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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摇滚乐伴随着人声,不断地敲击着人的耳膜。

    这地方虽然是酒吧,但是消费颇高,来的人非富即贵,每个桌子离得都很远。

    只是有的桌玩的实在气氛太高,总能时不时听到一些起哄声。

    乔南期今天不是从公司来的,难得穿着一身一点不正式的卫衣和牛仔裤,他穿过一桌又一桌,绕过了好几个人拿着手机上前要联系方式。

    到现场的时候,夏远途立刻起身,说:“要不你坐我这?”

    另一个他们共同的朋友立刻把夏远途拉着坐了下来:“干啥呢,不是给乔大留了位子?”

    现场只有一个空位。

    空位旁,陆星平坐在那,手中端着杯啤酒,对他笑了笑:“南期来了。”

    乔南期这才知道夏远途方才急着让位子的原因。

    其他人给他留着这个位子,其实很正常。

    他和陆星平还有夏远途关系最好,所有人是知道的。以往出来玩,座位都是这样留。

    夏远途皱着眉,满目忧愁,像是怕他随时撂挑子走人。

    但乔南期其实并不在意这个。

    他来这里,只是因为夏远途那一句“赵嵘不来”。

    他冷着脸在陆星平身侧坐下,好在灯光太暗,没什么人留意到他的神情。

    其余人见他无声地坐下了,只当人到齐,已经开始玩了起来,一瞬间,他们这桌便变得闹哄哄的。

    陆星平好似从前没有和赵嵘结婚时那样,没有任何变化,时不时地同别人搭话,偶尔还会堵一堵别人的话语。

    乔南期给自己倒了杯白酒,先猛地喝了一口,随后抬着杯子,对陆星平说:“来。”

    只这一个字,不轻不重,却仿佛带着万分的力气。

    陆星平懂了他的意思,放下手中的啤酒,也倒了杯白的,同他碰了一杯。

    两人一饮而尽。

    陆星平问他:“最近有失眠吗?”

    以往乔南期和他见面,第一个问题都是这个。

    “没有,”乔南期说,“就是经常做梦。”

    梦里是谁,自不必说。

    乔南期没有委婉,直接问出了他今天来这里的目的:“赵嵘呢?”

    “嗯?”

    “他怎么没来?”

    “他为什么来?”

    “他不在你家?”

    夏远途在一旁听着这两人你来我往的问题,感觉自己要折寿三年了都。

    他也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想凑上去,找个喝酒的理由扯开话题。

    没曾想,陆星平居然点了点头,平静地说:“不在。”

    乔南期神色一顿。

    这话的意思实在有点难懂,他一时之间,没什么反应。

    他原先火急火燎地过来,实在是对这种事情有些下意识的反应。

    毕竟……

    他曾经干过这样的事情。

    他以前和赵嵘在一起的时候,即便是赵嵘要求,他也没有再带赵嵘来过这样的场合。以前,他觉得那是因为赵嵘败絮其中,整日里玩的已经够多了,后来他才发现,那不过是他隐晦的占有欲,不希望看着赵嵘和别人勾肩搭背。

    但爱一个人,不当是那样的方式,这两种原因都不应当出现。

    所以他过来了,他想问问陆星平,为什么赵嵘没有来。

    可是陆星平却和他说赵嵘不在家。

    不在是什么意思?

    赵嵘不在陆星平家?

    是今晚不在吗?

    那或许也能说得通。毕竟赵嵘和刘顺那帮人玩的好,也许他们这边在玩,赵嵘那边也在玩,被刘顺拉出门了,自然不会跟陆星平来和他们这些人玩。

    有别人已经过来,拉着夏远途和陆星平去玩投骰子,那人本来还想拽上乔南期,可乔南期此刻一言不发地坐在那,他过往又积威太重,那人根本不敢上来。

    待到乔南期回过神来时,陆星平已然皱了皱眉:“我当裁判,你们知道的,我从来不玩。”

    陆星平伸出手,拆开侍应生刚送上来的新骰子。

    他手指动作间,无名指上那枚款式繁冗的婚戒露了出来。酒吧里灯光晦暗,多得是五彩斑斓的暗光,这样的光线下,婚戒时而显眼,时而隐晦。

    乔南期看了一会,收回了目光。

    陆星平还戴着婚戒。

    仍然光明正大地戴着婚戒。

    他的操心似乎有些多余。

    乔南期收回目光,又喝了几口酒,不再多想,同往常一样,和其他人偶尔聊上几句。

    在场除了他们三人,知道乔南期和赵嵘有关的过往,其他人眼里,赵嵘仍然不过是那个曾经一头热追着乔大跑、后来和陆星平履行婚约的人,他从未和乔南期在一起过。

    不知喝了多久。

    乔南期许久没来这样的场合,这一次也算借着点气氛,放肆一次,就算没人来和他碰酒,他也自顾自地喝着。

    半醉半醒间,似乎听到有人问陆星平:“星平这段时间怎么都没来?”

    “带小月出去旅游了。”

    ……

    待到回了家,乔南期浑浑噩噩地洗完澡,躺上床的时候,陆星平今晚说的那些话再度冒了出来。

    他自从上次在赵嵘现在已经卖掉的那个房子家门口见过陆星平,这一个多月,今天是第一次见对方。

    他曾经想象过许多次,也许在不久的将来,他见到陆星平时提起赵嵘,或者同时见到陆星平和赵嵘的场景。

    ……总之不是今天这样。

    陆星平说的那些话,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刚结婚的人。

    今晚的见面,不论如何,似乎都透露着不对劲。

    但他太醉了。

    他那失眠的毛病也自然地好了,只是惊靥仍在。

    躺下床没多久,乔南期便沉入梦乡。

    这一回,梦里太过复杂。

    仿佛他二十几年人生中,所有东西都混在了一起往他梦里塞,什么人都有。

    梦了一晚,却什么都记不住,只觉得很累很累。

    梦的终点,又是那句话。

    ——“我未必爱你。”

    他头疼欲裂地惊醒了。

    当时周围都是黑的,也不知是深夜里的那个时间。

    过了许久,乔南期才复又睡着,再次醒来时,日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撒入。

    原来已经日上三竿。

    乔南期醉意消散,昨晚那些不对劲和之前看到的那些细微痕迹总算在他的脑海中碰到了一起。

    他隐约有了点猜想,这猜想很模糊,甚至构建不起来一个完全的答案。

    但他居然觉得,这些不对劲拼凑起来的答案,或许对他而言是好的答案。偏偏又因为可能是好的答案,他有些不太敢相信自己的判断。

    他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遇到好消息了。

    他甚至觉得他不值得再得到什么好消息。

    可他的心又跃跃欲试着,仿佛脑海中有一个声音在低声和他说:“大胆点,去查一下,去查就知道了。”

    正巧小吴给他发来了一条及时雨一般的信息:“先生,一个多月前您让我帮您转手给陆先生和赵先生的那些东西,陆先生今天和我说,要给我转回来。”

    乔南期拿着手机,猛然从床上坐起-

    小吴今天实在有点想不通。

    他本来忙活了几天把那些东西转给陆星平,陆星平当时说的好好的,会慢慢和赵嵘核对然后分一分。

    结果今天不知怎么的,陆星平却突然要把那些东西全都还给乔南期。

    刚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小吴第一时间担心的就是乔南期的反应。

    这是什么意思?送出去一个多月的贺礼,突然要原封不动的奉还。怎么想,乔南期都不会高兴。

    可乔南期偏偏很高兴。

    其实不能说很高兴,只是今天来公司的时候,周身气压没有往常那样低,一双眼睛微微有些亮,居然不似前一日那般全然毫无生气。

    这放在别人身上,或许只是正常的情况。

    可这放在乔南期身上,已然能算是“很高兴”了。

    而且,乔南期不仅没有生气,居然还让他立刻去陆星平家交接。

    看上去巴不得赶紧拿回来这些东西似的。

    小吴带着疑惑,去陆星平家拿了些文件。

    回到乔南期办公室时,乔南期却一眼都没瞧那些东西,只是问他:“你去他家的时候,觉得他家有什么变化吗?”

    “啊?”小吴有点困惑——怎么问这种不着边际的问题?

    他以为,乔南期就算不在意那些文件,要问,问的也肯定是赵嵘在不在陆星平家。

    他当时去的时候,还特意问了陆星平一句赵嵘在不在,陆星平和他说“不在”。

    可这准备好的答案没用上,他只好回想了一下进陆星平家之后看到的,又对了对以前因为一些事情去陆星平家的记忆。

    “没有,”他说,“房间我没去过,客厅和书房和以前一模一样。没什么不——”

    没什么不一样的。

    他想说这个,可话没说完,他自己便意识到了不对。

    ……赵嵘不是搬去陆星平家一个月了吗?

    怎么陆星平家会毫无改变?

    “今天公司的工作你先放下,”乔南期和他说,嗓音仍然低沉,语气却不似先前那本毫无波动、死气沉沉,“去把赵嵘婚礼那天的宾客名单找出来,我要到场所有人的。”

    “哦哦,好的!”

    小吴隐约觉得,他们先生似乎在查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婚宴名单这个东西本来就不是什么机密,小吴毕竟是在乔南期身边办事的,没过一小时就把这玩意搞到手了。

    他把名单给了乔南期之后,乔南期让他等着,随后便自己关上门,似乎研究起了那一份婚宴名单。

    然后小吴遇到了他给乔南期当助理以来这么些年最离谱的工作。

    比之前去买一家名不见经传、和公司业务毫无关系的宠物店还要离谱的工作。

    研究完婚礼名单的乔南期让他以最快的速度,买下一个婚礼策划公司、两个律师事务所、一所疗养院这么几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

    第72章

    乔南期最先开始觉得婚礼不对劲,其实不是陆星平参加聚会时说的那些话。

    那些话就算奇怪,要说解释,也有很多种。只是那些话提醒了他,赵嵘和陆星平关系间的不对劲,给他带来了一些别的角度。

    他一叶障目了这么久,婚礼的时候根本没有留意其他,这段时日满脑子想的也是赵嵘彻底离开他了,一直不曾思索过——其实那场婚礼很奇怪。

    最奇怪的一点,就是赵茗没有来。

    赵茗的病虽然需要很多的钱和精力,但并不是那种完全无法出门的病,只要清醒的时候,和人交流完全没有问题,甚至自己出门都行。

    如果赵茗清醒着,赵嵘没有道理不带唯一的亲人来参加自己的第一场婚礼。

    如果赵茗没有清醒……

    以赵茗在赵嵘心中的份量来看,赵嵘甚至会直接推迟婚礼的时间。

    不论如何,只要这场婚礼,在赵嵘心中很重要,赵茗就不可能不来。

    还有其他的不对劲——那一直在婚礼现场最后方记录的人。

    那些人的穿着,根本不像是做婚礼记录的,而且除了摄像机,那些人手中还有很多文件。

    再加上最近每一次,不论是夏远途还是小吴,去陆星平家,都没见到赵嵘。

    陆星平昨晚那和以前单身的时候没有任何区别的反应。

    还有家里完全没有赵嵘生活过的痕迹……

    这个结婚,从开始到现在,处处透露着奇怪。

    律师事务所和疗养院那边没办法太快以合理的名义把相关的人请来,于是乔南期先是找到了给赵嵘做婚礼策划的公司。

    他清楚地记得,当初婚礼上虽然有宣誓、互换戒指等必不可少的环节,但一些游戏、亲友之类的环节是全然没有的。

    只是他那时候想的都是赵嵘不会再回头,整场婚礼下来,眼中也只有赵嵘,根本没有注意过这些问题。

    婚礼仓促便算了,既然婚礼都办了,为什么不干脆把婚礼现场弄得完满一点呢?

    办公室内。

    乔南期翻动着寥寥几页的策划书,问负责筹划婚礼的那个婚礼策划师:“你们给婚礼策划的步骤就这些?”

    那人似乎自己也很困惑:“也不是,乔先生,我们做这行的,客户大多要求都是没有遗憾、做到最好,怎么会这么马虎?一开始赵先生和陆先生找我的时候,我问的都是一些风格上的要求,并不知道他们不想要这么多步骤。我记得很清楚,他们要得急,加了很多钱,所以我们团队连夜出了一整本策划,我还特意核查了细节才给他们送过去,结果……”

    那人看了一眼乔南期手中薄薄的策划书,接着说:“结果赵先生直接删掉了八成,只剩下这些。可不是我们不策划的,您不要误会。”

    那人还以为乔南期是想找他们策划什么婚礼,又因为这场仓促的婚礼对他们的业务能力有所质疑,赶忙解释了一大堆,随后还说了一些策划时的细节。

    乔南期只是微微低头沉思着,指节微蜷,指尖一点一点地敲击着书桌边沿。

    他听了许多,可他似乎对那些细节全然不感兴趣,待到那人说完了,他只是问:“你是说,这么少的步骤,是赵嵘亲自挑的?”

    那人马上要点头,乔南期却沉着脸,一字一顿道:“你想清楚,是陆星平要删的,还是赵嵘要删的。”

    策划师一个激灵,本来记得很清楚的答案,硬生生又在脑子里过了三四遍,确保绝对不是记错了才说:“是赵先生,我记得陆先生根本没看原来那本策划书。赵先生其实也没仔细看,他就翻了一下目录,然后划掉了目录上的一些东西。他甚至没有询问陆先生的意见。”

    “这件事我记得很清楚,您放心!因为那时候我们是加班加点赶出来的,我当时……还有点疑惑,结婚删步骤居然不用问另一半……”

    这人显然到现在都没有想通,以至于不用乔南期问,自己便说了出来。

    乔南期按压下心中冒出的许多种可能,让小吴先把人送走。

    他喝着冒着腾腾热气的龙井,清香沁入喉鼻,清人思绪。

    他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赵嵘和陆星平之间也许并没有那么好的感情。赵嵘不在意婚礼,陆星平自然也无所谓婚后的生活,赵嵘和陆星平更无所谓他送去的贺礼。

    也许赵嵘只是一时的寂寞,也许赵嵘是被他缠的烦了,也许……

    总之,赵嵘这样对婚礼毫无所谓,搬家之后住的也不是陆星平家,全然不可能是和陆星平感情甚好的样子。

    乔南期原先还因为赵嵘和陆星平之间的关系可能有问题而有所期望,甚至有些开心。

    在和这个策划师交谈之前,他其实还隐隐期待着赵嵘对陆星平不满,亦或者赵嵘根本不是那么喜欢陆星平。

    可等他真的确认了这个想法,心间又是一阵如针扎般的疼痛和麻木。

    如果当真是这样,赵嵘宁愿以后凑合着和另一个人有着情侣的名义,余生过得寡淡无味,也不愿回头看看他吗?

    乔南期下意识握紧了水杯,杯壁上传来的热度焯烫着他的掌心,烘烤着他心中的苦味。

    如果真是这样……

    乔南期,你不仅活该,你还是个混账。

    他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居然会有那么一瞬间,希望赵嵘和陆星平之间是真心相爱的。

    何其可笑。

    可笑的却只有他一个人。

    他一边挣扎于赵嵘并不是真的爱着陆星平的可能,一边又深陷赵嵘可能现在过得也并不开心的心疼中。

    他既不能问陆星平,又无法找赵嵘确认,思虑半晌,他想到了一个人。

    ……

    这一天,乔南期过得比这几个月来的每一天都要难熬一些。

    他没有身体上的不适,并不忙碌,也并没有知道赵嵘要结婚那日那般觉得天地无光,可偏生就是这样的细碎平常,更让他难熬。

    他整夜未眠。

    第二天,小吴带着刘顺的答案回来了。

    “他说没有,绝对没有,赵先生绝对不是勉勉强强,”小吴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们先生的脸色,确保不会引起乔南期不悦,才接着说,“他说,嗯……赵先生和,和先生您分手当天晚上,就扬言要追求陆先生……”

    小吴又看了眼乔南期的神色。

    很冷,很淡,和之前一样,沉肃无波,看不出什么。

    “……说、说赵先生目标特别明确,坚定得很,不可能是勉强。”

    小吴不知前因后果,只觉得这些话实在扎人心肺。

    可乔南期不似以往那般颓唐,而是皱了皱眉:“目标十分明确?”

    “啊,对的……”

    乔南期又看了眼桌上那薄薄的婚礼策划书。

    赵嵘并不是凑合。

    赵嵘也不是不乐意。

    可赵嵘却……全然不在乎婚礼,婚后和陆星平更是没有新婚燕尔的感觉。

    什么事情能导致这样的矛盾存在?-

    细雨。

    这如飘飘牛毛般洒在空中的雨水甚至用不着撑伞,行人多戴着帽子走过,或根本不甚在意地漫步其中。

    地面上湿漉漉的,却没有积水。

    天上阴雨遮日,灰蒙蒙的,压住了一丝朝气。

    偏生是这样阴冷阴冷的天,过路的人走过咖啡厅时,总是忍不住往里头看上几眼。

    靠着落地窗的位子上坐着一个青年,他看上去很年轻,穿着也很是随意,还戴着个纯黑色的鸭舌帽,乍一看上去,像个从学校翘课的学生。

    可他只是微微抬头,露出那张找不出青涩、装得下成熟、却留着三分乖顺的面容,竟又像是个过路的旅客,不知走过多少段路,只是在这里歇一歇。

    他端着瓷杯,手中的小勺微微搅动,复又低下头喝了一口。

    周越晴按照约定时间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她远远地看着那个定好的位子上,青年低着头喝着咖啡,鸭舌帽的帽檐遮住了他的上半张脸,只露出脸颊下侧,隐约已经能看出些出众来。

    她已经有所准备,没想到走上前,对方抬起头来时,周越晴仍然愣了一下。

    “周小姐?”赵嵘喊了她一声,“怎么不坐?”

    周越晴在赵嵘对面坐下,客套地笑了笑:“第一次当面见到赵先生,刚才差点以为认错了。”

    “不好意思,可能我太随意了一点。”

    周越晴指了指自己的穿着:“我看上去好像也并不正式。不过,我还以为,赵先生这样身家不菲的人,谈事情一定会在什么……”

    “会在什么酒店、会所,富丽堂皇的地方?”

    周越晴耸肩。

    赵嵘放下手中的瓷杯,将一旁的菜单推给她,说:“朋友之间,在那种地方,太拘束了。当然,如果周小姐喜欢,我们可以现在就去竹溪最好的会所。”

    “不,现在这里就很好。”周越晴虽然这样说着,心中的想法却暗自转了几圈。

    赵嵘这是故意的。

    没有选在一些正式的地方,反而选了一处休闲低调的咖啡厅,将他们要谈的事情,从所谓的正事,变成了朋友之间的商量。

    她先前准备好的一些说辞,此刻已经用不上了。

    赵嵘是周越晴几个月前便认识的,当时赵嵘还不在竹溪,牵线的是杨城圈子那边的朋友,之前商量的时候,要么是赵嵘手底下的人同周越晴手底下的人交流,要么便是他们两人打电话,今天是第一次当面见到。

    周家是做娱乐生意起家的,虽然近些年涉足了医疗,也风生水起,但大部分的根基都在娱乐业,赵嵘先前要投的也都是这方面的项目。周家有根基,赵嵘手中有着即便是周越晴这样的人都惊叹的资金,自然一拍即合,这件事情本来谈的好好的,赵嵘都已经往一些项目注资,一切都按部就班。

    但是半个月前,周越晴发现,赵嵘在找精神科方面较为卓越的医生和团队。

    好巧不巧,找到了周家手底下最好的那家医院。

    周越晴打听了一下,才知道赵嵘的母亲似乎身体不好,还有精神方面的绝症,这才在这方面费尽心思。

    她当时正好担心,赵嵘手上流动资金太多,如阮承一般的其他人也盯着,这好处未必能让她一个人得了。所以她干脆以这个为条件,暗示赵嵘加大注资力度、缩小需要的分红份额——总之就是想占便宜。

    赵嵘没有正面回答她,而是约了这场见面。

    两人你来我往地寒暄了一会,周越晴喝着刚刚端上来的热巧克力,听到赵嵘和她说:“周小姐,你们的医院和医生是敞开给客人的,我既然交了钱、排了队,还是你们的朋友,没有卡着我的道理。”

    末了,他还状似开玩笑一般添了句:“放心,我是个很讲理的病人家属。”

    周越晴早就提前想好了说辞:“就是因为赵先生是我们的朋友,我才不敢。给赵先生的家属看病,万一我们的医生学艺不精,出了什么问题,岂不是影响我们之间的关系?如果我们的关系真的无坚不摧,我自然不怕,可现在才认识赵先生多久?我担心影响我们的合作,毕竟……”

    她停在这,不多说了。

    话里话外,意思十分明显。

    关系不够好,那边让关系更好、更无法切割就行。

    赵嵘显然听出来了她的意思。

    可周越晴预想中的客套并没有出现,赵嵘居然收了笑容。

    他说:“周小姐,你既然这样说,那我就有话直说了。你既然会这么做,应该是调查过,我不是什么有背景的人,手底下也没几个人给我做事,挖不动你的人,所以你想用我母亲的病,威逼利诱我加注更多的钱,和你们绑死。”

    “我不可能同意。我也不是非你们不可,就算我真的需要你们的医生……”

    他叹了口气,语气仍然平静,内容却强硬得很:“我虽然没什么可以用的人,但我可以一直给你的团队加码,用最粗暴的金钱,让他们动心,我也可以去找和你们不对付的……阮家?对吧。我把我的钱给他们,让他们帮我想办法,把你们的团队搞到手,他们应该会愿意。”

    周越晴笑容一僵。

    赵嵘招手,示意服务员过来结账,对她说:“我确实可以妥协,我不在意钱,更在意我妈妈的身体,投更多的钱能让她多活几年,对我来说太值得了。但是……周小姐,我在意的是被人牵制的感觉。”

    “希望你能理解,如果你不能,那我宁愿合作告终。”

    他其实不是一个会和人七拐八弯谈生意的人,即便来了竹溪,也没打算用那笔遗产和自己手中的钱做什么大事业,只想投投资,悠闲一些。

    他知道周越晴看中了他手上摸不见底的资金,他也知道,其实多投一些,能给赵茗换来一个合适的医生,也没什么不可以。

    赵嵘之所以会这般强硬,是不想被她牵制。

    投了一次,周越晴尝到了甜头,谁能保证周家下一次不会继续要求?到时候他反而泥足深陷,没有任何抽身的资本。

    他已经过够了被人掣肘的日子了。

    周越晴的算盘其实打得很好。

    要挖周家养的那个团队,有钱肯定可以,但必然需要很多很多钱,如果真的花那么多钱扔到空气里都听不到一个响儿,对于其他人来说,还不如全都投给周家,既能得到那个医疗团队,还能拿点股份分红。

    换做任何一个人,或许都会含含糊糊答应了。

    可惜这个人是赵嵘。

    今天他是故意的。

    故意选了个看似悠闲的地点,故意以好似很好说话的情况开头,又故意不留情面地说了这些话。

    目的达成,再多留只会麻烦,赵嵘和服务员结了账,便起身,说:“今天好像没什么好谈的了,不奉陪。”

    结了帐走出咖啡厅,徐信已经在门口等着他。

    “去哪?回家吗?”徐信问他。

    “嗯,”他点了点头,“去家旁边的书店。”

    “今天怎么板着张脸?”

    “有吗?”赵嵘抬眸,看了看后视镜里的自己,“没什么,不就还是周家那点麻烦事。”

    “能解决吗?”

    “……希望能吧。”-

    另一头。

    乔南期脑海中闪过之前他过的宾客列表。

    他记忆好,此刻已经能把所有人的名字和身份在脑子里过上一遍。

    那些人很多是他和陆星平夏远途共同的朋友,还有一些陆家的亲戚,赵嵘的大学同学,一些和他们公司发展方向有关的行业翘楚……

    婚礼的宾客列表里面,还有好几个他根本不认识的律师。他之前根据婚宴名单,让小吴去做的那些事情里面,有一件事就是买下一家律师事务所。

    因为他觉得那个律师事务所来参加婚宴的人有些奇怪。他当时不想漏掉蛛丝马迹,调查东西和注资购入这些事情都需要时间,所以他干脆一起让小吴先去办了,此刻还没办好。

    乔南期原先只是以防万一,并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这些律师。

    可是现在……

    ——律师。

    他们几个人没有任何人做的事情和律师有关,那些人他也不认识。

    为什么会有这样一群人出现在婚礼现场?

    第73章

    细雨不知为何大了起来。

    竹溪比杨城所在还要偏南方一些,冬日不常见雪,一年四季都有雨,有时也会像现在这样,下着下着便大起来。

    “哗啦啦——”

    赵嵘回到书店的时候,门口站了许多躲雨的人。

    其他店多半不喜欢路人全都挤在门口,唯有这里,虽然刚刚开张,但若是有个什么意外,尤其是这两天刮风下雨的,从来没拒绝过别人多待。

    书店不远处便是学校,没过多久,这种骤然的大雨天,许多学生放学时刻都溜进这里等雨停。

    屋檐下站着满满的人,里头几个为数不多的座位坐着好些穿着校服的学生,有的抱着书包低声交谈着,有的干脆拿着笔做起了作业,等家长来接。

    年关将近,只有升学的年级还在上课,他们多半都在聊着过两天的假期,各个神采奕奕,雀跃得不行。

    结账的柜台旁坐着一个青年,年纪看上去和赵嵘差不多大。

    他五官清秀,戴着个黑框眼镜,黑发黑瞳,乍一看斯文得很,眉宇间散出的气质同陆星平有些相似。

    赵嵘穿过门前的人,走到书店的柜台旁时,梁有君正在打着哈欠,手中看着的书眼看就要掉下来。

    赵嵘抬手,抓住了那摇摇欲坠的书,“《数学习题册-六年级》?你装模作样看书也得选个正常点的吧?”

    梁有君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尴尬地笑着:“哎呀,我就是摆个样子,坐着发呆不好看,看着书,文艺一点。”

    “选一个历史习题册可能会更文艺一点。”

    “那我下次换这本!”

    赵嵘:“……”

    梁有君是曾经刘顺在晚会上给赵嵘介绍的那个气质和陆星平有些相似的人。

    当时他和乔南期较上劲,梁有君夹在他们两当中,最终还是跟着赵嵘走出晚会大厅。后来赵嵘给了他一大笔钱,让他去做个正经营生,两人之后再没见过。

    没想到他刚出杨城,便在一处休息区碰到了梁有君。

    原来梁有君打算换个地方再找个正经的谋生之法。

    听到赵嵘打算去竹溪安稳下来,又见乔南期不在赵嵘身边,梁有君居然直接询问能不能跟着赵嵘去竹溪。他说他去哪里都是去,不妨去个有认识的人的地方。

    赵嵘当时仿若新生,对这些小事已经不太在意,随口答应了。

    到了竹溪后,赵嵘根据心中所想,打算将那笔遗产用作投资、开发,而自己手上原本就有的那些小钱则挪了一些出来,在一个既有福利院,又有学校的地方买了套房子,开了个大书店。

    书店便交给梁有君来管着,平时他自己有空,也会来坐坐——反正就在家门口。

    一个多月的时间,他在这里扎了根,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不再是那个《归程》里的炮灰“赵嵘”,而是他自己。

    但……

    雨声淅淅沥沥,人声窸窸窣窣。

    梁有君当真去找了一本初中的历史习题册来,赵嵘漫无目的地看了会柜台上的东西,看到借书那一栏的信息,说:“科幻小说真受欢迎。”

    “年轻人都爱看。我看不进去,看得我头晕。”

    赵嵘关上借书表,又瞧见桌上摆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电话号码和社交账号的信息。

    梁有君看到他的视线,一拍脑门:“忘了和你说了!这是上次你来,一个女的看到你,等你走了之后留给我的,说是不好意思直接找你,让我转交。都不知道第几个了,不过能理解,我也觉得,老板你这样的人,倒追不亏。”

    赵嵘无言。

    他抬手,将那小纸条撕碎。

    梁有君讶然:“哎!老板!你不和人认识认识?”

    赵嵘没有犹豫,他确保上面的信息不会被别人拼凑,便又揉成一团,随手扔进了垃圾桶里。

    “以后这种,你直接给我退回去。”

    “……噢。”

    赵嵘压了压鸭舌帽的帽檐,随手抽了一本没看过的书,低下头看了起来。

    这书是个短篇散文集,里头的文字仿若绘画,美得让人沉醉。

    可他却不太看得进去,心里空落落的。

    他想起刚来的时候,他去了竹溪这边的一个酒吧。

    来之前他就打听过,那个酒吧里单身的男男女女很多,近乎被默认了是个另类相亲的地方,不少人都是在那里寻找失恋的安慰,亦或是脱离单身的目标。

    赵嵘不喜欢这样喧哗的地方,可他想着陆星平说的话,觉得自己确实应该放开了试一试,试试别人,任何人都行。所以他坐在那,给自己点了杯果汁。

    那晚,他没有挪动地方,但是来他面前的人有很多,男男女女。

    其中有一个男人,很高,黑发深瞳,酒吧昏暗的灯光看不出瞳色,却能瞧出对方深邃的眼眶轮廓。那人一身纯白衬衫,衬衫领口好几个扣子都解开,若隐若现地显露出成熟男人的吸引力。

    是赵嵘会喜欢的类型。

    他因此,和这人多说了几句话。

    对方对他很感兴趣,言语积极,甚至没过几句话便开始透露身家背景,显然是真的想更进一步。这样的情况下,于情于理,赵嵘也该往前一步,敞开一些。

    但他却什么都没说。

    他发现他并不想主动付出什么,或者主动做那个贴近另一个人心房的人。

    他甚至会为了保护自己,为了让自己有安全感,不断地把自己留在安全的原地。他潜意识里有了最方便的保护自己的方式,那就是不去行动。

    诚然,那个人显然愿意做主动的那一个,可赵嵘不想这样。

    没有人能保持一辈子的单向付出。

    这对另一个人不公平。

    所以他拒绝了那个男人,给自己那杯果汁付了帐,离开那个酒吧,之后再没去过。

    他到了想去的远方,身边有了几个熟识的人,每日陪一陪母亲,悠闲而自在。

    可除了赵茗,他仍然没有产生对任何一个人敞开心扉的冲动。

    戒备和心防似乎随着岁月长在了他的骨血里,他习惯了一个人、习惯了不再主动奉上自己的思想、心情给另一个人。

    他是个恋旧的人,可他也不怀念过去。他是个向往随心所欲的人,可他也并不踏足于当下。

    思来想去,竟然在这样热闹的时刻,心中有些孤独。

    书里的文字环绕不了他,交谈的人声反倒让他感受到别人的热闹。

    赵嵘收回那些漫天乱飞的思绪和回忆,缓缓合上书,不再强行看了。

    梁有君拿着鸡毛掸子在那边撇着书架上的灰,问他:“老板,过几天过年了,我们买点年货?”

    赵嵘恍然:“快到除夕了?”

    “那几个学生都在聊放假,”梁有君笑了笑,“都等着拿压岁钱。我在这边无亲无故的,就你们了,过年捎上我呗。”

    “我也……”

    无亲无故,只有一个赵茗。

    他咽下这句话,说:“行,我问问徐哥,他和嫂子过年能不能带上我们两个累赘。”

    梁有君笑了几声。

    门前的人走了不少,雨势似乎小了下来。

    有家长在门口喊着孩子出来,接人回家吃饭。

    赵嵘起身,将书塞回书架,“我回去了。”-

    那日问完赵嵘和陆星平的婚礼策划师,又从刘顺口中问出了些许信息后,乔南期思索了片刻这些律师参加婚礼的理由。

    长年混迹于世家圈子里的经验让乔南期逐渐往另一个方向想。

    起先猜想赵嵘不乐意的心疼渐渐散去,他居然……隐约间猜到了一个更夸张的可能。

    但他不敢猜。

    他怕他猜错了,到头来不过空欢喜一场,这样的幻想只会让他更痛苦。

    他也没有先询问陆星平。

    倘若他猜错了,他的询问只会影响陆星平和赵嵘的关系——他不想再给赵嵘带来任何负面的影响了。

    于是乔南期等了几天。

    几日后,杨城逐渐从深冬中开始回暖的一个清晨,小吴带来了一个律师。

    那个律师姓林,就在乔南期让他买的其中一个律师事务所里工作,专门负责那些说得出名字的人的私人法律纠纷、遗产分割等事宜,在他们那一行里也是个叫得出名字的人物。

    而这个姓林的律师,分明不处于任何赵嵘和陆星平的关系圈子里,却在婚礼那天,和另外几个律师一同拿着文件在最后方记录着什么。

    林律师进来之后,正襟危坐地在那等着乔南期发话。

    乔南期知道林律师这一类的人,给太多非富即贵的人办过事,若是一开始失了先机,那便真的什么都问不出来了。

    于是他开口便是模棱两可的质问:“你应该知道我找你是为了什么。”

    他这些年走过来,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天然便盖上几分阴郁的气质,一旦沉下脸来,再配上几句意味不明的话,便足够让人退却。

    林律师只在赵嵘的婚礼上见过乔南期。

    即便那场婚礼邀请的人大多都是杨城数一数二的人物,乔南期在人群中,也依然如同鹤立鸡群一般显眼。他清楚地记得,当初他们做记录的时候,负责摄像的那个同事镜头扫过乔南期时,不自觉便听了几秒才扫过去。

    所以林律师对乔南期印象极深。

    他和这位乔先生唯一的交集便是那场婚礼。

    他以为,像乔南期这种人,询问他到场的事情,必然是这些有钱人家之间又有什么明里暗里的较量——陈家不就是这位乔先生弄垮的吗?

    于是,在乔南期意味不明的几句问话下,林律师根本没能在乔南期的气压和手腕下挨过几轮,没过一会便全说了。

    左右那保密协议已经失效,遗嘱也从头到尾没有要求他们不能外传。

    他简单讲了一下有关遗嘱的事情:“……我和赵先生并不认识,只是参与了陈老夫人临终前立遗嘱的事情,这份遗嘱和赵先生有关,由我负责和赵先生牵头。我之所以会参加婚礼,也是因为他前段时间打电话给我,说他要解冻这笔遗产。”

    陈家居然有给赵嵘留遗产。

    不过如果是陈老夫人的话,其实也说得通。

    陈老夫人去世前,甚至早在乔安晴去世前,乔南期和陈家的关系还算可以,见过这位老人家。

    她虽然也有着那种老世家常有的顽固与偏见,但若是为人处事,还是带着几分慈祥。赵嵘的父亲陈丰年如果没有急病去世,陈家本来就要从陈老夫人的手中交到陈丰年手上。若要从偌大一个陈家找出一个愿意正眼看待赵嵘的人,也唯有这位陈老夫人了。

    若不是陈丰年急病去世没多久,陈老夫人被刺激到重病不起,她说不定会为赵嵘铺路。

    可惜。

    如此想来,会有一份秘密的遗产也正常。

    只是这遗产……赵嵘为何这么迟才要解冻?但凡赵嵘能早点拿到,在过去那几年陈家没有垮台的时候,赵嵘也不至于在陈大陈二手下如此艰难。

    而且……

    乔南期眉头微皱——这和婚礼有什么关系?

    但他不能表现出一无所知,于是他说:“所以你们去婚礼现场。”

    林律师心中暗道乔南期果然知道一些东西,他虽然不认识乔南期,却已经从传闻和此刻的见面中得知乔大少的手腕,更是不敢隐瞒:“……对,婚礼是保密协议的要求。”

    “老夫人去世的时候,把陈家的一半财产冻结,立了一份遗嘱,将这些全都交给赵嵘继承,但是继承有条件——就是结婚。只有达成这个条件,才能解冻遗产。她给这个遗嘱上了双重保障,即要求举办婚礼来让保密协议失效,又要求法律认可来解冻遗产,以保证这份遗产不会出现意外。也只有两步都做完,遗产才会解冻。”

    “婚礼的时候,我们是在核对规格。婚礼之后没几天,赵先生和陆先生就把需要的文件送来,解冻那笔遗产,并且和我们交接了遗产。”

    “之后我们就没联系了……”

    乔南期因为这些突如其来的词怔了怔。

    其实林律师说得很明白,意思很清楚。

    乔南期听懂了。

    可正是因为听懂了,他才反应了好一会。

    原来赵嵘和陆星平那在几年前所有人都觉得荒唐的婚约背后,居然藏着这样一个秘密。

    婚礼如此仓促,难道也是因为这个?

    “赵嵘什么时候联系上你的?”

    “就在一两个月前。”

    “联系你之后立刻举办了婚礼?”

    “对,我告诉赵先生拿遗产的第一步是举办婚礼,没过几天请柬就发过来了。”

    一切明晰。

    乔南期却不再说话。

    他坐在书桌旁,微微靠着椅背,眸光微动。

    他已经凑近了真相,知道这场婚礼只是一幕戏,第一反应是有些惊喜的。

    他许久没有体会过“惊喜”这样的情绪了。

    这样的情绪,上一次存在他的记忆里,还远远在乔安晴没有去世之前。

    那天他似乎刚放学回来,司机刚打开车门,他便跑着进屋。乔安晴早就捧着个礼盒等着他,说:“我买了个可爱的小东西,帮我拆开好不好?”

    当时他还不高,乔安晴捧着的礼盒,他需要微微踮脚才能够上上头的蝴蝶结。他探起身子,抬手,一点一点拉开蝴蝶结,丝带滑落,乔南期掀开盒子,瞧见礼盒里头趴着一只小猫,毛色白里带着点灰。

    小猫似乎也感受到他的视线,抬头,圆溜溜的眼珠子和他的视线撞上。

    记忆中,他那时候似乎笑了。

    而现在,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婚礼实际的原因面前,乔南期却全然笑不出来。

    这惊喜只来了那么短暂的一瞬间,他就被这份遗嘱所带来的一个信息压得喘不过气来。

    他微微低下头,遮掩着自己的失控,嗓音却控制不住地润上了一层沙哑:“遗嘱要求结婚,结婚的人,一定得是陆星平?”

    林律师一怔。

    到这一刻,他突然反应过来——乔南期原来并不知道遗嘱的事情。

    他刚才全然被套了话。

    可是话都说到了这里,他已经没办法隐瞒,只好一条路走到黑。

    “是,”他点头,“这个要求,老夫人去世前就定了。其实我当年一直在等赵先生联系我,可是等了很多年都没等到,我都以为他不会来找我,没想到最近突然联系上我。”

    ——果然如此。

    乔南期眸光微暗,之前因为一瞬间的惊喜而缓和的神色此刻也尽皆消散了个干净。

    查这些事情之前,他本以为前方等待他的可能是难得的一缕曙光,却没想到看到的只是沉甸甸的阴云。

    他知道了一个好消息,却因为这个好消息,彻底开心不起来。

    陈泽和那些人出事的时候,夏远途便和他一起清算过陈家的资产——比他们预想中的少了足足一半。

    原先乔南期以为,这些被陈家那些人偷偷转移出去了。

    可陈家这几年公司运转的账目他们查了好些遍,没有任何错漏,找不出突然这么一大笔钱消失的地方。思来想去,最终只能归咎于陈大陈二挥霍无度,将那些钱不知不觉花光了——虽然这个理由其实也不太说得过去,但他们确实找不到这笔钱。

    此时此刻,乔南期终于知道了陈家消失的这一版财产最终的归宿。

    陈老夫人去世的时候,他和赵嵘甚至还没有在一起。

    可婚约和遗嘱早在很多年前便立好了。

    这一笔连他和夏远途都想寻找的遗产,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它的所有者没有任何心动,仿佛将它忘却。

    赵嵘明明可以选择,甚至在很早之前就可以找上陆星平,在很早之前就举办这场仓促的婚礼。

    可这几年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若是他们不曾分手,若是他们的结婚协议不会过期,赵嵘和他在一起的那一刻,便算是彻底断绝了和陆星平履行婚约、拿到遗产的可能性。

    可当初赵嵘仍然毫不犹豫地追着他,和他说:“你如果需要结婚对象的话,我可以。”

    从始至终,从陈老夫人去世,到他们签下结婚协议,从赵嵘搬进他家,到赵嵘抽身离开……

    赵嵘从来没有提及过这足以让很多人心动的一半遗产。

    他知道赵嵘和陆星平的婚讯后,在风雪中哀求赵嵘不要结婚,在赵嵘家门口声嘶力竭,赵嵘都不曾告诉他,哪怕施舍他一句真相。

    赵嵘连内疚的机会都不愿意给他。

    乔南期没了力气,连低头都觉得费劲。

    他觉得自己周围的空气都被抽了个干净,让他无法呼吸,只能沉浸在永无止尽的窒息感中。

    他这些时日好不容易平稳下来的负面情绪此刻完全汹涌而来,翻江倒海般、千金万重般压着他。他再无边无尽的心痛中,唯有那么一丝理智,庆幸着自己面前没有利器,否则他甚至不知道他会干出什么事情。

    乔南期手肘撑着桌子,垂下头,撑着额头,尽量稳着自己的嗓音,说:“小吴。”

    在一旁隔间等着的小吴听到这句话,根本不需要乔南期吩咐,十分熟练地进门,领着林律师出去了。

    走前,他轻轻地给乔南期带上门,将乔南期一人留在办公室内。

    四周安静了下来。

    乔南期的脑海中却有无数种声音纷至沓来,可这些声音却都在说着一样的话。

    和他在一起的那一年多,值得赵嵘暗自咽下曾经吃过的那些苦,值得赵嵘放弃这么一大笔好处吗?

    ——不值得。

    乔南期,你真是一点都不值得。

    第74章

    赵嵘刚离开的时候,乔南期觉得赵嵘只要肯回家,他就能接受。

    后来他发现赵嵘是认真地想要分手,他便想着,只要能把赵嵘接回来,他也可以。

    再后来,他知道了一切,发现了自己不自觉冒出的那些喜欢,只求赵嵘能再给他一个重新开始的可能,再给他一个拥有永远的机会。

    可到了最后,他发现赵嵘根本不再喜欢他,甚至在众目睽睽之下,和他最好的朋友之一结了婚……

    他已经什么都不奢求的时候,却突然给了他一个本该是惊喜的好消息。

    但这“惊喜”将他一箭穿心。

    那些本来还存在的微弱的指望和希冀在这一刻,成了乔南期根本不希望存在的东西。

    他逃避般觉得自己要是没有去查,或许还会好受些,又庆幸他查清楚了。

    查清楚,看清楚,他才知道自己做过什么。

    他曾经无比希望赵嵘回头。

    可他此刻脑海中的想法,千句万句重复的“不值得”,最终居然在一瞬间汇成了一个想法。

    一个他之前根本不可能有的想法。

    ——要是赵嵘从一开始就没有喜欢过他,这些年过的是不是……反而会更好?

    ……

    乔南期一个人独自在办公室坐了许久,他什么也没做。

    过了许久,已近深夜,被他嘱咐着加班加点的小吴将先前在疗养院照顾赵茗的看护带来了。

    乔南期原先要介入这家疗养院,只是为了知道一些赵嵘的现况。

    赵嵘已经搬走了,他要不着痕迹地了解一些事情,只能从赵茗那边下手。所以他想着,到时候要是能偷偷地问一问看护人员和医生,知道赵嵘现在的情况也好。

    没想到,那看护说的话让他毫无准备。

    “……走了?”乔南期重复了一遍。

    那看护点头:“走了,全家一起走的,给我开了双倍的工资,问我跟不跟去,我上下老小都在这扎根,就不去了。前些天,一个多月前吧,给了我一个大红包,开车走了,那天雪还挺大的来着。”

    一个多月前。

    一个多月前,婚礼才刚刚结束十几天。

    一个多月前,林律师才刚刚把那些遗产的手续处理完毕。

    乔南期立刻问:“去哪里?”

    看护本来因为经常在疗养院见到卸下强硬外壳的乔南期,说话间没什么负担。

    可他此刻却骤然压低了声线,无形之中的气压让看护生怕乔南期不满意答案,不自觉结巴了起来:“没、没说啊……就问了我一下愿不愿意跟去外地,我拒绝之后也没问了……毕竟是雇主,人家不提,我、我也不好多问……”

    外地……?

    赵嵘不在杨城了?

    那看护问他:“乔先生还有什么问题吗?”

    乔南期已然让小吴送人离开。

    小吴熟门熟路地带着人走出办公室时,乔南期突然喊住他。

    “先生?”小吴不解,“是还有什么事情要办吗?”

    乔南期没有看他,只是拿着手机,不知在看着什么,嗓音低沉,卷着疲惫:“明天不用来了,休息几天吧。”

    小吴被他这话砸得懵了一下,这段时间好不容易被他们先生那微弱的平易近人培养起来的胆子全都给吓没了:“啊?先先先、先生!是我、我哪里没做好吗?再给我一次——就一次机会!!我——”

    他差点就冲到乔南期面前痛哭流涕跪下了。

    可乔南期只是揉了揉眉心,说:“我只是让你休息,我明天不会来公司。”

    小吴这才懂了。

    原来不是他们先生要解雇他,是他们先生要给自己放假。

    于是他立刻收了脸上的愁云惨雾,带着看护离开了。

    离开前,他还是没忍住提了一句:“先生,您还是……注意休息。”

    乔南期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小吴走后,办公室内又只剩下他一个人,窗外夜色深深,屋内灯光如昼,却仿若无边长夜。

    他看着手机,已经重新登陆了那个加上赵嵘的社交账号,点进赵嵘的主页。

    其实这些动态他早就不知看了几遍,但此时此刻,得知赵嵘一个多月前早就离开,再看这些内容,竟才察觉出区别来。

    赵嵘这些时日发的动态并不多,大多都是什么也看不出来的风景照——如今看来,也许是在离开的路上拍的。这些风景照里没有人,赵嵘发图从来没太多话,至多配上一两个词,若不是知晓他已经不在杨城,怕是根本看不出端倪。

    很多都是近照,有一个甚至只有一片绿叶。

    一片绿叶。

    叶子很薄,稍稍能看到的树枝也偏细弱,不像那种偏北方的冬天能生长在野外的种类。

    是在一个南边一点的地方吗?-

    竹溪。

    徐信和他老婆带着赵嵘和梁有君去市场里买年货。

    此时正值清晨,菜市场上人声鼎沸,不断有人呼着热气交谈,吆喝声不绝于耳。

    他们今天书店都没开,赵嵘也推了个竹溪这片商圈宴会的邀约,特意赶在所有人都歇业过年之前来采办东西。

    徐大嫂想支使徐信和梁有君当个苦力,自然稍上他们,至于赵嵘——虽然没人说,但在其他三个人看来,他们这位虽然年轻但需要养养身体的上司就是来当吉祥物的。

    长这么好看,往边上一站,指不定杀猪的都会愿意“失手”多砍一斤肉来。

    来之前,徐信特意问了他老婆,两人在家里研究了半天这一片过年的风俗和需要的东西。

    可他们毕竟是外地人,努力了许久,最终想着要是实在不行,还是按照以前在杨城过年的方式凑合一次得了。

    结果到了市场,徐大嫂领着他们正打算看看买点什么,没想到赵嵘不知何时停在了一个摊子前,直接挑了起来。

    徐大嫂怕他少爷惯了,根本买不来东西,凑上来就要帮忙,没曾想赵嵘三言两语间,竟然和摊主谈起价格来。

    用的还是一口本地的方言。

    他站在那,气质清明得同芸芸众生截然不同,即便围了好几圈的围巾稍稍遮住他的脸,却一点没减少路过的人往他这边打量的目光。

    可偏偏就是这样格格不入的气质,赵嵘却又能和这里的升斗小民们没有任何区别,混迹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操着一口流利的方言,微微笑着,同摊主你来我往的交谈着。末了,他似乎还和摊主聊了聊过年的习俗,对方大笑几声,多送了他点东西。

    梁有君刚忙抢在赵嵘面前接过塑料袋拎在手上,目瞪口呆道:“老板,你不是杨城人吗?”

    赵嵘含糊道:“学的。”

    “你才来一个月!?”

    “学习好,没办法。”

    梁有君:“……”

    徐大嫂见他了解,打消了原先让他当吉祥物的念头,拉着赵嵘便去买别的,还时不时问问他竹溪这边的风俗。

    赵嵘看得出来她喜欢操办这些,也没主导,只在她需要的时候帮忙一下。

    几人买了半天,梁有君和徐信左右手都拎满了袋子。

    赵嵘想帮忙,徐信死活不让,他只能拎着个意思意思的小袋子。

    回到车上,徐信突然问他:“小赵,你妈妈那件事情,怎么样了?这几天都没见你说,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别憋着。”

    赵嵘眸光微顿,慢慢地将手中的东西放进后备箱,随口说:“没解决。”

    “周家那边还卡着?”

    “也不算,给我发来了新的合作方案,没有之前那样狮子大开口,但……”

    但肯定还是想占便宜。

    赵嵘已经下定决心:“实在不行,年后,我联系阮承去。”

    徐信叹了口气:“要不我回杨城,找找我以前职场上的朋友,帮你找几个厉害的猎头来,试试看能不能不通过别人?”

    “没什么用,周家根基深,而且他们也不缺钱。”

    徐信还想说点什么,徐大嫂已经坐上了副驾驶座。

    两人不想这些事情影响到其他人的心情,十分默契地转移了话题。

    回家路上,徐大嫂转过头来问赵嵘:“小赵,你这孤家寡人的,年过完了,要不我帮你找个对象吧。”

    赵嵘下意识想拒绝,徐大嫂却说:“又想推了?你不去主动试试怎么知道?我知道你试过,但是多见几个人总不吃亏,你这个条件,单着多可惜。”

    梁有君看了眼赵嵘神色,解围道:“别啊嫂子,老板留给我内部消化多好。”

    赵嵘哭笑不得:“嫂子你看,这才是需要介绍的。”

    众人大笑。

    他们家离这种市集太远,要开很久,没过多久,他们便聊起了别的话题。

    聊着聊着,徐信说起了自己的恋爱史。

    “……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时候,”徐信把着方向盘,嗓门越来越大,“哎,反正那时候啊,我就觉得,我这辈子非你嫂子不可了。”

    徐大嫂在前头拍了他脑袋一下:“开你的车。”

    梁有君羡慕地说:“我还没呢,嫂子,你真给我介绍一个吧,我要帅哥,我被我们老板养叼了胃口,没有我们老板这个气质条件的我不要。”

    徐大嫂难得没好气道:“那你还是一个人吧。”

    赵嵘难得没有跟上话题。

    他听着徐信方才那句话,侧头看着窗外倒退的街景,脑海中思绪纷飞。

    想到乔南期的时候,他并不意外。

    他这辈子只这么勇敢地喜欢过这样一个人。

    当初他觉得他未必真的喜欢的是乔南期这个人,实在是因为眼前发生了太多的事情,而他从乔南期家离开后,乔南期又变得太多、太快,让他总是在真假中沉浮,分不清眼前。

    此刻静下心来,周遭安宁的很,心中自然清澈。

    他一直以为,让他爱上乔南期的,是赵茗的那一笔医药费。

    可刚才徐信说话时,他脑海中想到的画面,并不是过去十一二年间那些重要的时刻,而是大学时,在图书馆里,他隔着书架,远远地看到乔南期安静地坐在书桌旁,低头看着书的模样。

    那人的手特别好看,就这样捧着书,手指卡着书页,像是可以弯曲的玉扇骨,优雅,出尘。

    他看着对方手中的书的封面,从书架上拿出了一模一样的另一本,又看着那人手中翻页的厚度,约莫也翻到了乔南期极有可能正在看的内容。

    随后,他们隔着宽阔的走廊,隔着书架上密密麻麻却整整齐齐的书,一同翻动着书页。

    看了几页,正巧书中的主人公和女主角开了个玩笑,看得赵嵘下意识笑了笑。

    他抬眸,透过书架的缝隙,看了一眼乔南期。

    ——正巧也撞上了乔南期缓缓扬起的笑容。

    这笑容其实很浅,很淡,和赵嵘此时挂着的笑容一般,只是下意识的情绪牵动,稍稍荡出一点喜悦。

    像是蝴蝶轻轻煽动翅膀,又像是春风无声吹起涟漪。

    悄然无声,平和宁静。

    但赵嵘本就喜欢看着乔南期,对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已经没什么抵抗力。

    乔南期很少笑,一旦笑起来,哪怕只是些微的弧度,便能牵引人的心弦,奏出一通乱弹的乐曲。

    那一刻,赵嵘对上对方的笑容,只觉得心间骤停,却又在这一刹那的出神之后,疯狂地跳动了几下。

    他下意识松了手,书册从他的手中滑落,“啪嗒”一声落在了地上。

    乔南期似是听到声响,往这边看过来。

    而赵嵘蹲下身,捡起那本书,拍了拍书上可能沾到的尘土。

    车内,梁有君等人的笑声将赵嵘从回忆从拉了回来。

    他们似乎还在谈论着介绍对象的事情,只不过每个人都非常有默契地绕开了赵嵘。

    到了家,一伙人直接先去赵嵘家放下这些东西。

    赵嵘给徐信一家和梁有君分别买了套房,全都挨在一起,几套小洋房粘着,就在那书店旁边。

    梁有君生活没个正型,徐信家又有徐大嫂一个女人住着,最后思来想去,赵嵘家最合适,他们便打算着在赵嵘家吃年夜饭。

    徐信整理年货的时候,梁有君问他:“老板,我除夕的时候和你说除夕快乐,有红包拿吗?”

    赵嵘笑了笑:“……除夕快乐吗?”

    “不然呢?那天还有什么别的祝福语吗?”

    赵嵘只是折起袖子,洗了把手加入收拾的行列,说:“会有你红包的。”

    竟是没有直接回答-

    乔南期看似轻巧、实则用上了力道,举重若轻地往前推了一下球杆。

    桌球快速滚动,十分听话地将前方一颗球打入洞中。

    夏远途拿着杆子在一旁看着,压根就没有动作的打算——他就是个陪跑的。

    没过一会,桌上便几乎全空了。

    乔南期只是擦了擦球杆的头,说:“再开一盘。”

    夏远途习惯了他这样的发泄方式,默不作声地陪他又打了一局。

    说是陪,他也就打了个开场。

    如此往复了四局,夏远途看了眼乔南期依旧算不上好的脸色,和那阴郁至极的眼神,问他:“心情好点了吗?”

    乔南期动作一顿,无言。

    “你这又是怎么了?”夏远途说,“前段时间我看你不是好多了吗?又出什么事了?”

    乔南期用力推出了手中的球杆。

    这一下他用了太多的力气,桌球撞击出清脆的碰撞声,击散了不少他心中的纷乱。

    这几日他都待在家里。

    只是今天实在想要发泄一下,这才喊上夏远途来打桌球。

    他这几天,满脑子都是赵嵘,赵嵘以往看着他时的眼神,赵嵘决绝地让他离开时冷漠的话语,还有赵嵘……为了他放弃遗产的事情。

    他先去问了阮承,阮承并不知道赵嵘具体去了哪里,因为赵嵘和阮承切断联系后,两人便再也没聊过。

    他还给陆星平发了个消息,问陆星平:“赵嵘去哪里了?”

    只这一句话,不需要多说什么,陆星平显然也明白了他的意思。可陆星平和他说:“我不知道,我没问他,他也没和我说。”

    刘顺也不知道。

    方卓群或许知道,但以方卓群和赵嵘的关系,他一旦问了,便等于知会赵嵘,万一赵嵘厌恶见到他呢?万一他这一个询问,打扰了赵嵘现在平静的生活呢?

    他曾经无数次设想过,如果赵嵘和陆星平会离婚,他会怎么做。

    但他没想到,等到他真的知道了真相、等来了这一天,他居然会担心——担心他会给赵嵘带来更多的不愉快。

    他对夏远途说:“我想去找赵嵘。”

    这话是对夏远途说的,其实是在自言自语。

    “哦,”夏远途已经司空见惯,“你每天都在想。”

    “他肯定不想见到我。”

    “那当然,毕竟他和星平刚在一起。”

    “我这样一个失败的人,配不上他。”

    夏远途一愣。

    他没想到乔南期会说出这样自卑的话。

    乔南期自顾自地说着:“他宁愿隐瞒和星平假结婚的事情,也想让我放弃。我也可以给他比那笔遗产还多的钱,可他也宁愿和别人结婚、和别人假装伴侣,都不愿意找我要这些。”

    “毕竟你们分——啥!???”

    “我现在既想去看看他,又害怕我去看他了,才会让他不开心。”

    夏远途懵了。

    乔南期放下杆子。

    他双手承载台球桌的边沿,低着头,后槽牙紧咬,不知在思量着什么。

    片刻。

    他说:“我还是要去找他。”

    但他不奢望赵嵘原谅他,不奢求和赵嵘在一起。

    他只想赵嵘往后余生开开心心,每一天……都比曾经在杨城的那些日子过得值得。

    他愿意将余生都栽在一个不见天日的角落,连弥补、展现内疚的资格都没有,只是无名无份地陪伴着,陪伴着他这世界上唯一一个,曾经对他无怨无悔地好过的那个人。

    夏远途似乎还处于当机状态。

    乔南期独自一人去结账,回来时,小吴给他打了个电话。

    “你这几天放假。”他对小吴说。

    电话那头,小吴战战兢兢地说:“先生,是这样……之前您不是处理了那个在赵先生母亲的病房外面游荡的人?陈家的司机。他被带走调查之后,想办法又托人联系上我,说是他有一些知道的事情可以和您说,希望你高抬贵手,给他找一个好点的律师就行。他说是和赵先生有关的。”

    乔南期脚步一顿。

    “你现在来公司。”他说。

    第75章

    深夜。

    小吴似乎这几天休假确实休息的不错,气色都好了许多,大半夜的来公司,依然精神抖擞。

    他简单和乔南期说了一下情况,乔南期沉思片刻,说:“他怎么知道赵嵘的事情?”

    “他说他跟踪过赵先生几天,有听到过赵先生和朋友谈话,聊天的时候还和那个朋友说先别告诉别人,尤其强调过……”

    小吴顿了顿,还未想好怎么委婉地说,乔南期却自嘲般道:“你这么欲言又止,看来是强调过不要让我知道。”

    要说的话被乔南期说中,他只好不否认也不肯定地接着说:“所以他认为聊的那些对于赵先生来说应该是秘密。他觉得先生既然在意赵先生的安危,肯定想知道这些,就想用听到的内容求先生帮他请个好律师,少判几年。”

    乔南期面色微沉,目光淡淡的,方才和夏远途说话时那些绝望与哀然全都被收敛起来。

    他摩挲着刚才从桌上拿起来的魔方,思索了不过几秒,便说:“那你现在就去办这件事,其他的事情都放下,只办这件。”

    乔南期轻轻放下手中的魔方,眼神渐冷。

    让他给一个想过害赵嵘的人请好律师?

    白日做梦。

    “你和他说,该说什么,最好一次性全说了,我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他。”

    “他如果不说,或者有所隐瞒、欺骗,我反而会给他请律师。”

    “给他请一个不放过他做过的任何一件事的律师,保证他该蹲几年蹲几年,只会多……”

    “不会少。”-

    又过了几天,年关往前迈了一步。

    二三月份已经迈过了深冬,却远不到早春。

    天气冷冷凉凉的,好在竹溪不在北方,不私杨城那般单调,大地枯黄却夹带着些许常绿的植被,寂寥中又留着几分盎然。

    赵嵘和周家的事情仍然在僵持。

    也许是因为他对赵茗的在意实在太过明显,周越晴似乎笃定了他对周家那个医疗团队势在必得,上一次装模作样地退让被赵嵘拒绝之后便没了声音。

    说是“再考虑考虑”,可再过两天便是过年,年后再拖下去,随随便便就是一两个月的功夫。

    赵嵘不是个傻子,但周家也不是笨蛋,显然很清楚,时间拖得越久,赵嵘的筹码越少——资金可以等,看病却需要越快越好。

    但赵嵘不可能答应用这种不断给对方提供好处的方式。

    这种方式一开始还好,若是到了后面,他钱也投进去大半,医疗团队又一直攥在周越晴手中,他想再找别的方法都没有足够的资本,只能被周越晴牵着鼻子走。

    赵嵘一边找了几层关系,花了点钱,托人再去找找其他地方有没有愿意长期给赵茗治病的医生,一边打算着实在找不到别人,该怎么应对周家。

    他还可以联系阮承合作。

    实在不行,大不了他手上这些遗产都不要了,直接下手砸大价钱挖人。甚至做得更极端一些,把钱都砸给周越晴的对手,让别人帮他抢团队。这样会和周越晴撕破脸上,但他不在乎。周越晴还有整个周家的根基在,他要的只是治好赵茗的病,光脚不怕穿鞋,这一点他是优势。

    做好决定,赵嵘也不多做纠结,打算过完年看看情况。

    这天,梁有君百无聊赖地整理着书架,因为学生都放假了,书店没有先前那样多人,只有几个人徘徊着在挑书。

    赵嵘看了一下日历——大后天便是除夕了。

    他对梁有君说:“明天别来开门了,放假几天,除夕来我家过年。”

    “没事,”梁有君说,“我回家也是玩游戏找牌友打牌,在这你也不管我玩手机,开着我还有点事情做。”

    赵嵘笑了笑,懒得管他。

    他刚拿了本书,正打算放下手机看看,手机却在他手中突然“嗡嗡”地响了几下——有新的消息进来。

    消息来源的备注是赵嵘没预料到的人名。

    周越晴。

    这消息只有几句话,但却让赵嵘一时之间有些意外。

    ——“赵先生,之前拖了不少时间,实在不好意思,我已经和医院那里打过招呼,你直接带着你母亲过去就好,或者让他们带着器械上门也行。如果你用的上,我们可以进行股权转移,我把整个团队卖给你。至于注资合作的事情,只要赵先生愿意合作,年后可以谈。”

    这可完全和之前的态度截然不同。

    甚至说得上是天壤之别。

    不仅没有卡着赵茗的事情,还等于白送一般,让赵嵘决定要不要直接把团队握在手中,合作事宜也推到了年后。

    届时,赵茗已经看过医生,赵嵘要是直接把团队拿走,年后要不要合作,岂不是完全掌握了主动权?

    其实以赵嵘的为人,对方帮了他这么大一个忙,他不可能失信于人。

    但周越晴显然不是一个会从人品出发谈合作的人,不然也不会有他们之前的僵持了。以赵嵘的了解,她重利,并且相信利益捆绑才是长久的方式,这样的让利根本不是周家人会做出来的事情。

    而且她几天前还想着继续拖,今天却突然……?

    赵嵘第一时间的想法是其中有什么陷阱。

    他眉头微皱,将那消息从头到尾逐字逐句认真看了几遍,仍然没看出其中可能存在的隐患。

    正打算直接打电话给周越晴问个明白,却接到了另一个人的电话。

    这回,他捧着不停“嗡嗡嗡”的手机,惊讶之余,根本没有接起来。

    这电话刚刚被自动挂断,又重新打了进来。

    梁有君在一旁说:“老板你这是什么表情?打电话的是你的债务人?”

    赵嵘:“……”

    不是债务人,但多少是个不是很想理的人。

    只是这通电话这个节骨眼打进来,有一定可能……和周越晴态度突然翻转有关系。

    他想了想,还是接了起来。

    “阮先生。”

    阮承在电话那头镇定自若:“赵先生,别来无恙。”

    “你是不是知道我在竹溪了?”

    “我也是这一片的人,赵先生这样一个身家不菲的人在这,还和周家闹出了点动静,要知道不难吧?”

    “行,就算要知道我在这里不是很难,但这个时候突然找我,总不可能是拜年吧?”

    “赵先生说得这么严肃干什么,虽然我们上次的合作没有成功,但我这次是来,还是找你谈合作的事情。”阮承徐徐道,“我听闻赵先生和周越晴之间似乎在僵持,我也是个商人,我也看中你手上那一大笔钱,就想和你谈谈。”

    赵嵘听完,沉默了片刻。

    他现在看到阮承的名字就会想到另一个人,自然有些警惕。

    他说:“打开天窗说亮话。”

    “你和周越晴的合作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谈到最后一步,我不清楚,但最近我们和周家僵持得更严重,这两天都快两败俱伤了,谁都急切需要一笔资金。你们既然谈不拢,不如考虑一下我们这边。反正不管投给谁,对于你来说,钱都放在那里,分红也不会少,没什么区别不是吗?”

    赵嵘思索着,一手握着手机,一手随意地快速翻动着面前的书,没有立刻作答。

    赵嵘从阮承的话里听到了别的信息。

    这一次阮承来找他,和上一次他们没有谈拢的合作不一样。上一次,其实是他有求于人,阮承处于绝对的主导地位,却放下姿态来给他各种好处。可这一次,却是阮承有求于他,所以找上他。

    阮承急切需要一大笔流动资金,那说明周越晴遇到的情况也一样。

    这似乎能说得通。

    周越晴拖不了,所以才让步成这样。

    很合理。

    那么阮承这边……

    他放下手中把玩的书,终于说:“我当初在杨城的时候,其实从阮先生那边学到不少东西,算作报答,我答应这场合作。但是周小姐那边,其实我们的僵持刚刚结束,失信的事情我不想做。我还是会投之前和周越晴说好的那些项目,但我剩下的所有流动资金,可以全都投给你。”

    “赵先——”

    “别急着劝我,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手上有的钱比你想的多很多很多。阮先生,我就是把你们所有需要资金的项目都填上,我自己兴许都还会剩很多,所以你不用担心。”

    阮承那边似乎也思索了一下。

    过了一会,他说:“那我等赵先生的母亲看完病,年后再和你详谈。”

    电话挂了,梁有君这才凑过来:“老板你和谁说话呢?如临大敌的。”

    “没什么,运气比较好,鹬蚌相争,我这个渔翁捡了个便宜。我妈的事情解决了。今晚想吃什么?走,喊上徐哥和嫂子,我们下馆子去。”-

    次日。

    有关赵茗的事情,赵嵘一日也不想多拖,更何况除夕就要来了,逢年过节总会不方便,于是周越晴刚松口,他便带着赵茗来医院。

    他提前给周越晴打了电话,来的时候,医院这边已经全都准备好,护士推着赵茗的轮椅,直接送人进去检查。

    意外的是,周越晴没有来。

    接待他的都是医院的人,赵茗去检查后,有人引导着他在病人家属的区域坐下。

    赵嵘便坐在那,认真地看着那些人来回忙碌。

    能调养赵茗的身体,对他来说比拿到遗产还让他开心,所以他连手机都没玩,什么也没干,就那样看着医生来来回回,等着赵茗那边出结果。

    今天这一块专门为他服务,效率高的很。

    只是不知为什么,每次有什么拍片、文档之类的东西,总有医生先拿着去走廊末尾的一间办公室,过了一会医生才又拿着那些东西出来,和赵嵘分析情况。

    赵嵘只当那里面或许有什么主治医生或者主任之类的人。

    反正他只关心赵茗的情况,这些人怎么工作的,他并不在意,没有多管,只觉得这些医生确实负责。

    每个医生从那间办公室出来和他说的时候,那些话语明显都是经过逻辑清晰的分析和组织,还特意用外行人能听懂的方式同他说。

    他对正在和他说明病情的医生说:“你们主任真细心,我以前带我妈妈看病的时候,听的很多术语都让我脑子晕。这些东西这样整理一下,我全都一下子就明白了。”

    医生下意识困惑道:“主任?”

    赵嵘笑了笑:“你们刚才不是找你们主任汇报吗?”

    他说着,还看了一眼走廊最末尾那间经常有人进出的办公室。

    医生赶忙点头:“对的对的……”

    此时,一个护士小姑娘给他端上来一杯茶。

    茶水清澈金黄,里头瞧不见一点茶渣,茶汤温热,温度刚好,飘荡出暖香。

    正在和医生交流病情的赵嵘笑着对那护士小姑娘说了声“谢谢”,看了那杯茶一眼,讶然道:“你们也爱喝这种茶?”

    这分明是他的口味,竹溪这边不太爱喝这种。

    护士局促地说:“可能……刚刚好,凑巧。您喜欢就好。”

    赵嵘自然喜欢。

    他接过,喝了几口,又在一旁坐下等着其他检查结果。

    剩下的结果似乎没有那么快,有的必须等待一定的时间,赵嵘坐着坐着有些无聊,突发奇想,想去和那几个医生说声谢谢,拉近一下关系。

    他起身,朝着那间办公室走去,在门口轻叩了几下。

    屋内。

    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或站着、或坐在办公桌前,手中拿着写报告文件,显然在分析着什么给坐在办公桌后方的人听。

    分明穿着白大褂的是医生,那人衣着十分休闲,可定睛一看,其他人竟没有他万分之一的气度。

    那人似乎在认真听着医生的话,赵嵘开门的时候,他正面色严肃,仍然带着一股不容反驳的气质,侧着头询问着其中一个医生。

    像是一个天生的上位者,从容却有力。

    那人身后还站着个明显是助理的年轻男人,穿着西装,手中抱着一堆东西,偶尔在需要的时候,效率极快地分明别类好交给自己上司。

    赵嵘敲门的时候,乔南期正在了解赵茗此时的情况。

    他听到叩门声,先是神情一顿,随后,他那沉稳从容的眼神突然晃动了一下。

    方才还在一群专家中闲庭信步,此刻却突然慌乱了一下。

    这里所有的工作人员,能进出这间办公室的,早就被他吩咐过,可以随意进出。

    没人会在这种时候敲门。

    除了客人。

    小吴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他俯下身,低声问:“……先生?”

    这要怎么办?

    乔南期似乎,并不想——不,是不敢见到赵嵘。

    门口,赵嵘没得到任何回应,又敲了敲门,喊道:“请问我可以进来吗?”

    乔南期刚才那副天崩地裂都改变不了的冷静此刻被这一声喊话给驱散了个干净。

    他心虚一般猛地站了起来,手中、身前的那些文件都来不及放好,全都随着他的动作四散开来。

    一时之间,纸张簌簌的声响连续不断,白纸散了一地,纷乱非常。

    情急之下,他甚至张望了一下屋内有没有可以躲人的地方。

    他其实很想见到赵嵘。

    他很久没有见到赵嵘了,此刻即便是听到赵嵘的声音,他都恨不得立刻走上前去打开门,看一看赵嵘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他像是沙漠中徒步行走到快要渴死的旅人,突然听见溪水流淌的声音,即便已经精疲力竭,却还是恨不得快步往前跑去。

    可他又很清楚,这溪水的声音只是他的幻觉,前方根本没有水源。

    他根本无法上前,也不敢上前。

    他只配渴死。

    他疯了一般想见赵嵘,想冲出去抱住对方。

    但他现在却害怕赵嵘看到他。

    赵嵘一定不想看到他。

    他上次偷偷帮助赵嵘之后,赵嵘发了火,还拒绝了他所有的帮助。

    赵嵘也一定很不想欠他人情。

    赵嵘看见他,只会不开心。

    乔南期听着门口又传来叩门声,已然在思考着让人出去开门,他和小吴找个地方先藏起来。

    门外。

    赵嵘敲了几次门都没有得到回应,他皱了皱眉,心下已经泛出些许奇怪。

    身后突然有人喊他:“赵先生,赵女士在等电波检查,想找您过去聊聊天。”

    赵茗的事情显然比其他都重要,赵嵘立刻收了所有想法,回身道:“好,现在就来。”

    门内。

    乔南期绷紧了的身体总算放松下来,他刚才已然屏住呼吸,此刻如蒙大赦,深吸几口气,这才缓缓坐下。

    小吴在他身后,看了个全程,没忍住道:“先生,要不,我去找一下赵先生?和他解释一下,他应该不会生气。”

    乔南期稍稍抬眼,扫了他一下。

    他嗓音很低,肃穆得很:“不准打扰他。”

    小吴只好噤声,蹲下身,捡起地上那些散乱的文件。

    乔南期已然压下方才那些情绪,面上恢复了平静,转头对身边的医生说:“刚才你说到哪里了?”

    他想,这样就够了。

    心很痛。

    痛到恨不得立刻撕裂了,一了百了。

    但他却庆幸自己感受到了这种痛楚——这是他应得的报酬。

    第76章

    忙活了一天,赵茗的检查结果出来了。

    除了一些没那么快出结果的检测,从目前的结果来看,赵茗的病情很稳定。

    医生对赵嵘说,虽然还是需要等到全面的结果,但整体来看,结果很大概率是好的。精神类的疾病大多不可逆,之后要做的,只有延缓病重的速度。

    至于手术之类的治疗手段,现在还暂时无法决定,需要从长计议。

    赵嵘安安静静地听完,同领头的医生说:“等出结果了,请第一时间联系我,我电话随时开机。”

    “一定的,”医生说,“赵先生不用太担心,赵女士的身体特征都很稳定。而且之前你们住在偏北的城市,冬天太冷,干燥,很多年老的人都容易有其他毛病,换地方是个好的选择。我们这冬天还好,只是夏天可能会比较热,潮了点,有别的需要注意的地方。”

    赵嵘上辈子本来就是这里长大的,自然清楚:“这方面我会注意。谢谢您。”

    他刚想告辞,即将脱口而出的话却突然被咽了下去。

    赵嵘眸光一凝,目光附着些许困惑地看着眼前的医生:“冒昧问一下,我刚才有说,我之前住在偏北的地方吗?”

    医生尴尬地笑了笑:“……啊,赵先生没说。但是……但是赵女士的口音,听上去是从北面来的。可能我猜错了……”

    赵嵘打消了心中的疑虑。

    但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怪怪的。

    其实一切都很正常,甚至可以说得上是万分顺利。

    ——太顺利了。

    真的可以这么顺利吗?

    赵茗的事情是他最在意的事,此刻虽然还没有完全解决,但也在步入正轨。

    赵嵘虽然还是觉得有些不踏实,但目的能达成,他还是很开心。

    他给周越晴发了个希望能接手这个团队的消息,笑着和医生道了谢,推着轮椅,陪着赵茗边聊天边离开了。

    “……那我先送你回疗养院。”

    “……”

    “这两天我去看你,等除夕那天,你要是没有不舒服,我就去接你来家里,我们一起过年。”

    “……”

    待到两人进了电梯,方才和赵嵘说话的医生才收回目光,走进乔南期在的那间办公室。

    “走了?”乔南期问。

    医生点头:“走了。”

    “心情怎么样?他能接受他妈妈现在的病情吗?”

    医生回想了一下,才说:“能接受,说比他想象中好很多了。走的时候很开心,一直在笑。”

    听到“笑”这个字,乔南期也下意识勾了勾嘴角。

    他在这里头躲着,想看却不敢看,心中难受得很,仿佛随时随地都在火里炙烤着。可他知道赵嵘笑了,即便站在火里,居然也有一瞬间觉得炙热的火焰给他带来了恰到好处的温暖。

    医生问他:“刚才赵先生说,要接手整个团队。乔先生,您看?”

    “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乔南期根本没有任何犹豫。

    他不多说,小吴便明白他的意思,上前和这领头的医生说:“这件事情赵先生肯定会和周小姐谈,不用过问我们先生了。之后你们有什么结果或者治疗的想法,也直接和赵先生谈就行。”

    他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自己的名片分别递给那个医生,“但如果遇上严重到赵先生没办法立刻解决的事情,可以联系我。几位要是有自己无法解决、不违反原则的私事,也可以联系我,我们先生会帮几位处理麻烦。”

    这名片显然比一次性的现金更让人激动,其他人接过,纷纷表示一定会办好。

    “不用谢我,”乔南期只是说,“等他接手,他才是你们的上司。”

    赵嵘已经离开,赵茗的检查也告一段落,留在这没什么必要。

    乔南期起身,带着小吴离开了。

    上车之后,小吴问他:“回酒店吗?”

    乔南期微微点了点头,却说:“那一片的房子尽快找一个,价格无所谓。”

    “好的。”

    小吴缓缓踩动油门。

    两旁景物向后退去,乔南期手机微震。

    他看了一眼,是周越晴打来的电话。

    乔南期是从陈敬年那个司机口中得知赵嵘在竹溪的。

    虽然他自己查早晚也能查到,但经过那个司机的口,显然给他省了不少时间。

    知道赵嵘在竹溪之后,他便调查了一下竹溪的情况。赵嵘和周越晴之间的事情,虽然知道的人不多,但好歹也有周家公司的人经手过,算不上什么难以知道的秘密,他打听一下就了解得清清楚楚。

    乔南期望着窗外不常见到的南边的冬日街景,晾了周越晴一会,这才接起了电话。

    “乔先生,”周越晴似乎有些咬牙切齿,每个字都仿佛从喉咙里磨出来一样,“赵嵘刚才和我说决定接手这整个团队,会用最快的速度和我进行交接。你满意了吗?”

    乔南期眼皮一抬,似是觉得无聊,随意看着车窗外的一切,没有说话。

    沉默在两人中弥漫了片刻,周越晴终于按耐不住,收了她方才语气里的不悦,好声好气地笑道:“既然赵嵘都满意了,你不如高抬贵手,不必再逼我们了吧?我们本来是想借着这些往医疗上发展,现在可全都没指望了。我还得和阮承较劲,乔先生再逼下去,可就要逼死我们了。”

    “行。”乔南期说。

    这也算是抬了一手,周越晴明显松了口气:“那之前乔先生拦下的那些项目……?”

    “我有说过要还给你们?”

    “乔先生!?”

    “你好像误会了。我之前的动作,不是用来和你们交换的筹码,只是告诉你,”乔南期显然很不喜欢她,语气越来越冷,“不知好歹的结果。”

    “……原来赵嵘这么重要。”

    乔南期没有回答。

    “我这几天,听人说了一些乔先生在杨城的事情。乔先生这样一个连亲生父亲都下得了狠手的人,怎么会栽在一个——”

    周越晴似乎在揣度着乔南期的反应,顿了一下,没得到什么回音,才接着说:“栽在一个已经和你最好的朋友结婚的人身上?”

    “如果你身边缺人,我帮你找几个像他的,怎么样?”

    这话不论哪一句都在挑战乔南期的底线。

    赵嵘和陆星平那场假婚礼,是赵嵘的选择,他只能尊重。

    而亲生父亲……

    他无声地将“亲生父亲”这四个字无声地放在口中念了几遍。

    周越晴显然是在试探他的底线,他面上仍旧没什么波澜,嗓音沉稳中带着凉意:“这世界上只有一个赵嵘。”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直接挂了电话。

    电话那头,周越晴听着突如其来的忙音,面色煞白-

    除夕前日。

    街道上已经近乎空了,来往的人大多都是出门采买东西或者提前走亲戚的,没多少人影,但凡有人,也都是三三两两结伴而行。

    既单调,又偶尔喧闹。

    书店和学校这样的地方,位于市中心,不远处便是主干道,有不少穿着喜庆制服的工人在那忙碌着。

    小吴询问了一番,回到驾驶座上,关上车门,对后座上的乔南期说:“问了一下,明天这里有游街表演,什么伞舞的,老风俗了,没什么特殊的。就是晚上还会有人摆摊卖小吃之类的,所以在布置。”

    乔南期颔首。

    他们只是路过这边,这里又离赵嵘现在住的地方近,所以小吴这才下车询问了一番。

    小吴开着车,转过街尾,缓缓停在一家书店附近。

    除夕前夜,附近除了便利店之类的商店,大多关了门,唯有这家书店居然还开着门。

    只是这个时间,显然不会有人放着团圆不享受,跑来书店看书。

    书店门口,只有一个穿着大红色夹克外套的青年在那贴着对联。

    这里是乔南期从周越晴那里得知的。

    赵嵘在这附近买了几套房子,盘了个店,开了个又能借书又能买书的书店。

    书店里头的装修都是暖色调的,并不像一些主打装潢的书店那样里头空荡荡的,这里面甚至算得上是满满当当。除了看书的座位,每个地方都朴实无华地塞满了书,在这个有些书店甚至是为了其他噱头的时代,实诚地单纯地卖着书。

    是赵嵘会干得出来的事情。

    乔南期本来只是想假意路过,远远地看一眼赵嵘。

    他不敢当面去见赵嵘,但他真的很想看一眼,思来想去,只有这么一个方法。

    路过一下,谁也不打扰,看一眼便走。

    可书店门前那个贴对联的人显然不是赵嵘。

    虽然不是赵嵘,乔南期只一眼便觉得眼熟。

    他本就算得上过目不忘,在那青年微微转身去拿另一边的对联时,便认出了那人是谁。

    是还在杨城的时候,一场晚会里,赵嵘带走的一个气质与陆星平有三分相似的人。

    乔南期目光一顿,一时之间想到了很多种可能。

    当时这个人不是暗示了他,和赵嵘没什么关系吗?

    为什么会在相隔千万里的竹溪,出现在赵嵘开的书店里。

    而且从这人忙碌的事情来看,显然不仅仅是恰好出现在这。

    这个人当初在杨城,会被赵嵘带出晚会,可是为了……

    他眼神幽沉,神情似嫉妒似疯狂。

    他一手按着车座椅,用力到鲜血把座椅上的皮套给撕下一条来。

    “我想知道他为什么在这里。”乔南期一字一顿。

    小吴自然明白他什么意思:“我现在去办。”

    他拿出手机,给乔南期打了个电话。

    乔南期接通之后,这电话没有挂断,小吴就这样和乔南期连着线,将手机开了扬声,扔进他自己外衣的口袋里。

    随后,他下车,走到了那书店门口。

    梁有君感受到有人走近,停下手中贴对联的动作,回过头去。

    他之所以开着门,一是刚好贴对联,二是本来就无聊没事干,在哪发呆都一样。本来都想着贴完对联坐一边玩手机,根本没准备迎接客人——大过年的,谁会来书店?

    “您是?”

    小吴笑着走近:“你们还开门吧?我明天要去哥嫂家拜年,想给他们女儿送几册书当礼物,其他书店都关了,好不容易找到你们这里的。”

    “哦,进去挑吧,”他放下对联,领着小吴进去,“挑好了找我结账就行。”

    小吴走到儿童读物那一栏,随手拿起一个掂在手里看了看,说:“老板,你大过年的还开门,真勤劳啊。”

    梁有君打了个哈欠,说:“我不是老板,老板今天去看他妈妈了,不想开店,是我觉得开着也开着,就过来坐坐。”

    梁有君本就是个习惯混迹于各种晚会、酒局中的人,来了竹溪之后,又帮赵嵘开书店,卖东西自然要会侃天侃地一些,见着客人都是自来熟。

    他也没把小吴当作意外,自然而然地聊着,并不觉得哪里不妥——毕竟别的客人来买书,他也是这么干的。

    熟一点,回头客会多。

    赵嵘可是会给他这店里的分成呢。

    “原来你不是老板啊,”小吴选了一册书,又随手拿起另一个,“我看你还挺随意的,你们老板人一定很好。”

    说起这个,梁有君刚准备打哈欠都给硬憋回去了。

    他想到赵嵘送他的房子,还有这书店的分成,加起来虽然没有徐信多,但徐信本来就能干,他就是个混日子的,足够了。

    他笑了笑,甚至笑出了声,才说:“那可不,他养着我呢。”

    小吴动作一顿。

    街角旁。

    车内。

    乔南期直接按掉了电话。

    他紧紧地抓着手机,眼看着手机屏幕自动变黑,他的双眸也愈发黑沉沉的。

    周围路过的汽车偶尔发出刺耳的鸣笛声,却比不上刚才那句话让他觉得刺耳、难受。

    ——“他养着我呢。”

    乔南期只觉得一把钝刀在他的心头,一下一下拉磨着,故意一般,不给他一个痛快。

    锉磨的痛感。

    这很正常的。

    他告诉自己。

    赵嵘现在什么也不缺,眼前再也没有陈家那些人,甚至是他这个不值得的人,往后岁月总不可能孤孤单单的。

    像夏远途那些人一样,身边养着一个听话的人,再正常不过了。

    总比夜半梦回,身边无人来得好些。

    他都明白。

    他知道他应该高兴,赵嵘不至于孑然一身。

    他都知道。

    但他就是……

    就是在这么一瞬间,脑中、心间,都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炸开,轰得他意识涣散,却又必须拉着理智。

    他不仅仅是嫉妒这人能留在赵嵘身边。

    而是这一刻,他突然发现,他比自己想的还要失败、还要可悲。

    他还不如这样一个混迹在世家子弟中挣点钱花的人,能陪陪赵嵘,让赵嵘回家时笑一笑,帮赵嵘处理一些生活的杂事。

    小吴不知何时回到了车上,半晌,他在车上翻找了一下,没有转过头,只是向后伸出手,给乔南期递来纸巾。

    乔南期没有接。

    “……我不会哭,”他说着,缓缓扯起嘴角的弧度,“我应该笑。”

    应该高兴。

    高兴赵嵘身边有人陪着。

    第77章

    乔南期缓了一会。

    他为了遮掩自己的表情,一直低着头,也没有说话。

    许久。

    他说:“你们刚才还说了什么吗?”

    小吴显然已经看过乔南期按掉电话的时间,知道他错过了后头的对话,立刻道:“没说什么别的了,他挺自来熟的,和我说了些乱七八糟的。”

    “和赵先生有关的就说了一句,说是明天那个游街表演,赵先生好像挺喜欢,很早就说要去逛。”

    那他明天晚上或许还能远远地看一眼。

    “明天我自己来就好,”他对小吴说,“你现在赶回杨城,还来得及过年。”

    小吴受宠若惊:“我来之前和家里人打过招呼了,说是突然加班,不回去过年。”

    从来对逢年过节没有任何感觉的乔大少这回居然说:“回去吧,没人一起团圆的感觉不好受。”

    “谢、谢谢先生……”-

    一日的时间眨眼便过,除夕夜来得匆匆。

    赵嵘他们本就准备好了年货,到了下午,一伙人凑在赵嵘家,便开始准备着。赵茗今天状态很好,赵嵘也早早地把她从疗养院接到家里。

    什么都很顺利——就是徐信和徐大嫂完全不让赵嵘干活。

    赵嵘进厨房进了四次都失败,最后只好无奈放弃,坐在客厅陪着赵茗看了会综艺。

    等夜幕降临,他带着想玩的梁有君,一起上街,去看那游街表演——这是他们之前就说好的。

    梁有君搭上他的肩膀,给他塞了颗水果糖:“吃糖吗?”

    赵嵘不喜甜,虽然接了过去,但他没吃,直接随手扔进口袋。

    “这也太热闹了吧?”

    “还行,应该很多人在家吃饭,这算不上最热闹,元宵可能人会更多。”

    主干道上已经张灯结彩,喧闹非常。除了游街表演的队列,什么小摊小贩都有。

    这些东西赵嵘上辈子早就熟悉得很,不觉得新奇,只觉得怀念。

    但梁有君第一次见,看到点新鲜的东西就要买一个,看到没吃过的小吃,就要停下来排队买一份。

    赵嵘停下来等他太多次,最后干脆放弃,自己慢悠悠地走着,反正梁有君买完又回快步追上他。

    他自己悠哉悠哉地逛着,只见前方,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手中拎着一大把气球走到他面前,问他买不买。

    他不玩这种孩子的玩意,摇头拒绝了,在附近的摊子上瞎看着。

    没过多久,那女孩又从另一边回来,浑然忘了已经问过他,又问了他一遍:“大哥哥买气球吗?”

    赵嵘看了她一眼,发现她手中的气球似乎一个没少。

    大冬天的,又是个十几岁的孩子,来来回回走了一遍,居然一个都没卖出去,那得在这里晃荡多久?

    他咽下了拒绝的话语,从小女孩手中接过几个滞销的气球,问:“多少钱?”

    小女孩给他报了个数字,不多不少,和其他人卖的气球价格一样。

    “好,”他说,“我现在给你。”

    赵嵘先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一把气球。

    他拿过来的气球不多,就三四个,颜色都是偏蓝色偏浅色的,比起大街上好几个小贩卖着的大红大紫,更显得清雅一些。

    可若是往气球上看一看,便会发现,每个气球上面都印着“生日快乐”的字眼和一些卡通图案。

    这不是春节的气球。

    难怪和其他人的颜色截然不同。

    他一愣。

    “这是你自己吹的气球吗?”

    小女孩摇头。

    看来是家长给的。

    像这种需要孩子出来赚零碎钱的家庭,多半家境不好,父母未必识字,指不定是买的时候被哪个批发商忽悠了。

    剩下那些,怕是在街上走一晚都未必有人买。

    他又看了眼小女孩手中所有的气球,“都卖给我吧。”

    不等她回答,他便已经伸出手,抓着气球的绳子,拿到了手中。

    他手中顷刻间便有了十几个印着“生日快乐”的浅色气球,站在这过年的人海中,格外显眼。

    赵嵘把这些气球的绳头绑在自己的手腕上,从钱包中找出零钱——他没有多给,太多的钱在一个小女孩身上,只会带来潜在的危险。

    小女孩接过他给的零钱,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看着他,正要说谢谢,赵嵘又把口袋里仅剩的那一颗糖递给她。

    “谢谢大哥哥!大哥哥新年快乐!”

    “你也新年快乐。但这不是新春的气球,这是生日气球。”他笑着说,“下次别买错了。”

    小女孩转了转眼珠,嗓音清脆:“那我祝大哥哥生日快乐!”

    说完,小女孩便抓着钱和糖,蹦蹦跳跳地跑走了。

    赵嵘却站在原地,神情微怔。

    ——生日快乐。

    这一声声新春快乐除夕安康中,他居然收到了唯一的一句“生日快乐”。

    在除夕这天。

    他以为他这辈子都不会在这一天听到有人和他说“生日快乐”了。

    赵嵘上辈子是在除夕夜被人在巷口发现的,所以定了除夕为生日。

    他直到绝症去世,之前的生日,都是在除夕夜和福利院里的其他孩子过年的时候,顺带一起吃上一口蛋糕,含含糊糊过的。

    可《归程》里的赵嵘并不是除夕出生的。

    赵茗虽然这些年记性越发不好,但二十几年前的时候,赵茗身体还没那么差,反而越是久远的事情记得越清楚,自然一直都记得“赵嵘”的生日。

    就算给他过生日,过的也是他现在记录在档案里的生日。他穿来的时候,虽然九岁那个原本的“赵嵘”已经死了,但他承了“赵嵘”的情,并没有将这生日改掉。别人问起,他说的都是档案上的生日时间。

    其他人自然不可能知道,他自己的生日,其实是在除夕。

    他听到这句“生日快乐”的一瞬间,站在家乡的街道上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居然有一种这些年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朦胧感。

    像是这一声祝福击破了岁岁年年,留下一簇虚幻的鲜花,流淌在他心间。

    小女孩似乎只是因为气球买错了,顺带着说出这玩笑似的祝福。

    这么凑巧的吗?

    他只有去年这个时候,让李姐给他做过长寿面,从没和其他人说过除夕这天的特殊。

    这也许真的是凑巧。

    凑巧在除夕这天,给他送了一个惊喜。

    轻飘飘的四个字,对他而言,比千金还重。

    赵嵘又看了一眼那些气球上的字。

    他像个幼稚的孩子一般,晃了晃手腕,看着这些气球被他牵动着在半空中摇摆。

    活泼得很。

    赵嵘心中暖意渐生。

    他其实不是一个运气好的人。

    相反,他不管是上辈子还是穿书之后在杨城那些时间,他基本都没有碰到过什么好运。

    唯二的好运,一件是十四岁那年赵茗重病,破天荒给不知在何处的乔南期打电话,竟真的救了赵茗一命。

    还有一件是陈老夫人给他留的遗产,迟了这么多年,依旧到了他的手上。

    除此之外,他平日里遇到更多的,是麻烦、倒霉,很多东西他可能需要比别人还要努力好多倍才能得到。所以他在一开始和周越晴僵持上的时候,甚至不觉得意外,因为他已经习惯了。

    可来到竹溪之后,他的运气似乎好了起来。

    他有了自己的家,可以慢慢地投资,开一个闲情雅致的书店,还有徐信梁有君之流陪着他。

    赵茗的病也得到了这一片最好的医疗团队的治疗。

    他还在刚才,收获了一句碰巧的“生日快乐”。

    “砰——”

    远处放起了烟花,天空中骤然绽放出一大片的姹紫嫣红,明亮耀眼。

    有人握着仙女棒,边走边挥动着,和街边的路灯一同,照亮着夜色。周遭都是来来往往的小贩和表演的队伍,流光溢彩。

    梁有君买完了他那小吃,正抓在手中啃着,凑上来:“老板,你在笑什么?”

    赵嵘侧了侧头。

    “笑烟花真好看。”他说。

    “哦,”梁有君点了点头,“确实好看。你吃吗?”

    “辣的,我胃不好,不吃了。”

    “这气球哪来的啊?”

    “买的。”

    “买生日气球干什么?谁生日?你是不是被坑钱了?”

    “……”

    赵嵘没有回答。

    他接到了徐信催促他们回来吃饭的电话,抓着这一大把气球,同梁有君一起往回走。

    另一头。

    小女孩跑到了一处巷子口。

    乔南期在那边等着她,见她手中气球全空了,问她:“他全拿走了?”

    女孩点头,摊开了掌心,上面是几张零钱,还有一颗糖。她笑着说:“那个大哥哥给的!”

    乔南期低下头。

    他把早就买好的芭比娃娃放到小女孩的手上,也没拿那几张零钱,只是抓起了那颗糖。

    那颗普普通通的水果糖。

    他说:“谢谢你。”

    小女孩已经全然顾不上言语上的感谢,抱着“跑腿”挣来的零花钱和芭比娃娃,去找她同学玩去了。[1]

    乔南期站在巷口,低着头,看着掌心里那颗水果糖。

    他从未在赵嵘身上看见过糖,还是这种样式的,多半不是赵嵘自己的。

    他刚才远远地看到赵嵘的时候,赵嵘正在和那个戴着眼睛的青年一起走在路上,那青年还攀着赵嵘的肩……

    是那个人给赵嵘的吧?

    但好歹也是赵嵘经手过的东西,乔南期拿在手中,想紧紧抓着,却又怕掌心温度化了糖,就这样摊开在掌心,又怕被谁一撞,掉没了。

    此刻他如果走上街,可能会撞见赵嵘,于是他没有动,只是低着头,看着这颗糖,看了许久。

    等到表演的队伍都走了干净,外头的小摊小贩开始散场,他才走出去,朝着赵嵘家的方向走去。

    赵嵘住的地方本来就在市中心,书店和学校都在附近,主干道绕过去不过几条街。

    没走多久便到了。

    那几栋挨着的小洋房只有一个亮着灯,其他都黑黝黝的,显然里头的人都去了开着灯的那间。

    他怕被看到,不敢离得太近,只能从窗户透出来的光亮中,隐约瞧见里面有不少人影来来往往。

    他在附近找了个角落里的长椅坐下。

    他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当作自己和赵嵘一起过年。

    赵嵘家里。

    赵嵘刚吃了一口徐信老婆做的菜,惊叹道:“嫂子也太厉害了吧,这是跟着菜谱第一次做的?和本地做的风味差不多啊。”

    “小赵你夸得离谱了啊,”徐大嫂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得好像你知道本地是什么味儿一样,咱们才来几天啊?”

    赵嵘目光转了转,没说话。

    梁有君倒了杯啤酒:“来,一起走一杯,新年快乐!”

    赵嵘自觉地给自己倒了果汁,他给赵茗盛汤,说:“妈,你用这个?”

    “好啊。”赵茗眉眼弯弯地看着他,“小嵘,你对象呢?不一起过年团圆?”

    赵嵘动作一顿,其他人多少也心虚了一瞬,竟是没人说话。

    片刻,他说:“忙着呢。”

    “怎么不陪你过年呢?”

    “明天就回来陪。”

    赵茗总算放心了。

    她说:“那就好,不然每天早上醒来,就一个人,多孤单呀。”

    圆桌上,一盘盘菜升腾着热气,空气中弥漫着勾人的菜香。

    被赵嵘带回来的生日气球已经完全散开,飘荡在屋内的各个角落,顶着天花板,装点着屋子。

    外头连着放的烟花还在“砰——”“砰——”“砰——”地一个接着一个,映照着天穹,恍如白昼。

    赵嵘低头,敛下面上的复杂,又抬起头时,已然挂上了笑意。

    他举杯,同其他人一起碰了一杯。

    屋外。

    乔南期远远地看着,独自一人坐在那,连个过路的人都看不到。

    他缓缓剥开了那颗糖的糖纸,终于将这颗从赵嵘那得来的水果糖塞进了嘴里。

    糖果在他的口中化开,带来他这段时日难得尝到的一口甜。

    却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自己尝到的是苦涩的味道。

    乔南期的手机震动个不停,全是如潮水般涌来的新春祝福。

    往年都是如此,但他从来没在意过。

    乔安晴走了这么多年,贺南还在精神病院里待着,其他叔叔伯伯婶婶之类的更是没什么亲近,同辈唯一的表弟以前生活在国外,和他没什么亲缘感。

    他等于没有亲人,自然从来不曾感受到什么新春的感觉。

    还不如每年的清明节,去乔安晴墓前坐一坐。

    今年也一样。

    但赵嵘应该在和别人一同过年吧?

    那房子所有窗户的灯都是亮着的,从来往的人影来看,怎么着也有四五个人,已经能热闹起来了。

    想必是很吵闹。

    其他房子也都灯火通明的,只有他,坐在夜色中,只有嘴里含着的这一颗不值钱的水果糖。

    作者有话要说:

    [1]小女孩为小说情节安排,有一定艺术加工。现实生活中,遇到这种在巷口让你去干什么的陌生人,遇到人贩子的可能性比遇到乔南期的可能性大,希望大家保持警惕。

    第78章

    乔南期一直远远地坐着。

    他坐得太远,只能瞧见灯光和隐约的人影,说是陪着人,不如说是陪着那些灯。

    若是走近一些,必然是能看清楚的。

    但赵嵘未必希望他看清楚吧——如果赵嵘知道的话。

    他只不过就是想在这里待一会,毕竟这个所谓的新年,他如果不在这,在其他地方待着,那也没什么好过的。

    今晚会想找那个小女孩送气球,主要也不是因为新年,而是因为今天很有可能是赵嵘的生日。

    去年除夕的时候,他仍然在忙,并不在家。

    只不过之前李姐教他做那些赵嵘爱吃的东西时,提到过一嘴,赵嵘曾经在除夕那天突然想吃长寿面。

    而他特意和李姐确定过,除了那一次,赵嵘平常的时候从不吃长寿面,甚至不爱吃面食,不可能是因为喜欢吃长寿面,反倒像是为了仪式感才吃的。

    虽然这个日期和赵嵘所有档案上的生日日期不一样,但这种情况也不少见——父母登记出生的时候登记的不是真的出生那一天的。再加上赵嵘本就身世特殊,档案上的生日是错的,也不是没有可能。

    而从赵嵘直接买走所有生日气球的反应来看,这一天应当确实是赵嵘真正的生日。

    可惜。

    乔南期从未陪赵嵘庆贺过。

    糖彻底在他口中化开,甜味逐渐淡去。

    他对着那亮着灯的房子所在的方向低声说:“……生日快乐。”

    随后,他起身,离开了。

    屋内。

    年夜饭在插科打诨的聊天中吃完,外头的烟花早就放没了,外头只有偶尔响起的鞭炮声,或近或远。

    徐信也买了串鞭炮,说:“我也去门口放一把,添个喜气。”

    徐大嫂直接在屋内抓了梁有君当壮丁去收拾东西,赵茗身体不好,睡得早,赵嵘便送她去房内睡觉。

    不多时,门口便想起了“噼里啪啦”的炮仗声。

    赵茗刚躺下,听到这喜庆的声音,凝神听了一会,笑着问赵嵘:“小嵘这一年,想做什么?”

    赵嵘不假思索便道:“陪你治病……”

    他顿了顿。

    “也没什么好做的,可能和别人商量一下投资什么项目,有时间去书店坐一坐。其他的,我也没那个能力,做不好,算了。”

    赵茗讶然:“怎么会?”

    赵嵘知道她心里总是会高看自己几分,无奈道:“妈妈,该睡觉了。”

    赵茗却不理他,自顾自地说:“我不懂那些投资、生意上的事情,我这几年记性也越来越不好。但我记得你以前的优秀。”

    “我不是什么厉害的人,这辈子做了很多糊涂事,和你爸爸之间的事情,是我最糊涂的事情。但我那时候会冲动,就是因为他看上去真的……”赵茗似乎在想词,停顿了片刻,才接着说,“很耀眼。他很自信,他也确实值得那份自信。”

    赵茗伸手,抓住了赵嵘的手。

    “我还记得你高中拍毕业照的时候,我去你学校门口等你,看着你拿着毕业证书、穿着校服走出来,”她说着,笑容不自觉扯大了一些,“你比他耀眼多了。”

    赵嵘也紧紧地握住了赵茗的双手。

    外头,徐信放的鞭炮似乎快放完了,只余下短促的几声“噼里啪啦”的声响。

    他缓缓地眨了眨眼,低声说:“我知道了。”

    “晚安。”

    回到楼下,徐信刚好放完鞭炮回来,见着他说:“大过年又是大冷天的,我刚才居然看到有个人走在路上,离得太远,只看见背影。就一个人,我放鞭炮他都没回头。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不回家过年……”

    他似乎也就是见着了,随口说上一句,没指望赵嵘回答,转头便钻进厨房,洗了个手,帮他老婆去了。

    待到所有东西都收拾完了,众人也就散了,整个客厅又只余下赵嵘一人。

    赵嵘抱着抱枕,整个人跌进了沙发里。

    那些生日气球飘荡在客厅的上方环绕着他,他低头拿起手机,开始处理起那些新年祝福。

    刘顺直接对着自己录了个小视频和他说新年快乐,背景是一片灯红酒绿,隔着千万里都能吵到赵嵘。

    方卓群和他说了声除夕快乐,顺带提了一句婚期定在春天,赵嵘自然保证到时候会回去参加。

    意外的是,那个已经好长一段时间没怎么给他发消息的宠物店小姑娘,就在刚刚也给他发了个新年快乐。

    剩余的消息七七八八,许多没有怎么联系的人在这种时候也会有那么一句祝福。就连陆星平那么个从不打字发消息的,都给他发了个明显是群发的新年祝福。

    赵嵘一一回复,也给徐信等人发了过年红包。

    等消息清完,他发现剩下的一条,是阮承给他发的晚会邀请。

    是竹溪商圈这边的年后晚宴。

    阮承的意思是正好聊一聊年后合作的事情,如果赵嵘愿意,还可以结交一些人,方便以后施展手脚。

    赵嵘本来就已经厌倦了热闹,他又有些困了,随手回了句“谢谢,不去了”便把手机扔到一旁,打着哈欠,直接在沙发上盖着毯子睡着了-

    年后。

    路边还贴着各式各样的红色装饰,对联、倒立的福在各家门口依旧崭新。

    可假期一过,倦怠的气息仿佛被什么东西无声无息地冲走,整个城市突然变得朝气蓬勃。

    街上行人匆匆,书店也逐渐又多人了起来。

    赵嵘坐在书店的角落看着书。

    他明明低着头,进出的人却仍然时不时往他这边看。

    虽然是看着书,但他其实已经翻到了最后一页——早就看完了。

    他心思飞到了别处。

    今晚就是阮承邀请他的那个晚会的时间。

    他之前不愿在此多费心力,想也不想便习惯性地拒绝了,可除夕夜后,他脑海中时不时冒出赵茗那晚对他说的那些话,还有离开杨城前,方卓群说他“这些年怎么变成了这样”。

    他突然又有些犹豫。

    梁有君在一旁,只是捧着个历史习题册,说:“我好无聊啊老板。”

    赵嵘抬头,“嗯。”

    “……”梁有君放下手中的书,凑到他面前,说,“你既然对这里这么熟,有没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游乐场。”

    “不是这种!”

    赵嵘眉梢微动。

    他知道梁有君是想去什么地方玩。

    梁有君以前在杨城,整日里混迹在那些上流社会的聚会中,在这方面确实游刃有余。

    他放下书,又想到了阮承给他发来的邀请。

    方才的犹豫此刻突然被推了一把,他打量了一下梁有君。

    “……老板你的眼神让我发怵。”

    “我突然想去了。”

    “什么?”

    “走,回家。你去换身正式点的礼服,今晚我有邀约,你当我的伴,我也不要用麻烦去找别人了。”

    反正这种事情,梁有君算是老本行,熟悉得很。

    赵嵘去,是为了谈事情、结交人,倒无所谓这种大家默认会带的伴。既然有梁有君在,陪他装一装便是。

    梁有君自然反应过来了,马上站了起来,“我现在就关门!”-

    “真的没得谈了吗?”周越晴又问了一遍。

    乔南期摇晃了一下手中的高酒杯,看着杯中红酒起伏了一下,什么话也没说。

    晚会在一个极其宽敞的礼堂,是个从下往上的圆形,外围都是往上走的阶梯。那些摆放着食物、酒水的长桌都在第一层,第二层只有个小高台,上面摆放着一些乐器和一架三角琴,旁边坐着演奏者。

    从一楼往上看,只能看见演奏者稍稍露出栏杆外的背影,听着古典乐曲伴随着琴键落下,一个一个音符飘出,悠扬典雅。

    他们此刻正对坐在晚会的一处小餐桌旁,桌上只摆着简简单单的酒水和几盘糕点,糕点完完整整没有被人动过,显然坐在这里的人意不在此。

    乔南期今天虽然换了正式些的衣服应邀而来,但他也并没有太过重视,甚至连全套的西装都没有穿。此刻只是穿着一件淡白色印着浅蓝条纹的衬衫,衬衫的袖口还微微折起,搭着显然和衬衫是一套的袖扣,正式中却浮现几分随意。

    尽管如此,他天生气质使然,即便只是坐在这摇了摇红酒杯,都比那些西装革履、人模人样站着的人来得从容,又不输气势。

    像是陈酿多年的好酒,微微掀开盖子,便有浓郁的醇香。

    这块地方很多人不认识他,却认识周越晴。

    他们好奇这个让周越晴都捧着笑的人是谁,时不时便有目光往他们这打量,却根本没有目光敢停留太久。

    乔南期能感受到这些目光。

    但他并不在意,他来这里,为的就是让这些人认识的。

    来之前,乔南期已经和阮承确认过,赵嵘并不想来,看来是没有涉足这些东西的意思。可若是要在竹溪这块地方长久一些,又有周越晴这种随时随地准备趁你病要你命的人在,被动显然不是乔南期的风格。

    于是他在接到周越晴的邀约后,独自一人来了这场晚会。

    周越晴还以为这是他愿意让步的征兆,他刚来,周越晴便请他在一旁坐下聊聊。

    “乔先生,不说话是什么意思?我有点——看不懂。”周越晴喝了口酒,面上维持着笑容,言语却已经有些强硬了起来,“我知道之前是我没有眼力见,正巧撞上了乔先生在意的人,我们培养起来的医疗团队,差不多等于拱手送人了,这还不够吗?那几个项目我们费了不少心血,对你来说也没什么用,何必攥在手里不放手呢?”

    “赵先生以后也是要在竹溪立足的,都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

    她“呀”了一声,“我这个人有点直接,希望乔先生不要介意。”

    乔南期抬眸,瞥了她一眼。

    “我早就听阮承说过,周小姐做事的风格,比较刚猛,攻势太快,有时候会让对手仓促之间退步。”他一字一句,徐徐道,“不过,比较可惜的是,我这个人做事的风格,可能比周小姐更刚猛一些。”

    “你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我认同。”

    周越晴不知是不是对乔南期要说什么有了些许预料,她面上的笑容落下,眉头微微皱起,“什么意思?”

    “但谁又规定了,强龙和地头蛇必须是两个人呢?”

    “我打听过的,乔家的根基都在杨城。你这样过来,杨城经营的那些全不要了?乔先生,我从杨城的朋友那边听到的你,不是这样意气用事的人。”

    “是,我不是,”乔南期供认不讳,“但我为什么要放弃那些过来?”

    “……很自信。好,既然乔先生以后在竹溪也要发展,那不如给我点面子,那些已经到你手上的项目我不要了,但接下来,我和乔先生各退一步,互不干涉,指不定还能在以后合作合作——毕竟我们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你兼顾两边也不容易,让自己轻松一点更好,不是吗?”

    “看来周小姐杨城的那些朋友,也并不了解我。”

    乔南期笑了笑。

    他方才便一直冷着一张脸,此刻好不容易笑起来,居然没有带来任何气氛上的缓和,反而让周越晴心底愈发不安。

    他微微靠在椅背上,脊背却是挺直的,一手托着杯子,把玩一般地不断晃动着。他不爱酒味,这东西在他手中,若不是必要,通常都喝不了几口。

    他看着杯里的酒,余光中瞥到了自己手腕上那还有一些痕迹未消的牙印,皱了皱眉。

    这一皱眉更是把周越晴给吓到,竟是屏息凝神般等着他开口。

    可他却丝毫没有留意到周越晴的如临大敌,只是扯下了袖扣放在桌上,将衬衫袖子放了下来,遮住那象征着他曾经怯懦的伤疤。

    随后,他才开口道:“你说的很对,抬头不见低头见。但我这个人,不太相信表面的和平,我觉得抬头不见低头见这种事情实在是太危险了,最好的方法……”

    “是抬头不见,低头也不见。”

    周越晴一愣,几秒后,她面色倏地黑了下来。

    她听懂了乔南期的话外之音。

    先前的交锋,根本不是威胁,也不是点到为止,而只是一个简单的“见面礼”。他从来没打算和他们讲理,一出手便要出手到底。

    这人居然想直接吞了他们周家,自己来当那条地头蛇!

    她在这一瞬间,冒出来的第一想法,便是乔南期确实做得到。

    他们只打过一两次交道,但足以让她认清差距。

    只是这口气实在太大,以至于她甚至无法肯定,这到底是认真的表态,还只是一句夸张的玩笑。

    她故作勉强的笑了笑,正想确认一番,乔南期的手机却响了。

    本来就在这场晚宴另一侧不远处的阮承居然打来了电话。

    分明走几步就到乔南期面前,却打了电话。

    ——什么急事?

    乔南期皱着眉头接起了电话。

    只听阮承在电话那一头急切地说:“乔,赵嵘刚才突然打电话给我,说他到礼堂外面了。现在正在进来。”

    乔南期目光一顿。

    坐在他面前的周越晴瞧见,方才还从容地坐在这、游刃有余地应对所有人探究的目光的男人,在这一刻竟然瞬间浑身紧绷,手中的酒杯都颤了一下,险些滑落在地。

    他那深邃的双眸骤然敛下所有沉稳,所有的情绪都被显而易见地慌乱所遮掩。

    像是顷刻间收起了所有应对外人时才有的刺,却仍然慌张。

    第79章

    钢琴的曲声还在悠扬地飘荡于礼堂上方,舒缓、幽沉。

    乔南期猛地站起的动作格格不入。

    周越晴虽然听不到电话那头说了什么,可这一瞬间的改变让她心中疑惑,又产生了一种此刻的乔南期似乎别方才好说话许多的感觉。

    于是她趁机道:“乔先生刚才是开玩笑的吧?之前我把医疗团队给了赵嵘,你不是答应了我高抬贵手,不继续帮着阮承对付我们了吗?”

    乔南期看了一眼周越晴,那因为“赵嵘”这两个字而带来的一切本不该出现在他身上的情绪尽皆压下,冷得让周越晴将说出口的话都给忘了。

    他刚才所有收敛锋芒的动作仿佛只是因为那通电话,一切的好说话都只是假象。

    他只是微微低头,居高临下地说:“我食言了吗?”

    ——没有。

    他明明只是问了个问题,周越晴心中却已然有了答案。

    乔南期只是答应了她不帮着阮承,却没有答应她,自己不动手。

    从始至终,是她默认这位从杨城来的乔大少只是帮了阮家几下便会离开,乔南期其实从未保证过什么、许诺过什么。

    周越晴面色愈发不好看。

    乔南期此刻根本没有心思理会她。

    他转身想离开,可这礼堂今天用作晚宴,只开放了大门作为出入的地方。

    赵嵘既然来,必然是从那里进来的。

    ——此刻人已经在门口,阮承一句话后便挂了电话,必然是在门口接人。

    乔南期抬头,看了一眼礼堂上层。

    门口。

    赵嵘带着梁有君进了门,便有人走上前,他把身上的风衣外套脱了,工作人员接过,放到里间挂了起来。

    他自己穿衣不喜浅色,今天仍然是一件底色纯黑的衬衫,只胸口的口袋上挂着个装饰的胸针,低调却不单调。他没有如乔南期或阮承之流那般侵略性极强的气质,骨子里便是平和的,可这平和也仿佛在金玉中雕出来,精致而高贵。

    一同入场的人往他这边看了一眼,都不由得停下脚步,多瞧几下。

    梁有君上前,跟在了赵嵘身后。

    他远远看到了阮承挽着一个年轻男人走过来,那个男人有些眼熟,似乎是什么名气不大、颇为低调的艺人。

    梁有君低声对赵嵘说:“老板,这事我熟,你要像一点吗?”

    赵嵘以前就没怎么来过这种场合,对这种事情不太在意。

    但他倒是知道,这种场合,有点地位的,或多或少都会带些人,一是为了表面功夫,三是交谈的时候不至于单调。带来的人,有的是真的伴侣,有的不过就是搭个伴。

    他上一回在杨城也来过这种场合,那时候他没有带人,不过杨城的人当时还都当他是陈家那个三少,没人注意他。

    这方面,确实梁有君比他熟练,他笑了笑:“你随意。”

    梁有君挽上了赵嵘的手。

    他确实很有分寸,说是挽着,不过是手腕微微搭在赵嵘的手臂上,并没有用上什么力道。

    只是从远处看去,倒真有那么回事。

    阮承在赵嵘面前站定时,目光不自觉便往梁有君身上一扫,看了一眼梁有君挽着赵嵘的地方。

    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原来赵先生现在是这种口味?”

    赵嵘目光一动,随意道:“怎么?‘现在’是什么意思?阮先生知道我以前的口味?”

    阮承身后还有一个乔南期,这事两人心知肚明。

    赵嵘并不避讳。

    在阮承知道他在竹溪的那一刻,他就不指望能瞒下乔南期。只是他如今安稳下来了,和陆星平结婚的事情都在几个月前,一晃眼,和乔南期分手都大半年过去,想来一切都算尘埃落定。

    乔南期……该放下了吧?

    这么久了。

    这人不会到现在还执着的。

    赵嵘敛下神思,往里走,听到阮承问他:“怎么突然改主意了?”

    “都说是‘突然’,”他笑了笑,“当然是突然就想来了。”

    阮承走得很慢,不知为何,像是一点都急着进去,反而想驻足下来慢慢欣赏风景一般——要是这里有风景的话。

    赵嵘不得不跟着他的步伐,放缓了脚步。

    进场的时候,赵嵘还遇到了刚好往外走的周越晴。

    不知怎的,周越晴的脸色十分不好看。

    见着他,周越晴愣了一下。

    她皱着眉看了看赵嵘,又下意识回过头,看了看礼堂里头,突然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

    可她刚打算开口,阮承却在一旁不悦道:“周小姐,赵先生今天是我的客人。”

    周越晴看了他一眼。

    片刻,她意味不明地说:“原来是这样。”

    阮承在,她自然不会多留,抬脚便走了。

    赵嵘觉得这两人方才的气氛有些奇怪。

    但阮家和周家本来就不对付,再奇怪似乎也正常。

    他继续同阮承一道进去,两人互相介绍了一下各自带来的人。

    言语中,赵嵘听出阮承似乎很好奇梁有君和他之间的事情,三言两语中,都带着询问梁有君为什么会出现在他身边的目的。

    其实这没什么不好说的,阮承也不是陌生人。

    只是赵嵘心里觉得怪怪的,于是他留了一步,含糊其辞道:“就是来这里的时候带上他的,他也没地方去,我身边也没人,就这样了。”

    这话怎么理解都行。

    阮承还想问什么,赵嵘却说:“阮先生,我这次来,是想和你谈谈以后合作的事情。”

    “你有什么看中的项目吗?或者,我把我们最近的资料给你送过去一份。”

    他们走进了礼堂。

    礼堂内方才只有人声,可不知为何,在赵嵘进来之后,恰好飘起了新的钢琴曲。

    这钢琴曲开头的音符还颤了几下,不知是不是演奏的人突然出神亦或者是慌张了一下,明显抖了抖。只是弹的人水平高得很,开头抖了一下却全然没有影响到后续音符滚出,曲调缓缓散开,流畅平和。

    是赵嵘喜欢的韵律。

    他不喜欢那些昂扬的古典曲,他欣赏不来,只喜欢听下里巴人的调子。

    没想到这种晚会,居然会听到这样的曲子。

    他脚步一顿。

    里头有人见到阮承,正在上前和阮承打招呼。

    赵嵘扫了一眼现场,看到了许多不认识的人。

    这轻快的小调像是给他垫了个舒服的起势,他方才还有些陌生、拘谨,此刻却放松了下来。

    也因为放松下来,一直以来模糊的想法此刻终于有了点决定。

    赵嵘在阮承的介绍下,和来人互相认识了一番。

    对方惊讶:“我看赵先生谈吐不凡,人如其名啊。而且,赵先生对这里的了解,一点都不像是刚来的外地人。”

    赵嵘怔了怔。

    他习惯了别人瞥他一眼便是说“哦,那个赵嵘啊”这般的反应,骤然听到了截然不同的话,一时之间有些恍然。

    和对方交换完名片,等人走了,两人继续往里走去。

    阮承停下脚步时,他们站的地方正好在三楼那个摆着钢琴的台子下方,钢琴声仿佛就在耳边。

    赵嵘抬眸,视线扫过那弹着钢琴的人稍稍露出栏杆外的背影,一瞬间一股熟悉感从心底冒出。

    其实都算不上是背影,他只能隐约看到那人黑色的头发。

    偏生是这么一个几乎什么都看不清的视角,他却觉得有些熟悉。

    可这熟悉感刚刚冒出来,他甚至还没来得及细想,阮承就喊了他一声:“……赵先生?”

    赵嵘回过神,收回目光,笑着同阮承说:“其实,我想和阮先生谈的,不仅仅是之前说的投资。”

    “该不会是又不给我投了吧?”阮承故意露出了担忧的神色,“这我很难办。”

    “不,是我自己也想牵头一些项目。当然,我得从注册公司、找人、组建团队开始做起,这些我自己会慢慢办好,只是之后,还需要和阮先生合作。至于做什么……在杨城的时候,我们就谈过。”

    赵嵘这些年,尤其是陈大陈三还没倒台之前,什么都不方便,唯独玩,玩得最多,甚至玩出了点想法。

    有些想法,就算是在杨城,赵嵘也没见有什么人干过,更别提没有杨城繁荣的竹溪。周家虽然是这一片娱乐业的老手,但其实走的是比较传统的路子,没太大新意。

    要想插手,不是不可能。

    要的是胆大。

    赵嵘先前,缺的便是这一份胆大。

    “我记得……”阮承眯了眯眼睛,“那时候我就觉得赵先生的主意很好,但你对自己的评估,可是‘经验不足,想法简单’,现在不这么觉得了?”

    “人的想法又不是永远一成不变的。”

    话虽如此,这个决定,其实不过是赵嵘在几分钟前做下的。

    他分明深思熟虑了好些天,一直在犹豫。

    可有时候决定就是来得这么突然,可能是因为来到这里那一刻对于这种和杨城全然不同的圈子的新鲜感,也可能是因为赵茗一而再再而三的那些话,甚至可能是因为进来时听到的钢琴曲起调间有些颤抖,后来又平稳流畅地缓缓上升,同他此时心境竟然颇为相似……

    他突然就决定了。

    就和他突然改变主意过来一样,他也突然改变主意,不想就这样迷迷糊糊过去一辈子了。

    想做便去做。

    阮承似乎因为他突然的决定有些意外,反应了一会,才慢悠悠地说:“怎么我和你见面不多,可每一次,都觉得我刚认识你呢?”

    赵嵘只是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那是阮先生眼界开阔,看到得多,”梁有君显然很熟练于这样的场合,他仍然挽着赵嵘,开玩笑一般说,“像我这种人,看见我老板,只觉得我可真幸运。”

    他们进来已经好一会儿,钢琴曲早已换了一首。

    方才还从头到尾都流畅得很,此刻都到了收尾,音符越来越低,本该如一泻千里的水流一般酣畅淋漓地流过,偏生在梁有君话音落下时,猛地抖了一下。

    ——这晚会请的人虽然水平很高,可听上去,怎么一副经验不足的样子?

    赵嵘想着,阮承从一旁拿起两杯酒,给他递了一杯。

    他摆摆手:“我不喝酒。”

    梁有君环顾了一下四周,说:“没看到果汁。”

    此时,一个侍应生正在收拾不远处一个显然有人用过的餐桌。

    赵嵘先让阮承等人稍等片刻,他自己走上前,对这侍应生说:“请问可以给我一杯果汁吗?常温就行。”

    对方自然应好,低头便接着收拾。

    可这侍应生动作一顿,突然从桌上捡起了一个小东西。

    “……奇怪,”侍应生喃喃自语道,“哪位客人留下的吗?”

    正待转身的赵嵘本来只是下意识扫了一眼,可当他看到侍应生手中的袖扣时,脚步一顿,神情微变。

    他眼看侍应生要拿着这袖扣去找失主,伸手便道:“给我看看可以吗?”

    “这是您的吗?”对方将袖扣放到他掌心,问他。

    金属带来的冰凉触感透过掌心传来,放在手中的实感和近距离的观察让赵嵘肯定了自己没有认错。

    他有些没有反应过来,却还是说:“……对,是我的。”

    这里来的人非富即贵,不可能有人为了这么一小个袖扣撒谎,侍应生自然不疑有他,拿起收拾完的东西便离开了。

    赵嵘站在原地,低头看着掌心上那小小的袖扣。

    袖扣上头是个燕子图案,燕子的眼睛处是一颗淡蓝色的宝石,内敛光华,轻便而奢侈。整个袖扣都镀了一层银灰色的金属颜色,显然是用来搭配浅色衣服的。

    这颗点缀的宝石本来是深黑色的,更为低调。

    他买的时候,觉得那身浅蓝色条纹白底的衬衫太适合乔南期,袖扣的燕子图案也像极了这人身上似有若无、轻飘飘的斯文气质,可这袖扣却太低调。

    乔南期不该低调。

    所以买了那套衣服后,赵嵘特意找人,将袖扣上的黑色宝石换成了浅蓝色。

    这衣服不是单独定制的款式,袖扣也不是只卖一对的限量。

    可只此一对袖扣,是浅蓝色的燕子眼睛。

    一时之间,赵嵘回想了一下方才周越晴出门见到他时那奇怪的反应,还有阮承根本不想让周越晴和他说上一句话的急切。

    乔南期……

    赵嵘缓缓握上拳头,将这袖扣抓在掌心,不着痕迹地扫了一下现场。

    若是在第一层,以他对乔南期的了解和熟悉,方才进来时便能一眼看到。

    思及此,赵嵘稍稍抬头,看了一眼那三楼台子上钢琴摆放的地方。

    随后,他收回目光,将这袖扣放进口袋里,转身,走回阮承等人所在的地方。

    梁有君已经代赵嵘给阮承敬了杯酒,见他两手空空回来,说:“老板,你不是要果汁去了吗?”

    “一会拿过来。”

    “哦。”

    “……”

    三角琴前。

    乔南期背对着下方的所有人,坐在琴凳上,凭借着自己为数不多的记忆和猜测,弹着赵嵘可能喜欢的曲子。

    在赵嵘进来的一瞬间,他还在看着。

    可他只看到了那个戴眼镜的青年挽着赵嵘的手,两人一起笑着,和阮承一起走进来。

    他只觉得眼睛都跟着心疼了起来,赶忙转过身去,按下了琴键。可惜心中跌宕太过,按下那几下不知胡乱按了哪里。

    好在赵嵘没有发现异样。

    他听着赵嵘他们谈话,大多数时候听不清楚,只有曲子开头结尾或者是中间舒缓时,四周颇为安静,偶尔能听到一些。

    听到的少许内容,大多是赵嵘和阮承之间对于合作规划的交流,还有那青年时不时插上一句,字里行间都是对赵嵘的了解、和赵嵘关系的亲密,心中愈发酸苦,手中弹的调子却不得不轻快。

    乔南期只觉得自己仿佛被割成了两半,撕扯般难受,却又要完好无损地粘回来,不能展露出一点苦痛。

    没过多久,阮承便领着赵嵘去结交其他竹溪这边的人,乔南期不再能听到他们在说什么。

    一开始负责弹琴的人已经被他叫走,他坐在这,自顾自地弹着。

    他以前就经常用弹琴的方式发泄情绪,现下也不知弹了多久,弹多了,反而苦中作乐起来。

    赵嵘心情不错。

    赵嵘不再像从前在他身边时那样,无人知暖知热,无人逢年过节陪着,连个生日都只能找李姐做一晚朴实的长寿面。那些他带来的,或因为他的疏忽而导致的事情不会再发生。

    现在,赵嵘的身边很热闹,有人陪,逢年过节也不再孤单,还站在这里,和其他人侃侃而谈。

    总归,是比从前过得快乐。

    ——赵嵘现在过得比以前好。

    不知何时,阮承走了上来。

    乔南期的手指在琴键上一顿,琴声戛然而止。

    “……走了?”

    “他们喊了自己的司机,我就没送。”

    乔南期不再多言。

    他又坐了一会,想着赵嵘怎么着也该上车离开了,便起身,走到挂外套的隔间,穿上外套便独自一人离场了。

    可他刚一走出门,脚步却猛地一顿。

    此时夜色已经覆盖下来,竹溪高楼不多,星夜若隐若现地流淌在上方,周围灯火璀璨。

    赵嵘站在前方,一手抄着兜,神情偏淡,那张现在经常出现在他梦里的脸在这样微暗的夜色下像是遮盖了一层朦胧,竟有那么一瞬间,真的像是从他梦中走到他眼前。

    赵嵘的外套很是宽松,只是虚虚地披在身上,勉强挂着他的肩。里头黑色的衬衫领子微微立起,环着他的脖颈,衬出优雅的颈部线条。

    也许是为了参加晚会,他并没有如往常一般,总是戴着围巾。

    看上去,风可以直接灌进领口里。

    乔南期下意识便往前走了一步,想给赵嵘扣上那扣子。

    下一刻,理智浮现,将他从近距离见到赵嵘的欣喜中拽了出来。

    他猛地收回向前的动作,踉跄地后退了一步。

    “我……”

    他想解释。

    赵嵘只是静静地望着乔南期。

    他的身侧,梁有君根本不敢说话,噤若寒蝉地看着这两人僵持。

    可惜乔大少能在阮承面前言语锋利,也能三言两语压着周越晴,偏生在一言不发的赵嵘面前,憋不出一句为自己狡辩的话语。

    “……对不起。”

    他只能这么说。

    第80章

    风轻轻的。

    竹溪周围环山,又在南方,冬日里再冷,风也不大。

    就这么一点儿轻轻地往复地吹过,微微吹动着赵嵘的衣领,黑色的领口在他白皙的脖颈处摇曳着,像是轻轻踩着人的心间。

    本该让人心猿意马。

    赵嵘偏偏板着一张脸,一双黑瞳隐在夜色中,看不清眼神,反倒更给他润上了三分冷意。

    他天生便是一双温柔的眼睛,冷也冷不下来多少。

    只是乔南期眼中,赵嵘些微的不悦都足以让他提起万分警惕,这简简单单的淡淡的神情,便足以让他觉得心慌。

    他不该让赵嵘看到的。

    可赵嵘还是看到了。

    而且赵嵘似乎就是在门口故意堵他才没有离开。

    他眼见赵嵘只是站在那,半晌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应他的道歉,他又说:“对不起……我没想打扰你。”

    赵嵘往前走了一步。

    乔南期分明衣冠楚楚地站着,却因这一步而觉得自己有些狼狈,下意识便向后退躲一躲,往后退了半步,又见着赵嵘严肃的神色,停下了脚步。

    赵嵘走到乔南期的面前,在昏暗的夜色下,也瞧见了乔南期的神情。他这才一字一句道:“但是现在,你已经打扰了。”

    乔南期浑身一僵。

    他许久没有和赵嵘离得这样近了,仿佛对方的体温都似有若无地靠近而来,仿佛他的呼吸、他说话间的热气都会打搅到面前的人。

    他不由得微微屏住呼吸,尽全力克制着自己抬手想要给赵嵘扣上扣子、想要抱上去的冲动。

    他尽量让自己像一个正常人,像一个和赵嵘能够平心静气聊天的朋友,压着所有的挣扎,平稳着自己的语气,问:“我是哪里露馅了?”

    “因为看到了这个东西。”

    “然后我刚才,发消息问了问以前认识的在你公司上班的同事,得知你确实‘出差’了,就知道我没有想错。”

    赵嵘从口袋中,拿出了一个小东西。

    他摊开掌心,一枚燕子形状的袖扣出现在了他的掌心。

    是乔南期的袖扣。

    乔南期知道他的袖扣落在了礼堂里。

    当时他和周越晴谈事情的时候,随手放在了桌上,若是在以往,他必然不会忘了带走。只是阮承的电话来得突然,他情急之下,自然顾不上这种东西。

    方才出来时,更是没有心思管这种微不足道的饰物——再买一个便是。

    可这东西……即便是被赵嵘看到了,又怎么会……

    “差点忘了,你不知道,”赵嵘解答了他的困惑,“在我们分手前,你的衣服虽然是小吴给你结账拿回来的,但每一件,都是我挑的。这袖扣上面的宝石,我特意去换过,所以很不巧,让我看到了。”

    “虽然我也不是很想看到。”

    乔南期渐渐觉得眼眶有些酸。

    他自言自语般说:“原来我比我现在知道的还要混账。”

    在一起的时候,赵嵘的衣食住行,他有关心过吗?

    自然是没有的。至多不过是让李姐做些补食,让小吴多打点钱,甚至于做了什么补食,又一共打了多少钱,他都不知道。

    他真是一个活该的混账。

    “你都知道了。”赵嵘突然说。

    没说什么事情,也没问乔南期是怎么知道的。

    但乔南期明白,赵嵘指的是婚约的事情。

    还有那场赵嵘故意瞒着他的婚礼。

    “……我问过星平了。”他说。

    赵嵘看了他一眼,回过头,说:“有君,我和他单独说几句话。”

    梁有君立刻明白,掏出手机,快步走到不远处的长椅上,坐下来玩起了手机,一副对这边发生什么都不好奇的样子。

    ——很听话,很省心,如果是作为一个养在身边的人,确实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乔南期这样想着。

    “对不起。”他知道赵嵘想问什么,又道歉了一遍,不等赵嵘开口便低声说,“周家的事情,我有插手。”

    他想起还在杨城的时候,他联系阮承暗中帮助赵嵘,赵嵘没有领情,来公司拒绝了他,甚至对此很是不悦。

    乔南期立刻解释道:“我知道你能解决,我只是觉得,你可能更希望你妈妈早点得到更好的治疗,才插手的。在这之后,你和周家还有阮家的联系,我都没有干预,阮承是主动要找你,和我无关。”

    赵嵘安静地听完了乔南期语速略快、急促匆忙的解释。

    他缓缓地眨了眨眼,随后低头敛眸,双手抄兜,仿佛百无聊赖地看着地上的某一处,不算在意地道:“不用和我说对不起。”

    “乔南期,”他没有用“乔先生”这样的疏离的称呼,却也不带任何亲近,就只是如同和朋友说话一般,“‘对不起’这样的话,只有纠缠不清的人之间,才会存在。”

    这比直接拒绝乔南期的道歉还要狠厉,宛如一把尖刀,刹那之间将他凌迟。

    “但我确实要谢谢你,如果没有你帮忙,或许我能达成目的,但我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这话又仿佛在那凌迟的刀子上润上了一层温度,一点一点割着乔南期的心,却居然有些暖流从刀刃上传来。

    赵嵘似乎没有从前那般全然的排斥他。

    他打扰了赵嵘现在的生活,却还能心平气和地和赵嵘说上两句话,这已然突如其来的恩赐,是先前的他可望不可及的反应。

    他居然在这一瞬间,祈求这刀刃多来几下,把他的心捅穿了才好。

    “你说的,我们还是朋友,对吗?”他的嗓音开始略微低哑了起来,“朋友……朋友帮帮忙,也是正常的。”

    “嗯。”

    两人之间沉默了片刻。

    缓慢流动的寒风像是静静流淌的时间,横亘在他们当中。

    乔南期终究还是抬起手,碰上了赵嵘的衣领。

    赵嵘一愣。

    他和乔南期之间多少曾经在一起过那么些时日,身体下意识并不会排斥,就这样毫无预兆地被对方靠近。

    待他反应过来乔南期的手指已经触碰到他的下颌时,他猛地一滞,生怕这人做什么。

    可乔南期只是扣上了他的扣子,说:“风凉。”

    随后收回了手,还后退了一步,像是怕吓着他一般。

    赵嵘低头看了眼扣上的领口,复又抬头,撇开眼。

    “其实刚才看到袖扣的时候,我有点生气,我觉得我都彻底离开你的人生轨迹,你为什么还不放过我。可出来之后,在门口等你出来的时候,我又想,是啊,我都离开你的人生轨迹了,你就算出现在这里——”

    “我们也不过就是,嗯,他乡遇故知?”

    他居然笑了笑。

    但这笑不像是开心的笑意,反而像是一种无可奈何而又唏嘘不已的感叹。

    “我只是意外,我以为,你总该放下了。我都已经……”

    “我放下了,”乔南期说,“我知道的。”

    “赵嵘,我已经失去你了。”

    他只是忍不住继续喜欢而已。

    这话他没有说出口。

    即便说出口了,不过自取其辱罢了。

    此时,本来在远处玩手机的梁有君突然走了过来,对赵嵘说:“老板,徐哥说今天车子轮胎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扎破了个洞,泄气了,他如果回去开另一辆过来,又要耽误,要不我们打车回去吧?”

    这地方不在闹市,不好打车,但开点高价,多等一会,还是有的。

    赵嵘显然对这些无所谓,他本就是个随和的人。

    他点了点头:“打车吧。”

    乔南期张了张嘴,在赵嵘要转身时,还是说:“我送你回——送你们回去吧?”

    他原先已经用尽全力克制自己想靠近赵嵘的冲动。

    可现在,一朝被发现,赵嵘还没有对他太过绝情,这些压抑、克制顿时冲垮了他的理智。

    如果赵嵘不会因为见到他就不开心的话,他是不是能安静地在一旁看着呢?

    他不求别的,就像现在这样,能说上几句话,见着赵嵘开心,甚至还能送一送。

    赵嵘侧过头看向他。

    路灯在他们后方洒下,拖长了阴影,赵嵘背着光,面色在这样的黑暗中,让人看不清明。

    但乔南期似乎听见赵嵘叹了口气。

    他以为自己这样微末的请求也只能得到拒绝,岂料赵嵘却点了点头:“好,麻烦你。”

    欣喜还未冒上心头,先前的经验便让乔南期按住了这些情绪。

    赵嵘怎么会轻而易举松口呢?

    或许还有个“但是”在之后等着他。

    可他居然没有等到下一句话。

    赵嵘只是问他:“你把车停哪了?”

    乔南期怔了怔,抬手指了一个方向。

    赵嵘无声地点了点头。

    他仿佛变成了几年前那样站在乔南期身侧乖顺的样子,眉目间都是温和,看人的眼神不带有任何的刺,即便不笑,都能暖到人心坎里。

    凉风微微吹动他的头发,撩起他的发梢,拨动着人的心弦。

    乔南期从口袋中找出车钥匙握在手中,瞧着赵嵘的侧脸。他喉结轻动,又怕赵嵘看不清楚,抬脚便道:“就几步。放心,我没喝酒……”

    “送你回家之后我就走。”

    赵嵘眼尾微弯,抬手,牵住了他身后的梁有君,这才平静地和他说:“好。”

    梁有君微不可查地愣了一下,像是立刻明白了过来,反手便回握了上去,另一手也攀上赵嵘的手腕,竟是同恋人一般,双手抱着赵嵘的手臂。他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对乔南期说:“那就劳烦您了,谢谢。”

    乔南期动作一顿,手中一松,车钥匙“哒”的一声落在了地上,仿佛簌簌风声中落下了一箭。

    只是这箭不仅要刺穿他的胸膛,还要剖开他的心,一点一点地饮尽他的鲜血,末了,还要和他礼貌地说声“谢谢”。

    当真是温柔的酷刑。

    他眼眶更酸了。

    乔南期赶忙低下头,蹲下身捡起车钥匙,强作镇定地说:“嗯,谢……”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话语一顿,理智稍稍回笼,这才接着说:“不谢。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