一出干脆完全消踪匿迹。

    而温辞与叶悯微前脚刚离开宋椒家,它就在宋椒面前现身。这家伙仿佛是成心戏耍所有人, 也戏耍叶悯微似的。

    它为什么要把吞鱼术的灵器交给宋椒?是为了让宋椒去吸收崇丹山的喷发之物?这根本是螳臂当车!

    温辞当即对宋椒道:“崇丹山喷发岩浆体量太大,吞鱼根本吃不下去, 你手上的圆环随时都可能碎裂,到时候所有灌进去的东西都会从这里吐出来!你快丢下它和我们离开这里!”

    “不行!山下还有好多人呢!就我知道的都还有几十个人没走,我现在放手,他们肯定要死了!仙人!求求你们了,你们救救我们吧!”

    “仙门正在下面救人,人太分散,眼下只能能救多少是多少了。”

    “那咱能撑多久就撑多久吧!好不好!求求你们了!”

    宋椒转向温辞身后的叶悯微,哀求道:“叶神仙!求求您了,您不是很厉害的吗!您想想办法吧,那些都是人命啊!”

    温辞这才注意到,叶悯微一直都没有说话。他回头看去,叶悯微安静地望着宋椒,炽热的风吹得她白发飞扬,发梢焦枯。被烟灰遮挡的黑暗里,视石蓝色的光辉中,她的一只眼睛浸润在血里,殷红的一片。

    “好。”

    这个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救人的家伙,居然答应了。

    她甚至以一种笃定的语气说道:“我来想办法。”

    温辞微微眯起眼睛,眼中的意外一闪即过。他看看满头大汗的宋椒,再看看满身泥土血迹的叶悯微,终于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问叶悯微道:“你要多久?”

    叶悯微摇摇头:“不知道。”

    “一炷香。”

    “我试试。”

    “只是试试?”

    叶悯微望向温辞,她慢慢说道:“我可以。”

    “好。”

    只是得了这句“我可以”,温辞却仿佛确信无疑,干脆利落地应下不再追问。

    叶悯微撩起衣摆席地而坐,被她收藏在记忆里的所有灵脉图瞬间被全部放出,满布视石之上,充满了她的视线。她的目光在所有的灵脉之间快速游走,手指划动之间,数符倾泻而出。

    温辞则转眼望向那座山,神色肃穆,他对宋椒说道:“把吞鱼停下。”

    “可停下的话,这些灰烟和岩浆……”

    “叫你停你就停!不停等这圆环炸了,把我们都炸死吗!”温辞呵斥道。

    宋椒吓得按下圆环,蓝光消弭之间,山顶上的炙热熔岩立刻向山下冲去,眼看要落到周边村镇之中。温辞举起右手,手背与手串上的铃铛骤然大响,声音急促,炽热岩浆烟灰仿佛听见召唤,突然腾空而起,如同长龙转头朝温辞袭来。一道燃烧的“天桥”升起,这一头落在了温辞的面前。

    温辞立在山崖上屹然不动,那些东西在他的面前尽数消失于虚空,仿佛他的身前立着一个看不见的漩涡。

    风声猎猎,他的眼睛里映着火光,铃铛声越发狂乱。

    宋椒惊道:“它们……它们去哪儿了?”

    “去我召的梦魇里。”

    “梦魇?梦里竟然能容下这么多东西吗?”

    “一个梦当然不行,填满一个,我就再召一个,召它几十个。在我没发疯之前,应该能支撑一炷香的时间。我撑不住的时候,这岩浆与烟灰就会从我身上流出来,第一个把我挫骨扬灰。”

    温辞轻描淡写地说着恐怖之语。他转过头来看向宋椒,闪烁的火光间美人勾起唇角,慢慢道:“好,现在咱们谁也跑不掉了,要死一起死吧。”

    宋椒张大了嘴巴,满目震动。怔忡片刻后,他蓦然退后一步跪在地上,带着哭腔重重拜倒:“我……我没想这样连累两位仙人……你们大恩大德,宋椒下辈子做牛做马……”

    “吞鱼。”叶悯微头也不抬地伸出手,宋椒说的话明显一句也没听进去。

    温辞轻笑一声。

    宋椒的报恩之词被打断,他立刻抹着眼泪从地上爬起来,把那炽热的吞鱼圆环交到叶悯微手里。

    叶悯微将攒了满满岩浆与灰烟的吞鱼圆环放在地上,点点视石,然后继续伏下身去。视石之中,在她身下那看起来寻常的苍黄土地上,铺满了她所需要的数字与灵脉回路,是旁人不可见的桌案与战场。

    风炽热而干燥,夹杂着浓重而刺激的硫磺味儿。叶悯微深深地弯着腰,汗从她的额头上落下,一滴滴地砸在地面上。她的嘴唇因为干涸而开裂,越抿越紧,没有被血浸透的那只眼睛也渐渐充血,被红色血丝所占据。

    温辞从没有见过叶悯微如此努力,如此焦灼,焦躁得都不像是叶悯微。

    时间流逝仿佛生锈的钝刀来回切割血肉,一道一道慢慢深入,慢慢致命。温辞身上的铃铛疯狂作响,原本只是手串上的铃铛,现在连发辫间的铃铛也开始不安地跳动,声音乱得令人心惊。仿佛再响下去,那铜舌就要将铃铛击碎似的。

    温辞咬紧下唇,目光深沉,极力忍耐着什么。

    叶悯微突然停下动作,她的额头与脖子已经被汗水所浸润,汗水冲淡血水,顺着她的眼睛流下去。

    她深深吐出一口气,低声说道:“好了。”

    宋椒欣喜若狂,正要询问,只见万象森罗极速旋转之间,蓝光瞬间强盛得仿佛昼夜颠倒。

    从叶悯微伏下去的后背上燃起红色的火焰,血肉灼烧之间竟然生长出羽翼。那双翅膀从她的肩胛骨上极速抽出,仿佛因为摩擦而生出火星继而被点燃,所有新生的羽翼都在熊熊燃烧。

    温辞目光一凝,拉着宋椒迅速远离叶悯微。

    她的翅膀越长越高,越长越大,远远高过她的头顶,仿佛火焰笼子将她笼罩其中。叶悯微抬起眼眸望向他们的一瞬间,那翅膀陡然张开,瞬间带她升至半空,火花四溅,夜空大明。

    “凤凰令……”温辞抬头看着她,喃喃道。

    以火焰为羽翼,浴火而生,御火而行,乃是扶光宗的绝学。

    “我改造了吞鱼圆环,把它与凤凰令连在一起,一进一出。”

    叶悯微简短地说道,然后问温辞:“你现在同时召了多少梦?还能撑多久?”

    温辞轻轻一笑:“三十几个,还撑得住。”

    叶悯微点点头,她转头对宋椒说:“温辞停下的时候,你继续用吞鱼圆环接上。”

    宋椒云里雾里,但觉得听他们的一定没错,于是拼命点头。

    温辞放手之时,燃烧的“天桥”坠落之际,宋椒再次发动了吞鱼圆环。而叶悯微一把握住温辞的手,将他拉入自己的怀里,巨大的燃烧的羽翼一瞬腾起,卷着他们向天际飞去。

    吞鱼圆环源源不断吞进岩浆与灰烬,不再积攒其中,而是输向叶悯微。叶悯微的翅膀周围聚集起熔岩灰烬,团团围绕着她,如同巨大炎球包裹住她,随着她的背翼振翅而前行。她仿佛一道从天际飞快划过的流星,直朝东方而去。

    正在山下忙着救人的仙门弟子们抬头看向天空这道“流星”,不由得纷纷睁大了眼睛。那浮空的“流星”越聚越大,表面流动的岩浆之间,依稀能看见火焰的羽翼。

    卓意朗的眼睛里映着这颗明亮的“流星”,他喃喃说道:“是……凤凰令。”

    是谁?凤凰令乃是扶光宗内的至高术法,全宗上下掌握此术的不过四人,均未至宁裕。

    只可能是叶悯微。

    是如今毫无修为灵力的叶悯微。

    ——这东西让普通人也能掌握术法,让修士与普通人无异,苦修数十年不如别人拿起灵器学习三两年。若越来越多,仙门还是仙门吗?

    ——假以时日人们能大量制造灵器与苍晶时,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卓意朗!发什么呆,快来帮忙!”

    混乱的人群中,他师叔唤他的名字。卓意朗咬咬唇,转过头来扶起摔倒在地的惊慌灾民,说道:“来了。”

    荒缈无垠的天际之中,温辞被叶悯微紧紧抱着,在她怀中与外界炽热的熔岩隔绝,她抱得非常用力,让人有些喘不过气。

    就像在那个噩梦里,她抱住那个孩子一样。

    温辞却没有要她放松手臂,他勾着她的脖子,说道:“你在往东飞,你要带着这些东西去海里?”

    “嗯,去深海无人之处,把崇丹山的所有灰烬与熔岩灌进去。”叶悯微答道。

    温辞低声笑了起来,叶悯微整晚精神绷得如一根拉紧的弦,被这笑声晃了一下神。

    “你在笑什么?”

    “笑你啊,叶悯微。你果然还是你,是那个无所不能的叶悯微。”温辞淡淡地说道。

    他的神情轻松,仿佛他此时并没有支撑着三十几个灌满熔岩灰烬,把做梦者吓得半死的梦,仿佛他的精神也并未因此岌岌可危。

    叶悯微问道:“若我失败了呢?”

    “你说了你可以,怎么会失败。”

    温辞望着越来越近的黑色海洋,轻声道:“你说可以做到,我就全力以赴。数十年来,一向如此。”

    第038章 失败

    风声凛冽之中, 叶悯微眸光微动,却仿佛更加茫然了。

    凤凰令飞行迅疾,风驰电掣间他们便越过山林与大陆, 身下的景象变成茫茫海洋。这片海面十分平静, 微波荡漾, 月光照得大海波光粼粼。

    叶悯微与温辞悬在深海之上, 四面望去均是不见边际的墨色。包裹着叶悯微的岩水灰烬便倾泻而下,铃铛响声纷乱间,温辞也把引入梦魇之中的灼热岩浆灰烬放出来,和凤凰令带来的熔岩汇聚在一起,灌入海中。

    海上瞬间蒸腾起巨大的水汽,弥天而上, 仿佛整片海都被煮沸。熔岩与灰烬带着刺鼻的气味铺天盖地地倒进海里, 被白色蒸汽盖成一片苍茫。

    吞鱼圆环还在源源不断地吸入崇丹山的岩浆, 于是叶悯微这里也源源不断地涌现新的岩浆与灰烬,一刻不停注入海洋里。温辞很快收回手,三十几个梦里的东西被他倒了个干净。他将借来的梦魇一一归还后,终于出现一丝疲惫神色, 半合着眼睛, 懒懒地靠着叶悯微的肩膀。

    叶悯微只是目光灼灼地望着那海面,她巨大的火焰羽翼照得天地明亮,照得她眼睛亮得发烫。水气扑过她的面庞, 在她灼热的翅膀烘烤下很快消失不见。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天际有一丝蒙蒙发亮的时候,这倾泻而下的岩浆与灰烬终于停住, 不再有新的涌现。

    叶悯微轻声说道:“火山停下来了吗?”

    大海被白色的水汽覆盖着,依稀能听见翻涌的声响, 雾气稍稍散去之时,只见海中出现了一座新的岛屿。

    它焦黑而了无生机,或许仍旧炽热着。

    不过再过上几十年,上面也应该会长出一片郁郁葱葱的花草树木,就和这周围其他的岛屿一样。

    朦胧的晨光之中,叶悯微低头望向温辞,她说道:“我成功了吗?我救了他们?”

    她眼中闪烁着一种温辞很少看见的,执拗又欢欣,然而又迷茫的光芒。

    温辞点点头,他懒懒地笑了一声,说道:“怎么,你这是想要我称赞你?”

    叶悯微抿着唇,只是看着他不说话。

    温辞被她这么看着,逐渐有些不自然起来。他最终转过头,清清嗓子说道:“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干得漂亮,不愧是你叶悯微。”

    于是叶悯微的嘴角轻轻地勾起来,欢欣盖过了茫然,浮在她眼睛的最上面。

    蒙蒙发亮的海上,燃灼的巨大羽翼振翅之间发出震耳欲聋的啸鸣声,风一般地转头离去。波涛逐渐平息的大海中,焦黑的新生岛屿安静地屹立,周遭水雾弥漫。

    明亮的羽翼背对太阳升起的方向,一路落下火星,向着黑暗深处飞去。

    风声凛冽,叶悯微紧绷的心弦终于放下来,陌生的感觉交缠着填满胸腔。

    她不是因为答应了宋椒才救人的,她是因为想救人,所以才答应宋椒的。

    她从来与死亡相安无事,这是她生平第一次起了同它斗争的心思。即便死亡无可畏惧,可她还是不想把这座镇子、这些人让给它,仿佛是那总在躺椅里打盹的孙婆婆对于女儿的执念一样。

    她不希望她在世界的这头,看不见他们的身影。她也不希望他们之间竖起高墙,互不相见。

    她也不明白这种希望的意义何在,奇怪的是,她觉得开心。她那在听到甄元启的话之后,便阻塞不畅的呼吸因此重新舒缓起来。

    然而此刻心怀喜悦的叶悯微还不明白,人生第一次尝试的事情,多半都会惨痛而败。

    即便是万象之宗也不能幸免。

    一盏茶的时间过后,穿过层层白云,他们看见了崇丹山。

    映入眼帘的是大片焦土。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尘埃,如乌云坠地。宁裕已经被完全掩埋,岩浆灰烬摧毁了所有树木、屋舍、街道与楼阁,举目望去尽是灰黑烟灰与凝固的熔岩,热气炙烤,犹如人间地狱。

    凤凰令燃烧的羽翼垂下,仿佛和它的主人一样震惊而无措,只能从炽热烟灰中保护着叶悯微与温辞。

    死寂的废墟之上,叶悯微与温辞是仅有的活物。

    温辞震惊无言,他睁大眼睛看着满目疮痍,怔忡片刻后立即伸手去召集死梦。

    在天色尚未大亮的最后一点时间里,焦土之中掩埋的所有死者遗梦骤然升起,朝温辞汇聚而来。

    那些死梦如一缕缕白色烟尘,又像是黑色风暴中的洁白羽毛,与灰黑的尘埃交杂围绕着温辞与叶悯微旋转,竟有百余缕。

    温辞食指一挑,从这些白烟中飞出一缕死梦,缠绕在他戴着金色指环的手指上,继而在空中弥散出一片模糊的画面。

    这模糊的画面里出现了他们熟悉的人。

    是宋椒。

    所谓死梦,是死去之人弥留之际,脑子里闪过的这一生回忆的碎片。温辞收到了宋椒的死梦,这便意味着那个刚刚还生龙活虎的,抹着眼泪请求他们救人的少年,此刻已在九泉之下。

    宋椒是毫无防备地被人从背后一刀捅入后心,倒地毙命的。倾斜的画面里,他只看到一双寻常的夜行黑靴,那人拿起吞鱼圆环便离开,他甚至没有看到凶手的眉目。

    那时火山的轰鸣已经逐渐微弱,剩余的岩浆失去了入口,赤红明亮地顺着山流淌下来。画面里宋椒的胳膊不停地挣扎,手指抠在泥土里,仿佛想要借一把力气再站起来似的。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岩浆顺着山体涌入宁裕,烧起滚滚浓烟,焚烧与硫磺的味道铺天盖地。

    他的手臂渐渐失去力气,然后他哭了。

    也不知道他是为了什么在哭泣,泪水模糊了视线。他的意识里出现他上山前见到的那些还没来得及离开的人,出现他苍老无依的婆婆,出现了温辞与叶悯微,还出现了一只非常美丽的雾气幻影般触不可及的白鹿。

    “快跑啊……快跑……”他低声说。

    “婆婆……婆婆……”

    “要把……灵器还给神仙……”

    他絮絮叨叨地,语无伦次地说着什么。

    他眼前又出现他一年四季不断生长,等待收获的庄稼,他去镇子上时遇见的药房掌柜家的姑娘,小时候最喜欢吃的甜糕。所有画面杂乱无序,最终归于空白。空白深处出现他的父母,他们的眉目间毫无岁月的痕迹,一如他儿时仰望的年轻模样,满面笑容地向他伸出手来。

    他们说想念他。

    宋椒抠入泥土里的手指渐渐松开,他像所有久违地见到父母的少年一样,嗫嚅道:“爹……娘………”

    画面暗去。

    这个短暂的死梦终结于此。

    温辞逐渐捏紧拳头,血气翻涌染红他的眼睛,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在这荒凉之地,尽是起伏的焦土,连绵的荒芜与死寂,死者与犯人都不可见。

    “是谁……是哪个畜生杀了宋椒!”温辞一字一顿道。

    “这是火山!想灵器想疯了吗!?难道吞鱼术是救你大爷的狗命的药引子不成!性命良心都丢到脑后,害死数百人也在所不惜!?你这个猪狗不如的畜生,老子要把你千刀万剐!”

    铃铛声响得杂乱,满天死梦震颤,终于随着天明而陨落消散,只余温辞的怒吼声在焦土之上回荡。

    叶悯微抬头看着死梦消弭之后灰暗的天空,地面上腾腾升起热烟。崇丹山已经安静下来,沉默地矗立在即将亮起来的昏暗里,在热浪中身影扭曲。

    她脚下踏着的灰烬,本该是宁裕那条店铺林立的石砖路,金神节的花车就从这里走过,那时两边二层屋舍的窗户会全部打开,人们趴在窗台上朝花车招手,所有人互道安康,天空中飞扬着金色的福花。

    她以为所有的房屋街道都会安然无恙,太阳升起的时候,就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她不知道自己还会为了做一件事如此努力,她明明可以做到的。

    她就快要做到了。

    为什么结果却是这样?

    晨光穿过灰蒙蒙的空气,照得天色阴沉地亮起来。只有叶悯微与温辞的荒凉焦黑的大地上,慢慢聚集起一群人。

    温辞抬眼看去,他望向向他们逼近的这些门派各异的仙门修士,沉默一瞬继而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得前仰后合,热烈得仿佛被火燃烧的不是身旁之人的羽翼,而是他。

    他说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没忘了抓叶悯微呢?是你们吗?杀了宋椒抢走吞鱼圆环的,是你们吗!?”

    甄元启神色沉沉地看向温辞,说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们用吞鱼圆环和凤凰令把岩浆灰烬引到海上去。是你们为了抢走吞鱼圆环而杀人,让岩浆灰烬灌入城镇,摧毁房屋,害人性命的吗?”温辞双目赤红,咬着牙质问道。

    此言一出周围修士立刻议论纷纷,他们似乎也很惊诧,对此事并不知情。有人高喝道:“你休要污蔑我们!直到岩浆侵入前我们都在忙着救人,明明是你们心怀叵测,故意说错时间,招致伤亡,还掳走百姓!”

    叶悯微在他们的怒喝与包围中慢慢抬起头来,她脸上的血已然干涸,双目干涩布满血丝,白发被烈火与热浪烤得泛起焦色,背后巨大的火焰羽翼无声无息地垂落。

    或许是因为一整晚的过度演算,又或许是什么别的原因,她的头脑从来没有如此疲惫过。那双灰黑眼睛里盛满了迷惑不解,仿佛此时发生的一切她都看不明白。

    叶悯微环顾围着她与温辞的修士们,问道:“为什么?”

    她不知道这问题是在问谁,也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

    甄元启盯着叶悯微,回答了她的疑问:“你是在问,为什么有人会抢走灵器,为什么这里会化为焦土,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命丧于此吗?你问这是因为谁?因为什么?叶悯微,这都是因为你!因为你造的灵器啊!”

    “是你所做的一切搅乱了这个世界!你不择手段,逆天而行!你把不可控制的力量交给不可控制的人,这些年这世上的人为了抢夺灵器还有你的魇兽,发生了多少惨绝人寰的灾难!?多少人争得你死我活,多少人死在混乱之中?今天的崇丹山,不过是二十年乱局中的一个小小缩影。这你就受不住了?你当年做灵器的时候,都在想些什么!”

    “他们因谁而死?他们因你而死!你问为什么,他们就不想向你问一句为什么吗!”

    叶悯微沉默无声地望着甄元启,她灰黑的眼睛里仍然充满迷茫,在飘飞的火星之中轻微地颤抖着。藤黄的后背与乌黑发丝进入她的视野,隔绝了她的视线。

    温辞挡在她的身前,花香顽强地突破焦土与硫磺的气味,填满她的呼吸。

    他的声音在她身前响起。

    “真厉害啊,想把所有过错都推在叶悯微身上,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要是没有她的预言,火山须臾爆发你们能不能保命都未可知,如今一切反倒是她的不是了?”

    “要追根溯源是吧,好啊,追啊!源头怎么是她的灵器,源头就是你们这些仙门术法!要是没有仙门没有修士没有术法,哪里会有为术法的争斗?这些百姓就不想问你们为什么?你们既然这样大义凛然,怎么自己不以死谢罪啊!?”

    温辞的后背挺得很直,毫不相让,把他们丢来的枷锁一股脑儿地全丢回去,砸碎在地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包围他们的人纷纷反驳,叶悯微并没有听得很真切,但是依稀知道他们骂她的每一句,温辞都百倍毒辣地还了回去,绝不肯让那些话落在她的身上。

    那指责她的话便转变为对温辞的质疑,他们问他能够收集死梦,究竟是什么人。

    温辞骂到尽兴处突然顿住,僵硬一瞬后,便怀着不顾一切的快意哈哈大笑起来。

    “你们不是已经猜到我是谁了吗,我还能是谁呢。”

    叶悯微抬起眼睛,她看见身前温辞的侧脸。他扬起唇角,眯起眼睛,就如平时一般桀骜不驯,不屑一顾,仿佛刀刃出鞘。

    “收集死梦除了巫族人还有谁能做到?这世上的巫族人,除了梦墟主人还有谁?”

    “梦墟主人……你果然是梦墟主人!你还活着?你不是已经和叶悯微割袍断义,分道扬镳了吗?”有人大惊问道。

    “没错,可那又如何?我与她分道扬镳,难道就和你们是一道的?我与她有私仇,可我与你们有公愤,我就要站在她这边,你们管的着吗!?”

    温辞的每个字都掷地有声。

    叶悯微眼眸颤动,她知道温辞不愿意让别人知道他的身份,这份不愿意若论程度,应该在所有事情以上。

    但是他此刻却不再隐藏,干脆利落地承认自己的身份。即便是旭日东升,他无法施展魇术,却依然坚定不移地站在她的身前。

    就像他承诺的那样全力以赴。

    可是她并非他以为的那样无所不能。

    她失败了。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失败,这世上的事情并不像她的算式,她找不到答案。

    叶悯微低下眼眸,她拽住温辞的袖子 ,疲惫对他说道:“我们走吧,温辞。”

    那些修士们显然不想放过他们,他们把叶悯微与温辞团团围住,甄元启说道:“叶悯微,闯下如此大祸,你还想走吗?”

    叶悯微转头看向甄元启,此时魇术已经失效,温辞不再是众人的对手,所有的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她凤凰令的羽翼微微扬起,这附近已经没有明火,一片焦土上,实在没有什么好点燃。

    然而空气凝滞了一瞬,所有浮在空中的火山灰烬忽然朝叶悯微汇聚而来,地面上灰黑的灰烬也跟着骤然腾起,如同黑色的巨大旋风,把所有人都包裹在其中。

    叶悯微手腕上的万象森罗旋转不止,蓝光在灰烬漩涡之中明灭。

    甄元启目光一凝,巨虎从他身后腾跃而出,各门修士的术法灵剑如洪水般涌向叶悯微,竟然都被叶悯微周身的灰烬漩涡所吸入继而摧毁。

    那漩涡越聚越庞大,直入天际不见尽头,围绕着叶悯微与温辞极速旋转,不停向外扩散,势不可挡。天地间所有的气流都随之涌动、扭曲,声势浩大地逼得纷纷众人后退。

    甄元启目光震动,他从未见过如此浩大的吹烟化灰术,须臾间爆发,竟没有人可以接近叶悯微一步。

    ——你越珍爱之物化成的灰烬,在你手上便越强悍无敌,最好是你恨不得放弃这力量也要让它回来的东西所化的灰,那才能所向无敌。

    因痛惜而强悍,因摧毁而成就,吹烟化灰术历来如此。

    甄元启怔忡之间,凤凰令羽翼的火焰蓦然腾起振翅而去,庞大的灰烬漩涡随之腾空远离。

    灰烬去后,天色澄明,一碧如洗。

    自私无情的叶悯微竟然也有了珍爱之物。

    她所珍爱的、被火山摧毁而化为灰烬的,正是宁裕镇的街巷屋舍与周遭未撤离的百姓。

    焦土之上众人议论纷纷,卓意朗却轻轻松了一口气。

    他把尚未完全拔出来的灵剑慢慢收回剑鞘,抬头望着远去的黑色漩涡,安静无声地立在他的前辈们之中。

    第039章 迷惘

    天灾向来一桩接着一桩, 并非一朝一夕能平息之事。一夜过去,崇丹山虽然不再喷发出炽热熔岩,但周边紧接着下起了暴雨, 就连远在百里之外的嘉州也未能幸免。

    雨势汹涌且夹杂着泥灰, 一时间竟像是下泥雨一般, 砸得屋舍街道肮脏泥泞, 整个世界灰暗得仿佛在为一座山而悼亡。

    嘉州郊野一家平平无奇的小客栈客房里,屋内的白发姑娘独自一人坐在一面铜镜前,窗外是滂沱大雨,室内却寂静无声。

    她背上燃烧的翅膀早已消失不见,只剩下后背皮肤上被烈火烧伤的伤疤,那是她长出羽翼的地方。

    凤凰令是一门极伤身的术法, 使用时间及次数均有限制, 若是过度使用轻则伤及修为根本, 重则五脏六腑燃灼而死。叶悯微现在的伤在使用凤凰令的后果中,只能算小伤罢了。

    崇丹山提前爆发的混乱一夜过后,叶悯微与温辞借着吹烟化灰术脱身,便来到嘉州与谢玉珠和苍术汇合, 在这偏僻的小客栈暂时住下歇息。他们简单把事情经过告诉谢玉珠和苍术, 谢玉珠震惊之下的安慰还没说出口,叶悯微就把自己关进了房间里。

    她此刻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确认。

    叶悯微的手里握着一只白瓷的药瓶,金镯子安静地合起来坠在她的手腕之上。

    她出神片刻, 便拿起药瓶倒出一颗丹药咽下, 铜镜中她的伤口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自伤口而下,浑身的经脉泛起蓝色的光芒。

    她灰黑的眼眸眨了眨, 低声说:“果然对我也有用。”

    这是上次温辞受伤时用的丹药,温辞说这是她专为他做的, 只对他奏效。而若如温辞所说,她喝了三十年他的血,体质已经和他趋同,这药便也会对她管用。

    叶悯微吃这伤药却并不是为了治伤,她耐心地观察着自己身体每个部分浮现的经脉,将他们一一记下来,在视石里慢慢拼凑出一张完整的人体经脉图。

    她又拿出一颗苍晶来,目光在经脉图和苍晶之间回转,手指在桌子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划着。

    也不知是因为疲惫还是抗拒,她算得并不快,也不像平时那样兴奋而投入。几个时辰过去之后,她的手指慢慢停了下来。

    一道雷声炸响,天边亮起惨白的光,铜镜里白发女子的脸亮起来,视石上蓝光跳跃,映着她灰黑的眼眸。

    叶悯微慢慢地说:“原来真的可以把人炼成苍晶啊。”

    这是第一次她在演算时不想要算出结果。

    可是她终究算出来了,甚至于这炼制的方法在她看来,简便且高效。

    一室安静,窗外暴雨倾盆,视石里那副图安静无声地落在叶悯微的眼眸里。大概是因为暴雨的原因,今日格外寒冷。那种寒意超过叶悯微离开昆吾山时寒冬的朔风,在盛夏的阴雨里奇异地滋生,悄无声息地浸入骨血。

    她曾经把人炼成了苍晶吗?

    她那数以万计,可以堆满一个粮仓的苍晶,都曾经是人吗?

    叶悯微低下眼眸,望向万象森罗之中那小小的萤亮的石头,它在金环层层相交之处,如一颗灵力涌动的心脏。

    那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呢?

    是金神节上拉她裙角的福童,给她彩福的行人,花车前的少年少女,车边的乐匠,伸长胳膊接福花的人。是这样幸福的人吗?

    还是握着她的手,哭着说自己孤独的,像孙婆婆这样痛苦悲伤的人?

    或者是像花车顶端舞蹈的温辞那样,美丽而热烈的人?

    他们如今都变成了无声无息的石头吗?

    可是或许还有别的炼制方法,她的苍晶不一定是用人炼成的。

    也或许是。

    或许不是。

    或许是。

    叶悯微沉默片刻,仿佛不能忍受这来回纠缠的念头,她摘下视石穿好衣服,便走到门边,打开紧闭的房门走出去。脚步迈出门槛的时候,她低头看见了一片藤黄的衣角。

    那是席地而坐,正靠在门边熟睡的温辞。

    他一身衣服藤黄为底,一贯配着色彩缤纷的饰物,头抵着旁边的红漆柱子,胳膊搭在膝盖上,神情十分疲倦,但是看起来缤纷而温暖。

    他什么时候都这样鲜艳热烈,躺在这样简陋的走廊里睡着,简直像是薄待了这份美丽似的。

    叶悯微心情莫名沉静下去,她瞧了他片刻,慢慢蹲下来认真地端详他。从走廊拐角处探出一个脑袋,谢玉珠小声说道:“大师父,你出来了啊。”

    叶悯微点点头,谢玉珠便蹑手蹑脚地跑到她身边蹲下,压低了声音解释道:“二师父说您有点不太对劲,您进房间后他就一直在外面盯着,估计是实在太困就睡着了。”

    叶悯微又点点头。此刻虽然乌云压顶,但毕竟是白日,正是温辞最困倦的时候。

    “二师父昨天真的召了三十几个梦吗?我一心二用都很难,二师父居然能一心三十用,还能在现实里表现如常,你说二师父的脑子究竟是怎么运作的?”

    谢玉珠自顾自地小声感慨,感慨完便心说不好,她大师父肯定又会说些可怕的话,譬如——“要是能把他头砍下来研究一下就好了,可惜装回去人就死了。”

    还好二师父睡得很沉,听不见大师父的声音,不然又该生大师父的气了。

    谢玉珠正想着,却听那边叶悯微轻声地说道:“他确实很累了。”

    谢玉珠睁圆眼睛,惊诧地望向叶悯微。

    她大师父……怎么一夜之间长出了良心?

    谢玉珠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她试图观察叶悯微的表情,然而昏暗的光线隐匿了叶悯微的眉目,她的表情看不分明。

    “大家都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大师父你有什么心事千万别憋着,跟我说说,或者跟二师父说说……”谢玉珠试探着开口。

    顿了顿,她接着说:“您别看二师父成天七个不服八个不愤,逮着您死命怼。可要真是有什么事情,二师父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站在您这边的人。”

    叶悯微凝视着温辞的睡容,此时他是全然放松的状态,不像平日里浑身带刺,连那锐利的轮廓都柔和了许多,眼睛安静地合着,胸膛缓缓地起伏,看起来仿佛一幅安宁的画卷。

    他虽然浑身带刺,却也没有真的用这刺扎过她。反而别人若骂她一句,他要骂那人千万句。

    她说道:“我知道。”

    谢玉珠又被噎了一噎,她不可置信地望着她人情世故一窍不通的大师父,重复道:“您知道?您说您知道?”

    顿了顿,谢玉珠真诚道:“大师父,我有点儿害怕,您真的不太对劲儿。您这是怎么了?”

    窗外依旧是暴雨倾盆,雨声杂乱无章,满室昏暗。在这种不同寻常的昏暗中,叶悯微转过头来,平静而轻缓地问道:“玉珠,如果可以把人炼成苍晶,你觉得我会这么做吗?”

    谢玉珠怔住了。窗外的雨太大,水声嘈杂而混沌,她有一瞬间怀疑是自己听错了什么。

    “大师父你在说什么……是有谁这样跟你说吗?有人说你用人来炼苍晶?”

    叶悯微只是看着谢玉珠,一言不发。

    这种沉默让谢玉珠愈发慌乱,心中涌起强烈的不祥预感,她立刻伸手去推温辞:“我们叫醒二师父问问他,二师父一定知道是怎么回事!”

    叶悯微却抓住谢玉珠的手腕,她说:“是甄元启说的。”

    顿了顿,她继续说道:“其实你也觉得我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对吗?”

    谢玉珠的眸子颤了颤,只觉如鲠在喉,心急如焚,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或许甄元启是在骗你呢!”

    “若甄元启能骗我,那温辞也能骗我。”

    “二师父不会的!二师父不是这样的人!”

    叶悯微安静了一会儿,仍然没有放开谢玉珠的手腕,她慢慢地说道:“那么,我也可以骗温辞啊。他并不懂得灵器与苍晶的原理,以前在昆吾山上,我也可以欺骗他。”

    “师父……师父你不是这种人……”

    “我是哪种人呢?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吗?温辞,他真的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吗?”

    天边的电光照亮一室的昏暗,光亮转瞬即逝,在亮起的那一刻,谢玉珠看清叶悯微平静的神情,那双灰黑的眼睛如同蒙了一层雾气的琉璃珠子,光芒流转间又归于黑暗。

    她明明是在问问题,却仿佛并不期待从谢玉珠这里得到答案。

    仿佛她已经认定,没有人能给她答案。

    雷声炸响,轰鸣声如同天倾地倒山峦崩塌一般。叶悯微在这时终于放开了谢玉珠的手腕,谢玉珠听见她的声音。

    “让温辞休息吧,我要自己想一想。”

    谢玉珠无措地应下。

    温辞在客栈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入夜,窗外雨声嘈杂。他记得自己在走廊上睡着了,此时却不知为何躺在了床榻上。因为前夜实在发生了太多事情,温辞耗费了过多精力,这一觉睡醒只觉得疲惫,半点轻松也无。

    他昏沉地揉着太阳穴翻身下床,脑子里闪过火山、宋椒、吞鱼圆环、凤凰令与吹烟化灰术的画面,还有叶悯微回来后茫然出神的样子。

    一夜之间,时局大变,他与叶悯微皆暴露在众人眼前。

    叶悯微昨夜十分奇怪,突然起了救人的念头,因此心潮起伏,欣喜之后坠入谷底。她这样子太过反常,肯定是有事情没告诉他。

    温辞正思索着,突有一个不寻常的尖锐声响穿过他的脑海,瞬间打断他所有思绪,如同利刃穿耳,来势汹汹,痛不可当。

    温辞瞬间冒出冷汗,踉跄着撑住桌子。

    ——巫恩辞,你终于出现了。

    这苍老的、温辞这辈子最不想听见的声音时隔二十多年在他的脑子里响起。

    温辞捂着额头,低声骂道:“讨债的死老头子。”

    老头子来得可真快,他假死之事刚刚被戳破,老头子就找到他了。不过自从他搅和进叶悯微的事情里,便知道被老头子找到只是早晚的事儿。

    万众瞩目之下,怎可有阴影藏身。

    老人的声音在温辞脑海中回荡。

    ——你为何还不回来?这是我们的约定,如今你要毁约吗?

    ——这心想事成之地,总要有人来守。

    温辞咬咬牙。

    “要守你自己守,什么破心想事成之地,谁梦寐以求谁求去!别人稀罕我不稀罕!我不去,死老头子,有本事你搞疯我,我死也不回去!!”

    温辞手上的铃铛声随他的喊声乱作一团。恰在此刻他的房门被推开,只见谢玉珠惊慌失色地跑进来,大喊道不好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叶悯微失踪了。

    谢玉珠下午去敲叶悯微的房间,怎么敲也没人回应,她推门进去一看就发现房间空空如也,完全不见她大师父的影子。而那乾坤袋、万象森罗和视石则好端端地躺在桌子上。

    好消息是,她大师父给他们留了字条,看起来是自己决定要走的,而不是被谁抓走了。

    坏消息是,大师父的字条里只写了等她想明白就回来寻他们。至于要想明白什么,怎么想明白,又何时能想明白,她一概没说。

    温辞眉头紧锁地放下那字条,确认道:“她什么都没带?”

    “大师父她……拿走了她的一千两银票。”谢玉珠哭丧着脸说道。

    她想起什么,指着旁边的房间说道:“还有苍术!苍术也不见了!”

    温辞一拳砸在桌上,然后慢慢弯下腰去。谢玉珠这才注意到温辞脸色差得吓人,慌忙地围着他问怎么了。

    温辞只是抓紧桌沿,用力到指节发白。

    “混蛋!!叶悯微!求人入局,拉人下水,自己一走了之!随心所欲的混蛋!”

    另一边,没能抓住魇兽也没能捉拿叶悯微的仙门们铩羽而归。卓意朗从宁裕回来后,便与各门一同在嘉州修整。

    谢玉想似乎是看他郁郁寡欢,私下里把他约出来,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扶光宗这次牵涉不多,对于叶悯微及梦墟主人的围捕,谢玉想均未参加,便也不了解详情。

    酒家街边的桌子旁,卓意朗坐在好友对面,一杯接着一杯地喝酒。

    “你是说那日我们见过的白发前辈便是叶悯微?这真是……”谢玉想拈着糕点,感慨万千。

    “若我知道她是叶悯微,就不会跟师叔说金神节那晚的事情。甄副门主让我画像时,我也不会画她的。”

    “你不想抓住叶悯微吗?”

    “……我不知道。”

    卓意朗想起他再次在宁裕的街道上看见叶悯微时,叶悯微立在满地奇异的符号里,月光下白发苍苍。和之前他每次见她那样,她的眼神安然又坦荡,静静地等着他提问题。

    那一刻他突然感到愧疚。

    他也不知道这愧疚从何而来,叶悯微明明是恶人,她偷窃术法,私造为器,她的魇兽扰乱了整个世界,她是罪有应得。

    可是她就真的是坏人吗?她就真的该死吗?她那些无与伦比,天马行空的设计,真的都是错的吗?

    他试图说服自己,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成功。

    卓意朗出神片刻,叹息道:“玉想,你知道我师叔和师父他们,总是想要争一口气。你们是大宗门,是太清坛会上三席主位之一,我们是小宗。”

    “你别妄自菲薄!这些年灵津阁发展壮大如此之快,还出了你这样的英才。我听师兄们说,可能再过几年,灵津阁就能跻身太清主席之位了呢。”谢玉想安慰他。

    卓意朗苦笑一声,抬头看向谢玉想:“对,就是这句话,这是我师父师叔心上的魔咒。”

    白云阙遭林雪庚重创之后,实力已经大不如前,若不是扶光宗与逍遥门念及旧情帮衬着,早就跌出三大宗之外了。如今正是灵津阁崛起,取而代之的最好机会,或许以后的仙门三大宗、太清坛会三主席,便是扶光宗、逍遥门与灵津阁。

    为此师父师叔殚精竭虑,多方筹谋,甚至不惜让小辈中最有天赋的他提前魇修,博一个“最年轻的魇修大成的修士”的名声,又立刻拥有了灵力高强的弟子。

    他何尝不知,这是在透支他的未来。

    只是他的未来太遥远,他师门的时机等不及。

    “我师父对我恩重如山,为了师门的荣光,要我做什么都是值得的。只是我现在突然觉得,我们像是在断壁残垣,夕阳余烬中争一点残羹冷炙,还争得那么殚精竭虑,如履薄冰。”

    卓意朗低低地一笑:“真是很可笑。这世界以后,或许都不会再有仙门,也不会有仙门三大宗了。”

    屋檐下的木桌旁只有卓意朗与谢玉想。酒家已经打烊,暴雨如注,沿着屋檐落成一道错落雨帘,安静的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

    此时却突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说得不错。”

    卓意朗怔然地抬起头来,从街角的黑暗里走出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他戴着一顶黑纱帷帽,背着手脚步悠悠。雨落在他的身边便转向滑开,他走在雨中,身上竟滴水不沾。

    从帷帽帘子的缝隙中,依稀可以看到他脖子上一条长长的红色印痕。

    卓意朗警觉地站起身,他按着腰侧的剑,问道:“阁下是何人?”

    那男人悠悠站定。他伸手把帷帽摘下来,扬起一张英俊的面孔,笑道:“在下天上城主,卫渊。”

    卓意朗愣了片刻,意识到什么,转头看去。坐在他旁边的谢玉想悠悠拿起酒杯,竟抬眸对他微笑了一下。

    他突然看不懂他多年的好友。

    “谢玉想……你是……天上城的人?”

    与此同时,被温辞咬牙切齿骂了八百遍的叶悯微,正在荒郊里一座破城隍庙里避雨。她蹲在地上,竖起一根茅草,再松手丢下,准备让这根茅草来决定她的去处。

    那根茅草飘飘悠悠地落在了右侧,那里的地面上用石头刻了一行字“鬼市林雪庚”。

    叶悯微的目光转向左侧地面上的字,没有被茅草选中的这边,写着“失踪灾民”四个字。

    突然叮当一声响,一支金钗从她的怀里滑了出来,落在地面上。

    说是金钗子,可它的样子已经面目全非,仿佛融化又压扁过,扭曲又融进了杂质。若不是看过它原本的样子,实在很难想象它曾是一支钗子。

    这是温辞从宁裕的废墟里寻到的。

    那日温辞收集的死梦里,不独有宋椒的死梦,也有孙婆婆的死梦。

    或许是看不见宋椒心中不安,她并未跟亲戚们撤去嘉州,从排队的人群中偷偷溜了出来,跑回了田边的房子里。

    熔岩毁掉整个宁裕的时候,她正坐在门口的躺椅上昏昏欲睡。在她的梦境里,叶悯微始终以她女儿的面貌出现,抱着她的肩膀在金色福花满天的节日里,说自己再也不会离开。

    那是个没有痛苦的美梦。

    叶悯微低眸沉默了片刻,把金钗子捡起来收在怀中。然后她伸出一根手指把茅草拨了个方向,指向左边的“失踪灾民”。

    “好,去找他们。”叶悯微满意地说道。

    破庙飘摇的门突然被推开,叶悯微抬头看去,雨幕中立着个瘦得竹竿似的的家伙。来人撑着一把大得出奇的伞,悠然走进来,他收起伞在地上抖抖水,从容不迫道:“万象之宗就这么一声不吭地走了?”

    叶悯微迷惑道:“苍术?你怎么在这里?”

    “算到万象之宗要独自远行,觉得需要来陪您这一程。”

    苍术笑眯眯,他抖抖袖子,露出枯瘦的手臂,手指轮转:“万象之宗在忧愁什么,要不要让我来给您算一卦?”

    “不用。”

    “您信不过我吗?”

    “不是。”叶悯微摇摇头。

    她低下头去,用枯草把地上写的字迹抹去,慢慢地认真地说:“我不能总问别人我是谁,也不能一直听别人说我是谁。”

    “我应该要自己看清楚,我是谁。”

    如果此刻谢玉珠和温辞打开那副视石,便会发现其中曾经写满各种形容“叶悯微”之词的那一页,如今几乎已经被抹得干干净净。

    “术法天才”、“博闻强识”之类诸多美誉,“窃法贼人”、“心怀不轨”之类诸多恶名全数消失。

    干净的页面里,只剩简洁而明确的两行字。

    “谢玉珠之师。”

    “温辞重要之人。”

    第040章 治病

    遭遇天灾的崇丹山脚下一片狼藉, 数个村镇化为废墟,牵涉其中的嘉州赈灾之务亦是十分繁重。即便是大部分的熔岩灰烬都被转移到海中,剩余熔岩造成的破坏也足足让嘉州上下忙了三个月的时间也没缓过劲儿来。

    然而头疼的何止嘉州, 这世上灾祸横行, 那是一视同仁地横行, 可绝不会偏爱哪边, 又放过哪边。这边嘉州遇上天灾,那边千里之外的淇州则遭了人祸,正因为灵匪作乱而人心惶惶。

    这世上没被仙门缉拿处死的灵匪们,要么逃去天上城寻求庇护,要么在世上终日游荡躲藏。天上城规矩森严,灵匪们一旦进去多半就再也出不来了, 因此在许多人看来, 去天上城跟坐个宽敞的牢也没多大区别, 所以去天上城与在世上游荡的灵匪相比,大约是五五对半。

    这游荡于世的一半灵匪为了生计,要么狩猎其他灵匪,抢夺灵器去鬼市卖出高价, 便如孙胜之辈;要么欺负百姓, 就如厉害些的山匪大盗。

    在淇州作乱的灵匪便是后者,这人手上有好几件灵器,素日里在淇州各府县四处掳掠百姓, 百姓稍有反抗便就地杀死。他每隔一段时间便出来游荡, 动辄掳走十几户人家甚至于全村人,手上已经有六七百条人命。淇州的仙门沧浪山庄追踪他许久, 至今未能将他绳之以法。

    于是淇州的百姓们日夜提心吊胆,唯恐某日这厄运落在自己头上, 有些人甚至拖家带口往淇州首府豫钧城里来避难。豫钧城北面儿的山上有沧浪山庄,城中有州牧府邸与厢军,还住着当地的藩王涞阳王,怎么看怎么安全。

    或许也是因为以上种种原因,这灵匪也从来没有在豫钧城出现过。

    流民们来到豫钧城孤苦无依,涞阳王便出资建了一座流民营,每日给他们提供些粥食。隔三差五地派人劝他们返回故乡,有时甚至将自己封地里的田产分给他们让他们去耕作。于是流民们陆陆续续地来了,又陆陆续续地离开,好歹没把豫钧城挤满。

    正是初冬时节,天气阴沉,城东的流民营里大家都拿着饭碗排着队,等着涞阳王家仆来施粥。只见高高低低的人头间,蓦然有个缺口,往下一看,原来此处站着一个还不到十岁的男孩。

    排他后面的妇人问道:“阿严,今日怎么不见你妹妹,阿喜不是从早到晚都跟着你的吗?”

    名叫阿严的男孩还没说话,排在他前面的男人就回头答道:“听说阿喜生病了,已经发了两天烧,营里的赤脚大夫看不好。”

    “哎呦呦,这么小的孩子烧这么久,可不得了!阿喜原本就有点疯病,还不能说话,要是再烧坏什么地方……”

    “你不许这么说我妹妹!”那瘦瘦的男孩愤愤地瞪着妇人。

    初冬时节天气已经转凉,他却还只穿了两件单薄的粗布衣裳,大概是因为长个子的原因,这粗布衣裳袖子裤腿都短了一截,露出他干瘦的被冻红的脚脖子和手腕。他人长得瘦,更显得眼睛大,这双大眼睛里什么情绪也藏不住,三分的生气像是五分,五分的生气就像是十分了。

    于是被阿严这么一瞪,妇人便悻悻地止了话头。

    大概是话还没说完不能烂在肚子里,妇人转头又对身后的姑娘小声说:“你瞧这孩子最护着他妹妹。可他父母都被灵匪杀死,一个小孩子带个疯妹妹,日子怎么过?我说句挨骂的话,他妹妹若是病死了……说不定他还好活一些。”

    妇人的声音很低,谁曾想阿严的耳朵十分灵光,竟然全听了去。他瞬间就跳起来,五分的怒气瞬间涨到十分。

    “呸!你说谁死呢!我妹妹才不会死呢!你死她也不会死的!”

    他声音响亮,可说到“死”字的时候,嗓子都在颤抖。

    妇人只是说道:“唉……我不是这个意思……是我说错了,你家阿喜一定长命百岁。”

    阿严瘪瘪嘴,突然转向妇人身后的姑娘,说道:“云川,你哥哥不是从小就烧伤了吗,满身缠着布条子,不也长得这么大了吗?你哥哥能长大,凭什么我们阿喜就长不大!”

    那姑娘手捧饭碗,瞧着这莫名其妙烧到自己身上的邪火,偏过头无辜道:“我没说阿喜长不大啊。”

    “对啊,我们阿喜只是……只是小伤风而已!她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阿严语气笃定。

    “不是哦,营里的大夫说你妹妹病症复杂,她可能会死的。”那姑娘诚实道。

    妇人拉拉姑娘的衣袖,小声说道:“云川啊,你少说两句。”

    阿严的眼睛立刻红了起来,他手里把那只缺角的陶碗攥得紧紧的,声音里有点哭腔:“不对!是……是大夫看错了,一定是他看错了。”

    妇人长长地叹息一声。

    阿严的身世算是流民营里最凄惨的,他所在的村子被作乱的灵匪劫走大半人口,而他的父母则因为反抗被杀死。他与妹妹躲在柜子里逃过一劫,却亲眼目睹了父母被杀死的情景。他那六岁的妹妹可能是因此受了刺激,变得疯疯癫癫的又说不出话来。他们被王府的门客魇师魏景救下,后来又跟随流民们来到流民营里过冬。

    这两兄妹相依为命,不过看样子,妹妹大概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那被称作云川的姑娘看起来二十出头,长发乌黑,长得清丽秀雅如冬日雪柳,只可惜眼神不太灵光。她虽然年轻,但说话做事总是从容不迫,颇有种天塌下来高个子顶着,没高个子就她顶着的气度。

    此时云川说道:“营里的大夫确实不好,这里也没有药。若是去外面的医馆里看看,说不定能治好阿喜。”

    站在阿严前面的男人回头道:“豫钧城里什么都贵得要命,谁能花得起钱去医馆啊!”

    前面有人大喊开始放饭了,懒散的人群一下子精神起来,大家纷纷向前移动。阿严却咬了咬牙,突然要朝外面走。

    云川伸出胳膊,隔着妇人提住他的领子。

    “你做什么?”

    “你放开我,我这就去医馆求他们给我妹妹看病,没钱的话……我去给他们帮工……我……我下跪磕头,我把自己卖给他们!总之我一定要救阿喜!”

    云川仍旧提着他的领子不放手,说道:“他们说的对,若阿喜死了你会活得更轻松。”

    阿严愤而转头,只见云川睁着她那双迷蒙的、灰黑色的眼眸,认真道:“可是你还是想救她吗?”

    “当然!”阿严怒吼道。

    他挥舞着胳膊腿奋力挣扎,云川突然一松他的领子,阿严差点摔了个狗啃呢。

    她又拿出了那副天塌下来了她顶着的气度,说道:“好,那我来想办法。”

    她说罢便拿着饭碗从队伍中走出,前前后后的人都十分吃惊,只看见放饭的时候来插队的,没见自己不排了往前走的。

    妇人手搭在眉骨处往前看去,说道:“哟,她去她哥哥那里插队了。”

    苍术正捧着碗站在队伍前头,眼见着前面还有四个人就轮到他领饭了。突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转过头去便看见一张熟悉的脸庞。

    她唤道:“苍术。”

    苍术叹口气,第四十六次说道:“要叫哥哥。”

    他用手挡在嘴边,继续说:“你见过谁叫哥哥直呼其名的?也太没大没小了。我们现在是兄妹关系,你演也得演得像一点儿吧!”

    叶悯微点点头,她手一指流民营外,对苍术说道:“哥哥,我们去弄点钱来吧。”

    苍术看看自己空空如也的饭碗,看看前面还有三个人就轮到他的队伍,还来不及多看点别的就被叶悯微拉出了队伍之外,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往流民营营门走去。

    苍术只感到自己的肚子发出悲鸣,他瞧着前面这个不需要吃饭的家伙,一时间百感交集,最终只能吐出来一句:“我真是上辈子造孽了!”

    叶悯微回过头来,真诚地说道:“为什么?你这辈子造的孽还不够多吗?”

    “……”

    她说的倒也在理。

    没过多久,叶悯微与苍术便站在了豫钧城最大的赌坊前。

    苍术揣着袖子抬头瞧着那赌坊的匾额半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从袖子里伸出那只枯瘦的手来掐算一番,道:“不要恋战,今日你赢到第十三局就出来,我自己会看着办的。”

    叶悯微点点头。

    一个时辰之后,街上就传来了追打的声音。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在后面追着,一男一女瘦高个在前面跑着,灵活地穿街而过惊扰人群,汉子们大喊道:“给我站住!不许跑!敢在我们宝来赌坊出千,不要命了!”

    “我们没出千。”女子的自白夹着呼呼风声。

    “一个博戏连赢十三局,一个射覆连盒子里扇子上的墨点子都知道,没出千谁信啊!给我站住!”

    “唉唉,大爷您小心头顶!”缠满布条子的人回头大喊。

    他话音刚落,楼上便从天而降一盆脏水,追他们的几个大汉兜头被浇了个透心凉,一时间都停下脚步骂骂咧咧。叶悯微与苍术熟练地混入人群之中,逃之夭夭。

    苍术眼见终于甩掉了追他们的赌坊打手们,便慢下步子,捂着肚子道:“不行,我太饿了,实在跑不动了。”

    顿了顿,他瞧着旁边同样气喘吁吁的叶悯微,怒道:“您那一千两的银票要是省着点花,我们也不至于有今日啊!”

    如今距离叶悯微和苍术离开嘉州已经过去三个多月,他们一路打听消息,循着消息来到了时有大量百姓被掳掠的淇州。就淇州百姓被掳掠时的情况来看,其与崇丹山灾民失踪之事存在许多相似之处,或许有所关联。

    而他们进流民营,一来自然是为了继续调查,二来也是因为——他们真没钱了。

    叶悯微这一路打听消息,不光是打听消息,什么家长里短,民间故事,乡间轶事,听得那是津津有味来者不拒。她活像是学堂里听课的学童,积极发问,求知若渴。

    求完知她就化身了散财童子。凡是这些故事有遗留到现在还能用钱解决的,她二话不说就给钱。什么没钱看病的,没钱上学堂的,没钱养父母孩子,被放印子钱的追债的不在话下。她还给三十几个奴仆赎身,给十几户人家挖井,给八户人家修房子。就她这做派,观音庙里的菩萨都得站起来给她让位置。

    钱以苍术瞠目结舌的速度流水般地花出去,以至于他们来到淇州的时候,已经是货真价实的穷光蛋。

    苍术心说,她怎么就不可怜可怜身边这个命途多舛的穷算命的呢?

    这次的情况也是差不多,他们凭着数术本事与卜算能力赚来了钱,叶悯微便立刻带阿严与阿喜去豫均城最好的医馆找最好的大夫看病,钱顿时哗啦啦没了大半。

    那老大夫捋着雪白的胡须给阿喜把了把脉,一番行针之后阿喜苍白的小脸便红润了几分。一副药下去过了两个时辰,阿喜便开始发汗,烧终于退下去了。

    做大夫的不轻易许诺,见阿喜退烧,大夫才终于开口说阿喜已经没有大碍。

    阿严一听这句话,终于松了一口气,握着阿喜的手把她紧紧抱住。

    然后他便放开阿喜,起身就朝叶悯微与苍术跪下,脆生生地磕了三个头。

    小男孩伏在地上,胳膊腿上的布料纷纷后撤,更显得他细胳膊细腿儿。然而人穷志不短,他郑重其事道:“云川姐姐,苍术哥哥,你们的恩情阿严这辈子绝对不忘!等我长大成人去杀了那个害我父母的灵匪和叶悯微,就回来报答你们!”

    阿严瘦小的身体里长了颗大大的自尊心,平时倔得跟驴似的,遇事从来不求人自然也就不谢人。这还是叶悯微与苍术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感谢之词。

    只是这词实在是又正又歪。

    他们一时沉默,苍术幽幽说道:“你的计划……很难实现啊。”

    “我要攒钱去梦墟,成为和魏景先生一样厉害的魇师,就能报仇了!”阿严以为他们是在说他本领不够,于是抬起头来,信誓旦旦地发言。

    “梦墟主人可是叶悯微的好友。”苍术提醒道。

    阿严愣了愣,他皱起眉头,说道:“那梦墟主人也一定不是什么好人!我也去杀了他!”

    苍术瞧着这个九岁的小鬼,赞叹道:“这可真是一个欺师灭祖的好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