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瑱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人,便见其从白大衣宽大的口袋中取出一个金丝框眼镜架在了鼻梁之上。
他对着张棠棠微微颔首,平静地开口道:“棠棠,麻烦播放一下尸检ppt。”
张棠棠一愣,甫要发问是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姓的,便听来人又说:“来之前,我看过支队的资料。”
张棠棠啊了一声,又是赶忙打开了投影仪,将尸检报告的ppt投射在幕布之上。
那人便拿了遥控器,站在会议室的所有人面前,翻动了页面——
“我是新来的法医宋知意,现在要对713案件的尸检情况做出简要报告。713案件死者为沣潭市第一中学的高二学生王宁,今年十七岁。”
“7月13日清晨,市中心公园的清洁工在公园的人工湖中发现死者尸体,根据尸僵、尸斑及水中浸泡情况,初步断定死亡时间在六个小时内。”
“尸体表面无明显外伤、瘀伤,病理、毒理检测也正常。指甲中存在淤泥、杂草碎屑等物质,已提交证物科检验。但解剖后,却发现气管、肺中并不水沫存在痕迹,尸体胸腔同样无灌水隆起,不符合溺水身亡的现象。”
“死者面部肿胀发绀,牙龈、口腔内部出血,符合窒息性死亡。但颈间并无机械性致死痕迹,故而我推断其为干性溺死。”
宋知意接连翻了几页ppt,照着拍摄下来的解剖现场照片进行了细致的讲解。即便是他并没有主刀,甚至连这具尸体都没有真正见过,可缓缓而说出的话语,一字一句仍是掷地有声,叫人忍不住信服。
就连贺瑱都在旁边愣了一下,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陆何在一边忍不住拍手,被贺瑱瞪了一眼才讪讪地在衣服上擦了两下。但他还是忍住凑在贺瑱的耳边说:“老大,他好像在发光诶!”
贺瑱当即给了他一肘子,叫他吃痛地闭了嘴。
宋知意说完这些话,神色依旧如常,只是微微转头,将目光投向了倚在会议室门框上的贺瑱。
贺瑱有些尴尬,握拳放在嘴边,轻咳了一声:“说的不错,请继续?”
宋知意从善如流道:“我这边暂时没有别的发现了,今天下午我想要再去看看尸体,做下二次尸检,确定我的判断是否有误。”
“行。”贺瑱招呼了一声仍看着宋知意发愣的张棠棠,又拍了拍手示意道,“下午等宋法医的结果出来,出具个正式的尸检报告。然后找公关那边给那些媒体记者嘴巴堵一堵,再传下去就不符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了。”
他是没说,刚才在回来的路上,那个假司机放了一路的广播,讲的全是这个案件的怪谈,听得他都直皱眉头。
竟然直接编排了个故事,说这个死者王宁是个怪力乱神的男高中生,为了考试成绩召唤笔仙,最终被笔仙索命。
如果他们这再不出个官方证明,恐怕什么牛马蛇神都要说出来了。
宋知意嗯了一声,却是擦了擦手,走下了讲台站定在贺瑱面前。
他朝着贺瑱伸出了那双白皙纤长的手,指尖圆润,指节微微有一些突出,可衬得他这双手在漂亮的同时,更加得有力量感。
贺瑱一顿,手却比脑子反应快,已经握了上去。他感受到手掌上覆盖的力度与温度,皆是恰恰好。
宋知意郑重地对着贺瑱说道:“贺队,每一个案件都披着假象的皮,而我们所能做的,只有撕开这些表面,去寻找深埋其下的真相。所以,合作愉快。”
说罢,那双手边倏地抽离了开来,叫贺瑱都有些措手不及应上一句。
宋知意摘下金丝框眼镜,用袖口轻轻拂去了上面的灰尘,又握在掌心放回了白大褂的口袋之中。
贺瑱在没人瞧见的地方撇了撇嘴,又是将他在路上翻阅的资料同步出来:“死者王宁,身份刚才宋法医说过了。他的社会关系很简单,性格内向,平常除了去上学,就只有去补习班。”
“他的成绩不错,一般情况也能排进年级前二三十名。家庭环境简单,父母健在,都是普通职员,还有个患老年痴呆的奶奶。”
他又翻了两页,那资料也就到此为止了。
实在没法子继续的他叹了口气,干脆一屁股找了个最近的椅子坐下了。甫一坐下,就见对面的陆何对他挤眉弄眼。
他皱了皱眉头,这才发现他左手边就是宋知意。
贺瑱倒也不在乎,只是看着宋知意那挺拔的脊背如一条直线,本欲瘫在椅子上的动作立马变成了正襟危坐。
方局长听了他们的汇报,一拍大腿,说道:“好!听你们这是有头绪了,那就赶紧查起来吧!”
贺瑱用余光瞥了一眼方局长那颤了半天的肉,轻轻啧了一声,又拍了拍桌子示意安静一下。
支队里的人早就熟悉他的做事风格,自然而然地等着他的下一句指示。
只有宋知意清了清嗓子,沉声说道:“那贺队既然没有别的要共享的,我就先回解剖室看尸体了。”
贺瑱脸上的表情一顿,嘴角微微抽搐了两下。
但他捏住了木头桌子的一角,皮笑肉不笑地回了一声:“好,希望宋法医今天就能把二次尸检报告提交。”
“好。”宋知意也不曾迟疑,看着贺瑱就应下了这没有硝烟的挑战。
宋知意前腿刚走,张棠棠也跟着上去了。一步三回头的跟贺瑱使着眼色,贺瑱瞧都不瞧她一眼。
贺瑱深吸了口气,又说道:“我看这社会关系还没开始走访调查,方局长,那我们就先安排人再去他学校和补习班看看,陆何和我去他家里了。”
方局长眯着肉挤得一条缝的眼睛,点点头:“去吧去吧,早点破案。”
出了门就瞧见太阳西斜了许多,将贺瑱和梧桐树的影子都拉得斜斜的。
陆何去开车了,贺瑱就靠在路边的树上等着他。
没留神,就见到一个黑黢黢的东西奔着他的脸面而来。他顿时反应过来,连忙后撤一步,做出防御的架势来。这才看清了眼前是个话筒。
他顿时脸就拉了下来,他本来就从销假回来就一肚子火,现在这些个记者又触他霉头。但为了保支队的名声,他还是将牙齿咬得咯吱作响,生生挤出了个好脸色来:“今天我们新调来的法医就会为死者死法给出一份权威报告。到时候定会给各位媒体朋友、沣潭市民一个合理的交代的,请大家放心。”
只是这些个记者们仍是不依不饶的,追着贺瑱非要问东问西,摆明了是不信贺瑱所言。
贺瑱烦不胜烦,又察觉到陆何已经停着车在外面等着了。
他看了一圈这些个明显不打算放过他的记者们,正巧就看见了被人群挤在最后的一个瘦弱的男生,干脆地朝他招了招手:“你叫什么?哪个报社电台的?”
小记者愣了一下,立马回应了一张名片,又道:“陈晓礼,沣潭晚报记者。”
“好。”贺瑱从怀里拿出纸笔,写了个字条塞给他,“劳烦您到时候关注一下,就说是我说的,让你们报社最先拿消息。”
说罢,趁着所有人都去争抢那个字条的空隙,他赶忙拨开人群,一溜烟儿地钻进了陆何的车上。
拉好安全带,他瞪了陆何一眼,说道:“瞅我干嘛?走了!”
陆何这才嘿嘿一笑,打趣说:“老大,要是围着你的是一群女孩子就好了,那我也能沾个光了。”
贺瑱给了他一个大白眼,环着手臂靠在椅背上懒得理他。
陆何撇撇嘴,又说:“老大,我看那个宋法医似乎还是有点东西的,但你是不是又想起上次被坑的那件事了?”
“废话!”贺瑱抱臂在胸前,上次那个花瓶长得还不如宋知意呢,娇娇气气地调来,搅得他们支队一团乱,而后自己又像是没事人一般调走,还得他们整个支队给他擦屁股。
他不禁打了个寒颤,摇摇头:“这样的事,我可不想再来一回了。别聊了,快点走了。”
陆何赶紧踩下油门,奔着王宁所居的小区而去。
一路上哼着歌,似乎贺瑱回来了,也把他的主心骨带回来了。对于他们侦破这个案件,也是势在必得。
只是贺瑱闭了会儿眼,补了补因为突然回来的疲累。没睁眼,却是又开了口:“我刚刚对宋知意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毕竟人家是来帮忙的。”
“啊?”陆何一顿,尚还没想好能说些什么,“应该没事吧,我也不知道。”
“算了。”贺瑱又深吸了一口气,望向前方,却顿时睁大了双眼眼,怒斥道,“刹车!——”
待得陆何一脚死死地踩在了原地,他才心有余悸地长舒一口气。
“陆何你看着点路啊!你差点怼人脸上你知道吗?!”贺瑱骂了一句,甩下安全带便下车去扶人了。
陆何抬眼看了下绿的发烫的信号灯,有些讪讪地也跟在贺瑱后面下了车。
贺瑱三步并作两步到了摔倒在路上的老太太前面,先围着人瞧了一圈,确定没有骨折伤,这才敢将人搀扶起来。
老太太七十来岁的模样,头发花白,表情茫然,右手死死地拽住贺瑱的胳膊,指甲都扣进了肉里。
贺瑱咧了咧嘴角,但没有挣脱,只是问道:“您现在感觉怎么样?是否需要我们送您去医院检查?”
可老太太就好像是听不懂话一般,浑浊的眼睛看着地面,嘴里一直念念叨叨的:“我找我孙子去……找我孙子去……我去接他回家,我给他包了茴香馅饺子呢……”
贺瑱回头看了陆何一眼,心下了然地道:“可能是遇到老年痴呆的患者了,你过来看看老人家身上有没有家人的联系方式。你先处理下这边,车留给你。我看离王宁家里也就一个路口了,我自己走过去就行。”
可老太太就忽然像是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一般,顿时抬头看向贺瑱,指甲扣得更深了:“王宁!我孙子王宁!”
贺瑱龇牙咧嘴地看着自己胳膊上的血道子,但还是意识到了这就是死者家属,那个患了老年痴呆的奶奶。
他赶紧搀扶着老太太到车上坐下,叫陆何打了双闪疏通交通。又轻轻地掰开了老太太的手指,解放了自己的胳膊。他仔细瞧了一眼,血已经干了,伤口都结痂了。
他温声细语地问着老太太:“您孙子王宁去哪了?您知道怎么回事吗?”
老太太呜呜地哭了起来,嘴里车轱辘一般地来回说着:“他走了、走了……他跟我说,这个家他一天都待不下去了……他说他妈迟早要杀了他啊……你们、你们帮帮我,救救他!找他回来,救救他!”
贺瑱脸色突变,和陆何对视了一眼。
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