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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青城山上5

    再苦不能苦孩子, 再穷不能穷教育。

    在面对扶兰的撒娇攻略时,谢拂深切地意识到,要将对方意识到并不是所有事都能靠这一招过关。

    然而当他将那只鸡开膛破肚时, 又觉得今天过后对方恐怕会更加坚定地把这一招用到底。

    “明日我要下山一趟, 你可要跟着一起去?”酒足饭饱,当扶兰把肚皮吃得圆溜溜后,便听谢拂对他道。

    下山?扶兰雪白的耳朵竖起来动了动。

    是去城里?

    扶兰想到上次从城里买回来的那些吃食, 刚刚被喂过的嘴又忍不住流口水。

    他连忙点头。

    谢拂却看着他道:“去可以, 不过你得遮掩一下,最好不要露出妖的形态。”

    他看了看, 给扶兰梳了个能能遮住耳朵的发型, 长发半束半披散, 勉强将耳朵遮住, 即便扶兰没忍住变还不太了耳朵,只要小心一点, 就不会被发现。

    爪子那也见到, 袖子宽大一点, 或者戴个手套。

    牙齿只要不张口不说话, 就不会被发现。

    至于尾巴……

    谢拂看着正在为下山而雀跃的扶兰, 板着声音说了句:“扶兰,要是尾巴露出来把衣服撑坏, 新衣服就给你做成开裆裤。”

    扶兰:“!!!”

    他当即夹紧了尾巴做妖。

    开裆裤会露屁股,一个能当着谢拂的面毫不在意地换衣服的人,扶兰当然不会因为要露屁股而不想穿, 他在意的是开裆裤是小孩子才穿的, 他这么大个人, 这么大只半妖, 当然不能穿小孩子才穿的衣服!

    跟上回不同,扶兰这回逛街逛得十分兴奋。

    一路上什么都要停一停看一看,谢拂反倒像是陪他的那个。

    扶兰看中什么东西,只要不是太过分,谢拂都会满足,只是当扶兰路过书局却看也不看想直接走过时,谢拂却一把拉住他。

    两人前后脚进去。

    谢拂站在书架前,看着上面的不少书籍,随手抽出一本,扶兰只偷偷看了一眼,便不感兴趣。

    全是他不认识的字。

    现在的他已经不是从前的他,能抱着一本破烂书都能看得津津有味,有了其他有趣的好玩的,书就没那么吸引人了。

    谢拂翻书,他就站在谢拂身后,盯着他的后脑勺,一根根数着谢拂的头发。

    几个月过去,谢拂的头发也渐渐长出,不能束起,却也至少不会一眼让人觉得他是和尚。

    扶兰数得认真,一时没注意,谢拂转身时没能后退,整个人撞在谢拂胸膛。

    他忍着没喊出声,一双眼睛里却溢出了生理性的泪水。

    谢拂有些无奈,摸出手帕,给他揉了揉鼻子。

    他抱着几本书走到柜台前,结账离开。

    沿着这条街走了一段,眼见天色到了中午,谢拂正想转头问扶兰中午想去哪儿吃,谁知一看……

    ……人呢??

    *

    谢拂掉头往回走,路上不由反思了一下,自己明知道那家伙坐不住,就该随时将他看着。

    明知道他因为自己的要求而不能说话不能发声,就应该更加注意一下他。

    还有,自己似乎还没教对方怎么防身,等回去后这个也该提上日程。

    最终,谢拂是在一家武器铺子找到扶兰的。

    找到时,对方正面无表情地盯着一把匕首目不转睛。

    店里其他人都在挑挑选选,就他盯着这把匕首不放。

    匕首是好匕首,只是人也是真奇怪,伙计在一旁喊了几声,扶兰没反应,不由叫来了掌柜,谢拂到来时,也是掌柜从后院出来时。

    他走到扶兰面前,笑眯眯道:“客官,您真有眼光!这把匕首是用灵骨融合玄铁锻造,不仅削铁如泥,还能降妖除魔。”

    所谓灵骨,便是修炼之人的骨头,这种骨头中含有主人的能量,确实对妖魔有一定杀伤力。

    但要说能降妖除魔,这话便有些夸张。

    顶多就是寻常匕首对妖魔攻击力有五,那这把匕首的攻击力就有八。

    而且现在妖魔甚少,有也是妖魔畏惧躲避着他们,而不是他们躲避着妖魔,这类武器和寻常武器的区别也就没有那么大,甚至还因为功能非必要而价格却高不少而滞销,掌柜好不容易见到有人对这匕首感兴趣,自然想着尽量卖出去,只要出价不那么跟定价相差没那么离谱,扶兰想带走就不成问题。

    “多少银两?”一道声音从门外传来。

    掌柜抬头看去,见一素衣短发男子走来。

    他看了看扶兰,又看了看谢拂,一时有些为难。

    却见谢拂走到扶兰身后,看了那匕首一眼,淡声问:“很想要?”

    扶兰似是被惊醒,从痴痴看着匕首的状态中回过神来。

    他看了看谢拂,又看了看匕首,最终却什么也没表示。

    没有点头摇头,没有说话,他只是看了看匕首,便又看看谢拂,圆眼中是带着自己都不明白的迷茫和不解。

    “十五两。”掌柜看扶兰也不说想买,谢拂显然也是以扶兰意思为准的模样,想了想便降了一些价格。

    不过即便是十五两,店铺也是赚的。

    谢拂没有讲价,而是直接将银两放在柜台上,伙计当即喜笑颜开地将匕首装盒打包,笑眯眯地递给扶兰,“小哥您收好!”

    扶兰愣了愣,方才接过那装着匕首的木盒,跟在谢拂身后出了店铺。

    一路上他都有些走神,直到看到一个卖糖人的小摊。

    他忍不住抓住了谢拂的衣袖。

    有经验的扶兰控制了力道和情绪,手没有变成虎爪,更没有撕破谢拂的衣服。

    他抬头看着谢拂,眼中满是期待。

    想要糖人!

    上回也买了糖人,但是因为没来得及吃,等打算吃时,发现已经化了,只能舔了舔味道。

    可就是因为尝过了味道,他更加想吃好好的糖人。

    “你的牙正在生长,糖吃多了不好。”谢拂故作严厉地拒绝。

    扶兰却不气馁,他已经通过经验知道了让谢拂同意的办法,闻言当即便要露出那副可怜兮兮的表情哀求。

    谢拂却先一步道:“想吃也行,回去后你得跟着我读书,完成我提的要求,不许拒绝,不许耍赖。”

    扶兰犹豫了。

    他看了看书,又看了看糖人,纠结片刻,最终还是答应了谢拂的要求。

    不管未来如何,当糖人到手的那一刻,扶兰的心情非常好。

    他高兴得一时忘了谢拂带他下山前的叮嘱要求,张嘴一口下糖人的头,卡兹卡兹,脆糖在尖锐的牙齿下一下下被咬碎。

    那两颗漂亮的虎牙也显露在人前。

    只是除了谢拂,并没有人觉得它们可爱,只觉得可怕和厌恶。

    “竟然是只半妖!晦气!”

    “怎么是半妖,看样子还是有攻击性那种,现在这样的半妖都不用关在笼子里吗?伤人怎么办?”

    “就是,真想让官府在城门口贴一张禁止半妖入城的告示,”

    “你在想什么,这样妖贩子还怎么买卖半妖?”

    ……

    众人纷纷远离了扶兰,扶兰嘴里还没彻底咽下去的糖块,此时不知怎的,竟有些咬不动。

    他微微垂眸,也没再张开嘴。

    手腕上传来一阵热度。

    “走吧,该回家了。”

    是谢拂。

    扶兰缓缓抬头,看着眼前谢拂的背影,莫名觉得对方高大无比。

    他犹豫片刻,似乎想起什么,停住脚步。

    领着他的谢拂也不由停住,他微微侧身,映入眼帘的是以个没了脑袋的老虎糖人。

    “师父,吃糖。”

    “……所谓尊师重道,就是好吃好玩的,都要先想到我。”

    一直被扶兰阳奉阴违的“尊师重道”,今天终于第一次主动想起并实践。

    且心甘情愿。

    *

    当晚,扶兰一个人躺在床上入睡,那把他似乎心心念念想要的匕首,被他随意丢在脑袋旁。

    睡着的扶兰姿势随意,却不知为何,双眸紧紧蹙起,好似梦见了什么不太好的东西。

    梦中的一切都仿佛笼罩着一层薄雾,事物都不那么清晰。

    扶兰只感觉自己似乎在草地上跑跑跳跳,那时的心情还是高兴兴奋的。

    当他看到一群蝴蝶飞来,转头想要将这一幕告诉谁时,在他转身之际,一把匕首深深刺入他的心脏……

    扶兰脸上的笑容尚未散去,疼痛传来,才后知后觉染上几分茫然和无措。

    他浑身无力,摇摇欲坠,似要倒下。

    那只放在匕首上的手才松开。

    扶兰微微低头,模糊的视线落在那把匕首上,隐约看到上面有一朵兰花印记。

    随着意识消失,一道仿佛来自九天之外的声音里带着无限悲悯。

    “阿弥陀佛……”

    扶兰霍然从床上惊醒坐起!

    额头的汗水顺着脸颊一点点汇聚,一颗一颗,滴落在竹榻上。

    发现是梦后,扶兰忍不住松了口气。

    尚未从梦中缓解的剧烈心跳,开始缓慢降速。

    扶兰抬起胳膊随手抹了把汗,刚想睡下时,却瞧见枕头旁的那个匕首盒。

    扶兰整个人一顿。

    他定定望着匕首盒,原本开始降速的心跳又开始一下一下,重重跳动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鬼使神差的,他伸手缓缓打开了木盒。

    一把匕首映入眼帘。

    手柄上熟悉的兰花印记就静静地……静静地躺在那里。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昨晚的,晚上还有更新。

    第122章 青城山上6

    翌日一早, 谢拂醒来后竟没听到扶兰喊师父的声音,还有些意外。

    要知道平时扶兰梳头要喊,吃饭要喊, 衣服坏了要喊, 尾巴收不回去要喊,在外面被其他动物歧视或者欺负了还要喊。

    今日却安安静静,半点不像他的作风。

    谢拂刚踏出房门, 脚步便顿住。

    他微微低头, 将头稍稍偏移,侧头看着地上某人。

    不, 应该是某坨。

    扶兰用薄被将自己圈在一起, 整个人蹲在角落, 蜷缩着闭着眼睛。

    修炼之人的五感格外敏锐, 谢拂能听到扶兰浅浅的、均匀的呼吸声。

    谢拂静静看着,看着他在梦里皱眉, 看着他被照进来的阳光渐渐唤醒。

    “怎么在这儿睡?”

    扶兰迷迷糊糊间, 似乎听到了谢拂的声音, 他揉了揉眼睛, 等视线清晰了一些, 便看见站在他身旁的谢拂。

    他愣了愣,才讷讷喊道:“师父……”

    扶兰做噩梦了。

    连续好几天, 一直做噩梦。

    每天谢拂醒来都会在门口看见他。

    问他到底是什么梦,他却又摇头不语,说是自己也不记得。

    “疼, 很疼……”

    要问便只有这句话。

    屋里点了安神香, 但似乎并没有用。

    该做梦还是会做梦。

    “日有所思, 夜有所梦。”谢拂拿出一本书, “你多看看书,说不定晚上梦到的就是书里的内容。”

    扶兰:“……”

    他假装没听到,转过身,继续把玩手里那只布老虎。

    小孩子才喜欢的东西,他拿着爱不释手,却不提这是小孩子喜欢的了。

    谢拂早料到会是这种反应,抬手在他头顶轻敲了一下,“莫要忘了,给你买糖人时答应过什么。”

    扶兰……扶兰默默转过身,一副不想听却不得不听的模样,仿佛在被强迫。

    谢拂抿唇翻开书开讲。

    不是什么高深的东西,更不晦涩难懂,反而只是一些简单的成语短句小故事。

    谢拂将这些成语背后的故事用生动的语言娓娓道来,竟让原本不想听的扶兰开始听得津津有味。

    只是每每他关注的重点都不对。

    讲孔融让梨时,扶兰皱眉问:“被让的人都是孔融的师父吗?”

    谢拂:“……不是。”

    扶兰更不解了,脸上明晃晃写着那为什么要让。

    谢拂:“……换一个,上善若水。”

    扶兰双眼一亮!

    “这个我知道,是吃饭跟喝水一样!”

    谢拂:“……是善不是膳。”

    “这个善不能吃吗?”扶兰外头问。

    谢拂:“不能。”

    扶兰一脸嫌弃:“那我不要了。”

    谢拂:“……”

    这虎教不好了。

    谢拂决定最后顽强抵抗一下。

    “世间生灵皆有灵,不可随意制造杀孽……”回想过往履历,谢拂说这话时,实在无法理直气壮。

    扶兰抱起不知何时撞死在栅栏边的野兔,满脸期待地看着他,“师父,中午吃烤兔肉吗?”

    谢拂:“……吃。”

    扶兰:“好耶!”

    他笑眯了眼睛,抱着兔子举起来,“我知道这个,它叫守株待兔,自投罗网!”

    看着他期待骄傲的小表情,谢拂再多的无奈也只能化为一个轻笑。

    夸了一句:“学得不错。”

    兔肉比鸡肉干,中午的烤兔肉带着一股焦香。

    谢拂将兔肉撕成一缕一缕,扶兰拿起一根,在下意识放进嘴里之前顿住,转而抬手将它喂给谢拂。

    “师父吃。”

    他看着谢拂的眼中毫无阴霾,清澈纯粹,乖巧的气质让人实在难以将他和妖魔联系在一起。

    谢拂抬手抚上他的头顶,动作中带着几分温柔。

    “扶兰。”

    “师父?”

    “为师希望你余生多幸事,可世间万般事,皆有命数,是福是祸,是喜是悲,不被人掌控。”

    扶兰有听没有懂,扬起脸表示自己在认真听,但此时的他并不明白万般皆是命的意思,只是在谢拂面前假装做个乖徒弟。

    谢拂似乎也不在乎他此时是否听懂,眉眼淡然地看着他。

    “所以我只希望你在这世上自由安然,即使是半妖,也能活得轻松,不因身份而迷茫,不因世俗而怨愤,立身天地,无愧于心。”

    *

    做梦并没有因为白天的教学而影响,扶兰每晚还是会做梦,虽然不记得,但他觉得应该就是同一个梦。

    只是渐渐的,他梦中的景象越来越清晰,而白天醒来的他也记得的越来越多,不会如之前那样全部忘记。

    纯白的僧袍,修长的指节,刺入心脏的匕首未有分毫迟疑。

    扶兰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倒在地上,匕首插得太紧,并没有太多鲜血自他身体里流出,但剧烈的疼痛依然让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生命在流逝。

    那声“阿弥陀佛”清晰地传入耳中,声音似乎还有些熟悉。

    他听见了其中并未隐藏的悲悯。

    若是从前的扶兰,大约不会去想这是什么情绪,又为何会产生。

    可现在的扶兰却下意识想,既然悲悯,又为什么要杀他呢?

    是他的仇人吗?

    他做了什么吗?

    师父说,无论是人是妖,命都可贵,会杀他,是他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吗?

    扶兰想象不出。

    他想问一问,可他说不出话来。

    他想看一看,看一看杀他的人是谁,若是醒来后能记住,能找到,他一定会找他问问,自己做了什么。

    扶兰努力挣开眼睛,努力抬头向上,试图看清身前人。

    对方一点一点走近,扶兰也一点一点看清。

    他逆着光,阳光下,面容并不算清晰,可那熟悉的轮廓却让这点不清晰变得无足轻重。

    被刺中的心脏陡然一紧,扶兰呆呆望着上空,望着眼前人。

    梦境褪去最后一层朦胧,那悲天悯人的双眸,那熟悉的容颜,清清楚楚,彻彻底底,印在扶兰脑子里。

    是谢拂。

    是师父。

    *

    深夜。

    窗外雷声阵阵,吵得谢拂睁开了眼睛。

    他起身站在窗前,向外面看去,只见天空电闪雷鸣,雷雨交加,滂沱大雨自天上倾泻,谢拂关上窗户,将凶猛的雷雨隔绝在外。

    转身正欲回到榻上,想到什么,又转身出门。

    打开房门,还未迈动脚步,便见门口正对着的方向,蹲着一个人。

    漆黑的夜晚,黑暗的走廊,除了偶尔打雷闪电产生的亮光,周围没有任何能够照明的事物。

    扶兰静静蹲在角落,谢拂甚至能嗅到对方身上带出来的,并没有任何用的安神香的味道。

    谢拂神色未变,抬步上前,要将他扶起。

    “不是说不要在外面睡?”

    “会着凉。”

    扶兰顺从地站起身,只是身形不稳,不知怎的,扑入了谢拂怀中。

    “师父……”

    “嗯?”

    “我……做噩梦了。”

    “梦见什么?”

    “……忘了。”

    扶兰轻轻闭眼,嗅着谢拂身上的气息,一股安心自心底涌出。

    “师父……”

    “嗯。”

    “我想跟你睡。”

    ……

    扶兰抱着被子,跟在谢拂身后进屋。

    谢拂的床榻并不算小,一个人睡绰绰有余,两个人睡却仅仅是足够,恰恰好,没有再多的位置。

    扶兰卷着被子爬上床内侧,背着身子。

    他听到谢拂上来的声音,听到谢拂拉扯被子的声音。

    空气安静半晌,扶兰却没有丝毫睡意,他又不想被谢拂发现,只好一直将被子蒙住头顶,背着谢拂。

    谢拂闭上眼,耳边传来扶兰低低的,瓮声瓮气的声音:“师父……”

    “嗯?”

    “你……杀过人吗?”

    谢拂:“……杀过。”

    “哦……”那声音沉默半晌,才又继续问,“多吗?”

    谢拂:“……多。”

    那声音犹犹豫豫,半晌才道:“那你……为什么要杀他们?”

    “都是该杀之人。”谢拂声音淡淡。

    “……哦。”

    空气再度安静。

    扶兰犹豫半晌,到底还是没问,如果自己犯了错,你也会杀我吗?

    扶兰不想问,不想知道,他宁愿永远也不知道。

    在没感受过温暖时,他以为世上的一切都一样,没什么区别,只要能吃能睡就行。

    可在见过阳光后,世间的一切都变了颜色,万事万物只分为两类,一个是谢拂,一个是其他。

    扶兰并不想知道梦里的是不是真的,他只能努力让它变成假的,让它不可能发生。

    他也不想问自己在谢拂心里有多重要,是否重要到能为他违背原则,他只能让自己的所作所为不违背谢拂的原则。

    他开始认真起来,无论是听谢拂讲课,讲世间道理,他都听得格外认真,即便大多数时候都不太懂。

    可他明白,只要听着,只要记着,未来总有一天能懂。

    可喜可贺的是,自那天过后,扶兰再没有做梦。

    可能是因为梦境清晰了,完整了,不需要继续做梦,扶兰连续好几天睡了个好觉。

    但是为了能赖在谢拂身边更久一点,他没把自己已经没有做梦的事告诉对方,他暗戳戳想,自己也没有说谎,只是师父没问,他就没说而已。

    却不知道自己每次心虚的时候都会不由自主露出尾巴,下垂且无所事事地开始摇摆。

    这一切都被谢拂看在眼里。

    “宿主,小七不乖,竟然偷偷摸摸瞒着你。”013看热闹不嫌事大。

    谢拂却伸手摸了摸扶兰的头,顺带着摸了摸他变化出来的耳朵,扶兰舒适地闭上眼睛。

    “他很乖。”

    真的很乖。

    如果能一直这么乖就好了。

    谢拂想。

    *

    上次进城差点把扶兰弄丢,谢拂便打算教他一点防身的东西。

    不用太厉害,只要能让他拥有在这个世界自保的能力就行。

    原主修炼的是人类修炼的办法,不一定适合扶兰,于谢拂而言,根据这个世界的能量体系研究出一套本世界专用的修炼法并不难。

    于是,扶兰多加了一节课,每天除了要听着书上的故事学为人处世的道理,还要开始修炼,时间被安排得满满当当,进山里跟他的野兽“朋友们”瞎玩闹的时间都没了,人也精神了不少。

    浮生寺后院,老和尚手里拿着白棋,思虑许久方才落子。

    “修炼这事,对有些人和妖而言,未必是有益,甚至有害。”老和尚意有所指。

    谢拂随手落下一枚黑子,“不修炼也是如此,以没有益处便彻底否决一件事,未免有些太简单了。”

    “施主……”老和尚笑叹一声,却又顿住,未再继续言语。

    他轻轻摇头,似乎对谢拂的行为表示不赞同和不解。

    谢拂低头看着棋盘,“大师修习佛法,应当懂得因果轮回。”

    “一切还未发生时,便未产生因,自然也未有果。”

    “若是因为害怕未来有可能发生的事,便断绝了现在所有的可能,未免有点因噎废食的嫌疑。”

    “可有些事一旦发生,便无力回天。”老和尚眉心微蹙。

    谢拂抬眼看不见他,似乎从他身上看到了原主,看到了许许多多,来自未来的人,他们都抱着想在一切都没发生时,解决有可能导致一切的源头。

    “若我能回天,纵容一二又何妨。”

    谢拂对老和尚轻轻摇头,“对一个什么都没做,什么也没错的人,你们未免有些不够宽容。”

    对扶兰,他们过于苛刻了。

    老和尚承认这份指认,却不能改变他的想法,就像他也无法改变谢拂的想法一样。

    可那又如何,扶兰是谢拂的人,老和尚即便不在乎扶兰无辜,也要看在谢拂的面子上。

    “既然施主执意如此,那烦请施主尽心竭力,履行职责。”

    “自然。”

    *

    离开浮生寺,让扶兰修炼这事,也算过了明路。

    013对此十分不解。

    “宿主,除了你,小七还会在这个世界遇到很多危险吗?”

    谢拂:“……”

    这话怎么听起来怪怪的?

    他对那人来说,就是危险吗?

    “一般。”

    “有宿主在,根本不用担心小七会受欺负啊。”所以修炼不修炼,其实也没那么必要。

    谢拂站在浮生寺外,眺望远处,山峰山谷,好似都被一团团迷雾笼罩。

    “原主在被送来这个世界时,未来的人曾告诉他,必须在过去的一年内杀死扶兰。”

    “你可知,为什么会有这一年期限?”

    013当然记得,“难道不是因为一年后小七就会解开封印吗?”

    “……不是。”

    “那只是他们用来哄原主的。”谢拂沉声道,“至于真正的原因……”

    “其实是原主只有这一年时间。”

    若成功,原主会消失,若失败,会从头再来。

    再无别的可能。

    013心中一紧,所以说,宿主不可能留在这个世界,看着小七一辈子吗?

    宿主这么平静,是因为从一开始就知道?

    那他这段时间教养小七,处处照顾,时常妥协,也是因为这一点?

    “宿主,你会消失吗?”

    “应该。”

    “那你走之前,不如把小七一起带走?”

    “不行。”

    “小七不会怪你的。”

    “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

    谢拂却闭口不谈。

    *

    修炼这件事,再天赋异禀的人也要付出努力。

    谢拂再想帮扶兰,在这件事上也没有让对方偷懒的办法。

    很快,扶兰便从兴致勃勃变得索然无味。

    纯粹的修炼是他从未想过的枯燥。

    从前的枯燥对他而言,也仅仅是睡一觉的事,觉得无所事事就睡觉,觉得累了就睡觉,太阳大不想起床还是睡觉。

    可修炼却不行。

    累了不能停,无聊不能停,再枯燥乏味的内容,也要继续炼下去。

    他故技重施想撒娇,谢拂却全然当做没看到。

    “师父……”

    扶兰拉扯他的衣袖,长长的尾巴甩在谢拂身上,好似在勾引谢拂,引诱谢拂去撸。

    扶兰知道,谢拂其实很喜欢他变成老虎的地方,就算是经常撕破衣服的虎爪,他也会做很可爱的手套,更不用说其他地方。

    可爱的虎牙,毛茸茸、顺滑的尾巴,都是谢拂喜欢的地方。

    有时半夜醒来,扶兰都会看到谢拂抱着他无意识搭过去的尾巴不放手。

    可今天,这些似乎都失灵了。

    谢拂只是淡淡看了一眼,继而侧身避开。

    扶兰:“……”

    他的尾巴失宠了?

    扶兰担心又头疼,担心谢拂真的不喜欢他的尾巴,头疼于自己的办法不奏效,他还要继续修炼。

    不过很快,扶兰就没功夫头疼了。

    当晚,扶兰又做梦了。

    同样的风格,同样的背景,甚至跟他第一次做梦时同样的朦胧。

    唯一的区别,大约只是死法的不同。

    上回是刺穿心脏,这回则是割断脖子。

    扶兰没能看清割断他脖子的是不是那把匕首,因为太快太近太突然,他没有丝毫反应过来的机会,就连倒地时,都是面朝下趴着。

    喉咙、嘴里,冒着汩汩鲜血,喘不上来气的感觉令人窒息,令人恐惧。

    等他从梦中惊醒时,那种感觉似乎被他从梦中带入了现实,他从床榻上坐起,大口大口喘着气。

    他下意识捂住脖子,在触及到冷汗涔涔却毫无伤口的脖子时,他的心跳方才一顿。

    又是梦。

    同类型的梦。

    那……那他是不是可以推测,梦里杀他的人,也是同一个?

    扶兰侧头垂眸,看着睡着的谢拂。

    认真看着他的容貌,实在难以想象,梦里杀他的人是谢拂。

    师父……真的会杀他吗?

    明明对他这么好啊……

    可想到两场梦里,那毫不留情、干脆利落挥匕首的动作,扶兰便忍不住心脏一抽。

    似在疼。

    又是一夜未眠。

    *

    扶兰没想到的是,这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的时间,他就跟上次一样,每天晚上都会做同样的梦。

    在梦里,他会被人无情杀害。

    梦里的一切都很模糊,唯一清晰的,没打任何折扣的,竟然是被杀时的痛苦。

    短短几天,扶兰便长起了黑眼圈。

    “又做噩梦了?”谢拂不是瞎子,自然注意到了。

    扶兰点点头。

    “还是不想说梦到了什么?”谢拂问。

    扶兰抬头看他,嘴里叼着的包子似乎都没了味道。

    犹豫半晌,他忽然张口,“师父……”

    张口那一瞬间他便后悔了,嘴里的包子骤然落下,狠狠砸进了粥里。

    热粥溅了满脸。

    扶兰:“……”

    谢拂:“……”他摸出手帕,伸手帮扶兰把脸擦干净。

    “小心些。”

    谢拂已经不会说让扶兰多用用脑子这种话,因为他现在觉得,有时候没头脑、穷开心也挺好,至少没那么多烦心事。

    当然,扶兰实在有些扶不起来,也是原因之一。

    纯白的尾巴忍不住露出来,无辜地左右摇摆,仿佛在说刚刚犯傻的不是自己。

    “……我梦见我死了。”

    “师父,你要杀我。”

    扶兰的声音有些低沉,他垂着眉眼,不去看谢拂,声音却毫不客气地传入谢拂耳中。

    “师父,你杀了我。”

    “……不止一次。”

    他鼓起勇气,抬头看向谢拂,却见对方神色淡淡,并不意外,似乎早有预料,低沉的心便渐渐上扬。

    扶兰起身蹲坐在谢拂身侧,趴在他腿上。

    “师父,那是你吗?”

    谢拂默然片刻,反问道:“你觉得呢?”

    两个人都很平静,似乎聊的只是今天吃什么这种小事。

    013却要被炸懵了。

    “宿主,怎么回事???”

    “小七怎么会梦到你杀他……不对,应该是原主杀他???”

    “还有,一个梦也就算了,哪里来的其他梦??”

    “你觉得呢?”谢拂用同样的话反问013。

    或许,一个猜测已经涌上013心头,它却不敢承认。

    此时面对谢拂的反问,似乎更加验证了它那个不切实际的猜想。

    “因为……因为……”

    “因为……”谢拂声音淡淡,“他被杀不止一次。”

    “重来不止一次。”

    “死亡不止一次。”

    为什么谢拂会拒绝用死亡带扶兰去下一个世界?

    因为死亡对扶兰而言,从来不是结束,而只是开始。

    未来的人认定的因果是反的。

    是先有扶兰死亡,才有死后的扶兰恢复记忆成魔,解开封印。

    原主每杀一次扶兰,多一回死亡记忆的妖魔扶兰才会带着妖魔更加疯狂地报复回去。

    这是一个恶性循环。

    “不是你。”扶兰侧头枕在谢拂腿上。

    “我觉得那不是你。”

    “我不喜欢他。”每次在梦里,他都很压抑,悲愤,更有无数怨气无处发泄。

    可面对谢拂,即便容貌一样,他也从没感受到那种情绪。

    “师父,你是来救我的吗?”

    是他经历无数梦境中的情景后,终于等到的不一样的阳光吗。

    虽是疑问,却并非疑问的疑问的语气,答案无需问,他心中自有结果。

    谢拂也没回答,可他的沉默似乎又有另一种意思。

    扶兰不知道,他只是安静地抱着谢拂的腿,枕靠着他,心中盼望时间更久一点。

    他不在乎梦里是不是真的,只要一直在谢拂身边。

    他的太阳,他要抓得紧紧的,紧紧的……

    “师父,别离开我。”

    作者有话要说:

    第123章 青城山上7

    林间清风拂来, 裹挟着凉意荡过谢拂眼前。

    腿上还承受着扶兰的重量。

    他甚至能清晰感觉到对方的温度。

    久久,谁也没说话。

    一道鸟鸣惊醒了这份寂静,谢拂方才抬手在扶兰头上轻敲了一下, “再不吃, 粥便要凉了。”

    扶兰捂着被敲的头顶,乖乖回去坐好继续吃饭。

    但是吃一口就盯着谢拂,吃一口便盯一眼, 像只看管着自己所有物的野兽, 总要把东西放在这里眼皮子底下才放心。

    谢拂假装没看到,自顾自做自己的事。

    可他平日里做的要么是教扶兰修炼, 要么是给他读书, 将书中的世界, 书中的人事物讲给他听。

    无论哪一样, 都和扶兰有关,都在扶兰眼前, 便也导致扶兰一整天都能正大光明地看谢拂。

    正大光明地盯着他的人。

    谢拂无法, 便让他低头写字。

    “师父, 我不想写。”扶兰习惯性撒娇。

    谢拂假装没听到, 该写的还是得写, 扶兰不高兴地拿起笔,低头写了起来。

    可当第一个字成型, 他便有些愣。

    谢拂低头一看,眸光微动。

    扶兰写的那个“拂”,字体工整, 半点不像是初学者写出来的模样。

    再回想扶兰刚才自然而然, 大笔一挥便写成的动作, 有些事似乎无法再隐藏。

    013的声音有些发抖, “宿主,小七这是连过往的经历和记忆一起恢复吗?”

    他从前所经历的,都在一一浮现。

    他从前所学会的,也都在一一归还。

    “为什么会这样?明明原剧情从来没写小七会恢复记忆。”013不解。

    “你怎么知道不会?”谢拂却先想到原因,“他每次被杀,应当都比上次更快,更早。”

    每次都没活到记忆恢复。

    每次都在死后彻底恢复这个世界的所有记忆。

    013闭嘴了。

    它只是好奇,但其实并不是真的想知道宿主为什么知道这么多。

    但是这样一来岂不是无论谢拂怎么做,扶兰都会恢复记忆,都会和从前每一次一样,陷入同样的抉择。

    那谢拂到来的意义在哪里?

    而他又要如何才能带小七离开这个世界?

    013有些担心,它还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

    从前在部门里它就是个接待,这还是第一次跟着宿主出门,现在遇到这种情况连怎么做都不知道,难道真要让宿主和小七被困在这个世界吗?

    谢拂握住扶兰的手,借着他的手,在纸上空白的地方写下两个字——扶兰。

    字体跟扶兰写的不一样,也更为好看。

    所说刚才扶兰的“拂”字尚且算得上工整,那与谢拂写的比起来,那便是天上地下,“拂”字像是一只丑小鸭,见不得人。

    扶兰心中刚刚生出的一抹疑惑顿时消失,看着纸上的“扶兰”,满眼惊叹,这真的是他写的吗?

    哦,本来就不是写的。

    但扶兰抬头看见谢拂,眼里的星星更亮了。

    “师父,你再教我写一个。”他握着笔,举起手给谢拂,要求显而易见。

    谢拂却抬手拍了一下他手背,“照着这个写。”

    扶兰不愿,“它太好看了,我舍不得,怕弄脏了。”

    谢拂抿唇,“那我再写的话,你就不会因为觉得它们好看而舍不得临摹?”

    扶兰:“……”

    好像有道理。

    他抱住谢拂的手,摇着尾巴哀求道:“师父,再写一个吧,就一个……”

    道理说不赢,耍赖不认账,那就只能继续撒娇了。

    招式不怕老,只要有用就好。

    撒娇这办法,十次中至少有七八次能成功。

    扶兰圆溜溜的眼睛水光潋滟,仰头看着谢拂,盛满了无辜可怜。

    他甚至学会了找角度,所谓的四十五度角,也已经被他用得炉火纯青,也不知锻炼了多少次,明明家里应该没买镜子。

    谢拂看着这双眼睛,对上他的无辜和纯粹,不知想到什么,微微垂眸。

    片刻后。

    一个同款字体的“谢拂”,安安静静,乖乖巧巧地躺在“扶兰”身边,二者在阳光下,宛如撒了一层金粉,熠熠生辉。

    *

    扶兰做梦的情况并没有因为任何原因而停止,他依旧持续不断地做梦,每每梦清一个梦境,便又会开始新一个梦境。

    他自己对此不明所以,梦里除了疼痛不折不扣,十分真实,其他都并没能让他完全代入,感同身受,比起亲身经历,他觉得这更像是在看故事,没有非常浓郁的真情实感。

    他便只当它是件甩不掉的小事,从一开始的惊惧,到现在的习以为常,即便做梦,也不会再被惊醒,除了睡眠被影响外,其他都还好。

    但,该要的福利还是要的,比如赖着跟师父一起睡。

    每每这时候,扶兰都会遗憾自己并非完全的妖,只是半妖。

    若他单纯是妖,便能变成小老虎,窝在师父怀里陪他睡,师父会将他浑身都撸得非常舒服。

    他想被谢拂撸,也想窝在谢拂怀里,那里一定很舒服。

    他不知道,谢拂却从他做梦的规律中察觉出了其中原因。

    扶兰做梦并非是随意安排,而是他在什么时候被杀,便会在什么时候恢复属于那一世的死亡记忆。

    随着时间越久,他想起的便会越多,终有一天,便会如同过去许多次,死去后恢复一切记忆一样。

    想起一切。

    而谢拂什么也做不了。

    他大可以封印扶兰的记忆,可这样什么也不知道的扶兰,若有朝一日死去后,再次彻底恢复记忆,想来也会如过去一般,因为痛苦而失去理智,成为一个只记得自己的使命,只记得自己要解开封印的工具妖魔。

    唯有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清楚的他,死去后才能保持理智,结束一切,成功脱离这个世界。

    不过,谢拂本也不喜欢逃避,若是真的有那一天,谢拂也会和对方一起面对。

    他会陪着扶兰,走尽可能长的路程。

    *

    到底是受到了影响。

    扶兰梦到的越多,他想起的越多,受到的影响便越重。

    从刚开始的无所谓,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到后面经常走神。

    若是一整天没事做,扶兰便可能沉默一整天,像是陷入在自己的世界里。

    林中只有他们二人,谢拂有时醒来,会发现扶兰不在竹楼,找了一圈后,才发现他跑去了附近一个山坡上,坐在上面,望着某个方向。

    “在看什么?”

    谢拂走到他身后。

    扶兰从茫然中回神,望着远处道:“……不知道。”

    他不知道,谢拂却在心中隐隐有所猜测。

    “你看到今日的朝阳了吗?”

    扶兰从半夜便跑出来,在这儿已经坐了快一整天,他闻言点点头,表示看到了。

    “你觉得,它是什么颜色的?”谢拂垂眸,视线落在扶兰头顶,扶兰头顶有一层光芒,是夕阳西下,落日余晖。

    扶兰回想了一下,“红的,像血。”

    夕阳更像。

    他这是因为梦中见到最多的便是他自己的血,现在对这个颜色格外敏感,看见相近的颜色便会想到它。

    “那是金色,希望的颜色。”

    希望吗?

    扶兰没见过虚无缥缈的希望,但他知道,谢拂希望他看到。

    希望他看到金红想到希望,希望他不记恩怨,放下过往,希望他的视线更在远方,在整个天下。

    希望他……什么都不想,一直做一个傻傻的,整日只知道琢磨下一顿吃什么的傻老虎。

    这些他都知道。

    “师父。”扶兰转过身,抱住谢拂的双腿,他低着头,不让谢拂看见,“如果我不喜欢它,你还会喜欢我吗?”

    如果我做不成你想要的那种人,你还会喜欢我吗?

    谢拂居高临下看着他,双唇微抿,是扶兰看不见的些许柔和。

    “会。”

    “我喜欢的是扶兰,而非是什么样的人。”

    扶兰抱着谢拂的腿,不想起身,也不想松开。

    “师父……”

    “如果我不乖,不那么可爱,不那么听话……你也别讨厌我。”

    他不知道,人的讨厌有时并非会全然表现在脸上,也不知道,有些人的讨厌并非会告诉给别人。

    他就是这么想,便这么说了。

    他希望谢拂不要讨厌他,一直喜欢他,便这么要求了。

    天真。

    天真到可悲。

    天真到怜悯。

    他相信着谢拂,也等待着谢拂给他的回答。

    谢拂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揉了揉他的头,扶兰的那双毛茸茸的耳朵在风中动了动,被风拂过的雪白绒毛似乎染了几分温柔。

    略带轻柔,轻柔到微哑的声音传入扶兰耳中。

    “我们回家。”

    *

    谢拂平白无故打了个喷嚏。

    听到动静的扶兰当即忙里忙外要给他找药,“生病要喝药,喝完就好了。”

    扶兰过去生活在偏远的院子,那里没什么人去,也就成了一些生了病的下人会被打发去的地方,他见过许多得病或者受了伤的下人。

    有的病情较轻,有的病情较重。

    有的被救了回来,有的却抬了出去。

    但无一例外,他们都要喝药。

    这便让扶兰形成了一些固有的念头。

    生病很不好,病了就得喝药,但是喝了药也不一定会好。

    扶兰紧张兮兮地到处给谢拂找药,可这里什么药也没有。

    别说谢拂修炼之人,轻易不会生病,便是没修炼的扶兰,也因为半妖的身份而轻易不会生病,否则当年他早就因为那样的苛待而死了。

    这里不需要药。

    扶兰当然也找不到。

    谢拂本想提醒,然而在张口的那瞬间,他忽然意识到,扶兰这么紧张,未必就是担心他什么病情,他只是……害怕失去他。

    看着匆匆忙忙,脚步慌乱紧张的扶兰,谢拂视线凝滞了许久一段时间,他看着他翻箱倒柜,看着他为自己紧张不已,殚精竭虑……

    回过神,谢拂的声音便放得更软了几分。

    “我没事,没生病,也不需要喝药。”谢拂拉住他,制止道。

    扶兰却依旧紧张担忧地看着他,“要的,要喝!”

    谢拂见拗不过,便只好无奈抿唇,转身进山里摘了些许草药回来,递给扶兰,“这些便是,将它们煮了。”

    扶兰将这些草药宝贝似地抱在怀里,听话地将它们放进锅里煮。

    谢拂默默看着。

    “阿嚏!”他又轻轻打了个喷嚏,扶兰煮药的动作更认真了。

    谢拂从来不觉得自己会生病,能够一天之内打两个喷嚏,除了可能是空气中有絮状物影响外,唯一的可能便是有人念叨他。

    至于是谁……除了那些送他来杀扶兰的人,不做他想。

    谢拂抬头忘了一眼不远处山中笼罩着的浮生寺,两只白鹤自山中飞过,掠过他的双眼。

    “一年时间快要到了。”

    谢拂闭了闭眼,手扶着围栏,也不知是阳光太刺眼,还是他长得太白,阳光下,莹白的面容似乎在融化成透明。

    脑中一阵晕眩,谢拂闭目摇头,将那一阵晕眩自脑中祛除,意识重新恢复清明。

    “师父!”扶兰的声音远远传来。

    “师父,要加多少水?”声音中带着几分急切。

    谢拂顿了顿,才转身对着扶兰的方向随口道:“半锅即可!”

    最终,扶兰的半锅水直到太阳下山也没彻底煮成药。

    扶兰看着锅里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一时竟不敢拿这东西去给谢拂喝。

    还是谢拂主动走过来,想看他的“药”煮得怎么样,便看见扶兰对着锅里的东西发愁。

    似乎不知道要怎么处理面前这锅东西。

    谢拂看着锅里枝叶已经烂掉的草药,闻声道:“倒出来给我。”

    扶兰闻言,当真倒出来一碗,过滤后的药汤里没有草药,只有绿色的液体。

    它冒着热气,还有一股子并不好闻的药材香。

    谢拂采的这些草药,多是清热解毒类,不喝没事,喝了也没什么事。

    他端起碗,喝了一口。

    咽下那股药味,谢拂面不改色,仿佛刚才喝的只是一碗普普通通,简简单单的水,喝药对扶兰道:“看,我喝药了。”

    “也喝完了。”

    扶兰好似稍稍放松些许。

    他抬头看着谢拂,认真的表情好似在看谢拂是不是真的好了。

    谢拂将碗反扣过来,一滴不剩。

    扶兰看了看碗,又看了看谢拂,抱住谢拂,“师父,你别走。”

    谢拂手顿了顿,抬手抚上扶兰的头。

    “不走”两个字简简单单,轻而易举,谁都能随意说上一句,却再难从他口中说出。

    兑现不了的承诺,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出现。

    “你再抱下去,今晚就没得吃的了。”谢拂提醒道。

    扶兰恋恋不舍地松开手。

    谢拂转头又看了一眼还装着许多不明液体的锅,眉梢微微一挑,“锅里没空,今晚就不吃了。”

    扶兰看了看锅,又看了看他。

    呆愣的表情似乎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的茫然。

    片刻后,扶兰将那一锅草药汤倒出来喝掉,又把草药渣倒出来丢掉,抱着空荡荡的锅给谢拂看。

    “空了。”

    谢拂:“……”

    他的视线不由落在扶兰肚子上,担心对方待会儿会不会闹肚子。

    虽说是妖,可到底也只是半妖,这身体够他这么折腾吗?

    当晚,扶兰到底还是吃上了饭,药汤没了,他们却还是喝的汤。

    鸡汤香浓美味,尤其有那一锅不明液体做对比,更显得它的难得。

    谢拂喝的不多,只有一碗,剩下的全都进了扶兰的肚子,他盯着对方的肚子看了很久,十分担心扶兰当晚会睡不着觉。

    事实却是他多虑了。

    扶兰如同往常一样,即便知道睡着会有噩梦等着他,也并不畏惧,坦然地睡过去。

    似乎有谢拂在,梦里的那些情景,也并不那么害怕和痛苦了。

    反而是谢拂,直到半夜甚至凌晨才渐渐来了睡意。

    *

    梦中的故事似乎渐渐到了尾声。

    扶兰梦见的内容越来越少,越来越……不那么怨愤,更多的是一种茫然。

    被杀时的茫然。

    那应当是他最先几次被杀时,扶兰没有恨,只是不解和茫然。

    梦里的他直到死亡之前,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此遭遇。

    事实上,做了这么久梦的扶兰也不知道,梦境中的故事每每只到他被杀死,剩下的便再没出现。

    最后一个梦。

    这个梦似乎有点漫长,他在一个很黑,很黑的地方,浑身是伤,处处致命的他躺在地上,伤口冒出的并非是鲜血,而是黑气。

    他的身体呈半妖化,雪白的耳朵上也染了黑气。

    “主人,人类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您合该就是妖魔之主,率领我们入侵人间!”一道声音自黑暗中传来。

    声音听起来像一个人,又像是一群人,或男或女,似老似少,忽远忽近。

    地上的扶兰轻笑一声。

    人类固然可恶,可妖魔也并非是什么好东西,否则也不会在他出生前便在他身上设下玄机,等他被杀后并非是死亡,而是转化成妖魔,而那解开封印的办法,就在那解封的妖魔记忆里。

    不过……

    “既然人类似乎认定我会成为解开封印的大魔头,那我若是不满足他们的想法,岂不是可惜?”

    他笑得张狂,笑得无谓。

    在这黑暗如深渊的地方,藏着无数妖魔,等待着解开封印后,一举入侵人间,趁着人间没有厉害的修炼者,将其更加彻底地占领!

    从被封印后,他们便一直等待,而如今,终于要成功了。

    激动的他们并没有太在乎扶兰的话,就算扶兰不愿意,随着入魔加深,他的理智被彻底侵蚀,在他出生前便打上的烙印会让他乖乖完成解开封印的使命。

    说实话,扶兰觉得开不开封印都无所谓,无论是人是妖,他都不放在心上,无论人和妖谁受损,他都不在乎。

    他只是想看看……

    看看自己会在这样的轮回里走过多少次。

    一次、两次、三次……

    每次都是那个人,每次的死亡其实都没什么新意。

    他都有些烦了,厌了。

    在他已经想结束这样无趣的轮回时,事情似乎有了变化。

    同样是那个人,那副样貌,却又好似并非同一个人。

    过去许多次,那和尚都对众生仁慈,唯独对他一个人残忍。

    可这一会儿,同样还是那张脸,却对着他说:“……从今往后,我便是你师父,你是我徒弟。”

    那人眼中没有悲悯,所言所行并不悲天悯人,更没有冠冕堂皇、虚伪至极的阿弥陀佛。

    他不怜苍生,却在所有轮回中,唯一一次怜他。

    甜到发腻的糖人,幼稚到不行的“尊师重道”,烦死人的书和字,无聊透顶的修炼……一幕幕,尽数在脑海中划过。

    师父吗……

    糖人的味道似乎还不赖。

    黑夜里,扶兰悄然睁开双眼,原本纯粹的双眸中似有几分黑气。

    依旧是那个人,依旧是那双眼睛,却似乎一切都不一样。

    天真与纯粹被邪气蛊惑取代,眼尾上挑,明明脸上并没有什么妆容,更没有改变,可就是觉得那双圆眼气质发生了彻底的改变。

    妖魔的气息浓郁非常,双耳变出,却是从白色,变成了纯黑色,赫然是在梦中的扶兰最后的模样。

    每次扶兰死后,成为妖魔时的模样。

    扶兰下意识舔了舔唇角,未尝到甜味,方才收回动作。

    他悠悠转身,看着躺在身边的人,眼中闪过一道暗芒。

    同样变成纯黑色的尾巴轻轻一扬,轻而易举勾住了谢拂的脖颈,只要他稍稍收紧,便能轻松将这根脖子扭断。

    尾巴绕了谢拂脖子一圈,却只轻轻挂着,并未有下一步动作。

    他似乎有些漫不经心,并不着急。

    在轻松绞断谢拂脖子之前,他还有一些其他的,有意思的事情要做。

    妖魔扶兰唇角微勾,一抹邪气油然而生。

    他伸出手,一根手指轻触了触谢拂的头发。

    彻底恢复记忆的妖魔扶兰回想了一下过往记忆,发现自己还从未见过这人有头发的模样。

    再看这人时,扶兰眼中便带上了几分新鲜。

    虽然还很短,却也足够他想象,这人的头发长出来后的模样。

    一定比和尚模样好看。

    当然,也有可能是他看习惯了和尚的模样,妖魔扶兰想。

    黑暗中,扶兰倾身,靠在谢拂脸庞,吐气如兰,声音幽幽,带着几分嘲弄,“……师父?”

    作者有话要说:

    第124章 青城山上8

    “这么晚了, 还不睡?”

    突如其来的声音,差点让扶兰缠在谢拂脖子上的尾巴瞬间收紧!

    一只修长的手搭在尾巴上,将它握住。

    并没有太过用力, 扶兰只感到一股温和的, 却又不容拒绝的力道,将他的尾巴拉开。

    床上本该在睡梦中的男人睁开眼睛,深邃的双眸在黑夜中似乎更带着几分扶兰熟悉的深渊感。

    可那似乎不应该出现在这人身上。

    自恢复记忆后, 那原本属于这一世的, 本该最清晰的记忆,却被他有意无意地压在了最底下。

    依稀记得, 却又模糊不清, 连带着眼前人, 这个与从前那个并不相同的人, 也埋葬在了那些记忆里。

    他没有回忆,也不想回忆。

    “师父……不也没睡吗。”

    悠长的声音似带着一丝玩味, 仿佛在期待谢拂的反应。

    他会怎么做?想以前一样, 直接杀了他吗?

    扶兰并不害怕。

    无数次的死亡虽然成为他的梦魇, 可这也令他明白了一件事, 死亡并不可怕。

    无论是死后并非全然消失, 还是无数次的反复重来,早让他失去了对死亡的畏惧。

    他也不怕没有下次机会, 只要这个世界永远陷入这一段轮回,就不怕找不到报仇的机会。

    只是……

    或许他就碰不到眼前这个谢拂了。

    扶兰眼中似乎闪过一抹轻描淡写的可惜。

    无数次轮回中,终于盼来一个不一样的变数, 扶兰是有些好奇和不舍的, 否则方才也不会磨蹭那么久才绞紧尾巴。

    ……虽然失败了。

    老虎的尾巴理论上来说并不能实现绞这个动作, 但虎妖就不一样了。

    扶兰只是半妖, 算不上纯粹的虎妖,让一条尾巴按自己的心意做事,却是可以的。

    但这样也很容易受伤。

    “别做这种事,山里没有药给你治尾巴。”谢拂将这条变了颜色的尾巴捋顺。

    明明刚刚还大逆不道,此时这条尾巴却在谢拂手中乖巧无比,似乎没有半点反抗的欲望。

    它不该乖巧的。

    扶兰也没想着让它这么乖顺。

    可谢拂的手似乎有魔力,在他的手下,这条尾巴甚至似乎背叛了它的主人。

    奇怪的是,随着谢拂顺毛的动作,扶兰竟也打心底里涌现出一股安逸,让他很想躺在地上,乖乖任由谢拂撸毛。

    被这样的感觉侵蚀一瞬,扶兰的双眼便又在瞬间清明起来,锐利的眸色扫向谢拂,“你对我用了什么功法?!”

    谢拂抬眸看他,手上的动作却不停。

    很快,他又收回视线,专心顺毛。

    “一种名为‘习惯’的功法。”谢拂淡淡道。

    过去的时间里,他摸尾巴的动作越发纯熟,这条尾巴也对他十分熟悉,到了他手中,便自觉摆出最适合被顺毛,最舒服的姿势。

    习惯让它喜欢谢拂,习惯让它不想反抗谢拂,甚至连带着把这种习惯带给了它的主人,让熟悉的习惯让扶兰也忘了反抗。

    从前谢拂给扶兰好几个身份选择,其中有一个便是宠物与主人。

    此时的他,当真像一只被主人撸顺,习惯性依赖主人,且不想离开,忘了反抗的宠物。

    扶兰眸色微沉,用力将尾巴从谢拂手中抽出,一股并不美妙的情绪在心中蔓延。

    他似乎并不喜欢那样的自己,迫切想要改变,想要遗忘。

    “佛子是知道杀不死我,便想用别的办法迷惑我吗?”

    一阵轻笑传来,似有几分嘲讽。

    “原来高高在上的佛子大人竟也有被我弄得无可奈何,只能与妖魔虚与委蛇的一天。”

    “我是不是应该感到荣幸?”

    扶兰知道,眼前的谢拂并非是从前他所见过的那个怜惜天下,却独独不曾怜惜他的佛子,但这人顶着佛子的容貌,必然是与那人同样的目的,既然如此,那他们便是仇人,他所指责的,将过往佛子所做的一切算在这人头上的行为也并没有错。

    既是如此,那便该是谢拂承受的。

    谢拂……

    扶兰神色微顿。

    这似乎还是他第一次知道这人的名字,从前的每一世,他都只说自己是佛子,为拯救天下苍生而来。

    唯有这次,他说他叫谢拂,而非佛子。

    谢拂……

    这到底是谁的名字?

    佛子?还是眼前人?

    鉴于他找不到佛子,那就只能按眼前的算。

    他更倾向于眼前人叫谢拂。

    谢拂抬手,在扶兰头上轻敲一下。

    扶兰当即愣住,有一瞬间,似乎恢复成白扶兰时的模样,不过很快回过神来,阴沉的眉眼瞪着谢拂,“你竟敢打我?!”

    谢拂瞥了他一眼,神色淡淡,“我为何不敢打你?”

    扶兰被他用冷淡的神色看着,心中便是一抽,陌生的酸涩情绪在扶兰心中蔓延。

    他却将这种情绪压下,固执地瞪着谢拂,似乎这样便能让他忘了刚才自己依赖谢拂的模样。

    也是他并不想记得且面对的模样。

    他瞪谢拂,谢拂却也不回避,反而定定看着他,“还瞪,之前好不容易学会的尊师重道,只怕是要被抛到狗肚子里去了。”

    表情淡淡,声音也淡淡,却并不显得疏离或者严厉,反而有些特有的亲近。

    那是只有真正亲近的人才能产生的相处氛围。

    也是黑扶兰并不能理解的氛围。

    他怀疑这一世的自己没带脑子,不仅轻而易举被谢拂蛊惑,还被诱得只听他的话,在他面前乖巧柔顺,彻底忘了一只老虎半妖应有的凶猛锐利。

    这也难怪白扶兰。

    有人投喂自己,有人给自己做新衣服,有人每天早上都帮他梳理凌乱的长发,有人从饮食起居,各方各面都关心他、照顾他,处处为他想得周到,让他不需要操半点心。

    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扶兰没被养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少爷作风,都得多亏了谢拂时常提醒自己,不可太过娇惯纵容。

    虽然,这样的作用也收效甚微就是了。

    “尊师重道?”扶兰像是听到什么笑话,面上的冷笑和嘲讽几乎要化为把把利剑,专刺谢拂的心脏。

    “这不过是你用来对付我的阴谋诡计,我为何要遵守?”

    诡计多端的和尚!

    扶兰眯上眼睛,他甚至眼前的和尚有多厉害,现在的他空有记忆和功法,却没有支撑他使用各种功法的修为,想要对付这和尚,着实是痴心妄想。

    这也是他愿意与对方虚与委蛇的原因。

    这和尚口口声声拿他当徒弟,若他不利用一番,岂不是白费他的苦心?

    他倒要看看,这和尚究竟能虚情假意到几时。

    “阴谋诡计?”谢拂似乎轻轻笑了一声,他随意一指,便似有绳索将扶兰束缚在床上,令人挣脱不开。

    “你干什么?!”扶兰并不害怕,毕竟死亡都经历过无数回,一次束缚并不能让他紧张起来。

    但他感到了羞辱。

    实力不济,任人宰割的感觉一点也不好受。

    他恶狠狠瞪着谢拂,似要用眼神在谢拂身上扎无数刀。

    “不做什么。”谢拂重新躺回去,双手随意放在腹部,闭上眼似要入睡,“不过是想教教我的徒弟,要他明白,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不需要虚与委蛇,任何诡计都是多余。”

    言毕,他便当真如睡着一般,没再说一句话,即便扶兰如何挑衅,也没得到任何回应。

    眼睁睁看着谢拂从假寐到真睡,扶兰不仅面上表情难看,心中也不由憋了一肚子气。

    不过很快他便调整好情绪,重新变得心平气和起来,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激起眼前人的情绪。

    只是谢拂的情绪没有被激出来,反而是自己有点像个跳梁小丑,用自己的愚蠢衬托眼前人的镇定自若。

    扶兰被束缚在床上,无形的绳索虽并不算勒,却也让他挣脱不开,以他此时的修为,无法抵抗谢拂设下的法术,挣扎片刻,见这绳索只是束缚他,并没有对他造成其他影响或者危害,干脆也不再挣扎,就这么躺着。

    于是他的“乖顺”让绳索满意,它竟也悄悄放松了些许对他的束缚,让他感觉这束缚仿佛不存在。

    可扶兰知道,自己若是真因为当它不存在而想方设法想要逃脱,这无形的绳索便会如刚才那般,重新收紧,将他给捆得严严实实,不得轻松。

    就像它的主人,看似宽和,实则狡诈。

    扶兰闭上眼睛,他本是想眼不见为净,并不觉得自己能在这种情况下睡着。

    可也不知为何,或许是真的累了,又或许是身体记忆习惯影响,在他闭上眼后不到十分钟,意识便悄无声息地陷入了沉睡。

    而在他睡着后,一旁闭着眼睛的谢拂才悄然睁眼。

    他没看扶兰。

    一个人的眼神实在太有存在感,若是不想将扶兰惊醒,那便不能看他。

    谢拂低垂着眼眸,视线落在扶兰的手上,那双手紧紧握拳,不得半点放松。

    看着它,谢拂就仿佛看到扶兰和他的梦境。

    在梦里的他,过去那么多世的他,大约都如同这只手一般,不得放松。

    谢拂动了动手指,似要去勾扶兰的手,却在触及到对方之前,停住了动作。

    ……慢慢将手移开。

    一夜无眠。

    *

    翌日,扶兰醒来时先是一阵茫然,对于自己昨晚无知无觉睡过去的行为,扶兰忍不住皱眉,心中的不解几乎要溢于言表。

    只是无论再怎么难以置信,也无法改变这一事实。

    他的脸色并不太好。

    转头一看,见身边已经空无一人,表情更是糟糕。

    扶兰当即要起身,下一刻却顿住。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坐起来的动作,又看了看行动无碍的手脚,皱眉沉思片刻。

    “醒了?”门口传来一道声音,抬头看去,便见谢拂站在那里,冷淡的眉眼扫过来。

    “既然醒了,那就起来,今天院子还没打扫。”

    扶兰偏开头去,“你的院子,与我何干?”

    当手里被塞了一把扫帚,人也被强行带到院子里,看着院子里的一群山鸡时,扶兰正陷入了深深的怀疑人生中。

    他是谁?

    他在干什么?

    他为什么会这么做?

    平心而论,扶兰打心底里八百个不愿意来扫什么院子,无论这院子脏不脏,有多脏。

    当听到谢拂说这里养着的一群都是要给他吃的山鸡,并暗暗指责他推卸责任,自己的事不能自己处理时,扶兰便好似赌气似的抢过了谢拂手里扫帚。

    然后,事情便变成了眼前这样。

    扶兰一扫帚都还没扫,整个人却已经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

    脑子里正琢磨着什么自己到底要用什么办法反抗谢拂的要求,又琢磨着自己什么时候提升修为,逃脱谢拂的掌控。

    是的,他将今日一系列奇怪的行为,都当做是谢拂对他的掌控。

    否则他又怎么会因为几句话,就被激得拿起了扫帚,在这儿扫鸡屎?

    一只山鸡从他面前飞过,神气的身影似乎在彰显它在这里一人之下,其他人之上的地位。

    山鸡看着眼前这个为它铲屎的饲养员,不知怎的,感觉对方似乎比之前还要令鸡害怕。

    山鸡抖着身子,被吓出了一泡屎。

    扶兰:“…………”

    手中的扫帚在僵硬,握着扫帚的手几乎握紧。

    在扫帚即将抬起来,如剑一般挥向面前这只山鸡时,扶兰动作一顿。

    而在他这愣神的功夫,眼前早就开始瑟瑟发抖的山鸡便已经惊惧而亡。

    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扶兰:“……”

    谢拂远远看着,见状眉眼间微松,似有几分笑意融入其中,让人明明有所感觉,却又瞧不见,看不清。

    他收敛神色,抬步上前,将地上浑身僵硬,没了声息的山鸡捡起来。

    看了看,并未责怪扶兰,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正好,今天吃鸡。”

    转身之际,他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扶兰耳中,“你都忘了尊师重道,想来连这山鸡的味道也一同忘了,今天帮你回忆回忆。”

    扶兰望着他的背影,深深皱眉。

    *

    谢拂说让扶兰回忆,当真便让他回忆,因而今天这只鸡,他用来烤了。

    山鸡被去毛后开膛剖肚,横穿架在火上,一点点变得焦黄,烤出来的油一滴一滴砸在火中,火堆越烧越旺。

    原本扶兰还在偷偷运转体内的修为,试图尽早练出足够的修为,不求对付谢拂,至少拥有自保的能力。

    可运转着运转着……渐渐的,他的注意力便被那一股难以忽视的香味所吸引。

    他的头不自觉向那个方向转,原本专注的注意力,此时也早已经被那不断传来的味道所吸引。

    久久难以集中。

    阴险!狡诈!

    扶兰看向那只鸡的目光充满了警惕和戒备,仿佛这不是一只死得不能再死的鸡,而是一个诱人的陷阱。

    不过就是一只鸡而已,他才不会受到蛊惑,扶兰这么想。

    然而,当谢拂走过来,在烤鸡身上刷了一层蜂蜜。

    蜂蜜香甜的香味传入鼻中,扶兰站在原地,久久不曾动。

    蜂蜜的香味混着烤肉香,在鼻尖蔓延。

    扶兰脑中不由浮现出一些熟悉的画面,与眼前的场景似曾相识。

    偷尝烤鸡的味道,被谢拂当场抓包……

    谢拂强行用烤鸡向他教授了如何“尊师重道”……

    一直没心没肺的他罕见动脑子,将大半只烤鸡收入腹中,还偷偷暗喜,以为谢拂没发现……

    所有画面浮现在眼前,熟悉得仿佛在昨天。

    记忆再怎么被压制,存在始终都存在,他只能尽可能忽略,做不到全然忘记。

    如今再次被唤醒,就如同刚刚发生般清晰?

    香味无孔不入,就像那些怎么也甩脱不掉的记忆一般,入侵着扶兰的大脑。

    香味越浓,那些记忆便越发清晰。

    扶兰眉心越来越紧,最终不愿被那些呆傻的记忆一直提醒,自己究竟如何被谢拂所骗,他脸色极差地转身就要走。

    刷好蜂蜜的谢拂自身后抓住他的手腕,“去哪儿?”

    扶兰挣脱手腕,却没能挣脱出来。

    他侧头,余光看见那只抓着自己的手。

    “困了,回去睡觉。”

    此时此刻,他没什么心情跟谢拂虚与委蛇,说话简单直接,态度也十分糟糕。

    谢拂却不放人,“吃了再睡,或者在地上睡也一样。”

    扶兰深沉的眸中闪烁着黑芒。

    “我不饿,不想吃,你自己吃吧。”

    “是不想吃,还是不敢吃?”谢拂的声音依旧平平淡淡,可说出的话却每每戳在人心上,给予人心重重一击。

    “扶兰,这样的你,可没有之前可爱。”

    扶兰双唇下意识紧抿,眸光也瞬间沉了下来,一句“我怎么不可爱我哪里不可爱”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好在紧急关头及时刹车,才没让他彻底丢脸。

    但他心中依然对谢拂的话存在浓浓的不赞同。

    他怎么就不如之前可爱?一定要像那个呆呆傻傻的,愚蠢至极的自己一样才算可爱吗?

    扶兰转身抬起头,直视着谢拂,某种的倔强和不满显而易见。

    “对佛子而言,大约只有被你彻底玩弄在鼓掌之中才算可爱,那样的可爱,令人不敢恭维。”

    趁着谢拂微微一愣时,他用力推开了谢拂的手,“佛子想错了,于我而言,不想吃就是不想吃,没有别的理由。”

    “当然,如果佛子非要硬扣一个理由给我,那我也无力反抗,不是吗?”

    “那么请问佛子,这一回,你准备什么时候杀我?”

    扶兰眉眼弯弯,笑盈盈地看着谢拂,问的却是最诛心的问题。

    谢拂看得出来,眼前的扶兰并非是因为认为自己能够重来,这个世界还有机会报复回来而无所谓。

    他是真的无所谓。

    死亡太多次重来太多次,或许结局如何于他而言已经并不重要,是好是坏,是痛苦还是幸运,都不那么重要。

    或许,只有彻底结束这个世界的办法才会令他多看一眼,至于其他……

    “不管佛子想要怎么杀我,我都洗干净等着。”扶兰轻飘飘扫了谢拂一眼,不知为何,却似乎从对方的表情上感受到了一丝难受的情绪。

    微愣一瞬,随后不由轻笑出声。

    “佛子大人,猎物自己乖乖洗干净等着你宰杀,怎么反而你不高兴了呢?脸色难看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这是死了爱人……”

    剩下的话被堵在嘴里没能说出来。

    扶兰张着嘴,试图说话,发出自己的声音,然而就仿佛他的声音跟这个世界隔绝了一般,他能感觉到自己说话了,却又实实在在没听到声音。

    “你做了什么?!”扶兰怒视着谢拂,在说话,谢拂却听不见,他自己也听不见。

    不过,谢拂不需要听见,甚至不需要唇语,都能知道扶兰在说什么。

    谢拂视线盯着他不断开合的嘴上,眸色略深,“太吵了,让你安静片刻罢了。”

    说罢,他便摆摆手,“既然想睡,那就去睡吧。”

    他竟是转身,不再拦着扶兰。

    扶兰:“……”

    唱反调这种事向来都是别人越阻止,唱反调就越爽,可当一方不再奉陪,这种感觉便大打折扣。

    烤鸡的作用似乎并没有那么重要,又或者在谢拂面前,任何记忆和过往都变得无足轻重。

    他想继续跟谢拂争,跟谢拂吵,可说不出话的他连这点都做不到。

    谢拂正认真反转着烤鸡,似乎全然忘了这里还有一个人。

    扶兰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离开。

    他不走了,反而走到烤鸡旁边,试图毁掉这只讨人厌的烤鸡。

    只是手还没来得及动作,便被人一把抓住,不得动弹。

    谢拂的声音带着些许无奈,被染着火堆暖气的流风送入扶兰耳中。

    “你乖一点。”

    我偏不呢?

    扶兰下意识想。

    随之一起想到的,却是那日山坡上的对话。

    “师父……”

    “如果我不乖,不那么可爱,不那么听话……你也别讨厌我。”

    回想到这句没有得到回应的话。

    扶兰心中忽然涌出一股久违的、难以忽视的酸涩。

    “你讨厌我了吗?”

    他下意识无声地质问。

    面对这样阴暗消极,对任何事物都提不起积极性,哪怕是连报仇,都并不那么热衷,这样毫无希望,放弃挣扎的我。

    “谢拂。”

    “你讨厌我了吗?”

    他像个孩子,固执地想要一个答案。

    作者有话要说:

    新开了本主攻预收,有兴趣大家可以收藏一下哈。

    《纪云邈》

    平平无奇的男高中生纪云邈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得到亿万中无一主角待遇——被系统绑定。

    自称“王者荣耀”的系统让他差点以为这是某游戏的黑科技周边产品。

    王者荣耀:“我是王者系统,将带领宿主走上最强王者之路!”

    纪云邈:“……哦。”

    王者荣耀:“我有古往今来无数关于影视、文学、音乐、书法、绘画……的知识,只要你愿意,想要什么应有尽有。”

    纪云邈:“嗯。”

    王者荣耀:“你怎么还不激动?来,跟我一起征服星辰大海!”

    纪云邈:“嗯,不急,先让我背一下《离骚》,马上考试了。”

    *

    中二时期同学问纪云邈,如果有一天他拥有金手指,最想做什么?

    纪云邈当时回答是把闹钟永远调到下一分钟,对一个起早贪黑的中学生来说,睡觉的时间太过珍贵,以至于就算明知道在做梦也不想醒。

    现在梦想照进现实,他真的拥有了一个金手指。

    如果有人再问他同样的问题,纪云邈的回答会是:“那就看看云巅的风景。”

    #我立云巅之上,观天下邈远#

    ※主攻,剧情流升级流爽文,主要写文娱,慢热,极其慢热,不出意外是长篇,很长,很长。

    ※有唯一官配受,感情戏较少,但不弱,目标是把感情线写得浪漫唯美,攻受互为知音,灵魂伴侣。

    ——

    作为一个取名废,我知道它或许应该有一个带系统、全能大佬、影帝、爆红这类标签的名字,但我实在想不到合适的,如果有小可爱有想法,欢迎在评论区告诉我,谢谢了(双手合十)。

    ——

    第125章 青城山上9

    清风送来的声音中带着几分当事人都不愿意承认的倔强。

    望向那双眼睛, 霎时间,便会被那眼中的执着击中,似乎非要得到回应和答案。

    此时的扶兰, 不像白扶兰那样单纯, 却也不似黑扶兰那样对谢拂恨意深重。

    他既有前者对谢拂的在意,又有后者的偏执,结合在一起, 便成了对谢拂的偏执。

    谢拂神色未变, 似乎并不意外扶兰的反应。

    无论哪个扶兰,在他眼中, 一直都是这一个, 一个人。

    他抬手在扶兰头上揉了揉, 淡声道:“没有。”

    比起委婉的表达, 扶兰还是更喜欢直接的回答。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别乱想。”

    扶兰抬头看着他。

    半晌, 似乎才被谢拂的目光烫到了一般, 飞快收回视线, 一句话没说, 直接转身跑开。

    谢拂看着他跑回竹楼, 消失在视线中,有才将目光看向那只烤得正好的鸡。

    抬手将它取下来, 用匕首将它削成一块一块。

    一如当日。

    躺在床上,扶兰侧身面对着墙壁,整个人都有些失神。

    紊乱的心跳才逐渐平息。

    自己刚刚怎么了?

    怎么会……

    怎么会对那人说这种话?

    明明都刻意没去想有关于这一世的记忆, 为什么还会被那短短的一年所影响?

    扶兰闭上眼, 揉了揉脸, 似要将那脸上的温度给散去, 却收效甚微。

    直到他逼着自己去想那些并不美好的,一次次死去,一次次在妖魔的队伍中失去理智的记忆,才渐渐平息。

    本是想平复心情,可闭上眼睛,躺在这张熟悉的床上,嗅着身边熟悉的味道,在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安心中,竟当真渐渐睡了过去。

    恢复记忆的他,梦里不再是从前那些从开始的痛苦到后面甚至多到枯燥乏味的记忆,反而是一些简单而安宁的回忆。

    有他在山上强行跟老虎“做朋友”,有他穿着不合身的衣服去溪水中抓鱼,接着又从抓鱼变成了在水中嬉戏玩闹,一块光滑点,颜色好看点的石头,便能让他傻傻地摆弄好半天,等到天色渐晚,他不仅抱着一无所获的竹篓回去,身上的衣服还湿了半身。

    傻透了。

    在扶兰眼中,这样子的他傻透了。

    可看着梦里“自己”干净纯粹又欢乐的眼睛,那样毫无阴霾的模样。

    不可避免,也不可否认的是,扶兰心中产生了深深的,深深的羡慕和嫉妒。

    扶兰……

    扶兰……

    梦里的谢拂在唤他的名字。

    扶兰甚至不敢应声,只能眼睁睁看着梦里的那个扶兰欢快地跑向谢拂。

    睡梦中的扶兰揪紧了被子。

    不知何时,他被一阵熟悉的香味唤醒。

    悠悠转头一看,便见那床头的矮榻上,放着一张鲜嫩的荷叶,荷叶上赫然是本不该出现在这儿的烤鸡。

    *

    日子一天天过去,谢拂和扶兰似乎僵持在了这里。

    谢拂没有如扶兰所想的那般杀他,却也没有放他离开。

    他像是打定主意,要让扶兰留在这里,留在他身边。

    他们甚至夜晚也依旧睡在一起,不过跟从前的安慰不同,如今的睡在一起,大约只是为了看管。

    “谢拂,你准备什么时候杀我?”扶兰有一日问。

    “不杀你。”谢拂说。

    扶兰轻笑一声,“也对,你应该也知道,就算杀了我,也只是徒劳无功。”

    从前杀他许多次,若真有用,他又怎么会站在这里。

    虽然不明白谢拂是如何知道杀他没用的,但,他也并不好奇,毕竟,那只是无关紧要的事,不是吗?

    重要的事这件事所导致的结果。

    “那你打算怎么处置我?”扶兰又问。

    “你想怎么处置?”谢拂反问。

    “你觉得,作为师父,我应该怎么处置你?”

    扶兰心说他怎么知道,这要问也应该问谢拂自己。

    谢拂走到他身后。

    不习惯将自己后背暴露给别人的扶兰,浑身都有些紧绷,他想转身避开,却被谢拂自身后按住,“别动。”

    扶兰当真就不动了,这种熟悉的、似乎是从骨子里流露出来的听话,令扶兰有些羞恼。

    谢拂却抓着他的头发,没有梳子,他便以手作梳,梳理着扶兰因为久未打理而有些凌乱的头发。

    也不知什么原因,这些头发在谢拂手中格外乖顺。

    只需要轻轻梳下来,它们便变得顺滑无比。

    谢拂将它们一一梳顺,又用一根红色的发带将它们绑起来。

    青丝红带,似乎正般配。

    扶兰面前出现一片水面,他的模样清晰地映在水面上。

    “看看。”

    扶兰抬头看去,便见水镜中的自己,变得比之前雅致得多。

    像个人。

    而非妖魔。

    扶兰伸手想将发带扯下,他不需要,不需要束发,不需要约束,更不需要做个人。

    谢拂却在他的头发和发带上下了禁制,任凭他怎么拉扯,就是扯不下来。

    扶兰:“……”

    “这就是你说的,做你的徒弟?”

    “原来做你的徒弟,连头发丝都要由你做主?”

    谢拂丝毫不介意,轻飘飘说了句,“你若是也同意且喜欢,那便不算是我做主,而是你做主。”

    扶兰:“……”

    这跟“意见一致是听我的,意见不一致听他的”有什么区别?

    掩耳盗铃,花言巧语,玩弄语言技巧。

    这人确实与他从前认识的那个佛子不一样,甚至是区别很大。

    若是他记忆里的佛子,不会烤鸡,不会为他束发,更不会说这种虚伪的语言。

    扶兰常常在将谢拂往记忆里的佛子靠拢,将他们当成一个人,可很多时候,或者说是每时每刻,这人都在用实际行动向他证明,他不是佛子,他跟佛子完全不一样。

    似乎这样就能让人将他和佛子分开,将他们当成两个人,而从前佛子的所作所为,似乎也正在从这个人、这张脸上脱离。

    扶兰很想理直气壮地去恨他,可事实却是,对着这人,他除了委屈难过不舍,再产生不出其他情绪。

    他甚至在嫉妒那个没有过往记忆,没心没肺,可以任性,可以向谢拂撒娇,拥有更多和谢拂记忆的自己。

    扶兰避开谢拂的视线,“我要休息了。”

    等了片刻,却没等到谢拂离开,扶兰转身看去,却见谢拂正脱了鞋袜上榻。

    他皱眉道:“你做什么?”

    谢拂淡淡瞥了他一眼,缓缓说道:“这是我的房间。”

    扶兰:“……”

    差点忘了。

    他心中有气,当即翻身下榻,“那我回去。”

    谢拂拉住他的手腕,“别走。”

    扶兰心中不禁涌出一股难以忽视的淡淡喜悦。

    他皱眉抿唇,却是没动。

    随后便听那人继续说:“你的被褥都在这里,别折腾。”

    扶兰心中一堵。

    他转身愤愤道:“我是妖魔,修为不高也是妖魔,我不需要烤鸡,不需要束发,不需要吃喝拉撒睡觉!”

    谢拂动了动手指,便见扶兰老老实实躺下,安静下来,规规矩矩躺在床上,似乎再动弹不得。

    不能说话不能动,除了眨眼睛什么都不能做,用实力演绎木头人的扶兰:“………………”

    耳边传来谢拂淡定的声音,“鉴于你忘了,现在帮你复习一下,什么叫尊师重道。”

    扶兰觉得他口中的尊师重道,其实又名师父的绝对权威。

    不许反抗,不许否定,不许拒绝。

    扶兰心中憋了一肚子气,想冲着谢拂发泄。然而一只手却将被子往他身上拉了拉,身边是那人传来的熟悉声音,“睡,你需要休息。”

    妖魔确实可以不睡觉,可那不过是在提前消耗自己的精力,长久下去,不仅是身体,精神也会出现问题。

    扶兰怀疑谢拂在他身上下了什么法术,否则他怎么会在他说完后没一会儿,便失去意识,彻底沉入梦乡。

    而沉入梦乡后,他又开始怀疑,谢拂动了他的梦,否则他怎么会连续几天都是梦到谢拂和白扶兰的相处日常。

    不就是那一年时间,一直待在山上没下去,有什么值得记住的?有什么值得挂念的?有什么……值得念念不忘,甚至在梦里还要反复回味的?

    他的理智告诉自己没有,可梦中的事实告诉他,那些在他眼中没有半点价值的记忆,就是他打心底里,最为珍视,最为难舍难忘的经历。

    从来不是谢拂有多大的本事和魔力,仅仅是他自己便打心底里觉得舍不得。

    扶兰……

    扶兰……

    又是那人在呼唤的声音。

    可与之前的唤醒不同,这道声音更像是安抚轻哄。

    像是幼儿时期,父母对于婴孩的轻声低哄,带着安抚一切的力量,以及诱人入梦,在梦中沉睡的温柔。

    似乎在对他说:“安心睡吧,一切有我。”

    扶兰的意识彻底沉睡。

    并未看见,身边的谢拂静静看着他。

    下一刻,他又急急转头,对着床下低声咳嗽。

    “咳咳、咳咳咳……”

    猛烈的咳嗽声在屋中持续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停息。

    重新躺回榻上时,他又变回那个波澜不惊的模样。

    梦中的扶兰流连忘返。

    梦外的谢拂彻夜难眠。

    这个夜晚格外漫长。

    当晨曦的光芒轻轻自窗外洒进来,浅浅落在屋中一片金粉。

    迟来的睡意将谢拂笼罩,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入眠,只是不知想到什么,便是在梦中,也是眉心紧皱,不得安心。

    扶兰自梦中恋恋不舍地醒来,禁制自动解开,他似乎受梦中的回忆影响,将梦境代入现实。

    稍稍转头,一眼便看见梦中那个熟悉的人,失而复得的心情令他一时没忍住,拉扯住谢拂的衣袖,又急又喜地低声唤了一声:“师父……”

    话音刚落,他的神色便是一顿,抬眸时,正好与谢拂悄然睁开的双目对上。

    四目相对,俱是无言。

    作者有话要说:

    调作息中,以后1点更新,尽量写完,没写完的话白天再写加更,晚安~

    ——

    第126章 青城山上10

    冷月将退, 晨曦正来,凉意也正随着天色渐亮而渐渐退散。

    扶兰睡了半宿,一双手却依旧带着寒露的冰凉, 这份冰凉好似也正通过袖子, 一点一点地传递给了谢拂,晕染血肉,浸透骨髓。

    紧张之下, 扶兰的手不由化为了虎爪, 像躲瘟疫一般,将袖子一抛, 若无其事地转身, 闭眼装睡。

    空气安静得不像话, 扶兰感觉自己仿佛正被某人静静盯着, 似要自背后将他整个人都看透、看清。

    不自在的感觉自脚趾甲蔓延到了头发丝,他却始终不敢转身看一眼。

    扶兰……

    扶兰……

    他好似又听到了那梦中的声音, 呼唤着他, 轻抚着他, 让他发自内心渴望着转身转头, 想看那人一眼。

    此时, 扶兰才恍然,这些呼唤并非是他想象中的幻觉, 而是他发自内心的渴望。

    他既渴望谢拂对他的照顾,又渴望着自己也能像梦里的白扶兰一般,无忧无虑, 没心没肺地回应。

    他什么都想要, 却又什么也不敢要。

    扶兰闭着眼睛, 静静在床上躺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都没听见身后的动静。

    他想象中的明嘲暗讽,明争暗怼,通通都没有。

    一盏茶……

    一刻钟……

    半个时辰过去,扶兰终究没忍住,缓缓地,缓缓地转身,视线先下垂,落在自己腿上,又渐渐偏移,余光微微一扫,似要装作几分漫不经心。

    却在看清那人表情时顿住,方才的做作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些许失神。

    只见他想象中或许一直看着他的谢拂,此时正双手交叠于胸前,躺在竹榻上。

    安然闭目,悄无声息。

    *

    谢拂再次睁开眼时,天色依旧暗沉,却不是他昏睡前那样,黎明之前,即将被黎明驱散的暗沉,而是彻底的黑暗,唯有桌上燃着一支蜡烛,用微光照亮整间屋子。

    他以手撑着竹榻起身,视线在屋内扫了一圈,却没看见要找的人,下意识翻身下榻,却在发现自己并未穿鞋时顿了顿。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谢拂转头看去,便见扶兰端着一个竹筒进来。

    见他醒来,脚步微顿,微微松了口气,这才冷笑一声,“我还以为你要一睡不醒了,堂堂佛子,要我一个妖魔给你收敛入葬,你不觉得耻辱吗?”

    竹筒被重重放在谢拂床头的矮几上,里面的温水荡起一道波浪和涟漪。

    谢拂嗅觉灵敏,闻到里面有一丝香甜之气。

    那是蜂蜜的味道。

    淡淡瞥了一眼扶兰,抬手端过竹筒,一口将其中的蜜水引进,用那带着甜味的唇,上下轻碰,轻飘飘吐出一句:“你也可以任由我曝尸荒野。”

    扶兰双目微眯,眸光一厉!

    瞪着谢拂,似乎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心中却悄然松了口气,一抹陌生的紧张自心中无声散去。

    他从未担心过谢拂的安全问题,毕竟,凭借对方的实力,这世上应当没人能对他造成威胁。

    但不可否认的是,凌晨看见谢拂躺在床上仿佛悄无声息时,有那么一瞬,他的心跳停止了。

    只有一瞬。

    可那一瞬,却让他不愿意想,却也明白了许多问题。

    比如他对谢拂的态度。

    比如谢拂在他心里的定位和地位。

    又比如……谢拂这个人,所代表着的意义。

    一个事实清晰地被摆在他眼前。

    ——他不想谢拂死。

    那他就不能死。

    *

    莫名其妙的昏睡事件被谢拂巧妙转移了话题,扶兰也没再提起,只当那真就是谢拂一夜未睡,精神太过劳累所导致。

    似乎忘了修炼之人即便几天几夜不睡,也并无大碍。

    与妖魔一样,都能燃烧精力成为动力。

    他们谁也没有提起。

    可到底还是有所改变,至少……扶兰似乎变乖了些,变得……能听谢拂话了。

    之前的谢拂要扶兰做什么,他即便是做,也要故意唱反调,故意不配合,故意给谢拂捣乱,制造麻烦。

    可现在的扶兰,顶多是看瞪谢拂的时间久一点,咬的牙紧一点,却再没故意唱反调不配合。

    哪怕是像杀鸡这样,他不喜欢,心中不想做的事,他只是抿唇看一会儿谢拂,然后在对方的催促和注视下,默默转身进了鸡圈。

    杀鸡,烧水,拔毛。

    扶兰不明白,为什么这种用法术就能做的事,谢拂却非要他亲自动手,像一个普通人一样,将手染得满是血腥,鼻腔中也是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我不想吃鸡。”在杀过一只鸡后,他便明明白白地对谢拂说。

    “没让你吃,让你杀鸡。”谢拂淡淡道。

    扶兰一噎,所以这人的意思是让他只杀不吃,并且看着他自己吃吗?

    他懵逼中不敢置信地看着谢拂的模样,仿佛是在指责谢拂的厚颜无耻。

    谢拂恍若未觉,将扶兰手里的鸡提走,转身入了厨房。

    而扶兰便眼睁睁看着他理直气壮地拿走自己的劳动成果,却连一句话的表示都没有。

    狠踢一脚地上的大石头,方才用来当凳子的大石头凝滞片刻,瞬间粉身碎骨,落在地上化成一堆灰!

    他要是再听那人的话,他就姓谢!

    “还不过来?徒弟给师父烧火,还要我千催万请?”厨房门口,谢拂转身时,遥遥扫了他一眼。

    扶兰:“……”

    *

    谢拂其实并不怎么喜欢做饭,或者说,他没什么特别喜欢做的事,至于为什么整日忙于做饭家务等事情中,则是因为这些琐碎事不费脑子,且足够浪费时间。

    他可以在做这些事时放松大脑,将这些无趣的时间尽快消磨干净。

    而让扶兰帮忙,参与其中,则是想让他静下心。

    当扶兰鬼使神差走进厨房时,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火在灶里点燃,扶兰看着那灶里迅速燃烧,不过片刻便被烧成灰烬的竹片,不知为何,心中有一瞬间的不安和心慌。

    直到沉稳的切菜声音传入耳中,扶兰才稍稍安心些许。

    他看着谢拂的背影,看着他拿着刀,对案板上的肉菜下屠刀,竟没有联想到谢拂未也曾拿着刀剑,如同切菜杀鸡那样,杀过自己。

    再如何强迫自己,催眠自己,谢拂和佛子是一个人,他心里都清楚地明白,他们不是。

    可……怎么就不是了呢?

    扶兰不明白。

    就如同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一次次活过来,又要一次次死去一样。

    听着肉在油中被煸炒油炸的滋滋声,嗅着满屋的浓烟,扶兰忽然感受到了这种凡人生活的魅力。

    它像天地间的自然山水,承载了世间的喧嚣,给予了心灵宁静。

    扶兰抬头,看着谢拂。

    可隔着柴烟和油烟,谢拂的面容和神色都便得模糊不清。

    嘴唇翕动,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他想问谢拂火候怎么样,想问他还要烧多久,想在装似不经意间……唤一声师父。

    可……他应该不需要吧?

    扶兰想。

    他不是白扶兰,也做不了那样的傻白甜,成不了谢拂心目中的那个令人喜欢的徒弟。

    “嗷呜——!”

    “嗷呜——!”

    外面传来阵阵虎啸。

    扶兰皱眉,起身往外走:“我去解决它。”

    竟然有老虎跑来挑衅?

    谢拂一把抓住他的手,“等等。”

    扶兰转头不悦:“还有什么事?”

    “带一只鸡去。”谢拂吩咐道。

    扶兰眉心一拧,“干什么?当诱饵?”

    谢拂静静看着他,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算作回礼。”

    扶兰……扶兰脑海中浮现出一些画面,自己强行带着一头老虎在山里疯玩的情景。

    所以……外面那头老虎不是挑衅,而是来找它的人类“朋友”?

    这个疑惑,在他出去看到老虎面前丢着一只死兔子时,得到了答案。

    扶兰看了眼手里的鸡,心说难怪谢拂让他这么做。

    随手将鸡丢在老虎面前,老虎叼起鸡,几下便要将它吃干净。

    扶兰静静看着它,看着将鸡吃干净,才冷冷道:“以后别再来了,这里没有你的朋友。”

    老虎站在原地看着他。

    扶兰转身时,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害怕一头老虎的目光,明明自己能一掌将那头老虎打死。

    ……是因为自己还不了它的朋友吗?

    扶兰不想细思。

    回到厨房,他远远便看到谢拂站在门口看着他,似乎等见到他回来,方才转身要进去。

    刚转过身,谢拂便预感到不好,他及时撑住门框,却依旧没能阻止自己的倒下。

    恍惚间,他似乎听到一声急切紧张的呼唤。

    “谢拂……”

    扶兰在接住谢拂倾倒的身躯时,扶着谢拂头的那只手僵在原地。

    在他手扶着的地方,几根白发清晰地映入扶兰眼中。

    作者有话要说:

    半夜继续。

    谢拂这一昏迷,又是一整天。

    等他醒来时,意识清醒后,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一本书,动作极不标准地翻看着的扶兰。

    见到他醒来,原本正在跟书作斗争的扶兰当即将手里的书给丢开。

    “你醒了”

    书被随意丢在地上,正好书封朝上,写着名字的那一页,正好落在靠近谢拂的这一面,让他轻轻松松便看清封面上的字。

    百草集

    神农尝百草那个百草。

    一本介绍药材基本信息的书,医学入门必背的基础知识。

    “如果想学医,改天我去给你买一些更多的书。”谢拂淡声道。

    扶兰瞥了一眼地上的书,冷冷道,“没想学,无聊看看而已。”

    谢拂也不与他争论,动作自然地将床头早准备好的那杯蜜水端起,才喝了一口,动作便是一顿。

    扶兰敏锐察觉,故作随意地问了一句“怎么了”

    谢拂看着他眼中的忧色,摇摇头,将水一口饮尽。

    甜腻过头的水自他口腔中滑入腹部,谢拂在想,这人在兑水时有多走神,又倒了多少蜂蜜进去。

    过了片刻,等到口中的甜腻被稀释淡化,谢拂方才看向扶兰,出声道“早上的那只鸡你怎么处理的。”

    “什么早上是昨天早上”扶兰厉声道,似乎谢拂说了什么令人恼怒的话。

    “昨天就昨天,怎么了”谢拂表情淡定,似乎睡过去两天一夜不是切莫大不了的事。

    扶兰看着他浑不在意的表情,心中的怒气终究还是到达了临界点,他沉声问“谢拂,你想一直装傻,没人想陪你玩下去。”

    说罢,他转身便走,没给谢拂任何说话的机会。

    当然,谢拂也没说话,他只是看着扶兰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门外,直到重重的关门声传来。

    谢拂方才收回视线,低头落在自己的袖子上,轻轻挥袖,似在拂去衣上尘土。

    可衣上分明不染半分尘埃。

    “施主近来可好”

    浮生寺中,老和尚看着谢拂关怀道。

    谢拂对他点点头,“有劳大师关心,感觉还好。”

    老和尚却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叹息声中,有几分藏不住的可惜。

    可惜谢拂并非此界中人,可惜谢拂不能长久留存世间。

    反倒是谢拂态度淡然,并不将自己的生死放在心上,“大师不必伤怀,一切都有机会改变,本就是我存在的意义,目的既已经达到,那我留下与否,都不那么重要。”

    老和尚对着他俯身一拜,“施主大义,贫僧铭感五内。”

    “职责所在,不必如此。”谢拂将他扶起,“若大师真感激,我这里有一个小小的不情之请。”

    老和尚似乎知道谢拂要说什么,叹息一声道“能够帮到施主,贫僧本该全力以赴,只是此事只怕并非贫僧愿意便能做到,那位施主未必配合。”

    谢拂却解释道“我会好生与他说。”

    “若我不在,希望您能多照拂他几分。”

    老和尚自是应下。

    他看着谢拂,再一次感叹道“贫僧从未想过,施主竟是这般对待那位施主。”

    收其为徒,教其道理,领他尝甘甜,闻馨香,欣赏世间千种风光、万般乐趣。

    这样,就有用吗

    老和尚并非是知道一切的谢拂,也不是拥有多世记忆的扶兰,并不知道死亡并非是这个世界的解题办法。

    他与那些送谢拂来的人想的一样,要想解决一切,那便提前解决制造这一切的人,只要这样,一切便会迎刃而解。

    他本也以为,谢拂会杀了扶兰,可事实却出乎了他的意料。

    老和尚心中并不确定谢拂这样做的结果,所以他会看着扶兰,即便谢拂不说,他也会多看着扶兰,一来是看守,二来也是谢拂所嘱托的,照顾。

    直到谢拂彻底消失,意味着一切皆尘埃落定,他对扶兰才会是纯粹的照顾。

    一片落叶飘然落下,停在谢拂头上,谢拂抬手将其拾起,叶子覆盖着的那片头发下,白发似比上次扶兰看见时更浓郁。

    这是这个世界排除他的方式。

    令他提前天人五衰,用不了多久,他便会老去,死去,成为这个世上的一捧黄土。

    “世人对他太过苛刻。”谢拂再一次说了这句话。

    似乎因为一切即将尘埃落定,他也即将离开,想说的话便多了些,“他尚未出生便被下禁术,非他所愿。”

    “前生十余年放养、不管束、不教养,却希望他拥有仁爱、友善、宽容、大义未免过于痴心妄想。”

    “当他什么都未做时,他不欠谁什么,相反,别人却欠他良多。”

    所有人都欠他一分宽容。

    谢拂的声音平平静静,却字字句句皆是对扶兰的怜惜和不平,带着几分令人无法反驳的指责。

    老和尚面对这番指责无话可说。

    他们自诩圣贤,为了天下太平,愿意背负骂名,背负罪孽,承受因果,却忘了罪孽本身是否想成为罪孽,又是否愿意被他们背负。

    “贫僧不及施主。”老和尚心中惭愧。

    谢拂不语。

    并非是老和尚不如他,不过是因为老和尚与他身份立场不同,若是换作谢拂是老和尚,他未必不会用更直接的办法,但当他是谢拂,而扶兰又是小七,一切自然不一样。

    如果可以,谢拂很不想死,不想离开,可这是这个世界的最优解,那便不能任性。

    谢拂闭了闭眼,终究是有诸多放心不下,令他不禁多说了一些。

    “竹楼虽好,却也需要养护,他不会这个,希望寺中的师父能帮忙。”

    “这是自然。”

    “他也不懂银钱,不说如何挣钱,连花钱也不会,若是他去哪儿,买什么,希望寺中师父多多提点。”

    “施主放心。”

    谢拂随手一抹头发,便见手中多了几根掉落的头发。

    一年而已,头发并未长多长,而这几根,其中一半都是灰白色。

    太快了。

    青丝变白发太快。

    清除进度太快。

    他将要离开的速度也太快了。

    谢拂还没带扶兰去山里的温泉里游玩,还没教对方成功维持人形,暂时跟随他去城中大肆玩耍。

    书里的故事没读完,院子里的鸡也没吃完,还有青城山之外,青城之外,更多的风景没看完。

    见过了四季如春,却没见过四季分明,没见过皑皑白雪,遍山落叶。

    太多的太多,他都未曾带扶兰见过,而当未来有朝一日见到时,自己已经不在他身边。

    “若我不在,希望大师告诉他,死亡并非结束,世界之外或许也别有洞天,或许有朝一日,我们能再相遇也未可知。”

    寒月般的声音,却带着几分月光的朦胧柔和,终究是隐晦递出一句像是哄人的希望。

    “施主打算何时告诉扶兰施主”老和尚问。

    告诉什么自是告诉他命不久矣。

    谢拂视线落在自己曾经从头上取下,却未丢弃,而是随手放在石桌上的那片落叶,轻轻一笑。

    “我本没想这时候告诉他。”

    他是真的这么想,早点告诉,未免会出现变数。

    可看着落叶,谢拂却又无奈轻叹,“可他太聪明,不需要我说,也知道了。”

    话音刚落,那桌上的落叶霎时间碎成灰烬,寺外藏着的某人心头一跳。

    扶兰捂着耳朵,强行使用越级法术带来的后遗症令他有些晕眩,想吐。

    可他此刻却通通都不在意,脑中全是方才听到的那些话。

    那些似乎心中早已经有所预料,却依旧让人不敢置信的话。

    谢拂快要死了吗,,“你要死了吗”

    回去后,谢拂便迎来了扶兰的询问。

    他微微挑眉,掩住眼中的意外。

    并非是意外于扶兰知道他快死了,而是意外于扶兰会这么直接地问他。

    可对上扶兰有些紧张,却依旧坚定的目光,他恍惚对对方的行为有了明悟。

    扶兰这么直接问,正是因为他觉得只有直接问,谢拂才会真的回答,否则谢拂便会如之前的许多次一样,岔开话题,或者不着痕迹,轻描淡写地揭过,不会正面回应。

    谢拂难得反思了一下,自己最近似乎真的把这人给逼急了。害得扶兰不得不用这样直接到不可回避的方式来问他。

    他问得直接,谢拂便也答得直接。

    “生老病死,本就是人类活在世上不可避免的事,这个世界上,没人能长生。”

    谢拂说得没错。

    即便是妖魔,或许比人类寿命长一些,可他们依然会被时间逐渐消耗掉维持他们生命的灵气和魔气。

    修炼固然可以增加自身的灵气和魔气,可躯体和天赋有极限,极限决定了他们能容纳能量的多少,显然,他们能容纳的能量远远低于会被消耗的能量。

    天地尚且有极限,人类,又算得了什么。

    谢拂坦然看着扶兰,扶兰也坦然回望着谢拂,

    “为什么”

    扶兰知道,谢拂明白自己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人当然会死,死过很多次的扶兰对此明白得不能再明白。

    可死亡和死亡,也是有区别的。

    以谢拂的能耐和年龄,无论从哪方面看,都跟死这个字搭不上边。

    而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将死,这才是扶兰问这话的意思。

    扶兰本不该问。

    但他还是问了。

    谢拂却沉默片刻,他似乎给不出原因,“那你呢为什么不高兴”

    既然恨他,又为何在得知他会死时,第一反应不是庆祝,而是问为什么。

    扶兰眸光渐冷,“既然你目前没事,那我就不留下来打扰了。”

    说罢,他便转身离去。

    而谢拂刚才那句问话,就如同他没回答扶兰一样,扶兰也没有回答他。

    看着他的背影彻底消失,连脚步声也渐渐远去,谢拂方才收回视线。

    手一挥,面前便出现一面水镜,镜子里的自己样貌未曾有什么变化。只是那头上的白发一天比一天明显。

    谢拂心中竟生出了几分剃头的念头。

    但想象扶兰曾经喊的那声大和尚,这想法便又被他打消。

    算了,白发就白发,总比光头强。

    接下来的时间里,谢拂什么也没做,似乎对自己的命并不挂心,生死一事,上天注定。

    扶兰却做不到他那样淡定。

    每日看着谢拂依旧如从前那般,威胁他干活,强迫他读书,给他讲一些他左耳进右耳出的大道理,扶兰便恨不能冲上前,揪着他的衣服恶狠狠地问“你那么厉害,自诩拯救天下苍生,为什么不救自己”

    “为什么不救自己”

    “为什么要等死”

    可看着谢拂一天天渐白的头发,他做不到。

    他似乎只能看着,眼睁睁看着,这个人一步步走向衰老,走向死亡。

    除此之外,他什么都做不了。

    最终,他无法忍受这种难受,却又无法缓解的感觉。

    要死的人天天无动于衷。

    自己这个自诩仇人的人却因为无法面对他的死亡而选择逃离。

    多可笑。

    扶兰却笑不出来。

    他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毫不掩饰自己的耳朵和爪子,半妖的身份显而易见。

    他成功见到了别人畏惧又厌恶的目光,他们厌恶自己的半妖身份,却又畏惧自己的力量,而不敢招惹。

    一个路过的富家公子见到扶兰,被美色所迷,仗着自己身边带着不少下人,指着扶兰便道“来人,把这半妖给本少爷抢回府。”

    片刻功夫,十多名下人纷纷倒在地上哀嚎。

    刚才的狂妄少爷此时正被扶兰踩在脚下,阴沉沉的声音冷冷传入他耳中,“你要抢谁”

    “饶命大妖饶命本少、我再也不敢了祖宗,脑袋快要被踩爆了”少爷被吓得连连求饶,鼻涕眼泪都差点流了一地。

    踩爆就踩爆,很要紧吗扶兰心中下意识想。

    然而最终,他还是抬起了那只脚。

    富家少爷死里逃生,再不敢觊觎什么美色,再漂亮的美色,那也要由命才能享。

    落荒而逃的他,连自己的下人们都给抛下,下人们却不敢说什么,纷纷害怕地绕过这个恶魔半妖,朝着主子追去。

    周围围观全程的人更吓得慌忙逃开,此时即便是再厌恶扶兰,也不敢表现在脸上,只想离这个煞神远一点,然后然后找捉妖师来,收了这恶毒的半妖

    扶兰丝毫不在意,继续往前走,不知不觉间,便走到了熟悉的地方。

    这是谢拂上回带他走过的路。

    不,应该说是带白扶兰走过的路。

    他抬头看着眼前这家书局,走进去,在巫医那一类书前站了许久,任由书局中的人悄悄溜走,连掌柜都不敢上前,他也没看一眼。

    视线专注在书上,片刻后,他拿起一本看了起来。

    掌柜生怕他一直待在书局,一直不出去,那他这书局就没客人敢进来。

    而是,没客人事小,可若是这半妖在他店里闹起来,他可怎么办

    思来想去,掌柜决定以身饲魔,主动上前招待这位特殊的客人。

    “客官您想要什么书不妨说出来,小的让店里的小厮帮您找。”

    没回应。

    却也没动手。

    掌柜不由在心里松了口气。

    就在掌柜以为这半妖不会搭理他时,却突然听到一个声音说“有治病的书吗”

    “治病”掌柜一愣,随即精神起来,“客官可是要医术您面前这一排都是,您看上哪本,小的送您,就当是见面礼。”

    什么钱不钱的,赶紧将这瘟神送走才是最重要的,掌柜的思路清晰。

    然而下一刻,他却差点没吐出一口血来。

    “看不懂。”扶兰理直气壮道。掌柜“”

    看不懂跟我说有什么用,难道我还能帮你看懂吗

    他眼珠转了转,讨好地对扶兰笑了笑,“客官可是有人得了伤病若是想治病,那应当去医馆,光有医书,没有大夫,可治不好病。”

    他还暗戳戳说了医馆的地址,就盼着这位瘟神能够离开。

    半刻钟后,掌柜的是哭着送扶兰出门的。

    他看着被扶兰提走的一大摞书,心中悲痛不已。

    瘟神走是走了,却也让他大出血,书局虽然不是他的,可他送出去的书,当然要他赔偿。

    可他心里也不敢恨什么,只盼望着扶兰能够再也别回来。

    再也别回来

    扶兰按照书局掌柜指的地方,来了医馆。

    只是不巧,医馆里刚好有人。

    “哎哟哎哟大夫您能不能轻点儿我这手臂没让人给打断,倒是快要被您给拧断了”

    “你这骨得先掰正才能接。”大夫的声音十分沉稳。

    那病人吱哇乱叫的声音落在扶兰耳中,竟有几分耳熟。

    他上前几步认真看去,却见那果然是个熟人,当初那个买了他的妖贩子。

    在白扶兰眼中的冤大头。

    而观他这模样,这是被揍了

    “你你你你怎么在这儿”扶兰还没出声,倒是那妖贩子本想随意看看,转移一下注意力,却不想一眼看见了扶兰。

    他当即心头一跳,一种莫名其妙的畏惧涌上心头。

    说实话,当初他并不想收扶兰,他走南闯北买妖卖妖多年,见过的半妖无数,自然能感觉出哪些妖可欺,哪些妖可惧。

    他见到扶兰时,便想拒绝,可他当时被扶兰是猫妖给迷惑,加上扶兰又特别乖,甚至比绝大多数半妖都乖,他便在犹豫中买了下来。

    但他并未停止过对扶兰的警惕,事实证明,他是对的。

    “大爷,大爷您不至于吧我、我这都惨成这样了,您还找上来要报仇这没天理啊当初、当初我不也没坑着那和尚吗”妖贩子苦苦求饶。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谢拂当时并非和尚装扮,但只要想起他,妖贩子心中下意识便觉得是和尚。

    他心里苦,手又正痛着,便忍不住叨叨起来,“因为您,我亏了一大笔银子,为了补上亏空,还不得不冒着风险接收那些不要钱的淘汰半妖,被他们联合起来给掀了摊子逃走,我还被他们打成这样,这都是因为您和那个和尚啊,养您的时候我那可是尽心尽力,给您吃的,从来没亏待过您吧我不求您以德报怨,但但也不至于千里迢迢寻仇吧”

    他说了一通,老大夫却一直专心看他的手臂,只听咔的一声,手臂一正,停顿一瞬后,扶兰耳边便传来妖贩子痛苦的惨叫声。

    他却恍若未闻,脑海中反复播放着妖贩子刚才那段话。

    他走上前,狠狠踩上妖贩子的脚背,对方的惨叫声仿佛更大了些。

    “你说你因为我亏了钱而导致受伤”

    妖贩子还以为扶兰是在威胁他,哪里喊承认,连忙告饶,“不是不是都是我时运不济,走了狗屎运倒霉到家,才会自作自受,跟大爷您半点关系也没有啊啊啊”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扶兰却轻笑了一声,笑声略冷,“不,确实是因为我。”

    “你因为我亏钱受伤”

    “你会因为我亏钱受伤”扶兰声音中似带着几分明悟,“自然也有人会因为我”而丢命。

    是啊。

    怎么就没想到呢

    是因为身在局中被迷了眼睛还是因为谢拂刻意回避

    扶兰不清楚,也不想清楚,他只知道,自己终于知道了谢拂的死因,也知道该如何救他。

    却更知道,谢拂不会希望被救。

    他匆匆离开,逃过一劫的妖贩子看着那地上的一摞书,心中松口气的同时也不由疑惑,什么时候半妖也要看书了

    雷声阵阵,谢拂在竹楼等了一天,始终没等到扶兰。

    他起身关窗,低头时,视线却是一顿。

    谢拂丢下窗户,拿起一把倚靠在桌子旁的竹伞便脚步匆匆下了楼。

    扶兰立在滂沱大雨中,站在竹楼前,他不知道自己这样站了多久,但看到那道出现在雨中的身影时,他方才恍惚回神。

    谢拂撑着伞走到他面前,伞面微倾,将扶兰也笼罩在其中。

    “回来怎么不进去”雷雨声震彻耳边,谢拂的声音却似乎更有一种魔力,即便有雷雨声的纷扰,也依旧清晰地传入扶兰耳中。

    谢拂牵住他的手,“走吧,先回家。”

    下一刻,他的手却反被扶兰握住,紧紧的,禁锢着谢拂似乎不许他离开。

    “谢拂,你为什么会来这个世界”扶兰问。

    谢拂身形微顿,片刻后,镇定转身,目光一如当初地看着他。

    扶兰却笑了,“是为了杀我。”

    他的声音很低,低得仿佛要被雷雨声掩盖,雨水顺着他的头发丝丝缕缕划过脸颊,汇聚在下颌,又迅速坠落在地上。

    “那你又为什么不杀我”

    扶兰问。

    “明明是为了杀我而来,为什么又不杀”

    谢拂表情未变。

    扶兰却笑着低下头,“其实我并没有那么想活。”

    “这个世界对我来说只是牢笼,无论生死都无法摆脱。”

    “或许你杀我,还能让我提前解脱。”

    一把匕首骤然出现在他手中,他将手柄放在谢拂手心,又反握住这只手,握着这只手抬起,对准了自己。

    “谢拂,你帮帮我。”

    “杀了我,好不好”

    谢拂没动。

    两人双手紧握,却是如出一辙的冰冷。

    扶兰用尽全力,将匕首往自己心口更进了几分,谢拂猝不及防,即便及时稳住,那冰冷锋利的尖头依然破开了一层皮肉。

    鲜血浸湿了衣裳,却被衣服的黑色掩住,看不清分毫。

    扶兰再拼尽全力,却没让匕首更进分毫。

    “你刺啊。”

    声音无力又愤怒。

    “你为什么不做”

    妖魔不会哭,可扶兰的双眼却泛着淡淡的,却又无法忽视的红。

    他闭了闭眼睛,低哑着声音似从喉咙里挤出来。

    “杀我,你就能活,你为什么不做”

    第129章 青城山上13

    “谢拂”

    “或者,我该叫你一声佛子”

    扶兰觉得可笑,眼前这人口口声声自己并非佛子,所作所为却无一不是佛子行径。

    为了天下苍生,愿意牺牲一切,包括他自己。

    他以为这人会跟原来那人不一样,可事实证明,不一样的不过是方法,他们的目的,从始至终,从未变过。

    “为了达到目的,不惜纡尊降贵与我一个妖魔为伍,真是委屈你了。”扶兰浅浅一笑道。

    “只可惜,现在我想明白了,你要想达成目的,就得时时刻刻看着我,否则我若是死了,你便会功亏一篑。”

    扶兰凑近谢拂,他伸出手,抚上谢拂的面庞,那手上染上的鲜血便也污了谢拂的脸。

    悲天悯人的气质,瞬间带上了邪气。

    “师父,怎么办呢,你这辈子,直到死,都要跟我一个妖魔绑在一起了,真可怜啊。”

    扶兰轻嘲一笑,声音幽幽吐出,本是勾人心魄的声音,却说着刺痛人心的话。

    他都明白了。

    眼前的谢拂对他的黑化半点不惊讶,多半是与他一样,拥有多世记忆,又或者知道这个世界一直在重复轮回的真相。

    从前的佛子不知道,否则对方不会每次都只是杀了他,想杀他。

    谢拂什么都知道,自然也知道,不仅不能杀他,还要好生护着他,护着他,直到浮生界的大妖死去,护着他,直到入口的结界稳固,护着他直到他没有了利用价值。

    这就是佛子,为了天下苍生,无论是别人,还是自己

    都不重要。

    谢拂趁着他松手的时候,将匕首从扶兰胸前拿来,他的视线落在那匕首尖缓缓滴落的鲜血上,眸色幽深,声音也不由低沉了几分。

    “没有纡尊降贵,没有虚与委蛇。”

    “扶兰,我认真将你当成徒弟。”

    又岂止是徒弟。

    他双唇微抿,对扶兰的质问嘲讽的目光不闪不避。

    他有些理解扶兰的想法,一年的师徒情显然不能与许多世的仇人关系相比,面对占据这个身体,顶着这张脸的谢拂,他不会想这人是来救他的,是带他走出轮回,彻底解脱。

    即便事实真的能达到这样的目的

    他只会想,谢拂是为了这个世界正常又安全,天下太平,才会想方设法安抚他,稳住他,让他乖乖成为挽救苍生的一环。

    而他,不过是谢拂用来拯救苍生的工具。

    或许,在谢拂心里,能够在拯救苍生的同时,让他脱离反复轮回,已经是一种恩赐或者施舍。

    否则又怎会在以师父的身份偏得他的信任和偏心后,又狠心一个人奔赴死亡,让他自始至终都被蒙在鼓里

    如果换作别人,如果谢拂与扶兰没有从前许多世的感情,或许扶兰想的便是真相。

    可这些扶兰都不知道,他所想的方向便理所应当的,与真相南辕北辙。

    谢拂无法解释,他唯一能说的,便是对方不怎么相信的事实。

    大雨重重击打着竹骨伞,伞面被雨珠重重冲击着,谢拂转了一下伞面,一道光芒在伞上一闪而过,这伞便像是被彻底加固一般,如钢似铁,坚硬异常。

    “回去,看看你的伤。”

    扶兰衣衫半解,露出心口处的伤口,谢拂口中默念法诀,手掌在伤口处轻拂过,伤口便肉眼可见地愈合。

    不过,这只是表面复原,里面伤口的长好还需要一点时间。

    并不需要太久。

    谢拂将扶兰那身染血的衣服拿在手里,打算待会儿烧掉。

    扶兰披散着头发,被谢拂强行按躺在床上,却背过身,不愿见谢拂。

    他似乎被谢拂的所作所为伤了心,竟是连转身看他一眼都不。

    谢拂发现自己来了这个世界后,忍耐力成倍增长。

    既能压制自己心中的欲念,还能压制心中对扶兰的不满。

    就像他这会儿既想不管不顾,告诉扶兰,一个世界分别而已,他们还能在下一个世界见面。

    同样想将扶兰从床上提起来,行使一下师父的权利,将对方屁股揍开花。

    爱人与师父两个身份,两种想法,却一点也不冲突。

    谢拂既想疼他,又想揍他。

    可偏偏,两样都不行。

    最后,为了扶兰的安全起见,他决定暂时出去,看不见他,总不会那么想了。

    然而脚步刚踏出房门,他又觉得自己想错了。

    因为还没真的离开,他便已经有了别的想法。

    那个想法叫想念。

    还未离去,便已想他念他。

    “事情,可能有些变化。”谢拂找到老和尚,想与他重新商议一下自己走后的安排。

    “他无法接受我会离开的事实,或许会做出一些偏激的行为。”

    老和尚似乎明白了他的用意,看着谢拂,等着他继续说。

    “我希望您能在保护他的前提下,也限制他,看管他。”谢拂神色认真。

    老和尚却双手合十,对着谢拂行了一礼,“阿弥陀佛。”

    “施主这要求只怕只有关着那位施主最适合。”

    管和关,音相近,意思却全然不同。

    前者算是一种长辈对晚辈的爱护,后者则是看守与囚徒。

    其中有着天差地别,地位自然也天差地别。

    谢拂沉默良久。

    最终仍是道“若是有必要也未尝不可。”

    终究是脱离这个世界更重要。

    但其实,在他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时,便意味着扶兰再也没有改变历史的机会。

    可凡事总有例外,他不希望对方千方百计弄一些类似于复活这类的办法。

    老老实实在这个世界过完余生,有机会去看看其他风景,这才是谢拂希望扶兰做的。

    但似乎,一切都不可能。

    一阵风拂过,谢拂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双眸微眯,匆匆起身,便要离开。

    “家中有些事,这就要先走了,大师告辞,下回再来拜访”

    老和尚还没回应,便听见远处传来一道匆匆的脚步声,还有着急的喊声。

    “师父”

    “师父”

    “师父,不好了有人擅闯禁地,已经进去了还把师兄他们打伤。”

    闻言,刚刚准备离开的谢拂又转回了脚步,与老和尚对视一眼。

    随后微微弯腰低头,对老和尚歉声道“惊扰到了贵寺,我这就去将人抓回来。”

    “阿弥陀佛,那就麻烦施主了。”

    谢拂速度很快,顺着那小和尚指示的方向,不消片刻功夫,便到了禁地外。

    然而他站在禁地门口,便察觉到此间有一处空间似有些不对。

    那是浮生界的结界封印要破了

    谢拂双眸微眯,迅速消失在原地。

    扶兰站在结界口,手心处划的伤痕正在不停流血,血液涌向结界处,在结界最薄弱的一个点努力冲击磨损,似乎要将那一处给打通。

    而那一块结界,肉眼可见的,只剩薄薄的一层,似乎下一刻便会破损。

    身后忽然传来另一道气息,扶兰似乎知道来人是谁,并未回头。

    “我出生前被下过禁术,但那禁术并非是解开封印的办法。”扶兰的声音缓缓响起。

    “那是一种血脉牵引术。”

    “被下术之人与下术之人必是血亲,这样一来,被下术之人只要一死,对方便会感应到,并且依靠这个禁术,找到对方的方向和尸骨。”

    “我与魔王有血亲,我死后,他通过找到变成妖魔的我,便能找到方向,利用我,里外双双努力,冲破结界封印。”

    而这,才是扶兰的死能解开封印真相。

    “我是自愿的。”扶兰勾唇笑道,“过去那么多次,我都是自愿帮妖魔打开封印,而非受他们控制和蛊惑。”

    “而今天,我同样自愿放血,来达到我死亡的同样效果,帮妖魔解开封印。”

    谢拂脸色微沉。

    他看着扶兰因为失血过多而苍白的脸色,看着他不断流血的手心,看着他似乎摇摇欲坠,却始终还要坚持站在原地的倔强身姿

    脸色前所未有的差。

    扶兰却笑了,笑得十分开心,也十分纯粹,像个孩子,也像白扶兰与谢拂相处时的模样。

    “师父。”

    “你不想我死,那我就不死。”

    “但谁说只有我死,才能让你活呢”

    他的笑容格外灿烂,似乎自恢复记忆后,谢拂便从未见过他像此时这么灿烂地笑过。

    扶兰说得对,谢拂会存在的原因,根本还是浮生界封印解开,妖魔被放出。

    而非扶兰的死。

    扶兰用没有流血的那只手,小心翼翼,却又坚定无比地拉住谢拂的衣袖。

    “师父,你一直教我做人的道理,要我做一个正直善良伟大的好人。”

    “可我不是啊。”

    扶兰依旧在笑,此时却笑得有些可怜。

    谢拂目光沉沉看着他,眼中满是不赞同,还有几分认真的失望。

    “你不该这么做。”

    他看着扶兰,眸光却深渊,似乎想到了某些久远到许久没想起的记忆。

    这份失望深深刺痛了扶兰。

    他像是被针扎一般,激烈反应了起来。

    扶兰疾言厉色,“你也反对我阻止我。”

    “可是凭什么”

    “人族弃我欺我,妖魔也只当我是有用的工具,天下之大却容不下我”

    “从前到现在,从我有意识以来,在那漫长的重复的岁月里,唯一给予我关怀的只有你。”

    “只有你”

    “我想抓着你,我想要你,我想留住你,我有什么错”

    “谢拂”

    “你告诉我。”“我有什么错”

    他言语时,血液并未停止流逝,那薄薄的封印,已经岌岌可危。

    “你想让我当人,可我不是人。”

    “我是妖啊。”

    苍生弃他,他弃苍生。

    他没错。

    话音刚落,封印破损,魔气自对面渗透而来。

    扶兰笑了,他拉住谢拂的手,指着封印处道“师父,你听,它们来了。”

    浮生界中,妖魔欢庆之声,即将自由,即将大开杀戒的激动氛围似乎也通过魔气传递给了谢拂。

    魑魅魍魉,妖魔横行。

    扶兰看向谢拂头上逐渐变回青丝的白发,笑得极为开心。

    “你也得救了。”

    谢拂未看他,也未曾关注自己的变化,而是目光从始至终都紧紧盯着那道封印破口,手中不知何时已握着一把长剑。

    扶兰无视谢拂的严阵以待,他握着谢拂的手,紧紧的,不肯放开。

    “师父,别离开我。”

    我不在乎人类,亦不与妖魔为伍。

    我只想要你。

    哪怕是以苍生为祭,永受轮回之苦。

    扶兰倾身附在谢拂耳边,近乎温柔低语。

    “我要你活着。”

    哪怕是与我一同被落在这无限轮回中。

    永不结束。

    第130章 青城山上14

    封印破损,魔气入侵。

    此时并非是说话的好时机。

    谢拂先给扶兰止血,又将他拉到身后,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等解决了眼前事,再与你算账。”

    说罢,他便提剑至封印破损处,将第一个刚刚踏过裂缝,进入人间的妖魔一剑斩杀

    迎着裂缝导致的狂风,那双冰冷的双眸似未有任何任何情绪,站在裂缝前,宛如一个没有感情的刽子手,将试图出来的所有妖魔都清理干净。

    天地大变,天光暗沉,在隐隐的雷光下,扶兰望着谢拂的身影,恍惚间,差点以为站在自己眼前的并非是个人,而是无情的天道。

    任何罪孽的存在,都在他眼前被一一斩杀。

    一个

    两个

    三个

    无论出来多少个,站在裂缝口的人都宛如一座永远越不过去的巍峨大山,天神般的存在,令那些原本无所畏惧的妖魔,在面对谢拂时,都忍不住产生了本能的畏惧。

    谢拂

    扶兰出神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这是谢拂吗

    当初察觉谢拂与佛子的不同时,他还曾心存疑虑,猜测谢拂真的不是佛子。

    事到如今,他想,如果他一开始便见过眼前的谢拂,绝对不会产生像上面那样的疑惑。

    这个剑下冰冷无情,砍妖魔如切菜的谢拂,绝不会是佛子。

    佛子哪怕死一千次,重来一万次,也不可能变成眼前这个对杀灭生灵毫无障碍,对杀人毫无抗拒之心的人。

    所以,他是特地为自己而来的吗

    扶兰忍不住想。

    他其实也怕,怕谢拂不会跟着他一起轮回。

    怕谢拂会自此世后便不再出现,或者像佛子换成谢拂一样,换成另一个人。

    可无论如何,那都要比谢拂彻底消失要好。

    于是他费尽心机,想尽办法,都要让历史维持它的轨迹,他要谢拂继续存在,一直存在。

    当谢拂站出来阻止这一切,他自然也理所应当地前去破坏。

    可他站在这里,却迈不动半步。

    他看着远处,像个卫道者一样守护着人间的人,心中涌上浓浓的无力。

    他迈不动脚步,并非因为失血过多,也非因为做不到,而是因为眼前的谢拂让他彻底明白,深刻明白,谢拂不想被救,不想活下来,不想选他。

    任凭扶兰做的再多,面对谢拂本人的意愿,他都输了,输得彻彻底底。

    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恍惚间,他似乎看见谢拂越过裂缝,进了浮生界

    浮生界一片黑暗,浓郁的魔气将整个世界都笼罩在黑暗中。

    谢拂进来时,手中的剑同时发出光芒,以便于能看清每一个死在他剑下的妖魔。

    他的进入让浮生界企图得到自由的妖魔都被吓得四散逃窜。

    “大王”

    “大王救命”

    “饶命”

    谢拂方才在出口外便将外面那些妖魔给杀怕了,以至于出去的妖魔越来越少。

    眼见这人在外面杀还不过瘾,竟然还进来杀,他是想把浮生界的所有妖魔都杀干净吗

    有小喽啰畏惧不已,赶紧逃走,奔去告知了魔王。

    样貌年轻的魔王正感受到封印破损,即将带领小弟突破封印,出去为祸人间时,竟听到手下慌忙逃窜回来说外面有个杀神,每个想要出去的妖魔都被他给杀了。

    魔王冷笑“为了封印众妖魔,人间界的修炼者早就死得差不多了,本王倒要看看,究竟是哪号人物,又有多厉害。”

    他自信满满。

    人间界修炼者元气大伤,可他身在这遍地魔气的浮生界,不仅很快就养好了伤,修为更是蹭蹭上涨,若非为了报仇,为了重新占领人间,他倒是想一直在这儿修炼。

    可既然要报仇其他事便先放在一边。

    “大王,他真的太厉害了,那把剑有点邪性,被它盯上的无论是谁,都无力反抗,逃脱不掉”小喽啰回忆自己看到的画面,只觉得那些同伴站在谢拂面前,就跟被什么禁锢住一般。

    魔王皱眉,不悦他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废话少说带路”

    “不必了。”一道平静至极,也无情至极的声音突然传入耳中,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身染鲜血,却仍旧表情平淡地仿佛刚吃了顿饭一般的谢拂。

    吃饱饭的人尚且会感到满足,谢拂脸上却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站在魔王面前,不似之前那样无视众妖魔,只顾杀戮,反而淡淡看了魔王一眼。

    “是你在他身上下的禁术”

    魔王警惕地看着他,原本的淡定在他看见谢拂手中一尘不染,半分鲜血也没有的长剑时彻底消失,浑身紧绷,整个妖魔进入了备战状态。

    强大如他,比其他妖魔都更明显地感受到了谢拂手中剑的压迫感和禁锢感。

    那是什么东西

    他故作冷静,笑了一声,激怒谢拂“你说那个帮了我的小孩儿”

    “你可别污蔑,本王被关在浮生界数十年,可从没有出去给他下什么禁术。”

    他看了谢拂一眼,悠悠道“不过,本王进浮生界之前,确实给我的一个不孝女下了禁术,本想寄希望于她,谁知她生了孩子,那禁术便转移到了她孩子身上,这可与本王无关。”

    谢拂哪能听不出来,这魔王分明是知道成年的妖可能被严加防范,能够活下来就算不错,若是露出马脚,必然会被捉妖师解决,说不定还会发现他留下的后手。

    可若是新生的小半妖,却不会太引人注目,甚至对方都想到了在过去几十年后,半妖在人间的地位,更令人不会防范。

    而倍受欺凌的半妖死去,是再正常不过,又简单至极的事。

    扶兰说得没错,妖魔确实也只当他是个工具。

    想问的已经问过,谢拂便不打算留手,他提起剑,这剑也不知由何制成,通体雪白,泛着莹莹白光,处处彰显着纯洁无害,杀起人来却毫不留情。

    魔王眸光一厉,飞身上前,想要先用魔气困住这把剑。

    然而不知为何,他刚刚飞到谢拂面前,想要对那把剑下手时,却感觉自己全身力量被禁锢,无论怎么调动魔气也没用,他像是一只待宰的羔羊,没有丝毫力量反抗。

    他震惊又慌乱,“你做了什么”

    谢拂未发一言,挥剑刺去

    一剑。

    只一剑。

    那魔王的魂魄便也如其他小妖魔一样,破碎散开得一干二净。

    此剑名天罚,凡罪孽深重者,在它面前皆不得反抗。

    看着这样的宿主,013恍惚间想起,以前似乎从同事那里听说过一个传说。

    很久以前,在做扮演任务之前,这位刚入职时,还做过一段时间的审判者,不少肆意妄为,还无法处置的任务者和叛乱者都丧命于他手中,令人闻风丧胆。

    而那时,谢拂年仅两位数。

    原来都是真的。

    扶兰醒过来的第一眼,便看见谢拂坐在一旁,竹楼一如从前的模样,谢拂也看不出与之前有什么区别。

    他依然是他,除了头发已经迅速彻底变白外,没有任何区别。

    魔王已死,浮生界正在内乱,即便浮生界开启,没有一个绝对领头的人,他们出来也很难掀起什么风浪。

    扶兰也再不能起到决定历史的作用。

    他成了一个普通的半妖。

    入魔的半妖。

    同样意味着,历史已经彻底拐弯,而谢拂也注定了结局。

    “醒了”

    谢拂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什么也没再说。

    扶兰也一直看着他,眼中满是贪恋与不舍,似乎少看一眼都是损失。

    他站起身,缓缓跪在谢拂面前。

    “师父。”

    香炉中升起青烟袅袅,安神香的味道萦绕整间屋子。

    闻到熟悉的味道,恍惚间,扶兰感觉似乎回到了当初,自己刚做噩梦时。

    那时的谢拂也曾为他点安神香,忧心他的身体,陪他入睡,而那时的他也极为依赖谢拂。

    之前他一直不承认那是自己。

    可无论是白扶兰还是黑扶兰,终究都是扶兰,也只是扶兰。

    从始至终,都只有他一个人。

    “违抗师命,解开封印,协助妖魔,差点让妖魔逃出,为祸人间。”谢拂的声音不疾不徐,细数扶兰的行为。

    “这些,你可认罪”

    扶兰没有丝毫反抗,“弟子认罪。”

    他抬起头,眼睛不闪不避对着谢拂,“师父,你要杀了我吗”

    谢拂看着他,不语一言。

    扶兰笑了一下,眼中看上去一片平静,平静到有些可怕,“我现在没用了,你可以想怎么杀,就怎么杀,不过,你要想好我的死法,只有这一次机会,以后,恐怕就不能重来了。”

    谢拂沉默许久,才道“我不杀你。”

    “你既认错,那便此生留在这里反省,不得离开。”

    说罢,转身便要离开。

    扶兰却激动地站起来,拉住谢拂,不许他走,“师父,为什么这回又不杀我已经不会影响到未来,为什么你还不杀”

    他眼中的倔强和固执从未削减,甚至比从前更甚。

    他抓着谢拂的手刚受过伤,根本用不上力,谢拂却因为他耳朵伤,而不得不。

    他看着谢拂的侧颜,想看,却又不敢看谢拂的正面。

    扶兰害怕,怕看见谢拂的无情,对他的无情。

    “您牺牲自我,拯救苍生,却从未想过将你当成此生唯一信仰和牵挂的我在失去你后会如何。”

    “天下多少人,我扶兰如何能与他们相比”扶兰自嘲一笑。

    他可怜兮兮地看着谢拂,眼里心里,都只有眼前这个人。

    “可为什么,你连杀了我,让我与你一起去死这个愿望也不愿意满足”

    他别的都不求了,只求能跟谢拂一起死。

    这人难道连同意他与之同死的感情也没有吗

    魔王已死,禁术自动解除,他不会再失去理智,也意味着,他还有许多许多年,多到他自己都厌恶又害怕的时间。

    他不想要。

    “你不杀我,我也可以自杀,除非你永远看着我,守着我。”扶兰灿烂一笑。

    “谢拂,你阻止不了的。”

    谢拂转身回望,某种尽是以前暗沉深渊,似要将扶兰整个人吞尽,半晌,淡声道“我不杀你。”

    “也不允许你自杀。”

    定身咒甩在扶兰身上,谢拂伸手将他拦腰抱起,将人放上床。

    谢拂看了扶兰许久,伸手理了理扶兰的长发。

    扶兰受伤流血,此时无力挣脱反抗。

    眼见一切即将结束,一些压抑太久的感情终究忍不住泄露了一点。

    他低下头,在扶兰唇上轻轻地、轻轻地落下一吻。

    “好好活着。”

    “浮生界已经再次被封印,我已将趁乱出逃的妖魔尽数杀尽,数百年内安全无虞。”谢拂站在老和尚面前,罕见地穿了一身他刚来到这个世界时的僧袍。

    老和尚恭敬地对他行了一礼。

    “施主大德,上苍庇佑,贫僧带苍生感激不尽”

    “此次扶兰虽犯错,却并未酿成大祸,其罪可减,就让他此生留在青城山,永远不得离开吧。”

    老和尚有些犹豫,歉声道“施主,贫僧直言,若施主将来不在,怕是无人能管住扶兰施主。”

    若是那时扶兰再为了复活谢拂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他们又当如何

    不止扶兰自己想死,其他人为了解决安全隐患,其实也更愿意让扶兰跟着谢拂离开。

    谢拂看了老和尚一眼,似乎知道他们的想法。

    “这便是我想找大师帮的第二个忙。”

    “我要活。”

    老和尚看向他。

    是我要,不是我想。

    这意味着谢拂心中已有了想法。

    谢拂走出庭院,微微仰头望天,“此间世界,不该存在的,是穿越时空,改变历史的谢拂。”

    “容不下的,也是这个谢拂。”

    “却未必容不下一个看守罪妖的佛子。”

    老和尚笑着摇头,正想说什么,却又听谢拂继续。

    “其人存于世上的意义,是存在于世人的脑海定义中,若我能让世上所有人都认为我是隐士不出的佛子,而从未有人知晓曾有一人来自未来,自然可以蒙蔽天机。”

    “这便是我拜托大师,并不希望大师拒绝的第二件事。”

    “忘了谢拂。”

    老和尚看着谢拂,良久,终究是叹了口气。

    他虽不知情为何物,却也为谢拂的情所动容。

    看守罪妖

    还是保护罪妖。

    只存在当事人心中。

    得到允许并成功修改老和尚记忆的谢拂离开了浮生寺。

    013忧心问“宿主,你要让所有人都忘了你,那岂不是小七也要”

    谢拂笑了一下,“他不用。”

    能够脱离世界天道掌控,每一世都会想起从前几世的记忆,就代表扶兰的记忆并不受天道的因果逻辑控制,自然也不受制约,天道运行,不会将他的记忆算在其中。

    自然,为了保险起见,谢拂也可以封印扶兰的记忆。

    可他有私心,不想让扶兰忘记他。

    每个世界的小七都会忘了他,只有他独自记得,谢拂不想在一个世界里,他还要忘了自己。

    与他们有关的,无论好的坏的快乐的痛苦的记忆,他都希望扶兰记住。

    说他霸道也好,说他自私也罢,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你睡一觉吧。”谢拂对013说。

    013有些紧张,“宿主”

    “我说要所有人都忘了谢拂,自然也包括你,你睡一觉,睡着了,就不会去想了。”

    013结结巴巴道“那好好吧。”

    “那宿主你呢”

    “我”谢拂声音悠悠。

    “我啊”

    要让世上所有人都忘了谢拂,最应该忘的,首先当然是他自己。

    世上再无谢拂。

    只有佛子。

    这个来到这个世界不被他承认的身份,终究还是落在了他身上。

    竹楼中,扶兰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但与从前不同,这回他是怀着希望的心等的。

    他相信,谢拂并非不负责任之人,一定会回来跟他解释那个吻的意思,不会悄悄去死。

    他等啊等,却没等来谢拂,而先等来了老和尚。

    “老和尚,谢拂呢”扶兰着急问。

    谢拂走之前不让他离开,这回他听了对方的话,不曾离开。老和尚心中疑惑,谢拂是谁

    “扶兰施主擅闯禁地,破坏封印,好在并未酿成大错,从今往后,施主便在这竹楼反省,没有允许,不得离开。”

    扶兰才不管他说的,他想走谁能阻止

    “我问你谢拂人呢”

    他有些急了。

    老和尚见状,只好认真想了想回道“阿弥陀佛,贫僧不曾听过谢拂是谁。”

    扶兰呆住。

    “怎么可能明明你们认识他人呢你们把他弄哪儿去了”

    老和尚“贫僧并未说谎,施主莫要胡搅蛮缠。”

    扶兰满心愤怒,刚想将老和尚抓过来,却在听到对方下一句话时愣在原地。

    “贫僧已拜托佛子前来看管施主,还望施主尽量配合,莫要生事。”

    佛子

    哪个佛子

    难道这个世界又出了什么变故谢拂消失,原来的佛子回来了

    扶兰又急又怕,想知道真相,却又害怕知道,整个人紧张不安。

    他怕这一切都是一场梦,从来没有什么谢拂,只有那个他讨厌的虚伪佛子。

    他想出去,却在走到门口时被弹了回去。

    扶兰坐在地上,浑身冰凉。

    是谢拂,只有谢拂,才能困住他

    扶兰不顾受伤的身体,想要强行破阵,却在动手前听到了一阵脚步声。

    熟悉的脚步声缓缓走来,扶兰不动了。

    他停在原地,听着门外的脚步声。

    光头谢拂是听到上面想破门的动静上来的,也是他想对这位即将看守多年的半妖打个招呼。

    虽然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一个罪妖打招呼。

    他将之归结于要让罪妖知道是谁在看守他,好让他彻底打消逃走这种不切实际的心思。

    这个理由勉强说服了他自己。

    于是他上来了。

    他走到门口,隔着门,他能感觉到里面是只虎妖。

    奇怪,明明知道对方闯了什么祸,干了什么坏事,他竟然不觉得厌恶。

    这应当与他的感情淡漠无关,因为在不觉得厌恶的同时,他竟还有一丝浅浅的,莫名其妙的怜惜。

    他抬手敲了敲门,表示礼貌。

    “施主。”

    清越又冷漠的声音响起。

    扶兰心中一震,脸色苍白,双拳握紧

    谢拂还未来得及说下一句,心绪便微漾。

    他耳力极好,轻易便听见屋中传来水滴落在竹子上的声音。

    一滴

    两滴

    从声音和气味来分析,应当不是血液。

    谢拂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不知道是不是他孤陋寡闻。

    妖也会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