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来医院都不知道是多久之前了。
程识甚至已经忘记了就医挂号的步骤,好在急诊科值班的护士足够镇定也足够耐心,看他急急忙忙地跑过来,话都说不太清楚的样子也没嫌弃,问清情况后有条不紊地给孩子做检查。
最后确定是积食引起的发热,喂了药又有医生给做了推拿促进消化,等烧退了就能回家。虚惊一场。
药效发挥作用,程晓君没多大会儿就又睡着了。程识认真观摩了医生的手法,决定以后每顿饭吃完都给他揉揉小肚子,然后守在旁边看着他睡觉,心底里暗自发愁。
这些天来程晓君一直都是喂多少就吃多少,吃撑了也不说。幸好这次没出什么大问题,但是以后呢?真令人担心。
程识气馁地想,或许他真的不适合自己一个人带孩子。可如果连他都不管程晓君,还会有人真心地疼惜这个孩子吗?
他脑海里回忆起程晓君衣着单薄地躺在老家地上打滚的情形,再看看眼前小脸通红熟睡在病床上的孩子,心底充满了不确定。
对未来的担忧让他心情低落,完全没有注意到迟来的脚步声。他忘了把病床的帘子拉起来,于是那副垂头丧气的模样赫然装入另一人眼底。
是为了那个小孩儿来的。
任明尧扫一眼病床便得出结论,自知很不道德,却还是立时放心了一半。
他在原地驻足了至少十秒,才堪堪引起程识的注意,看着他慢腾腾地抬起头,和自己对视的瞬间瞳孔震颤,“……班长?”
程识下意识地问,“你怎么在这?”
任明尧没好气道,“大半夜来医院能有什么好事。”
是啊,能有什么好事。所以在医院走廊看见他的一瞬间就紧张地跟上来,像是隔了这么多年都没能消去的条件反射。
还好有事的不是他。
“班长。”程识视线凝固,迟疑地指了指,“你……手。”
手背上的针孔沁出血珠,任明尧不在意地用指腹揩去,刚想说什么,听见身后一声悲愤的呼唤,“任老师?!”
“……”
值班的小护士打了个禁止喧哗的手势。程识看懵了,不知道这是闹哪一出,坐着没敢乱动。
任明尧看他一眼,没怎么犹豫地转头朝姜乐乐说,“去把我那个吊瓶架推过来。”
姜乐乐:“……”
“我助理。”任明尧吩咐完,迷之坦然地在他身边坐下了。
“……啊,这样吗。”
程识局促地缩了缩腿,坐得规规矩矩,生怕挨着他似的,看也没看地问他,“你身体不舒服吗。”
“嗯。”任明尧敷衍地略过了自己的话题,迷之镇定地问,“你儿子生的什么病?”
“积食……啊?我儿子?”
程识瞳孔颤动得更明显了。
最近他总被误会和程晓君是父子,可从没有哪个时刻像听到任明尧亲口说出时来得震撼,“我们怎么会是……”
他这才想起任明尧在咖啡店里那句“长得很像你”,恐怕是从那时就误会到了现在。于是调整语气,认真地捋清家族关系,“我们不是父子。小君是我堂哥的孩子,是我的侄子。”
这次轮到任明尧怔住了,下一秒,嘴角止不住地往上扬。
自己倒是没怎么觉得,还语气恶劣地倒打一耙,“你怎么不早说。”
“你也没有问我啊。”程识抿起嘴角低声反驳,带着不明显的鼻音,像是“哼”了一声。
沉默了两秒,他们并排坐着谁也没看谁,却莫名其妙地同时笑了起来。
程识感到一阵放松,坐姿也不太僵硬了。
姜乐乐拖着哀怨的眼神把吊瓶给她任老师挪来,顺便把护士也带了过来。任明尧重新吊上药水,被打断了思路,忘记刚刚本来想说什么。
不重要了。
他本来是想给自己再补几刀,才留下来接着跟程识说话的。就想好好听听他儿子几岁,老婆多大,最好再听一段烂俗无聊的恋爱故事,好让自己死心得彻底。
现在呢,都不重要了。
任明尧跟助理要回了手机,递给程识,语气上扬,“你还没我的微信。”
“啊……微信,微信吗。”程识忽地又慌张起来,手忙脚乱地摸出自己的手机,眼看着事情朝完全未曾料想过的方向发展,“那,你加我还是我加你?”
“都一样。”任明尧调出二维码,借着他的手去扫。手机里传来“叮”的一声,那截苍白细瘦的手腕都跟着颤了一颤。
任明尧故意点破,“一惊一乍的干什么。我微信烫手?”
“不是……”程识自觉有点丢人,试图找理由解释,“今天太晚了,我脑子有点转不过来。”
他很熟悉任明尧这样的语气,到现在都还熟悉着。大概是看他好欺负,对别人都是认真负责的班干部作风,只有对他偶尔“不会看眼色”,像是任性的恶作剧。
像回到过去。
程识腼腆地笑了笑,双手握着刚刚添了微信的手机,手指不自觉地磨蹭着屏幕。
“上次见面太仓促了,很多事没来得及问你。”任明尧瞥了眼病床,“你们什么时候走?”
“睡醒烧退了就能走。”程识却在看他吊起的药水,“应该不会比你更快。”
他们终于有了叙旧的时机。
医院不是什么聊天的好地方,他们却聊了很多。程识一字不漏地听。夜里emo的心情全都飞到九霄云外,他恨不得在这一晚把任明尧过去八年里的故事全部听完,听完以后再emo还是怎么,暂时都不愿去想。
听到任明尧说还是一个人的时候,他有一点微妙的开心。
中途想起自己出门前忘记交房租,任明尧还关心了一下他的租金,语气里压根听不出是在跟一个八年没见的同学说话。
他几乎要陷进这样融洽的对谈里。轮到自己这边,他不好意思把自己的职业说得太清楚,只含糊道,“在网上连载漫画。”
任明尧挑了下眉,“实现梦想了,恭喜你。”
“还好吧。”他由衷道,“还是你更厉害。”
如果不是亲耳听到,他肯定不敢相信任明尧会成为编剧。他平时很少看电影,即使看也只认得少数几个演员明星,对编剧了解甚少,对片头片尾的字幕也不怎么注意。
“机缘巧合入的行,能干就干下来了,一直到现在。”
任明尧则是无法理解他帮亲戚养孩子的行为,“你堂哥把孩子塞给你的?我怎么不记得你有个关系那么好的堂哥。”
“也没有关系特别好。他最近两年都不回老家了,不知道在干什么。”程识实话实说,“是我想把小君接过来住的。”
“……”
任明尧更无法理解了,“你想养的?”
每个月三千块钱工资,一千二的房租,自己能吃饱饭就不错了,还巴巴地帮别人养孩子?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程识看出他变化的态度,满是不赞同。
“嗯……我知道,我是没什么养孩子的经验。”
因为今晚的事,他本身就不太自信了。可此时受到质疑,还是会脾气很好地解释,“不过我都会学着做的。经验也是要慢慢积累的啊,我们才在一起生活没多久。等以后我……”
“他没有别的家属了吗?”
任明尧打断他不切实际的乐观畅想,皱着眉头说,“即使父母都不在,起码也该是比你大一辈才能照顾得了。他的祖父祖母呢?也不在了么?”
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独自拉扯一个两岁多的孩子,意味着要牺牲自己最金贵的几年时间在一个小屁孩身上。工作,社交,娱乐生活全部都被挤占,根本不是区区一句“养孩子很有成就感”就能衡量的。
程识却误会了他的意思。只以为他还是嫌自己养不好孩子,偏偏坐在病床边人证物证都齐了,无法否认。顿了顿,咬牙道,“都在。在老家。可是就算跟我在一起吃苦,也比跟着他们生活好。好很多。”
“是吗。”任明尧面无表情道,“你怎么知道?”
“……”
程识一时语塞,却还是半分不让,倔强道,“我就是知道。”
他知道自己着急说不清楚,索性就不解释了。他本来就不愿意提这事。无论任明尧怎么想,他自己知道没做错就够了,也不是非得求一个理解的。理解又有什么用。
他垂着眼不说话。睫毛扇动着,颤得人心烦意乱。
任明尧默了几秒,忽然开口,“我现在自己住,侧卧还一直空着。”
这话说时都没怎么考虑过。好像给他操心已经成了习惯,在dna里潜伏多年不得舒展,今天一逮着空就不假思索地溜出了口。
但说就说了,任明尧没觉得后悔,“空着也是空着,你过来跟我住。”
程识却是一愣,下意识地拒绝,“不行……你住的地方太贵了,我交不起房租。”
他每个月那一千两百块钱的房租,在景悦华庭别说卧室,连洗手间都租不起。
任明尧说,“交什么房租?我本来就自己住,你搬进来哪怕每个月给我一块钱都是赚的。”
“……”
“不行,你也可以租给别人啊,租给……价格合适的人。我不能那么占你便宜。”
怕吵到旁边休息的小病人,程识声音放得很轻,但态度很坚定,“而且我带着小君,他还太小了,我们会打扰你的。”
谁要把自住的房子租给别人啊。
他推辞的话一句接着一句,似乎是一百个不愿,怎么都不肯承这个情。任明尧不懂得他在固执什么,天生就不怎么会劝人,也没打算再逼着他搬家。
总不能硬把人往房子里绑。
任明尧尽量心平气和地想,都已经是成年人了,想怎么生活是他的自由。
可哪怕是自己没有察觉的情绪,开口时也会随着语气泄露出来。低沉的声音很有压迫感,“随便你。”
“……”
程识哽住了。
从以前起,他就很怕任明尧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
“随便你”,就像在说“我不管你了”,“我不要你了”。
每次任明尧用抛弃小狗的语气吓唬他,他都会对自己原本的想法感到动摇,然后妥协说一句,“那还是听你的吧”。屡试不爽。
即使现在都已经成年了,他还是会被这种语气唬得心里一咯噔。
可转念一想,他本来就很多年没被管过了。
这么久没有联系,他自生自灭的也混到了今天。他早就不再是跟在任明尧身后的小尾巴了,他自己是可以生活的。
他既没有说错,也没有做错,还怕这个人干什么?
他本应该理直气壮地怼回去。可不知怎么,一开口声音就软绵绵的,怎么听都不是那么回事。
像是不服气,又缠着点委屈。
“我……不用你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