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长安县衙出来,李好问坐于纸马变成的高头大马上,边走边与身边屈突宜商量。卓来骑驴跟着他们两人身后。
“李郎君,适才你在长安县提出的,确实是明知灼见,就像是于一团迷雾中给长安县指明了一个方向……”屈突宜吹捧得很是夸张。
李好问赶紧谦虚:“哪里哪里,我只不过纯以旁观者的视角提出问题。”
早先在长安县里,李好问跟着屈突宜,一道检视了郑兴朋的遗体之后,又与叶小楼开了个“破案小会”——
长安县的调查排除了任何人进入郑宅作案的可能性,只剩下屏风杀人这一种解释。
屈突宜对此也没有什么思路,于是问李好问的意见。
李好问是个天性好奇的人,第一次牵涉这么诡异的案件,当场就问了叶小楼一堆问题——
郑宅那座绘有《美人剑器行》的屏风,是哪家作坊所制?何人所绘?郑兴朋又是何时入手?何时放置于自家宅院中的?
当时叶小楼的表情着实难描难画——很明显,他之前都把心思花在排除各种人为可能上了,根本没想到去查这些。
而屈突宜直接来了一句“妙啊”,说:“既然所有证据都指向屏风,那就干脆把屏风当做是作案凶器去查。”
叶小楼彻底无语了。
在此之后李好问又问了一堆没能得到答案的问题。
比如,郑兴朋生前和哪些人结过仇,最近侦办过那些案件可能会给他带来杀身之祸的……主要是杀人动机方面的问题。
这些问题将叶小楼问得哑口无言,讪讪地低下头去。
李好问:这个叶帅,大概更擅长驾驶巨筝巡视长安,而不太擅长破案吧!
最后,“破案小会”决定:李好问抛出的这些问题,由叶小楼率领长安县的不良人继续探查——这是诡务司与长安、万年两县的合作模式:即使案件移交给诡务司,两县的不良人依旧有义务配合,由诡务司差遣,完成相应调查。
“长安县那位不良帅,好像不太满意咱们的差遣!”屈突宜心情很好地伸手抚摸颏下那撇山羊胡子,“不过,敝人最喜欢看两县的不良人对本司不够信服,但又不得不听命于本司的样子。”
李好问也忍不住面露微笑:叶小楼这个人实在是胸无城府,心里想什么旁人一望便知,他几乎可以读出叶小楼的每一个想法——
叶小楼对他,只有不服、不服和不服,甚至还搬出了已故的郑兴朋做比较。
“屈突主簿,那叶帅口口声声说,如果郑司丞还在,这样的案子对他来说易如反掌……如果是郑司丞,他又会怎样侦破这样的案件?”
屈突宜被李好问这样一问,脸色立时黯淡,沉默半晌,才道:“郑司丞在破案这件事上确实是天赋异禀,旁人没有他的本事。
“他拥有常人没有的直觉灵感,多数时候能够直接给出答案!”
李好问忍不住惊叹:“这样啊!”
然而屈突宜期盼的目光又转了过来:“因此我们都盼望继任司丞在这方面也同样优异……”
李好问忙闭上嘴转开眼光:原本他没想要担负起这份期待的。
只不过,他内心依旧疑惑——早先在长安县的廨舍与殓房中,他都见到了稍纵即逝的景象。
那些景象极其逼真,仿佛他置身于案发现场;但那些场景和视角都是他从未经历过的,他决计想象不出来,更加不可能是记忆中的内容。
李好问本想向屈突宜请教请教,看看对方有什么意见和建议。
但话到嘴边,他还是忍了回去——毕竟这些景象突然出现又急速消逝,且没有给案件带来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万一真的都只是他一时想象?
“对了,屈突主簿。郑司丞的尸身会一直那般保存着吗?”
李好问其实想问,诡务司对前任司丞的遗体有没有解剖的打算。
他之所以没有直接问出口,是因为知道唐人看重身体的完整,毕竟“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且郑兴朋颈上看起来确实像是致命伤口,不知还有没有解剖的必要。
屈突宜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一挑眉,回答道:“遗体如何处理,要等郑夫人赶到长安才能定夺。
“郑夫人与幼子住在蜀中,接到急信前来长安奔丧,至少要一两个月的辰光。
“若是到那时,我等还没有找到其它线索,那就再与夫人商量吧!”
说话间,两人已经自长安县所在的长寿坊返回丰乐坊。
这时日头已经西移,过了午饭的时间。
李好问等三人下马下驴,老王头来到驴马们跟前,伸手在坐骑的脊背上抚了抚,然后从地面上捡起三张泛黄的剪纸。其中两张已转为深黄色,另一张颜色深沉,几乎发黑。
“老王,把它给我吧,一会儿我把它送去‘充电区’。”
屈突宜向老王头伸出手,接过那只颜色深黑的纸马。
李好问在旁,刚好听见最后一句,惊讶无比地重复了一句:“充电区?”
屈突宜对他的惊讶并不意外,笑着解释:“正是,那‘充电区’是一口灵性充沛的深井。你早先骑的这一匹,颜色已接近深黑,之后如果再骑恐怕会当街倒毙,化为灰烬,必须送到‘充电区’里重新‘充电’,才能恢复。”
李好问忙问这“充电区”的名字是谁起的,屈突宜答道:“是当年林大学士留下的称谓。丰乐坊这座公廨也是当年林大学士的宅邸。本司刚成立时,就决定一切沿用林大学士府的旧制。对了,‘充电区’还有个别名,叫做‘加油站’,也是林大学士起的。”
充电区、加油站……李好问更有了几分把握,心中对林嫱林大学士又有了一个新的称呼:“林前辈”。
这时章平过来招呼他们三人去用饭——虽然没赶上诡务司的“廊下食”,但章平做主,给他们预留了饭菜:主食是槐叶冷淘(凉面)和胡饼,主菜是冷修羊(白切羊肉)和青鱼炙(烤鱼),另有烫葵叶、渍藠头等好几样下饭小菜。厨子的手艺不比张嫂的差,卓来吃得直呼过瘾。
“廊下食”是唐代公务人员的福利,相当于后世的单位食堂午餐。
早先在长安县时赶上饭点,李好问曾听见不少不良人抱怨公厨的食物粗粝,难以入口。相比之下,这诡务司看着在职人数不多,福利却相当不错。
用过饭,屈突宜问李好问:“李郎君想不想再去机要室看看?”
这正合李好问的心意,忙跟着屈突宜一道前往——他的记忆力不错,按照上次那“横三纵五”的密码试了一遍,真的没办法打开,只得再次上手,重新读取“验证码”,将机要室的大门打开。
跃入眼帘的,依旧是那座写有“尊重科学讲逻辑”七个大字的屏风。
屈突宜率先入内,引着李好问绕过那座屏风。
屏风后是一张陶案,案后是一张带靠背的胡椅。案上除了一枚法螺之外空无一物,没有出现文房四宝一类的物品,这令李好问略有些惊讶。
这时,屈突宜伸手,在不知什么机括上按了一下,只听机要室铜门内响起整齐划一的“嗒嗒”轻响。紧接着机要室内火光闪现,东西两壁上高悬着的共八盏油灯,同时被机括上安装的打火石点燃。
机要室内四壁和天花板都由表面光滑明净的铜板覆盖,光线四处反射,令整座机要室内异常明亮,没有任何阴暗角落。
李好问忍不住发出“啊”的一声惊叹——他直到此时才发现,被完全照亮的机要室北面墙壁,竟然拥有满满一整面墙的抽屉。
这些不同大小的长方形抽屉表面被打磨得极其光滑平整,一枚枚整齐排列,紧密相连。李好问仰首看去,只觉得眼前是一整片连续堆积的蜂窝,向高处不断延展,直到极高处的天花板。
他被这面庞大的“抽屉墙”所震撼,心中既好奇又有点不安,仿佛这些整齐排列的抽屉拥有强烈的秩序感,向他施加了无形的压力。
这时,屈突宜缓步上前,为李好问做起示范——
他以手轻触正中一个表面被涂成朱红色的抽屉,那抽屉便向外弹开:“这里盛放的,便是诡务司的司印。”
朱红色的抽屉两侧各有两个扁平的抽屉,屈突宜一一打开:“笔、墨、纸、砚——”
“砚”旁还有一枚瘦高的柜门,屈突宜将其打开,露出里面金属制成的龙头。
“这里通向诡务司中的水井,从龙头里打出的水,既可饮用,也可用于书写。”
另一侧对称的也是瘦高的柜门,门内整整齐齐地摞着一叠胡饼——
“这里储备有干粮,通常储备量是可以供一个人食用一个月。特殊时期这里会储备供一个人食用一年的干粮。每一旬会有专人过来查看、更换……嗯,今天上午章主事应当是已经检查过了,换上了新鲜的食物。”
说着,屈突宜又将手伸向这面“抽屉墙”最左面一道极其狭长的柜门。这柜门顶天立地,却只有一掌来宽。屈突宜飞快地将其打开,露出里面的装备:“梯子。”
李好问:原来如此。
“除了刚才那几个抽屉和柜子,余下便都存放着敝司的重要文件。那边一排四个,分别贴着‘天地玄黄’字样的,是本司各种法器的详细记录;而相邻四个贴着‘甲乙丙丁’字样的,则按照重要等级存放着敝司自始建以来经手大小案件的案卷……”
李好问听了忙道:“我不是贵司中人,肯定不会窥看贵司的机密卷宗。”
屈突宜闻言笑道:“李郎君想看也无妨。不过,这间机要室里还存储着一些,李郎君可以随意观看的文件,它们不属于敝司,而是前人遗留的物品。”
“前人?”
李好问心中已有相应猜测。
“林嫱林大学士留给后人的笔记。”屈突宜像是印证猜测般连连点头,伸手指着墙上一整排扁扁的抽屉,“因为林大学士的笔记重要且难解,所以山人李泌尽量收集了来,保存在此处。
“她留下的笔记按年代归集,都保存在这里。但令人遗憾的是,这些笔记只有她刚刚入宫,成为武皇女官的最初那几年记下的……”
李好问心头一阵兴奋:“我都可以阅读?”
“当然,可以!”屈突宜微笑应允。
说着,屈突宜自去标有“甲乙丙丁”的那四只抽屉里翻找,取出几叠案卷,放置在陶案上。“这些是敝司郑司丞遇害之前三个月内敝司处理过的所有案件,都是敝人和章主事整理的。若是李郎君有兴趣,不妨看看。”
李好问一挑眉,马上想起,自己在长安县时就曾经提出过:应当查阅案发前数月内郑兴朋处理过的案件,寻找线索,检查其死因是否与这些案件有关——屈突宜这是在给自己破案创造条件啊。
“这其中有一件‘甲’字号的案件,可能比较危险,郎君查阅时请尽量小心。”
李好问:危险?案卷还能怎么危险?
“另外,天色不早,”屈突宜看看机要室外西斜的日头,“郎君看完请尽早归家,莫要忘了夜禁。”
长安城中各坊会在日落时敲起更鼓,更鼓一停,各坊坊门关闭。到那时,就算想回家也回不去了。
李好问谢过屈突宜的提醒,目送这位主簿的身影消失在诡务司重重廨舍之中。
他转过身,机要室的铜门在他背后自动轧轧关闭,但那八盏油灯依旧将室内映得有如白昼。
李好问最急切想看的,当然是穿越前辈林嫱留下的笔记。他从那一排扁平的抽屉中选择了位置最低的那一个,打开,从里面取出一叠用丝带束着的纸笺,扫视一眼——
很好!纸张空白,上面一个字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