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尔进入别馆的时候,大部分人都已经回了自己的房间。
大厅里铺着厚厚的羊绒地毯,红棕色的皮质沙发和壁炉、地灯风格浑然一体,与顶上大挂灯折下来的暖光更是相得益彰。肯塔和两个使臣约了一小壶茶,正坐在沙发上说些什么。
见艾尔进来,他们一瞬间就没了言语。从原来松垮的模样变得正襟危坐,板正又别扭地向艾尔问了好,当然,叫的还是伊恩的名字。
艾尔微一颌首:“言泽去哪里了?”
肯塔指了下楼上。
虽然帝国联姻使团并不是所有人都参与了当晚的暗杀事件,但也都从后续嗅出了股要变天的味道。这群人精能熬到这个地步,政治嗅觉和觉悟都不是一般的高,甚至在艾尔堂而皇之以伊恩的身份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都没人作声。
就当下现状,他们都学会了装聋作哑,毕竟人贵在自保。
既然他们这么知情知趣,艾尔也不会去为难他们许多,但基本的威慑力还是摆在那里。他们当晚虽然没人参与,但似乎还是有人看到了言泽对那几个奸细动手的画面。以致登舰后他们看到正使身边那个状若无害的少年,个个都谨小慎微、噤若寒蝉。
在他们眼里,言泽大概就像天使外表的催命死神。
还是环保无污、徒手作业的那种。
*
艾尔的房间在三楼。
他推开房门的时候,先感到了迎面涌来的一股凉风。言泽跪坐在飘窗上面向窗外,听到声音后仰头看了过来,轻轻叫了一声:“艾尔。”
他手里掬着一捧花,看到艾尔过来就举给他。艾尔接过他手里的花束,发现里面混杂了玫瑰、月季、满天星、桔梗等等各色各样的花,根茎上的倒刺和泥土甚至都还在,只不过被言泽握的久了已经有些蔫巴。
艾尔拿了一边透明的长颈花瓶去接了些水,言泽亦步亦趋跟在旁边,满眼写着好奇。艾尔将那些花细细理好,然后按照记忆里看莉莉安插花时的手法有样学样。最后迟疑了一下,还是把那一支蔷薇放在了正中心。
他收拾好后言泽当即凑过去,在蔷薇花上一嗅,而后扭头道:“艾尔。”
艾尔没有说话。
如果在场的是潘西的话,都会读懂艾尔眉宇间透露出的忧郁和伤感,然后故作无事地找借口离开,让他一个人待一会。
然而此刻待在艾尔身边的,是并无法理解他大部分情绪的言泽。
言泽见艾尔不说话,猫一样地抱住一旁的枕头,蜷踞在艾尔旁边。艾尔出神的看着那朵蔷薇,伸手轻抚过蔷薇柔软的花瓣。
“我妹妹很喜欢蔷薇花,”艾尔低声道,似乎是说给言泽听,又更像一种忍耐到极限时旁若无人的倾诉:“小时候我常常不在她身边,所以每次出门的时候都会和她约定好,回来带一束当地的蔷薇给她。”
“可是我食言了。”
他脑海中浮现出六年前离开时莉莉安娴静美丽的侧脸,她站在回廊边上,如往常再无差别地和他说:“早点回来,哥哥。”
他是怎么回答的?也许应了声,也许只是微微一笑便转身离去。艾尔也再记不清楚,可他深深记得的一件事就是——
“那以后,我已经六年没有见过她了,”艾尔别开眼睛,靠坐在飘窗边上感受着夜风拂面而来:“我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开不开心,不知道她会不会生我的气。”
“言泽,”最后的时候艾尔叫了他的名字,少年有些迷茫地朝艾尔看过来,然后听到夜风里艾尔低声说:“帝国怕是出事了,我很担心莉莉和外公。”
不久前和艾略特的会面证实了艾尔的猜测。
联盟上将抄手靠在墙边上,听艾尔讲完了宴席上霍路德的所有试探,给予了艾尔肯定答复:
“你猜的没错,”艾略特一扫先前的轻浮,眸光凝定下来:“确实是你想的那样,我们在得知消息后先对舰上人的身份进行了核实,最后证实了登舰34人的名单,其中就有康斯坦因。”
“确认对方身份后,我们第一时间向帝国进行联络,告知了这件事情。但帝国处理态度却很奇怪。他们甚至没有派出人手与联盟共同协查的意思,而是直接把矛头转向了一个地方——”
艾尔原本注意力还放在他前面的话上,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艾略特后面的话一出口,让艾尔不由得蹙眉,追问道“什么地方?”
艾略特看着他的眼睛,似乎在说与不说之间掂量了一下,最后还是道:“霍路德其实向你们隐藏了一条最重要的消息,艾尔。”
艾尔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想到了那艘舰上被他和傅荣淮清除掉的尼德霍格黑龙标志。他抬眼看向艾略特,轻声问:“是什么?”
艾略特站直了身子,神情严肃看着他:“那封求救信最后的黑龙印章……动手的是尼德霍格,艾尔。”
果然是这样。
艾尔在背后无声无息地攥紧了衣摆,面上不动声色地表示出疑问:“尼德霍格?”
“你在崩落星系这么多年,肯定不会错过他们的名字。”提起尼德霍格,艾略特似乎有些不悦:“那群厚颜无耻的星盗,原本只是做些偷基站和劫掠物资的营生,这次却直接冲着帝国的前理政大臣动了手。”
艾尔:“……”
艾略特并不知道艾尔和尼德霍格的关系,所以有这样的情绪也无可厚非。但出于多年感情,尽管知道于事无补,艾尔还是不死心地挽救了一下尼德霍格的风评:“其实在崩落星系的时候,尼德霍格做的事情很多还是不错的?”
艾略特摆了摆手,似乎对尼德霍格异常无语,他继续道:“所以你猜到了吗?”
艾尔还没从前面的基站里缓过神来:“什么?”
艾略特看着他,定定道:“帝国皇帝根本没有提及任何赎金和人质的事情,他只提出了一个要求,就是要联盟配合帝国出兵,剿灭尼德霍格。”
艾尔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有些苍白。
尽管早知道这一天终究会到来,可是他从来没想过会这么快。
“不是尼德霍格,”艾尔在艾略特的注视下低声道:“皇帝他想要的,是整个崩落星系。”
*
崩落星系作为宇宙扩张前人类的早期驻地,当下的科技、生态和经济水平都极度落后,甚至人们都还挣扎在生死线边缘苟活。
但就是这样被联盟和帝国一起和黑洞封闭在穹顶系统内的崩落星系,在几年前却突然发掘出了一大批旧时代的金银矿藏。
在宇宙扩张开始后,移居其他星球的人们并没有在现有驻地中开采出旧矿藏,也导致了现存的金银制品价格水涨船高,成为了极为贵重的藏品。也正是因为金银资源的日益稀缺,后期帝国和联盟在建立之初才会分别选择了黄金蔷薇和苍银白鹿作为国家的标志。
然而,这个奇货可居、门槛极高的金银交易市场,却突然有一天流入了新的金银制物。而它们的来源地,则是崩落星系。
当时这个消息只是在小范围内流传,等到崩落商会的前会长、潘西的爷爷凭借金银交易敛聚了一大笔财富后,这件事情同时引起了崩落星系内外的震动。
先前十几年都处于无法治时代的崩落星系更因此引发了几次惨绝人寰的争斗,后来随着帝国和联盟资本的介入,甚至连崩落商会本身对矿藏的掌控权都已经丧失。崩落星系的秩序完全被帝国和联盟双方的商人控制,那里几乎要沦为活地狱。
而那种状况,在几年前尼德霍格被路泽统治后改变了。
在路泽的带领下,尼德霍格和崩落商会达成公盟,他们从帝国和联盟的手中夺回了矿产的所有权,并统一了金银出土的规格限制,把崩落星系的命运之轮重新把握回自己手里。
尼德霍格在某种程度上让崩落星系看到了光。
然而此刻,这道光引发了黑暗中其他野兽的窥伺,猛虎终于睁开了眼睛,他准备向这只猎物动手了。
*
虽然和艾略特的谈话让艾尔进一步意识到了事态的不乐观,但好在从后续谈话中,艾尔知道联盟并没有贸然开战的打算——艾尔大致猜得到,联盟更防备的是帝国一方。
这两年联盟和帝国的摩擦渐起,不然双方也不会想出联姻这个馊主意来缓和关系。但好在有这层关系在,崩落星系虽然危险,但也没有到了危急存亡的关头,还有时间留给他们回旋。
但最令艾尔奇怪的其实是帝国的态度,康斯坦因事件足够帝国借此发挥不假,但是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是有些奇怪的。
艾尔靠在窗台上想得出神,突然感觉到后颈腺体处有些热意。
他几乎是飞速反手钳住了言泽的嘴巴,任凭少年仰头看着自己,含含糊糊又满脸无辜地叫着:“艾尔。”
“言泽,”艾尔尽量放缓了语气,但还是因为刚刚险些被碰到腺体而感到有些不愉快:“还记得我说过的么,我们都是omega,你不应该、不可以,也不能试图标记我。”
言泽没能懂他的意思,但还是感觉到了艾尔情绪中的不悦,当即收敛了脸上的跃跃欲试,在艾尔松开他后凑上去拿脑袋蹭了蹭艾尔的腰,小声道:“艾尔。”
艾尔登时没了脾气,他又联想起今晚下车前言泽那点躁动,当即反应过来:
言泽的“捕猎期”要到了。
小王子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当即捂住脑袋,发出了一声悲鸣。
所有omega都有发热期,只有到了言泽这里,他的发热期就是他的捕猎期。艾尔刚分化的时候对这件事情还有些懵懂,直到围观了几次言泽捕猎期事后alpha方惨烈的现场,以及有次傅荣淮被意外选中,最后在言泽手下仓皇逃命、为了寻求潘西帮助甚至不惜围着酒吧飞奔学猪叫来避免被言泽捕猎的命运后,艾尔才真的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艾尔揉了下言泽的脑袋,在对方看过来后示意要看他的后颈,少年便乖顺地歪过头来,露出已经开始微微发红的、遍布许多陈疤的腺体。
他叹了口气。
言泽出生在崩落星系,那个无论是alpha、omega还是beta,都过着朝不保夕生活的地方。他们根本没有正常社会下对于弱势omega的保护,或者说也不需要这种保护。因为比起第二性别,所有崩落星系上的人更多地被看作鲜活的食物。
相比之下,比起被吃掉,仅仅被标记已经算是走了大运。
艾尔遇到言泽的时候,他就已经因为被太多alpha标记过而陷入了信息素紊乱,原本他还悲悯这个孩子小小年纪就已经遭遇了太多不幸,后来发现在这场标记游戏中,言泽才更多是占据主动权那个。
他进入捕猎期之后,会下意识去搜寻那些没有伴侣的、高信息素浓度的alpha,而后寻找标记压抑体内的躁动。艾尔头前还因为担心言泽被不明alpha欺负,在跟过一次后……就化作满心对alpha的悲悯,转而开始在言泽的捕猎期结束后给目标alpha发放抚恤金。
他曾经委婉地问过潘西对此的看法,想了解一下同为崩落星系土著omega的他是怎么想的,但潘西给出的只有满怀羡慕的三个字:“太酷了!”
这真的是可以说出来的吗?
*
艾尔选择联络了潘西。
这会夜已经深了,潘西却还是飞快接下了电话,连通那一瞬间聒耳的游戏背景音乐简直要把艾尔的天灵盖掀翻,甚至潘西的声音都在那些音节震动中模糊不清:
“喂,”他嘴里似乎还嚼着东西:“艾尔?”
艾尔没忍住道:“你怎么又在吃东西?”
自从和潘西分手后,艾尔每次联络他,对方不是在打游戏,就是在开机的路上。甚至每次游戏也少不了嘴里嚼巴着什么。潘西停顿了一下,发出一声极为困难的吞咽,然后口齿清晰故作无事道:“有吗?”
艾尔沉默了一下,直奔主题道:“潘西,言泽的捕猎期要到了。”
这次不用艾尔说,潘西也已经认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他几乎在瞬间关小了游戏音量,而后压低了声音不可思议道:“怎么会这样?我们不是用了抑制剂了吗?这可怎么办啊艾尔?”
艾尔居然一瞬间听出来潘西的哭腔:“你之前不是说联盟那边袭击alpha是要入刑的吗?我们言泽会去坐牢吗?”
“不会的!”艾尔想象到了那个恐怖的画面,当即道:“我是绝对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
潘西顿了一下,而后响亮地说了一声:“这样我就放心了!”
耳边的游戏音效重新被打开,艾尔在潘西吃薯片的声音中有感觉有人在凿打他的天灵盖。小王子内心陷入了一种虚无:“潘西……”
潘西飞速接了话:“哦对了,艾尔,我想起一件事。”
他清了清嗓子:“傅荣淮今天又跟我发了消息,说他联系上了查里斯,对方果然不太相信他……觉得他有什么阴谋,这次我们可能要花钱求查里斯让我们接手这个活计了。”
艾尔:“……”
“不过还有一个好消息,就是,”潘西凑近了终端,声音仿佛贴在艾尔耳际:“他拦到了查里斯手下人,从那里得知,查里斯雇了人准备在赛鲁普女儿的订婚宴上动手,潜入他家宅中偷走他的印信和海关文书,查出来货和人都被藏在哪里。”
潘西笑嘻嘻道:“艾尔,你的机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