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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5章 当时明月,照人依旧

    虞州.仙盟

    灯火明亮, 宫堂被照得敞亮如白日。殷云度来到时,谢见隐已经换了仙盟的修士服饰,在阶下等待他们。

    “啊啊, 坏了。”殷云度绕着谢见隐走了一圈:“这衣服怎么回事,连大师兄这么一身正气两袖清风的人穿上都……”

    他还没说完,就被从一旁走过来的凌朔从背后拍了一巴掌:“都怎样?”

    凌朔是谢见隐毒唯,怼天怼地唯独听谢见隐的话, 殷云度立刻改口:“不怎样……”

    凌朔哼了声, 谢见隐拨开他同殷云度说话:“按你说的,师尊留守北茫,岑师伯已经同岑氏联系过,他现在在大堂睡着了。有谢氏与叶氏做照应, 仙盟内的人一个也没能跑出去,现在已经都捆好塞到暗室和地牢中去了。现在仙盟上下,已经全换成我们的人了。”

    殷云度点头, 微微一笑:“辛苦大师兄了,明日只待那些宗主家主一到, 咱们就来个瓮中捉鳖。”

    凌朔道:“你捉他们干什么?有这个功夫不如现在就带人打上东阙去,将那个妖人砍了以平众怒。”

    殷云度叹气:“二师兄,我们带人去打东阙,那他们就不会让人来打北茫了吗?”

    去东阙收拾那个假货之前, 最重要的就是先把他手下的走狗都控制住。不然这边刚打上东阙,那边仙盟就呼朋引伴带人去偷袭北茫了,别说是七个分身, 他就算是七十个七百个分身也不够用的。

    谢见隐帮忙解释道:“仙盟还好说, 若是想把这些个世家和宗门的人全困住自然也不现实,小师弟的意思是擒贼先擒王, 将他们的家主宗主都扣住,他们手下的人自然也就一盘散沙了。”

    “宗主家主都是有身份的人,他们怎么肯听你的?”凌朔又想到其他问题:“他们又不是你的狗,你叫他们来这里他们就来这里。”

    “他们不是我的狗,但他们是东阙的狗啊。”殷云度微微一笑:“东阙宗的印绶玺章,都保存在宗主亲传大弟子那里。”

    他这话说得够明白了,就连凌朔都能听明白:“要那个亲传弟子假借东阙宗主名义传信将他们叫来这里?这可不是什么好玩的差事,一旦出了什么茬子就要小命不保啊,你答应许给人家什么了,让他愿意这么给你卖命?”

    殷云度摇头:“我没许给他什么,他是个好人,我只是答应了替应宗主正名而已,这本来也是我该做的。”

    凌朔钦佩点头:“那他确实是个好徒弟。”

    谢见隐道:“小岑公子呢?怎么不见他与你同来?”

    “他来了。”殷云度露出个有些无奈的笑,将袖子往上一拉,露出缠在手腕上的小蛇来:“这些日子他随我奔波实在辛苦,能多睡会儿,就让他多睡会儿好了。”

    谢见隐一愣:“好小的银蛇……”

    “师兄,有角,只是因为他变小了不明显了。”殷云度纠正道:“是龙。”

    谢见隐没忍住伸手,又觉得似乎不太礼貌,停住。

    四周灯火太亮,岑丹溪被晃醒,一睁眼便看到了手伸了一半的谢见隐。

    岑丹溪短暂的思考过后认为这是殷云度的长辈,应该抓住机会提高对方的好感,于是主动在谢见隐指尖顶了下,随后才慢悠悠顺着殷云度胳膊向上,最后挂在殷云度耳朵上又伪装成了耳饰,一动不动了。

    殷云度见状冲谢见隐笑笑:“师兄,给我们两套仙盟的修士服吧。”

    从谢见隐那里拿了仙盟的衣袍,殷云度登上阁楼随便找了个房间进去,关门换衣服。

    耳朵上的小蛇游了下来,变大了些,缠到了殷云度腰上。

    “别闹……”殷云度将另一套衣服放到桌上:“你也要换。”

    岑丹溪不情不愿变回人形,在殷云度旁边慢吞吞的穿自己那套衣服。

    衣服穿了一半,岑丹溪看看殷云度身上,又看看自己身上,发现殷云度身上的红印子比自己身上还多。

    殷云度亲他总是收着力道,他就不一样了,张嘴就啃……

    岑丹溪有些心虚的移开了眼。

    换好衣服,此时天已经蒙蒙亮了,两人来到二楼的观景台以观全局,若是那些宗主家主踏进此处后有发觉不对想跑的,也好马上拦截抓回来。两人登上观景台,却发现岑寂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到了这里了。

    他还是那样瘦削单薄,半明半暗的天色下那张总没什么正经的脸看起来孤独落寞。

    殷云度只想到了两个词,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你们两个也过来了……”岑寂苍白一张脸倚在栏杆旁,见他们走过来,脸上露出个笑来拍了拍自己旁边的位置:“过来吧,一起。”

    “岑师伯怎么过来这里了?”殷云度想到岑寂只是延了寿数,修为却回不来了,如今这身子骨可能比凡人还不如,若是着凉生病,只怕难熬。他犹豫着开口想将人劝下去:“师伯,楼台风大……”

    岑寂闭上眼,靠在那儿摇头:“嗯,风确实大,说什么呢我听不清……”

    殷云度还想再说些什么,岑丹溪忽然出声道:“来了。”

    岑寂也不装聋了,睁开眼扶着围栏往下看。

    最先跨进来的是南雍宗宗主,老妪将邀贴递来,由守在门口的修士接引入了正堂。随后其余几家也陆陆续续赶来。

    岑寂扯了扯嘴角,表情说不清是喜是怒:“我当年,也是这么被人诓去汤谷的吧……”

    “那人也是如我现在这般,在暗处看戏一般看着棋子落入盘中的吧?”

    “他那时候很高兴吧,可是我为什么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岑寂说着,将脸埋入掌心,身子颤动,分不清是在哭还是在笑:“我的小师弟,我的知交故友,因为他死的死,疯的疯……哈,哈哈哈哈……”

    他声音愈发凄怆,如杜鹃啼血,声声惊心,最后竟是直接昏死了过去。

    殷云度从刚才就一直关注着这边,见岑寂支撑不住便一个箭步上前将人扶住,岑丹溪匆忙去找谢见隐,谢见隐请了医修来将岑寂带走诊治。

    “岑师伯这边交给我吧,大堂那边人已经齐了,你们先过去吧。”谢见隐道:“东阙那位姜公子已经在那边等你们了。”

    “好。”殷云度点头:“有劳师兄。”

    两人一前一后自后门入,刚踏进房间内,就听殷檐语气不善对着站在最前面的姜意绪道:“姜公子,我们是收到了应宗主的传讯才来的,可为何现在只见你,不见应宗主?”

    他露出个鬼气森森的笑:“不会是你假借应宗主名义诓骗我们吧?你想要做什么?”

    姜意绪云淡风轻的扫他一眼,便无视了他,径直移开视线。殷檐被他这态度气得脸都黑了,作势要站起身来,又被坐在他一旁的崔氏家主劝住:“殷道友先坐,先坐,何必动气呢……大家都是朋友,和气生财嘛……”

    明面上的话说完,又低声在他耳边耳语道:“殷道友若是先动的手,那即使他有不对,也成了你的不是了,授人以柄总归不明智嘛。不若静观其变,抓住他的错处再说。”

    殷檐尽管面上仍然不悦,但大概心里还是觉得有道理,于是总算是坐了下来不再出声了。

    姜意绪环视了一圈,见殷云度与岑丹溪已经悄无声息的自最后两个位置落座,于是冲他们略一点头。

    他们也冲姜意绪点了下头。

    确认已经万无一失,姜意绪这才清了清嗓子,开口道:“今日冒昧以家师名义请诸位师长来此,是有一事相求。”

    坐在下首第一个的便是叶照月,她相当配合道:“是什么事?说来听听。”

    “在说出所求之事前,我有一事必须告知诸位。”姜意绪道:“尽管有些骇人听闻,但姜某愿以道心起誓,姜某所言,句句属实。”

    “现今的东阙宗主,并非我师尊应如许,而是他的双生弟弟应如是!”姜意绪将一双玉佩推到桌上,外加一枚留声石一起放在那里:“自玄玑七百六十六年起,我师尊就被歹人所顶替,他假借我师尊的身份修炼禁术,恶事做尽。”

    说着,姜意绪注入灵力催动留声石运转,里面是殷云度他们去凡人界时,与赵昆的对话。

    本是应当满座哗然的事,房间内却静悄悄的,似乎没什么人对此感到意外。

    东阙宗主性情大变这件事,几位宗主家主几乎没有不知情的。宗派之间总是少不了合作的,他们不可能毫无所觉。但是既然大家都选择不开口,那就更没有人愿意去冒着忌讳挑破了。

    毕竟东阙的宗主是谁与他们关系不大,只要这人能为他们带来利益,是谁都可以。

    从前大家都心照不宣的阴私之事骤然被摆到了明面上,一时间竟无人愿意开口说些什么。

    而叶照月什么都知道,她来这里纯粹是来看热闹的。看看这个的嘴脸又看看那个的表情,没忍住嗤笑了声。

    众人朝她看过来,她若无其事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果真是骇人听闻的古今第一离奇之事,姜公子继续讲吧,还没说你所求究竟是何事呢。”

    姜意绪本也没对这些人的良心抱有多大希望,于是接着叶照月的话继续道:“我在递送邀贴时也在信中言明了,还请诸位师长前辈来时将掌门令家主令一齐带来,姜某暂借一用,不日归还。”

    “借什么?家主令?”话音一落,底下一阵骚动,殷檐第一个站了起来:“不可能,你想都不要想。除了借家主令,你是不是还要将我们全都关起来?”

    “殷道友说哪里话?”姜意绪假笑:“只是要请诸位在此暂住些时日罢了。”

    “你还真打算这么做?谁给你的胆子!这可是仙盟的地盘。”殷檐高声喊道:“来人!来人!把奚风叫来!反了天了,奚风这个盟主怎么当的,不嫌憋屈吗,都有人骑在他脖子上撒野了他都不管吗?”

    “别,别喊了殷道友,我在这儿呢……”无人在意的角落,奚风喏喏道:“我这个盟主哪天当的不憋屈……”

    “你这话什么意思?我们从前给你气受了?”殷檐道:“快让外面你的人进来将他拿下赶出去,听听这说的什么胡话,他在这里妖言惑众你都不打算管吗?”

    奚风呵呵苦笑两声:“殷道友,你这可就是在难为我了,现在仙盟上下一个我能用的人都没有了,我的人都被‘请’到暗室地牢里去了。”

    先前这些人镇定,无非是因为觉得仙盟是他们的领地,任姜意绪做些什么出来都无法危及到他们。而奚风此言一出,众人神色骤变。

    姜意绪微笑道:“诸位师长前辈还有什么疑虑吗?没有的话,就请将掌门令家主令交予我代为保管吧。”

    “扬州叶氏没有意见。”叶照月打了个哈欠,将家主令放到桌上:“不是说要在这里暂住几天吗?我住哪?来个人带我过去。”

    姜意绪拍拍手,外面立刻有人进来给叶照月引路:“叶姑娘这边请——”

    叶照月刚离开,便有人推门进来,落座。

    “我是代锦州谢氏来参会的。”谢见隐微笑:“好像来得有些晚了,有没有人跟我说说发生了什么事?”

    姜意绪又重新讲了遍,谢见隐叹气摇头:“修真界居然有如此令人瞠目结舌之事,锦州谢氏愿出一份力。”

    说罢,将家主令放到了桌上。

    凌朔也紧跟着将宗主令放到桌上:“北茫宗也愿意。”

    奚风主动倒戈,将家主令放下:“虞州奚氏也没有意见。”

    岑氏现今的家主是岑寂一母同胞的兄长,他淡淡道:“邕州岑氏没有意见。”

    桌上大半人都表明了态度,但仍有一半在观望。姜意绪笑得温和,主动道:“若是哪位前辈想要离开,姜某自然也是不会强迫的。”

    殷檐冷冷道:“算你识相。”

    然而他刚走到门口,就听到“噗嗤”一声利刃刺穿血肉的声音,众人看去时,他已经倒在门口,生气不知。

    虞渺然门神一样持剑站在那里,见他们看过来,从怀中摸出一块令牌亮给他们看:“审判司司务,虞渺然。”

    说罢,虞渺然挽了个剑花将剑收至身后:“虞某剑下不留情面,哪位家主宗主确定自己身上干干净净没干过一件腌臜事,大可从此过。若是有曾作奸犯科身负人命的……”

    “虞某自然也不会放过。”

    在座的哪个手里没几条人命,一时间众人无言,想溜走的心思也熄了。

    “许州陈氏没有意见……”

    “兖州崔氏没有意见……”

    “……”

    最后的几块令牌也收了上来,桌上的宗主家主被分开软禁了起来。

    关叶照月也只是做做样子,其他人都关起来后,她就被放了出来。

    “你们人手够用吗?”叶照月道:“不够就说,我再从扬州挪些过来。”

    “够用够用,多谢叶老板。”殷云度将虞渺然拉过来,拍拍他的肩:“虞长老,这位可是贵客,贵不可言。我和阿圆还有要事没法久留,你千万替我们把贵客招待好了。”

    虞渺然眉心一跳:“殷长老,你分明知道……”

    “我不知道,好了我们要走了。”不远处岑丹溪和姜意绪不知说了些什么,说完后看过来,朝他招手:“形式特别紧急,我真得走了。”

    说罢避开虞渺然欲言又止的目光,快步朝岑丹溪走去。

    殷云度看向岑丹溪:“怎么了?”

    岑丹溪道:“姜前辈说要自己动手解决莫悬。”

    殷云度略微有些惊讶,姜意绪的心情不难理解,但是这个莫悬实在有些难缠:“前辈真的不用帮忙吗?”

    “朝夕相处几十载,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怎么杀他他才会疼了。从前不杀他,只是因为杀了他会多生出许多事端。”姜意绪温温柔柔的笑:“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直接一刀杀了他,太便宜他了。”

    殷云度点头:“那前辈也要多加小心。”

    “我会的。”姜意绪点头:“多谢你们。”

    三人商议好接下来的对策,动身前往东阙。

    他们之间的纷争无意将东阙的普通弟子牵累进来,故而殷云度托姜意绪找借口将能遣出去的弟子都寻个由头遣出去。

    毕竟打起来不知道会打成什么样子,保险起见还是不要留人在这里为好,以免遭受波及。

    殷云度提剑推门闯进东阙宗主所居的塔楼时,那人正不紧不慢的归置着桌上的书。见他进门,认出他是谁后,脸上挂上了得体的笑:“是世侄啊,今日来此有什么事吗?”

    殷云度不言,眸光沉沉与他对视。

    应如是辨认出了他眼中的仇恨,嘴角的弧度消失,表情阴沉下来,却仍要笑:“百密一疏啊……”

    殷云度不与他多话,挥剑便砍过来。应如是并没有很在意殷云度攻来的招式,只是随手抓起桌上的玉简来挡。

    以他的设想,殷云度□□凡人如何也不可能击碎注有他灵力的玉简。可下一刻,殷云度的剑削泥一样轻易的砍断了他挡在面前的玉简,并削掉了他一缕头发。

    应如是狼狈偏头躲开,不可置信的看向他。

    “只允许这世上有你一个近乎神的存在吗?”殷云度笑了下:“那也太不公平了吧。”

    错愕愤怒之余,应如是眼神不自觉去看一旁轮椅上的人,虽然只是一瞬间,但还是被殷云度注意到了。他迅速收回视线,对殷云度道:“去外面打,这里打不开。”

    “还知道爱惜家具?”殷云度知道他是怕灵力波及到轮椅上的人,但并没有点破:“倒是确实施展不开。”

    两人至塔楼外空旷处交手的同时,岑丹溪潜入进了塔楼中,冲轮椅上的人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别出声,我带你离开。”

    ……

    另一边,弟子居内,莫悬看向姜意绪:“师兄,难得你主动来找我。”

    姜意绪斟了杯茶递给他:“有些事想找你帮忙……喝了再说?”

    莫悬嗅到了茶水里其他东西的味道,停顿了下,但抬眸对上姜意绪的脸,他还是举起茶杯一饮而尽。

    “真好。”姜意绪露出个放松的笑来:“我就要解脱了。”

    莫悬从不担心姜意绪会脱离掌控,只要应如许在这里一日,他就一日不会离开。但骤然听他这么说,莫悬还是有些慌乱:“师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抓住姜意绪的手腕:“你不会要寻什么短见吧?”

    “我为什么要寻短见?因为你吗?”姜意绪冲他笑笑:“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我被当做炉鼎四处转手买卖时都没有寻短见,你凭什么认为我会为了你寻短见?”

    “不过照你这么说……”姜意绪缓缓道:“原来你自己也知道你做的事不是在爱我,而是在揭我的伤疤把我往死路上逼啊。”

    莫悬还来不及说些什么,就觉得双腿一软,胸腔内脏要融化一般的灼痛,他不受控制跌倒在姜意绪面前,不停的咳嗽。

    姜意绪蹲在他面前,平视他:“痛不痛?”

    莫悬望着他的眼,摇头。

    “我也觉得,你这种人,这种程度怎么会觉得痛呢……”姜意绪喃喃自语,然后掏出一把匕首,毫不留情划破了他的脖颈。血喷涌而出,溅了姜意绪一身。他继续问:“现在呢?”

    莫悬依旧摇头,他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艰难的出声道:“如果你能消气……”

    “消气,然后和从前一样,把你的脑袋缝好,让你复活?”姜意绪站起身,低声道:“别做梦了,你的永生,到此为止了。”

    “不,不会……”莫悬抓住他的衣摆:“你只是嘴上生气,你亲口承认过,你爱我……”

    姜意绪躲开他的手:“虚与委蛇这种事,你不懂吗?”

    莫悬的眼神终于慌乱起来,他再次伸手去抓,姜意绪轻轻松松后退一步躲开。

    他向前,姜意绪就后退,他再向前,姜意绪继续退……

    他的血从地上拉开一条红绸子般的路,直到他一点力气也耗尽了,姜意绪才再次蹲下身,看着他。捧起他的脸,温温柔柔笑起来。

    这样柔软的笑意给了他希望,然而姜意绪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如坠冰窟。

    “我恨你。”姜意绪用最温柔的表情对他道:“我恨死你了。”

    片刻后,姜意绪从房内出来,站在阳光下,仔细擦干净手,这才从芥子空间中取出四枚银铃,认真在腰间挂好。朝某个方向走去。

    他来到若木下的庙宇中时,岑丹溪显然已经在这里等了一会儿了。

    “久等了。”姜意绪匆忙上前:“我师尊……”

    “已经在里面了,你去照看他吧。”岑丹溪道:“我回去帮忙。”

    姜意绪点头:“好。”

    岑丹溪重新回到阁楼前时,殷云度稍落于下风,身上已经添了几处伤,岑丹溪也唤出佩剑加入战局。

    同样是秩序之外的存在,二对一应如是显然毫无胜算。在两人合力将其斩于剑下时,远处若木之上忽然升起一道柔和的辉光,自天穹而下,光耀四方。

    来不及多做犹豫,殷云度想要拖着地上那人的尸体赶往城边庙宇时,却发现地上的尸骨已经变成了一颗弯曲的树苗。

    殷云度将树苗带上,与岑丹溪一同御剑朝若木之下赶去。

    来到庙宇中时,本该在轮椅上的人也不见了踪影,同样变成了一棵弯曲的树苗。

    “姜前辈……”殷云度看向姜意绪:“这是怎么回事?”

    “历来东阙宗宗主都有以若木通神之能……”姜意绪忍着眼泪:“我师尊……拼着最后一点灵力,请了上界神明来救这乱世……”

    他话音方落,一手持柳鞭的绿袍仙君自光影间踏出,缓缓睁眼:“真是许久不曾来人间了……”

    “事情吾已然知晓,扶桑唤吾时,已经将所有事都告知吾了。”句芒伸出手,两棵树苗重新回到了他手中:“他们的两个神魂,吾会妥善处置。”

    殷云度开口问道:“如何算妥善?像如今这般转世轮回后四处为恶,就算妥善吗?”

    “啊,是你啊,来历劫的小仙君。”句芒叹气:“你说话还是这样咄咄逼人。”

    “你要带走他们?”殷云度继续发问:“扶桑树没了,北界怎么办?继续留着这个大窟窿让修行者拿命填吗?”

    “怎么会呢,这种事上界绝不会坐视不理。”句芒道:“吾会留下新的扶桑树苗,只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神树的长成需要时间,也需要神力滋养,不然难以成活。”句芒微笑,看向他和岑丹溪:“现在长久滞留在下界能提供神力的神祇,似乎只有你们两位了。你们愿意暂时放弃飞升,留在下界养护神树幼苗吗?”

    殷云度问:“要多久?”

    句芒道:“需二十年。”

    “小事。”殷云度道:“树苗养大,种到北界就行了?”

    句芒点头,又摇头:“届时你们就功德圆满可以飞升了,但神树一时之间还不能起到镇守北界的作用。”

    殷云度有些愤怒了:“为什么?”

    “小仙君何必动怒呢,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这是自古以来的道理。”句芒微微一笑:“最初的两棵扶桑树被毁,凤凰一族被灭,全系人族一己私欲所致。他们种下的因,苦果自然要他们自己来尝。是他们自己不要这太平。”

    “凤凰一族世代镇守北界,至死方休,直到现在凤凰一族的魂魄还在因为执念而游荡在北界,不得解脱。若要说人族无辜,那凤凰一族又做错了什么呢?”

    句芒轻轻摇头:“每多一个为镇守北界而死的人族,就多一个代替凤凰一族镇守北界的魂灵。什么时候把凤凰一族的魂魄全部解放出来,什么时候才算把这份因果还清,北界才能稳固。”

    殷云度无言半晌,又问:“那原本的那两棵扶桑树的神魂……”

    “一个作恶太多,为免他再掀风浪,流放异界。另一个……”句芒停顿了下:“没做过什么坏事,重新入轮回投胎转世,下一世是什么根骨天分,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句芒说完,对他微微一笑:“小仙君,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殷云度沉默,摇头。

    “那吾便回上界复命了。”句芒将两株新的幼苗分别交到殷云度和岑丹溪手中后,温声道:“二十年后再见就是同僚了,二位仙君。”

    他身形渐渐淡去,不一会儿便彻底消失不见了。

    姜意绪怔怔道:“也就是说,师尊会有转世的,对吗?”

    岑丹溪点头:“嗯。”

    他神情看上去有些痛苦,但又夹杂着两分庆幸:“我会等……我可以等的。”

    殷云度想劝慰两句,但又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比较好,他一动又扯到了身上的伤,登时疼得呲牙咧嘴。

    岑丹溪看他一眼,大概知道他想说什么,替他说道:“应宗主是好人,来世一定顺遂如意,康健安乐。”

    姜意绪点头:“一定会的……”。

    几月后,北茫宗。

    早会议完事后,凌朔往后一瘫,嘀嘀咕咕的念叨:“凤弥才回来待过几日?这都在别处待了有月余了也不见他回来看看,北茫就这么留不住他吗。”

    “他想走那就放他走嘛,年轻人爱玩多正常的事,让他和道侣四处去玩玩怎么了。”殷桓倒是没什么意见,笑了笑:“怎么?只许马儿跑,不许马儿吃口草?”

    凌朔不高兴:“这是什么话,他是英雄,人人捧着供着都来不及,谁会让他干活……师尊你若开口,他定是会留下的。”

    殷桓淡淡道:“可是他不喜欢。”

    “什么?”

    “我说,他不喜欢。”殷桓垂下眸子:“亲缘一场已是累世的缘分,父母生他不是为了拿生恩去胁他做什么的,他本就自由,来去都该随他。”

    “唉。”凌朔重重叹了口气:“师尊我不是这个意思。”

    谢见隐出来替他解释道:“阿朔的意思是阿弥在人间总共也就只能待这么几年了,一家人不常在一起,有些可惜,对吧?”

    凌朔觉得肉麻,但又好像就是这么个意思,他硬着头皮点头:“差不多吧……”

    远在扬州正教岑丹溪做饭的人忽然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殷云度揉了揉鼻子,啧了声:“谁啊一个劲骂我……唉唉唉老婆不对不对,你又把白糖当盐撒了。”

    岑丹溪啊了声,仰头看他:“我想吃甜口的,不可以吗?”

    殷云度被他看得心软:“可以,行,没问题!”

    然后当晚岑丹溪就吃了两口,殷云度泪流满面一个人扒了所有的菜。

    殷云度觉得这个家里自己一个人会做饭就够了,于是尝试跟岑丹溪商量:“那个,老婆啊,咱们打个商量呗……”

    “什么?”岑丹溪乖乖的蹭过来,坐到他怀里,亲昵的将脑袋靠在他胸前:“你说。”

    这完全说不出口啊……一点都舍不得打消岑丹溪的积极性。

    殷云度咬牙,狠了狠心道:“我觉得吧……”

    岑丹溪问:“觉得什么?”

    “我觉得白菜就应该清蒸捣烂了配鸡蛋羹!萝卜条和姜丝那简直是绝配……”

    “是吗?”岑丹溪眼睛亮亮的:“我也这么觉得!”

    殷云度因为良心受到谴责而心如刀绞,于是只能狠狠亲了岑丹溪一下。

    岑丹溪被他亲得一晃,推了推他问:“快到入夏了,我们要不要去北边待一段时间?”

    “好。”殷云度也考虑起来:“北茫寒冷,正好解暑热。等秋天我们就去兖州待几天,看看那边的红叶,冬日再回扬州来。”

    岑丹溪又问:“那春天呢?”

    “春天啊……”殷云度道:“我想想……”

    “春天就去凡人界看看吧,想来也挺有意思的……”

    一年又去一年来,逢春叹匆匆。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

    唯有当时明月,照人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