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疏的林子里蹒跚走出几道身影,在地上印下一道道短促的影。
“公子你怎么样!”一个下属打扮的人搀扶着一名锦衣华服的男人,“再坚持一下,马上就要出林子了!”
比起神色慌张的下属,公子倒是镇定的很,他松开下属搀扶的手,径直走去前面的一块大石,坐了下来。
一旁已有眼力见的下属给他撩衣敷药。
风吹起公子凌乱的几缕头发,露出俊秀深邃的眉眼,虽然看上去有些狼狈,但自有一股矜贵和风雅。
“你们一路为了护我都负了伤,先休息一会吧。”公子平静道,声若石玉,“敌人都已退散,不着急赶路,天黑之前出去即可。”
下属跺了跺脚,看着公子胸前纱布渗出来的血渍,神色痛怨,“那帮狗日的土匪真是难缠!本以为端了他们的老窝便永绝后患了,没想到竟然还在这里留了一手。”
半年前公子受太子之令北上巡查,几月来手腕雷霆,平定匪患无数,接连端了几个匪寇的老巢,没想到遭到了这群亡命之徒疯狂的报复,半月来,公子身边的人死伤无数,自己也频频受伤。
众人一阵唏嘘,眼中皆带着劫后余生的后怕。刚才真是九死一生。
“公子,北上一行实在凶险,要不要再请东宫加派些人手?”
“不必。”坐在石头上的慕容彦眉目深凝,似是在若有所思。
敢杀他,他们还没有那样的胆子。
自己此次微服出巡,对外隐去了九皇子的身份,方便起见只顶了一个御史的头衔,但是敢杀朝廷命官,同样也是抄家的死罪。这群山匪不过是威慑一番罢了,想要从自己这里榨点逃命钱,不足为惧。
“公子说的是。”
天色越来越暗了下来,慕容彦看了看天色,起身,“走吧,这里是深山老林,还是早点离开为好。”
话音刚落,像是应了他的话,林子深处传来阵阵的狼嚎声。
慕容彦神色一凛,“走。”
几人刚经历一场激战,此刻皆是残兵破身,都没有和狼群一战的精力。几个下属在前面斩棘开路,想要快速离开深山,没料到行至一个岔路口时,旁边的树枝突然哗啦作响,有什么声音撼天动地传了过来,一只黑熊从树林里窜了出来。
众人还从未见过这般庞然大物的熊,一时间都惊住。
黑熊生看见几人,目眦欲裂,发出劈裂肝胆的吼声,朝几人直冲而来。
下属将慕容彦团团护住,一人挽起长弓拉了满弦,朝黑熊射去。
箭射中了黑熊的一只眼睛,并未毙命,却是更加激起了它的怒火。黑熊发了狂,嘶叫着朝几人狂奔而来。
一名下属挡在前面,挥剑朝黑熊砍去,却被它蒲扇似的大掌一掌挥开,狠狠跌在树上,没了声息。
另外几名下属继续搭弓射箭,没想到这黑熊虽庞然大物,速度却极快,几箭竟都没有射中它的要害。下属一边射箭一边后退,陆续有几人皆已重伤。
转眼间只剩下两名下属还在勉强抵挡。慕容彦目光一厉,推开身前的下属,拔出腰间佩剑。
左胸传来一阵撕裂的痛,伤口又迸裂了,闻到了纱布上隐隐的血腥味,慕容彦捂住左胸的伤,咬牙忍住,他此刻并没有与黑熊一战的信心,但若不速战速决,必会引来更多野兽,他们今日必定死于这座深山之中。
他拔剑向前,准备与黑熊拼死一战。
电光火石之间,一道冷光嗖的一下一闪而过,擦过了他的脸,慕容彦感到耳边一阵疾风掠过,眼前的黑熊突然顿住,失去了声响。
下一刻,黑熊轰然倒地。
庞然大物震起尘土四起,黑熊重重倒在了地上,胸膛上精准地插了一支箭。
好箭法。慕容彦站在烟尘中,朝身后望去。
一道颀长的身影立在不远处一山坡,正拉弓引弦,直直望向这里。
“什么人!”下属连忙护住慕容彦,亦朝山坡处看去。
烟尘散尽,陆双敏捷地跳下山坡,从阴影中一步一步走出,看到黑熊已死,他放下弓箭,径直朝这里走来。
他目不斜视,忽略掉虎视眈眈的下属,停到黑熊旁边,弯腰将它胸间的箭矢拔了出来。
他掏出一块帕子,擦干净了箭上的血,将箭矢重新插回后背的箭筒里,这才抬起头,与围在中间的慕容彦打了个照面。
四目相对,慕容彦盯着陆双,挥开下属,示意收回他们腰间的剑,然后朝陆双走去,微微一笑,温和道,“多谢少侠出手相救。”
陆双对他点了点头,并没有说话。
“少侠家住何处,改日我必派人登门拜访,厚礼重谢。”
陆双对他为何在此不感兴趣,地上的黑熊才更令他感兴趣,他弯下腰打量着黑熊,盘算着一会怎么把它带回去,头也没抬,“萍水相逢而已,不必在意。”
慕容彦回头,对身边的下属看了一眼。
下属心领神会。
陆双突然感觉后脑勺一股劲风袭来,他反应迅速,飞快转身,劈手朝来人砍去。
下属连忙回身格挡,两人赤手空拳对打了数招,招招速度极快。
片刻,双方彼此退开,点到为止。
慕容彦拍掌,微笑道,“好身手。”
陆双冷冷瞥他一眼,知方才打斗之人存着故意试探之意,心下有些阴沉,“你什么意思?”
看少年语气不善,慕容彦一笑而过,分毫不恼,“我看少侠身手了得,不知师出何门?”
“无门。”
少年驾轻熟路的样子,似乎对这深山很是熟悉,而这样的深山野岭几乎鲜少有人踏足,慕容彦打量了一眼他的装扮,“你是猎户?”
“那又如何?”
慕容彦微微一笑,“你这样的身手,不该宝剑藏匣。少侠若是有意,愿不愿意跟着我?”
陆双蹙起了眉。
他看着慕容彦,这一瞬间,不知怎么的,突然想到了顾环毓。
同样的矜贵气质,同样的娓娓谈吐,眼前的男人甚至看上去比当初的顾环毓还要华贵,但他们两人还是不一样。
顾环毓性情温柔安和,丝毫没有眼前的男人这般高高在上,明明是邀请,却像是在施舍。
顾环毓的眼睛很纯净,她总是很轻易就被人从眼中窥探到她的想法,而眼前的男人并不是这样,他深沉的眼底令人捉摸不透。
陆双本能讨厌这样的人。
他心中发冷,回绝道,“多谢公子好意,不过我无意于功名,承蒙公子错爱。”
“谢礼就不必了,就此告辞。”
说话的同时,他拖起地上的黑熊,用匕首几下划开,那黑熊庞然大物,被他熟练地几下剥了皮,又劈成了几半,用麻绳串在一起,举重若轻地扛起来,挂在了肩上,招呼也没打就这么径自转身。
下属瞠目结舌,盯着黑衣少年头也不回的背影,又有些怨怼,“这小子真是不识好歹。”
慕容彦:“够了,下山要紧。”
话说完,若有所思似的,他又抬眼望了陆双一眼。
少年颀长的身影头也不回地远去,如履平地,已经离他们越来越远。
慕容彦几人终于赶在天黑之前下了山,坐在一间茶棚里歇脚。
破破烂烂的茶棚外,青墙黛瓦的角落里聚集着很多面黄肌瘦的流民,下属环顾四周,不满道,“这个地方真是邪气的很,顾家的大小姐不就是在这里出了事……”
有人觑了慕容彦一眼,赶紧拍了拍他,让他打住。
这人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变了脸色,狠狠扇自己的嘴,“公子恕罪!属下刚才纯属无心之言。”
几人皆是低下头去,噤若寒蝉。虽然慕容彦从没有发怒过,但所有人都对他有一种天然的畏惧。
顾家大小姐出事之后,公子虽然表面上没什么,却是暗暗派人寻了好几个月。
这种越是不动声色的平静,才越是令人不安。
慕容彦盯着路边的流民出神,安静了片刻,他开口,声音不见喜怒,“在外人面前,要叫我大人。”
“……是是。”下属忙不迭点头。
顾家小姐的下落……看来仍是公子的心结。
慕容彦若有所思,看着茶棚外的流民。
如今天子病重,皇权衰微,太子监国。
太子庸碌无能,周围群狼环伺,蠢蠢欲动。
人人都想要坐上那九五之尊的宝座。
有着不光彩的出身,慕容彦作为籍籍无名的九皇子,这么多年下来,冷眼瞧着周围暗流涌动的权利倾轧。
皇位的归属逐渐焦灼,人人耐心渐失,都想撕下最后一层窗户纸,这一切让太子变得极为敏感易怒,一点点风吹草动便杯弓蛇影。
竟是连自己这个最不可能夺嫡的九皇子也不放过。竟然派他一个皇子出来剿匪。
说来可笑,虎视眈眈的恒王和惠王太子无力去管,反而是拿自己这个从小便是皇宫透明人的亲兄弟开刀。这样的蠢货……慕容彦默默冷笑。
但蛰伏了十几年,慕容彦最不缺的就是忍辱负重。
此次剿匪虽然九死一生,但最终也达成了他的目的。如果他估算不错的话,不出半年,皇宫必然兵变,到时候等京城斗个你死我活,他再带兵以清君侧的名义一路杀回,到时候无论是太子、桓王、惠王他们三人谁胜谁负,皆成为他掌中之物。
慕容彦几人虽衣着华贵,但是形容有些狼狈,尤其几位下属瞧着凶神恶煞的,那些流民只敢远远观望,而无一人敢靠近。
只有一位颤颤巍巍的老者走了过来,口中念念有词,手中拿着个破铁碗,碗里装着几枚铜钱。
下属立刻上前拔剑,慕容彦挥了挥手,命人退下,又给了他一锭钱。
老者喜不自胜,拿着银子不断道谢,竟然无视下属,大着胆子再次朝慕容彦靠了过来。
老者破帽破扇,念念有词,颇有些乡野老道的味道,“这位公子,老朽见你鼻梁高耸,印堂平坦,眉间隐隐一股紫气,日后必定平步青云,真可谓天生的王侯之命啊。”
慕容彦眼尾淡淡扫了扫老者,没有给他一个正眼,属下眼观鼻鼻观心,立刻就要打发他走。
“不过嘛,只是——”老者不动如山,话锋一转。
慕容彦终于看了他一眼,“只是?”
老者笑了笑,一脸的高深莫测,“天机不可泄露。”
慕容彦心中冷笑,示意下属又扔了他一锭银。
见老者接过银子,他问道,“这样呢?”
老者大喜,将两锭银子在破衣裳擦了又擦,这次的笑里多了些谄媚,道,“只是公子命中占位瑶光,在正对宫方向有一天枢,那是你命中的克星。”
“你们互为犄角,互相辉映,又在不断变化。你若式微,他必噬你,逐步蚕食你的一切。日后不是他死,就是你亡啊。”
慕容彦想看看这老道嘴里能说出什么花来,闻言难得怔了怔。
他与太子之间,可不就是你死我亡。
下属已经抽剑赶他,“妖言惑众,还不快点滚。”
“别杀别杀!”老者见剑出鞘,终于吓到,护住自己,急急道,“此卦虽凶,但也不是不可化解。若是过了这一劫,公子日后必定逢凶化吉,前途无量啊。”
说罢他从兜里掏出三枚铜钱,擦了干净小心翼翼递给下属,“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老朽这里有三枚铜钱,公子将它埋在公子院子的正南方,七七四十九天之后,便可自动化解。”
慕容彦似笑非笑,淡淡道,“那就多谢你吉言了。”
“善哉。善哉。”
慕容彦让下属收起剑,放老者走,等老者离去,他神色一沉,“让这里的知府来见我。”
青天白日之下放任这么多流民不管,任其无家可归,朝廷每年发出那么多的赈灾粮饷,当真是石落湖中、有去无回,连个响都没有。
“公子,那这东西?”下属亮出手里的三枚铜钱。
慕容彦心中烦躁,看也未看,“扔了。”
老者的话,他当然是一句没有信。
他想要的东西,从来都喜欢自己争。