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瑱只觉得自己脑中嗡嗡的,一时间被情绪冲昏了头,才脱口而出这么伤人的话。
他的双手战栗,浑身有些控制不住地颤抖。他看着面前宋知意逐渐暗淡下去的目光,逐渐明白了自己刚才的话有多伤人。
其实他只是刚开始是对宋知意有些怨怼的,可而后经过这几日的接触,他明明对宋知意的偏见也已经消失殆尽了。
而且他即便是现在情绪很不稳定,也不该这么外露地戳人心窝子。
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对不起,是我失言了……”贺瑱深吸了一口气,却是错开了宋知意的眼神。
他不敢看他。
宋知意久久不曾言语,直到静谧将他二人包裹,方才小声地问了一句:“这是你的心底话吗?”
贺瑱咬着下唇,都尝出些了血腥味道,这才堪堪开口:“曾经是……但刚才真的不是,只是我有点被你那几句话冲昏了头,才出口伤人的……说实话,我其实觉得你真的很厉害,一针见血地发觉了王宁的死因,又察觉到了很多别人不曾发现的细节。只是刚才我真的没能控制好情绪,真的抱歉。”
“对不起,是我该道歉才对。”宋知意抿了抿唇,有些小心翼翼地说着,“你能……原谅我吗?原谅我那几句话。”
他分明记得那天那个少年在阳光下笑得却比日光还要灿烂,说的就是那句:“我啊,以后一定会成为一个最优秀的警察,帮所有我能帮的人。所以,以后来找我,就去警校吧。”
他分明是因为那句话,才知道自己真正不是想当一个医生,而是成为一个帮死者说话的法医的。
他凭什么又能去说他心底的光,不适合警察呢?
宋知意第一次尝到了手足无措的感觉,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贺瑱,期许着贺瑱能看他一眼。即便是他知道这也许只是奢望,仍是笨嘴拙舌地解释着:“我不是那样的意思,只是我想说的是……也许可以调整一个更好的状态。不是、不是……贺瑱,你是个非常好的警察,你说得对,是我做的不对,我会改的,贺瑱。”
他好像从没有在工作之外说过这般多的话。
可是……那是贺瑱啊。
宋知意冷峻漂亮的一张脸下,是压抑不住的紧张神色。他渴望听见贺瑱的回应,可又害怕极了贺瑱回应的并非他所能承受的。
可却未曾想到,贺瑱竟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既然都错了,那就都原谅对方吧。你是口不择言,我也一样。也对,除了上班开工谁带脑子出门啊。宋知意,你是个好人。当然了,我也是。所以合作愉快啊,宋大法医。”
好似在那一刻一切寒冰皆如同化了春水,什么都不重要了。
没什么误会是不能说清楚解决的,说不清楚就多说几句,也总会有个想要的结果的。
贺瑱似乎想要给予宋知意一个拥抱,可最终还是停滞在了跟前,变成重重地拍了拍宋知意的肩膀。
一切都烟消云散。
贺瑱转身出去,接下了陆何的电话。宋知意停在原地,转头看向了那摊血迹。
默契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他们就像是并肩作战很多次的战友一般,分别踏上了自己应去的战场。
贺瑱出了门,陆何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有些沉重:“老大,刚急诊那边来消息了。”
“怎么样?”贺瑱捏着手机,顿时紧张了起来,“黄明珠还好吗?那个床上的男人呢,还活着吗?”
陆何叹了口气:“黄明珠暂时还活着,刚出抢救室,输了好多血,但是命保住了,就是不知道还能不能活下来。那个男人……被一刀捅穿了脾脏,流了太多血,送医院之前就没了。”
贺瑱半晌没说出话来,静默良久才开口:“行吧,我马上回去。”
“好。”陆何也有些默然,“王宁他爸王山什么话也不说,就一直呆呆地坐在审讯室里,怎么问他都不言语。这怎么处理啊,老大?”
“没事,等我回去再说吧。”贺瑱撂下了电话,攥着口袋里的糖,却不再想吃了。
回程的路上有些堵,贺瑱终于又给队里去了电话,派了警车到前面开路。
他到审讯室外面,透过单向玻璃看见王山的时候,那个瘦小的男人依旧目光呆滞。
他被人带走换了一身衣服,血衣早就作为物证递交了上去。他穿着不合身的衣物,像是个无助的孩子一样蜷缩在本就窄小的椅子上。
贺瑱跟陆何交换了个眼光,就让所有人都等在外面,只身一人进了审讯室。
他直截了当:“王山,为什么要杀人?”
王山没有抬头,仍是盯着自己的脚尖,如同一个锯嘴葫芦什么话也不说。
贺瑱并不气馁:“你不想知道黄明珠现在的情况了吗?”
王山有了些动静,可他最终不过是瞥了贺瑱一眼,又缄默不语了起来。
贺瑱便也闭了嘴,坐在他对面状似悠闲地喝起了茶。他心底里并非波澜不惊,只是只有装出这幅毫不在意的模样,才能彻底地击溃王山的心理防线。
他设定的闹铃终于响起,就像是闲来无事地接起电话一般,说道:“医院那边怎么说?什么?你再说一次,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的!”
余光瞥见王山,他便见得其身体立马僵硬了起来,目光忍不住地向自己的方向瞟来。他便刻意地与王山来了个四目相接,随即捂住了听筒:“我出去跟你说。”
而后,他也不再顾王山是何反应,径直走出了审讯室,在监视器中观察着王山的一举一动。
果不其然,他瞧见王山当即便坐不住了,带着手铐的手重重地在桌上捶了两下。他想要抱住头,却没有办法,最终只能用头狠狠地撞着桌角,来发泄自己积存在心底的崩溃情绪。
陆何想要进去阻止他,却被贺瑱拉住了:“再耐心点。”
贺瑱也有点心里没谱,但是终归还是按捺住了自己。他死死地盯着监控器的画面,时间一分一秒滴滴答答,终于看见了王山坐不住站起身来,一脸焦急地想要去门口拉开门,却无济于事,只有无能地吼着:“明珠怎么样了?她到底怎么样了!”
他知道到了突破口,立马起身推开了房门:“你既然想杀她,为什么还关心她?”
王山垂着头,指尖深深地抠进了掌心之中:“我不想杀她的,我就是想听她好好给我解释一下。可是……小宁刚死,她就带男人回来,我还活着呢,她就是这么羞辱我的?还有……她说没有小宁这个累赘了,她终于能和我分开,和别人远走高飞了。我没有忍住,哪个男人能忍得住呢?”
贺瑱想要设身处地地站在他的角度上,可又想起了宋知意说他的共情能力太强了,顿时偃旗息鼓。
他如同一个高高在上的审判者,冷漠而又悲悯地看着王山:“杀人是犯法的!那个男人已经抢救无效去世了,王山,你要坐牢,甚至可能被判处死刑,你知道吗?!”
“我知道……”王山抬起头,一双枯井般的眼睛里终于有了波澜,“可他该死!他说他跟着小宁到了公园,他看见小宁坐在湖边哭。他觉得是小宁连累了明珠,如果没有小宁,明珠早就不会选择这样的人生了。所以、所以他把小宁……他把小宁按进了水里!是他害死了小宁,他不该死吗?!”
“什么?!”贺瑱也没想到事实真相竟是如此,王宁竟然是这般被母亲的情夫折辱致死的。
王山深吸了一口气:“那男的叫钱仁,是我们两个的大学同学,当时就都追过明珠,但是明珠选择了家境更好的我。后来生了小宁,等他上了初中,需要更多钱了,我就愈发地努力工作,经常出差做项目,几个月半年的不能回家。”
“我也不知道他们两个又是怎么重逢勾搭上的,我根本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如果、如果不是我今天撞见了,我还被蒙在鼓里……”
“他们知道我妈老年痴呆,竟然敢堂而皇之的在我妈眼皮子底下幽会。一开始是背着小宁的,后来有一次被撞见了,那男的就刻意让小宁躲在门后看了个一清二楚,看着他和自己的母亲乱搞!”
“后来……明珠也知道了,她每天就告诉小宁,是他这个包袱拖累了自己。她根本不像个母亲,她用烟头烫小宁,羞辱小宁的人格!她配当个妈妈吗?她配吗?”
“贺警官。”王山突然唤了贺瑱的名字,抬头看向贺瑱的时候,已经是泪流满面,“你知道我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吗?”
贺瑱摇摇头。
他就继续说:“是钱仁,钱仁亲口在我面前说的。他在我面前耀武扬威,说马上明珠就会和他双宿双飞了。他看着我的目光就像在看一个可悲的小丑,我实在没忍住、实在是……”
他泣不成声,再也说不出什么来了。
贺瑱努力吸收消化着这一切,本来笔记本上写写画画的手,没由得停住了。
谁不可怜啊。
“咚咚咚”三声,敲响了审讯室的门,也打断了贺瑱的一切思绪。
“老大。”是陆何推开门,朝着贺瑱扬了扬手机,示意贺瑱出去后,又说,“刚医院来消息了,黄明珠醒了。她说,让我们放了王山,人是她杀的。还有……”
贺瑱已经是被这一连串的信息量折磨得脑仁生疼,也就不怕陆何下一句再炸裂的话了。他揉了揉酸胀的额角,眯着眼睛问:“她还说什么了?”
陆何砸了咂嘴:“她还说,钱仁没杀死王宁。王宁后来又……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