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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一章

    不知官学老师是忽然开窍了,还是认命。

    周崇丘院长废除了白日不能离开潜渊官学的规定,只要不妨碍上课的时辰,官学可以自行出入。不过每晚戌时,学生们必须回官学,不可在外逗留。

    倘若真的恋家,孩子们每半月反正能回府几日,不急于一时。

    这项规矩一出来,膳堂的生意一下子差了。不少学子都选择出门去味美斋吃餐食,不再吃膳堂里的菜。

    这个月,赵管事和不少市集里的农户达成契约,每三日给官学里送一次时兴的果蔬。学生们不爱在官学里吃,这可愁坏了赵管事,那一批收购来的菜都要烂地里了。

    叶薇看到地窖里用稻草披着的大白菜,若有所思。

    她和赵管事说:“您这菜,我看也是挤压着卖不出去了,不如这样,我用低于市场价三成的价格,帮您把菜都收来,您好歹回回血,下回长点记性,别再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了。”

    叶舟带着红龙回到了京城。

    但很快,大家反应过来。裴君琅睁眼时,面前是无尽荷池。

    荷花舒展,八重莲瓣缓缓撑开,花蕊淡黄,偶有蜻蜓落在其中。一池碧绿荷叶与莲房被风吹得摇曳,东倒西歪。

    他怔了怔,又瞥向更远的一座山。

    半山腰坐落着一棵参天古树,树冠枝叶茂盛,下缀艳红如血的红绸与木牌,红带翻飞,木牌相互敲击,发出窸窸窣窣的沉重撞击声。

    裴君琅朝着古树行去,越走越近,他看到了稀疏花影间的木牌,上面一字一句刻着:“恭祝裴君琅与叶薇新婚和乐。”

    裴君琅怔住。

    “小琅?”

    熟稔的俏皮声音惊醒了他。

    裴君琅回头,入目是一片迷离的红色。

    “叶薇,是我对不住你……”

    长寿看着小主子自苦、自伤、自损,心里泛起无尽的苦涩。

    直到远处,一声鸣镝射出,他知道育龙仪式结束了,才和裴君琅道:“小薇姑娘……在红龙谷。”

    君琅眼底茫然,浑身的力气都散尽了。

    裴君琅赶到红龙谷的时候,红龙已经飞远了。

    叶薇死前,曾给红豆下达了指令,命它此生只听从两人的吩咐,一个是叶舟,一个是裴君琅。

    红豆通人性,化为红龙以后,兽智尽开,更能记得“母亲”的叮嘱。

    红龙跟随叶舟远赴战场。

    这一次,有红龙相助,白莲教那群冒牌货,注定是他们大乾国的手下败将,没人能奈何得了他们。

    裴君琅不关心国事,他只想见叶薇。

    等到他推动木轮椅进了洞,看到满地蜿蜒的鲜血,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他忽然生出了近情心怯的畏惧感。

    裴君琅强忍住心底攀升的恐惧,他的手骨紧绷,重重推动木轮椅,终是朝前再行了一步。

    随后,他看到了倒在血泊里如花一般绽放的叶薇。

    她没有上妆,一张清水脸蛋素着,下巴尖尖的,溅上几点猩红血迹,身上的白裙已经被染成血红色。

    仿佛裴君琅梦里见的那一身红衣。

    叶薇是穿着嫁衣……来嫁他了么?

    裴君琅眼睛生热,他奋不顾身扑向她,双手并用,胡乱地抱起叶薇。

    他也希望自己的动作体贴一点,温柔一点,不要弄疼叶薇。

    可是他忍不住,裴君琅将叶薇抱得很紧,再无从前的矜持与拘谨。

    原来他也是个热情的少年郎。

    裴君琅温柔地唤:“叶薇,你还好吗?你哪里难受吗?你醒来看看我行不行?”

    叶薇没有声息。

    她躺过的地方,全是裂开的红龙血眼石。这些石头里的活物已经钻出,附着于红豆的蛇脊之中,留下的只是一些薄如蝉翼的石片,仿佛一堆堆蛋壳。

    “叶薇,对不起,是我睡得太久了。如果我早一点醒来,你是否就不会因为害怕而回到大乾国?”

    他不该睡过去,他不应该吓她。

    都怪他。

    裴君琅松开怀里早已冰冷的叶薇,拉开她的衣襟,看她稍稍凝血的伤口。

    伤口豁开一道狭长的口子。

    伤在心肺,药石无灵。

    裴君琅想到自己的骨血是秘药,他能让人长生。

    他轻轻放下叶薇,爬到一侧握紧了匕首,裴君琅面不改色地割开血肉,任鲜血流入叶薇的唇齿间、伤口里。

    裴君琅一边流血,一边焦急地等待。

    可是等了很久,叶薇依旧一动不动。

    裴君琅焦躁不安。

    他忍不住想,是不是光饮血不对,是不是还需要骨肉辅助?他不怕疼。

    裴君琅又开始剐肉喂养,即使手臂上到处都是伤痕,叶薇也没有醒转的迹象。

    她的身体在冬雪天里变得僵直,唇瓣乌青,血色渐失。

    直到这时,裴君琅才相信,他的骨血对于死人来说毫无用处。

    他或许能助活人长生,但这个活人即便能长寿,也并非刀枪不入。

    叶薇死了。

    裴君琅唯一的希望也破灭了。

    他再次把叶薇抱到怀中。

    他不知该说什么、该做什么、该杀谁、该恨谁,或许都是他自己的罪业。

    裴君琅喃喃自语——

    “如果我早些醒了,你是不是就不会为了救我而牺牲?”

    裴君琅明白的,如果没有叶薇带他回来,兴许他真的会死在关外。可是他说了不后悔,他不畏惧死亡,他想叶薇活下来。

    他明明说清楚了,为什么叶薇不听呢?

    她是在惩罚他的意气用事吗?她是在怪他的任性妄为吗?

    裴君琅当然有资格口气狂妄,盛气凌人。

    裴望山死了,裴君琅逼宫成功,他顺理成章登上王座,成为新一任君王。

    军士们明白往后要效忠谁,他们见好就收,抛下了武器军械,纷纷跪地,山呼万岁。

    他们不再是裴望山的私兵。

    从今往后,他们只为裴君琅一人鞠躬尽瘁。

    “合力夺走别家的。”周溯笑了一下。

    他仿佛一点都不知自己这话有多么狂妄自大,有多么异想天开。

    可是这个念头,也恰好同裴君琅不谋而合。

    裴君琅单手支起下颌,遥遥看了一眼阳光下忙里忙外的叶薇。

    小姑娘完全不明白他们话语里的暗潮汹涌。

    她在阳光下浅笑,身上镀了一层璀璨的光。

    叶薇朝裴君琅举了举甜糕,问他要不要吃,得到否定的答案以后,小姑娘吃得腮帮子鼓鼓,白皙腕骨上的金铃镯在温煦的日光下烨烨生辉。

    裴君琅不知想到了什么,最终懒倦地道了句:“成交。”

    第五十二章

    甲班的学生们基本都在万卷阁里,没凑丁班腌菜的热闹。

    周溯办妥了自己的事,命哑奴提着糕点盒子,缓慢走向万卷阁。

    这是一座由机关客鲁家建造的高塔,为了防木材生潮,屋檐直接用铜瓦搭建,层叠的飞檐四角挂着朱雀铜铃与莲花滴水链,刮风下雨时,风吹铃铛振动,很有诗情画意。

    周溯是怕冷的猫儿性子,他双手对抄进袖笼里,站在门外,朝内喊:“各位同窗,如不介意,烦请出门吃一口糕吧?我特地从食味斋买来的见面礼,往后大家一块儿在官学上课,如有冒犯之处,还请多多担待。”

    甲班的白檀和白戎很卖周溯面子,姐弟俩联袂出门,和周溯打了招呼。

    其余的学子,则看大皇子裴凌的脸色行事。

    叶薇想抓住裴君琅,又害怕他不喜。处心积虑、殚思极虑、百般算计,就像让裴君琅不要再躲她。

    为什么、为什么她都这么努力去追,还是够不到小郎君的衣角?

    一时间,叶薇心生起一团无名火。

    不甘、怨恨、不满……统统涌上心头,叶薇将将变成面目可憎的痴男怨女。

    天色渐暗,廊庑底下黄澄澄的灯火次第熄灭,哑奴探头探脑想要关膳堂的门,却被叶薇告知,待会儿她会自行上门闩,切记别让闲杂人等入内。

    房门虚掩,屋外雨声潇潇。水珠延绵成雨幕,好似一串玛瑙珠帘,将他们困在这小小的一方天地间。

    叶薇没有给裴君琅任何逃跑的机会,她壮着胆子,双手握住木轮椅的扶手,她很卑劣,把腿脚不便的小郎君困在囚牢之中。

    风雨囚殿,她囚他。

    远处的青山黛水变得一片黝黑,铅云密布,连带着室内的光线也愈发昏暗。

    无涯的夜幕,叶薇和裴君琅藏匿其中。

    叶薇有种预感,在这一刻,所有的人间苦厄都尽消,他们受天地间的无量诸佛庇佑,缘分天赐。

    她垂首、低眉,长长的发辫落下来,几根红色的细丝发带松开了花结,莹润指尖一挑,绸带便剥开,直直坠下去,轻轻拂上小郎君如竹修长的指骨。

    姑娘家油润乌发,勾勒裴君琅筋骨分明的手,头发只掠上一寸的指骨,便传来一阵绵绵的痒意。

    像是挠在心上。

    叶薇滚烫的鼻息也渐近,明明是何等陌生的两人,却这样近距离地凝望。

    叶薇能看到裴君琅线条优雅流畅的下颌骨、纤长浓密的长睫,以及他不点而朱的薄唇。

    唇廓如此冷硬,吻起来也是凉的。

    思忖间,叶薇已经小心翼翼坐上裴君琅的膝骨。

    后者僵硬,犹豫片刻,允许叶薇的孟浪接触。

    叶薇默契地继续冒犯。

    什么礼义廉耻、淑女品格,她统统不要了。

    她从心而为,恣意而动。

    叶薇的纤细指尖,顺着裴君琅挺拔的鼻梁,一路朝下,滚过嶙峋的喉结,柔软的指腹轻轻按了一下。

    嗯。

    裴君琅微微一颤,唇齿间似乎传来一声艳惑的叹息。

    叶薇没有回应,夜色黑浓,她趁虚而入,不动声色挑开男子的领衽,探向深处。

    掌心所及之处,全是一片坚实的肌理,沿着脊骨朝上,能触到裴君琅僵硬的肩骨。

    炭火烧灼,手心的温度渐渐灼烧,底下还传来蓬勃的心跳声,隆隆的,震耳欲聋……原来裴君琅并没有叶薇所想的那么冷静。

    “我以为,小琅的心是冷的。”叶薇逗他。

    少年郎脑中天人交战。

    紧接着,小姑娘恣意妄为的手,半道上便被裴君琅扣住了。

    裴君琅紧攥住她的腕骨,制止她的下一步动作。

    他清心寡欲,不允许叶薇这样放肆。

    “够了。”裴君琅并不想凶她。

    叶薇的手高高吊起,柔软无力。她不再出声,四周除了哗哗的雨声,再没有人声。

    死水一般静谧。

    裴君琅似是害怕自己伤了姑娘家的颜面,声音放缓:“我当你只是一时昏了头,从我腿上下去吧。”

    然而,叶薇还是垂首,像一只引颈受戮的白鹤。

    裴君琅也不催她,只沉沉闭眼,不说话。

    时间一久,叶薇便嗅到了那股,从裴君琅衣领间透出的浓烈草木味。

    很诱人,很好闻。

    不知为何,她还是鼓足勇气,缓慢靠近。

    两人的影子被烛火照到一侧的门扉上,缠绵如交颈鸳鸯。

    叶薇偏头,瞥见裴君琅颈间的一座雪丘。

    她忽然张嘴,含住了嶙峋的喉结。

    少年的身躯一僵,叶薇下意识舔了一下。

    裴君琅瞬间皱眉,腰腹不住紧绷,往后收。

    他掌心虎口用力也更大,手背浮起纠结的青筋,蓄满了张力。

    “叶薇……”裴君琅的声音里,糅杂一丝难堪,以及若隐若现的渴.求。

    叶薇却懵懂不知,直到她的唇齿向上,贴向裴君琅的唇。

    凉凉的嘴角,小舌.临摹、勾勒唇廓的峰峦。

    她不住地吻。

    裴君琅认命地闭眼。

    原本限制叶薇行动的手松开,小姑娘顺势逃离,双臂自然而然落下,柔若无骨地搭在裴君琅的双肩。

    她搂住他,加深了唇齿相依的动作。

    裴君琅的眼睫轻轻颤动。

    少女粉雕玉琢,脸颊上带点红润软肉,恰到好处的丰腴,衬得一双杏眼弯弯,如水中捞月,美得虚幻。

    叶薇双手捧腮,风吹过,掠起她那条报春红色发带,轻轻擦过柔软的樱唇。

    她笑得肆意,她很健谈,她和谁都能敞开心扉。

    裴君琅莫名觉得这一幕很扎眼。

    心里讽刺:郎才女貌,看着倒是很般配。

    其实他知道——这才是正常的郎君和姑娘该有的交际,不必谁屈就谁,不必谁怜悯谁。

    小郎君因病弱而惨淡的脸色愈发苍白,浓密的长睫垂下,轮廓冷硬如春山的薄唇,抿到青白一线。

    他一言不发,骨节分明的指蜷得更紧,皮下青筋蓊勃。

    裴君琅心知肚明。

    他这辈子都不配。

    第五十三章

    潜渊官学里用来报课点的钟磬声悠扬回荡,裴君琅如梦初醒。

    天阴了下来,光线愈发朦胧昏黑。

    裴君琅意识到,他停留太久,得离开了。

    然而木轮滞留太久,掌心一撼便发出“吱呀”的响动。

    楼道里的两人被惊动,很快探出叶薇的小脑袋。

    明日就要开始七个世家的课程。

    叶薇本想早睡,奈何今晚一高兴,吃撑了,脾胃虚肠梗,肚子疼。

    大半夜的,她五脏庙翻搅不止,还不想如厕,只能硬忍。

    叶薇抱住小腹,烙饼似的,在榻上滚动。

    她习惯了忍耐,也知道自己脾胃差的老毛病,夜里不想仆妇伺候,总起夜喝凉水,落下了病根儿。

    只要忍一刻钟就好了,她习以为常。

    直到墙面传来“咚咚”的两声。

    叶薇迷茫望去,想起隔壁住的是裴君琅。

    他大半夜喊人么?

    他学会了自己撑起身子,坐到床榻边。

    裴君琅太虚弱了,时常会跌跤,时常会摔到轮椅旁边,半天起不来身。

    但他可以背着人,独自慢慢地练。

    即便没有那么游刃有余,即便摔了成百上千次。

    谁让他被老天爷磋磨成了废物。

    终于,裴君琅十次里有八次能自己上床、坐轮椅;挪到低矮一点的浴桶里沐浴,再缓慢擦干身体更衣。

    他渐渐学会了自力更生,在没有遇到可以信赖的侍卫青竹之前,裴君琅一个人也能生活。

    裴君琅也学会了如何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他装作茫然无知,帮仇家大哥裴凌博一个“兄友弟恭”的美名。

    裴凌很乐意,给他施加一点小恩小惠。

    因此,在裴君琅狐假虎威借回来第一天势的时候。

    他把那些收过礼物的太监,都叫到了跟前。

    “我喜欢听你们跪着夸赞我。”

    “夸我好调教、夸我知情识趣、夸我哑巴似的不懂告状找人撑腰。”

    天寒地冻,裴君琅就让他们跪在殿外。

    这一年,大雪。

    凋敝的宫阙,宫人躲懒,没有及时打扫,正好累积了厚厚一片如同被褥的雪堆。

    人跪下,腿骨陷在雪垛子里,四面八方都侵袭入骨的寒意。

    四肢百骸都要被冻僵了。

    太监们受此磋磨,又听到这话,一个个痛哭流涕——

    “二皇子,奴才们做错了!”

    “二皇子息怒,这些全是污蔑,奴才们就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冒犯于您啊!”

    “二皇子,饶命!奴才们往后定谨言慎行,您说东,咱们不敢往西。”

    裴君琅充耳不闻。

    他不会给叛徒第二次机会。

    “晚了。”

    在宫里,晚了就是丧命了。

    没有下一次了。

    裴君琅慢条斯理地喝着茶寮里烹煮的新茶,又从温暖厚重的银鼠皮裘伸出手,剥热气腾腾的板栗吃。

    年幼的小皇子,看着这些卑微的下等人,脸上再无孩子该有的脆弱神情。

    他反倒是含了笑,亲眼看着奴才们的膝骨被瑞雪冻废了。

    真好,大仇得报。

    皇权至上,尔等不过是蝼蚁。

    他可以轻易碾死他们。

    裴君琅感到快慰,却没有欢喜。

    他不再是母亲口中那个乖巧柔顺的“小琅”了。

    他把自己搞丢了。

    ……

    裴君琅蓦然睁眼,鬓边濡满热汗。

    他微微张嘴,喘了一口气。

    入目是烟波蓝提花绸床幔,他身居潜渊官学,没被锁在皇宫里。

    “小琅?”

    细微的、温柔的呼唤传来,若非裴君琅的耳力惊人,定要听不清这一声呢喃。

    本该觉得叶薇聒噪,本该觉得她很吵闹。

    可是在那一瞬间,裴君琅忽然有些心安。

    除了母亲,又有一个人闯入他的生命里。

    他小心抬起袖子,以手背遮住了翘起的嘴角。

    裴君琅不想让叶薇发现,他不经意流露出的星点笑意。

    小主子的心情雨过天晴,一旁跪地求饶的青竹渐渐咂摸出了真相。

    他试探性发问:“主子,属下、属下是不是不必去烈血门了?”

    裴君琅扫了一眼战战兢兢的部下,淡淡道:“既你不去,我也不为难。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青竹不遵主命,犯了大过,自去刑堂领罚吧。”

    小主子的刑罚一落下,青竹松了一口气。

    既然裴君琅没说罚什么,那就是轻拿轻放。

    他又活了。

    男人心中泪流满面,感谢上苍:多亏叶薇小姐来得及时,保全他一条命了。

    第五十四章

    临出门前,裴君琅打算换一身衣。

    他让长寿上茶点和茶水,好生款待叶薇,不要让她感到无聊。

    叶薇以为小郎君很重视这一次出门,所以要悉心打扮一番。她心里暗暗夸赞自己今日做得好,一股大功臣的自豪感油然而生。连喝茶时,小姑娘玲珑的鞋尖都在一翘一翘,得意地晃。

    然而,裴君琅只是因为身上沾了血气,担心熏到叶薇——他回府时,先去看了兽厩的山狼,并用几块猪肉试验了山兽的咬合力……能不能在不弄死青竹的情况下,让狂妄自大的小侍卫吃到小小教训。

    后来裴君琅觉得惩罚太轻了,适才想起南疆王虫这一出。

    当然,这些心路历程,裴君琅不会告诉青竹。

    不然这位忠心耿耿的部下,一定会哭的。皇帝裴望山是一诺千金的君主。

    红龙谷大比时,他说过,夺魁的队伍,世家女赠县主封号,而世家郎君则擢升为御前亲卫,学成以后可为内廷近御之臣。

    受封的旨意很快就下来了,叶薇被封为清容县主,而谢芙为栖霞县主。两人如今已经是正二品阶的外命妇,在世家贵女夫人的圈子里,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

    但实际上,这样的封号,对于谢芙来说加成不大,但对叶薇来说,不外乎拿了一张御赐保命符。至少焦莲投鼠忌器,她被叶薇的县主头衔压着,不敢轻举妄动。

    而郎君们也有升官旨意授命,裴君琅本就是天家的孩子,皇帝裴望山似是看到了他英武一面,直接将他推上御前亲卫指挥使的职位交给他,其余的鲁沉山与沈如意则是招入御前亲卫的衙门,可时不时入宫面圣。

    一时间,京城中的局势又被皇帝搅乱了。

    原本以为裴君琅失宠的朝堂大臣们,不由又把视线落在这个残疾二皇子身上。

    他们私下里揣摩圣意,思索裴望山此举的考量。

    护卫皇城的队伍有两支,除了周家掌的府兵,皇帝自己握在手中的也就是这一支御林军了。

    皇帝让裴君琅当御林军指挥使,这不是明目张胆赠他兵权吗?

    难不成,裴望山中意的储君,其实是裴君琅?

    可一个废物,如何能一统天下?

    这些心怀鬼胎的臣子们私下打的小九九,到底没有影响到叶薇。

    她犯愁的是,明日还要去宫中赴宴,她第一次去皇宫,心里实在心里发虚。

    好在,叶薇的马车一出门,便和一辆天家马车狭路相逢。

    叶薇撩帘,认出裴君琅的车夫明月。

    她大喜过望,忍不住挥舞小手,一递一声喊——

    “二殿下!”

    “二公子!”

    “小琅!”

    ……

    熏了佛手柑香的车厢,光线昏沉。

    裴君琅不喜人窥探,通风的车窗早被霁红色的布帘封得严丝合缝,漏不进丝毫阳光。

    直到聒噪的声音无孔不入,是叶薇在唤她的名。

    叶薇摇摇头:“不知道。可能是我想多了解小琅一点,想看看你住过的地方。”

    “随便你。”裴君琅其实也生起了那么一点怀念感,但他从来不喜形于色,无人知他心中想法。

    皇宫中,殿宇众多。

    巍峨的重檐高楼,一座座伫立,如同囚人的冰冷牢笼。

    裴君琅带叶薇来到一处最狭窄的“牢房”,位处于远离深宫六院最偏僻的一隅,楼阁附近就是收押弃妃美人的冷宫。

    皇宫里的殿宇,一旦没有贵人主子入住,宫阙就死了、冷了。

    因此,无人入住的明月阁,只有逢年过节,才会有下人过来扫洒,整理旧物。

    裴君琅本想领叶薇四下逛逛,然而大太监福德心急火燎赶来,请二皇子去御书房小叙。

    裴君琅猜,是他领了御林军指挥使的差事,父君打算吩咐他一些要事。

    他看了一眼兴致颇好的叶薇,对青竹道:“你留下,陪着叶二小姐。如遇要事……以保住她性命为首要。”

    言下之意便是:别怕动手,所有罪责,我来担。

    这算是裴君琅说过的,最偏心的话。

    莫说叶薇,饶是青竹也心惊了一下。

    看来,这二皇子妃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青竹脸上喜色渐重,中气十足地应了一声:“是!属下必不负小主子所托。”

    “嗯。”裴君琅不再对叶薇多说什么,他任由福德推动木轮椅,带他往深宫里走去。

    叶薇望着裴君琅清瘦的背影渐行渐远,目光失神。

    刚才小琅是在关心她吧?

    好难得……

    不过也可能是怕她死在宫里,和叶家不好交代。

    叶薇不再想裴君琅的事,她负手,迈入明月阁四处打量。

    从屋舍的陈设就能看出,裴君琅从前的确不受宠。

    桌椅家具全是用最下乘的红漆桃木,博古格上也没有摆什么名贵的古玩,都是一些不值钱的瓷器。

    一时间,叶薇想到裴君琅的伤腿,以及他从来不喜人看到的燎疤。

    从前,叶薇不会刻意去打听裴君琅所有过往。

    “啪嗒”一声,有什么花卉开了。

    满院的海棠花靡靡,艳丽如海。

    裴君琅怔忪,耳尖升起无尽的热,火气荡然无存。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坚定无比地想,一定是院子里的花开了。

    恼人的夏季、恼人的花海,还有恼人的小姑娘,纷沓而至。

    他不知该怎么办。

    花厅里,等叶薇吃完第七块芋粉花糕时,裴君琅换好了衣,从珠帘后的内室缓缓推车过来。

    今天,裴君琅穿了一件云杉绿圆领袍。

    因是夜里,小郎君畏寒,还在衫袍外多添了一件披肩的卷草纹大裳。原本松散的乌发被高高束起,扣了一支翠竹簪,一贯懒倦不想烘的发尾,也用熏香铜炉烘干了。

    第五十五章

    她和俊秀的少年面对面,声音娇柔:“小琅,帮帮我。”

    “什么?”裴君琅没听清。

    然后,女孩如玉的指尖,竟胆大妄为,伸向裴君琅嶙峋的喉结。

    桃核儿似的突起,仅仅是轻按一下,仅仅是试探地流连。

    不过轻微触碰。

    叶薇便能感受到少年郎此刻肩背僵硬,仓皇无措。红龙谷群峦叠嶂,整日弥漫一股驱之不散的雾气。山谷地势高,寒气比京城重,幸好学生们早早多披了一层夹衣,不至于在山上受冻。

    叶薇他们到了休息点,把潜渊官学给的物资清点了一下——五支火折子,生火不成问题。五盒肌肤破皮涂抹的伤药。一口小锅、一袋干粮,叶薇看了一下米和馕饼,足够他们吃两天,不过想要更好的伙食,应该就要自力更生去山里狩猎了。捕猎是杀神周家的强项,周家子弟应该会吃得满嘴流油。

    叶薇虽为叶家的小主子,可自打母亲过世以后,她活得便不是特别好了。

    叶薇为了生存,逼自己学了很多。算学、四书五经、诗词歌赋……没有人为她开蒙,她就自己想法子去学、去听。她还逃出叶府,在街头巷口,和集市里的贩夫走卒谈天。

    一个娇俏可爱的小女娃,乖乖巧巧吃着糖人,听大人们三三两两聚集,说庄稼、说农田、说民生。

    就这样,叶薇学会了种地,还有认许多瓜果蔬菜。

    她自认,论生活经验,她比在座的几位伙伴都强,即使只有谢芙比她年纪小。

    一刻钟前,谢芙被派出去探路了,鲁沉山也外出寻找柴火以及绒草用于生火。

    叶薇也想出一份力,她说:“我看到前面有溪流,看看能不能捞点螺啊河蟹的,回来给你们加餐,顺道也找找附近有没有野菜。”

    沈如意自告奋勇:“我也和小薇一起去。”

    叶薇:“不必,你在这里看着物资,小琅也留下帮忙守着宝剑。”

    裴君琅知道,沈如意废物一个,顶不了什么用,确实要人在旁帮衬。

    他无异议。

    只是,在叶薇离开时,俊朗的小郎君忽然喊住她:“叶薇。”

    叶薇听到清幽的一声呼唤,她回头,诧异望向裴君琅。

    “怎么了?”

    “给你。”股掌分明的一只手摊开,一枚鼓鼓囊囊的福气黄豆立于掌心。

    叶薇循着白净腕骨,朝手的主人望去,她不明白:“给我福豆做什么?”

    “如遇危险,你不敌的话,可捏爆福豆。”裴君琅淡淡开口,像是不知福豆的重要性。

    每一枚福豆都有学子的标记,福豆损毁,即为出局。

    叶薇确实可以卑鄙地使用这个移花接木的手段,可这样一来,裴君琅会代替她“牺牲”。

    叶薇问:“为什么?要是我动了你的福豆,你不就退赛了么?”

    裴君琅懒洋洋地撩动眼皮,说:“我出局不打紧……你不是想学传家术吗?”

    裴君琅即使退出潜渊官学,他仍有一重皇子身份可震慑旁人。但叶薇不一样,她是叶家庶女,生来就要被叶心月这个太阳遮蔽所有光芒,她若无依仗,必死无疑。

    而潜渊官学,是如今低微的她,唯一的保命符。

    裴君琅正是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愿意帮她一次。

    叶薇嘴角悄悄上扬,她没有客套,接过福豆。

    “我从来不受别人的恩惠,因为免费的礼物最贵,我早晚要千倍万倍地还。”

    叶薇朝裴君琅歪头一笑,乌润的杏眼里,满是融融如月色的善意,“但今日,我愿意欠小琅一次人情,多谢。”

    “不必。”裴君琅偏过头去,态度依旧冷凌凌的,犹如一尊木石之心的泥塑像,“我本来就没想赢。”

    他完全可以不管叶薇死活,但至少,裴君琅把希望让给了叶薇。

    这就是善意,叶薇领情。

    可是。

    叶薇垂眸,望向坐在木轮椅上无情无欲的小郎君。

    他一脸不在意。

    不需要叶薇感谢,也不需要她的亲近。

    一块顽固的石头、难啃的骨头、坚不可摧的冰。

    裴君琅有万千化身,但无一例外,都是冰冷刺骨。

    叶薇有时不喜欢裴君琅的不近人情,会让她觉得他分外的远。

    那样无望的少年,浑身上下都覆了霜。

    叶薇靠近不了他,也无法帮他驱走严寒。

    可她知道,小琅明明很温暖啊-

    叶薇走了,但她担心天黑回不去,并没有离开休息用的洞穴多远,只是尽量在附近寻找野菜。

    直到叶薇在溪边看到带血的黑色发带。

    那是一条坠了铜板的黑色发带,布料上的血迹已经干涸。

    叶薇认出铜板上的鬼画符,谢芙曾和她说过,这一串符文寓意:“诸神庇佑、平安喜乐。”

    发带底下还燎了一道焦痕,是前几天他们私下烤麻雀,谢芙靠火堆太近烫到的。

    谢芙的贴身之物,怎会掉落此地?

    还带了血迹……

    叶薇神色一凛。

    阿芙在官学里鲜有对手,除了甲班的学子,谁能压她一头?

    叶薇不敢贸贸然上前搭救,可就在她想要回队伍搬援兵时,一道黄色符箓忽然被劲风扫来,如同一张网,径直拍向她的樱唇。

    少女的口鼻,被一张内力驱使的符箓死死封住。

    一股浓香无孔不入,霎时间弥漫鼻腔。

    裴君琅指骨蜷缩,下意识后撤。他的掌心汗湿,呼吸漏了一拍,心跳也滞缓。

    “叶薇。”

    裴君琅隐忍着心绪,扣住她为非作歹的腕骨,嗓音喑哑——

    “停下来。”

    第五十六章

    那种久违的潮湿又一次袭来。

    叶薇伶仃的手腕被一只骨节修长分明的手抓住。

    冰凉的感触,如一盆冰水兜头淋来,熄灭她所有火炽的冲动。

    可很快的,小姑娘密密的欲.念,浪涌般回流。

    一点点蚕食她尚存的理智。

    叶薇无措地低头,整个脑袋都变得迷茫,变得木木的。

    叶薇无法思考,只能如同一具行尸,屈从于本能。

    她觉得哪里都不适,哪里都热,哪里都火烧。

    只能费劲儿跨坐于裴君琅的腿骨之上。

    随之,像一条想要露出水面呼吸的鱼。

    她仰首,不住往上攀。

    袖子与裙摆见短,不能再穿,公中便拨款,给世家各房儿女们都重新裁了几身春衫,用的百蛊君谢家上贡禁中的雪丝蚕织出的帛布,轻薄如纱,摸起来温润光滑,染色也艳丽,实在是上品。

    临上京的前几日,叶家主叶瑾传唤各房能迈入官学的孩子谈话,家宴设在祖宅正厅。

    叶家子嗣历来艰难,各房所出的孩子也不过一两个。

    蛟蛇那一双带点血色的竖瞳,直勾勾盯着叶薇。

    很快,它小心翼翼游入叶薇的袖囊,绕上她的臂骨。

    叶薇松了一口气,看来红豆听懂了!

    等到了京城,她再把它神不知鬼不觉放出来,没人会知道小蛇王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一切都设想得完美。

    可就在这时,枫华院的偏僻角落忽然游出来一条体型硕大的黑蟒。

    它游走速度极快,杀气腾腾,直冲叶薇而来。

    沙沙沙。

    黑鳞摩挲地皮,压迫感十足,飞速爬来。

    眼见着,黑蟒腰身一动,意图绞上叶薇。

    袖子里的红豆却适时探头,毫不畏惧黑蛇高大的身形,当即凶恶地张开了獠牙,发出不绝于耳的斯斯声。

    红豆也很聪慧,知道叶薇要它表达友善。

    于是,小蛇乖巧地拧成一团,圈住甜糕小口小口掰着吃,一点都不淘气。

    红豆性情温顺,让小姑娘渐渐放下心,不再担心叶薇受伤。

    马车上有吃有住,叶薇待了足足十日,总算抵达京城。

    众人下车舒展筋骨时,叶薇趁机把红豆放回临近京城的山林。

    留红豆在叶家,总归是个隐患。

    叶薇没有离开过乡野小地方,她第一次来京城,发现此地和她想象的有些不一样。

    京城地大物博,整个城池环绕一圈两丈高坚不可摧的围墙,墙壁上嵌了一扇扇花砖料器窗。叶薇知道这种防风的透明材质,西域与南疆也称之为“玻璃”。

    红绿花色玻璃窗后,架着一台台抵御外敌的炮台,炮口漆黑,像一口口井。全副武装的架势,想来是为了防止外族入.侵皇都。

    叶家出示了家徽以及官印,守城的将士直接为世家的家眷大开了城门,恭迎他们入内。

    这是和皇家共治江山的世家族人百年来该有的体面与荣耀,即便叶家对皇帝低头,俯首称臣,他们依旧是大乾最尊贵的世家族人。

    叶薇看着守卫不过挪动一块墙砖,城门的铁栏栅便缓缓往上滑动。

    她不由好奇地问:“城门机关也是鲁家的手笔吗?”

    蔡嬷嬷跟随焦莲多年,也待过京中,见多识广。

    她有意卖叶薇一个好,同叶薇解释:“二小姐猜的不错,皇城处处都有鲁家的巧思在内。奴婢听人说,城门之所以能上下拉动,是鲁家人特地在墙内制了锅炉,炉里沸水生热会起胀气,能推动城门起落。具体如何制作机关,奴婢便不知了,想来二小姐往后在学堂里也能学到。”

    蔡嬷嬷羡慕起世家的贵人来,毕竟这些奴仆们若能得主子青睐,学个一招半式,他日出府在外,也能开间铺子,有个赚钱的营生了。

    马车再一次动了。

    叶薇坐在车里,忍不住撩开车帘,观察这个光怪陆离的皇城。

    据蔡嬷嬷所说,皇城的坊市分为东西南北四市,东市居中,基本都是八大世家的产业,其余三市则由百姓们自由开铺子,不过私底下还是会有皇亲世家的势力渗透。

    “八大世家也会有产业吗?都置办了什么铺子?”叶薇疑惑地问。

    蔡嬷嬷耐心为小主子解释:“可多了,只有您想不到,没有您见不着!”

    譬如,百蛊君谢家的旁支会贩卖一些蛊虫制的巫蛊与染毒的邪祟物,抑或是蛊蚕吐丝织就的绸帛衣料;

    驯山将叶家则是开设了典当行,以物换珍稀山兽与驯兽药;

    机关客鲁家负责国防与军械,皇帝裴望山怕机关术流传国内外,被蛮族破解,不允许鲁家明面上买卖小物件,不过会让户部拨款补贴鲁家的银钱损失。

    ……

    叶薇听蔡嬷嬷说得头头是道,特地赏了她一支玉莲花簪子,把婆子喜得连声道谢。

    “天地之大,无奇不有。”叶薇越听越心惊,庆幸自己没有轻举妄动。

    原来,皇权与世家的水这么深,她那点小伎俩,放在京城之中,恐怕还不够看的。

    赶了这么多天的路,叶薇腿酸得很。

    她心宽,一入叶府本家的宅院,还没来得及吩咐丫鬟婆子收拾箱笼便倒头睡着了。

    叶薇睡得迷迷糊糊,时隔这么久,头一次想起了裴君琅。

    ——他在这么复杂的京城里生活,一定很辛苦吧。

    叶薇一觉睡到了第二天。

    开了春,莺飞草长,阳光温煦。

    金灿灿的熹光透过木窗照入屋舍,刺得叶薇睁开惺忪的睡眼。

    小姑娘迷迷瞪瞪问:“几时了?”

    桐花招呼梳妆洗漱的仆妇伺候叶薇换衣洗脸,她亲自拿了木梳,帮叶薇绾发。

    “小姐,已经卯时了。”

    叶薇颔首,半眯着杏眼,点了一下妆匣里的铃兰珠花。

    她要戴那对发饰。

    叶薇打了个哈欠,隐约瞥见一侧还摆着好几个箱笼,不免好奇:“昨天没把衣裳都收拾进橱柜么?”

    裴君琅的营帐里,叶薇仍在昏迷。

    但好的是,红豆饮了她的毒血后,叶薇的脸色渐渐不再是骇人的潮红,体温也慢慢降了下来。

    她恢复了正常,气息也平缓了许多。

    红豆感受到小主子安稳的心跳,不再饮用毒血。

    小蛇累到盘成一团,窝在叶薇的肩膀处睡着了。

    裴君琅知她睡了,一场闹剧总算结束。

    少年低头看一眼自己身上被叶薇揉到凌乱的长衫,蹙起眉棱。

    某个小姑娘,下手真的没轻没重。

    裴君琅倒了一杯凉茶啜饮。

    夜凉如水,帐篷外总算安静。

    裴君琅一闭眼,便会回忆起叶薇那一双饱含情.欲的杏眸。

    若是叶薇没来找他……

    小郎君心生杀意。

    但很快,裴君琅又释怀。

    闷着心绪的少年,唇角无端端上扬一瞬。

    他的手肘抵在木轮椅上,蜷曲指骨,下意识遮掩唇瓣,不让笑意外露。

    裴君琅瞥了一眼叶薇,低喃一句:“叶薇,幸好你找的是我。”

    第五十七章

    叶薇醒来的时候,天刚巧蒙蒙亮。

    也不知是否因为在山里,日光照进营帐的时辰很早。

    她被一缕金灿灿的阳光刺痛眼眸,鸦青色的眼睫染上了金芒,像太阳底下沾了露水的松针。

    一粒粒飞尘,在珠帘筛下的光晕里浮沉、涌动、穿梭。

    营帐里的香味清苦,叶薇嗅多了,舌根一阵发麻。

    少顷,凉凉的触感贴上她的颊侧。

    叶薇偏头,竟然看到红豆欢喜地挨蹭着她。

    “红豆?!”叶薇亲昵地贴了贴小蛇,“好久不见。”

    她刚想动弹,又发觉手腕上一阵疼痛,她的双手竟被一条豆蔻紫发带牢牢束缚。

    从裴君琅的膝上下去……

    轻微的一句话,仿佛一块烙铁,几乎擦着叶薇的耳廓过去。

    烫得她脖颈升温,脊骨过了雷电一般,战栗不已。

    她想,裴君琅这个坏心眼的小郎君,还真是知道怎么让人感到难堪。

    幸好,小伙伴们都在忙着逃生,没有人在意叶薇与裴君琅的窃窃私语。

    叶薇被雨水淋得脑子发木。

    她出神许久,车轮轱辘碾到山林起伏的石子,连累木轮椅颠簸一下。

    “咣当。”叶薇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她要和大乾国的世家长者们为敌。

    可是,当城门口的卦匣破开,以他们脚下站立的地点为阵法中央,从内到外依次裂开无穷尽的龟纹,伏羲六十四卦,卦卦生相,相又孕育杀机。危机四伏,四面楚歌。

    六个世家的长辈们齐心协力,运用磅礴雄浑的内力,抑或是杀伤力极强的机关与手持武器的尸人,朝阵眼中央的裴君琅冲杀而去。

    尸人们手持刀、斧、剑、枪,所有五花八门的武器都持在冰冷的掌中。傀儡师掩于人后,像是怕被叶薇记恨,一个个脸上戴了青面獠牙的面具,不敢显露五官。

    他们井然有序地据守各脉卦眼,将生门严防死守,不让裴君琅有破局的可能性。

    他们高举起武器,竭尽全力,置曾经为守护这个国家长治久安的功臣们死地。

    没等这一波汹涌的尸潮靠近,黑鳞绞蛇便摧折草木一般的人群,碾过这群为虎作伥的世家长者们,奋不顾身投入了卦阵。

    黑鳞蛟蛇忠心护主,竟不顾危险陷入阵法,这是所有人始料未及的事。但他们要生擒叶薇,即便知道屡次征战,都是黑鳞蛟蛇打前锋,用坚硬的鳞甲,为他们扛下第一波箭阵。

    山兽们战功赫赫,是大乾国的功臣。

    可即便如此,他们也要制服这条牲畜。

    黑鳞蛟蛇通人性,兴许它十分困惑,明明在前段时间还是并肩作战的友军,为何今日对它的主人拔刀相向。

    明明无论叶尘夜,还是叶薇,都为这个国家赴汤蹈火,它明明跟着主人杀过很多敌人,保卫过许多次国家。

    黑鳞蛟蛇想不明白的事,其实叶薇也不是很明白。

    她被裴君琅护在身后,她看着昔日和蔼慈祥的世家长辈,今日为了一条活路,对她使出了御敌的杀招。

    有贪生怕死但危急时刻还是赶来的沈如意。

    有近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最终还是站在他们这边的周溯。

    除了已经死去的裴凌,以及死守着未婚夫尸骨一心想看着叶薇赴死的叶心月,其余潜渊官学全体师生都站在叶薇这边。

    他们是七个世家延绵生息的火种,是精英子女,他们以肉身为城墙,以责任感庇护自己的学生、同窗,他们筹备好武器赶来,众志成城护住叶薇的安危。

    即便造成国家的内乱,他们仍然寸步不让。

    叶薇不该这么死去,他们私心作祟,想保护叶薇最后一次。

    一定……很丑陋、很可怕,叶薇决不能看他。

    “叶薇。”裴君琅痛到麻木,可他的神色还是如常,“我为你收拾过很多烂摊子,有时嫌你做事十分不沉稳,什么都要我来计划。但有时,又觉得你这样毛毛躁躁很好。”

    叶薇问:“为什么很好?”

    “那我便有理由,帮你处理很多事,使你更依赖我。”

    “所以,小琅也有在对我使用计谋吗?”叶薇和他开玩笑。

    裴君琅认真想了想,颔首:“或许是有的,我喜欢帮你解决那些麻烦,喜欢你皱眉和我抱怨,喜欢你给我端糕,喜欢你时常来府上寻我玩,喜欢你喋喋不休和我说些家常琐事……你从来不是我的拖累。”

    他一连说了好多次“喜欢”,仿佛这辈子再不开口就再也来不及。

    裴君琅喜欢叶薇。

    很喜欢,很喜欢。

    叶薇闷头不语,眼眶里的泪珠终于落下。

    她听到裴君琅孱弱的气息,不住绞动指骨,她想,她明明再次拖累裴君琅了。

    叶薇不听劝告,她还是回了头。

    当她看到,小郎君浑身沐血,倒在车厢最里侧,她忽然像是被人打了一拳,脑袋发懵,浑身都冷到发颤。裴君琅最好颜面,即便腿骨有疾,也断不会让血污染身。可是现在,裴君琅堕入一片血海中,他痛到极致,肩骨不再挺拔,而是抱腹蜷曲成一团。

    叶薇终于意识到,裴君琅快死了,他并不是无所不能。

    她扑上去,胡乱拆开裴君琅的双臂,她抱住他,抱得很紧很紧,仿佛要融入他的骨血之中。叶薇的指腹摸到嶙峋的骨珠,摸到裴君琅宽阔的肩膀与腰腹,也是这时,她才发现,裴君琅好瘦。

    叶薇再也忍不住眼底的酸意,她闷到裴君琅的肩窝,呜咽出声。

    “小琅是不是不能动杀阵?你是不是又擅自做主救我?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又对我这么坏?”

    她不明白啊,实在不明白啊。

    裴君琅死了,难道她就会好受一些吗?她往后一个人要怎么过?她要怎么活下去?

    叶薇纤柔的身体蜷缩进裴君琅的怀里,她半跪着,寻求裴君琅的庇护,希望小郎君能够如同从前那样,为她遮风挡雨。

    裴君琅不能死,他死了,她会很害怕。

    叶薇知道自己对小郎君还不够好,她想补偿他,她还没来得及……

    “我们回去,我们去请白梅家主为你医治。”

    叶薇像是找到了主心骨,抬起手背抹去眼泪,“小琅不会有事的,你等一等。”

    裴君琅的指头微颤,艰难地抬手,揽住她的肩膀。

    “别做没用的事……”

    已经逃出来了,裴君琅很欢喜,他没有不甘。

    他收缩臂骨,拼尽全力抱紧了叶薇,似乎这样,他就能留住自己的岁寿,就能同天争一争。

    裴君琅有时觉得,老天爷就是无情的。

    在他想死的时候,赠予他漫长枯燥的人生;在他想活的时候,一意孤行夺走他的生欲。

    他无法和叶薇厮守,他早知今日,却还是拉扯叶薇堕入泥潭。

    他罪该万死,一切都是报应。

    裴君琅把手按在叶薇的后脑上,拇指掖去她的眼泪。

    他抬手,温热的掌心,一下又一下顺着叶薇的后背。他生疏地做着这一切,他有点懊悔,自己似乎从来没有对叶薇很温柔。

    叶薇不由自主被木轮撼得一抖,整个人朝前扑倒,忍不住往裴君琅的怀里跌得更深。

    几欲埋进他的怀抱。

    为了不碰到裴君琅,叶薇努力撑着掌心,手指抵在裴君琅的衣襟上,勉力拉开距离。

    然而,叶薇的指腹,紧贴着裴君琅被雨水淋到湿濡的衣袍,她的掌心既冷又热。

    冷的是清寒的春雨,热的是炽烈的胸膛。

    随之,温雅清苦的梨花香味,被风雨吹乱,兜头袭来。

    叶薇闻到这一味独属于裴君琅的草木香。

    她脑子昏昏,指腹出汗。

    叶薇隐约想起有一日她为了报酬,帮裴君琅铺床。

    裴君琅明明被囚在那一具受累的躯壳里,可他的寝房依旧整洁、干净、纤尘不染。

    或许裴君琅一直都不知道,在旁人眼中,他并不阴郁、孱弱、无用。

    叶薇抬头不语,而雨越下越大。

    小郎君苍白的肌肤如雪胜玉,明明很清致好看。

    叶薇心不在焉,没听他们吵嘴。

    她抱住那一团包袱,心里生出了许多困扰她的疑问。

    裴君琅再次折服于叶薇的厚脸皮。

    但她主动来和他答话,不得不说,心情确实好很多。

    所以……

    裴君琅后知后觉,想:他前几日的闷闷不乐,是因叶薇没找他说话么?

    他分明不在意她的。

    叶薇放下包袱,蹲着身子,她还是说了一句:“这次的恩情,抵消你之前对我的恶言相向。小琅公子,你很荣幸,遇到我这么大度的朋友。”

    “所以,我给你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

    “我不怪你了。”

    裴君琅怔住,许久不语。

    沉默间,小郎君抬手,修长如玉的指尖扶额,抹去脸上的水迹。

    裴君琅想,叶薇真是一个狂妄自大的姑娘。

    她会错意了。

    他从未想过和她交好,一切都是她自作多情。

    裴君琅只是……觉得她很可怜。

    八卦阵暗器来袭的那一瞬间,叶薇明明可以捏爆福豆保命,可她宁愿赌一把也没有认输。

    坚韧的野草,春风催生,野火难燎。

    裴君琅面色发冷,他忍了很久,轻声开口:“包袱里,青袍底下,有一样你的东西。”

    叶薇困惑:“什么?”

    “别问。”

    叶薇打开包袱,一件件翻找。

    最终,在干净的衣裳内,她找到那一把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火铳。

    这是裴君琅送她的礼物,原来他没有丢。

    叶薇释怀一笑。

    她拿回火铳和枪套,佩戴身上。

    放下包袱离开的瞬间,叶薇恍然:裴君琅原来是个十分闷骚的男人啊。

    叶老夫人一直耿耿于怀——阳关之战,她的丈夫剐皮削骨唤来山兽应战,可她的大儿子却毫发无损,全须全尾回了家。

    叶尘夜待叶瑾多好,既给他藏了本命兽的底牌,又把家族秘术倾囊相授。

    可是,临到战场,即便是父亲要保全儿子,叶瑾也不该冷血至斯,一点血肉都不舍下。

    叶老夫人总觉得,如有叶瑾助阵,或许她的丈夫不会沦落到骨血耗尽而亡的地步。

    可她的大儿子却盼着父亲牺牲……这些孩子一个个主意重,都想要掌家权。

    叶老夫人沉痛闭眼。

    倘若叶薇的事教叶瑾知道。

    她非但不会受到父亲提携,反而还会落得一个死。

    叶薇,命不该绝。

    她要竭尽全力,保下这个肖似亡夫的孩子。

    第五十八章

    北风怒号,风雪交加,原本被艳阳照到消融的冰层又厚了一重。

    等大风雪止住了,已是三日后。冬狩的营帐外又搭建了红绸青棚,专门为年满十五岁的世家贵女们行及笄礼,皇帝裴望山特地请来一尊皇寺供奉的红龙神像作为见证。

    叶薇妆点得很俏丽,她素来不爱涂抹胭脂水粉,今日倒转了性子。既挑梧枝绿的袄裙,又取一段芝兰紫的丝绦束于垂鬟髻上。

    叶薇没有和焦莲讨要新的奴仆,倒是叶老夫人特地给她指派了箬叶姑姑帮忙梳妆打扮。少年抬手,纤瘦的指骨压住了被风吹得翻卷的车帘,半敞开的窗板合上,车厢再度陷入一片平静的黑暗。

    他记得叶薇说过的话,她和他再无瓜葛,已经两清了。

    裴君琅低垂眉眼,没有说话。

    今日雨露重,膝骨受潮,泛起绵绵不绝的阵痛。早在潜渊官学的时候,裴君琅就犯病了。

    他留在角落里,等众人先离开膳堂,并非是厌恶和他人挤攘,而是他不想让人发现他有隐疾。这是裴君琅的秘密与软肋,他要藏好。

    可也是这么一瞬间的迟疑,给了叶薇可乘之机。

    他从未想过她会那么大胆地攀附上来,会勾住他的脖颈,亲吻他的唇角。

    迷离的夜雾下,裴君琅其实看不清叶薇的眉眼。但他知道,她抿唇笑的时候,眼眸里尽是狡黠,像一只满腹心机的小狐狸,很机敏可爱。

    叶薇靠近的一瞬间,清淡的衣上香,减缓了裴君琅的痛感与疲累。

    他受她的蛊惑,又在苦海里煎熬,竟一时不受控沉沦了。

    但,当脊骨里近乎凌迟的痛感再度传来,他鬓角疼到汗湿,裴君琅又不得不承认,他确实受不起叶薇的恩赐。

    他毁了自己可以,不该毁了她。

    叶薇克制不住,那他就该清醒。

    裴君琅展开手里染了血渍的帕子,眉峰微蹙。

    他小心擦去唇角的血迹,强忍住痛楚,对青竹道:“等会儿到了山顶上,记得立刻设帐,顺道……再煎一服梅姨的药。”

    气若游丝,又带着莫名的坚忍。裴君琅不想让人发现他的脆弱。

    青竹焦心不已:“主子,你是不是又疼了?”

    裴君琅没说话,他仰首靠在一侧,唇色苍白,鸦色的鬓角生出涔涔冷汗。

    他闭目养神,静得像一尊被弃在荒山野庙的佛。

    世家的公子小姐们都是少年朝气,风华正茂,没一个闲得住。山中无雨,夜风潮湿,他们一到地方便三三两两下车,根本等不及仆妇、侍卫设帐,抄起弓箭,带上春鹰,立马约朋友入山夜猎。

    鸡腿饭队的小伙伴也凑到叶薇边上,将她的马车围堵个水泄不通。

    沈如意想找个富有诗情画意的溪边绘画丹青;鲁沉山带了玲珑炮想到河边炸鱼;谢芙没什么想法,这几日裴君琅没有粘着叶薇,她简直如同过年节一般开心。不过小姑娘的笑脸,在看到多罗王子的一瞬间荡然无存,她杀气腾腾地放出了妹妹,两人之间叫骂不绝于耳,气氛剑拔弩张。

    叶薇这里热热闹闹,人声鼎沸。

    她却下意识环顾四周,试图在人群中瞥见那一抹熟悉的身影。

    山中野生的垂丝海棠被风拂过一缕清幽的香,掠动叶薇纤长的眼睫,她受了寒气,如梦初醒,堪堪回魂。

    她为什么要去找裴君琅?她应该对他不理不睬才对。

    而且,小郎君喜静,绝对不会凑局夜猎。

    他既然推开了她,那就不要再招惹她。

    王帐前,燃了枯木、绒草的篝火哔啵作响,星火乱跳。

    谢芙利用妹妹不怕火的尸身,手持几根羊肉串在烤,沈如意和周牧娘因山猪要如何烹煮才美味而吵嘴。

    众人吃得高兴,聊得开心,场面热火朝天。

    叶薇跟着他们笑,有皇帝裴望山在此地镇场子,所有人都放下干戈,和气闲谈,一派其乐融融。

    即使是这样盛大的官宴,裴君琅也没有出席,叶薇心里不免有些诡异。

    没一会儿,叶薇看到长寿鬼鬼祟祟进入王帐,像是禀报什么事,又蔫头耸脑退下。

    她不由站起身。

    叶薇犹豫不决,不知道要不要和长寿打招呼。但她想到叶老夫人准备了五福饼,要她也分给朋友们享用……叶薇还是拿了几个,走向唉声叹气的宦官。

    叶薇唤:“长寿公公。”

    “小薇姑娘,真是巧遇。”长寿听到叶薇的探问,心情激动。

    “这是祖母要我赠的五福饼,据说寓意很好,添福添寿,劳烦你带给二殿下。”

    长寿接过五福饼,问:“小薇姑娘不亲自送给主子吗?”他以为叶薇会去探望裴君琅,可听她只是送饼,人不打算来,又有点困惑。

    叶薇想到膳堂里的的尴尬,摇了摇头:“我不去了,还有朋友要招待,辛苦公公替我跑一趟。”

    长寿失落:“啊……主子他又犯病了,看着难受得紧,奴才还想着您过去和他说说话呢。”

    叶薇一怔:“二殿下又疼了?”

    她还当他的功法反噬之症已经好齐全了,原来他还在疼啊。

    “是。唉,不过喝了药,应当无事了,那奴才先下去送饼,小薇姑娘吃好喝好。”长寿不再打扰叶薇,抱着饼回帐篷复命。

    “您慢走。”叶薇望着长寿行色匆匆的背影,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还以为,裴君琅迟迟不露面,是不想看到她。

    原来,他只是生病了-

    长寿喜气洋洋地回到帐中,把叶薇送的五福饼放到裴君琅枕边的小案上。

    糕饼的香味浓郁,尽是芝麻、核桃的酥香,整个帐篷里都是糕点的气息。

    裴君琅疼得睡不着,又被食物熏醒,只能强撑着坐起。

    他偏头,看一眼五福饼,轻轻皱眉。

    长寿觉察出主子的困惑,笑着解释:“这是小薇姑娘给您送来的五福饼,说是添福添寿。”

    裴君琅怔住。

    叶薇……给他送饼?为什么?

    裴君琅迷茫、不解,甚至是无措,接连涌上心头。

    良久,他薄唇紧抿,还是伸出了白皙指骨,慢条斯理剥开油纸。

    他没有胃口,却还是掰饼小尝一口。

    叶薇想了想,或许是今日及笄礼,需在天家面前进行,规制十分讲究,半点都不能疏忽马虎,因此祖母要箬叶姑姑来她这边耳提面命,敲打她贵女的礼制。

    然而,叶老夫人的恩典,在外人眼里,无疑是对叶薇的深仁厚泽,实在令人艳羡。

    叶心月从母亲那边知晓了一丝端倪,她得知叶老夫人其实对膝下的子女一视同仁。

    在这一刻,叶心月秉持多年的嫡女尊严分崩离析,碎成了齑粉。

    原来,她与自己鄙夷多年的庶妹叶薇,没什么两样。

    她的高高在上,本就是笑话一场。

    第五十九章

    叶薇回到马车里,一抬头,对上裴君琅清冷的凤眸。

    小郎君良久不语,似乎在等叶薇开口。

    叶薇没心没肺地说:“离别么,很正常的。”

    裴君琅抿唇:“可是,你在哭。”裴凌飞身抢攻,三尺剑光夺目,猛烈刺下杀招。

    这一回,裴君琅无路可退。

    他死定了!

    可是,裴凌久久没有听到裂帛声。

    裴凌皱眉,抬眸望去。

    灵巧的长鞭已经消除了他的剑力,蛇一样绕上几圈,将裴凌猛然拖近。

    也是这一刻,裴凌看到裴君琅凤眸里的轻蔑与笑意,忽然通体寒彻。

    他意识到,裴君琅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弱。

    二弟分明很擅长躲招,也很擅长武功。

    甚至方才刺来的剑招,无需尸人替他抵挡,他也有法子躲避。

    为何不躲?

    裴君琅是故意要让裴凌轻敌。

    如此,二弟才能真正逼近裴凌,才能在单打独斗中处于上风!

    “你……”裴凌眸光震惊。

    裴君琅勾唇:“大哥,你输在……太轻敌了。”

    说完,他的指尖探向裴凌腰侧,取下那一枚荷包。

    裴凌瞳孔紧缩,意识到他想做什么。

    “住手!裴君琅!你住手!”

    “太晚了呢。”裴君琅当着兄长的面,缓缓握紧掌心,“大哥,输给废物弟弟的滋味……如何?”

    啪嗒一声巨响,福豆爆裂,碎成齑粉,撒了一地。

    裴君琅竟敢这般羞辱他!

    “我会弄死你的!裴君琅!”

    裴凌还想欺身再斗,可井口的那只怪物骤然嚎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爬向械斗的空地。

    它的脚程惊人,一下子便逼向面门。

    “快跑!”周溯忽然高喊,打断了裴凌的杀心。

    “此地不宜久留!”

    “跑啊!”

    “走走,你推小琅,我们跑啊!”

    两个队伍的队员还算惜命,眼下无人再恋战,全员全力以赴朝地宫外逃跑。

    所有人都在和阎王爷角逐,仓皇间,只能听到彼此擂动的心跳声。

    咚咚咚!

    好险,那怪物似是害怕月光,就在冲出地道的瞬间,它马上又遁入黑暗,斯斯叫嚣。

    也是此时,春鹰听到福豆爆裂的响动,它们一只接着一只飞来,于山谷处不住盘旋。

    直到裴君琅等人逃出生天。

    春鹰嗅到裴君琅掌心那一味碎裂的福豆气息,辨别出那是【凤于九天队】的裴凌气息。

    顷刻间,播报声响彻云霄——

    “咕咕,【凤于九天队】裴凌出局!”

    “咕咕,裴凌淘汰!”

    ……

    裴凌眉眼一震,手掌屈拳,似是不甘心。

    周围鸦雀无声,叶薇不由看了一眼坐在木轮椅上的裴君琅。

    小郎君的衣裳被剑割破了好几个口子,可他的眉眼依旧冷峻赛雪,仿佛对什么事都无动于衷。

    唔,怎么会有这么沉得住气的小郎君呢?

    桀骜不驯的小凶兽,张牙舞爪谁都不服。

    虽然裴君琅不得已暴露了自身的武功,往后肯定会招来许多不必要的灾祸。

    可是,那时的叶薇,还是很想问——扬眉吐气的小琅公子啊,你现在是不是很开心?

    没多久,潜渊官学的老师们赶到现场。

    就在怪物逃出地宫的一瞬间,几名世家精英联手设下天罗地网,将其镇压、诛杀。

    此次的怪物出笼事件,甚至惊动了周院长周崇丘。

    他和几名老师面面相觑,暗暗布置任务。

    很快,叶舟便和几位学生私下说:“今日地宫的事,谁都不能说出去,明白没有?”

    叶薇不解地问:“那些怪物是什么?”

    “别多问,这不是你该管的。”

    她撇撇嘴:“那我问最后一个问题,这个地宫……是世家老师们建造的吗?”

    叶舟面色凝重,看了侄女很久。

    他脸色难看,良久才摇摇头:“不是,应当是有外族或白莲.邪.教潜入京城,在咱们的眼皮底子下制造了地宫。事关国防,不要对外散布消息。否则……惹来大祸,尔等便是嫡出子弟,也要面临‘家族除名’的刑罚。”

    叶薇伸手,碰了碰脸,果然一手潮湿。

    她在桐花面前装了很久的释然,结果还是没能忍住。

    小姑娘拽来袖角,掖去眼泪。她一字一句,宽慰自己:“天下无不散筵席。”

    裴君琅闻言,眉眼低垂。他安静了片刻,轻声开口:“叶薇,总有不散的筵席。”

    所以,无需再掉眼泪。

    第六十章

    唇舌交织。

    唯有丁香小舌轻吻。

    细腻地碾、费劲儿地磨。

    没有一个动作熟稔得体,凭借滑稽的、一时冲动的本能。

    全无章法,甚至把裴君琅的唇角咬出一丝血腥味。

    有些疼,可小姑娘杏眸弯弯,一点都不感到抱歉。

    她不服输的样子,张扬又充满朝气。

    裴君琅没有再拒绝。

    他总是这样,喜欢就放纵,偏爱就容忍,他立于不败之地,允许叶薇主动亲近。

    时间久了,欲念也会翻涌。

    火气凝聚于腹,他有了前所未有的念想。

    裴君琅承认,他心猿意马,他意乱情迷,他算无遗策,但也有被叶薇攻讦的时刻。

    如同眼下,他被胆大妄为的叶薇蛊惑,动弹不得。

    清风霁月的小郎君定力再好,也有那么一丝意动。

    于是,裴君琅放纵自己沉沦。

    不再是叶薇单方面的勾惹,裴君琅也有所回应。

    宽厚的手掌按在叶薇的脑后,逼她靠近,修长白皙的指骨触上叶薇雪腻的后颈,煎迫她深入。

    吻得很久、很重。

    吃拆入腹的力道,蓄势待发的气势,不容忽视的威压,惊天骇地的兽心,是叶薇从来没见过的小郎君。

    原来,他也会乱,也会失控。

    原来,再冷峻的高岭之花,也能被她采撷。

    叶薇洋洋得意,但很快,她笑不出来了。

    裴君琅的手抵上她的腰窝,火一样的炽烈,掌心打转,压得她进退两难。

    就在叶薇快喘不上气儿的时候,裴君琅良心发现,终于松开了她。

    叶薇懒洋洋地落下来,衣领有些乱,鬓发也湿漉漉贴在下巴。她用手碰了一下脸,全是羞赧的红晕,热腾腾的。

    她不好意思,有点不敢看裴君琅。

    叶薇心里七上八下的,回想起先前的事……她主动做了想做的事,并不后悔。裴君琅也有回应,他对她是有意的。

    是这样吗?

    叶薇眨了眨眼,心里沁满甜腻的蜜汁。

    裴君琅伸来瘦长的指骨,一点点轻轻掖去她颊上的汗。没有用手帕,单纯的肌肤相亲,极其亲昵,很有耐心。

    叶薇甚至在裴君琅幽深的眸子里,看到了一缕独属她的温柔。

    他柔情以待。

    裴君琅非但没有推开她,还护着她,不厌其烦帮她整理凌乱的衣裳。

    她是不是可以认为,他其实喜欢她?

    叶薇怔怔出神。

    很快,传来裴君琅略带沙哑的询问。

    “在想什么?”

    叶薇唇角微微上翘:“在想,小琅是不是落我手里了。”

    裴君琅没有说话,不置可否。

    裴君琅伸手,搀住叶薇的臂骨,扶她起来。

    待小姑娘离了他的身,裴君琅慢条斯理地唤:“叶薇。”

    “嗯?”叶薇静候他下文。

    小郎君斟酌言辞。他知道,今日是他的过错,他不该回应,不该沉沦,不该任叶薇为所欲为。

    但他破了戒,他什么都认下了。

    可是,裴君琅心知肚明,他沉疴仍在,寿数不长。

    他给了叶薇希望又亲手碾碎,他做了一件很坏的事。

    思及至此,裴君琅又成了那个油盐不进的小郎君,仿佛方才一瞬间的强硬,全是叶薇的幻觉。

    他实话实说,语气一如既往的冰冷。

    “如果你只是想要片刻的欢愉,不必我负责余生,那我或许能允。”裴君琅薄唇轻抿,“再多的,我给不了,也给不起……我不可能永远陪在你身边。”

    他不知道哪天会死,可能明天,可能后天,一个月后,一年后……总归骨血寸寸亏空,活得不大长久。

    裴君琅只想在死之前,尽量多做一些事,尽量护住在意的人。

    他有了牵绊,死的时候,一定比从前痛苦百倍。

    叶薇不懂他的心。

    小郎君的话字字诛心,犹如一盆掺冰的冷水,兜头浇到叶薇的发顶。

    她浸在雨里了,浑身湿透,彻骨严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